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首辅火葬场了》 1、第1章 景德元年,隆冬。 因新皇登基及年节将至的缘故,京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之中,打眼瞧去,街头巷尾皆挂着形态各异的花灯,亮如白昼,贩夫走卒四处穿行,一派昌盛。 有些稍显贵些的家族还会携族中晚辈小儿,放上几许礼花,端的是国泰民安。 然,隐匿在天子脚下的监牢,却是另一番景象。 亥时一刻,更鼓声准时敲响,并渐渐沿着墨灰墙体渗透。天牢里,昏暗湿冷,狱卒皆伫立如箣竹,手持讯杖,迭连的北风灌入,都无动于衷。 程妩就被关押在牢房的最深处。 她趴在残缺脏污的草席上,仿佛没有任何生气般,任由破窗而入的鹅雪湔过鞭痕,鼢鼠啃食发肤。 就在一月余前,她还是京都人人追捧称赞的未来首辅夫人,程家的嫡二姑娘,各处迎来送往,宴席如云,忙得焦头烂额。不过转眼功夫,就成了阶下之囚。 这命运的转折,还要从那场皇宫赏花宴说起。 新皇初登大宝,本就得宠的卫贵妃就传出怀有龙嗣的消息,这又是登基后宫里的头一个孩子,自然备受瞩目。 卫贵妃性情张扬,平素最爱热闹,皇后为表贤德,便宴请了京都各臣子家眷,来参加赏花会。 程妩作为板上定钉的二品夫人,自然在受邀之列。可她万万没想到,就是这场名门贵妇间的聚会,把她的一生都给断送了。 那天她和自家长姐结伴同行,席间皇后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推说犯了头疾,把席面交给主角卫贵妃打理。 于是一群人吃过茶水甜心,便以卫贵妃为首,浩浩荡荡朝二重桥对岸的梅林行去,谁知程妩刚侧头想跟长姐叙话,就被她的贴身婢女推了一把,身子倾斜,整个儿载在了卫贵妃身上。 由于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随行伺候的宫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见卫贵妃受外力失脚,骨碌着顺坡滚了下去,直到隆起的肚皮撞击在磐石上才算停。 当场,卫贵妃的宫裙就见了红。 程妩就算没有生育过,也明白眼下的情形是何等凶险。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等她辩解,就被一席人架去了偏殿,还未等日头沉下,后宫就传来消息说卫贵妃早产生子,导致难产,一尸两命。 圣上雷霆之怒,又有卫家施压,程妩未出得了宫门,就被定上了谋害宫妃皇嗣的罪名,等候处决。 一开始,程妩还期盼着长姐能站出来为她辩解,作证。毕竟当时长姐就站在她的身侧,具体发生了何事长姐再清楚不过。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家从始至终无一人出面替她求情,程妩才明白,她这是已经被家族给放弃了。 在一日日的严刑拷打下,程妩继而想到了另一件事。 推她之人正是长姐身边的婢女绀蝶,那是不是说明这件事本身就和长姐有关?程家为脱卸长姐嫌疑,而牺牲了她?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当年还在族学时,长姐失足落水被还是落魄书生的陆昭远所救,又恰好被人远远瞧见,失了名节。 长姐嫌弃陆家门第落寞,央求母亲,于是,她便被推了出去,代替长姐下嫁给了靠祖上交谊才得以在程家族学寄读的陆昭远。 程妩不是不知道父母偏心,可长姐却因她的缘故,在外流落十多年才被找回,她心中愧疚,这才处处相让。 可她万万想不到,家人会偏袒到如此地步,甚至来见她一面都不曾。 而她事事以长姐为先,可长姐却为何要让她陷入如此境地。 贵妃乃当今卫太尉唯一的孙女,如今因她身亡,自是怒火难平。而圣上欣赏陆昭远的才能,本就瞧不上她这个六品小官之女,又痛失子嗣,自然不会网开,任由卫家插手牢狱,以消激愤。 程妩关押的这些天,日日夜夜施以极刑,早已没了辩白的精力。 她被磨的失了人形,只余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还残留着几缕希冀,支撑到现在。 事发时,她的夫君正被圣上派遣了差事前往瀛洲,算算日子,从他听到消息赶回,也就这几天了。 程妩自认为同他夫妻几载,他对自己虽无甚感情,却也相敬如宾。 嫁入陆家后,她上伺婆母,下掌中馈,就连唯一的小姑子的亲事,也是劳神颇多,千挑万选,努力维系家族和睦,使丈夫在外无后顾之忧。 京都人人艳羡,她一个六品官员之女,竟如此命好,能坐上未来首辅夫人的位置,享诰命尊贵。 可她们却不知晓,在陆昭远被重用前,她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行事稳重,在掌家一事上挑不出错处,每每婆母便拿她未给陆家绵延子嗣做文章,可她也是有过孩子的人。 那个孩子才在她肚子里呆了不过两月,就因操劳过度而流掉了。 婆母明里安抚暗里点拨,这事就这样被瞒了下来。她的丈夫从始至终不知道孩子的存在,而她也因头胎滑落伤了根本,明明艳阳高照,却依旧通体发寒。 现下,凛风渗雪,她又受了重刑,已经不再奢望还能拥有孩儿,能够保住这条命,已是万幸。 而唯一有这个能耐的,唯有她的枕边人了。 抱在这样的瞩望,程妩又拖了几日。 . 更鼓声再次响起,是狱卒们交接班的时间。 “这些天辛苦了,这是贵人赏下的吃酒钱,你们几个先去外头侯着,贵人要问话。”一名粗壮的卒头弯腰踏进来,手上挂着几串银钱。 狱卒喜滋滋地接过赏钱,又好奇地往门后张望了一眼,却只瞥见中间一抹淡粉色衣裙,便好奇地追问,“头,不知来的这位是何人?” “不当问的别问,仔细你的脑袋,滚。” 狱卒不敢再言,被同伴拉着从偏门溜出。要是放在以前,他必定仔细询问,毕竟这座监狱关押的都是达官显贵,无故得罪不起,倘若哪天被释放出来,身复原职,前来找寻麻烦,就不是他等能承受的了了。 只是这位陆夫人却不同,现下京都无人不知她所犯之罪,卫太尉插手当中,也没见圣上阻挠,而今过去了那么久,陆程两家也毫无动静,明摆着是要放弃她了。 所以狱卒只当来的这位又是卫家派来的人,也就无甚顾虑,欣然躲懒了。 待牢内狱卒皆被清散,候在门旁的婢女这才举着刺眼的灯烛进入。 程妩听到动静,澄澈无澜的眼眸晃了下,继而莹然仰头,却见来人是她的小姑,陆闵幼。 年前,赶着陆昭远被调往京都之际,程妩为她物色了一门顶号的亲事,嫁于礼部侍郎的嫡次子。那孩子已进士及第,前途不可限量,又出自书香之族,配陆昭远的妹妹再合适不过。 当然,她也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门亲事她是向婆母和丈夫禀明过的,得到准许,这才从中作合。 程妩自认为自己这个嫂嫂做了应做的一切,因而眼下见着陆闵幼,她便以为是陆昭远使她来的。 前头陆家无人露面,程妩并不埋怨,毕竟当家主君不在府中,她的婆母久居内宅,小姑又是新妇,自然不好出面。如今见着陆闵幼,程妩便猜到陆昭远已经抵达京都。 “闵幼,你兄长他此行可安好?”她久不发声,才送出几个字,便觉嗓音涩哑难耐。 陆闵幼由着婢女搀扶坐下,玉垂扇步摇轻轻晃动,在静谧的牢狱发出不合时宜的脆响,她冷然地扫视一圈,随即发出讥讽之声,“你还有脸提我兄长,我们陆家都要被你害惨了。” 程妩下意识地辩解,“不是我,不是我推的。” 陆闵幼抬起染着花汁的纤手,不耐烦打断,“我来不是听你解释的。” 程妩只得静声,因受了刑,她的双腿已然不能直立,对话间,只能跪伏在草席上,疼痛万分。 “圣上仁厚,看在兄长的面子上才留你到今日,如今我兄长已归,并对处决没有异议,你要是还念着我兄长的好,就不要再把陆家拖下水,我兄长能有今日,全靠他一步一行,很是不易,眼下才见晨曦,你可不要成为他昭昭人生中的一笔浓墨。”陆闵幼说得漫不经心,视线也未望着她。 程妩听罢,有些回不过神般颤了下眼睫。她自然知晓犯了此等事,会把陆家牵连进来,可她没想让陆昭远为她求情,因她是被冤枉的,却无处分辨,只盼着丈夫回来后能从中周旋一二,给她自证的机会。 可眼下,一直支撑着她扛下去的那点微弱的光,也沉落了。 程妩越过陆闵幼,看向矮窗后树梢上的雾凇,一时有些恍惚。 此刻,风雪已经停止,化冻之时才是最为凄冷的。可再寒凉的天气,也比不上人心难测。 陆昭远霁月清风,如珩君子,待人一向温文尔雅,即使迫于无奈迎娶了她,依旧假以辞色,且成婚几载,未曾纳妾。程妩以为,即便他对自己没有情意,也应当有些情谊,出于责任,也会伸以援手,展转一二。 却未曾想,他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这话是你兄长的意思?”程妩眼眸的光泽迅速流逝,却依旧问了句。 “自然是他的意思,兄长说一不二,他要想做什么,又岂是我们能阻止得了的。况且,今日殿前,圣上还说临城郡主蕙质兰心,和兄长堪称良配,想必不日就会赐下婚约。” 这位临城郡主,程妩自然知晓,赏花宴那日她也在场。且同她搭过几句话,还主动提及陆昭远,当时程妩并未多想。 “不过你落得如今下场,也是罪有应得。”陆闵幼挑眉,吐出一口郁气。 程妩复而抬头,见着她畅快的神情,具是疑惑。 “当初我和文表哥两情相悦,是你从中作梗,拆散了我们,又撺掇母亲,把我说给他人,害得文表哥伤心酗酒,摔成了残疾,至今都还下不来床,成了废人。”陆闵幼说到此处,眼底洇湿,满目怨怼,显然是恨极了她。 可陆闵幼的那个表哥并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毫无规矩,仗着亲戚关系,随意出入内宅,和陆闵幼嬉笑打闹,丝毫不顾及女子名声。 陆昭远不止一次提过,让她帮忙留意,物色品行端正的好儿郎。她呕心沥血,三番五次地打探,这才相中了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嫁娶之事,也是婆母和陆昭远点过头的,怎么如今倒恨上她了。 “你表哥卧病在床,是因为他欠了高额印子钱,没有能力偿还,被人给打了,并不是为情自伤。”这事还是陆昭远告知她的,但大家都默契地瞒了下来,没说于陆闵幼。 “你休要胡言。”陆闵幼甩动衣袖,站了起来。 “你不信自可以去问你的兄长。”程妩不再看她,她如何想,已然不重要了。 半晌,那盏烛火离开,牢内归于平静。程妩一直绷在心中的那根弦也彻底松了。 … 晨曦乍现,又到了轮班交接的时辰。一狱卒行止里间,不经意一瞥,却见程妩毫无生息地躺在席中,面色灰白,一条血痕蜿蜒流转,一直流到了侧门。 2、第 2 章 至春令伊始,金陵的雨就淅淅沥沥未曾止过,激起了一丛丛新绿。 程妩这一觉睡得昏沉,醒转之时,仍然视物模糊。 婢女霁蓝在廊下收了纸伞,听到里屋的动静,连忙把脚上的水珠跺下,又连哈了几口气搓手,确认湿气挥散后,这才缓步迈进,“姑娘醒了。”她见着程妩已支起身子,眉眼展开,伸手把帷帐勾至半开。 程妩一时无法适应忽而亮堂的光线,微眨了下眸子,这才调转视线,汇聚在霁蓝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上,略有所思。 “姑娘放心,月黛已去上房向夫人告假,眼下还未到辰时,姑娘染了风寒,再睡会儿也是无妨。”霁蓝让她宽心。 程妩边听她在耳边絮叨,边捕捉她话里的关键,懵怔的思绪逐渐清醒,她凝了会,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想,旁敲侧击地打探,“我为何会感染风寒?” 霁蓝一听这话,“咦”了声,复抚上程妩饱满的额头,“姑娘莫不是烧得神志不明了,连昨日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夫人送姑娘的十三岁生辰礼,如意平安扣,姑娘平日里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昨个不知怎的掉进了锦鲤池中,姑娘你情急之下跳下去捞,这才染了风寒。”霁蓝虽疑惑,但还是仔细解释了。 