《呼喊与细语[久别重逢]》
1. 重逢
“孟雪明你别想骗我!你和程少昀什么关系难道我不知道吗?!当年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我爸也不至于,不至于最后是那样的下场......”
“无冤无仇?你不如数一数你爸害了多少人。你绑我没用,程少昀不会过来的!我跟他早就绝交了。”孟雪明出声打断。
她被绑在脏污的沙发上,面无惧色,看也不看守在废屋门口怒视着她的绑架犯,挪了挪腿,给地上搬运面包碎屑的蚂蚁行列让路。
绑架犯狞笑着望向窗外。
“他来不来,中午十二点前见分晓,别费口舌了,反正我不可能放过你!等他来,你们两个一起死,在下面也能形影不离,像以前一样......”
海城远郊连日大雨,早晨的灰雾一寸寸遮天蔽日,玻璃窗渐渐模糊。
四个月前。
B国,肯辛顿宫花园大街附近。
孟雪明撑着伞站在林荫道下,朝一身黑雨衣的女孩挥手。
“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种巧克力?”女孩兴冲冲地说。
女孩名叫萨拉,是孟雪明读博期间研究东南亚女性移工时的访谈对象,研究完成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孟雪明垂眸看着萨拉塞到她手里的两盒塑料罐,里面装着各色彩色糖纸包裹的巧克力。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塑料罐,点点头。
“那就好!刚好在你离开B国之前让我找到这种巧克力了,不过我尝了一颗,感觉味道没什么特别......”
“不仅不特别,这种巧克力实在太甜了,吃一颗血糖都要飙升。”孟雪明紧紧抱着巧克力罐,但已经把目光从巧克力罐移开,带着一些不明何故的痛楚。
“你上次说想回国送给谁来着?”萨拉问,“就是我打电话问你订了什么时候的机票那一次,你最后突然说要是找得到那种巧克力,你要送给......”
“萨拉,如果你的仇人送你这种巧克力,你会怎么想?”
“哈,仇人送我这么甜的东西,那TA肯定是想把我毒死啊。”
两人又闲聊几句,萨拉看了眼时间,苦着脸说休息时间结束了,孟雪明赶紧把手上的礼物袋递给萨拉。
袋子里是她们上次一起逛街萨拉看了很久的那条羊绒披肩。
直到萨拉的身影消失在浅色石砌建筑中,孟雪明才蓦地反应过来,她没能跟萨拉好好道别。
似乎从四年前,她就丧失跟人道别的能力。
雨已经停了,孟雪明撑开雨伞,却迟迟迈不出一步。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回到住所、收拾行李、复原房间、检查回国的手续和文件......
这两天的行程早就规划清楚,但到了临行前一天,恐惧却爬得越来越高,将她扼住。
“学姐,可是你留在C大做一段时间ResearchFellow(博士后研究员)再回国也不迟呀。C大的学术资源和平台在全世界都是最顶尖的,为什么一毕业就着急回去呢?”
“大概是因为,我实在很想念老家的美食吧。”
孟雪明确定毕业后将回国入职海城的综合性大学K大后,同在C大读社会学博士的学妹十分认真地劝孟雪明留在C大做研究,孟雪明想了半天,给了一个玩笑一般却又很难反驳的理由。
回国的飞机上,孟雪明从噩梦中惊醒,舷窗遮光板紧闭,机舱内有低低的交谈声。
孟雪明戴上耳机,挑了一部最新的电影。
电影节奏很慢,看着很闷,跟在B国这些年在大大小小独立电影展放的电影没有太大不同。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部电影的拍摄地点在江城,她的家乡。
电影里的每段路,孟雪明都那么熟悉,她看着主角在秋色尽染的林荫大道跟过去告别,银杏随风摇动,向下一个季节飘落。
电影播到三分之一,孟雪明别开眼,手指慢慢蜷缩,接着难以自抑地颤抖,她无法再看下去。
的确,她日夜盼望回到故乡,但这一刻快要到来的时候,恐惧和紧张没收了所有的喜悦,如同阴云漫天,经久不散。
江城既是刚刚那个不愿回想的噩梦的开头,也是她所有美梦的起点。
不过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都在四年前彻底结束了。
B国直飞江城的航班少,平时就很难买到合适的票,孟雪明确定好的回国时间正好在年末春节前夕,正是回国的高峰期,只好先飞海城,再乘高铁回江城。
办好入境和行李提取,孟雪明快步走到接机大厅,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好友周若棠。
周若棠是孟雪明的大学同学,两人都毕业于F大社会学专业,周若棠一毕业就改行做了摄影师,一向走在潮流前线,一头粉发格外引人瞩目。
两人坐电梯到地下车库,周若棠拿了瓶矿泉水给孟雪明,忽然说:“诶,从那辆黑色迈巴赫下来的人怎么有点像......”
周若棠注视前视镜,又微微侧头看向后方。
“看不清,不会是你说的那个脾气巨差的混血模特吧?”孟雪明也跟着转头,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很快消失。
“是那个模特的话我根本不会多看一秒好不好!我是感觉,那个人挺像程少昀。”
孟雪明的青梅竹马程少昀本科也是F大的,学生物医学工程。
F大作为TOP高校,长得好看的学神不是没有,但像程少昀这样好看到人神共愤的,实属罕见。
曾有部电影来F大路演,男主演派头大得不得了,学生志愿者抱怨天天营销美貌的男主演本人根本没有最近获得世界医学图像综合分析与计算挑战赛的程少昀好看的时候,忘记关话筒,扬声器直接公放了这段话,男主演脸都绿了。
这件事被拍下来放到网上,许多人慕名到F大想一睹其颜,然而程少昀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神龙不见首尾。因为孟雪明的缘故,周若棠见过程少昀很多次。
“绝对不可能是他!”孟雪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啊?为什么?程少昀现在不在国内?”周若棠不明就里地问。
孟雪明也知道自己这话属实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程少昀的公司总部在海城科技园区,手术机器人行业出差的概率很大,他出现在海城机场,一点也不稀奇,更加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能”。
孟雪明只是本能地认为程少昀不会在她回国当天,到海城机场凑热闹。
她说不清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和程少昀的关系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连朋友都称不上了,最适宜的形容词只能是......仇人。
孟雪明静了片刻,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笑着说:“喔,是吗?那个人看起来没程少昀高,不像吧......”
“说起来我本来以为你会让程少昀接你,毕竟你们是......”周若棠似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形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但我钦点了你,有没有感到很荣幸?”孟雪明闻言心里一跳,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开玩笑道。
“......有的。很荣幸为您服务。”
孟雪明在周若棠家待了两天,于第三天启程返江城。
江城在海城北边,入冬后常有大风。
孟雪明到站,随着人潮从下行隧道走到出站口,看到往来的行人都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才发现自己昨晚收行李把毛绒帽子装到行李箱里忘拿出来了。
身上这件羽绒服虽然有帽子,但是风一吹就往后飞,起不了御寒作用。
好在母亲宋昭说过她会来接,孟雪明出站前,宋昭传来一个离江城站步行三分钟的地标位置和一个车牌号。
高铁站附近车流量大,停车不易,孟雪明快步走着,寒风灌进衣领,她伸手掖紧领口。
走近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孟雪明认真比对发来的车牌号,确认无误后在已开启的后备箱放好行李。
副驾驶的门打开了,她拉开车门。
“妈妈!……?”孟雪明差点扑上去抱住驾驶座上的“妈妈”,看清那人后却呆立原地。
驾驶座上的男人没有转头看她,只敲了敲方向盘,示意她上车。
车窗外的天空灰白,笼罩一层厚重的白雾,常绿的阔叶林叶片瑟缩,被风卷得翻飞后,又不自然地低垂。
程少昀清俊的侧脸在朦胧的窗景下却分外清晰,与无数段或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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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或断续的回忆里的少年重合,共同将她的心撕裂。
孟雪明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问她,程少昀是怎样的人,她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完全答不出来。
那个人却说了很长一段话,仿佛找她问那个问题,只是为了找一个人说出这番话:“程少昀是属于冬天的人,是壁炉旁写下的一封封注定不会有回复的信,是只有雪夜才能随之起舞的幻想。”
“不冷吗?”
见孟雪明迟迟没有上车的动作,男人靠在座椅上闭了闭眼睛,声音很轻地问。
孟雪明僵硬着身体,同手同脚地坐上车。
车内暖气的温度很高,跟室外温差有点大。
越野车空间并不狭小,却只有她和程少昀两个人。
程少昀的气息太近,孟雪明感到燥热,同时呼吸不畅,她将羽绒服的拉链往下拉,一边伸手摆动扇着风降温。
察觉到她的动作,程少昀调低了空调温度。
孟雪明别开视线,回到江城,不和程少昀见面,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她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她实在没有想到,到高铁站来接她的会是他。
他应该已经非常非常厌恶她了。
抑或说恨她才对。
四年前,她拉黑了程少昀的所有联系方式,两人的母亲走得太近,程少昀如果还想联系上她,轻而易举。
但她知道他不会再联系她。
现实果真如她所想。
她和程少昀二十几年的相处模式,总是她话多,他话少。而现在,她找不到话讲,两人自然一路无话。
好在车载音乐播放着随机歌单,轻缓的乐声营造出虚幻的和谐。
心神不定中,数首歌都已过去,孟雪明捕捉到几句歌词。
“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
陪你把独自孤单变成了勇敢
一次次失去又重来我没离开”
“没离开”的尾音尚未唱完,程少昀伸手关掉音乐。
孟雪明心下一松,他们之间像平白又多了一种离奇的默契,比如同样地不想听到这首歌。
可她几乎在同一时间被酸胀到极致的心绪淹没,正好途经一处车行隧道,忽明忽暗中,时间仿佛失去了重量,不再流淌,而是尽数消失。
她知道,他不想听到的不只是某首具体的歌曲,而是她和他之间所共享的大部分的人生记忆。
孟雪明闭上眼睛。
他变了好多。孟雪明想。
以前的程少昀是不会......孟雪明强制截断回忆,要说改变,变化得更大的应该是她自己。
她又想,或许程少昀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她和程少昀之间的关系。
车开得很慢,程少昀握着方向盘的右手却用力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像是无法忍耐再和她相处下去。
她更加确定程少昀是急着摆脱她的。
越野车在孟雪明家小区门口停下,孟雪明道谢,解开安全带,戴上口罩。
其实没有必要,走回家也就三分钟,她只是......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难看到什么地步,因此不想让程少昀看到,虽然从见面到现在,他没有真正看过她一眼。
“孟雪明,帽子。”
孟雪明转过身,看到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一顶崭新的杏色毛绒帽子,看上去很轻软,在他的手上显得小小的。
“你忘带帽子了,不是吗?”
程少昀顿了顿,说。
孟雪明接过帽子,贯穿他手掌命运线和感情线那道已经很浅淡的伤痕从她面前一闪而过。
“谢谢,我......下次还给你,注意安全。”
程少昀望着孟雪明离开的方向,接通助理打来的电话。
“程总,海外市场部的线上会议记录已经发给您了,您请假期间技术部更新了rct产品文档......”
回复完助理,程少昀转头,发现副驾驶座车窗玻璃上起了小片雾,画了一个机器猫。
他伸手,在机器猫的头上加了一个竹蜻蜓。
那一小片雾和简笔画转瞬便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像从未存在过。
2. 笼罩
孟雪明逃跑般地进了楼道,她全程将帽子拿在手上,并没有戴起来,现在到了室内,就觉得耳朵冻得很疼。
孟雪明进门时,母亲宋昭正在磕鸡蛋,大概是因为父亲孟恒在沙发上打瞌睡,客厅的灯没开,只有厨房和走廊开着一盏小灯。
“雪明,你的行李呢?全放在若棠家啦?”宋昭从厨房出来,一面搅蛋液,一面四处看了看,没发现行李,难以置信地拍拍抱着靠枕打哈欠的女儿。
孟雪明静止了一瞬。
“我忘拿了。在车上......”
“所以你说回家你自己打车就好了我要说不行呢,你给少昀打个电话,也是奇怪了,你这方面丢三落四不靠谱,少昀怎么也忘记提醒你一下,打电话问问。”
“他来不及提醒,我太着急回家了。”
孟雪明诚实解释后,掏出手机输入一串电话号,仿若肌肉记忆。
孟雪明从来没有存过程少昀的电话。
高中以前两人住得太近,有什么事直接上门,没有打电话的必要,高中大学又时常通话,打开通话记录一拨就是,没有必要存。
但孟雪明一去四年,她自己的手机和号码都全换了,不确定程少昀现在的号码是否跟以前一样。
“妈,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号码,你帮我看看?”
宋昭抓起茶几上孟恒的手机递给孟雪明。
“喏,自己看。”
孟恒的手机字体调得相当大,什么都看得很清楚,比如说孟恒近三个月跟程少昀通话很频繁这件事。
孟雪明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孟恒,欲言又止,一时之间,又无法很好地组织语言,只好先处理行李箱的事。
又想到她现在的手机号对程少昀来说是陌生号码,他可能不会接。
她走到窗边,拨出电话,用孟恒的手机。
“程少昀,不好意思,打扰你,我忘记拿行李箱了,我现在过去取的话……”
“雪明,少昀在厨房呢,你等等,我拿给他啊。”
那头响起程少昀母亲赵桦的声音,语速很慢,非常温柔。
“啊,赵阿姨好,谢谢您。”
“雪明,怎么这么客气,明天中午的菜单我看过了,那家最近不做香碗,我做香碗带过去吧,雪明,我记得你喜欢吃不加黄花菜的香碗对不对?”
香碗是江城逢年过节十分常见的一道菜,用鸡汤煨酥肉、丸子、海带、黄花,做法不算复杂,但要调出正宗的味道并不容易。
孟雪明的姥爷宋之戎厨艺绝佳,这道香碗是他的拿手菜,也是孟雪明从小到大最爱的一道菜,过去每次到程少昀家里吃饭,赵桦总会准备这道菜。
但,明天中午?
两家人聚得怎么比过去还频繁。
程少昀也会去吧。
啊......
孟雪明正在默默哀叹,手机却被宋昭抢过。
“桦姐,什么都不用带,马上要过年了,还怕她吃不着吗?你们也快吃晚饭了哇?没事,她那个行李不用送过来,请少昀明天捎上就行,不急着用,好,明天见。”宋昭笑着,结束了电话。
“妈,我急着用!我可以去拿的......”
“急着用啊?急着用怎么会忘在车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重要物品要记得拿好,那么大的一个箱子,你说你都能忘啊......”
宋昭开始念叨,孟雪明哀嚎一声,飞速躲进卧室。
床单和被套都相当干爽,有阳光的味道,B国的天气总是阴雨,少有大太阳天晒被子的时候。
回家真好。
当年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谣言说被子晒过后所谓阳光的味道就是螨虫烤焦的味道,孟雪明听说之后马上去吓程少昀。
他们那时高一,午休时分,照例在校图书馆的一个角落自习,孟雪明强迫程少昀坐在窗边给她挡太阳。
孟雪明一边把手心伸向方木桌上的光斑,一边散播谣言。
程少昀听完,看了一眼孟雪明的数学试卷,微不可察勾起唇角,逆光中,他英挺的五官越发深邃。
“日光最多将被子晒到60℃左右,这个温度是无法使螨虫体内的蛋白质变性,阳光的味道是紫外线和其他物质碰撞产生的有机化合物的味道。倒数第二题第二小问,你跳步骤了。”
孟雪明脱了羽绒服,把脸埋在枕头里,企图抵抗回忆的侵袭。
手机忽地响起电量不足的提醒音。
充电器在行李箱......
想到这一点,孟雪明顿时焦躁起来。
她是一个典型的即使一时半会用不上手机也希望手机电量时刻保持充足的现代人。
又非常懒。
因此她让电量不足的手机继续工作,打给宋昭。
“妈妈,我的充电器在行李箱里,手机马上没电了,我以前备用的充电器家里还有没有呢?”
宋昭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走到孟雪明门口,电话被挂断了。
“要不要以后咱们家一人一个对讲机算了,瞧给你懒的,几步路的事儿还打电话。充电器都收到书房抽屉里面了,你去找下......”
“妈,网上说孩子刚回家都有VIP待遇,怎么轮到我就没有呢?”
“VIP待遇,那也得孩子爱回家吧,你去年过年都没回!机票都买好了你给退了,我现在还生气呢!”
孟雪明眼看宋昭开始翻旧账,心道不好,连忙逃之夭夭。
一拉开书房木桌旁边的抽屉,就看到备用的充电线,给手机顺利充上电后,孟雪明有了安全感,继续翻抽屉。
很久不回家,在家里左翻翻右翻翻有点像寻宝游戏,能稍微平复芜杂的心绪。
她找到一个老式的MP3,居然还有一点余电,不过放完开机音乐就关机了,孟雪明把它放到书桌上,又找起mp3的充电线。
抽屉里的杂物有点多,终于看到一根黑色的充电线,但怎么都拉不动,可能卡住了,孟雪明把抽屉往外拉。
一个旧手机掉在抽屉下的人体工学椅上,发出一声闷响。
“饭好啦!”宋昭喊。
孟雪明把旧手机放回抽屉,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拿出充电线给旧手机充上。
过了一会,原本的手机亮了一下自动开机,屏幕显示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
“孟雪明,你怎么还好意思回来跟程少昀见面?你忘了四年前你对他做过什么了吗?!”
孟雪明的手顿了一下,微微蜷缩。
“赶快出来,萝卜羊肉汤,冬天饭菜凉得快,快点快点!”宋昭大声喊。
翌日。
“你不要急嘛,程源他们也说今天天气不好,要晚一点了。”孟恒慢悠悠地说。
“你倒是不急,非要下完那局棋,要不是你,我们能一出门就堵在路上?”宋昭窝着火,瞪了丈夫一眼。
副驾驶的孟恒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朝孟雪明努了努嘴。
“雪明,你评评理。”
孟雪明懒懒地窝在后座,一脸没睡醒,半闭着眼评理。
“十二点吃饭,要分清轻重缓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爸你干什么非要临出门的时间下棋这不就是因小失大?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人呢,也是需要有个爱好,我爸参加那个什么社区的棋王赛,得到的奖品那什么按摩仪,妈妈你不是也觉得还行吗。”
“行啦,你还真评上了,都老实点。”宋昭白了父女俩一眼,把车钥匙递给泊车员,插着兜走在最前面。
两家人聚餐一般都选在这家名为乐涧的中餐厅,位置正好在两家现在住所的中间。
包间很宽敞,有一个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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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程少昀站在阳台上讲电话,身旁的琴叶榕在寒风中发着抖,缺乏生机。
孟雪明跟长辈打招呼,递去礼物后,再看一眼程少昀的背影,他今天穿得很休闲,像个大学生。
程少昀毫无预兆地转过身,目光又黑又沉,孟雪明心跳如擂,连忙收回直勾勾的目光,状若心无旁骛地玩桌布,折成个方块又拆开卷来卷去。
圆桌,孟雪明左边是母亲宋昭,右边是赵桦,对面坐着程少昀。
赵桦带来的香碗已经加热好,摆在桌上,香气四溢。
香碗是一种很适合冬天吃的菜品,喝一口里面浓醇的汤身体就会暖起来。
孟雪明舀好一小碗汤,勺子却停在半空。
她忽然想到,做香碗的酥肉不需要太多,炸好的酥肉会多出一些,赵桦总端出来,让程少昀和她先吃垫垫底,他们最喜欢一边看解密类动画片一边吃。
回忆没完没了,孟雪明简直有些头痛。
“雪明,年后回海城,跟程少昀一起吧。”程源温和一笑。
“雪明是不是要等K大开学回海城?程少昀最近在江城有个项目,春节假期结束之后也要多待一段时间。正好一起回去。”赵桦说。
孟雪明看向程少昀,准确说,是抬起眼睛就自然和程少昀对视。
他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孟雪明又看宋昭,宋昭奇怪地回视孟雪明。
面对赵桦,孟雪明说不出拒绝的话,便笑了下,她在等待程少昀拒绝,再顺理成章附和。
“好。”程少昀却说。
“你们两个人出行,互相有个照应,我们也放心一点。”赵桦满意地点头。
宋昭和程源附和着,孟雪明被梨汁呛得疯狂咳嗽。
这不能放心啊赵阿姨!
互相照应,程少昀恐怕巴不得我从地球上消失......孟雪明扶额。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四年前的事,程少昀一个字都没跟他父母提。
这样做,既不破坏两家的友谊,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孟雪明却莫名觉得憋闷。
她是宁可程少昀跟她大吵一场再不往来,也不愿装作毫无嫌隙友好相处的。
她不知道程少昀能做到,是基于温和的个性,还是对之前的种种真的不在意。
而事实上,最令她难以接受的就是她的“不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本应知道。
孟雪明并没有多么了解程少昀。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从来没有一顿饭令孟雪明这样的如坐针毡,好在长辈更热衷讨论股市和养生而非桌上的两个年轻人。
“雪明,车钥匙你拿着,我们要继续打牌,少昀接工作电话去了,你先去车库取行李箱。”赵桦笑眯眯地说。
“好,谢谢阿姨。”
“客气什么,雪明,等会你有空帮我劝劝程少昀多去玩玩,休闲一下呀,他回家工作也没断过,年轻人一天闷着工作,有什么乐趣?我过去啦。”
孟雪明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犹豫间,赵桦已被宋昭拉走。
车库的车不多,孟雪明很快找到了上次那辆越野,打开后备箱把行李箱取下来。
不知道误触车钥匙哪个按键,副驾驶的门开了。
孟雪明推着行李箱走过去,正要关车门,却看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橙色硬壳购物袋,一旁的同色盒子呈现拆开的状态,放着一条纯色羊绒围巾。
从设计上看,是女款的。
这个画面很像是刚刚收到礼物的女性拆开看了一眼,因有事暂时离开副驾驶,随时会折返。
孟雪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行李箱的滑轮砸向她的脚,她却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孟雪明才从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正要关上副驾驶的门,清爽又令人腿软的男性气息忽地笼罩了她。
3. 绮念
“你要走了?”她听到程少昀语气很淡的声音。
孟雪明觉得他的问题很怪,不像是在问现在的她,而像在问过去的她。
“嗯,余知栖来接......”
余知栖是孟雪明高中好友,研究生毕业进了江城的证券公司做研究员,年末这段时间很忙,好不容易抽出一个下午跟孟雪明见面。
“好,再见。”程少昀打断了她,似乎不想听下去,他关上了副驾驶的门,走到驾驶座坐下。
孟雪明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绕过去敲了敲驾驶座的窗。
车窗降下,程少昀平静地看着孟雪明。
橙色盒子再次刺着孟雪明的眼睛,她定了定神,艰难地开口:“程少昀,赵阿姨让我劝劝你,不要每天都忙着工作,还是要多休闲,劳逸结合。”
她知道这番话多少有点不切实际。
程少昀作为联合创始人和担任首席技术官的Resonance(谐振)公司研发的腔镜手术机器人三个月前刚刚完成首批大普外科临床实验,正在推进新一轮融资,可以预计接下来的一年程少昀无论如何都休闲不到哪里去。
径自说完话,孟雪明没有看程少昀的眼睛,低着头来回摸行李箱的拉杆。
车库的送风口突然响动,孟雪明转头看,眼前却突然覆上温热的手指。
程少昀很轻地遮住她被风吹得泛红的眼睛,她的睫毛忍不住颤抖,熨帖的感觉从眉骨直达鼻腔,变成无尽的酸涩。
直到送风口的声音消失,他收回了左手。
他们对视了片刻,程少昀的目光和神情都很平静,在微暗的灯光下显得很温柔,孟雪明的耳朵变得越来越红。
“好,我尽量。再见。”程少昀说着,启动了那辆路虎揽胜。
孟雪明怔在原地,她看到他掌着方向盘的右手手背有一块很小的烫伤,伤口还没有变成褐色,像是早上烫到的。
她忽地想起刚刚圆桌上那份精致的香碗,调味跟以往赵桦做的有所不同,她吃的时候没有多想,现在却难以自抑地将他的烫伤和香碗里的油炸酥肉联系起来。
可是,会是这样吗?他为什么要......