话还未落,程妩便顾不得此刻自己的言行举止有多么怪异,只一双素手捏紧被沿,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一般,却还是忍不住溢出笑意,连带着肩头都开始耸动。 她竟是回到了这时,回到了程漪被寻回府的第一天。 前世,她在幽暗的牢狱,一遍遍想,却如何也想不通,同是母亲的女儿,为何会偏颇至此。 这个问题,她直到死都百思不得其解。 待她去世后,灵魂从内体上分离,回到她和程漪降生的那日,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她压根不是母亲所生,更不是程家血脉。 当时正处于夺嫡纷乱,朝局不稳,世家门阀摇摇欲坠,程家老少远行避祸,程大夫人季氏身怀六甲和家人走散,从金陵一路逃亡,幸而被一商户收留,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巧得是,那商户的妻子竟也怀有身孕,并和她一前一后,同一日,延下千金。 那商户不知程大夫人身份,还半开玩笑说要两个女孩拜为姐妹,并悉心照顾母女二人。 可讽刺的是,季氏人怕被认出身份,不宜久留,又担心逃亡路上亲生女儿受罪,便起了歹心,把两个不足月的婴孩掉换了身份。于是乎,程妩才刚出生不久,便远离父母身旁,跟着程夫人一路颠沛,落得个自幼体弱的毛病。 待一切风平浪静,回到金陵,季氏便开始暗中着手,想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可那对商户夫妻却搬离了旧址。 季氏思念成疾,便把气全撒在程妩身上,心里责怪她强占了本属于自己女儿的嫡出身份,面上却又和当年随行知晓内情的嬷嬷串通,编了个产下双子的谎言。 可怜程妩真以为自己有个嫡亲的长姐,因当年情况紧急,母亲无法确保两女安全,这才舍下长姐,选择了她。 而长姐身为程家嫡长女,身份尊贵,却流离在外多年,受尽磨难,才被找寻回来。 于是,程妩一生都陷在愧疚之中,无法解脱。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远不止如此残忍。 程漪哪里是在外艰难求生呢。程妩的亲生父母善于经商,后来在扬州地带成了巨富,家财万贯,堆金积玉。 程漪自小便泡在蜜罐里娇宠着长大,养就了一身牛乳肌,除了身份上不够体面,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很丰足。 反观程妩,程家虽是百年世族,书香门第,但到她父亲这代却已显衰落,程大爷不过荫封了个六品知州。 程家对外还能撑住书香世族的门楣,对内用度却一再缩减,靠着扬名在外的族学,笼络人脉。 再加上程大爷和季氏的感情并不和睦,作为父亲的他对程妩向来疏于关注,知晓内情的季氏自不必说,再加上一个偏向二房的祖母,程妩可谓过得水深火热。 可即便如此,程漪还是泯灭良心的告知季氏,她的养父母得知了她不是亲生女儿后,就对她非打即骂,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导致季氏对程妩厌恶至极。 那时候的程妩,一边对程漪抱愧,一边又艳羡母亲对她的关怀,便无心留意其他。没察觉自程漪入府,大房在物质上就开始奢靡起来,就连一向对程妩不甚在意的父亲,对着程漪也能有几分和气。 却原来是大房这一家三口,瞒着众人,昧下了程妩亲生父母的家产,踩在程妩家人的尸骨上,一步步富贵显荣。 到最后,她还被程漪陷害,落得个牢狱身亡的下场。 好在上天待她不薄,在她即将魂飞魄散之时,允了她重来的机缘。 程妩偏头望向窗外,此时乌云溃散,一缕晨曦施施然探出了头。 她转而对霁蓝交代,“扶我起身吧,该到给母亲请安的时辰了。” 霁蓝还要再劝,却被程妩周身莫名的气息一压,不再多言。 洗漱完毕,一二等婢女端着托盘徐步而入,一股浓郁的药味在空气中飘荡。 少时,霁蓝端起白釉莲瓣婉递到程妩跟前,“姑娘,喝过汤药再去吧,大夫说这药进食前服用最佳,我一直让小厨房温着,现下正好。” 程妩从镜中挪开视线,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而后用帕子压了压唇角,并不去看霁蓝准备的解苦蜜饯,只问:“煮药剩下的药渣可还在?” “还在。”二等婢女循声回话。 “霁蓝,你去小厨房捡些过来,接连下雨,我养在轩榥下的那盆紫荆花都焉了,听说驱寒滋补的药渣可做养料,撒些上去,看能不能救活。”程妩低声吩咐,因被药汤润过,嗓子总算没那么嘶哑。 “是,奴婢这就去。”霁蓝向她屈膝福了一礼,而后领着二等婢女退出里间。 程妩的视线再次挪向镜中,其实她要药渣并非为了浇灌花盆。她记得前世,她为着程夫人赠予的平安扣发起了热,又不想把病气过给长姐,因此错过了程漪进门的那一面,被众人指摘,她的母亲程夫人更是对她不满至极,丝毫没来过问她的病情,以至于她暗自伤怀多日。 虽如今,她已然不在乎程家对她的看法,但木已成舟,她还需得留在府中生活,细细谋划将来之事。 程妩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目光坚定。 半晌,打帘声响起,霁蓝跳脱的嗓音传来,“姑娘,药渣子拿回来了,是直接倒进花盆里吗?” 程妩掐断思绪,看着霁蓝用帕子包裹的褐色残渣,吩咐,“把它倒到火盆里,放到衣桁下面熏,要让衣裳上都沾有药味。”眼下才至初春,各院都还备着炭火。 霁蓝不解,但依旧照做。 “我今日起得迟了些,待会还要穿戴,方能去主院向母亲请安,加上雨天路滑,必定耽搁许久,我既说自己病了,便要使人知晓,才不落入口舌。”程妩徐徐而语,引导霁蓝思考。 霁蓝是她从外头救回来的丫头,对她最是忠心,就是心性过于单纯,程妩有心培养。 好在她一点就通,巴巴照做。 打理好后,程妩从妆匣中取了支白玉温润的素簪,便不再点缀其他,一席月色长裙曳地,她本就生得白,这会子显得愈发病弱。 虽季氏模样生得周正,但程妩与她站在一处却不像是并蒂之莲,反倒如秾艳的海棠乱入池中,打眼瞧去,便格格不入。 此时的程妩还未褪去面颊的圆润,将绽未绽,很是叫人挪不开眼。 半晌,主仆二人从里屋步出,一路上,程妩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和获得的信息,推演了一下待会可能面临的几种情形,在脑海里筛过一遍后,这才有心思抬眸打量这处她生活了十几载的宅院。 金陵程家,延续百年,如今虽显式微,但这座族宅却依旧屹立岿然。 从她的住处向上房蹈去,沿途繁花草木,水流石砌,昭彰雅致。 约摸一刻后,主仆二人踱过曲折回旋的游廊,穿过八角月亮门,这才隐隐窥见主院青瓦一角。 季氏的陪房嬷嬷,祁嬷嬷未来迎接,院内比以往寂静许多,只几位粗使婆子拿着扫帚畚箕在院中洒扫。 见她过来,其中一名婆子上前答话:“大姑娘是来给夫人请安的吧,夫人大早就去了老太太那,说是有要是相商,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程妩听了此话,没有再继续往前,而是停在院中,“多谢妈妈告知。” 季氏不在这事程妩事先早已知晓,来这里一趟不过走个过场,于是便没多问,带着霁蓝就往松寿院徐步而去。 果真,她还未踏进松寿院落大门,便听见里头传来哭天抢地之声,季氏嘶着嗓音,一遍遍唤着“心肝儿”。 候在廊前的婆子见着程妩,有些意外,连忙打帘进去禀报。 不多时,程妩被引着踏入正堂。 她居住的院落离松寿院较远,一路行来寒气缠身,于是甫一进来,便被暖烘烘的温度裹挟,直激起一额头的热汗。 程妩把手从霁蓝掌心抽开,神色如常地对着堂里各长辈依次行礼,“孙女来迟,还望祖母恕罪。”今日这等认祖归宗的大事,基本上全家都出动了,只除去远在京都任职的二叔和求学的堂哥。 “起来吧。”老太太带着一条嵌祖母绿抹额,坐在首位,不咸不淡地吩咐。 “是。”程妩起身,后头的婢女立马递上檀木杌子,她顺势坐了下去,却只挨着个边,并不坐满,双手放于膝前,规矩端正。 “听说你病了,即是病人就好生歇着。”老太太见她行为举止挑不出毛病,又闻一股淡淡的药味弥漫,面色稍霁。 程妩立刻起身回话,“不打紧,孙女眼下已然大好。” 她这头跟老太太搭着话,那边程夫人依旧紧紧抱着程漪不撒手,仿佛程妩不存在般。 程妩垂着眉,掩盖了眸中的暗芒,并未开口插话询问,一副大病未愈,无精打采的模样。 老太太被吵得头痛,见程妩过来,便借着她打断道:“你来了正好,老大媳妇,快让妩姐儿和她的姐妹见见。” 程妩闻言,这才抬头,面上端着疑惑,满脸不解。 “妩儿,这是你嫡亲的姐姐,母亲同你说过的。”程夫人这才止住抽泣,用帕子压了压眼角,语带哽咽:“上月才得了新消息,没想到真寻到了我儿。” 程妩顺着声音瞥去,便正好对上从程夫人季氏怀里挪出的程家长女,程漪。 她见程妩瞧过来,怯怯福了一礼,率先向她问好,举止间有显而易见的不知所措。 她身着一席洗得发旧的碎花薄袄,那袄子将将到她腰间,只一动作,便往上缩,看着并不合身,上头还缝补着几处补丁,处在装饰雅致的堂内,显得格格不入。 可她露在外面的这幅面容,却与程大夫人季氏有七八分相似,任谁瞧了都不会去质疑两人的身份。 程妩即便再来的路上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这会儿和她打上照明,却还是忍不住走了片刻的神。 即使前世临了,她没见着程漪最后一面,但她这位长姐的模样却依旧生生刻在她的脑海当中,一刻也不敢忘。 后来的程漪和眼下的她全然不同,她带着万贯家财入府,不但有程夫人的宠爱,旁人的赞誉,更有嫡长女的尊贵,仆从环绕,最后更是做了有望入主东宫的定王侧妃。 那时的程漪,风光无限,端的是冰玉其质,水月其神,眸光熠熠,毫无如今的困苦之感。 而这些让程妩断送了一生的愧疚,不过也是他们编织的一个巨大谎言罢了。 程妩不由在心里冷咍了声,笑自己上辈子竟愚蠢至此。 很快,她调整思绪,回以一礼,又顺势把藏在袖中的金镶翡翠钏退下,递到程漪的手上,“这个送个姐姐。” 程漪低眉去瞧,旋即忍不住惊呼了下,“水头真好。” 程妩佯装不解,嗓音里透出意外之色,不知不觉抬了几分音量,“姐姐还识得翡翠料子?” 此话一出,堂内几人皆看了过来。毕竟季氏适才说程漪这些年是被一农户家庭收养了。无论如何,程漪都不会拥有辨识翡翠的能力。 而这只金镶翡翠钏,还是几年前,巡抚夫人回金陵小住,在席面上夸赞程妩乖巧可爱,当众赠予的。其贵重自不必说。 程漪意识到说错了话,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并不识得,只是随耳听说过,如今见着这翡翠钏很是喜欢,想向妹妹表达感谢,这才胡诌了下,唐突了妹妹,还请见谅。” 一席话说的既可怜又讨巧。 不知情的人听了,便会不自觉把她跟程妩放在一起对比,明明都是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的,程妩却穿金戴银,享有世家千金之尊,而另一个却谨小慎微,刻意讨好。 一旁的程夫人季氏见状,又开始抹眼泪,心里不是滋味。 上首的老太太也适时地叹了口气。 程妩却在心里冷笑,感慨程漪的心机。不过现在的程漪比之将来还是弱上许多。 “我也不懂这些的,姐姐不必自责,这是京都来的夫人赏下的,我一直没舍得戴,前头染了风寒,脸色不太好看,想着要来请安,便借翡翠钏添点颜色,省得祖母和父亲母亲挂心。未料姐姐回来了,我就想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带着怕是不合适,给姐姐才正好。”程妩说完还安抚地抿了下唇角,衬得一张玉容愈发柔和。 “妩儿懂事了。”一直静坐着没发话的程大爷淡淡夸了句。 “谢父亲夸奖。” 说完,程妩还妥帖的替程漪把翡翠钏给戴了上去。 两人亲亲热热,堂内气氛一派祥和。 “既如此,算个好日子请来族中长辈,把漪儿纳入谱中,记为嫡长女吧。”程大爷说这话时看向老太太的方向。 老太太面色依旧淡淡,“你们夫妻俩决定就行。” 听了此话,季氏拉起程漪的手,忍不住地往身后的陪房嬷嬷,祁嬷嬷的方向看去,又与她对了个眼色,而后眉眼挑起,脸颊舒展,仿佛压在心中的巨石终于卸了下来。 眼看着事情要被敲定下来,却见程妩突然屈膝朝堂中央跪去,“父亲且慢。” 3、第 3 章 “你这是何意?”程大爷眉头皱起。 “女儿很开心自家姐妹能被找回,了却祖母,还有父亲母亲的一桩心事,但阿姐却不宜立为嫡长女。”她神情认真,掷地有声。 “你放肆,这里哪有你抒发意见的份。”没待她细细说来,季氏率先坐不住了。 程妩依旧不卑不亢,朝上首跪了一礼,才接着道:“请母亲稍安,女儿如此说也是为了长姐着想。” 老太太放下茶盏,发话,“说来听听。” “祖母,父亲母亲,可还记得姑母家的申芸阿姐。”金陵两大书香世家,便是程家和申家,程老太太的女儿便是嫁去了申家,而申芸既是申家的嫡长孙女,申姑爷的堂侄女。 “此事与她何干?”季氏满脸不耐。 “申芸阿姐五年前进京参加选秀…”程妩说到此处忽地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堂内坐着的众人皆恍然大悟。 本朝规定,每五载一大选,每三载一小选,从各地择优采选适龄的女子进京参加选秀,充入后宫。小选条件会放宽许多,也有不少貌美色佳,素质上乘的民间女子有机会入宫服侍,可大选确有严格的明文条例,只从贵族官僚家族里遴选适龄女子,且以嫡长女为先,待采选结束,未被选中的贵女们才能返回家中,另择良缘。 申家那位嫡长孙女就恰好适龄,又赶上大选之年,被选进了宫。 不是说世家贵女不能入宫,有些家族反而会主动疏通关系把自家女儿送进去,以稳固朝中地位,如若有幸得宠,延下个皇子,那真是光耀门楣的万好之事。 只可惜,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几位皇子皆已弱冠封王,前朝势力早已被几人把持在手,而后宫亦是血雨腥风,此时,再经选秀入宫,不但捞不到任何好处,反可能赔上半条性命。 不说圣上还有没有那等子精力,就算有,而你又侥幸诞下皇嗣,以圣上的年纪,能撑到子嗣长大的那一天吗? 申家那位嫡长孙女模样姣好,据说和年轻时的静妃还有几分相似,入宫几载倒也得宠,只后来还是折在了那等吃人的地方。而程家除了程二爷在京为官,再无旁人,程家女眷进了后宫,谁来托举帮衬。 而现今已过小选,在等两年大选之时,程漪恰好及笄,而她又是嫡长女,极大可能会在第一轮采选时就被挑中,如若不出什么差池,就会成为后妃。 一般大选,各家也只会挑选一名,程漪即参加了选秀,程家同辈且年龄相仿的姑娘便可安心相看人家,从容待嫁了。 想明白其中的弯绕,一时间,堂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尤其是季氏,全然没了方才的畅然,面色由潮红转为苍白,显然是想到了其中的利害,被吓得不轻。 一个是嫡长女的身份,一个是去了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的地方,如何取舍她自然清楚。 而坐在首位的老太太,听了程妩的一席话,神情依旧如常,看似没被干扰,只是一直搭在掌中的佛珠不知何时转动了起来。 “老大,你怎么看?” 程老太太考虑的是,程漪虽是程家血脉,但毕竟流落在外多年,怕是没甚规矩见识,如若进宫得罪了贵人,恐会牵累程二爷的仕途。 几人心中各有计较,转眼看着大房的主君,程宏茂。 程妩依旧跪于堂前,没等程宏茂开口,又是一拜,而后不疾不徐的出声,“自我幼时,母亲便常与女儿说起长姐之事,当年母亲身怀六甲,四处逃亡,历经生死才诞下我们姐妹二人,又因局势动荡不安,只能忍痛抛下长姐,带我离开,这才导致长姐流落在外十几载,成为母亲的心病。如今长姐终于寻回,自然应当承欢父母亲人膝下,来弥补错失的光阴。” “所以适才女儿才说,长姐不应立为嫡长女。至于我本就亏欠姐姐良多,母亲也是为了保全我才导致姐姐受尽苦楚,故而女儿心甘情愿。更何况眼下姐姐还没入族谱,名义上我才是程家的长女。”程妩说的坦荡,句句真挚。 “哎,真是好孩子啊。”程宏茂难得的,对她展露出几分怜爱。 而季氏只顾着拥住程漪,一副大雁护雏鸟的模样。 程妩并未看季氏,而是偏头对着一直站在外圈,神情焦急的霁蓝投去一个安定的眼神,叫她宽心。 程妩做这一切自然不是像她所说的这般,为着什么姐妹情深。这样的牺牲,放在前世倒大有可能,但眼下她早已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那个程妩。 上一世,程漪就是在今日这场相认场合被敲定了嫡长女的身份,她从病中出来,就由“程大姑娘”变成了“程二姑娘”。自古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程漪又嫡又长,便在身份上压了她一头,而金陵世家惯例,嫡长女是要放在祖母名下教养的。 此前,程漪未被找回,老太太以此为借口,不肯教导大房唯一的嫡女程妩,后来程漪和二房的程淑一起,听老太太教导直至及笄,长了见识不说,程漪还乘机和二房的堂妹搞好了关系,讨了程二夫人欢心,搭着她们的关系和京都有了接触。 重来一遭,程妩怎么可能再给她这个机会。 至于选秀,就更不必担心了,两年后的那次大选以后宫充盈,圣上积劳给取消了。 程妩自然不相信这个理由,取消选秀或许是前朝后宫,各番势力博弈的结果,不过这和她没甚关系。与她有干系的是选秀取消后,增添的另一项择选--给皇家之女做伴读。 程漪和二房的程淑后来便被选中,成了郡主的伴读。再加之后来程家二房嫡子的功名,两人顺利跻身京都上流圈子。各类诗词花会,络绎不绝。 而那时候的她在干什么呢?程妩不由回想。 她早在程家举家迁往京都前就嫁与了陆昭远,守着那小而破的宅院,劳心费神,为一家子的生计奔波,给陆昭远支起一方安心温书的天地。 程妩想到这,心尖突然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眨眨眼,强压下来。 “那就这么…” “大哥,且慢。” 程宏茂端起茶盏,一句话还未落定,却被坐于右侧,一直没发言表态的二房弟妹,王氏打断。 他一早被人打断两次,颇为不快,可见是王氏,也不好多言,“弟妹有话请讲。” “大哥请恕我冒犯,自古以来,无论是世家门阀,还是平头百姓,都讲究个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是什么便是什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坏了祖宗规矩,何况程家乃书香世家,更应该遵循礼制法度。再则,当年之事,又岂是妩姐儿一个婴孩能左右的?妩姐儿懂事,咱们做大人的也应当明晓是非才对。”王停云嗓音轻淡,语调平缓,如涓涓细流,灌入耳中。 程妩没料到王氏会突然站出来,替她说话,有些惊诧地循声视去,就见这位满腹才华,浑身透着书卷气息的二叔母冲她抿了下唇。 可程妩记得自己这位二叔母,前世与她并不亲近,反而更喜爱后来落落大方的程漪,因而在来之前,她没有把这一变故算在内。 眼看着事情就要敲定,王氏突然阻拦,季氏自然恼恨。 她适下也顾不得大家派头,指着王氏的鼻子就开始叱道:“这是我们大房的事,与你何干,王停云,不要仗着二爷在京都做官,我们大房仕途不如你们,就把尾巴翘上天,再怎么样我也是你的长嫂。”她本就讨厌王氏,如今怒意攻心,说起话来便口无遮拦。 “住口。”还没等王氏反驳,上首,一个黑釉兔毫建盏便狠砸了下来,碎片四溅,洒出的茶水化做水珠,又迅速坠下,尽数落在了跪在堂中央的程妩身上。 “姑娘。”霁蓝惊呼出声,挤开人群,扑在程妩身旁,把她头发上沾染的茶沫一一拂去。 程妩敛目,冷淡地扫了眼素白衣裳上晕开的茶渍,什么也没说。 上首,发泄完的程宏茂犹不解气,脸庞上的皱褶都随之颤动。他身为程家长子,却没有继承到习书的天赋,处处被二弟压上一头,如今,当着晚辈们的面,被自己的夫人当众捅破,他如何能忍。 季氏被这吼声吓了一跳,也回了半个神,半晌没有再开口。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模样胆怯的程漪走了过来,她学着程妩,跪在堂下,梨花带雨道:“父亲母亲不要吵了,女儿在外受苦受难,不是妹妹的错,怪只怪我福薄,不比妹妹,能一直承欢亲人膝下,都是我的错。” 季氏一听,心如刀绞,走过来拥住她,“我的漪儿,这哪里能怪你。” “都怪我,叫父亲母亲为难,还害得妹妹失去嫡长女的身份。”程漪说完,还拉过程妩的手,一脸愧疚,小心翼翼地道:“妹妹,我不会抢你的嫡长女身份,你放心,只要能让我在祖母,父亲母亲跟前尽孝,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会威胁到你的。” 程妩心中冷笑,目光盯着她,不知程漪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但她这一席卑微伏低的话,该起的作用还是起到了。 只见季氏跪行到老太太跟前,苦苦央求,“母亲,漪儿流落在外多年,吃尽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我们娘俩还未说过一句体己话,她还没有在我跟前承欢过一刻,叫我怎么忍心把她送去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母亲。” “漪姐儿是你女儿,难道妩姐儿就不是了吗?”王停云整了整袖摆,不咸不淡地送出几个字。 程妩心道:是呀,外人都看得如此清楚,她上辈子究竟是被什么蒙了心。 “妩姐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可她自出生就没离开过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哪能比,如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 “母亲,不要再说了,我是长姐,自然该多承担些,妩儿是妹妹,理应多受些宠。”程漪松开程妩的手,和季氏并排跪在老太太跟前,把后头的程妩遮挡得严严实实。 事情到这里仿佛陷入了僵局,程妩本想耐着性子看她们多演会儿,无奈病还未痊愈,只得思量解决的法子。 谁知,季氏的陪房妈妈,祁嬷嬷突然站了出来。 “禀老太太,大爷夫人,奴婢有一事相告,不知当讲不当讲。” 4、第4章 “说。”程老太太向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让她把季氏母女先拉起来。 “当年夫人产子,情况危机,跟前又只有我一个婆子伺候,顾许多东西没法准备,后来姑娘平安降生,那产婆说肚子里还有一个,我这才知晓夫人原是怀了双胎。”祁嬷嬷说到这顿了下,才接着往下道:“两个孩子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才降于世,这时夫人早已精疲力尽,还未来得及瞧上一眼便昏死过去。老婆子我把所剩不多的盘缠全拿出来,才将将弄到几副药渣,给夫人填补亏空,不至于落下病根来,那时候当真是苦啊!” “没过两日,夫人情况好转,也怕在原地呆太久引人怀疑,便准备启程,可两个大人风餐露宿不打紧,现下还要照顾两个幼儿,手中也无银两,于是,夫人一咬牙,便决定舍下一个孩子,最起码保住一条程家血脉。我听从夫人安排,把大姑娘安置在草垛子里,盼着有好心人救下这苦命的孩子,随后便抱着二姑娘随夫人离开了。” 祁嬷嬷叹了口气,继续:“直到…直到十几日后,我给二姑娘净身,这才留意到她腰身处有块淡红色的胎纹,我心下大惊,只因那块胎纹原是大姑娘身上才有的,那时我方明白,自己这是把两位姑娘给弄混了。事后,我怕夫人责怪,又寻思两位姑娘虽分先后,却也是同一日降生,差不了多少,于是便擅自瞒下了一切,如今想来,真是罪该万死,还请老太太,主君和夫人责罚。”祁嬷嬷说完,重重朝坚硬光洁的地板磕去。 真是一出好戏。 程妩敛目,掩下眸色中的深沉,佯装害羞,在这节骨眼上适时地添了把火:“禀祖母,孙女腰侧却有一块浅淡的胎纹。” 