一定是巧合。
孟雪明看着车影完全消失,摇摇头,往上行电梯走。
春节总过去的很快,大概所有节日都是如此,一觉醒来就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不管期间怎么放纵地玩过,总有种没玩够的虚度感。
不过,至少还有一件好事——自那次两家聚餐后,孟雪明并未再见到程少昀。
这跟以往在江城的假期不同,那时候两人总有无数的机会见面,也常常偶遇。
以前就连孟雪明逛超市买零食都会被程少昀抓包,只能眼巴巴看着一购物车的薯片冰淇淋被他放回去一半,见孟雪明佯装生气,他会拉着她去买蓝莓雪芭。
传言恋人之间有所谓的红线,那么朋友之间说不定也有某种象征友谊的线。
孟雪明忽然有种荒谬的想象——原本连在她和程少昀之间友谊的线已经断掉了,所以再也不会有任何巧合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孟雪明反复告诉自己,如果是这样,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即将出发去海城的前一周,孟雪明家的座机错过两通程少昀的来电,她犹豫着就错过了礼貌的回电时间,对方也没再打来。
-
孟雪明在海城读了四年大学,照理说,不管是喜欢抑或讨厌,对海城总应该有些不同的感情。
但孟雪明一落地海城,除却对城市本身的无感,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漂泊感。
看着地铁上大部分人平静而绝望的神态,她也生发一种“这种日子什么是个头”的苦命感觉。
跟不少大学教师类似,孟雪明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的研究方向是社会学理论,尚残余一些兴趣,却已经称不上热情满满。
或者说,她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做社会学学术,而是诸多社会公平议题。
社会学学术领域每天有无数篇关于社会不平等的论文产出,但任何论文都不能使遭受苦难的人好过那么一点点。
孟雪明将要入职的K大是一所中外合作大学,实行非升即走制度,考核压力很大。
决定就业去向时,有几所海城的高校向她投来橄榄枝,有的工资低到养活不了自己,有的需要做一堆的行政工作。
孟雪明之所以选择K大,最重要的原因是K大薪资较高,至于是否也因为K大离海城科技园区很近,孟雪明并不去深想。
K大虽属综合类大学,却以理工见长,人文社科的规模不大,皆是“人微言轻”。
春季学期的全校教职工大会安排了好几个分会场,人文学院和社科学院都被分到最偏远的一个。
主会场全程录音录像,分会场只需要拍几张集体照,孟雪明倒庆幸在分会场,更自在。
社会学系此次入职的新教师只有孟雪明一位,系秘张思新在大会后传给她一系列入职手续相关的文件,并转发从明天开始的为期两天的入职通识培训日程表。
昏头昏脑结束入职,她坐地铁到海城新区滨江天地。
孟雪明站在6栋602房间面前。
K大的教工公寓一向很紧俏,新入职的教职工公寓分配采抽签制,孟雪明没抽中。
因临近科技园区,以K大为圆心附近五个地铁站的房子都很紧俏,年后正是换工作换租的旺季,孟雪明找了很久,合适的房源一个都没有。
正发愁时,孟恒说他有个朋友投资了一套跟K大相距一个地铁站的房子,正缺人打理,房租给了很大的折扣,就当帮着看顾房子了。
这套房确实很不错,两梯两户的大平层,小区自带恒温泳池和健身房。进入小区看到下沉庭院和中央草坪,孟雪明更是咋舌,惊讶于孟恒突然如此大方,居然要帮她支付如此高昂的房租。
哪怕只需要折扣再大,一年下来也是令孟雪明心疼不已的账单,足够她自费去田野调查很长一段时间了。
孟雪明核对密码两次,再次重新输入,门还是没开。
“这个门锁应该是电不够开门了,你有充电宝吗?没有就用我的吧。”一个提着电脑包的年轻男人从对门601出来,他摘下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从包里取出充电宝。
“太好了,谢谢你啊。”孟雪明舒了口气,连忙道谢。
虽说小区外面有便利店能借到充电宝,可她实在是很不想拖着行李来来回回。
“没事啊,都是邻居嘛,你进咱们小区群了吗?我拉你啊。”男人笑了笑,热络地介绍小区情况,“我住这快三年了,环境什么的都挺好的,就是最好不要晚上去2栋那边,有个住户养了只特别大的边牧,可爱是还挺可爱,但容易撞到人。”
孟雪明笑着点点头,男人将充电宝接上门锁后调出二维码,示意孟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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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加他的联系方式。
“江原,你在门口干什么?”
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略带疲惫。
孟雪明和被称呼为江原的年轻男人同时转头。
程少昀从电梯里走出来,黑色大衣搭在他手臂上,内里只着一件深蓝色衬衫。
他一面走一面解开衬衫上方的风纪扣,线条优美的肌肉若隐若现,肩宽腿长,实是英俊不凡。
孟雪明呆住了。
海城二月这么冷,里面就穿衬衫,还大庭广众解衬衫扣子,这人怎么回事?是有多热?
有伤风化!
实在有伤风化!孟雪明愤愤地想。
“我跟咱们的新邻居闲聊呢,噢对了,我刚刚没找着那份文件,你放哪了?”江原倚着601的大门。
“进来找吧。”程少昀用指纹开锁,揉了揉眉心,像是疲乏到了极点。
“门锁再充一会电吧,等会再试试能不能开,充电宝你继续用吧,万一等会又没电了……”江原对着程少昀比了个ok的手势,又转过身叮嘱孟雪明。
“不用了,一会我还给您,谢谢!”
“别客气,你这不刚搬来,那肯定还得收拾房间什么的,还不还的下次再说。”
“江原,等会跨国会议主持人是你。”程少昀看了一眼手表,面无表情地说,不经意间露出的小臂肌肉漂亮得令人眼前发晕。
“别介意,他人很好的。”江原对孟雪明挥了挥手,小声说,而后一面关门一面转头对程少昀说,“会议我看不是还有半小时吗,那个产品设计......”
孟雪明把行李箱推进卧室,用湿巾擦拭了一遍表面,才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椅上坐下。
她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星期六晚上八点半。
这个时间,理应容纳很多的娱乐和闲散,是不用来浪费才可惜的时间。
而程少昀却好像疲乏到了极点,连……跟她简单打个招呼寒暄的心情都没有。
他本来不应该这么辛苦的。
如果四年前,她没有做那件事,是不是他们现在至少能笑着打招呼之后再擦肩而过,当普通的邻居。
“别介意,他人很好的。”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孟雪明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的过了四年,不单单是日历上的一个数字,而是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互为陌生人的时间。
短得不及他们相识时间的五分之一,又漫长得足以让她的痕迹从他生活中消失殆尽。
他的确没必要跟任何人提起一个“背叛”过他的人。
她甚至无数次祈祷过他不回头往前走,最好彻底忘掉她,可是当她祈祷的一切近乎实现,为什么她反而责怪起他,也责怪起乱祈祷的自己。
或许跟离开了几年并无关系,该后悔的是她当年的选择,但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她多半还是会狂奔向那个让两人形同陌路的选择。
孟雪明安静地望着地上摊开的行李箱,她处理生活琐事总是欠缺条理,箱子里面的东西很乱,她却一眼就看到夹层里被气泡膜包裹的旧手机。
四年了,通话记录已经被清空,电路与芯片之间,数据多么虚拟,回忆却触手可及,冷冻在最深处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绮念和遐想总在蠢蠢欲动,等待时机复苏。
屏幕一亮,又是那个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孟雪明,离程少昀远一点!你忘了四年前你对他做过什么了吗?!”
4. 醉酒
入职培训之前,K大社会学系系秘张思新邀请孟雪明参加学院迎新聚餐。
张思新跟进门的服务生确认了菜单,递给孟雪明,又跟邻座的社会理论研究中心负责人段以清耳语几句,而后朗声说:“今天喝酒我和以清不参加了哈,我们之后要带小孩去游乐园,到时候酒精还没代谢完,过山车都不敢坐”
“哎呀,思新,你们石头和小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记得以清还发过一篇研究娃娃亲的论文?”社科学院综合办崔主任端着酒,走到张思新和段以清中间说。
张思新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滑手机,她在给小孩选换季的衣服,听得心不在焉。
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孟雪明一怔,没拿稳手上的筷子,啪地掉到地上。
崔主任招呼着众人起立,做表率一般先一饮而尽。
除了酒心巧克力,孟雪明完全滴酒不沾,一口白酒和小时候亲人用筷子沾一滴让她尝的味道相差不大,但酒精作用下,身体迅速变热的感觉很怪。
她想自己以往不喝酒是对的,思绪摆脱意志的控制,令她浮想联翩又混乱。
但她并没有醉到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又被劝了几杯酒后,她开始假装一个酒量不好但酒品不错的人,不想参与饭桌上的对话时,就不声不响地趴着桌上。
综合办崔主任跟另外几个青年教师又喝了几轮,这场迎新宴才落幕,孟雪明婉拒了同事开车送她的提议,坐地铁回住处。
晚上八点四十,地铁上的人明显比上下班时间少了很多,孟雪明坐着缓了一会,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否还在醉的状态,慢吞吞走回小区。
到了房门口,她输入密码,却没有按下确认,602的房门一动不动,孟雪明撞了下门,向下滑,在将要砸在地面之前,被身后来人锁在宽厚温热的胸膛里。
真正的酒醉应该始于这个瞬间。
孟雪明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哆啦A梦你来啦,如果我有机器猫,我要叫他小叮当……我也想吃……”孟雪明唱了几句,转过身,面对面抱住她眼中的机器猫,“铜锣烧。”
程少昀微不可察地叹息,轻轻挽起孟雪明散乱在脸颊的长发,指尖触碰到细润莹白的皮肤,退开停在半空。
“孟雪明。”程少昀轻声喊她。
“机器猫,你好吵,先关机好不好,铛,关机。”孟雪明忽地极开心一笑,在程少昀心脏上方戳了一下。
程少昀一把抓住孟雪明的手,孟雪明疑惑地微微低下头看着握在一起的手,又抬眼跟程少昀对视,她的眼眶有些红,眼珠像浸透在水中的琥珀,迷蒙又天真。
程少昀静了片刻,打开601的房门,扶着孟雪明的肩进门,让她靠在沙发上。
“机器猫,我爷爷能修好你,修好你之后,你就待在我们家,我把最干燥的房间给你住,这样你就不会,不会短路。不对,机器猫可以泡澡,是防水的,你穿好多,要怎么泡澡?脱掉,脱掉。”
孟雪明抬起另一只自由状态的手,抓住程少昀的大衣,往下拉,手指划过他手臂的肌肉,一脸无辜地捏了捏,反身将他推倒在沙发上。
程少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孟雪明,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冷静。
但冷静得过了头,反而让人觉得危险。
孟雪明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歪歪扭扭地跌回原位。
程少昀俯身,轻轻摆正她的身体,手指在她的肩膀停留片刻,慢慢移开。
“......孟雪明,张嘴。”程少昀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柠檬蜂蜜水,撕开吸管放进瓶里。
孟雪明很乖巧地点点头,就着程少昀的手喝了一口,歪着头拉着程少昀的小臂。
“程少昀。”孟雪明的声音非常轻,又异常认真,好像要发表重要讲话,却只是叫他的名字。
就像这就是最重要的话。
她每次喊他的名字,总是郑重无比,又很笃定一定会有回应。
程少昀嗯了一声,她就安心地却把头靠在程少昀手臂上,慢慢闭上眼睛。
孟雪明的脸颊微微发烫,温度跟程少昀的手臂差不多,她寻找更舒适的热源,往他怀里钻,直至抱住他的腰。
程少昀垂眸,凝视她头顶飘起来的几根呆毛,缠在手上弯了两个兔耳朵形状的环,笑意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程少昀解下孟雪明的格子围巾,到衣帽间取出新的毛绒拖鞋,又从真空袋里拿出羽绒被,盖在孟雪明身上,确认恒温系统照常运行,关掉客卧的灯,离开了房间。
处理完几项工作,合上笔电之前,程少昀点开未命名文件夹里的一个视频。
在超清的笔电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千禧年左右的dv特有的画质。
年约五岁的孟雪明穿着红色背带裙,对着镜头说有竹蜻蜓就可以飞哦。
镜头外的女声无奈地说没错,等机器猫到我们家了就会有竹蜻蜓了。
镜头一转,尚年轻的孟恒捧着一个蛋糕盒小心地放在桌上,身后跟着同样五岁左右的程少昀,左手手臂上绑着一根粉色兔子气球。
电视里哆啦A梦的主题曲响了,孟雪明抓住程少昀的手,跟随节奏踢踢踏踏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像舞会。
程少昀将绕在手上的气球摘下来,气球在他们上空盘旋。
程少昀放任播放器自动播放下一个看起来相对单调的视频,画质好了很多,孟雪明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前专注地将不锈钢碗里的彩沙倒在特制的纸上,身后新荷轻摇,是纯正的初夏,她举拳赶走了一只很小的蚊子。
拍摄者小声地笑,孟雪明抬头跟镜头外的人对视,她似乎想做一个鬼脸,却忘记表情该怎么摆,显得有点呆呆的,镜头外的人轻笑起来。
程少昀按了暂停,又倒回上一个过生日的录影,打开循环,再次播放一遍之后,他关掉了笔电。
后脑勺痛、头顶痛,连耳朵都痛,孟雪明睁开眼睛。
天花板很白,又很高,空气中有佛手柑的气息,闻起来像柑橘混合浅淡的花香,很清新。
但头晕得连呼吸都很难受。
宿醉的昏沉之中,孟雪明忽然怀疑世界是否真实,在身体的疼痛中,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体变成一颗小小的球,四处滚动,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
“孟雪明,宋阿姨的电话。”房门外响起程少昀的声音。
孟雪明艰难地坐起身,为了证实是幻听,她打开门。
不是幻听,声音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她的头更痛了。
程少昀将手机递给孟雪明,转身走向书房。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三个来自宋昭的未接电话,孟雪明倒吸一口凉气,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
她抬了抬手,发现自己穿着昨天的薄毛衣,和......她低下头一看,和......黑色秋裤。
在程少昀家里,穿黑色秋裤吗。
孟雪明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抓了下手机,回拨给了宋昭,嘟嘟声只响一下就被接通。
“孟雪明,马上就下午一点了,怎么一直打不通你电话?”
宋昭中气很足,声音响彻房间,孟雪明把手机拿得远了一点,坐在客卧的椅子上醒神。
“啊......妈,我昨天,昨天晚上跟学院的人一起吃饭,现在刚醒。”
“昨天下午七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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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息给你就不回了,有什么事要跟家里说一声的呀,你一个人在外面,联系不到你我们多担心啊,我和你爸都准备报警了,你现在回自己房间没有啊?”
你现在回自己房间没有啊?
啊?
“妈,你知道......我在哪?”
“废话,你手机一直打不通,昨天晚上我只能让你爸给少昀打电话,我看这样,你等会把房间密码告诉少昀,你们两个人都在外地,互相照应多好!”
“妈,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都怕有天你把密码忘了,还得找人开锁。你告诉少昀,你要忘了,至少少昀记得......”
“妈!”
孟雪明捂住眼睛,实在不晓得怎么说。
“我是不晓得你在抗拒什么,你过年不回家,少昀还去B国找你......”
“妈......你说程少昀什么时候找我?”
孟雪明问完,却不敢听答案,撒谎说现在有事下次再聊。
她在客卧静了一会。
孟雪明在B国读博四年,由于回国超过两个月,签证容易出问题,前两年的暑假都回国一个半月左右。
第三年她忙着改论文没回国,去年农历新年前夕,宋昭通知孟雪明已经约好和程少昀一家去南方海滨城市过冬后,孟雪明就借口论文需要再改,退掉了回国的票。
她从来没有自认自己是个多么坦荡的人,但也没想到自己会懦弱到那个地步。
她只是,不知道怎样和程少昀相处。更没办法欺骗自己四年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雪明一面机械地套上外裤,一面拿起外套走出门。
玄关很大,也很空旷,立柜旁放了一盆洒金龟背竹。孟雪明盯着镂空的大片绿叶,察觉到自己那颗变成球的意识体也一点点碎裂开,拼凑不出一丝完整的思绪。
门铃响了,程少昀打开书房的门,不疾不徐地走近大门,也靠近她。
“孟雪明,开门。”程少昀轻声在她耳边说,像是随手,理了理她乱糟糟的头发。
孟雪明的身体完全僵住了,程少昀微不可察地叹气,抬手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浅棕色甜品店制服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门内的两人,将一个白色礼品袋交给孟雪明。
“您好,您的订单送到了,麻烦在线上确认一下,谢谢。”
男人说完,急忙跑到快要关闭的电梯旁,他是在敲门前就提前按了下楼的电梯,以节省时间。
孟雪明并没打开袋子看里面的东西,她转过身,后退一步,垂眸,把袋子往程少昀的方向递。
“你的订单。”
“嗯,拆掉胶带。”
孟雪明下意识地照做,礼品袋里是两盒铜锣烧。
“喝酒后记得补充维生素。回去休息吧,我要出门了。”程少昀展开手,将两个药瓶放进礼品袋里,淡声说。
孟雪明一脸状况外,“程少昀,昨天......”
“我赶时间。”程少昀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推开门走了出去。
孟雪明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他穿得很正式,下午的日光从门外走廊的窗斜照进来,停留在他的肩背,引人无限遐想。
孟雪明很想走上前伸出手,却不是去触碰他衣服下的身体,而只是摸一摸在光下显得格外毛茸茸的头发。
电梯关上了。
程少昀什么都没说,昨晚、四年前、过去,只字未提。
又已经用行动将什么都说得很清楚直白——孟雪明不应该再出现他视线范围内,他难以忍耐,无法接受。
5. 憎恨
孟雪明将两盒铜锣烧放进了橱柜里,两瓶复合维生素挪进床头柜抽屉,想了想,又拿出来装进了工作背包。
“你过年不回家,少昀还去B国找你......”
脑中原本循环回放着宋昭的话,突然被另一段话打断。
“我又不学医科,怎么会知道谐振的创始人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我还在想C大什么时候有那样的大帅哥,五官和身材完美也就算了,气质还特别好,荷尔蒙爆棚,老天是真的不公平......那天他一直站在楼下,下雪了也不走,分明是在等人嘛。”
读博第三年,农历新年之后,她坐在图书馆旁边的咖啡馆里,听到身后卡座的人滔滔不绝。
孟雪明已经不记得那天下午她在梳理哪一篇文献,可是始终记得听完这段话之后她的笔电出故障,黑掉的屏幕焦急地叫喊她赶快去维修。
但她一时站不起身,也错过抢超市打折商品的时间,只任由落地窗外的雨一直下,无数零散的记忆跌宕。
她以为程少昀在等别人。
可是原来程少昀等的是她,会让她更难过。
像读一本推理小说,终于收集到一些线索,却已经被剧透了结局,不管往哪一种可能的路线走,都是同一条路,无可更改,不能转圜。
孟雪明决定接下来,尽可能不跟程少昀碰面。
不论是昨晚还是过去,她记得自己没说谢谢,也没说对不起。
但是无关紧要了,无论她做什么,对程少昀来说,都是困扰。
“事实上,我的确觉得好受了一些,在我下定决心尽量不跟程少昀碰面之后。但另一方面,难以启齿地,这成为我时时刻刻关注对面房子情况的重要理由,美曰其名了解他的作息,以便避开。早就坦承过,我一直试图把自己内心的恶劣控制在合理范围,而偷窥,是我认为的合理范围......”
孟雪明习惯性地打了一封邮件,发给自己的信箱。
入职培训第二天上午,孟雪明跟着队伍在学校博物馆转来转去。
身旁两位人文学院的新教师小声讨论着申请青年基金的流程和注意事项,而后又谈起K大科研经费的分配,其中一位突然拍拍孟雪明的手臂。
“K大理工科项目经费动辄几千万,我们呢,零头都不到,怎么可能平衡嘛,千说万说不就是我们这些学科没有那么‘有用’,雪明老师,你们社科学院假期实践有没有经费的?”
孟雪明摇头说还不知道,另一位马上说这种实践人文学院是没有经费的,都是带队老师自己出钱。
孟雪明想起本科时,有一次暑假实践,带队的苏老师最有名气的身份是富二代,那一次是去西部做留守儿童相关的调研,苏老师租了两辆车,摘掉了宝石袖扣和名表,尽可能打扮得平易近人。
抵达仓镇小学之前,经过一条布满各式店铺但俱已萧条的店铺,杂货店数面小镜子折射正午的日光,苏老师轻轻蹙眉,戴上了太阳镜。
孟雪明当时在后座想,所有他穿戴过的奢侈品都被学生研究得彻彻底底,仿佛十几万的LOTOS太阳镜比所有理论和定量、实证都更铿锵。
“哎,全世界都这样,都在砍通识教育的经费。还有更夸张的,我之前给历史系本科生上课,有个学生直接问我老师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不然怎么能读历史博士?”
孟雪明闻言一怔,她在大学时听过一句名言。
“不要说读历史会饿死,我们没有你们那么饿”
“历史”可以被替换成哲学、文学等人文学科,不过如果现在说这句话,可能会被挂到网上笑好一阵子。
她在B国读博的前两年,研究方向还没有转成纯理论。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研究选题都是在B国工作的东南亚女工,以科研经费充足著称的C大却迟迟批不下来她这项选题的研究经费。
后来一位教授私下劝她换个选题,跟她说C大的经费高度依赖校友捐赠和社会资助,信托、基金会、企业捐款,大部分也是出于校友关系。
捐赠者往往更倾向于支持能快速产出实际成果、跟科技创新挂钩的理工科项目,孟雪明的选题在捐赠者看来一无是处。
听到这样的评价,比起愤怒,孟雪明更多感到彷徨。
她自己也怀疑,付出大量的时间、金钱、资源去研究“不平等”,而非直接投身对抗不平等,真的有意义吗?
即使有,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以至于后来偶然间得到了一笔针对她的项目的巨额资助,她并不感到能够继续做研究的兴奋。
而是想,这笔钱若直接给研究对象,大概是更有意义的事,她也真的这样做了,研究过程中尽可能减少支出,把大部分的资助款转给访谈对象。
再后来,她无力负荷研究社会不平等议题感受到的痛苦无力、愧怍不安,转向了纯理论的研究。
而纯理论也并没有让孟雪明好受,当她产出一篇篇看似鞭辟入里实则全世界不会超过一千人阅读的论文,当她在学术研讨会听做报告的人和点评的人把一套车轱辘话来回说,当她发现所有的理论都救不了她也救不了任何在不平等中受苦的人。
读博第三年,曾经接受过访谈的萨拉邀请孟雪明到B国东南亚移工协会的图书室聊天。
那一天图书室新接收到一批捐赠的新书,最上面是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狂风暴雨吹起色调暗沉的窗帘,诗集书页旋飞。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你不是别人》博尔赫斯
孟雪明垂着眼睛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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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给她看的这一页,想到第一次读这首诗是高中,在语文叶老师发给全班的拓展阅读材料上。
孟雪明那时最最喜欢这一句“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十年后,她却被前面几句救不了你击中。
仿若一个神迹,逼迫她读懂浮士德里“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而她已经走过了头,她感到生命之树虽常青却丑陋残破不堪。
萨拉咀嚼着孟雪明带来的椰奶米糕,咽下之后才说,她的雇主前段时间刚刚做了卵巢癌的手术,雇主的丈夫天天在外面鬼混,两人争吵时,雇主丈夫责难雇主的手术用了手术机器人,光开机费就不菲,没有他在外面赚钱,她哪有那么多钱支付巨额的医疗费用,雇主气疯了,大骂丈夫不要脸。
萨拉笑了笑说,除了家务活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做保姆最烦心的地方还在于,雇主及其家人会要求保姆站队和表现忠诚。
而保姆如果真的对家中某一方表现忠诚,反而会被看不起,雇主会认为“就凭你也有资格插足我们家的事情?”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感到惊讶的事,因为对于雇主而言,保姆的存在本身就赋予雇主优越感,雇主会时时刻刻、反复地确认自己的地位。
礼貌友善地对待来自贫穷国家的保姆,只把轻视放在内心,被B国人视为一种优雅得体的态度。
孟雪明看着盒中的椰奶米糕,第一次吃是在一年前,萨拉买给她,说这是一种菲律宾传统甜品。
孟雪明觉得很好吃,却没有给自己买过,那种味道让人想起童年的傍晚数学补习班下课后宋昭买给她的甜食,也想起她在程少昀家里吃果冻、桃片。
而对于萨拉,椰奶米糕引起的不是这么无关紧要的带着小布尔乔亚式惆怅的回忆。
萨拉的母亲早年为贴补家用,到餐厅打工,做过无数盒椰奶米糕。
萨拉说她妈妈跟她说过的,令她印象最深刻的话就是“如果米糕烤好之后快一点冷却放进冰箱,妈妈就可以早点见到你了,但是这里永远这么热,厨房比外面还热”。
后来“你”加一个字变成“你们”,萨拉有了妹妹和弟弟,妹妹在十四岁被父亲卖掉抵债,萨拉离开菲律宾的前一年,母亲确诊肺癌,不久便去世。
“跟我一起做工的诺迪亚说这不是坏事,不管死后去哪里,都比活着幸福。几年前,我们来B国的路上,诺迪亚说她想要赚大钱,没过多久,我们见面,还没有开口说话,她看着我,看那眼神我就知道她跟我一样,已经发现我们没有任何出路。”
这是一年前访谈时萨拉说的话。
孟雪明也访谈过诺迪亚,但只有一次,后来孟雪明被告知,诺迪亚去世了,死于卵巢癌。
那时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憎恨程少昀,替萨拉和诺迪亚。
为他创建的欣欣向荣的医疗科技公司,为这类公司延长富人生命付出的努力。
可她最憎恶还是她自己,因为她恨得太不彻底——一边仇恨,一边找证据为他辩解,甚至以仇恨为借口,日复一日地回想他和她的过去。
6. 变态
入职的半个月以来,孟雪明上完课,总是先在社会学系图书馆待到闭馆,再去闭馆时间更晚的校图书馆,找一个最僻静的角落,除备课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写申请科研基金的材料,效率却奇低。
孟雪明忙碌到麻木,只在偶尔睡眠不足又早起的时候心脏突然震痛。
科研基金申请、论文修改、新论文撰写、本科生课程......需要做的事太多,闲暇相当奢侈,孟雪明把奢侈的闲暇尽数用来解压,准确说,客观说,当个变态。
她沉迷于隔着门偷看程少昀出门和回家。
她上班不早,下班很晚,但总比程少昀先到家。
程少昀出门上班很准时,回家却不准时,这个月最晚的一次是凌晨一点半。
只有一次他似乎是睡过头,走出房门后一面等电梯一面慢条斯理地系领带。
他的手修长有力,有恰到好处的青筋,衬衫衣袖上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
孟雪明跟自己说,这像一个换装游戏,或者说,这只是一个换装游戏。
程少昀每天的搭配是随机的,不由玩家决定的,类似于一种抽卡机制。
不同的是,孟雪明永远不会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因为程少昀的每一套搭配都赏心悦目,区别只在她是很喜欢还是非常非常喜欢。
早晨和晚上隐秘地增添了意义,孟雪明对换装抽卡的期待盖过了疲倦,比闹钟还管用。
孟雪明想,她能熬过高校青年教师新入职忙碌的、很难不紧张焦虑的前几周,程少昀功不可没。
她有用笔记本记录想法的习惯,诸如为什么齐美尔的中译本都惨不忍睹、阿多诺对拉丁文的爱近似情爱......