众人一时无言,仿佛都在消化着这个突然的消息。 而方才还苦苦哀求的季氏,此刻顾不得仪态,拽着绣帕捂住张大的唇角,一副震惊到无法回神的模样,半晌,抬脚狠狠踹向祁嬷嬷弓着的身体上,“你这老妇,如此大的事,居然敢瞒着我!” “奴婢有罪,听凭夫人处置。”祁嬷嬷艰难地支起身体,抱住季氏的腿不肯撒手。 “来人,来人啊,把这老妇给我拖下去,关到春华院的柴房,没我的允许,不准给饭食清水。”她神情激动,堂里一时乱成一片。季氏看着大动肝火,实则这反应恰好坐实了祁嬷嬷的坦白。 而在这件事上取决定性作用的程老太太和程宏茂,对于这样的结果也乐见其成。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也无人会去深究,再者,当年陪季氏生产的只有祁嬷嬷一人,无旁人佐证,就算有心探寻,也无从下手。 “好了,既然漪姐儿本就行二,那就还是依照先前所说,记为嫡次女吧。”程老太太扶额,直接敲定下来。 众人看她神色恹恹,也不好再言,只福了礼,便依次退下了。 . 从松寿院出来,天光大亮,云翳尽散,连湿滑的地面都被烘烤了个干净。 程妩立在青石板路上,侧身回望了眼逐渐明晰的雕鹤飞檐,眉目舒展。 “真是个傻孩子。”王氏领着程淑经过,忍不住叹了口气。 程妩回神,朝着王氏的背影屈膝,福礼,“谢二叔母关怀。” 这场戏,皆大欢喜,似乎只有程妩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可她自己却清楚,这重生后的第一场仗,她大获全胜。 原本,她只是想借由选秀之事,让季氏等人主动放弃嫡长女的身份,从源头上斩断程漪日后和二房亲近的机会。但这样一来,也有一个弊端,待她们得知采选取消,恐还会作难。毕竟族谱上程漪虽不是长女,可府中的人都明晓事情原尾,程妩这个长女身份有虚。 但经过方才祁嬷嬷一搅,这事就板上订钉,再难推翻了。她作为当年除季氏外唯一在场的人,自己亲口所说,还能有假? 故而,在程妩真实身份没绽露前,她永远是程家的嫡长女。只是不知,尘埃落定,她的祖母还会不会推诿教导之事。按理来说,只有长房的第一个女孩才有资格得祖母教管,但起先他们一直默认流落在外的程漪才是长女,加之程老太太偏袒二房,以解闷逗趣为由,把二房的程淑要了过去,直到她满了十岁,才放她回母亲身边,但还是日日要去请安。反观程妩,明明也是嫡女,却在府中没甚存在感。 “走吧。”程妩收回视线,踩着竹青锦鞋,踏上石阶。 霁蓝手里提着老太太赏下的糕点,紧跟在程妩身侧,有些欲言又止。 “姑娘。” 这时,程妩房里的另一个贴身婢女月黛,小跑过来。 程妩听到声音,并未停止步伐,好似没听到般。 待月黛走进,霁蓝才不满地嘟囔,“你去给姑娘告假,还告到老太太房里来了?” 刚才进门,她就注意到了站在角落看热闹的月黛。 “我是去给姑娘告假呀,结果尤妈妈说夫人去了老太太院里,连大爷都去了,我这才过来。”月黛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丝毫没觉得自己有错。 “你告假要多久?说一声的是,结果连姑娘都起身过来了,你还在老太太院里。”霁蓝愈发不满,“姑娘本就病着,跟前缺不得人,你倒好,跑过来躲懒不说,还害得姑娘不知情况,跑到夫人院里请安,发现没人又往老太太这里赶,在风里吹了好一阵子。” “要是姑娘再发起热来,你担待得起吗?” “我这怎么就偷懒了,我是过来后听说二姑娘被找回来了,想着姑娘知晓了必定欣喜,便多打听些,好回头跟姑娘说,姑娘一高兴指不定病就好了。”月黛一脸不服气,她也是一等丫鬟,凭什么要被霁蓝这个外面带回来的野丫头压上一头。 程妩被两人吵得头胀,出声制止,“别说了。” 她自然知道月黛的性子,她是程夫人院里拨过来的,又是家生子,平日不说把霁蓝放在眼里,就连她这个姑娘也得不到太多尊重。 在大宅院生活,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程夫人平日对她态度如何就决定了府中下人对她如何。 程妩倒不在意,只是这样的人放在院中终是不安全,更莫说对方还时常向上房打报告,她需得寻个法子把月黛给打发走才是。 5、第5章 晌午,程妩用过膳食,又服下汤药后,便回里屋歇下了。一直睡到申时,她被梦境裹挟,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寝衣已被汗水洇湿,身上黏腻一片。 程妩缓了回神,继而挪开被褥,曲着手肘去掀床帐,借着窗口斜斜打进来的光亮,环顾四周,见陈设依旧,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临死前的那间昏暗冰凉的牢狱中,她在里面申冤无门,受尽折磨,而几里外的长宁街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向来待她执礼疏淡的丈夫,高坐马背,胸挂红绸花,一如探花及第,跨马游街那日,光华夺目。 转眼功夫,喜轿落地,头束紫玉金冠,姿容绝滟的郎君迎着日光,踏步而来,伸手牢牢攥住了红绸的一端,领着玉扇掩面的娇人,朝首辅府邸行去。 而那双眸含水,腮颊盘红的新妇,不是临城郡主,又能是谁。 程妩不由回想起自己嫁于陆昭远,成为陆家妇那日的光景。那时的陆昭远还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穷苦书生,办不起喜宴,加之两家谈和匆忙,程妩连嫁衣都没来得及绣,便被租来的简陋轿子,抬去了夫家。 而她的婆母见她嫁妆不过了了,并不得程府看中,态度便直转急下。在陆昭远功成名就后,更是宣扬她当初不知廉耻,故意落水,倒贴陆家。 害得她成为满京都勋贵家眷茶余饭后的谈资。 “姑娘,起了吗?”霁蓝立在紫檀黄花梨屏风外,小声试探。 “嗯。” 程妩掐断思绪,靸鞋下地,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随之披撒下来,轻轻晃动。 她睡前吩咐过醒来要沐浴,这会子霁蓝见她已经起身,便跟进来准备干爽的衣物。 “月黛呢?”程妩把身体完全沉在水里,随口问。 “姑娘歇下后她就出门了,八成又是去春华院找她的好姐妹了。”霁蓝用水枓浇着程妩的乌发,即使程妩这会瞧不见她的神情,也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抱怨。 “她就是仗着自己的妈子在夫人房里方差,有人撑腰便不把姑娘放在眼里。平日里偷尖耍滑也就罢了,还三五不时地跑到夫人跟前告状,偏我们还拿她没法子。”霁蓝气呼呼地噘着嘴。 “咱们院里,有跟她关系好的婢女吗?”程妩漫不经心的从水里捞出一片干花瓣,细细端详。 霁蓝沉凝片刻,道:“小厨房的银杏平日里会跟她搭上几句话,旁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银杏?”程妩回忆了会,没在记忆中搜寻到对应的人。 “就是今早给姑娘送药的。” 程妩这才有了些印象,侧身吩咐:“这几日你捡个月黛不在的时辰,把她领过来,我有话问她。” 霁蓝听话地点点头,本想询问程妩叫银杏问什么话,不过转念一想,这事到时候自会知晓,于是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上。 她取来干毛巾,帮程妩把头发细细绞干,提起早晨的认亲,“姑娘,你明知道两年后京都有采选,为何还要揽下长女的身份?” “那个祁嬷嬷指不定是在扯谎,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二夫人开腔后站出来,明摆着就是想坐实姑娘的身份。”她今早便想问,但碍着月黛在场,才生生止住。 霁蓝知道,自家姑娘重孝,平日里大夫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便急得和什么似的。 但也犯不着为了这个,便搭上自己的余生呀。就算当年因着她,二姑娘才流落在外,这也不是她家姑娘的错呀。 连二夫人都说,姑娘当初就是个婴孩,决定不了什么。 “放心,你家姑娘还没傻到那般程度。”程妩刮了下她圆润的鼻尖,“我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自个。” 霁蓝没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心思,又向来信任程妩,听她这么说,便也放了半颗心下来。 “姑娘不要糊弄奴婢就行。” 其实霁蓝还有些话没有说,自她跟着程妩起,她就感觉大夫人待她不似寻常母女,反倒有些太过疏离严厉。 霁蓝本以为大夫人秉性如此,可今早在老太太院里,大夫人对着刚回府的二姑娘确是全然不同的态度。但这话她不敢说出口,怕惹得程妩伤心。 正想着,屋内涌起汩汩水声,霁蓝收回思绪,骤然抬目,就瞧见一具白皙姣美,玲珑有致的少女身体呈露在前。 程妩从水中立起来,迈出一双似玉柱修长莹润的腿,引得水流哗哗,动作间半干的青丝微微晃动,推挽着藏匿在暗处的柔软腰肢沐浴到从窗纸透进来的阳光下。 那细碎的阳光罩拢在她含苞欲放的躯体上,仿佛镀了层玄妙的纹理,像是刺绣上勾勒的金丝。 霁蓝不由看得有些呆愣。 “在想什么呢?”程妩自顾拿起巾帕擦拭身体。 霁蓝甩甩头,接过巾帕替程妩抹干沾染的水珠。她日常伺候程妩起居,更是见惯了这副身子,今日不知怎的,竟感觉有些不同。 她正帮程妩系着绦带,一婢女候在外间通传。 “大姑娘,三姑娘过来了,此刻正在堂屋里坐着。” “三姑娘怎么突然来了?”霁蓝有些讶然。 “你们备着茶水点心过去伺候着,我马上来。”程妩抬高音量吩咐。 “可别是找咱们的麻烦吧。”霁蓝一脸担忧。 程妩摇头。让霁月随意给她束了条头绳,披着长发走了出去。 其实不怪霁蓝那样想。程妩记得前世自己这个庶妹可没少给她使绊子。 踏入堂屋,程妩一眼便瞧见了坐于上首,着一袭宝蓝团花纹锻面裙,头插镂金簪的清丽少女。 程涵听见脚步声,徐徐转头,嘴角牵起一抹笑颜,率先唤道:“大姐姐。” 程妩缓步迈进,理了理衣摆,坐于她对面,“三妹妹怎么来了?” 程妩借着对话的空挡,虚虚扫了眼程涵。虽今早她也去了老太太那,但程妩当时有要紧事办,故并未多留意她。 程妩记得前世,程涵同她一样,早早便许配了人家,并未赶上程府举家迁移京都的好事。因而算算,她也有好些年没见着这位妹妹了。 “大姐姐这话说的,好似不欢迎妹妹来一样。”程涵娇嗔了下,随手打开搁在一旁的提盒,“我得知大姐姐病了,便使了些银子让负责采买的小厮捎了份如意楼新出的点心来,想着姐姐还在病中,必定没甚胃口。” “多谢妹妹,有心了。”程妩很给面子地捻了块,托在帕子上小口品尝。 “味道不错。”程妩解决完糕点,端起茶水冲淡唇腔里残留的甜腻,便不再继续。她知程涵过来,必定不是为着探望,也就耐心等着下文。 果然,没多久,程涵便生硬的把话题扯到来意上。 “我瞧着二姐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很会说话,哄得母亲把去岁一年都没有的笑容全使出来了,可比我们强太多了。” 6、第6章 只一句话,程妩便摸清了程涵的目的。 她刚沐浴完毕,身上还散发着香胰子的馥郁气,此刻未佩珠翠,如上等云锦绸缎般的几缕青丝从束绳中溜出,随意地搭在白皙圆润的耳廓旁,显得颇为舒展融然。 程妩抬手把不规矩的头发别到耳后,旋即拎起几案上的公道杯,给程涵斟了盏茶,“三妹妹喝茶。” 程涵耐着性子等了半晌,不但没见着对方神情有丝毫变动,反而等来这么一句牛马不相干的话,胸中一时憋闷的紧。平日里她这个嫡姐最是珍视季氏,把季氏的话当圣旨一般服从,也没见讨得几句称赞,如今程漪进府,季氏对待这个分开多年的女儿是何态度,众人皆看在眼里。 明明都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程涵就不信程妩心中没有计较。 她目光寸步不移地锁在程妩脸上,不想错过末节,就这么盯了少时,却发现对方神色依旧,似乎没因她的话影响分毫。 还装。 程涵撇撇嘴,继续道:“大姐姐你是不知道,今晨在祖母院里,母亲搂着二姐姐又是喜悦又是心疼的,祖母想问几句话,都不肯撒手呢。我原还想着二姐姐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想必回府后要好生调养一番,却未料二姐姐不仅生得水灵,和母亲站在一处,也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难怪前会子才得了消息,这么快就寻到了人。就连父亲都说二姐姐一看就是程家的血脉,还夸她承袭了程家的风韵,就算没读过书,也能把话说得妥帖周全呢。” 她这话看似说得无甚问题,仿佛只是纯粹地夸赞程漪,实则却句句都在戳程妩的肺管子。 几载前,巡抚夫人回金陵探亲,在席面上见了程妩,便觉喜爱,不但送了贵重的见面礼,还拉着她坐于身侧直至罢宴。席间,还恰巧截了季氏询问程妩是哪家的姑娘。 坐于附近的几名夫人听了,皆笑着打趣,说程妩正是跟前这位季夫人的亲女。巡抚夫人不免失笑摇头,道程妩长相不似季氏,八成随了父亲。 可程妩生得既不像母亲,也不似父亲。如今程漪回府,明明和她一母同胎模子却相差甚远。 程涵大抵就以为季氏喜爱程漪多过程妩,也是占着长相的原因,故而如此说。 程妩听罢,神情终于有一丝松动,她浅笑着,因洗浴蒙了层水雾的眼已然分明,“二妹妹是母亲所出,自然样样都好。”她顺着程涵的意称赞,却轻飘飘的就把程涵划分在了阵营之外。 话落,程涵当即就便了脸色,她下意识扣紧了梨花靠手,愤怼的话刚要送出,才吐了个辨不分明的短促音节,又陡然刹住,挤出一抹干笑,“我是庶出,自然比不上,可大姐姐你却不同,二姐姐没回府前,除了养在祖母房里的淑姐姐,就属你最出色了,现下二姐姐才回来,就哄得父亲母亲喜笑颜开,衬得我们什么也不是了。就连姐姐院里的月黛前去告假,说你染了风寒,母亲都顾不得问一句,就把月黛给打发了。” 程妩以为她这话会激恼程涵,却未料她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她这个妹妹虽是庶出,却因着姨娘得宠,又是大房几个孩子中长得最似程宏茂的,故而一应待遇都比着嫡女的来,加之大房这辈至今还未有男丁,程妩又没什么存在感,程涵在府中的日子可谓滋润。于是养就了一副娇纵气性。 如今肯捺住性子,肯定是受了谁的点拨。 程涵吃了暗亏,不想就此罢休,接着道:“我还想着母亲是好不容易见着二姐姐,还在兴头上没缓过神来才疏忽了大姐姐这里,下午便会过来看望,我这才拖到申时方来,怕耽误郎中诊断,没成想刚才问了门口的婢女,才知姐姐方起身,母亲竟没有来。”她一口气说完,佯装怕程妩生气般,肩膀缩了缩,而后顺势端起程妩替她斟的茶,略品了口,旋即蹙起细眉,动作略重的把茶盏搁下。 “这茶怎么有股子霉味。”她抿了下嘴,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 “有吗?”程妩端起来抿了口,觉得并无甚问题,但还是解释了句,“这是去岁下旬的陈茶,可能因着最近的雨季,保存不当,受了点潮,招待不周,妹妹勿怪。” 程涵眸子圆睁,一脸诧异,“姐姐为何拿这等发了霉的陈茶招待我,明明开春时,母亲就从公中拨了新茶下来,我得的是二两毛尖,姐姐是嫡出,按理分列只会更多,怎得还藏着掖着,是觉得妹妹身轻言微,配不上那等子好茶吗?” 话落,她不待程妩启唇,又道:“但妹妹想来大姐姐也不是这般小气的人,还是说大姐姐并没有收到分下来的新茶?” 见程妩沉默,她那张抿了淡粉口脂的唇瓣继续张合,“姨娘和我都领到了呀,怎么唯独姐姐这里没有?怕是哪个办事不利的婆子给漏了吧。” “或许,等回头我找母亲问问。”程妩不咸不淡地答了句,略敛眸掩住眼底的一抹暗色。 从程涵的角度看去,只瞧见程妩略埋着头,浓密的眉睫耷着,一副惘然的模样,她便以为自己的话凑了效,不由兴奋起来,“姐姐可千万别使人去问,母亲向来说一不二,若得知哪个婆子出了这样的纰漏,肯定会重重责罚,那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姐姐想呀,平日里母亲教导晚辈是何等的严厉,我就暂且不提了,就说姐姐你,平时犯了一点小错,母亲都是一视同仁的。”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原先还因着母亲太过苛刻背地里偷偷哭过几回呢,姨娘那时就劝慰我,说母亲性子使然,就连大姐姐你这个亲女都是如此管教的,我也就释然了,只觉母亲都是为了我好。今早在祖母院里,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母亲如此柔和的一面呢。” “不过那也是因着二姐姐才回府,母亲怕吓着她,放缓了态度,估计等她适应过后,跟着我们一同学习时,母亲就同等对待了,大姐姐你说是吧?” 7、第7章 她故意拖长了腔调,有种目的即将达成的好整以暇,清丽的面容依旧,只那忍不住上翘的唇角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得意。 程妩也跟着笑。她这个庶妹的生母婉姨娘是个聪明人,懂得算计人心,借刀杀人,又有手腕笼络住主君,故而在这府中过得如鱼得水,连季氏都奈何不得。 前世,她也同样使过这招,想要挑起程妩和程漪的对立,让姐妹二人鹬蚌相争,而她和程涵躲在暗处看戏,必要时佯装大度,出来说合。这样,既解决了角逐对手,又能在老太太和程宏茂跟前博得个好印象。 不费吹灰之力,便一举两得。 算盘打得好,只可惜她低估了程妩对季氏和程漪的感情。 程妩当时听了一番挑唆,并没有产生不满或者是嫉妒。只她终究渴望关爱,眼见着程漪在季氏膝下承欢,母女情深,自然倍感眼热。 于是程妩寻了个恰当的时机,找到程漪,企图打探到她平日里是如何讨得季氏欢喜,又放低姿态恳求她帮忙言说,希望往后母女携手出门,也能捎上自己同去。 当时,程漪满口答应,温声细语,程妩尤为感激,任由她在自己这收刮了为数不多的几件名贵首饰。 哪知程漪转身就跑去季氏房里告状,指控程妩责怪她攘夺了母亲的慈爱,一通哭诉下来,惹得季氏心疼不已,同时也愈发嫌憎程妩。 而那时的程妩却被蒙在鼓里,只知季氏对她态度越来越差,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恶,全然不知其他。 程妩甚至认为是自己平日里做得不够好,让母亲感到失脸,于是无论在族学还是在女红上,她都竭尽全力,只盼着一声夸赞。 可她越是努力,季氏就越觉得她想跟程漪争抢,如此往复,她在府中的日子也就愈加艰难了。现下想想,若不是当初程家想推她出去替嫁,以季氏对她的厌恶,不知会给她许配什么样的人家打发。 虽说嫁给陆昭远,最终也没落得个好下场。 如今回首前世种种,只觉苦涩荒唐。 程妩把视线从门外凝回来,转而撞上程涵那双溢满算计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二妹妹受了这许多罪,母亲多优待些,实属应当。三妹妹就别再吃味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吃什么味。我只是为姐姐打抱不平罢了。”程涵面色一紧,忙不迭摆手。 “为我鸣不平?”程妩重复着碾过她这句话,唇角扯出一抹浅淡的弧度,眉头微抬,支肘斜撑着脑袋,若有所思,“我有什么不忿的?” 程涵瞳里擒着的精光忽而一闪,继而挺了挺背脊,颇为复杂地看向程妩。 她都把话挑得如此清楚了,对方居然还不明白? 临行前,姨娘特意嘱咐,道程妩是个蠢的,让她沉住些气,把该说的话都带到,对方必定乖乖上钩。 可现下,姨娘交代的那些个话她都已经说完了,却好似对牛弹琴,触了一鼻子灰。 果然是个蠢得没救的。 程涵握在靠手上的纤细手指松开,侧头寻了个程妩看不清的角度翻了下眼眸,那因着婉姨娘地叮嘱一直镇着的性子也忍不住破出。 “都跟姐姐讲得如此显明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何故还要问我?”程涵起身,眼帘向下,居高俯视程妩。 这就不装了? 程妩用竹荚搅动茶水,凝着那个因她动作出现的漩涡。 程涵宣泄完,见目的还未达到,又软和了几分,学着往常姨娘对父亲说话的语态措辞,“我身来便是庶出,自然不敢肖想太多,只盼着能守着姨娘过些安稳日子,可你却不同,你和二姐姐都是母亲所生,眼下她刚回府,大家的心思皆在她身上也没什么,怕只怕二姐姐日后三番五次的去提前头受的苦,让母亲心怀愧疚,行事间不免就有所偏颇了。” 语落,程妩搅茶的手顿住,刺着莲花纹的袖口往后收了寸许,露出一截凝脂细滑的肌肤,白得打眼。她虽坐着,可对上程涵,却丝毫不显畏怯,“谢谢妹妹的关心,能替我考虑到这份上,可你也说了,我和二妹妹乃一母同胎,当是一荣俱荣,母亲多留些心思教导,二妹妹也能成长得更好,我作为嫡亲姐姐,脸上岂不是也有光,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如此贫气。再则,二妹妹的确因我才受了这许多的罪,不说母亲,就是我往后也要尽力弥补才是,今晨在祖母那拦着不让她成为长女也是因此缘故,三妹妹难道不明白吗?” 程涵一时语塞,复坐了下来。 程妩睨着她,娓娓道:“我这里无甚需要操心的,但看在三妹妹这般替我着想的份上,我也好意提醒句,你也该早早为自己的将来做些打算了。” “我做什么打算?”程涵见她油盐不进,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我自幼身子就弱,以往很多宴席也没法参加,大房适龄的姑娘也就你我二人,于是父亲便让母亲带着你出席,放眼整个金陵,你也是头一份的,但如今却不同了,你也说了父亲母亲疼爱二妹妹,再加之她是嫡出,你觉得往后,你还能时常随在母亲身边,出席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席面吗?”程妩托起茶盏,吹了吹寥寥几许浮沫,喟叹了声。 “看在妹妹送来的糕点份上,我再多嘴一句,想必你也知晓,父亲母亲感情如何,我不善言辞,也没本事讨得长辈欢心,又整日里病着不出去,但二妹妹却不同,她灵慧嘴甜,不仅能逗得母亲开怀,也能从中缓和父亲母亲的关系,今早你也瞧见了,父亲母亲为了二妹妹的事,难得地站在了一处。” 程涵的脸色随着程妩的这席话一点点惨白下来,她双手交握,指甲嵌着肉,淡粉色的唇紧抿着,就连发髻上插着的簪子都失了适才的光泽。 “大姐姐,我想起来还有些事,就先不叨扰了。”她站起身,三两步并在一起,很快消失在视域里。 程妩瞥了眼她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半晌,揉了揉眉心,朝霁蓝道:“把东西撤了吧。” 目睹了全程的霁蓝此刻大气都不敢出,只轻悄悄地收拾着木案上的茶具。她原还悬心程妩适才说自己拦下嫡长女的身份另有打算,掺了糊弄,眼下却全然歇了这等念头。 程妩虽未再言,但周身那股给人压迫的气息却依旧存在。霁蓝收理完毕,临出门前,还是没忍住回头端量了几瞬。 她总觉得,自程妩这次感染风寒醒来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片刻,堂内空荡下来,只余程妩一人倚着窗沿静坐着。 她略偏着头看似在眺后院墙根处那株影影绰绰的楠木,实则思绪早已飘远。 前世,婉姨娘与季氏斗了大半辈子,终究还是因着程漪这股邪风败下阵来。 今世,她不介意隐匿在暗处,做婉姨娘背后的东风,让她“扶摇而上”和季氏拼个你死我活。 8、第8章 因季氏想与刚回府的程漪亲近,又要忙于安顿她的住处,无暇顾及敷衍程妩,便以让程妩安心养病为由,免了她几日的请安。 程妩也因此得了几许清闲,直到十五这日,经霁蓝提醒,她才记起来已到了要去松寿院问安的日子。 除此前养在松寿院的程淑例外,程府规定每逢初一,十五,各房小辈们便要齐聚松寿院陪同祖母一齐用罢早膳,并训完话方才能归。 遂程妩卯正时便起身整备。