从她第一次隔着门偷看程少昀之后,笔记本上的简笔画就慢慢多过文字,一般是先标上日期,再用小学生画功记录他今天的样子。
她乐此不疲地在地铁通勤期间细化这些简笔画,有时一边翻阅一边回想那一天的天气、室温、他的表情,仿佛可以找得出一些规律。
孟雪明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她到程少昀上课的教室找他。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快感。
上课铃已经响过,讲台上的教师正在调试PPT,教室里响着不过分的喧闹声,孟雪明蹑手蹑脚在后排找位置坐下,一眼就看到跟她隔了三排的程少昀。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阅读平板电脑上的文章,在老师开始讲课之后,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PPT的内容。
那节课的主题是宗教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思想,PPT引用了克尔凯郭尔的原句。
“初恋是一种绝对的觉醒,一种绝对的直观,它被导向一个单一的,特殊的,实际的,只为了它而存在的对象……因而,初恋本身就具有完全自发的,原初的可靠性。它不怕任何危险,它蔑视整个世界”
老师念完原句,忽然说:“正因为初恋不怕任何危险,初恋蔑视整个世界,因此危险性转移到了初恋本身上。克尔凯郭尔此处论述的初恋是什么?与‘恰如其分’截然对立之事物。”
时至今日,孟雪明仍旧可以完整无误地背出这一整段话。因为她觉得自己从来没真正弄懂过,所以死记硬背。
在当时,她听完老师的讲解,下意识地看向程少昀,却被一个卷发爆炸头的同学挡住视线,永远地错失程少昀的反应、神态和微表情。
失神间,她看到前排的女孩正在用炭笔画她邻座的同学,女孩画得很快,轮廓出来之后翻到下一页画起讲台上的老师。
接着,女孩的目光移向侧前方的程少昀,思考片刻后动笔,着装却跟程少昀当日所穿大相径庭,衣着像科幻片里的将领制服,有种威压感。
一瞬间,孟雪明被奇异的幻想所俘获,她想象着程少昀真的身着将领制服站在她面前,问她怎么一直盯着他看,见她不回答,他就伸出手,她以为是他要遮住她的眼睛,他却轻柔地抚摸她的耳廓。
孟雪明下意识地抬手到耳廓的位置,却发现自己周身高热,心跳快得近乎横冲直撞,她冲出了教室,背靠着后门闭上眼睛。
如果幻想能带来席卷一般的快感,人往往会恐惧幻想,却又沉溺于幻想,继而对现实敬而远之。
这天后,孟雪明终于被程少昀说服和他一起去A国读研,她和他预约了同一天的外语考试,却再也不似中学时代一同坐在图书馆准备大考。
孟雪明有意地避开程少昀常去的地方,就像沸腾的热溶液最需要的是冷却。
-
后来的一周,孟雪明都没见到程少昀,大概他去出差,她在笔记本上推测,又涂掉字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或许是半夜。
日暮时分,孟雪明走出社科楼,这么早回家,她有些不习惯,索性步行去一家很多人在网上力推的大学城面包店,社会理论研究中心负责人段以清也向她推荐过这家店的老式奶油面包,说她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吃。
面包店不大,店内的客人却不少,结账处排了很长的队。
孟雪明站在烘焙房的透明玻璃前,看着烘焙师将一盘椭圆球状面团放入烤箱,面团慢慢膨胀,这画面很治愈,即使周围环境嘈杂一片,也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
看了一会儿,孟雪明拿起一袋奶油面包加入排队的行列,正好看到墙上贴着店内的招聘广告,A4纸上写着收银员一个月两千六,月休四天,工作时间9:00-21:00。
孟雪明咋舌,一天工作时间长达12H,工作量和薪资完全不匹配,最重要的是两千六低于海城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明显是违法的。
思及此,她不准备再光顾这家面包店,至于是否要向劳动监察部门检举,她没有想好。
之所以犹豫,一方面是这类检举一旦被罚款反倒可能导致老板加倍克扣员工工资。
另一方面则是面包店若在要求下提高工资以符合最低工资要求,老板为节省总体成本,很可能会开除几个员工。
出于收集证据的需要,她打开手机的录影功能,将招聘广告和店内环境录了下来,尽量避免拍到客人和店员的正面。
录制完成,孟雪明走到货架边放下了面包,正准备离开时,身后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
“我真的没有推你!有监控的,我们可以调取。”
“不是你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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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推的?我看到是你了,我要找你们店长!”
“我真的没有推你,我刚刚在补货。”
“你们店长电话呢?打啊!”
一个中等身材、头上的黑色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年轻男人抓着穿面包店工作服的女店员的衣袖,女店员求助似的看向店里的人。
“人家都说了,可以调监控,那就调嘛,你先放开人家女孩子。”站在孟雪明身后的年轻女孩大声说。
一些顾客附和。
“店长说要跟总部申请一下才能调监控画面,可能要等一下......”收银员结束与店长的通话,咳嗽两声,扯着嗓子冲这场风波正中心喊道。
“我看你们店心虚了是不是?不敢调啊?你凭什么撞我?臭打工的,弄脏了我衣服你赔得起吗?”男人轻蔑地上下打量女店员。
孟雪明息屏的手机亮起一则新通知,忽然间,她想到自己刚才正好拍了视频,连忙点开认真回看。
手机捕捉到这样的一幕:男人走到补货的女店员身旁跟她说话,女店员要到另一个地方补货,就被男人抓住了衣袖。
只拍到了背影,但足够清楚,足以证明女店员根本没有推过男人。
“这里有刚才的视频资料,没有人推你。”孟雪明走到拉扯的两人身旁,对男人举起手机。
男人侧过头不耐地看了孟雪明一眼,面色一变,眼神骤然变得怪异,混杂着躲闪和奇异的恐慌。
他抬手把鸭舌帽压得更低,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
“凭什么拍我啊?这是侵犯隐私侵犯肖像知不知道?我可以告你们的。”
男人明显色厉内荏,发现有证据为女店员作证后,说话并不像刚刚那般张狂,但仍胡搅蛮缠。
有人撺掇着让店员把视频投影到面包店正中的显示器上,围观众人里谴责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响,男人闻言,狠狠瞪了女店员一眼,冲出了面包店,与一位短发女性擦肩而过。
“店长,那个客人已经走了。”女店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被她称为店长的女性身边。
店长点点头跟她低语几句,随后先检查了面包柜的温度,才和女店员一同走到孟雪明身边,拿出一个本子请她留下联系方式,女店员跟孟雪明道谢后回归了岗位。
“孟雪明?”
店长接过孟雪明递回的运营日志本,并没有看上面的姓名和联络电话就喊出了孟雪明的名字。
“我是蒋佳蓝啊,好久不见。”
眼前短发的店长和数年前总是垂着眼睛的小学邻桌重合在一起。
孟雪明和蒋佳蓝同窗六年,没有成为朋友,却有过比“小学时的朋友”还要近似真正的友谊的瞬间。
不止一个人跟孟雪明说过她的性格不合时宜,总不经意惹是生非,以致四处树敌。
孟雪明认,但没想过改。
孟恒每次长篇大论告诫孟雪明要凡事三思,必然会提到她三年级春游时发生的事。
孟雪明自己也很难忘记那一次春游,不过她的侧重点跟孟恒完全不一样。
那是她和程少昀第一次从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出逃。
从此她对出逃上瘾。
7. 报复
一整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搬着简易塑料凳,背着一书包的零食,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江城秀山公园进发。
孟雪明正想着春游这天作业应该只有小作文,数学老师大概不会再留作业了吧,走在她身旁的蒋佳蓝冷不丁地说了几句话,像是喃喃自语。
“棉花面包,不好吃。我爸说我脑子有泡。折纸陀螺被撕烂,没有了。”
蒋佳蓝又拉着孟雪明的胳膊,很急切地问:“孟雪明,你吃过棉花面包吗?”
蒋佳蓝是孟雪明的邻桌,眼睛很大,总是扎两个小辫子。
班上最受欢迎、拥有众多跟班的男生岑健时常鄙夷地说蒋佳蓝的妈妈是他的仆人,他一命令,她妈妈就得跪下。也总说蒋佳蓝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笑,智力低下。
其他同学也跟着动不动就嘲笑蒋佳蓝,常常有人把她的作业藏起来,或在上课之前搬走她的椅子。
孟雪明有一次发数学作业,岑健的跟班李昊神秘地塞给孟雪明一本写满了下流脏话的作业本让她发给蒋佳蓝。
孟雪明拿着不堪入目的作业本去找数学老师,老师说他会调查清楚,至于作业本,他没说要怎么处理。
孟雪明从办公室走出来,跑回教室拿了橡皮,坐在教学楼长木椅上把铅笔写的脏话一点点擦掉,用荧光笔和中性笔写的,就直接撕掉。
“孟雪明,你在做什......”程少昀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孟雪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坐下,她简单跟他说了发生的事情。
“我有新的作业本,换一本。”程少昀看着被撕了很多页的作业本说。
“那我说是数学老师给的新本子。”孟雪明点头。
这时,三年级的年级主任巡视走到这里,一把抓起孟雪明的手,她的手上攥着撕下来的作业纸还没来得及扔。
“这是什么?!你是哪个班的学生?为什么要撕作业?”年级主任质问。
程少昀把年级主任的手掰下来,挡在孟雪明面前,孟雪明一股脑把事情说出来,年级主任听到岑健的名字,表情变得古怪。
上课铃响,年级主任板着脸让两人赶快去上课,把本子留下,孟雪明以为年级主任会处理这事,拉着程少昀走了。
后来孟雪明等了一周又一周,也没见岑健作恶集团得到任何惩罚,再后来,孟雪明在一间中餐厅亲眼看到年级主任蹲下身对岑健竖大拇指,岑健的母亲在一旁说我们小孩是有点调皮,多谢主任费心,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什么是棉花面包?我没有吃过。”孟雪明说。
“胡鑫他们吃的,很香的面包,胡鑫说是用被子里的棉花做的,我揪下来棉花吃,不好吃,我爸看到我吃,打我,然后,把妈妈给我做的折纸陀螺撕了。”
胡鑫也是岑健的跟班之一,孟雪明终于听明白,又是这帮人,他们又在整蒋佳蓝。
“你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知道,我妈妈很久没有回家了,她离开家的时候说她工作的地方有一个新的小孩子需要她照顾,我好想我妈妈。”
孟雪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蒋佳蓝就被岑健嫌恶地推到了一边,岑健嚼着口香糖,凑到蒋佳蓝前方,跟李昊勾肩搭背,转过头轻蔑地笑,李昊从兜里掏出一小瓶花露水,对着蒋佳蓝嘴巴鼻子喷。
蒋佳蓝一时没反应过来,花露水喷雾进了嘴里,苦得她开始干呕。
李昊大喊着:“蒋佳蓝吐了,好恶心,好臭!!你们快看啊!”
在孟雪明意识到她自己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经举起塑料凳,朝岑健和李昊扑去。
李岑两人似是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愣了片刻,大叫着孟雪明要杀人啊,闪身躲避。
孟雪明呼吸变急,她摘下书包。
书包比塑料凳子更重、更趁手。
她不管不顾地追着四处逃窜的两人,狠狠地把书包砸向了李昊的鼻子。
李昊的鼻子登时流血,愣在原地,旁边的同学看见血大声尖叫起来。
队伍霎时混乱不已,连前后班级的学生也听到动静,纷纷回头或踮着脚看热闹。
班主任怒气冲冲地夺下孟雪明的书包,掐着孟雪明的手往前走,一面给宋昭打电话。
李昊则是被另一个老师拉走,进行止血和情绪安抚。
班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宋昭都没接,班主任眉头紧皱,转为给李昊的家长打电话。
李昊家长一听小孩被同学打出鼻血,气愤至极,说马上让李昊的爷爷过来接他。
班主任疲惫地结束跟李昊家长的沟通,问孟雪明她爸的手机号是多少,孟雪明故意报错了几位数,电话那头说了句不认识打错了,就把电话挂断了。
班主任狐疑地看着孟雪明,意识到孟雪明可能骗了她,更加生气。
这时,一整个年级的学生都走到了公园门口,班主任让除了孟雪明、李昊、岑健之外的同学跟着隔壁班找地方坐下,拜托隔壁班的班主任帮忙看着一点她班级的学生们,她才拉着三个学生到了公园里的一处凉亭。
“罗老师,不关我的事啊!我可以回去了吗?”岑健烦躁地说。
班主任罗老师面无表情地扫了岑健一眼,开始问事情的经过。
李昊这会儿故意做出一副耷拉着眼睛的表情,显得极为委屈,带着哭腔说他们没惹孟雪明,孟雪明就来打他们,先用凳子,又用书包,好疼。
岑健也附和,说自己很害怕,简直要吓死了。
班主任罗老师嗯了一声,沉声让孟雪明说事情的经过。
孟雪明一五一十说了缘由,罗老师点点头,说双方都有错,让孟雪明先跟李岑二人道歉。
孟雪明诧异得一跃而起,大声说李和岑都没跟蒋佳蓝道歉。
罗老师严肃地说这是两码事。
孟雪明正在想这是两码事是什么意思,李昊的爷爷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了,大喊着哪个小杂种打我孙子。
岑健嬉皮笑脸地指孟雪明,说就是她就是她。
罗老师拉住岑健,让他别添乱。
李昊一脸虚弱无辜,垮着脸,伸出手指孟雪明,李昊爷爷看见了,回转身对班主任喊叫。
“罗老师,我们昊昊都被打出血了,学校怎么处理?她的家长呢?找她家长啊!这么小就打人,以后怎么得了?!”
“李昊爷爷,您冷静点,我们也是希望很好地解决这件事,三年级的孩子之间有矛盾,出现了冲突......”
李昊爷爷根本听不进罗老师的话,他上上下下打量孟雪明,发现这个把他孙子打出鼻血的小姑娘正在和一个高高的小男孩聊天,看起来没有丝毫歉意,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没家教的玩意儿!”李昊爷爷骂道,朝孟雪明走了过去。
“就是你敢打我孙子?你怎么敢打我孙子!没家教是吧,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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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明正在跟程少昀讲述李岑二人的恶行,李昊爷爷抡起胳膊冲来,孟雪明吓了一跳,以为这人要揍他俩,连忙拉着程少昀跑。
李昊爷爷追了两步,气喘吁吁地停下骂着。
两个人往反方向跑,逐渐远离了学校春游大部队。
沿途经过滑梯、沙坑、秋千等彩色的游乐设施,跑着跑着,他们的速度自动放缓。
慢慢跑的时候,风再次轻软,有春天的暖意,柳絮飞到孟雪明鼻尖,她打了个喷嚏。
两个人慢慢走到木质小桥上,人造湖边有一只小狗在水塘里打滚,阳光照在小狗身上,满身金闪闪的绒毛。
孟雪明看直了眼睛。
“你姐姐家的猫和狗长什么样?”程少昀问。
两个孩子在猫狗的问题上颇有共同语言,因为他们的父母都不允许他们养宠物。
“狗是金毛,以前很小,现在可大了。小猫是橘色的,我姐姐说她喜欢喝人水杯的水,我去的时候,就喝了我水杯里的,她喝水是舔水,最可爱了。”孟雪明摘下一根狗尾巴草,扫了扫程少昀的手臂。
“这个能编毛毛狗和兔子。”程少昀摸着狗尾巴草说。
孟雪明又摘了几根狗尾巴草交给程少昀,两人走下小桥,公园的森林小火车停在他们旁边。
宋昭带孟雪明坐过一回森林小火车,全程半小时,在公园的绿地穿行,小火车顶是全透明的,能望见天空。
那是格外幸运的一天,负责检票的姐姐一面跟电话里的朋友抱怨老板抠得要命对员工这么抠的人一分钱也不配赚到,一面示意他们直接上去,不需要买票。
等待小火车发动的片刻,程少昀顺利做出了毛毛狗,孟雪明依样画葫芦,也做出来了。
她把毛毛狗放在小火车窗边,让牠跳来跳去,程少昀也举着毛毛狗跳跳跑跑,差点滑下火车,孟雪明笑着伸出手接住他的毛毛狗。
做兔子却不那么容易,两人正皱着眉认真钻研的时候,又上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带着三岁左右的小孩。
小孩手里攥着一个印有猴子印花的泡泡水瓶,在小火车发动的瞬间,她吹了好几个泡泡,往透明的车顶和四周飘去。
孟雪明趴在小火车窗边看不停变换的树林,展开手接住一片翠绿的嫩叶,清淡的草木香气跳跃在呼吸之间。一阵风吹走嫩叶,旋飞,最后落到程少昀肩上。
金色的阳光在两个孩子的皮肤和发丝上跳跃。
-
回过神来,她们进了附近的速食店,蒋佳蓝将右手的甜筒递给孟雪明,坐在她旁边。
暮色四合,她们安静地吃甜筒,意料之外的重逢总带着奇遇的况味,需要慢慢品尝。
孟雪明正想开口,却发现路中间有一个男人紧盯着她和蒋佳蓝,同样戴着黑色鸭舌帽,身形跟刚刚闹事的男顾客颇为相似!
男人见孟雪明抬头,侧身飞步而去。
蒋佳蓝看到孟雪明蹙眉且神色古怪,开口询问。
孟雪明摇摇头,说没什么。
那个男人的侧脸,实在是很像......很像江城一中十年前的副校长李墉。
会是李墉来报复她吗?
不可能是李墉,绝不可能。
李墉在五年前就死了。
在他出狱后的第七天坠楼,据说是他杀。
死有余辜。
那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8. 制暴
“我从来不吃店里的面包。”蒋佳蓝开口,孟雪明搁置那可怕的猜想,微微侧头聆听。
“你别误会,不是因为店里的食品安全有问题。初中毕业,我就到面包店做学徒了,因为那家店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我妈妈当时去江城下面的县城做保姆,那家人派头很大,不用我妈住家,给我妈在附近租了一个单间,我偷偷住在里面。
“比我大一点的表姐表哥都南下进厂,表姐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的上铺断了手指,工位旁边的阿姨又晕倒在流水线,我想我不怕死,但很怕痛。
“没想到做烘焙学徒也很痛,但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做什么工作不痛。前段时间我在店里遇到了岑健,小时候没有为那些事哭过,那一天却真的想哭,因为,霸凌我那么久、让我觉得世界一片灰暗的人,长大后居然比我矮小那么多。
“很可笑是不是?我妈妈当年不知道给他兑过多少营养品,他不想喝一扬手,我妈的右手被玻璃割出一条口子,现在那道疤还留着,跟下弦月好像。
“他在店里逛的那几分钟,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可以报复他的方式。什么都没想到,好像只能诅咒。
“你说为什么他们想得出那么多花样欺负我,我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突然我想到你当年的办法,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同时被安排做值日,我还不知道,原来可以那样做。”
孟雪明慢慢咀嚼甜筒的蛋卷壳,她的目光从蒋佳蓝闭着眼睛深呼吸的侧面转移到窗外。
孟雪明四年级那一年,江城及周边地区突发地震,江城多个中小学教学楼被划为危房,重建需要时间。
停课三个月后,新教学楼未竣工,蓝皮的临时板房教室犹如纸匣子,塞着每班六十几个学生,远远地看蓝皮板房,像会发泡,膨大又再干瘪。
雷雨声淹没教师扩音器最大的音量时,老师会安排停课自习。
班主任规定若教室进水,当天的两个值日生负责扫水,刚好轮到孟雪明和蒋佳蓝,两人提着水桶拿着扫帚和水桶在教室来来回回,尽可能把积在板房的水扫出去。
所有学生都爱停课自习,但没人乐意扫水。
渗进板房的水去了又回,扫得稍微慢一点水便不断上移,泼湿校服裤的边角,黏在脚踝,皮肤都泡得发皱。
扫水是毫无乐趣和意义的无用功,是小学校园里的西西弗斯推石头。
那一次却不同,孟雪明和蒋佳蓝站在后门附近的污水里,两个人的神色都神秘而古怪,同时混杂兴奋和快意。
“我把岑健的数学练习册、试卷和语文书都藏起来了,上次家长会我看到他爸爸出了校门就骂他不学习,这一次,说不定会打他。我希望他爸打他。”孟雪明小声对蒋佳蓝说。
岑健对孟雪明的欺凌,开始于板房的第一节美术课。
美术老师告诉学生,这节课每个人都要画一幅主题为我爱的我家乡的草稿。她会选出三幅画参加全校美术比赛,成品提交时间是下下周,要参赛的同学别忘了利用课下时间打磨作品。
地震后放了三个月左右的假,孟雪明一直待在位于崇城乡下的奶奶家,很快落笔画下村里的玉米地、竹林、河边的鸭子。
画好后,孟雪明支着下巴发呆,想她最喜欢的场景没办法画下来。
比如。
飘小雨时,奶奶和爷爷收好院中晾衣杆的衣物抱进里屋,她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两位老人边整理衣物边闲聊,空气中弥散着洗衣粉的味道。
天气热的时候,奶奶会做冰镇糖番茄——把番茄切成块,撒上白砂糖,放进冰箱冷藏几小时,番茄是地里现摘的,特别鲜甜,比外面卖的冷饮还好喝。
不过学校附近那一家铺很多红豆的水果刨冰也很好吃,连程少昀这样对甜食没太大兴趣的人都吃得很开心。
孟雪明正胡思乱想,她桌上的画突然被岑健扯走,岑健看了一眼,吃吃笑着递给胡鑫。
“哦哟哟,农村人,住这种破地方,破屋子,穷死了。”岑健说一句,按一下中性笔,嘴里嚼着口香糖,弯着腰狂笑。
“孟雪明,我想换个文具袋,这一个送给你!”胡鑫将一个脏得搓泥的文具袋丢到孟雪明桌上。
孟雪明安静地看了岑健和胡鑫一眼,把文具袋往地上一扔,用脚碾。
“嚯,农村人,你赔得起吗?”胡鑫和岑健对视后继续嗤笑孟雪明。
孟雪明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把“农村人”当作一句骂人的话。
有些男同学被人说他们是农村人便会勃然大怒,好像出生在农村让他们丢尽了脸。
比“农村人”更能激起他们怒气的是“穷”,他们往往会急忙证明自己家里并不穷,仿佛“穷”是一种丑陋污秽的罪。
许多年后,孟雪明读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
“较幸运的阶层对穷人的情绪是恐惧、愤怒和厌恶的混合物。”
“道德的本质是为弱者、不幸的人、受苦难的人谋求福祉的责任冲动,给贫穷定罪可以消除和减弱这种冲动。”
读到这些句子,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句作为羞辱语的“农村人”。
农村人和贫穷被污名化,享受着农村人耕作成果的人持续地嘲讽和折辱农村人。
不过在当时,她没想太多,只决心要以暴制暴。
之所以想到要藏起来岑健的书本,是因为某一次她忘记把作业带回家,宋昭出差不在家,孟恒大发雷霆,骂她天天净想着玩,心思没放在学习上。
“孟恒关注排名、分数、作业胜过孟雪明。”
孟雪明和程少昀坐在小区秋千上,孟雪明突然说。
程少昀从秋千上下来,走到孟雪明身后,伸出手调整孟雪明抓秋千绳的角度,让她抓牢,然后推着她荡秋千。
“我爸希望我永远考第一名,可是秋千到了高点也会向下落。”孟雪明说。
“孟雪明比第一名重要。”程少昀很坚定地说。
荡秋千后,程少昀从家里取来帐篷小屋,搭好,孟雪明卷起米色的门帘,两人盘腿坐着,面对凹凸不平的沙坑,头顶是没有星星的夜空。
帐篷挂着一盏猫爪形状的小夜灯,他们说到书上看到的千湖沙漠,有白色的沙,绿宝石一样的湖,约定以后要一同去。
他们还有好多约定,比如去热带看大蓝闪蝶。
这个约定同样跟孟恒对孟雪明的严苛有关。
“孟雪明比第一名重要”、“快乐比考第一名重要”,这样的话,宋昭不是没有对孟雪明说过。
但只要孟恒还是孟雪明的父亲,这句话就相当于一句空话。
宋昭心疼孟雪明,却改变不了丈夫的认知和个性。
孟雪明升入三年级后,孟恒第一次因为学习成绩责骂孟雪明。
孟雪明哭得喘不过气,宋昭下班回家看到这一幕,马上跟孟恒吵了起来,比起分数的波动,宋昭更在乎小孩的身心健康。
“我说她几句都说不得了?哭哭哭,没出息没本事的才哭!你看她考第一名还哭不哭?”
宋昭的声音比孟恒小很多,孟雪明躲在卧室,听得不甚清晰。
她用手背大力地抹眼泪,冬天室内的冷空气覆在脸上,面颊麻木,孟雪明甚至渴望脸上长冻疮,这样就可以给妈妈看,也给她心中认为爱着她的奶奶爷爷姥姥姥爷看,孟恒是怎样地虐待伤害了她。
孟雪明呼吸急促地翻开抽屉,取出前几天她和父母去公园玩拍下的合照和一把剪刀,咔嚓,她把照片剪开,一半是妈妈牵着她,另一半是孟恒。
剪完之后,她茫然地拿着剪刀,站在房间窗边,呆望着楼下的花坛。
她第一次想离家出走,但不知道去哪里。
她知道出了小区怎么走到学校,但不知道还能走到哪里去。
程少昀刚上完小提琴课,背着琴盒提着书包慢慢走到花坛,孟雪明看着他抬起眼睛,望向她房间的窗户,她下意识地挥手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剪刀。
程少昀的表情远远地看不清楚,他从书包里拿出几张卡纸,朝着孟雪明的方向挥了挥。
孟雪明揣上剪刀,腾腾腾跑下楼,程少昀的目光从花坛的蜗牛转移到孟雪明身上。
他没有说话,拿出纸巾轻轻给孟雪明擦拭脸上残留的泪水。
他们去花坛附近的小亭里做剪纸,看着五颜六色的卡纸,孟雪明犹豫了一会,选了一张蓝色的,剪了一个蝴蝶。
此时天色渐晚,卡纸本身带有一层荧粉,在昏暗中熠熠发光。
“大蓝闪蝶......”程少昀轻声说。
他牵孟雪明到他的房间,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很厚的动植物图谱,翻到南美洲蝴蝶的部分。
图谱是彩色的,翻开的两页印着许多种蓝色的蝴蝶,大蓝闪蝶、尖翅蓝闪蝶、塞浦路斯闪蝶、夜明珠闪蝶、西风闪蝶、晶闪蝶......
孟雪明目不转睛,这些蝴蝶实在太独特太美,令人完全失语。
程少昀又取出另一本图谱,坐在她旁边,慢慢翻着,找有趣的动植物给她看。
那张被孟恒摔到地上的小测卷和眼泪都被忘记,他们并肩坐着,短暂地遨游在没有分数和排名的自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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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甜筒吃完了,孟雪明和蒋佳蓝去洗手。
目睹速食店的员工一脸疲惫地提起洗手台后面的清洁工具,孟雪明略带迟疑地问蒋佳蓝面包店的老板是怎样的人以及收银员的待遇问题。
蒋佳蓝苦笑:“比我以前的老板好一点点,但也不怎么样。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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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休假,但规矩就是店内有事我就要过来,老板也不会给加班费。我们的薪水都已经很低,老板却还想降薪。”
一时无言,两人交换联络方式,一同走出速食店,又聊了几句面包店的严苛管理。
“雪明,我朋友在等我,我先走了。”蒋佳蓝笑着对孟雪明挥了挥手,跑向相反方向牵起一个年轻女孩的手大步往前走。
孟雪明望着蒋佳蓝的背影,她想起一同扫水那天,她们偷偷往岑健书包上铲水,看着污水浸湿书包的背带,使劲憋笑。
后来,直到高考结束那一天,程少昀拉着孟雪明去家里打游戏,恰巧钟点工在擦窗户,孟雪明忽然回想起弄脏岑健书包的事,发现自己可能做错了。
弄脏岑健书包,伤害到的永远不是岑健,而是蒋佳蓝的妈妈——如果洗衣机洗不干净书包,需要拿刷子一点点刷污渍是她而非岑健。
这些事太沉重,压得孟雪明喘不过气,慢慢地往地铁站走,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孟老师,真巧。”
一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微笑着。
“孟老师不记得我了啊,新入职教师大会,我就坐在你附近啊。认识一下,我是计算机学院的胡宇方。”
孟雪明跟胡宇方寒暄几句,便称有事要先去赶地铁。
对方执意要送孟雪明,孟雪明推拒,胡宇方最终不再坚持,却开玩笑地说自己也坐地铁测试下通勤时间好了,下地铁后走路回家正好锻炼身体。
地铁不是孟雪明开的,她当然说不了拒绝,安静地刷卡进站,找到空位坐下,胡宇方就势坐在她旁边。
在地铁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两个满身泥灰的中年女人气喘吁吁跑上来,身上都穿着荧光黄的工作背心,其中一个从兜里掏出张卫生纸,撕了一半递给另一个女人。
虽有空位,但两人没有坐下,表情略显窘迫地立在门前,离地铁座位席隔着一人的距离。
两人用卫生纸擦了擦汗,呼吸平稳后,开始交谈。
“我女儿发给我的,说这个好看,你看嘛。”
“哦,这个小孩子有点像周大姐家的那个,你说像不像?”
两个女人互相看对方的手机,似乎在讨论一部电视剧。
“有点,再瘦点更像。不知道周大姐腿好点没有哦,好几天没来工地了。”
“她之前说腰也不好了。我也是怕突然摔一下,哪个年纪的人都摔不得。”
“是,摔一下不得了,我那个朋友做保姆,主人家让她蹲下收拾玩具结果她骨折了,说是骨质疏松,吓人得很。”
胡宇方突然侧过头靠近孟雪明,沉声说:“你看,地铁标识栏都写了不要大声喧哗,怎么地铁总有这种没有公德心的人?下次还是我送你吧。”
孟雪明蹙眉,她的座位离两人更近,她认为两个人的声音一点也不大,甚至算得上是低声细语,与大声喧哗一点关系都没有。
相比之下,胡宇方的声音更大,像在给谁上课,不是传授知识,而是管理纪律。
两个女人听到了胡宇方的话,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到了前方的车厢,两人的手掌都涂了紫色的药水,握在一起时抽痛了一下,改成挽着手。
孟雪明下意识地按压自己的虎口,心里像被水泥和药水堵起来了。
“我觉得她们并没有大声喧哗。”孟雪明对胡宇方说。
胡宇方诧异地看了孟雪明一眼,沉默了一会,才说:“这样啊。孟老师,你周末有空吗?我朋友给我两张美术馆的门票,咱们一起去?”
“周末我有事。”
“好,那下次再说,孟老师,孟老师,你怎么啦?”
孟雪明此时的眼神很可怕,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车厢里的一个人。
“我没事。”
孟雪明站起身,准备下地铁。
“你到了啊,行,那就下次见。”胡宇方眯起眼睛记下这地铁站的名字。
孟雪明下了地铁,心绪越发不宁。
地铁上隔壁车厢那个人,怎么又是那个戴鸭舌帽的男的?
他到底是谁......
忽然,那张从李墉办公室翻出的照片浮现在孟雪明脑海中。
照片上五官跟李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约莫八岁的小孩站在尔湾光谱中心摩天轮前,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李墉入狱后,江城一中学生们才得知声称自己膝下无子女把每个学生当作自己孩子的副校长李墉,他真正的亲生儿子中文名叫李沐阳,在美国加州尔湾温暖的日光中出生、成长。
是巧合吗?
还是有备而来的报复?
报复......她们。
当年,送李墉进监狱的人,不止孟雪明一个。
9. 限制
一起送江城一中副校长李墉进监狱的人里,有的已经彻底失联,走出了她的生命。
比如......教了孟雪明两年多语文的叶清圆老师。
每当想起高中生活,孟雪明耳边就响起叶老师那时常微微沙哑的声音,念赫尔曼黑塞的小说《在轮下》选段。
“这些人身上野蛮的、不守规矩的、毫无文化的东西必须预先摧毁,危险火苗必须先行扑灭。自然界所创造的人是些猜不透、看不清、危险的东西,是一股从未知的山上倾泻下来的洪流,是一片没有道路和秩序的原始森林。正像原始森林必须加以砍伐、整理和强加限制一样,学校必须摧毁、征服和强力限制这种自然人。”
作为语文老师,叶清圆并不怎么“忠于”语文,她旁征博引,引的却往往是哲学或社会学理论。
因此许多学生家长都认为叶清圆不够称职,包括孟雪明的父亲孟恒。
孟恒参加过一次江城一中的家长开放日,那次在孟雪明班级公开授课的恰是叶清圆。
课题是《雷雨》,这一课常规的教学重点应是品读戏剧语言、引导学生学会分析复杂人物形象的性格以及分析悲剧形成的原因。
叶清圆却剑走偏锋,她提前把全班学生分了四个组,每组自行选段自由改编排练话剧片段。
两节连堂的课,第一节课全程交给学生展演话剧片段。
孟雪明她们小组全员都演罢工工人,台词全改成揭露周朴园镇压罢工、收买工贼,这想法是孟雪明提的,她没想太多,只觉得在课上痛批恶毒的资本家很爽。
四个小组演完后,叶清圆在第二节课用大部分的时间批判作为资本家的主角周朴园丧尽了良心,又从这一点引申到左翼文学,继而讲到了小林多喜二的小说《蟹工船》。
小说中的“蟹工船”,是一艘漂浮在海上的蟹肉加工厂,劳动环境异常恶劣,监工为了追求产量采取各种残忍的暴力手段对工人进行压榨剥削。
这堂课的最后,叶清圆化用《蟹工船》开头第一句“喂,下地狱喽!”,朗声作结:“邪恶的资本主义,下地狱去!”
孟雪明不禁大声附和:“邪恶的资本主义,下地狱去!”
三两同学也一同附和,下课铃声响起,坐在教室后的家长们起身,个个表情都很精彩。
“孟哥,这节语文课,哈哈,你觉得呢?感觉跟语文没什么关系,是不是?”坐在孟恒身边的家长扯着嘴角笑。
“哎呀,之前听我儿子说他们班语文老师是名校毕业,我还很开心,但是就一直奇怪怎么他其他科目都考得不错,就语文拖后腿......今天一听,终于找到那小子语文成绩怎么都提不上来的原因了......”没等孟恒回答,另一个家长激动地插话。
“孟哥肯定不觉得叶老师讲的有什么问题吧,毕竟雪明的成绩一直数一数二啊,这节课我看雪明很投入嘛。哈哈,叶老师这种年轻的女老师总是很容易得到学生喜爱的......只是提分上面肯定不如经验丰富的教师......”
那天正巧是周六,没有晚自习,放学后,孟雪明和程少昀走在孟恒后面,两人没有说话,只十分幼稚地玩剪刀石头布。
程少昀出石头,孟雪明耍赖,比程少昀后出,结果出成了剪刀,程少昀笑出声,孟雪明故作警告地看他,他却笑得更开心。
孟恒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的表情很怪异,欲言又止。
孟雪明没管他,继续玩剪刀石头布,再一次耍赖,这次她出石头赢了,却被程少昀抓住手做招财猫的动作,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孟雪明,你想不想转个班?”孟恒没转身,忽然问。
孟雪明诧异,下意识地动手指,轻轻拂过程少昀的掌心。
孟恒却没再继续说下去,直到程少昀离开,他和孟雪明走进住宅楼楼道。
“你难道不懂我为什么要问你要不要转个班?有家长说,你们年级其他语文老师都还不错,就你们班叶老师最奇怪,她上课讲的那些都是什么啊?跟高考有什么关联?学生听完了,能提几分?”
孟恒一面上楼梯,一面说着,遇着以前的领导,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一关上家门,孟恒就骂了声:“该千刀万剐的老畜生,还敢跟我问好,不要脸。”
骂完,他又转头问:“孟雪明,你考虑好没有?以你的成绩,学校不会不同意转班,你要是想转......”
“我不想!叶老师有什么问题?你刚刚还在骂那些畜生领导不是东西,要不是他们徇私,工厂薪酬体系改革的时候怎么会搞得管理层收入畸高,而普通工人每个月只有几百块!现在,你反而指责叶老师说得不对吗?”孟雪明书包都没有放下,站在门口说。
她有一双无比晶亮的眼睛,此刻更是亮得灼人。
孟恒别开眼,往杯子倒水的手顿了顿,抿了一口茶,他才开口:“孟雪明,叶老师当然说得对。但是我问你,你为什么上高中?不就是为了考个好大学吗?!你的目的是考大学,那跟考大学无关的东西都会害了你,你懂吗?叶老师她自己可是名校毕业,工作也有了,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的前途可是你自己的!”
孟恒越说越激动,说到“前途”两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在孟雪明的印象中,父亲孟恒用最多的形容词、最强烈的语气夸奖她,是在江城一中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那一天。
江城一中高中部的录取分数线是江城所有高中里最高的,以管理严格著称,其重本率在全省都名列前茅。
“不愧是我的女儿!”孟恒说了四五次,然后打给孟雪明的爷爷、他弟弟孟建及一些好友。
孟恒的语气听起来十分镇定,讲话甚至有些一板一眼,手没有颤抖,眼角的细纹却不断变换形态,那是隐藏不了的喜悦兴奋。
当年,孟恒差三分考上大学。
在考学这种事上,最痛苦的往往不是考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录取可能性的人,而是像孟恒这样,只差那么一点点的人。
他终其一生都困于那场落榜。
他总是想,如果当年多做对一道选择题,必然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尤其是,他的亲弟弟孟建考上首都的大学后,工作不到七年就借着股市和房地产投资的东风实现了财富自由。
孟恒占齐了人痛苦的两样要素,“我本可以”及跟参照物攀比。
他只要跟孟雪明谈话,总让女儿记住他的教训,告诫她平时一定要做到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纯白色的录取通知书多了电子扫描版,亦被冲洗出来放进厚厚的相册,里面装着孟雪明爷爷一辈的辉煌过往。
孟雪明的爷爷孟廷农是崇城归易镇上第一个大学生,考取号称工程师摇篮的理工大学,从物理系毕业后被分配到精密仪表厂成为一名工人。
那是一个工人的称号响当当的时代,没有人轻看工人,工人也从不会看轻自己。
工作第七年,孟廷农所在团队荣获了省级科技创新奖。
世界悄然变化着,在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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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人尚未察觉到的时候,已然天翻地覆。
孟恒落榜后入伍,退伍回到崇城进了标准件厂,经常倒班,坏了身体的底子,紧接着又赶上国企下岗潮,被买断工龄后自觅出路。
他回忆当工人的日子总说厂里的领导以公谋私、滥用职权,普通工人们苦不堪言。
“孟雪明,你听明白没有?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大学就会遇到这些杂种畜生领导,他们根本不把人当人看,我吃过这种苦,你也要吃吗?我为你好才严格要求你!”孟恒的回忆总以这类话作结。
孟雪明烦透了孟恒逮着机会就把她教育一通,很多次她都想问他,难道说读了所谓的好大学就不会遇到畜生领导了吗?
但孟雪明不能否认,孟恒对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总能达到——他希望她生活在对学习成绩的焦虑与恐惧中,并将这种情绪转化为学习驱动力。
待报喜全部结束,孟恒敲开孟雪明房间的门,说要跟她谈谈。
“考上一中不等于万事大吉,里面聪明又努力的人太多了,我已经问人借了教材和笔记,就从明天开始吧,你今晚做个学习计划出来。”
不论是做父亲还是做丈夫,孟恒称不上坏,但绝对算得上糟糕。
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薪水不多不少,人品没有问题,孝顺父母,对妻子不曾有二心。
但和他一起生活,孟雪明偶尔觉得像承受酷刑。
许多人说孟恒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孟雪明每每听闻总是困惑至极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所谓的好男人就是她爸孟恒这样的吗?
好男人的标准比好人低太多了吧,仿佛只要不违法犯罪不做过分违背道德标准的事,就能称得上好男人。
孟恒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从不尊重孩子的想法,会丢掉孩子想看的课外书,会将工作的烦恼发泄到妻子和孩子身上。
孟恒判断一本书是否要丢掉的标准,孟雪明从来搞不懂,《庆祝无意义》不被允许留下,同作者的《不朽》却可以,《黄金时代》可以留下,《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不行。
既然搞不懂孟恒的标准,孟雪明索性一刀切。
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孟雪明一买课外书,就交给程少昀,让他帮她保管好,等她想看的时候程少昀就带到学校。
她偶尔会跟他讨论那些小说或漫画的剧情,总是惊异地发现只要是她放在他那里的书,连他不感兴趣的类型,他都读得很认真。
有时候她站在他教室门外等他拿书,会收获一些暧昧的目光,但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孟雪明习惯了和程少昀绑在一起,并不在意几句玩笑话。
高一某次大课间,她去找他,一位与她相熟的同学刚好从教室里出来跟她说:“雪明,程少昀上节自习课违反纪律被烟人叫到办公室去了。”
烟人是高一的年级主任,姓陈,所到之处必有一股奇臭无比的烟味,其人媚上欺下,在学生中风评极差,不知谁取了个烟人的绰号,流传甚广。
“啊?为什么?”孟雪明惊讶。
程少昀上课时间全在自学,孟雪明想不出来他能怎么违反纪律。
“好像看什么漫画吧,烟人可生气了。”
“雪明,你这表情......那漫画不会是你的吧?”同学若有所思地笑。
“什么?孟雪明,那本《诈欺游戏》是你的啊?程少昀坚决不同意陈主任没收那本漫画,好像吵起来了,好多人在办公室外面看热闹呢......”
另一同学还没说完,孟雪明就跑没影了。
10. 心脏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程少昀,你不要以为成绩好就是免死金牌,这漫画对学习有什么帮助啊?自习课是用来看这种漫画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对同学的影响?有没有想过教育局巡视的领导来了看到咱们一中的年级第一这么猖狂违纪会有什么想法?”烟人绷着脸,手上抓着一把戒尺。
程少昀背着手,双手快速翻转着一张很小的彩色玻璃纸,脊梁挺直,面无表情。
“说话啊!现在没话说了?”陈主任用戒尺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发出哐哐的声音。
“陈主任,当学生之前,我首先是一个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和爱好,如果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做,那只是学习工具。其次,‘违纪’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一种规训,按照统一标准加工出来的,叫做零件,而不是人。”程少昀目光沉静,淡声说。
一听这话,办公室外围观的学生有几个忍不住疯狂鼓掌,陈主任气炸了,走过去把门推开。
见陈主任怒目圆睁,学生们低着头作鸟兽散,只留下几个一脸兴奋的著名刺头和孟雪明。
“孟雪明,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吗?”陈主任皱起眉头,想着怎么成绩好的学生今天轮番让他不省心。
“啊,陈主任,刚刚有几个人找我问路,问我行政楼会议室怎么走......”孟雪明随口胡扯。
“什么?那些人现在去哪了?”
陈主任大惊,赶紧解锁手机看有没有漏掉消息。巡查的人已经到了?他还没接到通知啊!
“好像往食堂那边走了。”
陈主任忙推开孟雪明,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去了。
孟雪明冲进办公室,拉着程少昀跑到玻璃连廊。
连廊有一个小小的绿植区,因教学楼将被巡查的缘故,在几天前重整过,为保持整洁,各班都接到了禁入的指示,但孟雪明从来不管这些。
程少昀展开手,把一个蓝色糖纸折的蝴蝶放到孟雪明手心。
孟雪明认出这张便利贴大小的纸是她随手放进漫画书里的糖纸,她举起这个稚拙的小手工端详。
浅蓝的糖纸蝴蝶带着细碎的亮闪,长久地停驻在她的手心。
“真好看。你刚刚为什么那样说?”孟雪明浅笑着转过头问。
程少昀向来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听到他那段话,孟雪明很惊讶。
她琥珀色的眼珠无比澄澈,还映着那只蓝色的蝴蝶,明明是静止的,却仿若不停翻飞着,搅乱一池春水。
程少昀耳根微红,顿了顿才说:“我想如果是你,大概会那样说,所以......”
孟雪明睁圆了眼睛,忽然想逗他,小声说:“程少昀,你这么喜欢.....”
“这么喜欢模仿我啊?”停顿片刻,孟雪明说完,笑得眼睛弯弯。
程少昀慢慢靠近她,孟雪明感到心跳的频率慢慢变快,直至她仿佛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
程少昀伸手把她脑袋上方的吊兰叶拂开,目光十分专注而温柔。
不知怎的,他做完这个动作,两人莫名有些面热,都别开眼,站着一时无言。
玻璃下方却热闹起来,校领导毕恭毕敬地簇拥着几个中年人,个个脸上挂着虚浮的笑。
孟雪明看了一眼,厌恶地别开眼睛,她的目光移向被握在程少昀手中的《诈欺游戏》。
“这一册你读完了吗?秋山深一是不是特别酷!”孟雪明随便找了个话题。
秋山深一是漫画《诈欺游戏》的男主角,因其母卷入传销欺诈案自杀而投身对抗欺诈集团,极擅长精密计算和心理战。
程少昀侧着脸,状若随意地问:“你喜欢秋山深一?”
“喜欢啊,不过我更......”孟雪明的话被楼道里走过来的高大男孩打断。
“孟雪明,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孟雪明眯起眼睛,才看清男孩是程少昀现在的同班同学邱尧,高一上学期时,她和邱尧在一个班,两个人座位比较近,偶尔会聊天。
邱尧一眼看到程少昀手中那本《诈欺游戏》。
“孟雪明,你就这么喜欢这本漫画啊?连程少昀都被你荼毒了。”
“什么荼毒?这漫画多有意思啊!”
“里面的游戏设计还可以,但是女主神崎直也太圣母了。”
“现在最奇怪的是但凡是个好人,就有人骂圣母,而且为什么圣母变成一个贬义词了呢,我觉得这一点更值得分析......”孟雪明说。
“不不,关键是这个女主很虚伪啊,每一场游戏,她都希望所有人团结起来联手对抗游戏主办方,这怎么可能呢?不符合人性啊,人第一个考虑的当然是自己的利益。对吧,程少昀你觉得呢?”邱尧看向程少昀。
没等程少昀开口,邱尧又自顾自地说:“而且,女主神崎直那些圣母的想法,秋山深一那么聪明的人还支持她,这种剧情就很可笑很降智了,像秋山深一那种智商的人怎么可能一直支持神崎直......女主光环太可怕了。”
“没有神崎直,秋山深一会和游戏主办方同归于尽,而不是活下去。”程少昀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说。
邱尧和孟雪明都愣住了。
“为......为什么?”邱尧微微张着嘴,惊讶道。
楼道有课代表催邱尧交作业,他立马跑了。
程少昀只安静地看着孟雪明。
过烈的日光透过玻璃,刺得孟雪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程少昀修长的左手近在眼前,挡住日晒,也令她内心某处剧烈摇撼。
他的左手有长期按琴弦磨出的茧,指腹不那么柔软,孟雪明忽然好奇,如果......如果他的手经过她脸颊,会是什么感觉?