抵达松寿院时,鎏光适巧映在程府一惯庄严肃穆的碧瓦朱甍上,呈现出虚幻的和洽。 她甫一跨过院门,便瞧见原本宽敞亮堂的廊下空地上立满了人,且大多数都是年岁稍轻的姑娘,打眼扫去,为首领头那人正是季氏房里的曾嬷嬷,此时她恰与另一名程妩不认的婆子在搭话,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大门处。 “母亲。”程妩还未作何反应,伴在身后的月黛便无所顾忌地越过她,上前找曾嬷嬷攀谈去了。 曾嬷嬷见着月黛,又斜睨了眼程妩,最终什么也没说。 程妩和曾嬷嬷对视着,很快便神色如常地挪开视线,只身侧的霁蓝不自觉地跺了跺脚,在青石板上发出微弱的响动。 “无妨,你且随我进去。”程妩收拢手掌交叠在前,挺直背脊,稳步拾级。谁知她刚朝打帘迎候的嬷嬷颔首示意,余光就穿过人群,擒住了一抹至死难忘的身影。 只短短一个模糊的照面,冰冷的寒意便覆上程妩的身躯,她紧锁着那处,眼底暗流翻涌。 “姑娘,怎么了?”饶是看不清程妩神色的霁蓝,此刻也察觉出了她的异样。 很快,这边的动静引得了曾嬷嬷的注意,她蓦地回身,朝程妩看去。 程妩眼波快速闪动,赶在曾嬷嬷前头冲散了阴晦,而后面容平和地行进了正堂。 就在方才,她见到了绀蝶。前世那个送她入牢狱的推手。 程妩自然明晓,前世她落得那般下场是由程家导致的,但绀蝶作为程漪最得脸的婢女,在其中必定也出力不少,如今撞见,叫她如何不恨? 她由婆子引着,走过山水屏风隔开的过厅,在踏入正堂前,收回全部端绪,不过晃眼功夫,唇角便换上一抹得宜的弧度。 程妩原以为今日这趟,她会单独对上程漪,没料想季氏也跟了过来。 “祖母,母亲万安。”程妩缓行至央中,规矩福礼。 “起来吧。”程老太太抬抬手,寡淡着一张脸。她素来不甚在意大房的几个子嗣,尤其是除了每月问安便鲜少来她房中走动的程妩。 “是。”程妩打直膝盖,又轻抚过因适才行礼而有些褶痕的对襟藕丝罗裳,这才步至右侧那摆放了早膳几案的唯一空位上。 堂内一共放置了三张小型几案,上首程老太太和程淑共用,左侧是季氏和程漪,右侧那张,她来时程涵已经落座。 程妩才坐下,后头伺候用膳的婢女一杯茶水还未倒尽,便听程漪开口—— “姐姐终于来了,我这几日想去找姐姐,又怕打扰到你养病,得知今日给祖母问安,姐姐也会来,便早早等着了。”她嗓音温和亲切,眉目弯弯,脸颊泛着羞涩的红,颇有小女儿的娇态。 程妩闻言,抬首望去,就见程漪满含欣喜地锁着她。 才几日不见,程漪已经褪去了头回那股畏缩怯懦的做派,身着一袭樱粉色散花缎裙,头叉红宝石双鸾步摇,如此崭亮的打扮,硬生生把她那素淡的五官衬出了几分娇丽。 不知道的还以为季氏在栽培子女上有这样大的本领,短短几日,就让人有如此脱变。 只她口中说着想与程妩这位嫡姐亲近,可话里话外却都在像旁人点拨程妩是最后一个过来请安的人。 程妩凝着从茶盏里飘游出的水雾,轻悠悠道:“二妹妹这还是第一次正式给祖母请安,想来不知道规定的具体时辰,我向来是按照嬷嬷传达的来做,不敢提前叨扰,祖母年纪大了,睡眠轻浅,万一因我的缘故,导致没养好神,岂不是我这个做孙女的罪过。” 一席话挤得程漪脸一阵青一阵白。 程妩欣赏够了她的作态,方才递阶,“不过母亲执掌中馈,又要管教小辈,向来忙碌,今日提早来此,必定是和祖母有要事相商,二妹妹随同母亲一起过来,也是在理。再有,你是我的嫡亲妹妹,在我跟前行事也不比如此客气,我前些日虽病着,但你若到访,我岂有不快,往后你想来便来,我与你分开多年,也该趁着这难得的几载好好相与才是。” 此话一出,季氏的面色回暖,难得的没有插言指责程妩,显然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妩姐儿如今倒有几分长姐的样。”程老太太托起茶盏品了口,语调舒缓了不少。她看了眼程妩,转而瞥向坐于季氏身旁的程漪,眸光复冷淡了几分。 终究是给那小门户养育了多年,过于贫气。程老太太在心底暗暗摇了摇头。 程妩唇瓣微扬,玉面上如盛着一洼春水,“祖母过奖了,孙女还需多向淑妹妹学习。” 一直安静规矩的给程老太太布菜的程淑突然被点名,手中东西顿了一刹。 程老太太听到程妩夸赞自己倾心栽培的程淑,面上绽出一抹真实而慈爱的笑容,她怜爱地俯身拍了拍程淑的手,“你也坐下来吃吧。” 一时间,程漪反倒插不上话了。 用罢早膳,一直候着的婢女依次把器具都撤了下去。 按照平昔,用完膳食,再陪着程老太太闲聊几句,请安便会收场。 只程妩想到季氏突然到访,加之廊下杵着的一群人等,便知今日还有得磨。 果然,待几人漱过口,季氏既开了腔,“母亲,去岁年节里,咱们府上人手就有些不足,各处迎来送往,忙得我蒙头转向,才不至于出了茬子,我同主君商量,想再挑些适合的丫头小厮进府,主君却道母亲礼佛,崇尚节俭,不允铺张浪费,我只得作罢。可眼下漪姐儿入府,府中却是寻不出一个顺眼的丫头伺候,加上清风院长久搁置,也需修缮才能住人,这样样都得靠着人力才办得下来。” 季氏睇着程老太太的反应,接着道:“儿媳现下实在没了旁得法子,又不敢扰了母亲的清净,于是便想着自己掏了嫁妆,填进公中,采了些仆从回来。” 程老太太一早便听见了院中的动静,心下了然,只等着季氏开口,总归这笔银钱不是她出,就顺着季氏的意问:“你打算如何?” “儿媳想着,先紧着漪姐儿挑选,挑剩的再填补到各处。”季氏连忙答。 程老太太抿了口程淑递来的茶,复道:“你既已决定,就这么办吧,你管家多年,能力我还是信得过的。” “哎。”季氏展颜一笑,旋即讨俏地说,“漪儿的情况到底不同,在选人方面儿媳也没甚眼光,不如母亲替我挑几个称心的,也好让漪儿尽早适应家中生活。” 程老太太被捧得顺心,也满意季氏没全自作主张,只她不解自己这个大儿媳妇何时便得如此慷慨了,“把人都带进来吧。” 9、第9章 少刻,过厅那头传来混杂的脚步声。 “大姐姐,你院里的人最少,连跟在近旁的一等婢女都只有两名,不如趁着今日这等机会,向母亲讨要几个吧。” 一整个早膳下来,程妩只囫囵咽了几口杏仁粥,就没了胃口,心思一直置在外头,现下被程涵阻断,不由蹙了蹙眉。 “够用就行,多了聒噪。”程妩睇了程涵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程涵几次下来没在她这里讨得好,心口堵塞,想发作又顾忌着坐在上首的程老太太,只得同她一道,把视线投注到涌进来的一杆仆从身上。 曾嬷嬷指使着他们按事先定好的位置站定。前面几排打眼瞧去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姑娘,有些甚至和霁蓝一般,还未脱了稚气。 程妩一一扫过,很快就在第二排靠左端的方位揪主了绀蝶。她身上穿着浆洗发白的灰棉裙,梳着轻巧的圆髻,个子不高,还有些许干瘦,只一双灿然的眼眸显得分外伶俐讨喜。 程妩不由拢了拢衣袖下的手。经过前世一遭,她万不会小瞧了此人。 别看她眼下穿扮寒碜,展转几手才落到和季氏有接洽的人牙子手中,后头可是作为陪嫁,随同程漪一起入了定王府,成了等闲不敢得罪的女使。 想到这,程妩不由绷直了脊背。 “老太太,夫人,人都在这里了。”曾嬷嬷麻利地清点完人数,朝前迈了半步,恭敬禀报。 “嗯。”程老太太并未启唇,只从喉头挤出一声,算做回应。 季氏干笑着上前,坐在矮杌上,主动帮老太太捏腿,“母亲您瞧着可有合用的?” 程老太太遂抬起零散着几道皱襞的眼睑,朝下方一杆人等略略扫去,片刻,转向依旧端坐着的程漪,“漪姐儿,你也跟着看看,有没有顺眼的,这选中的人往后可是要跟你长期的,草率不得。” “母亲说的是。”季氏连忙给程漪使了个眼色,让她过来跟前。 程漪会意,缓步上前,和程淑一左一右拥护着老太太。 一时间,只有程妩和程涵还坐于下首,像两个事外之人。 程涵平日里在大房一惯呼风唤雨,只季氏拿捏着身份,给她找过些许不痛快,旁的时候,她还从未被如此忽视,故而当下和软垫子生钉一般,坐不踏实。 程妩余光感触到身旁的动静,明晰她这个妹妹心中的弯绕,并未理会,只神色如常的静默着,仿佛遁形之人。 只她看似无甚表情,注意力却完全置在上首几人身上 程妩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越过一众身影,徐徐扫向绀蝶,见她依旧乖顺地候着,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势子。 不知今世,程漪还会不会一眼就相中了她。 但不管如何,这一次,程妩不会让二人再碰到一处。 “祖母挑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孙女全凭祖母做主。”程漪站定,又学着程淑给老太太捶肩,唇瓣掐出一湾月牙,端得是和乐融融。 老太太闻言并未应答,反而把身子往程淑那倾了些许,问:“淑姐儿,不如你先来替你二姐姐择选下?” 程淑本立在后头给老太太舒散筋骨,哪怕堂内一下涌入众多仆从,也一副全然与她无关的模样。奈何程漪凑上来,接了她的差事,程淑只好退了几寸,静候着。 眼下被点了名,也不推脱,只端然福礼,略略沉思:“孙女觉得单凭眼睛去瞧,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倘若取来册子比照,也只能知悉个大致,何况,大伯母行事一向稳重细致,想来早早便摸清了他们的底子,确认无甚问题,这才领入府中。因而孙女觉得,得先让大家做个详细的绍介,平日有哪些习惯?会些什么?具体想担任什么职务?都一一说来。” 言罢,她又补充,“当然,这只是孙女自身见地,具体如何还需听祖母和大伯母的意思。” 因她这席话,在场众人的视线几乎都锁了过去,然程淑好似无所发觉般,语调依旧,脊背挺直。 从程妩的角度望去,只能瞥见程淑端方娟雅的侧容,但仅是如此,她也无法否认程淑的出众。 程淑家庭和睦,父亲乃从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嫡兄也科举有望,二叔母王氏更是从京都下嫁而来,满腹诗书才华。故程淑这辈子即便什么也不做,凭着这样的背景,依旧可以过得顺遂稳当。 可偏她自幼刻苦勤勉,上有父兄为模楷,下有祖母母亲谆谆教导,出落得端庄大气。 程妩想到此处,不由垂下眼眸,如若她说自己不羡慕程淑,那是假的。只可惜,她这辈子注定要浸渍在谋陷当中,做不得这等澄净之人。 程妩细细打量着自己这双还未因操持家务,而生满老茧的手,片刻,收好思绪。 上首,老太太赞许了程淑的提议,故曾嬷嬷指着第一排左侧第一人,让她按照程淑适才提议,介绍自己。 “请老太太,夫人和各位姑娘安,奴婢名唤芙蕖,年芳十三,金陵人士,平日喜爱刺绣…” “请老太太,夫人和各位姑娘安,奴婢名…名唤翠柳…” 众人或顺溜或紧张磕巴,总归依照顺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绍介。 很快便轮到了绀蝶,她先是遵照前面人等的样给堂里几人问了安,随后便语调平缓,音量恰当的开始简况自身优势,“奴婢家境贫苦,母亲早逝,下头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唯父亲一人在外卖力讨活,故奴婢没甚拿得出手的才艺,只寥寥识得几个大字,又因着自幼照顾弟妹,想来在伺候姑娘起居方面或许称手。” 她虽是这么说,但现下里不管出于何等缘由,去各府做下人的家境大抵都不会太好,故而能识得几个大字,很是难得。 程淑听完她的绍介,起了兴致,复正色探了她的虚实,却意外发现她不仅识字,连基础的诗句都会背上几首,便多问了句,“你底下还有弟妹需要照顾,如今来咱们府中做活,他们怎么办?” “回姑娘的话,奴婢的二妹已过十岁,能替奴婢看顾好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于是奴婢便想着出来找些活路,也好为父亲分担辛劳。”绀蝶见一席人等只有她被问了话,也不起急,依旧不卑不亢地答着。 程淑继而舒眉颔首,满意的和老太太对视了一眼。 程妩见状,不由眄向绀蝶,眸底泛起冷意。 又过了两刻,所有婢女绍介完毕。程淑禀告过后,便碎步退回原处,双手交叠于前,静候着。 程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此时半开的窗扉外有一注煦阳跃入,镀在老太太着古烟纹罗衣的康健身躯上,说不出的温蔼。 “漪姐儿,你妹妹都替你探得这般仔细了,现下你心底可有成算?”老太太抬手叫停了还在替她捶肩捏腿的二人。 程漪听罢,暗里划过不满。明明是她选婢女,如今到是给程淑供了个展现的机会。 “孙女已有人选。”她缓步走出来,面向程老太太福了一礼。 “那就去挑吧。”程老太太微阖上眼,神情疲怠。 程漪将要下去,季氏倏地握住她的手,“漪儿,你尽管去挑,多选几个也是无妨。”她虽这么说,可视线却是端着程老太太那头的,见对方没开口拦阻,又大方得卖着人情,“淑儿如今也从祖母房里搬出来了,院里的人手还使得惯吗,不如也随你姐姐一同来挑些个顺眼的。” “我就不必了,多谢大伯母。”程淑婉辞了她的好意。 这时,一直揣着事的程妩从余光中瞥见一抹身影突然靠近,霎时,一股浓郁的脂粉起萦绕鼻尖。 “大姐姐,你看母亲出手如此阔绰,连淑姐姐都考虑到了,你也趁机挑选几个呗,不然往后走出去,就你跟前伺候的人最少,岂不是平惹笑话,好歹也是嫡长女。” 程涵刻意把“嫡长女”咬得极重。 可她这话却丝毫没牵得程妩半点注意。只因程妩瞧见程漪正一步步朝绀蝶的方向走去。 程妩不受控制般腾得站了起来,险些撞到程涵的肩头,令她惊得心尖一跳。 “你怎么回事?”程涵嗓音不自觉提高,蹙眉收回身子。 这头的动静引得上首几人纷纷探来视线。 “妩姐儿,有何问题?”程老太太撑开眼皮,斜睨过来。 程妩忽视季氏置在她身上的厌烦,看向站在程漪身旁,眸底溢着喜悦的绀蝶,沉静开口,“我记得这位绀蝶姑娘适才说自己今岁十四?” “回姑娘的话,是。”绀蝶仰头对上她的视线。 程妩佯装思量,不紧不慢道:“那你岂不是属龙?” “是。”绀蝶灵敏地感触到对面这位姑娘对她的针对,心中惴惴。 “祖母,母亲,她既是属龙,便不宜留在二妹妹近旁伺候,我和二妹妹都是属兔,这两个生肖冲了,恐日后影响妹妹的康宁。”程妩紧拧着眉,面色严肃。 她适才把绀蝶说的那起子话在心里反复碾过,故好容易找寻到这个出口。 闻言季氏滞了片刻,出声酌问老太太,“母亲,可有这等说法?” “是有这讲究。”程老太太凝神默想,“不过也不打紧。” 虽这丫头属相贵重了些,却在身份上与程漪相差甚远,未必就压不住。老太太信佛,对这些有一定研究。 可季氏听罢,却不敢轻心,事关程漪,她不敢冒一丝风险。 “漪儿,你姐姐说的对,这个怕是不成,不若你再看看其他几个。”她虽不喜程妩,却也在上回认亲现场窥得了这个便宜女儿对程漪的真心,加之又得了老太太的证实,便不疑有他。 程漪听罢,不舍地瞥向绀蝶。适才她一眼便相中了这婢子,只现下季氏如此说了,她也不想涉险,遂打算作罢。 程妩见状,绷着的心弦才要松解几分。 10、第10章 谁料,绀蝶却一改淡然,顺着程漪的腿朝地上跪去,“姑娘,我虽属相贵重,却也不过是侥幸而已,若真顶事,也不至卖身为奴,一条贱命,怎能与姑娘的千金之体相提并论。求老太太,夫人开恩,就让我留在姑娘跟前伺候吧。”她嗓音发颤,单薄的肩膀如秋日的落叶,飘飘荡荡似是全然没有依仗。 “若是夫人实在不放心,不如先把我安置在姑娘院中做些洒扫的粗活,我离姑娘远些,都是使得的。”绀蝶边说边额头触地磕着,沉闷的响声回荡在挤满了人的正堂内,依旧突兀。 程漪被她紧握着脚踝,一时也没法挣脱开。 几人正僵持着,久没发言的程淑突然站出来,“祖母,大伯母,不若就先把她安置在漪姐姐院里做些粗活,等过阵子要是没甚问题,再另作打算?我瞧她回话条理清晰,又会识字,在家中也惯来照护弟妹,想必是个行事妥帖的。” “更何况,祖母也说了,此事不打紧。我看漪姐姐显然也是相中了这位姑娘。” 正堂的仆从,就绀蝶一人识字,程淑偏才,对她印象极好,故不忍她如此哀求。 “母亲觉得呢?”季氏也瞧中了绀蝶,且她在把这批仆从购入府前就已经掌握了大致情况,心中明晓绀蝶在一众人等里的出挑。 “这要看漪姐儿是如何想的,稍稍放远些应无大碍。”程老太太看向为了绀蝶据理力争的程淑,和蔼笑道:“若实在不放心,皆时让淑姐儿带着她二姐姐抄几份护身经文也就是了。” 话落,绀蝶也不待季氏准定,就昂起磕得紫红的额头,仿佛全然不知痛般,扬着唇角,顺势而上,“多谢老太太,奴婢定然在姑娘院里好好当差,没有允许绝不近身姑娘半步。” “母亲,既如此不然暂且把她留在院中,日后再另行安排?”程漪觉得绀蝶说得话不无道理,加之有老太太做担保,她自己又着实喜爱这婢子,当下不待季氏首肯,便撒着娇把绀蝶给拉了起来。 明明经她一说,事情已经发生逆转,现下却又回到了原本的轨辙上。程妩观了全程,到这刻,脑袋像被棒槌砸过般,难以忍耐,连带着众人的对话声传入耳廓,都变成了嘈嘈的混音,听不真切。 最终,季氏没扭过程漪,允了绀蝶留在清风院的小花园里当差。 随后程漪又当众挑选了四名贴身服侍的一等婢女,不多不少恰是府中规定的数额。那四名被选中的婢女皆从队伍中退出来,满脸欣喜地侍立到程漪身后。要知道伺候府中姑娘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一等婢女月银丰厚不说,过得也比府中打杂的仆从体面,倘若再敢想一些,今后姑娘们说亲嫁人,要是能够带上她们,或许还有机缘当上姨娘,从此也就翻身成了主子,再不必干伺候人的事了。 “曾嬷嬷,且把他们都带下去吧,耽搁了半晌,免得扰了老太太的清静,稍后我再安排去别处当差。”季氏挥了下袖摆,指着绀蝶以及余下未被挑中的一杆人等吩咐。 片刻,正堂里恢复沉静。 程妩一路谛着随在人群未尾的绀蝶,眼瞧着她逐渐消弭的背影,刚要落座,谁知对方却在拐角的瞬间,蓦地回首,一双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和程妩对上,继而漾出一抹浅笑… 那动作极快,快得程妩以为只是自己瞧茬了。但她心中明白,并不是。 上首,程老太太目光淡淡地掀过那四名婢女,出声时却携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姑娘既挑中了你们,从此往后你们便要事事以姑娘为先,切莫想那等子不该想的事,要是有什么污碎传入我的耳中,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当然,你们若做得好,程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去,都记清楚了吗?” “是。奴婢记下了。”四人齐声允答。 “母亲,还是您治下有方。”季氏从果盘里拣了颗婢女刚奉上来的橘子,仔细剥开外皮,又把里面的橘络一一剔除,这才递到程老太太跟前。 程老太太睨了眼,没接,“我近来腹胀,不喜这些,你还有其他事?” 她惯来偏袒二房,平日里头也是王氏母女在她跟前侍奉得多,加之季氏掌着中馈,并不得空,鲜少来她跟前孝敬,故而处理了程漪的事,她见季氏还未有要走的意思,便问。 季氏干笑两声,讪讪把橘子放回托盘,“母亲身体不适可有请郎中诊过?开春事杂,都怪媳妇没安排妥当,竟轻忽了母亲这儿。” “我无碍,你且说你的事。”老太太语调松弛,并不愿就着这个话题多言,只向候在远处的程淑招招手,把她拉到身旁坐下。 “儿媳确有一些事,想与母亲商议。”季氏延了一霎,接着道:“母亲也知,这些年来漪儿就如同我的一块心病,提不得碰不得,如今好容易找回,儿媳便想定是母亲日日礼佛的缘故,这才打动了佛祖,媳妇心中惭愧,于是便想着亲自带上漪儿去栖禅寺还个愿,添些香油钱。”说完,她的眼眶泛起了红。 程老太太爱抚着程淑的手,随口允道:“这是应当,那你便挑个得空的时候带她去吧。” “欸。”季氏由着程漪把她从矮杌上搀起来,坐回原位,“既要去还愿,媳妇想着不若把家中几位姑娘都带过去,前头降了好些日子的雨,姑娘们想必也闷坏了,加之再过不久,也都要去族学受教了,不如就让她们趁着这机会松快些许。”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见程老太太没反对,季氏又道:“前两天,夫君已着手通知族中长辈,告知了漪儿找回的好消息,想必他们不日便会起身前来金陵,待漪儿正式入了族谱,届时还得摆宴邀请与咱们府来往密切的显要家眷,把漪儿带出去,让大家知晓。” “你安排就成。” 季氏看老太太一口同意,一扫刚才被下脸子的郁气,绽出一抹笑,颇为大气地放下话,“既是要摆宴,咱们府中的姑娘可不能被别家的比了去,索性我明日上午得闲,不若带她们去置办几件头面首饰,再添几块布料,开春后,姑娘们又长了一岁,眼瞧着去岁的衣裳都有些小了。” 程老太太听罢,不由古怪地瞅了她一眼。 季氏以为老太太曲解了她的意思,连忙补充:“母亲放心,这笔银子还是从我私账上出。” 谁知话落,程老太太不但没挪开视线,反倒愈发狐疑。 季氏不明所以地咽了口口水。 “也罢,你明日且带她们去吧。” 半晌,没窥探出缘由的程老太太遂暂时作罢,应允下来。 季氏一喜,从座位上站起来,复又盛满慈爱地看向程淑,“淑儿明日便和漪儿坐一辆马车,你们两姐妹好好相处。” “多谢大伯母。”到底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程淑听到明日可以出门,双眸亮了亮,难掩欣喜。 她们这厢亲亲热热,坐在下头的程妩和程淑却好似不存在般,被人忽视了个彻底。 程妩无心关注程涵那副憋得通红,却又全无法子的模样。她只手持着青釉刻莲纹瓷盏,由于使力过大,连带着手肘都在微微抖动。 适才老太太的疑惑她尽收眼底,季氏掌家惯来谨慎,何时如今日这般阔绰过,她嫁来程家至今,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提出自掏腰包,又是购入大批仆从,又是给她们置办首饰。 要知道女子的嫁妆可不能随意挥霍,往后或是嫁女或是出了跨不过砍的大事,都可顶用的。 只老太太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程妩却是一清二楚。 扬州首富陈家当家一月余前在行商途中意外身亡,主母蔺氏无法接受寻了短见,只留下还未及笄的女儿和牙牙学语的幼子撑着门楣,不久,幼子也因病去世,唯一的女儿变卖了家产后便不知所踪了。 随后陈家富户唯一还在人世的千金摇身一变,成了金陵世族程家流落在外多年的嫡女,程漪。 程妩不知她父亲的意外是否跟程宏茂夫妇有关,只她的母亲和弟弟的死确是和二人脱不了干系。和她血浓于水的至亲,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可叹她上辈子竟全然不知。 她降世还未足月就离开了双亲,从未在二人跟前承欢过一刻,还有她那未来得及长大的幼弟,她连见都没能见上一面… 程妩喉头哽塞滞涩,心尖如万蚁啃食,五指并拢试要将茶盏碾碎般,才能阻遏连天的恨意。 好半晌,她撒开杯盏,把因蓄力而变得惨白的手掩入袖口,仿若无事发生。 . 翌日,清晨。 程府侧门处停放着两辆低调而又不失身份的宽敞马车。因事先约好,季氏带着程漪和程淑占了前头那辆,程妩只得跟程涵同坐一辆。 “大姐姐,安好。”程涵倚着车壁悠哉坐着,时不时捻上一块搁在木匣中的精致糕点。 程妩顺势扫了眼,见上头的糕点和那日程涵去她院中提的一致,想来也是出自如意楼。如意楼是金陵有名的食馆,据说研制菜品的掌勺大师来自京都,祖上还曾出过御厨,不仅菜系丰富,味道多滋,就连推出的点心都是金陵独一份的美味,旁的连仿制都不及十分之一。 故而除了贵,没甚其他缺点。就连程府也只是逢年过节,宴请宾客才会购置一批。 程妩还是因着程涵,才品得滋味,不过她素来不喜甜食,尝了一块便由着霁蓝几人分食了。可既是如此,她这个庶妹却好似这糕点不是什么稀罕物般,挑挑拣拣,选着符合自己口味的咀食。 程妩收回视线,在她对面落座。 “大姐姐用过早膳了吗?要不要尝尝这个?”程涵说着把点心匣往她跟前推了推,笑得明媚,“我适才看到母亲身边的祁嬷嬷提了好大一个食盒,看着还怪重,里面必定装了不少好吃的,只可惜,咱们俩都没那口福尝到。”