预备铃响得突然,两个人却仍旧一动不动。
孟雪明弯着手指,去够掌心的糖纸蝴蝶,纸片发出极轻微的细响。
握在手中时,它多么像一颗心,晶莹而脆弱。
自那以后,孟雪明交给程少昀的书里总放着糖纸,一张或几张。
每当她问他拿某本书,里面也总夹着由糖纸做成的手工,垂耳兔子、小盆栽、马克杯、信封......她将这些小物什小心地放进卧室里的微缩小屋。
小屋是程少昀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十五岁以前,孟雪明最喜欢的动画电影是《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
女主角阿莉埃蒂十四岁,是一位身高十厘米的小人族少女,她与父母生活在人类房屋的地板下,靠借取人类的物品得以生存。
某年夏天,一个人类少年住进那栋大屋里,偶然发现了阿莉埃蒂,两人逐渐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人类少年将家中娃娃屋的厨房送给阿莉埃蒂一家,不久后小人族行踪暴露,阿莉埃蒂一家决定搬离,离别时她将自己的发夹赠予人类少年作为纪念。
这部电影,孟雪明根本记不清她看了多少遍,只记得每次看到阿莉埃蒂跟人类少年告别,少年说你是我心脏的一部分时,她总会无声地跟着默念。
你是我心脏的一部分。
迥异的种族,天渊之别的世界,如此纯粹的信任和爱护。
某次她路过程少昀班级教室,拖堂的物理老师评讲着习题,程少昀坐在靠走廊的窗边,轻垂着眸,满分的物理试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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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的十指轻而缓地折着淡蓝色的糖纸。
会是什么呢?孟雪明猜想着。
然而那之后很久,孟雪明从书里找到的手工都不是淡蓝色的。
她装作浑不在意,但走神的时候总想到程少昀折那张淡蓝色糖纸时的唇角微弯的弧度。
孟雪明不是没有见过他这样微微笑,但那一直只属于她一个人。
更令她恐慌的是,她不敢问他那张淡蓝色的糖纸做成的手工去了哪里。
她害怕真的有一个确定的人名作为答案。
把书存放到程少昀房间的习惯持续很久,直到高三下学期,孟雪明不再有时间买课外书,才宣告终止。
高考之后,她到程少昀的房间取书。
小雨冲刷落地窗外盛放的蔷薇,水雾中有一种影影绰绰的温柔。
孟雪明选了几本书准备带走,忽然停下来,趴在书桌上,枕着手臂任眼泪慢慢淌下来,打湿的睫毛往眼睑戳,有种轻微的刺痛。
另一把椅子被搬到她座位对面,孟雪明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
程少昀侧着头枕在手上,跟她刚刚的姿势一模一样,很安静地凝视她。
两人中间,隔着一碗洗好的蓝莓,从小她到他家里玩,他都会准备她爱吃的水果。
程少昀见她抬头,也伸出手,靠近她,很轻地抹去她下睫的泪水。
她愣了一下,先是扭过头,听到程少昀微不可察的叹息,他走到她跟前,俯身再次为她拭去眼泪。
她忽然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站起身,扑到他肩上,把眼泪一股脑蹭到他的白衬衫上,程少昀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她几乎整个人都被他干净清爽的气息笼罩。
孟雪明逐渐感到他肩上微烫的体温,她惊觉这个姿势的暧昧,却格外依恋他的拥抱,舍不得放开。
直至她平静下来,才发现有一本书轻飘飘地落到地上,随之跌落到地的还有一个淡蓝色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手工制作的任意门。
孟雪明捡起小小的任意门,把它举起来。
它制作得十分精巧,可以推开,也可以再合上。
小时候看哆啦A梦,她是多么渴望推开任意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那个瞬间,她把任意门拿在手上,感受到的不是兴奋,而是若有所失,仿佛有什么事物阴差阳错地与她失之交臂,或许还会重现,然而毕竟不同了。
她忽然回想起来,找程少昀拿这本书的那一天,她急着赶回教室上阅读课,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里滑出来,掉落在地上,可她并没有在意,只转身快步离去。
所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捡起了任意门?她不得而知,也不愿揣测。
而他又是为什么对这件事只字不提,是否跟她不敢问他的原因如出一辙?她无法去赌,也难以重提。
那是完全属于青春期的心事和惆怅,如同标本栩栩如生。
孟雪明完全不留恋高中生活,只觉得结束来得太慢。
她找不到眼泪的确切原因,非要说的话,或许跟多年被管制的生活终于撕开一个口有关。
然而这理由似乎大有问题,因为她的高中生涯充满了滑稽戏和刺激痛快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得像三流悬疑电影。
早在彻底解放之前,她就完成了许多件大事,哪怕是七老八十回忆起来都会觉得过瘾的大事。
这样的大事,以压倒性的浓墨重彩覆盖着她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生涯。
身处其中时,她尽可能保持平静,而当一切终于结束,她却无法不为此悲鸣。
孟雪明鼓起勇气,推开那扇任意门。
11. 秘密
时间并不是匀速流动,有些阶段特别的度日如年,对孟雪明来说,高中三年比大学四年加起来还过得慢。
早上七点开始早读,一直到最后一节晚自习十点结束,每周上课六天休息一天,周而复始,人不知不觉习惯了这样的作息,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锻造成某种零件,嵌入名为考试的系统,运转着,不死不休。
高三上学期,临近期末。
一个课间,孟雪明收到语文叶老师的信息时,正在做一篇英语完型填空题。
其中一题她排除了两个选项,犹豫到底选另外两个选项中的哪一个,眉头紧锁,头昏脑涨。
她一面伸手在抽屉里找风油精,一面往下看原文,抽屉里的试卷太多,她不擅整理,东西放得很乱,翻了半天都找不到,只好侧着低下头,看见手机亮着。
下一节是叶老师的语文课,她却在短信里跟孟雪明告别,请求孟雪明把她办公室工位上的几本书和几个笔记本快递到付寄给她,地址是距江城几十公里的凉县。
孟雪明不明就里,来不及放下手上的笔,就跑去叶老师原本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木门掩着,两个女声,一粗哑,一尖利,都压低了声音交谈。
“哎,我觉得也不用太为这个事情难受,小叶那么好的学历,肯定会有更好的发展的。说不定是老天的安排.....”
“话是这么说,自己辞职和被人针对搞走,可不是一个概念。我要是小叶,怎么着也得讨个说法,太欺负人了。”
“苹姐,理是这个理,但你想,咱再干几年都要退休了那肯定是不怕,小叶才二十多岁啊,她哪里敢出头?万一被人倒打一耙给她档案乱记几笔,她以后怎么办......”
“哎,我就是觉得可悲,那些畜生......!希望小叶以后找个好工作,别再遇到这些事......”
“苹姐,别说啦,走,要进班了,一班评讲完八校联考卷没?”
待两人走出办公室,孟雪明越过印着“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的展示板,推门而入。
叶老师的工位稍显凌乱,孟雪明核对着信息里提及的书名,一本本找出来,却一直没找到书单最后一本书。
预备铃响,孟雪明把书叠好,离开了办公室。
见孟雪明离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进了办公室,径直走到叶清圆的工位,把孟雪明整理出来的书籍全部带走。
孟雪明不小心把手上的蓝笔落在叶老师工位,又折返去取,便看到了这一幕。
她侧身躲在茶水间的夹角,仔细打量此人的半侧面和身形。
这个人她没在学校见过......他是谁?
况且叶老师已经让她帮忙拿书,没道理再找其他人。
直觉此事有古怪,孟雪明的心中笼上了阴云。
从那两位老师的对话可以分析出,叶老师一定不是自己辞职的,而是被逼走的。这件事板上钉钉。
可到底是谁要逼走叶老师?为什么要逼走叶老师?那个男的又为什么偷走叶老师的书?
上课铃响,来不及多想,孟雪明急匆匆回班上课,却看到班主任黄老师一脸疲乏站在讲台说这节语文课改为自习,有几个学生举手问叶老师生病了吗,黄老师没有回答,只用戒尺敲敲讲台,教室很快静了下来。
“雪明,今天数学作业圆锥曲线那道题你写出来了吗?”
当天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余知栖问了两次,孟雪明都恍若未闻,余知栖展开手掌在孟雪明面前晃了下。
“噢,我写了。”孟雪明吓了一跳,从堆得高高的书本里翻出数学作业递给好友,她揉了揉眼睛,表情有些恍惚。
“你咋了?怎么魂不守舍的?”余知栖诧异地看了孟雪明一眼。
“没事,可能马上期末了,有点累。”
“这话说的,咱们每天吃得又差,作息还那么变态,就是刚开学也累啊,何止期末。”
孟雪明点点头,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加入吐槽,只盯着叶老师办公室的方向出神。
下午那节语文课改成自习课,她借口去卫生间,溜到叶老师办公室,找出了放在柜子里的叶老师提到的最后一本书,JamesC.Scott的《六论自发性》。
“被统治,就是被没有知识和美德可言的造物盯上,就是被监察,被窥探,被规范,被灌输,被说教,被注册和点名,被估算,被预测,被审查,被命令。被统治,就是在每一种规程、交往、行动上,被记录,被统计,被估价,被责令,被禁止,被改造,被调控,被矫正。”
“人类自由方面的显著进步往往不是规范的制度程序的结果,而是未经规划的、不可预测的自发行动,是自下而上打破传统社会秩序的成果。”
孟雪明一字一顿默念书封上的两句话,试图理解是什么意思,翻开书页,一张纸片落在地上。
纸片印着“课题授课时间教学过程”,看上去是从备课本上撕下来的,边缘很粗糙。
纸片正反两面都用黑色中性笔写了数字和潦草的汉字。
孟雪明鬼使神差地抬头打量这间语文科组办公室的天花板,没有发现监控摄像头,她莫名放下心来,却仍旧不敢多待,把纸片放回书里再整个塞进校服里,才掩上门。
只一眼,孟雪明就认出纸片上的汉字出自叶老师之手,不过,写的时候,她好像很紧张,有好几处手抖导致的断笔和顿笔。
这张纸片若只是随便放在课桌上,就像一张普通的数学草稿纸,毫不起眼。
可它被小心地夹在书里,就变成一个天大的秘密。
孟雪明奋笔疾书,她想赶快完成所有的作业和今天的复习规划,以腾出时间研究那张纸片。
晚自习下课,她把《六论自发性》装进书包,一面往校门走,一面编辑短信。
“叶老师,我今天去办公室找了您发过来的那些书,原本全部找到了,但大部分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拿走了,只剩下一本,里面有一张......”
孟雪明边打边改,正斟酌是否要在短信里提及纸片的存在,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把她垂下的碎发挽到耳后,这样突然的皮肤接触令她全身一震。
孟雪明下意识地把手机护在身前,有些紧张对程少昀地说:“我们走吧。”
程少昀垂下眼睑,用一种孟雪明需要再靠近一点、再对视久一点才能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我在跟叶老师发短信。”孟雪明下意识地解释。
程少昀咳了一声,面色微动,接过她的书包,挂在手上,“好,你发。”
这对话是否有些诡异,孟雪明默默想,没注意前面的台阶,差点踩空,被程少昀伸手揽住。
他没松手,就着揽她左肩的姿势向前走,孟雪明也奇异地不想出声喊他放开。
心惊胆战的一天,她终于感到安全。
“程少昀,叶老师是被人害得被迫辞职的。”孟雪明小声说。
“被什么人?”
“还不知道,我在叶老师的书里发现一张纸,上面的内容很像学校的什么人贪污受贿的‘账本’”孟雪明谨慎地看了看左右,才伸出一手虚挡在程少昀耳廓,轻声说。
孟雪明摸了摸自己的脉搏,想,自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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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变快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有点可怕,而非离他太近。
“那张纸先收好,一定不要告诉其他人。”
“嗯,目前只能确定这张纸的笔迹是叶老师的,在没有辨认清楚上面的内容之前,我不会联系她。万一她也参与......不过我觉得她不可能,但是......”
“孟雪明。”程少昀忽然停下脚步。
孟雪明谨慎地环视四周,才小声说:“我知道不能冲动,我会非常小心。”
“如果你要查下去,一定要告诉我。”
“好。”孟雪明点点头。
-
在艰难地辨识了纸片上的内容之后,孟雪明给叶老师打电话。
一次,两次,三次,叶老师从没接过,只在一个傍晚,发来一条短信。
“雪明,那些书我用不上了,很抱歉,你方便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谢谢你。”
孟雪明读完短信,打开天气的界面,看到叶老师所在的凉县在几小时前下了暴雨,她走神一阵,继续写地理主观题。
她感到担忧,不免惶惑,然而这些情绪很快被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压制。
尔后,她回到生活的惯性之中,将纸片的事抛诸脑后,全心学习。
直至高三上期末考前一周的中午,孟雪明再一次见到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她听到窗口负责打饭的阿姨被人训话,攥紧了手中的随身单词本。
“吴主任,何小英不是旷工,她跟您说过的,她家里真有事,她小孩病了,也不能让她不管她小孩啊。”
“她孩子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来不了就扣钱,这是规定。”
“吴主任,何小英上次还被烫伤,医药费还欠着她,工伤您也没准她报......”
“停!别跟我扯这些,你通知她扣钱就行,说这么多废话。”
孟雪明竭力克制自己想把菜汤泼到地上让这个吴主任狠狠跌一跤的想法,她不愿打草惊蛇。
吴主任走后,孟雪明找到刚刚的阿姨,问这个吴主任到底是什么主任,阿姨听到这个名字表情异常嫌恶。
“吴乾,总务主任。迟早下地狱的东西。”后面那句是用方言说的,像实在忍无可忍。
孟雪明跟阿姨道谢,回去坐下,她低头看餐盘里的食物,味同嚼蜡的米饭、全是假肉的糖醋里脊、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预制鸡肉、唯一新鲜的炒青菜不舍得放油一股土腥味。
江城一中的学生大概不知道吴乾这个总务主任,但都知道一中食堂有问题。
期末考一结束,孟雪明戴着口罩和帽子,身穿全套校服,揣在兜里的两只手都戴了透明手套飞快地跑上行政楼二楼,直奔总务办公室。
行政楼跟教师办公室不同,光是走廊都有不少监控。
她不知道吴乾上下班的时间,只能选期末考刚结束这种全校都很躁动混乱的时候。
孟雪明拧了下门把手,总务办果然落了锁,吴乾大概早就提前下班了。
这种一字锁,用锡纸开锁工具几秒就能打开,孟雪明的准备做得很充足,取出开锁工具很快便开了锁。
她反锁了门,把帽子掩得更低,开始翻找办公室里的文件。
吴乾的办公室被烟味腌透了,很难闻。
孟雪明强忍着恶心,一张张翻看抽屉里的文件,她拍下总务后勤的账目,但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常。
总务办一无所获。
咚,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孟雪明屏住呼吸,身体一动不动,心脏狂跳,耳膜都鼓动起来。
外面是谁?!
12. 照片
“老吴,你今天开车来没有,打你电话怎么不接,不在么?”
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孟雪明拼命回想,一定在哪里听过的,这个声音到底是......
“老吴啊,睡着了?奇怪,刚刚里面有声音啊。”
睡着......这个声音,是副校长李墉!
李墉每次升旗仪式点评都会说一些同学怎么站着也能睡着。
听到李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孟雪明蹑手蹑脚锁上总务办的门,用同样的方式打开斜对面副校长办公室的门。
跟吴乾不同,李墉的办公室打理得非常整洁,桌上放着很多高中语文教学参考资料,书柜里被名著及文学专业书及各式奖杯和学生手写的贺卡堆得很满。
孟雪明环视一周后,立马开始翻找抽屉。
她查到学校的人事安排,李墉作为副校长分管招生和教学设备简易基建工程自主招标采购,奇怪的是,李墉办公室里,这两类文件很少,几乎没有。
孟雪明已经找遍了所有的抽屉,还是没发现可疑的文件。
孟雪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
嗯?手指敲鼠标垫的声音怎么有点奇怪?
她拿起桌上厚厚的鼠标垫,在灯光下察看,发现中间夹着一张......照片。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孟雪明抽出照片,上面是一个跟李墉长得很相似的男孩。
孟雪明的表姐钟珉在加州工作期间,发给家里的照片有一张跟男孩身后的背景一模一样。
那是美国加州尔湾光谱中心摩天轮,不会有错。
照片背后只写了两个字,阳阳。
轻声念出“阳阳”这个名字的瞬间,巨型摩天轮在孟雪明脑海中炸成了碎片,那碎片变成黑色的咸菜,被学校大门的保安夹起来下白饭,手拿打饭勺的阿姨目光带火,痛骂吴乾是畜生,路过的校工倚着柱子放松疲惫充血的腿,问打饭阿姨上个月的工资拿到手没有。
实在找不到其他证据,孟雪明镇静地拍下了那张照片,复原了办公室的陈设。
临走之前,白墙上的大幅书法龇牙咧嘴昂着头看了她一眼,她回视。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白纸黑字写着的教育名言,被装裱在透明玻璃框里,束之高阁。
走回教学楼,孟雪明在一楼的卫生间把口罩帽子摘下来,塞进兜里,避开监控,从另一侧的楼梯回班。
班主任黄老师正巧在她身后进班,开始强调假期的注意事项和补课的时间,孟雪明一边听一边低着头看巴掌大的历史知识点背诵册。
“把补课时间去掉,整个寒假才19天,也太短了吧......”后座的同学小声抱怨。
“安静,都安静下来。有同学在下面说寒假太短了,短吗?所有人,抬头看一眼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只有最后的117天了......布置下去的作业和复习任务一定要用心完成,最后的高考成绩不会骗人......”
放学后,孟雪明跟余知栖聊了两句她们俩都很喜欢的anomie(中译:失范)乐队的新歌。
“我说我喜欢失范乐队,我爸跑过来跟我说到时候报志愿就报师范专业,天呐,那根本不是同一件事好吗?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要学什么。”余知栖卷着耳机线,头痛地说。
失范乐队的“失范”是一个社会学概念,意为反映信仰、情操、感情共同体的那一套社会规范系统减弱或破裂,是一种灾难性的试图摆脱社会控制的“自由”。
在这种自由中,人很容易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和意义。
“你怎么不跟他说失范乐队大部分成员都学社会学,没有一个学师范。”孟雪明笑着说。
孟雪明把发下来的试卷理好装进书包,拉好拉链,抬眼看到正门外的程少昀。
孟雪明走到他身后,把手伸进他校服外套帽子后面暖手。
程少昀由着她取暖,被她推着往前走出了校门。
孟雪明把他的外套帽子理端正,微凉的手指不经意滑过他后颈灰色的毛衣,又被静电一震,指尖发麻。
两人并肩,照旧走湖边的路回家。
走到一半,孟雪明突然停下脚步,离她几步远的两只麻雀啾啾飞起又落地,像一团大毛球。
“程少昀,你有没有带麻雀能吃的东西?”
孟雪明从后拉住程少昀的衣袖。
“牠们能吃对面包子铺的小米粥。”程少昀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蹦跳的麻雀。
这间包子铺除了卖包子,还卖蒸饺豆浆小米粥杂粮粥什么的,一进卷帘门,有种暖和的米香。
程少昀买了两杯小米粥,递给孟雪明一杯暖手,正好也降降温,免得烫到麻雀。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想养麻雀,我妈妈说什么吗?”孟雪明把小米粥盖子打开,用勺子搅拌着加速小米粥冷却。
“宋阿姨说不能捉麻雀来养,牠们被人捉会害怕,不吃不喝,有的麻雀宁可撞死也不吃捉牠的人喂的食物。”程少昀想了一下,说。
“我爸说麻雀不知好歹,不会变通。我当时没听懂,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这两个词。”孟雪明托着腮看麻雀啄食摆在河边石栏杆上的小米粥。
“人是不是太知好歹太会变通了?总有人想把全天下的好事都占尽,什么风险也不想承担,余下的资源也好蛋糕也好,就那么小的一点点,让大部分人去争夺。”孟雪明喃喃低语。
两只麻雀吃了一些,又来了其他的小鸟,看起来像某种类型的斑鸠,后颈有一块灰白相间的色斑。
“人的残忍,实在超乎想象。”程少昀看着孟雪明的眼睛,跟她讲赛鸽比赛。
赛鸽比赛顾名思义,就是利用鸽子的归巢本能比拼其飞行速度和耐力。
在某些地区,赛鸽比赛极为残忍。赛鸽从一出生就要接受严格的训练,比如认舍、短途和长途飞行训练,训练过程很容易受伤、过劳甚至死亡。
一些参赛者为了让赛鸽在比赛当天飞得更快,会在比赛之前给赛鸽使用兴奋剂。
除了陆地上的比赛,还有海上的比赛,赛鸽需要沿着公海上空归巢,由于没有地形参照,大量赛鸽会在海上失踪。
在一只赛鸽一生只能参加一次比赛的地区,某些鸽主会将失败的赛鸽做成食物。
程少昀讲完赛鸽的事,斑鸠刚好把小米粥吃完,飞上昏黄的天空。
很早以前,他们在路上看见过一只死去的赛鸽,牠被剪去戴着芯片的爪子,身体残缺,最终也没能归巢。
两人把空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共同为人类的罪恶而沉默。
孟雪明想,是不是因为人类自己也过着赛鸽的生活,在残酷的竞争中不死不休,才会发明这种赛鸽比赛,模拟人的一生,将痛苦施加到无辜的动物身上,获得某种补偿。
她垂下眼睛,又抬起眼盯着程少昀左肩上她的书包,里面装满了课本教辅复习资料和寒假作业,是希望、绝望、失败、成功、幸运、不幸叠加在一起的重量。
是她十几年战战兢兢的人生,被压缩成册,被荧光笔划出重难点。
“程少昀,我们去玩吧。”孟雪明说着,语气却并不笃定。
程少昀知道,孟雪明每次这样说,意味着她想随便走走,不在意具体的目的地,走到哪算哪。
“好,天冷,你要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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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帽子。”程少昀转过身,见她因静电一些头发炸起来,四处乱飘,笑着帮她梳了梳,再戴上校服外套的帽子。
“校服帽子很丑。”孟雪明嘴上抗议,但并没有摘下来。
程少昀闻言,俯身很仔细地看她。
“一点都不丑。很好看。”
孟雪明把外套向上拉,遮住发热的脸。
他们在冬天的江城漫无目的地走,途经古旧斑驳的少年宫,从一楼的窗玻璃望进去,里面站着十几个小孩,伴奏音乐响起,小孩们开始合唱《同一首歌》。
“鲜花曾告诉我
你怎样走过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甜蜜的梦啊
谁都不会错过
终于迎来今天这欢聚时刻
水千条山万座我们曾走过
每一次相逢和笑脸都彼此铭刻
在阳光灿烂欢乐的日子里
我们手拉手想说的太多
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
风雨走遍了世间的角落
同样的感受
给了我们同样的渴望
同样的欢乐
给了我们同一首歌”
这首歌是文艺汇演必然出现的合唱节目,是无数的晚会和儿童节目的结束曲。
简直相当于童年本身。
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也不曾想起。
偏偏在这个下午,童声一遍遍吟唱着,仿若洒满星光的童真年代跟她挥手道别。
孟雪明怔在原地,她握着手机,感到那张翻拍下来的照片不断震颤,把她原本的世界烫出一个火红的缺口,通往灰黑无垠的真实世界。
眼前的树和街道突然变形,孟雪明仰起头,程少昀举着一串草莓糖葫芦,她偏过头越过边缘透明的糖块,和他对视。
她突然想把一切和盘托出,照片、猜测、举报的冲动。
可是他的眼神让她想到许多年前的午后,柔和的日光下,他们伏在花坛旁边看蚂蚁把一颗小馒头搬回家。
或她无师自通学会骑自行车那天,绕了个弯儿回来,他还在原地等着她。
合唱声持续着,孟雪明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这个季节的草莓不够甜,但适合做糖葫芦,吃起来酸酸甜甜,很可口。
她没想太多地把第二颗草莓举到程少昀嘴边。
看着他形状优美的嘴唇咬下一半,她别过眼睛,却还是没忍住又转过头凝望他。
小时候有一次她吃到一串很酸的糖葫芦,不想吃又怕被妈妈骂,就骗程少昀说糖葫芦很甜让他吃,程少昀吃了一颗,孟雪明准备逃跑,程少昀却拉住她的手,慢慢把剩下的糖葫芦吃完了,最后才说“孟雪明,明明很酸”。
即便他心甘情愿,她也不能要求他再吞下更多的因她而起的苦果。
她什么都没有说。
此后的调查却并不容易,除却纸片上的数字和照片,她一点头绪都没有,找不到着手的方向。
现实的谜题不会像侦探动漫里灵光一闪就迎刃而解,何况她缺乏将散乱的点连成线的证据。
后来,支撑她寻找答案的不是别的,而是因为每当遍寻不得线索之后,她的大脑都处于兴奋状态,这时候开始学习,效率很高。
因此她几乎是刻意地把这件事列入自己假期的日程,但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直至她忽然在学校的官网上发现一则基建工程的信息公示,看到上面中标公司的负责人名字时,孟雪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惊得站起身,一下子弄翻了水杯,温开水打湿了试卷,红墨水唰地晕染开。
那个名字仿佛也被涂得血红。
13. 少年游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
公示的是一起由学校自行负责招标的小型维修改造。
立胜建筑拟定中标,项目负责人姓名罗建平。
罗建平不是别人,他是孟雪明班上同学罗书睿的父亲,一个相当活跃的家长,极擅社交。
而立胜建筑实际的老板名叫郑东枚,这就和那张纸片上的字对上了,此前孟雪明以为那两个字是“关、陈”,可是跟李墉有关联的人里并没有姓关的人,名字里有陈的,则太多,根本无从找起。
真相冒出一个头,要么置之不理,要么把它连根拔起来。
高三上这场期末,孟雪明考得中规中矩,不致让孟恒不满意,但也绝不会获得孟恒的表扬。
孟雪明心里清楚,期末正常发挥已经是老天格外开恩,她花了不少本该复习的时间调查李墉,即使这次分数再差一些,也不奇怪。
但她偏偏没有考差,只是不够好,这件事让她不自禁地多了一些自信——她没有假装不努力,是真的不如以前认真,分数竟也还可以。
她第一次品尝到了“不劳而获”的奇妙感觉,那真是一种很好很好的、让人上瘾的快感。
她一边解数学压轴题,一边想,难道,这就是俗话说的“好人有好报”?
她自然不是认为自己做了多么大一件了不起的好事,她只是没办法知道这一切有问题却什么都不做。
如果冥冥中真有天意,如果真是人在做天在看,那么她去举报李墉的话,是否高考也会被老天格外眷顾?
这个想法一埋下就生了根,和她残存的理智搏斗着。
十九天的寒假很短,但足够她寄出一些举报材料。
此前的一切难道不像一种宿命?
叶老师请她帮忙拿书、吴乾偷走叶老师的书又碰巧被她看到、表姐钟珉的照片令她一眼就知道李墉的儿子在加州......
仅是一件事只能被称为巧合,但这么多件事全部发生在她身上,难道还不叫命运吗?
孟雪明几乎是有些陶醉地想着。
她当然在乎高考成绩,但更在乎自己肩负了不为人知的、危机四伏的命运这件事。
自己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她终于从这件事上确证这一点。
每一个按部就班生活的人都隐秘地渴望一场未知的冒险。
对于孟雪明来说,她渴望无尽的未知冒险。
她幻想着无数小说漫画影视里的传奇故事,终于破解的绝密纸条、惩恶扬善的决心、激越不停息的紧张刺激,彻彻底底转换了她十几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
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
孟雪明听《地尽头》,情歌不再是情歌,而成为她伟大行动的注脚,波澜壮阔了年轻的生命。
孟雪明很犹豫是否把自己准备举报副校长李墉的事告诉程少昀。
程少昀思维缜密,说不定能通过现有的证据发现更多疑点,从而丰富现今的举报材料。
她一向习惯和程少昀商量重要的事。
但孟雪明深知对高三的学生来说,高考有多重要,她不想影响程少昀。
又或许,所有不告诉程少昀的理由都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前提。
英雄因其孤胆更显出众与赤勇。
她不愿他受到任何不确定的伤害,也不愿任何人分享她奋力挖出的果实。
孟雪明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没有坦诚自己的想法,没有问程少昀的意见。
孟雪明每次回想高三寒假的远途出行,记忆的开头和结尾都是一个空镜——返程那天,她和程少昀在机场候机时,一同抬头望,看到的透明玻璃穹顶一望无垠的天空。
无限温柔深浅交织的蓝色,仿佛能包容十七岁所有的冲动,哪怕后来洪水滔天,他们曾共同分享那个蓝调时刻。
出发之前,孟雪明骗父母说她要去参加一个短期封闭管理的高考冲刺班。
她的成绩从高一下学期便稳定在年级前三,因此她这个人在父母眼里有了极佳的信誉,两人没有丝毫怀疑,直接同意了。
选择去辛城寄举报信,完全是上天的旨意。
孟雪明找了一个随机抽选城市的网站,第一个便抽到了辛城。
辛城几乎在国境最北。
一想到自己是去最北端的城市做一件大事,孟雪明仿佛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奏响。
且必须是里赫特版本的,最有风雪交加、踽踽独行的意味。
这音乐简直可怕,第一个音符一出来,就听的人真把自己当成了英雄。
从江城到国境极北端的辛城,没有直飞的航班,恰好江城到宁城的机票打折,从宁城坐火车到辛城只需要三个小时,孟雪明选择了这个路线。
临出行前,她都没有告诉程少昀她要去辛城,在江城机场安检时,却发现程少昀已经安检通过,静静地站在前方等她。
孟雪明的心停跳了一瞬。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真正的心动不是心跳加速,是好像心和自己都不再存在,是一种被夺走呼吸、只剩下面前的人的感觉。
“不放心我啊?”她走过去,佯装镇定地说。
程少昀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包,放在推车上,问她饿不饿。
孟雪明踮着脚揽程少昀的肩膀,说想吃蜂蜜脆底面包。
后来在B国,终于不再有人问程少昀到底是孟雪明的谁,只有孟雪明自己会偷偷问自己,在论文成功发表后,在第一本译著出版之后,作为自己的奖励,自问自答。
“是自己选择的,后天的家人。”
因此,在家人身旁睡眠质量格外好,是合理的事。
登机后,孟雪明懒得拿包里的耳机,接过程少昀的耳机戴上,在舒缓的钢琴曲中入睡。
半梦半醒之中,孟雪明感到压在后脑的发绳被取了下来,头发完全放松下来,在遮住脸颊之前,被轻轻束了一把,就令人惊异地不再乱晃。
在B国的四年,这些细节缠着她,变得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清晰,就像不断上色的画稿,等她看懂其中的温柔,已经太迟。
由宁城至辛城,火车窗外的雪景白得晃眼,无边无际,偶有阵风,软雪簌簌下落。
孟雪明转过头,看见邻座红棉袄的小孩将脸贴在窗玻璃上,被她的妈妈警告地拍了一下手臂。
行驶的途中,列车门结冰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好像写不下。”孟雪明收回准备在列车窗冰霜上写字的手,小声跟程少昀说。
列车窗下方满是简笔画,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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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上方还有一些空位。
“想写什么?”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程少昀脱下手套,在最上方写下前半句,窗外的雪野遥映他的侧颜,瞳孔的颜色因雪光变得浅淡而分外温柔,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好。
“你戴手套写。”他写完转身,递给她灰色的手套。
手套里还有他的余温,孟雪明耳根一红,快速写完后半句。
一出辛城火车站,气温骤低,与江城不同,这里的冷并不是侵入骨髓的阴冷,空气中没有化不开的潮湿。
日光将歇,光面地砖覆盖一层薄雪,远处的地面则是结了一层冰,程少昀很认真地把孟雪明的围巾重新束了一遍,遮住她的耳朵和鼻尖,握住她戴着厚手套的左手。
他们走得很慢,沿途经过红砖瓦房的工厂,高耸的烟囱锈迹斑斑,各式小店有统一的门头,行人很少,安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辛城火车站附近就有一个邮局,孟雪明拿了报刊架可供取阅的往期报纸,垫在信封下面以便写字,却迟迟没有落笔。
孟雪明用手肘轻轻碰程少昀的小臂,“看我模仿印刷体。”她的手一笔一划如同刻字,力透纸背地署名“群众”。
写完后,她揉了揉手腕和虎口,问:“程少昀,你为什么要来?”
本该在机场就问的问题,她现在才问出口,大概并不因为迟钝,而是太不迟钝,以至于一时之间无法面对,需要缓一缓才能问出口。
程少昀正在检查信封里的举报资料是否齐全,闻言抬眸。
“不,你还是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没意义。”孟雪明意味不明地说。
这一次程少昀却很古怪地没有听从孟雪明的命令,缓慢又认真地说:“孟雪明,你真的很勇敢。”
孟雪明侧着头枕在手上降温,很轻地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用自己都要听不清的声音喃喃低语。
“可能,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又可能我只是想找点刺激。为了刺激,冒这么大风险,真的勇敢吗?”
“很多人不想待在家里,也有很多人想找刺激,可是他们都不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坚信。”
孟雪明耳根发热,把右手伸到他羽绒服帽子后面。
“好暖和啊。”孟雪明笑着说。
在辛城的第二天,他们去了白桦林景区。
恰逢雾凇,树枝上挂着形态各异的冰凌,晴日光照,如同仙境。
孟雪明在冬天的白桦林面前长久地失语,一切词汇都失去原本的重量,再寻不得。
北风拂动在略显苍凉的山林之间,那座山有一处清澈见底的潭水,位于山腰,很奇异地没有完全结冰,他们站在围栏外远望,清潭的波纹极细,碎冰浮动,偶有鱼潜,游速很快。
其中一只小鱼冲破映水的日光,金色的身影似有无限的活力,回到水中却显得倦怠一些,与另一只小鱼慢慢嬉游。
孟雪明在这一刻转头,程少昀专注地看着那两只小鱼,带着笑意的眼睛染上映照的光芒,忽地垂眸与她对视,光芒化为她自己的倒影。
天与云都十分高远,他们往山下走,直到快到山脚,才与沿路三两行人擦肩。
如同重返人间。
14. 不对劲
记忆是最不讲道理的,日后会记得什么,永远是一个谜。
一些当时以为重要的事,隔几天就忘得一干二净,而一些无意间捕捉到的细节,却恒常在脑海徘徊,永无休止。
回忆过最北端的城市,孟雪明自然而然地想起,十五岁的夏天,他们一起去了南端的海岛。
两人的阳台相邻,都能眺望远处的海景。
入夜后,海面波纹粼粼,明暗交杂,孟雪明一边读小说,一边喝椰子水。
“程少昀!”孟雪明双手搭在栏杆上,头侧向左边,喊他的名字。
程少昀走到阳台,正手拿毛巾擦头发,转头看她,挑眉。
他此时已有一米八三,刚洗漱完,眼睫带了点水意,在夜色中有种与平日不同的,奇异的秀朗。
孟雪明是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他不再是一个孩子。
“你终于洗完澡啦?怎么那么久。”孟雪明没话找话说。
“孟雪明,我洗澡,你计时?”程少昀眼含笑意。
“没有,怎么可能!”孟雪明狂摆手,转移话题,“我觉得海岛好好啊。”
“嗯?”
“海岛的夜风好像是椰子味道的......”
晚风吹起孟雪明的长发,隔着一道墙,程少昀握住一束,另一束自动在他手指上绕了一圈。
“是椰子味的,对吧?”孟雪明笑眯眯地说。
那天晚上很平常。
星星不够亮,海边没有放烟花,连随手拿的小说都平铺直叙,不够惊险刺激。
他们刚刚要开始长大,未来还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词,朦朦胧胧,带有梦幻的色彩。
孟雪明始终记得这个夜晚,她颠三倒四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程少昀却始终听得很认真,就像过去和未来的很多年一样,是世界上听她说话最专注、把她的话记得最牢的人。
举报李墉有关的事只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她的大脑实在蛮不讲理,每件事都暂停在有程少昀的画面。
手机忽然振动。
孟雪明接起语音电话,确认了一下语音通话的来电方,真的是江原,她更加困惑。
“Hi,新邻居,你在家吗?”
“我在家。”
“帮我,不,能帮程少昀和我一个忙吗?他电脑有一份文件,我们现在需要用,你能把文件发过来吗?”
“可以。”
“感谢感谢,已经远程开门了,用书房那台电脑就行。”江原马上说。
孟雪明打开601的房门,这是她第一次在程少昀不在家时进入601,有些不自在,却又有隐隐的兴奋。
我不会真的是个变态吧。孟雪明一边想,一边往书房走。
“哪个文件呢?”
“你找下有没有一个RCT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个全英文的文件名,就是那个。”
“找到了。”
“好,你登入程少昀的办公软件,传给我吧。”
孟雪明点击电脑上蓝色的图标,很快便自动登入了,发给江原的账号后,她正要将电脑关机,显示屏右下角突然亮起一则通知,提醒有新邮件。
通知省略了邮件正文,只显示了发件人邮箱和邮件主题,孟雪明没太在意地扫了一眼,将电脑关机。
等等,不对,那封新邮件,发件人邮箱后缀的@和edu中间的英文,好像跟C大的全称一模一样。
程少昀和C大的什么人,有往来?
孟雪明蹙起眉,她心中闪过重新开机查看邮件的念头,但很快便打消了。
这是程少昀的隐私,或许还涉及到谐振的商业机密。
她不能......再错一次。
江原那头响起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的声音。
“收到了,太好了能打开!雪明,真的太感谢你了,你想想要什么谢礼?千万别跟程少昀客气。”
“唔,那......我能不能用书房的按摩椅?”孟雪明看向程少昀书房临窗的按摩椅。
“那个应该不行,我有一次想用,他说免谈......啊,你们谈完了?怎么出来了,你抢我手机干什......”
“你用吧。”手机里响起程少昀的声音。
“喔,好,谢谢。”
江原在电话外震惊地说程少昀你什么时候这么双重标准,抢过手机再次跟孟雪明说了几句感谢下次请她吃饭,通话结束。
孟雪明在A国读研时,在一家管理咨询公司实习,压力很大,经常加班到凌晨,不加班的时候睡眠质量也很差。那段实习唯一的优点就是公司的放松室有按摩椅,只要不特别忙,她中午会去按摩二十分钟,这样晚上的睡眠质量就会显著提高。
程少昀书房的按摩椅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体验过最舒服的一种,她定时半小时,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去。
她竟然不知不觉睡了三个小时。
孟雪明赧颜,却还是舍不得起来,即使没有按摩功能,这张椅子的舒适度也无可比拟,她实在愿意睡到天昏地暗。
如果她和程少昀还是四年前的关系,她大可以每天都来按摩椅上赖着不走,还要驱使程少昀去切点水果,在按摩椅前方安上投影仪......
孟雪明睁眼,按摩椅前方还真的有投影仪,她在椅子的收纳袋里找到了投影仪遥控器。
怎么遥控器还要贴上贴纸写用途?程少昀什么时候这么健忘的。孟雪明腹诽。
孟雪明把按摩椅原本覆盖的防尘罩套上,往书房外走,眼前闪过书柜第三层的一幅花花绿绿的画。
孟雪明折返回去看,这幅画很像以前在公园摆摊的涂色画。
草坪、大树、蓝色的猫,她小时候似乎也画过类似内容的画,那一次好像没有跟程少昀一起去,只有她和妈妈。
她不能确定书柜里的画是否是她送给程少昀的那幅。
程少昀房子里东西很少,大部分都是生活必需品,没有什么装饰物,正因如此,那幅涂色画的存在显得很微妙。
意识到自己又泛起莫名的遐想,孟雪明移开了目光,却发现沙画旁边有一本封面印着多国文字的小册子。
孟雪明隔着玻璃,盯着那本小册子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拉开玻璃,取出小册子。
《喜悦哀歌:女性移工创作集》
孟雪明只翻了一页,就将册子放回了书柜。
她大概是全世界对这本册子最熟的人,它的诞生极为偶然。
读博第二年,研究项目收到巨额资助后不久,访谈对象黛思告诉孟雪明,她很喜欢自己写歌词,还有位同在B国打工的好友根据她写的歌词,创作过短篇小说。
孟雪明希望制作一本女性移工创作集的想法始于那时。
后来,孟雪明和访谈对象们坐在草坪上,围得很紧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出了“喜悦哀歌”。
大家觉得哀歌并不单是哀伤,更多意味着哀而歌——哪怕哀伤,仍能歌唱,因而总有欢喜愉悦。
B国东南亚移工协会的志愿者把她们的母语翻译成英文,孟雪明把英文翻译成中文,最终印在册子的诗歌或散文小说都有中英两个译本。
册子总共印了200册,一些留在协会图书馆,一些邮寄给捐赠过移工协会的人或团体,孟雪明手中所剩不多,赠阅名单的第一顺位是项目资助方。
项目的资助方一直匿名、没有地址,她发邮件问资助方,资助方回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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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移工协会寄来的一份,不需要再邮寄。
孟雪明那时恍然大悟,推测资助方资助她的项目,大概是因为移工协会推荐了她的研究项目。
之后的某天,孟雪明收到资助方寄来的的礼盒。
礼盒里装着一套市价极其昂贵的绝版书和一张背面印有千湖沙漠的明信片,上面用英文写了很多赞美和鼓励。离开B国之前,孟雪明把那套她只读了一半的绝版书转赠给了移工协会图书馆。
隔着玻璃柜面,孟雪明凝视着那本小册子,它被保存得极好,包着透明书皮,连她自己手上留的那两本,都不比这本保存得更完美。
孟雪明尚不能确定为她的研究提供巨额资助的人是否是程少昀,但他曾给移工协会捐款确凿无疑,在她每次访谈结束更恨他的时候。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B国东南亚移工协会的存在的?
毕竟大部分B国人都不知道这个协会。
孟雪明再次拉开书柜,满满当当的机械工程和医学类原文书,再上方,却是一整列的社会学人类学著作,不仅有各种理论书籍,还有大量的田野调查民族志。
一些K大图书馆没有采购的书,这里都有。
若这里是一间书店,孟雪明只会感叹今天真是老鼠进了米缸,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大三的寒假,她在程少昀家里的书柜看到了布迪厄全集,一面质问程少昀为什么私藏宝物一面翻开其中一本阅读。
程少昀帮她打开阅读灯,说没有私藏,因为你之前没有来,所以没有发现。
人在异常震惊的情况下,往往会显得出奇镇静,孟雪明自行终止了飞速转动的大脑,一步步往外走。
正准备离开601,她不经意瞄到了主卧的门是开的。
看一眼,没什么的吧。
就看一眼,以前不是没有看过,没有什么特别的,只当作参观好朋友的房间。
参观邻居的房间,行了吧。
孟雪明轻轻推开主卧的门,右侧的主卧衣帽间敞开着,看到填满她笔记本的那些熟悉的衣物,孟雪明摸摸耳朵。
忽然看到一条与衣物风格大相径庭的格子围巾。
咦。这条围巾是程少昀的风格吗?完全不是。
但他戴上一定很好看,就像过年吃饭那天,穿得休闲一些,就很适合戴这条......
等会儿。
这不是我那条不见了的围巾吗?醉酒后一天不见的,哪里都找不到。
孟雪明走过去,手足无措地将围巾拿在手里,却又想到,自己如果带走围巾,不就证明偷偷进了程少昀的卧室。
不行!不能带走。
可是这明明是她的!
大概是他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跟她打交道吧。
可以理解,她能理解。
孟雪明折返,放下围巾,却发现原本放围巾的地方附近的中空柜中橙色购物盒表面有一张小票。
小票商品清单是帽子和围巾,显示的购物时间是她从B国启程回国的同一天,购物地点是B国的机场。
B国的机场。
?
她记得那一天机场的穿堂风吹得很猛,她不得不竖起衣领。难道……
孟雪明重新启动了大脑,但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拿出手机,搜索谐振的官网,如果他是为了工作去B国,说不定官网的新闻板块会有相关的内容。
没有。
没有的话也不能说明什么,也不是所有工作都会放到官网,一些合作洽谈有可能还需要保密。
就是这样没错,逻辑已经理顺,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忽然,衣帽间的摄像头亮了一下,转动起来。
15. 晕眩
孟雪明发现了摄像头的异常,索性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当然慌乱,但输人不输阵!
程少昀要想质问她那就来吧,她一定会狠狠......道个歉,然后走人。
然而摄像头转了几下就停止了,大概是什么功能异常。
虚惊一场,孟雪明对着摄像头指指点点,“下次不要乱吓人了啊。”
-
孟雪明既希望程少昀早点结束出差回来,又希望他暂时不要回来。
她没有考虑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唯一清楚的是,他们之间的隔阂,不仅仅是四年的分离,还有由她一手造成的辜负、伤害、误解、背叛。
“雪明,本来K大医院伦理评估顾问这个事是安排我去,但是我家人生病了,这段时间实在是有心无力。我读过你之前的研究,跟科技社会学关联性还算强,哎,你看你时间安排得过来吗?”段以清拉着孟雪明站在办公室窗边,略带不安地问。
k大医院计划引进最新的腔镜手术机器人,医院伦理委员会秘书联系了社科学院希望聘请一个独立顾问。
“没问题。”孟雪明只沉吟片刻,很爽快地答应。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科研基金申请相关的事,孟雪明回到工位,接收段以清通过邮箱发来的顾问所需提交资料表格。
孟雪明心知肚明,她之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段以清的请求,完全出于她自己的私心。
她实在很渴望了解手术机器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一些人极度赞誉它,又为什么有些人始终诟病它。
这项技术对医疗和人类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最重要的是,它究竟有什么魅力,令程少昀义无反顾投身。
过去的很多年里,孟雪明始终逃避深入了解程少昀的事业——她既害怕他选择了一个只为赚钱毫无价值的行业,又害怕他的事业意义重大,反衬出她的无用和渺小。
她不能看轻他,也不愿仰望他。
评估顾问的职责跟医院常设的伦理委员会委员的职责很相似,区别在于,顾问没有投票权,仅对临床研究项目的某方面问题提供咨询意见。
段以清发来的邮件中提到,孟雪明需要提交本人简历、资质证明材料,还有一份保密承诺书。
下班后的地铁上,孟雪明抓着扶手,拿着手机看手术机器人的资料。
“机器人辅助手术(RobotAssistedSurgery,RAS)是临床医学发展的里程碑。手术机器人的开发拓展了外科医师的手术能力。”
“腔镜手术机器人常被普通外科、肝胆胰外科等用于肝脏、胰腺等部位的切除手术。相比于开腹手术,腹腔镜手术和机器人手术具有对人体创伤小、术后恢复快等优点......”
胰腺切除......孟雪明的手指一顿。
孟雪明高一时,姥姥检查出胰腺癌,做完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后多次高烧和细菌感染,于术后十天大出血去世。
手术之前,医师告知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是普外科最复杂最难的大手术之一,因其涉及到六个器官,并发症很多。由于手术切除范围广,胰腺后方紧贴腹部两条重要血管,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大出血。
孟雪明记得很清楚,跟姥姥同期手术的两位患者均在术后不久因并发症而去世。
“雪明,嗨,刚下班啊?”江原穿着一身运动服,笑着跟孟雪明打招呼。
“你们出差回来啦?”
“平城这两天风好大,我们中午回来的,下午放了半天假,我也想有寒暑假,哎!”江原叹气。
“可是你们赚得特别多啊。”孟雪明幽幽地说。
两人走到小区南沿的艺术连廊,坐在卡座上聊天。
“打工,打工罢了。挣个房贷,哈哈哈,最后钱都被银行赚走了。”江原苦笑。
“诶,你买的这个小区吗?”
“主要是中心区新买的那套啦。”江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海城中心区的新房房价高得畸形,江原看起来不过三十,竟然已经在海城中心区买房,孟雪明无语凝噎。
“话说,雪明,你住在程少昀对门,他最近是不是红鸾星动,谈恋爱啦?之前我就在猜他今年突然搬到滨江天地是不是有什么情况,这里的房子他早就买了,装修好就没住过。”江原语不惊人死不休。
孟雪明呆住:“啊?”
今年突然搬的?
“而且这个工作狂最近心情好像还不错,出差后居然给我们多放了两天带薪假,搞得整个研发部都有点受宠若惊。”
“你们经常加班?加班费怎么样?”孟雪明犯职业病,询问谐振的劳动权益。
“研发不可能不加班,我只能安慰自己公司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要是我也能这样安慰自己就好了。”孟雪明倒吸一口凉气。
“雪明,你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啊?你住6栋,6栋可是这个小区最贵......”
江原的话还没说完,两人都看到了从林荫道走来的程少昀,他照样穿得很正式,西装上的驳头链和领带夹相映,在暮色中熠熠生辉,长身玉立,器宇轩昂。
“哎,还有比跟老板住同一个小区更可怕的事情吗!”江原一边朝程少昀招手,一边哀叹。
程少昀走到两人面前的落地玻璃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往六栋走去。
“工作狂果然是工作狂,又要回家加班。”江原摇摇头。
“不对啊,那他哪来的时间恋爱......办公室恋爱更不可能了。”江原倏地睁大眼睛,狐疑地看了孟雪明一眼。
孟雪明若无其事地回视。
“真好奇老板的白月光是谁,让他爱而不得这么多年,再完美的男人也有伤心泪,看来只有吃爱情的苦上面,老天才是公平的。”江原握拳。
“白......白月光?”孟雪明机械地重复。
“嘘,我们根据蛛丝马迹猜的,老板多年守身如玉,肯定是在默默等待他的白月光,多么凄美的苦恋!”
“江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孟雪明小声说。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是不是也对这段苦恋很感兴趣?”
“我看有论文写,机器人手术系统在微创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中的应用,能使患者能够获得较好的临床预后,术后住院时间及术中失血量明显降低,实际上怎么样呢?”
江原的表情凝固一瞬后认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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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个论文的说法没什么问题,不过这个手术太复杂了,重建的吻合口很多,手术需要大量的缝合和打结,机器人辅助的手术时间会更长,需要综合考虑。雪明,你问这个是......”
“我姥姥十几年前做过这个手术,我看到最近这个手术可以机器人辅助,说一些患者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路,有点好奇。”
江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刚刚我解释得可能比较笼统了,我学的是机械工程嘛,主要负责机械设计方面。像这种大手术,你可以在谐振官网看下有没有相关的报道或者介绍,程少昀一直在推医疗可及性,就是医疗产品和服务的普及,之前他还在董事会力排众议捐赠医疗设备给医疗资源贫乏的地区......”
孟雪明回到房间,对着那张印有千湖沙漠写满赞美和鼓励话语的明信片发呆。
明信片的最后,匿名资助人写着:
“恰恰是因为人们追求不可能之事,可能的事才得以可能。”
她强压下夺门而出找程少昀问个清楚的冲动,继续检索手术机器人相关的研究。
心思和眼睛却飘到防盗门外,601门口。
咦,程少昀换了一身衣服,像是要去健身房。
孟雪明站在601房门口等程少昀,手里托着一袋花椒。
花椒是宋昭寄来的,孟雪明自己、程少昀、周若棠各有一份。
孟雪明知道自己这种等法有点傻,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程少昀什么时候回来,也就不晓得要等多久。
但......一想到在程少昀回家之后敲门,再把花椒给他,孟雪明总觉得程少昀会马上把门关上,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而她站在601门口等到程少昀回来,哪怕是出于客套,程少昀看在她等了不知道多久的份上也会,请她进去坐坐吧。
为了不浪费等待的时间,她选了一部动漫电影,音量调得很小声地看。
这部电影的笑点非常多,直到程少昀走到她身后,孟雪明还在很开心地笑。
“哈哈,噢,你回来啦,我妈寄来的花椒。”孟雪明暂停电影,收起了笑容说。
程少昀开门的手顿了一下:“好,等我一下。”
孟雪明怔怔地看程少昀走进房内,她的手指蜷了蜷,有些无所适从。
“我出差之前,我妈寄来的干巴菌油,云南旅游买的。”程少昀将一个硬质袋递给她,顿了顿补充说,“保质期一年,用的时候中大火十几秒。”
孟雪明说谢谢,程少昀接过花椒口袋。
一时无话,两个人却都没有各回各家,沉默地任走廊的灯亮了又灭。
孟雪明恍惚地,不合时宜地想起晚自习下课后,两人从学校步行回家的那段路,总是忽明忽暗。
“好吃吗?”孟雪明找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我还没吃。”
“程少昀,你......你......”孟雪明的问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要匿名资助我的研究?
她看着程少昀因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感受到他比平时更高的体温,他们离得并不很近,他温热的带点薄荷的气息却萦绕着她。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薄荷并不醒神,而是让人晕眩。
16. 脉搏
“什么?“程少昀低声说,略微靠近。
好近,她能清楚看到他的皮肤泛着微红,线条优美的脖颈上的血管......
孟雪明前倾,又下意识地后退,突兀地问:“你怎么不是去游泳?”
程少昀轻轻蹙眉,垂眸凝视孟雪明。
“我,不是,我不是想看你游泳。”孟雪明着急忙慌地摆手,生怕他误会。
“嗯,我没有这样想。”程少昀听完她的话,似笑非笑地说。
孟雪明回到房间,把脑袋往枕头上一砸。
她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不过,她撒谎了,其实她真的很想看程少昀游泳。
孟雪明时而对自己吝啬,时而对自己大方,在幻想上,她则是从不亏待自己。
她一向有个逻辑清晰的歪理,幻想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脑海,哪怕幻想的内容害己,也绝不伤人,因此她将幻想视作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
在幻想中,她也尽可能诚实——比起游泳本身,她更喜欢看的是程少昀从水中出来的样子,他背着光摘下泳镜,额头的水珠流经睫毛,一颗一颗滴向他的脖颈、胸膛。
两天后,孟雪明去K大医院签署医学伦理委员会独立顾问聘请书。
委员会秘书笑眯眯地将纸质的研究方案和K医院独立顾问咨询工作表交给孟雪明,告知她根据顾问管理办法,独立顾问只需要将咨询意见在会前发回主审委员,如参加审查会议,独立顾问仅陈述审查意见,参加讨论,但不参加投票。
走出委员会办公室,孟雪明按下下楼的电梯。
电梯到了一楼,门一开,孟雪明径直往楼外走,却听得旁边一道女声。
“您是上次店里帮忙的客人?”
孟雪明转过身,眼前清瘦的女孩是上次被黑衣男纠缠的店员。
店员看着孟雪明,表情微动,欲言又止,孟雪明问她怎么了。
“您和店长是朋友,您知道她为什么请假吗?”
原来,蒋佳蓝六天以前请假了,这段时间的代理店长是从其他分店抽调而来的,代理店长没有额外加薪,工作量大也就很有些怨气,这几天店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店员们都盼望蒋佳蓝赶快销假。
店员简单讲完,看了一眼时间,说她赶着去接第二个兼职陪诊的单子,跟孟雪明道别。
孟雪明编辑了一条问候的信息发给蒋佳蓝,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收到蒋佳蓝的回复,说一言难尽,下次见面跟她说。
自那次见面后,孟雪明和蒋佳蓝不时会在线上聊个天,偶遇时两人会一起吃点小吃。
没等到见面,蒋佳蓝的电话先打来了。正是午休时间,有位大二的学生到办公室交完资料跟孟雪明闲聊,感叹他家里没有人正视他的理想,他拥有很多,却还是不快乐。
孟雪明走到窗边接电话,学生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玩。
蒋佳蓝说她在沥城,她表姐出了一些事,问孟雪明有没有认识的长劳资纠纷的律师。
孟雪明追问了几句,蒋佳蓝一开始尚算平静,说到后面情绪越来越激动,几乎破口大骂表姐工作的工厂。
蒋佳蓝表姐安勤真在沥城一间化工厂工作了七年,两周以前,她查出肺癌,有工友建议她认定职业病向工厂索赔。
谁知,还没等开始走职业病认定的流程,安勤真的病突然恶化,她在车间工作时咳嗽至呼吸困难,工厂以她不适任工作为由,将她开除。
安勤真的母亲在沥城另一间工厂打工,心力交瘁之下也病倒了,父亲早已过世,唯有求助一同长大的蒋佳蓝。
孟雪明想到,蒋佳蓝曾在闲聊中提到她的老家,江城的永平镇。
永平镇近年因地势及气候变化,降水季多发水灾,镇上的人口流失极大,经济发展较难。
讽刺的是,孟雪明在A国留学期间,曾担任一门社会学选修课程做助教,课上一位商学院本科生的老家也是永平镇。
那位学生总是穿得很低调,但课间其他学生议论纷纷,说那学生戴的手表动辄百万。
在一次报告中,那位学生偶然提到自己的家乡在永平镇,父辈多年前曾在永平镇经营一家工厂,后举家搬迁到了华南地区开设工厂。
小组讨论时,孟雪明经过那位学生所在的小组,听到他一面抱怨现在华南地区工价过高,招工困难,生意不好做,一面折起衣袖,露出那块百达翡丽鹦鹉螺。
蒋佳蓝给孟雪明看过她表姐南下打工传来的照片,十五人一间的宿舍、不清不楚的工资条和满是伤痕的手。
孟雪明当时想起那个肥头大耳的学生,他的耳垂极大极厚。
而照片里蒋佳蓝的表姐笑容腼腆,耳垂薄薄小小,如果耳垂的大小真能反映命运,如果她们的命运就是逃离多灾多难的永平镇南下却依旧给同一批人打工,被吸食血肉生命,那命运是多么无耻。
“孟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真的不想接手我家的生意,做食品厂没意思透了。”学生见孟雪明接完电话,放下手机,托着两颊,继续跟她闲聊。
旁边的段以清见孟雪明神色不太对劲,说我们要开会了,下次再找老师,学生闻言哦了一声走了。
“段老师,谢谢你。”过了半晌,孟雪明才说。
孟雪明清楚,如若不是段以清当机立断把这位学生请出办公室,她恐怕会控制不住情绪对学生发火。
她知道这位学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他真的无辜吗?
他的锦衣华服,是否也藏着许多人的血泪?偏偏还要把他的苦恼烦忧摊开大谈特谈。
下班后,孟雪明打给表姐钟珉,简单地把蒋佳蓝的事情告诉她,问有没有合适的律师。
钟珉听完,叹了口气说她马上联系有类似经验的律师,之后回话。
据孟雪明查找到的信息,那间沥城化工厂隶属沥城一家知名化工企业,该公司有极为强势的法务部门,若安勤真的肺癌无法被认定为职业病,后续的维权大概会很艰难。
孟雪明正要阅读《职业性肿瘤诊断标准》,哗!
房间里所有的灯在霎那间全部灭了。
孟雪明把笔电合上放到一旁,打开手机电筒,走到窗边。
小区里只有这一栋全黑,其他楼都没有异常。
她点开物管中心早上发来的通知。
“尊敬的六栋住户您好,因电力设备的维护,拟从晚上8点临时停电至第二天早上六点......”
老天,沥城工厂的资料还没查完,而且她还想修改下明天上课的PPT呢,这下好了,强制下班。
但,住她对门的邻居是典型的工作狂,说不定......
况且,肺癌的事她本来也想问问他的建议。
孟雪明敲601的房门。
601打开门的时候,孟雪明正用手机电筒照在地上,另一只手比出动物形状,见他开门,连忙收回手,也因此错过他眼中闪过的失落。
门内的客厅开着一盏落地灯,程少昀穿了一身米灰色的家居服,身上带着一点温热的水汽,周身漾着些许光点,十分柔和。
“程少昀,你有没有充好电的台灯啊?”孟雪明小声问。
“台灯没有电了,只有现在开着的灯有电。”程少昀说。
“噢......好吧,那不打扰你了。”孟雪明转身,动作有些慢,像在等待被叫住。
“孟雪明,你要工作?过来客厅一起用吧。”
“程少昀,那个。”孟雪明迟疑道。
“什么?”
“我的电脑也没有电了......”
她似乎看到他露出一个很轻的笑,眸光一动,又被密长的睫毛遮住。
微暗中,程少昀习惯性地拉住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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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明的手,“跟我来。”
孟雪明有轻微的夜盲,抓紧了他比平时温度更高的手,除视觉外的知觉被尽数放大,她情不自禁地将指尖贴近他掌心的伤痕,那一点点的碰触似乎暂时将断裂的过去和现在连接到了一起。
恍神间,他们已走到书房,程少昀拿起笔电递给她。
两个人并肩坐在客厅地毯上,桌上摆着两台电脑,程少昀给孟雪明拿了个无线键盘、手枕护腕方便打字。
孟雪明将需要修改的PPT传到笔电上,认真地改起来。
过了一会,孟雪明才留意到程少昀戴上了耳机,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手柄。
“程少昀,你怎么回事?”孟雪明扫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很自然地质问道。
程少昀放下游戏手柄,一脸无辜地看向孟雪明:“怎么了?”
话一出口,孟雪明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什么道理,她工作,程少昀就不能打游戏了吗?
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即使是,她又不给程少昀发工资。
“你,你怎么在打游戏啊?我还以为你也要工作。”孟雪明理直气壮问。
“你想玩吗?”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他笑了一下,细碎的光映在他沉黑的眼睛里。
“想啊。”孟雪明欲哭无泪。
“你快点改,我们一起玩。”
孟雪明恍惚了,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听程少昀说“我们一起玩”,久到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好吧好吧,我就知道。”孟雪明说。
“知道什么?”
“你需要我带飞你。”
“......”
四十分钟后。
“程少昀,俗话说,玩游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看你就没怎么好好精进你的技术......”
“嗯,我很久没玩了。”
“多久?至少三个月吧?”
“四年。”
“......”孟雪明霎时沉默。
屏幕上原本由她操作的活泼小人滚落,一下子跌入深谷之中。
孟雪明握不稳游戏手柄,一下子滑落到地毯上,闷声一响,她伸出手去捡,手腕却被程少昀握住。
“冷吗?”程少昀微微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孟雪明。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她冷不冷,只下意识摇头。
他挡住了落地灯大部分的光线,在黑暗中,光点的中心变成他的眼睛。
他形状极漂亮的眼尾轻微泛红,像下一秒就会掉泪。
显得执拗,却又像在祈求。
孟雪明简直要吓傻了。
什么,什么情况?
这还是她认识二十多年的程少昀吗?
成年后,孟雪明几乎从没见过程少昀流泪,她一时间被惊得呆坐着,震撼之后,她内心的想法羞耻无比,令她对自己颇为不齿。
她想再靠近他一点,看清他眼里的水光,想触摸他眼泪的温度,证实一切并非幻觉。
还有很多很多,无法宣之于口,但已在她脑海中演绎千遍万遍。
他却只是看着她,最终松开了她的手腕。
程少昀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毛毯披在她身上,他正要离开,孟雪明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还是握不稳,亦分不清过速跳动的是谁的脉搏。
“程少昀,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她何必亲耳听一遍肯定的答案。
毛毯往下滑,程少昀挣开孟雪明的手,孟雪明垂下眼睛。
程少昀却伸手把毛毯往上提,将她脑袋以下的身体全包了起来。
“我是不是讨厌你?”程少昀重复她的话,轻轻帮她挽头发,在她失神的片刻,毫无预兆地吻住她,“孟雪明,我简直恨死你了。”
17. 沉沦
“唔......”
他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捏着她的下颌,一阵刺麻自她的脊椎攀升至脑髓......
孟雪明意识到自己非但没有抗拒,甚至不自觉迎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不知道程少昀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凶的吻......就像要和她达成某种互为血肉的契约一样。
铺天盖地的袭夺侵占,暴力又决绝,彻底焚毁时空的界限和距离,强硬地禁锢她和他自己。
原来亲吻除了表达爱意,也可以这么清楚地让人感受到恨。
他的确恨她。
是他的暴烈终于让她确认,她对他来说重要到深入骨髓。
如果无关紧要,怎么会有这么深切的恨?
孟雪明的手从毛毯里逃出来,去够程少昀的后颈,她的手很凉,在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不觉一颤。
她的食指指尖沿着他的后颈向上摸,像寻求庇护,又像祈求更暴虐的对待。
嚓!
客厅天花板的灯突然亮起,孟雪明只犹豫了一瞬,便忽地遮住程少昀的眼睛。
她反客为主,主动地加深了这个亲吻,以近乎献祭的姿态。
他们的身体从未如此贴近,他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仿若印在她的脸上。
经年的幻想来势汹汹,彻底侵袭她的灵魂,孟雪明别无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
在这一刻,孟雪明终于承认,如果对方是程少昀,那么她是恋痛的,她需要切实的疼痛,证明迷幻的当下并非出自她的幻想。
不会在她醒来以后只剩一场空。
然而程少昀停了下来,就好像察觉到她畸形的想法,强硬地终止了这个吻。
孟雪明仰起头,望着他,忽地开口说:“抱歉,我不太清醒。”
强光之下,程少昀的表情反而不若昏暗中易于理解,孟雪明看见他的眼神瞬间冷下来,像结了一层寒霜。
“可是我是清醒的。”程少昀的声音异常清楚,似乎带着几分嘲弄。
孟雪明张了张嘴,这句话把她的脑袋搅成了浆糊。
这时,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照片板块忽然推送了一则提醒,显示保存于两年前的视频自动播放起来。
视频里......
那是十几年前的峨眉金顶,无垠的霞光普照。
掌镜的人,是尚年幼的她。
日出向来宏伟,又兼一种无言的苍凉。
孟雪明记得镜头捕捉过的山间云雾、山脚饭店的野菜、上山路遇到的抬着乘客的苦劳人,唯独不记得她拍下过日出的霞光。
那时宋昭和赵桦比日出更年轻明丽,孟雪明握着DV,追逐的是她们的笑颜。
宋昭转过身,笑着把孟雪明抱高,镜头忠实地记录下美得如梦似幻的天色。
那是连她的记忆都不曾收纳的童年往事,却被珍藏进他的电脑,孟雪明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停止键。
“这个视频......”孟雪明轻声说,似有千言万语,但刹那间四年前的回忆快速翻转,她整个人被冻结一般,艰涩地说,“我先回去了,谢谢你,对不起。”
听了她的话,程少昀的表情更冷,他一言不发地走回书房取出一叠文件。
“江原说你想了解机器人辅助胰十二指肠切除术这类手术,这是最新的研究。”
在他想将文件递给她时,孟雪明鬼使神差地说:“你能跟我讲讲吗?”
“不是没有时间看,也不是不想看,就是,我想听你讲讲。”孟雪明微微仰头,凝望他幽深的眼眸。
如果四年前,她对他的事业多一些了解,是否别离就不会那么惨烈?
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四年前,那么她至少要抓住现在。
“好。”程少昀眸色更深,示意她跟他去书房。
两人再次并肩坐在书桌前,恍若隔世。
他找了一篇论文,直入主题。
程少昀的语速不快不慢,低沉好听的嗓音略带沙哑,修长的手指在平板屏幕上移动,头发比平时凌乱,因此更显得生动。
“那你为什么......”她转过头看着他,将问句咽了下去。
她并没有想清楚到底要问他什么。
是问他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还是问那些匿名的资助和捐赠?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有意义。
她不是不清楚答案,只是习惯了逃避答案,以便从愧疚和思念中逃离,麻木地生活。
“比起传统手术,肺癌采用支气管镜机器人系统的经支气管射频消融治疗,是不是会有一些好处......”孟雪明换了一个话题。
程少昀蹙眉,眸色一暗,忽然很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孟雪明一怔,“我有个朋友的姐姐检查出来大细胞肺癌,暂时还没有做手术......”
他听完她的解释,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垂眸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她的指尖。
孟雪明像被定住一般,没有挣脱,也不想挣脱。
“我手指的月牙都不见了,哈哈。”孟雪明不知怎的胡乱找了句话说。
程少昀的目光越来越沉,像她的手上有什么未解的谜题,孟雪明心里毛毛的,颇不自在地抽手,目光顺势移开,却瞥见了桌下的UPS备用电源显示正常供电。
明明有备用电源怎么不用?!
“肺癌的治疗方案需要考虑肿瘤病变的临床特征和患者的身体情况。你把患者的病历资料发给我,我请呼吸介入的专家看过才知道哪种方案最合适。”
“好。”
“你还有我的邮箱吗?”程少昀静了静,问。
“我有以前的。”孟雪明说。
程少昀很轻地嗯了一声,孟雪明盯着他的睡衣,下意识地把他衣服上面的薄毛绒捋来捋去,又迅速收回手,低声说谢谢。
他的衣服被她弄得有些乱,但他没有整理。
在孟雪明拉开601大门的那一刻,羊绒毛毯再次披到她肩上。
程少昀低着头,在她前襟的正中央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固定住下滑的毛毯。
“不要着凉,好不好?”程少昀最后的那句话被夜风吹散,
孟雪明用力抓着毛毯下摆,就像抓着那句话的余温。
她真想转过头问他,为什么要说“好不好”,这样就像他在恳求她好好照顾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恳求她?在说他恨她以后。
为什么要说他吻她时是清醒的?
为什么不把她推远,继续容许她的靠近?
602也恢复了光明。
孟雪明走到镜子面前,米色的毛毯严实地裹住她,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她很爱用缎面薄被充当披肩,模仿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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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剧里的女侠。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每一次披着缎面被,她总背电视剧里女侠这句最意味深长的台词,那时她不到十岁,十五这个数字对她来说都很遥远,更读不懂诗句的悲凉。
她第二次站在阳台边,等着风盈满她的披风时,程少昀来了,她转身,对着来人使不存在的剑。
不料他拿出书法课上的毛笔,格挡她的剑,说这是判官笔。
电视剧里的确有一种武器名为判官笔,孟雪明起了玩心,走到窗边的绿植旁边摸了摸叶子,往程少昀的方向洒。
“十香软筋散?!”程少昀说完,闭眼躺在沙发正中。
“正是。”孟雪明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身边,作势探他的鼻息。
“你要雪域...冰淇淋,我为你找来便是,为何用毒......”程少昀说着,没忍住笑了起来。
她也笑,肩上的薄被歪倒,程少昀帮她打了一个结。
孟雪明摸着毛毯上的蝴蝶结,悲喜莫名。
她忽然理解,程少昀直言恨她,却仍旧关心她的原因。他们的过去就像两股绳被打成一个结,绳子的首尾都消失在时间里,留下缠绕的无法解开的回忆,抛弃回忆等于抛弃自己。
孟雪明轻轻摇头,将温软的毛毯取下来,试着抚平打结形成的褶皱,然而皱褶那么顽固,不肯复原。
孟雪明发了条消息问蒋佳蓝要安勤真的病历。
退出聊天页面后翻到最早用的邮箱,她从黑名单里把程少昀的邮箱找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邮箱,两人之间的邮件往来多在高中微机课期间发生。
孟雪明带着作业或复习资料到微机教室,但写一会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比如“橘子算不算一种包子,饺子算不算一种橘子”之类的,索性统统发给程少昀,等到下一节微机课再看程少昀的回复。
很多古怪的想法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邮箱却忠实地帮她记录着,作为他们友情的凭证之一。
她用邮箱把病历发给了程少昀。
手机忽然拼了命地振动,孟雪明一看来电显示“妈”,糟糕糟糕。
她忘记每周四晚上要和宋昭视频了!
“妈,哈哈,晚上好啊。”孟雪明接通。
“好得很啊,想跟你视频好难噢,上周也忘记,今天也忘记,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我怎么能不担心?”宋昭中气十足。
“桦姐后天要去海城参加手术机器人大会,说是少昀有个演讲,我也一起过来,你把后天空出来啊,听完演讲一起吃个饭。
“我们周六下午直接去会场,到时候在会场碰头,你千万不要迟到,吃完饭我和桦姐去杭城玩,隔天要见个老同学,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杭城?”
“妈,等会,我,也要去会场?”孟雪明倒吸一口凉气。
她和程少昀刚刚的互动那么诡异!当邻居已经压力很大了,周末居然还要去听他演讲吗。
孟雪明无声呐喊,放过我吧,她脆弱的心脏应该被爱护。
“你人就在海城,不来陪你妈和赵阿姨啊?”
“我陪,我当然陪......”孟雪明倒在客厅沙发上,闭着眼睛,抱着毛毯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次日上午,孟雪明收到宋昭发来的大会电子票凭证,凭证显示,她的身份信息已于一周前被录入报名系统。
18. 蓝鸢尾
周六下午。
孟雪明站在海城创新示范区国际会议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前。
深蓝的墙体挡住一部分日光,又反射出更多的光芒,她抬起头遮了遮眼睛。
站在这里,人最能清楚感知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如此宏大而日新月异的新世界,它洒下的一点点光辉足以照亮人的生活,然而,强光之下,最容易迷失和怅惘。
孟雪明过了安检,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进入主会场,正把会议手册装进包里,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赵桦笑盈盈地看着孟雪明和宋昭,孟雪明跟赵桦打完招呼才注意到她们身后站着一个自然卷的年轻男人。
“雪明,这是谐振的员工小方,他来陪我们一起逛逛。”赵桦介绍道。
小方笑着引三人去参观。
孟雪明边走边环顾四周,不少参会人员已经提前进了演讲会议厅,展厅里的人并不多。
赵桦和宋昭饶有兴致地驻足在一款用于外科手术的开放式3D头戴显示设备展台前。
两人戴上一个类似VR眼镜的设备,工作人员在一旁介绍。
头戴式显示器是一种可穿戴设备,它将图像或视频内容直接呈现给用户的眼睛,原本头显更多用于游戏领域,近年来,头显开始运用于腔镜手术。
待两人都体验结束之后,小方接过话头,补充说明:“这款设备优势主要在于手术期间医师可以调整三维重建的视角,便于观察手术病灶和通路的不同角度,从而减少手术风险和并发症。而且也能方便专家在任何地点开展远程手术指导与临床会诊。”
宋昭和赵桦都是理工科出身,孟雪明最近也恶补了相关领域的知识,一行人均听得津津有味。
旁边的一位医师也加入交流,提及他就职的裕新医院即将开展通过佩戴头戴显示器进行实时观摩以提升手术技能的培训。
闲谈中,小方提及他自己也是临床医学八年制毕业的,有不少同学都在海城裕新医院工作。
“今天裕新的小谢总也到场了?之前听说小谢总主要负责北美的分公司......”
小方边说边看向会议厅外众星捧月的年轻女性,她穿着干练,嘴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面对众人的攀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还真是小谢总!我虽然在裕新工作好几年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说起来,你可是在谐振工作,见到小谢总的机会可比我们多多了。”医师稍微压低声音对小方说。
小方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主会议厅门口的引导员开始组织参会者进入会议厅,演讲即将开始。
这届手术机器人大会第一天下午的议程是三场演讲和机器人投融资主题的圆桌交流。
主会议厅相当宽敞,观众席坐得满满当当。
一女一男两位主持人上场,首先对上午的大会各项议程做了一个小结,当大屏幕出现第一位演讲者的照片和履历时,参会者全都抬起头来。
“在上午的颁奖仪式中,Resonance(谐振)开发的仁心远程手术系统获评第五届手术机器人产业大奖突破性技术奖,现在,有请Resonance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程少昀先生为我们分享5G远程医疗机器人手术的现状和展望。”
孟雪明还是第一次看到程少昀这张职业照,灰蓝色的背景,那双形状极漂亮的眼睛微带笑意,神采飞扬,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
照片不及他本人千万分之一,但依旧英俊至极。
孟雪明默默拿出微单相机,拍照时却被前方数个手机拍照界面挡了视野。
“陈哥,这设备够专业的......”
“还不是我妈和我妹非让我多拍几张,上次创新医疗峰会见过程少昀两人之后就开始念叨了,这不嘛,还专门给我提供设备。”
“哈哈哈,拍程少昀很简单吧,也不用挑什么角度,他一上场好像把光源全部吸走了,太耀眼了。”
“是啊,长成程少昀这样,只能说是仙凡有别,关键人家实力是实打实的,这么年轻走到这个位置的还能有谁?”
程少昀身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上台,聚光灯下,他的面庞镀上一层光晕,丰神俊朗。
嘈杂的会议厅安静一瞬,欢迎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他手里没有拿稿子,径直走到演讲桌前将麦克风位置上调,微笑着开始演讲。
回国之前,孟雪明一直对手术机器人有着刻板印象。手术机器人系统因其价格昂贵,在世界范围普及率很低,多集中在经济较发达地区的大型医院,某种程度上,这拉大了不同经济水平地区之间的医疗资源差距,加剧了健康不平等。
程少昀简单介绍了5G技术的核心特性使远程操控手术机器人进行复杂外科手术成为可能,阐述了远程手术的局限性,比如设备成本高、网络延迟对手术的影响、网络数据安全和隐私保护,接着,他话锋一转。
“5G远程机器人手术最具革命性的地方,我想大概并不在于技术本身是否尖端,而关乎它是否能改善健康不平等的现状。
“医疗资源分配不均是一个全球性的挑战,前沿先进的设备和技术高度集中在全球少数大城市。一位生活在偏远地区且经济状况不佳的居民,与一位生活在中心城市的居民,在面对相同疾病时获得良好救治的机会和结果,存在着天壤之别。
“这种医疗机会与生命权的巨大落差带来了极为沉重的后果,影响着整个社会健康水平的提升与公平正义的实现。
“我最重要的朋友曾说科技成果应普惠而公平地服务于每一个人,多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使远程手术机器人惠及更广阔的地区更多基层医疗机构而非加剧“数字鸿沟”是极大的挑战,同样亦是Resonance最大的愿景。
“一切宏大的技术愿景,终应当回归对个体生命尊严的守护。最后,我想用大家都很熟悉的誓词作结。敬佑生命,救死扶伤,平等仁爱,源于心,践于行。”
孟雪明怔怔地跟着观众一同鼓掌,看着程少昀走下台,在众人惊奇的注目中,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和神态发生了轻微的变化,更放松也更自在,带着柔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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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也有一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但往往,一个人觉得另一个人迷人,跟这点隔阂脱不了干系。
程少昀的座位在第一排,他却越过座位,离她越来越近。
一如七年前,全球医疗机器人创新设计大赛颁奖仪式现场,他接过金奖奖杯,在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和闪光灯中,只看向她一个人。
那时她抱着一束蓝色鸢尾准备送给他,认真跟他复述花店店员说鸢尾象征自由和光明,花语是友谊永驻。
在她磕磕绊绊地念鸢尾的希腊语时,他微微俯身靠近她,两人的呼吸若有似无地交错,她心慌意乱,举起鸢尾,用花叶触碰他的下颌。
后来,孟雪明才知道,她因急躁漏掉了店员的后半句话,蓝色鸢尾又名蓝蝴蝶,它的花语与鸢尾截然不同。
它寓意暗中仰慕、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以及易碎且易逝的极致美丽。
未语却成谶。
孟雪明的心过速跳动着,她听到自己稍显急促的呼吸,伴随着他的脚步,梦中的蓝色鸢尾仿佛也跟着颤动。
她没有想到,七年过去,他仍然会在演讲中提到她跟他说过的话。
“最后,我想感谢我最重要的朋友,她曾告诉我‘利他主义是世界的根基’以及‘人类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重塑了人类’,如果未来我能借助技术将原本的不可能变为可能,使之服务更广泛的人群,那也归功于她。”
程少昀走到孟雪明座位前,身后的孙秘书小声提醒现在有个采访,举起平板跟他再次确认采访提纲。
程少昀抬腕看了一眼表,俯身跟孟雪明很轻地说:“等我。”
他靠得很近,近到孟雪明能看清他下唇有一个很小的伤口,那是她的杰作。
孟雪明瞬间耳根红得滴血,她快步逃离现场,推开洗手间的门。
里面有几个人正整理仪容,小声交谈。
“咦,议程上写的,裕新今天演讲的人是叶君行啊,怎么刚刚上台的是小谢总?我就说今天小谢总怎么有空过来了......”
叶君行?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孟雪明想。
“你听说没有,谐振的程少昀跟小谢总......”
“真的假的?程少昀跟谢远杉前男友类型一点都不一样啊,她前男友是那个小提琴家啊。”
“裕新底子厚,但是在手术机器人上面没有基础。我听说谢世裕亲自跟程少昀会面好几次了,他可‘退休’很多年了,如果不是因为想撮合谢远杉和程......”
冰凉的水不断冲刷着手心,指尖的皮肤皱了起来,但孟雪明毫无知觉。
她走回会场,台上的谢远杉光彩照人,盈着笑,一瞬间,另一张巧笑倩兮的脸浮现在孟雪明脑海中。
VanessaJohnson,A国医药巨头Monad集团掌权人之一。
跨越四年的时空,孟雪明仍能清晰回忆起Vanessa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以及那双眼睛含情地注视着程少昀时,动人的水光。
19. 面红心跳
孟雪明魂不守舍地夹了块生姜,被辣得皱起鼻子。
一杯梨汁被推到她面前,孟雪明看了一眼程少昀收回的小臂,轻声说谢谢。
程少昀跟在旁的侍者说再加一份白汁桂鱼,起身为宋昭和赵桦斟茶。
“雪明,你又瘦了,现在是不是还是没时间自己做饭?”赵桦笑眯眯地问。
孟雪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刚开学是比较忙,大部分时候在学校食堂吃。”
“有时间你去程少昀那里吃饭嘛,正好对门,省得你自己做饭。”赵桦看向程少昀,嘱咐道,“程少昀,到时候你提前一天跟雪明商量下隔天吃什么,雪明爱吃的那几个菜你做得都不错。”
“好。不过我不知道雪明的口味,四年过去,有没有改变。”程少昀点头,面上淡淡。
他这句话颇有些微妙的意味,孟雪明一窒,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到他吃痛一般低呼出声,转头一看,他下唇内侧的伤口渗出了血。
“太辣了?”赵桦看了一眼程少昀,再环视圆桌上的菜,奇怪道,“今天没点什么辣的菜啊。”
程少昀眸色黑沉,似笑非笑看着孟雪明说:“挺辣的。”
“雪明,你觉得呢?我觉得还好啊。”赵桦一脸关切。
“是有点辣。”孟雪明攥着杯子,咬牙切齿。
饭后,赵桦和宋昭走在前面聊天,孟雪明拉住程少昀的手臂,轻声说:“不用麻烦的,我在学校吃饭很方便。”
程少昀没有说话,垂眸看她,目光有一种温柔的意味,孟雪明怔住了。
后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程总,我刚还说你肯定回公司加班了,真难得啊。”说话的男人站在最前,高大俊朗,皮肤微带蜜色,他有一双天生的笑眼,笑意却不及眼底。
“叶总,好巧。”程少昀颔首。
“程总,还是这么客气,介绍下女朋友啊。你好,我是叶君行。”男人走近两步,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面上也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我不是他......”孟雪明脱口而出。
“她之前在国外读书,最近才回来。”程少昀打断孟雪明的话,微微一笑,牵起孟雪明的手,挡在她面前。
“这样啊,下次跟程总一起来裕新的慈善晚宴啊。”叶君行笑眯眯地做了个再见的手势,阵仗颇大地下楼了。
孟雪明低着头,沉默片刻后开口:“程少昀,你为什么......”
“帮我个忙,这些人太麻烦了。”
他的话没头没尾,孟雪明却听懂了,她挣开他的手,“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台阶地毯花纹繁复,孟雪明一时恍惚,没留意最后一阶矮了一些,一下子没站稳,慌忙中只护住后脑,身体却没感到预期的疼痛。
揽着她后背的手臂温热,给人极强的安全感,但孟雪明道谢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他的怀抱。
到了车上才觉得左脚有点痛,孟雪明调整了坐姿,疼痛稍微缓解。
“雪明,那我们走啦,你们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哦!”
孟雪明朝两人挥手,看着她们进了站,孟雪明放松下来,多亏这行程规划,宋昭暂时没时间到她的房间视察,她房间的整洁程度恐怕永远也达不到洁癖如宋昭定下的标准。
窗外的海城夜色摇曳,盛满了声色光影。
车内的世界却很安静,只听得到两人清浅的呼吸声,还有孟雪明自己的心跳。
车开到一间药店门口停下,孟雪明诧异地转过头,程少昀却一言不发,表情很沉,揽着她进了药店。
药剂师看了一眼孟雪明的脚踝,飞速地拿了几种药。
“没有肿也不是很痛的话,两三天就没感觉了。前48小时多冰敷几次,今天用止痛气雾剂,之后用这一管消炎。”
程少昀坐在她身边,很自然地俯身帮她喷药。
孟雪明下意识地摸了摸程少昀的头顶,他低声说乖,别闹。
他的声音实在好听得犯规,孟雪明只觉身体酥了大半,手足无措地站起身,脚踝上的弹力绷带很紧,她晃了一下,被程少昀扶住,耳根一红。
“小姑娘,今天先别急着走路了,让你男朋友背你吧,我看他好紧张你......”
孟雪明捂住脸,她已经不想辩解什么,程少昀唇角一弯。
走到门口,孟雪明忽转头问药剂师有没有医用润唇膏。
路灯的微光下,孟雪明出神地看着灰色路面交叠的人影,她紧紧贴在程少昀的后背上,被他温热的背部肌肉烫得心魂凌乱。
她并不矮,他背着她却异常轻松,两人都未开口说话,沿路与几个下晚自习的中学生擦肩而过,孟雪明把头埋进程少昀的后颈,躲避迎面而来的好奇目光。
他却微微转头似要跟她说话,孟雪明看着他微张的形状优美的唇和挺直的鼻梁,被蛊惑一般取出医用润唇膏往他下唇伤口涂。
涂完后,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向他的上唇滑去,却在半空中停下,触碰他的睫毛。
“怎么了?”他的声音微带笑意,放任她的手作乱,察觉到这一点,孟雪明心跳加速,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突袭,她蜻蜓点水地亲了他的侧脸。
程少昀似乎怔了片刻,眸色变暗,他将她放进副驾驶,走到驾驶座坐下,俯身在她的耳边哑声说:“孟雪明,告诉我,你刚刚做了什么?”
孟雪明抬起头,神情有些恍惚,再次伸出手触碰程少昀的脸颊。
程少昀一把抓住她再度作乱的手,冷声重复了刚才的话。
“我......刚刚......这是一种礼仪!”孟雪明的神情逐渐清明,很肯定地说。
“一种礼仪?”程少昀的声音更低,他依旧没有松开手,抓得更紧。
“你弄得我很痛......”孟雪明转移话题。
程少昀忽然举起她的右手,轻轻吻她的手背,他的动作和亲吻都很温柔,目光却如深潭,酝酿着深不见底又不可名状的情绪。
孟雪明只觉全身的血液都直奔向心脏,像忽然被夺走了呼吸。
那不是一个多么亲密的动作,却莫名令她羞赧。
“程少昀,你......!”
“这也是一种常见的礼仪。”他的语气很淡。
脚踝好得很快,一天半就完全不痛了,孟雪明把消炎药膏放进抽屉,拿出助眠药,吞下两颗,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明天上午有一场社团指导,她必须早睡,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想要快点睡着,越被睡眠这件事困扰。
怎么可能睡得着啊?孟雪明打了一下床垫,她翻转身体,把被子盖过头。
程少昀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会......
孟雪明从床上坐起身,头发凌乱,怒气冲冲,但持续不到半刻,整个人泄了气。
她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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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又拿起那瓶助眠药,再吞了两颗。
二十分钟后,她仍然毫无睡意。
大脑清醒得像摄入了超量的咖啡因。
冷静,冷静,只是亲了下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不是还亲......那什么了吗?也没什么啊,啊!
孟雪明捂住脸。
是正常的吗?
她和程少昀,反目成仇的两个人,只要相处超过半小时,就会自动出现一些亲密接触......
这真的正常吗?啊?
她不会是有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变态倾向吧?
类似于什么一个人越恨她,她越爱?
孟雪明彻底乱了,急得想咬指甲。
夜已经很深了,孟雪明忽然想,她和所有的好朋友都有过很多次的彻夜长谈,但她甚至不需要跟程少昀长谈。
他是她人生的一部分,是生命最重要的人之一。
因此当前的不清不楚才令她分外痛苦,但偏偏,几乎每一次都是她导致了关系的变质。
朋友不是朋友,仇人不像仇人,不可能用熟人形容,虽有二十几年的互相陪伴,到了今天,却只能被形容为关系古怪暧昧的邻居。
孟雪明的心沉了下来。
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懦弱、胆怯和不负责任。她没有勇气更进一步,表明尘封了数年的心意,却又无法退回到没有他的生活。
她控制不了对他的依赖,她早已习惯他们对彼此来说都是那么重要,这甚至与爱情无关,而像坚不可摧的纽带。
很早以前她想,她和程少昀,就像两株一开始只是被随意抛掷到一起的植物,共享晨露,在烈日下互为荫蔽,不知不觉枝干合为一体,筋脉相连,若要分离,只能将自己的一部分剥除,可是谁也不知道,剥除掉的那部分是否关乎生命——那时孟雪明根本不知道世人将连理枝称作相思树、生死树,明喻爱情。
若是知道,她也绝不会放弃这想法,而只是对着虚空骂一句世人好庸俗,仿佛所有的相依必然指向爱情,而欠缺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然而现在......
她既无法也不能再对自己说谎。
孟雪明忽然难以自抑地敲开他的房门,他穿着米色的睡衣,气息近在咫尺,像最黑的夜里最香甜的梦。
她抓起他的衣摆,在手上攥了几下,又立马松开。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她无意识地深呼吸,汲取他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孟雪明仰头,发现他的衣领被她刚刚的大力拉拽扯得下滑,露出流畅的肩颈线条,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的发丝被夜风吹拂,不时在那寸皮肤上摆动。
莫名地令人面红心跳。
孟雪明别开眼,又忍不住再抬头注视那令人无限遐想的画面。
程少昀的身材真是太好了......简单的居家睡衣也能撑出利落优美的线条,肌肉紧实却不过分虬结,有一种克制的力量感。
孟雪明屏息,恢复一半的理智,恶人先告状:“程少昀,你把衣服拉好,你这样很危险的!”
程少昀眯了眯眼睛,低声说:“为什么危险?因为你刚刚看得很高兴吗?”
孟雪明眨眨眼,索性承认:“对啊,你最好小心一点,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程少昀眸色更深,俯身靠近,贴在她耳边,哑声问。
“要是我没有小心一点,你会做什么?”
20. 暧昧
孟雪明的脸可疑地红了:“哈哈,跟你开玩笑的。总之你快把衣服穿好。”
程少昀倚着门,垂眸说:“你弄乱的,那你就把它整理好。”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终究无用,孟雪明的手先于言辞,挪到了程少昀的衣领上。
她一面在心里谴责自己这么轻易地被美色蛊惑,一面反复调整衣领的角度,手指不经意地滑过他的喉结和锁骨。
手感挺好。
他的目光分外幽深,潜伏着许多情绪,如寒潭深不见底。
是一种会令人心生畏惧的危险眼神。
但孟雪明却下意识地靠得更近,两人呼吸交错。
他的皮肤是那么温热,就连他略带警告的眼神,她似乎也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孟雪明快要把程少昀的衣领整理破了手却还不停,他淡淡看她一眼,孟雪明仿佛得到了鼓励,手往下滑去。
睡衣轻软,有一层薄绒,摸上去很舒服,孟雪明被那质地吸引,手指转为只是在衣料上滑来碰去,并不再直接触及他的皮肤。
正当孟雪明为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喝彩,大叹谁是柳下惠,她就是柳下惠之时,程少昀却颇为不满地盯着在她手下的薄绒衣料。
接着,他拉起她的手,目光侵略性极强,孟雪明的耳根彻底红了。
程少昀却只是拉着孟雪明的手,放到他脸上。
她的掌心紧贴着他的脸,无名指若有似无地挨着他的耳廓。
孟雪明如在梦中,艰难地操作着她自己的手,她的手往上移到他的眼尾,再轻轻抚摸他的睫毛。
她忽然把手挣脱,在他猝不及防之际,紧紧环住他的腰。
“程少昀,让我抱一下,就一下,好不好?”孟雪明抬起眼睛,只一下又垂眸,声音闷闷的。
她的语气那么可怜,他是没办法拒绝的。
事实上,哪怕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可怜,哪怕她高高在上地命令他,他也是没办法拒绝的。
程少昀对孟雪明,从来是那么没办法。
他伸手护住她的后脑勺,几乎是难以自抑地顺着她的头发向下,任她的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刺着他的手。
孟雪明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汲取他身上清淡的草木香气。
“好。”他似乎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时候才开口。
孟雪明想,程少昀真是不精明,她都已经抱了一下又一下又又一下了,他才说好,这不就让她多抱了很久吗。
但,这样抱下去,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对他做出什么来。
这人真是没有防备心!令人担忧!孟雪明面红地想。
好在她是正人君子,绝不,绝不趁人之危。
“啊这么晚了,我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孟雪明放开手,猛地后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目光仍在他的身上逡巡。
程少昀缓慢又轻柔地把她乱折的衣领理平,眼睛更加黑沉,但下一瞬间,他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用低沉好听的声音说:“晚安,孟雪明。”
他转身进了房间。
程少昀没有关上大门,孟雪明能很清楚地听到他躺下的轻微声响,大概是幻觉,他的呼吸和心跳仿若仍然在耳边。
孟雪明鬼使神差地走进程少昀的住处。
客厅只亮着一盏小灯,大范围的黑暗中,世界异常安静,孟雪明抱膝在落地窗前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地毯的毛流。
孟雪明望向窗外,楼下的风景却骤然使她变了脸色。
一个长方形的花坛,花坛旁边有一处小亭,几棵大树掩映着亭周。
她经过几次,但并不曾留意,这个地方和他们小时候是邻居时的楼下那么相似。
孟雪明捂住脸,呼吸变得急促。
她以为,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拼了命地向前走,过去已经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与当下再无关联。
但他固执地抓着回忆不放,另一手将她拖回原本的漩涡。
孟雪明不记得那天晚上她是怎么睡着的,醒来她再一次躺在程少昀住所的客卧。
小阳台的紫色剑兰刺破晨雾,像美梦留下的凭证。
她根本无法否认那是美梦。
梦中的程少昀穿着黑色衬衫,扣子扣到最上方的一颗,天降细雨,他的睫毛被淋湿,水珠顺着脖颈慢慢往下滴,他解开一颗扣子,皮肤的纹理不甚清晰,因而更显得梦幻,如全覆盖着一层暖色柔光,仿佛伸出手就能碰触。
孟雪明蒙着脸反复回味这个梦。
餐桌上贴着一张便利贴。
“早餐用微波炉热。”
孟雪明执起一旁的笔,无意识地在便利贴上写谢谢。
她和程少昀的字迹颇为相似,且互相都能模仿对方的笔迹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也因此孟雪明从来都不信字如其人,她和程少昀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字迹像说到底只是因为以前互相帮助写作业写多了。
孟雪明忽然想起来,高中的时候,她和程少昀常常被其他同学起哄开玩笑,但孟雪明学习过于投入,显然心无旁骛,没人真觉得他们两个在交往。
但有一次,她到数学科组办公室取试卷,数学老师煞有介事问她是不是跟程少昀在谈恋爱。
孟雪明当场否认,数学老师却拿出两张字迹几乎一模一样的试卷,指着侧边的姓名栏说,那你为什么在自己的试卷姓名处写程少昀,我查到旁边的学号是你的。
孟雪明在系图书馆找资料的时候接到周若棠的电话,她才从铺天盖地的回忆中醒转。
“雪明,我得去其他城市一趟,有点事。接下来的一个月你先别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孟雪明直奔楼道,低声问:“邓锡又找你了?”
邓锡是周若棠的前男友,周若棠大三时,邓锡在读研,彼时,两人参加了同一场读书会,很谈得来,开始交往。
邓锡并不支持周若棠全职投入摄影,而是力劝周若棠毕业后进入海城的一间国企工作,那时两人感情很好,周若棠入职了国企,却实在适应不了,工作三个月后就辞职做摄影了,邓锡对此非常不满。
邓锡毕业后,没有找工作,一心申博。某一天他到周若棠工作的场地找她,告诉她,他申博失败了,周若棠安慰他,他却指责周若棠辞掉了国企的工作,训斥周没有为两人的未来考虑,太任性太自我,接着问周若棠要钱。
客户和工作人员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周若棠只好给了钱把邓锡打发走。后来,周若棠忍无可忍,提出分手,邓锡说周若棠欺骗他的感情,跑到她工作的地方闹自杀。
周若棠找了律师,在邓锡骚扰时报过两次警,最终又给了邓锡将近十万元,邓锡才消失。
“邓锡到我工作室楼下闹,还贴传单说我欺骗他的感情。”
“你跟我一起住吧,安保很好。其他城市不熟悉,可能不安全。”
周若棠跟邓锡都是南城人,孟雪明知道周若棠为了保护家人,不会选择回南城。
“雪明,我是不是很恶毒?我好希望邓锡现在就暴毙。”
“你不恶毒,恶毒的是邓锡。”
“......”
通话猝然断掉。
孟雪明浑身发冷,慌忙地往最近的校门走。
下午五点半,不算特别堵车的时间,孟雪明上了出租车,双手一直发抖,按错好几次报警号码才拨通,接线员告诉她,由于目前尚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建议她先跟周若棠工作室所在大楼确认情况。
网上找不到大楼前台的电话,孟雪明木了一会儿,才想到可以找大楼的其他公司询问情况,在团购平台确认了周若棠工作室楼下的一间设计师工作室,连忙打过去,却一直占线。
赶到大楼下,是下午六点十五,孟雪明好说歹说,安保人员才同意跟她一起上楼看看情况。
孟雪明扶着电梯里的把手,冷汗直冒。
邓锡是多么极端的人渣,她知道。
周若棠今天突然断联的情况此前从没有发生过。
孟雪明不敢想下去。她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和周若棠一起住在工作室。
“小姑娘,这门是锁上的,里面没人啊,我同事说查过监控了,今天下午这间工作室没开啊。”安保挠挠肩膀。
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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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靠着墙,捂住了脸。
周若棠的手机仍旧打不通。
孟雪明走到临近的派出所报案,由于所知的信息太少,工作人员十分为难。
“你不要太着急的,喝点水,在这等下消息。”工作人员递给她一杯水。
孟雪明茫然地接过水,右手却一直颤抖。
“谁的手机响了,我的在这里啊,不是我的,诶,妹妹,是你的手机,快接一下。”
孟雪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面显示“周若棠”。
“雪明,我刚刚手机没电了,补了两颗牙,好酸啊。”
“我以为,我以为,邓锡要,要杀你......”
“什么?你在哪儿?雪明,你还好吗?你去工作室找我了?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别,你先别回工作室,我过来,我们商量一下。”
夜幕下,海城市中心商业体的灯光交相辉映,街上的行人也逐渐换了一批。
叮叮咚咚的便利店开门欢迎音在孟雪明耳边响了三遍,她才从玻璃外墙离开,呼吸不稳地向前走。
视线忽而被一具高大挺拔的身体占据,孟雪明抬起头。
程少昀安静地看着她,神情专注,他伸出手来,像要帮她拂去肩膀的落叶。
孟雪明突然冲上去抱住了程少昀,在人潮汹涌的市中心。
她劫后余生般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聆听他的心跳和呼吸。
程少昀揽着她上车的时候,她才面热地回忆刚才紧贴的拥抱,或许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因为她的眼泪很快被温热干燥的手指擦去。
“孟雪明,呼吸。”程少昀一面调高车内的温度,一面说。
“我是下意识憋气,我不知道......”
“嗯。”程少昀解下表带,垂眸,系在孟雪明的左手手腕,调整表带。
手表重新开机,看过屏幕上的数值之后,程少昀蹙起眉。
孟雪明才发现她还没有说要去哪,但她不愿在公众场合讲周若棠的隐私,只说要去两个地铁站以外的地方跟周若棠见面。
“何叔,先去临川站。”
程少昀不知道从哪拿出两个糖罐,展开孟雪明的手,他的目光停顿片刻,倒了一粒软糖示意孟雪明吃下去。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
“周若棠出什么事了?”
“邓锡到她工作室楼下闹......”
“今天下午?几点?你碰到邓锡了?”
“今天我没碰到邓锡。邓锡来闹是最近的事,所以周若棠说要去其他城市住一个月,我想跟她商量一下。”
“孟雪明,这不是糖,这是用来缓解焦虑应激的补充剂。”
“啊,那我能把另一罐带给周若棠吗?”
“可以。”
孟雪明正要道谢,程少昀却突然抓起她的左手,靠近她的耳廓,近乎质问,声音很沉。
“现在你的心率终于回归正常了,这就是最不正常的地方。你对抗焦虑药物有耐药性了,孟雪明,你读博期间吃了多少抗焦虑药物?”
孟雪明下意识地向后退,后脑勺快要撞到后座的时候,程少昀用另一只手垫在她的脑后。
呼吸交错,咫尺之距,孟雪明没来由地腿软。
程少昀的眼神不再那么平静,带了轻微的难以察觉的怒意,却令他比平时更生动鲜活,也更......
性感。
他疏朗的眉目轻蹙,高挺的鼻梁截断光影,整张脸半明半暗地陷在暗色中,深邃而暧昧莫名。
已经很近了,太近了,孟雪明却像寻光的飞蛾,明知危险却仍然靠近,失去理智,也失去身体的掌控权。
温热的躯体和草木的气息,像度数高无可高的酒,令她极度眩晕。
呼啸的回忆止步,她和他停在洪荒的此刻,她不顾一切也想要再靠近一点。
他的喉结有一个漂亮的弧度,微蓝的血管像一条河,在她的脑海中奔流不息。
通往隐秘与羞耻的所在,激荡,蜿蜒,蓬勃,跃动。
两人的姿势变得极为暧昧,目光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