她砸砸嘴,撇下正打算吃的那块糕点。 程妩侧身,略掀开车帘,没有理会。 程涵见她没吱声,也不泄气,语含失望道:“你说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吃不上呢,好歹你跟二姐姐才是嫡亲,母亲却没唤你,反而带上了淑姐姐,就算姐姐没坐上前头的马车,怎么着母亲也得使人送些过来才是,害我在这馋了半晌,只能勉强就着茶水吃些早就腻味了的点心。” 程妩放下帘子,把目光投注在程涵身上,有些好笑,“我惯来因病出门得少,现下有机会出来透口气已是满足,倒是三妹妹你,以往哪次出门不是随在母亲身边,怎么今儿个却和我呆在一处?” 她以为自己上次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程涵一咽,一时不知程妩怎么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程妩见程涵安静下来,也不再分神给她,只盘算着待会要添置的东西。 金陵繁华富足,水陆发达,故而在此行商卖货的商贩也多,各色珠宝首饰,奇珍异玩数不胜数。又经过长久的沉淀,行商司根据需求,把商市划分为东西南北四块,以方便管理。 其中以东市的商品最为稀贵多元,专供似程家这般的官宦世家所需。 马车一路平缓地驶着,约摸二刻中后,稳稳停在东市一家布庄前。 程妩拢了拢青缎比甲,把手搭在霁蓝掌中,略微借力,从上头缓缓步下来。虽如今气候回暖,放眼瞧去,周围姑娘皆装扮得柳夭桃艳,但她却始终感觉体内有一团莫名的寒气,恨不得再多穿些才好。 只细细感受,她又未觉得自己身躯多么冰凉,故而颇觉古怪。 11、第11章 玲珑布庄地处寸土寸金的东市中央,店铺三进两层,虽看似不大,里头的布匹却属金陵最上乘,且每月都会引入时新料子,各形各色,任君挑选,故颇受夫人姑娘们的喜爱。 现今日头适恰,又到了踏春时节,因而虽才辰时,布庄生意依旧火爆,来来往往皆是城里叫得上名号的头面人物,就连布庄的掌柜娘子,赵娘子都候在门口奉迎贵客。 她那厢刚礼数周全地送走两名年轻的新妇,才要活动下发僵的脖颈,一侧眼,就瞧见了挂有程府标记的马车,遂连忙堆起笑,疾趋凑上来应接。 “哎呦,程夫人来了,快里边请。”赵娘子倾身揽过祁嬷嬷的活,扶将着季氏下来,嘴皮子快速翕张着,“月头刚得了一批从京都来的云锦,那绣纹和光泽真真是一等一的好,我料想着开春府里事忙,正盘算给夫人和几位姑娘留下几匹,等几时得当给贵府送过去呢。” 她正打算引着季氏一行人避开客流往侧边的雅间走,这时,拐角处又驶来一辆装璜华贵的红木雕花马车,因着程府这头还耽搁着,后头的那辆便被硬生生截在了末尾,无法再往前行。 下一瞬,黹着金丝锁绣的车帘被从里掀开,一个梳双丫髻的婢女探出头,提着音量斥责,“前头是谁家的马车堵在那,如此没有规矩,还不赶快挪开。”她气焰极盛,仿佛没把任何人看在眼中。 程妩本就站在最后,闻言不由偏头朝不远处望去,从那婢女撩起的车帘一角往里探,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那颗坠在壁角,泛着微弱蟾光的夜明珠。 整个金陵,能有如此手笔的也只有和程家并列为两大世族之一的申家了。 这动静同样引得了前头几人的注意。正小心迎合季氏的赵娘子闻悉,不经意扭头,冷不防对上那婢女熟悉的面孔,复又扯宽嘴角夸张道:“今儿是吹得什么风呀,两位大夫人竟如此赶巧,都驾临了咱们小店,早知如此,我该事先备好爆竹相迎才是。” 程妩知道不论是申家还是程家,赵娘子哪个都开罪不起,故如此溜滑地挑明二者的身份,让她们自行解决。 下刻,那跋扈的婢女不知听了什么吩咐,收回气焰,从马车上蹈下来,又指使随行的仆从抽出马凳,弓着身子把两名气质矜贵的女眷从车厢里迎了出来。 “大夫人,您也许久未来了,正好店里进了一批上等货,就等着您来挑呢。”赵娘子见申家没做纠缠,这才跟季氏打了声招呼,朝后头迎去。 程妩本想看清来人模样,却被赵娘子那并不消瘦的身躯蔽住,瞧不真切。少顷,待几人临近,她才看真切,原来是申家如今的当家主母及她的幼女申瑶。 “申伯母安好。”程妩礼数周全地福礼,却见这位大夫人脚步未停,只略缓了步调点了下头算作回应,便径直朝前迈去。 程妩起身望向她的背影,也不在意。她记得前世这位申夫人不论是对她还是程漪,都是这般冷淡。 “程夫人,我府上的婢子不懂事,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勿怪,待回头我定好好训导一番。”申夫人和季氏对上,虽嘴上说着得罪,语气里并无一丝愧疚,反而疏懒得拢了拢发髻。 季氏适才被赵娘子撇下,脸色不算太好,却也不能和她计较,毕竟自家小姑还在申府跟申夫人做着妯娌,只道:“申夫人说得哪里话,都是一家子人,没这许多讲究。” 申夫人眉梢挑起,算是把这茬揭了过去,转而又扫向除程妩外的其他几位姑娘,却只单独拎出程淑道:“开了个年,淑姐儿瞧着倒是长高了不少。” 程淑见两位长辈话毕,提到她头上,也客气地福了礼,并夸赞申瑶,“几月不见,申瑶妹妹愈发好看了。” 申瑶也在程家族学念书,一惯和程淑关系不错,她听罢此言,也不忸怩,冲着季氏问完安,就露着几颗齐整的贝齿靠过去牵住程淑的手,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上娇态尽显。 “你母亲今儿个没来?”申夫人朝后瞥视,问。 “回申伯母,母亲有些事要处理,我今日是跟大伯母来的。”程淑一边躲闪着申瑶探过来打闹的手,一边端着礼节应答。 “申伯母安好。”这时一直处在离季氏最近,站位最起眼却反被忽视的程漪蓦地出声,插话进来。 申夫人本笑看着自家女儿和程淑嬉闹,猝然被人打断,她一个眼峰掷去,颇为不快,睨着她问,“你是?”她打眼瞧着程漪,本满怀的疑惑再见到她那张跟季氏有七八分相似的模子时猝尔明白过来。她前些日子就听到消讯,说程家大房那个流落在外的姑娘寻了回来,想必就是跟前这位。 季氏目光柔和,把手搁在程漪肩头,介绍,“这是我的小女儿,才回来不久,待府里看好摆宴的日子,一定亲自送帖子过去,届时申夫人可得赏脸。” “这是自然。”申氏点头,旋即退下手腕处的金镶珍珠镯递给程漪,“今日匆忙,待宴请那日再备厚礼。” 程漪眉眼弯弯,伸出双手刚要去接,谁知对方不待她摸到镯边既松了手,那镯子便顺势往下坠在了程漪掌心。 “多谢申伯母,晚辈名唤程漪。”程漪略拢起指头,仿佛没察觉到对方的敷衍般让贴身婢女将镯子收好,玉面上荡着小女儿的羞涩。 哪知申夫人却对她这话没甚反应,并转而朝赵娘子道:“你不是说上了新料子,还杵在这干嘛,且进去瞧瞧吧。” 赵娘子哪敢说二话,立刻把绣帕别至腰间,含腰把几人请了进去。 程妩依旧随在人群未端,因此也把季氏黑成木炭的面色瞧了个真切,不由敛眉哂笑。 别看申家和程家门第相当,申夫人和季氏又都掌着中馈,好似平起平坐,实则内里却相差甚远。申家大爷虽不像程二爷在京为官,却也稳坐布政使司右参议的位置,远远甩了程宏茂几条街不止,再则,申夫人膝下育有两儿两女,虽长女入宫后没能保全下来,但她的长子却生得俊逸出众,在程家族学独占鳌头,至今没人能打破他刷下的成绩,因而先生断言两载后的春闱他必定榜上有名。反观季氏,膝下无子,程大爷的官途也一眼便望到了头,如此,申夫人也有底气不给她好脸。 只程妩知晓申夫人如此对季氏却不是因着掐尖要强的比较。申程两家是金陵唯二的书香世族,故历来有联姻的旧俗,到了程妩她们这辈也不例外,但显而易见的,申夫人不愿与程妩他们这房攀亲,而是相中了更为有利的二房,或是程淑嫁过去,或是程淑的嫡兄迎娶申瑶皆可,总之,和程家大房没有干系,因此,申夫人屡次三番和季氏作对,便是想借机表明态度,让他们大房别做联姻的打算。 程妩正捋着其中脉络,不经意抬眸,就发现自己已随着众人行至玲珑布庄的雅间。 “瑶儿,你且带着几个姐们去外头选料子吧,我乏了,跟你们季伯母在这儿歇歇。”申夫人持着碟盖轻磕着盏沿,淡声吩咐。 程妩本就立在最外侧,闻言率先退了出来,打眼扫过店内。 玲珑布庄一楼摆放的皆是时下热销的款,样式繁复,色彩明艳,适合十几岁左右的姑娘裁衣,而二楼放置的确是布料昂贵,一匹值千金的上乘货,适合像季氏这样的名门贵妇穿着,只她们是玲珑布庄的常客,每逢换季还得唤上赵娘子亲去府中测定尺寸,故无需上楼挑拣,店铺里的伙计自会按要求一一拿来,供她们谛视。 “大姐姐,你觉得这料子如何?”程淑跟申瑶挨在一处挑选,程漪紧随着二人,故程涵没有搭腔之人,便寻摸过来问程妩 “还行。” 程妩对这些冲得眸子炫糊的布料并不感兴趣,加之她今日出门另有物件需要置买,因而看也没看,随口敷衍。 程涵见状,撇撇嘴,扭身朝别处走去。 程妩得了清净,便把视线投注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脑海里暗暗回忆着东市唯一一家集铁店的具体位置,半晌,她正打算进雅间跟季氏知会一声,谁知不远处却传来程涵和申瑶的争执声。 “这是我先相中的。”程涵扯着布匹一头,不肯撒手。 “你先看上就是你的了?你又没付银钱。”申瑶从婢女那接过沉甸甸的钱袋,连数都没数,就一股脑抛给了店里的伙计。 “母亲说了今天带我们姐妹几人出来挑选料子做春裳,我只管选,她待会自会结账。”程涵坚持。她惯来被程宏茂宠着,故从不把自己罢在庶出的位置,如今即便对着申瑶也不退却。 “本姑娘现在就能结清,且多出双倍的价钱。”申瑶在族学里就瞧不上程涵那副做派,与之产生过数次矛盾。 两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程淑和程漪在近旁拉劝着,动静便闹得有些大,频频引得店内其他客人的注意。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得知消息的季氏跟申夫人从雅间走出来。 程漪闻耳,愈发大力的去阻扰程涵,谁知,下一瞬竟被她使力推倒在地,一块额角恰撞在柜沿上,顿时就泛起了点点红痕。 程漪的贴身婢女见此情形,顿时失了血色,忙不迭俯身去扶程漪。 “程涵,你在胡闹什么?”季氏见程漪受伤,厉着嗓音质问。 可立在侧旁的程妩却瞧得分明,刚才实是她的二妹妹听到身后的动静,自己假意跌倒,致使受伤。 “母亲,我没有推二姐姐,我压根没使力,许是二姐姐她自己没站稳…” “住口。”季氏把程漪护在身后,截断程涵的辩解。她冷眼瞥着程涵,因在外头忍着没有发作,只胸口不住地起伏。 下瞬,季氏的目光又挪向立在一旁当看客的程妩,声音如淬着冰,“你这个长姐就是如此当的?” “夫人,这不管我们姑娘——”霁蓝启口辩驳。 “霁蓝。”程妩提了音量,呵斥住。 “母亲,是我没看护好妹妹,往后女儿会注意。”程妩俯头认错,语调满含歉意,只那双被长睫掩护住的眸子里,蓄着比季氏还要冷冽的光。 “瑶儿,这料子到底是谁先相中的?”申夫人并未理会季氏的怒气,只沉声询问申瑶。 “自然是女儿,淑姐姐也可为我作证。”申瑶噘着嘴,一脸不服气。 申夫人听罢,也不去问程涵,只含笑开口,“即是你先选中,那便是你的,倘若有哪等不长眼的妄想和你争抢,你尽管告知于我,懂了吗?”她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却如巴掌一样狠狠得抽着季氏的脸。 虽程涵不是季氏所生,到底她是嫡母,出门在外,程涵如此做派丢的也是程家的脸面,遂当即用眼神剐向程涵。 程涵自知这次惹了祸,又没有程宏茂相互,也没有婉姨娘在跟前支招,于是颓丧下来,拱手把心爱的布料让给了申瑶。 申夫人也懒得与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纠缠,旋即付了银钱就领着申瑶走了。 12、第12章 赵娘子眼瞧着一笔大生意落空,面上不显,暗地里却颇为怪怨,只她不敢展露,依旧挤着七分笑,“季夫人,姑娘不打紧吧,要不我遣个小厮去请郎中过来给姑娘瞧瞧。” “不必,府中自有郎中相看。”季氏拉起程漪的手,转身就要出门。 “母亲,我无碍。”程漪却立刻出声阻断,她本就是刻意为之,断不会让自己真伤了去,故而眼下见季氏要回府,连忙阻止。 季氏见她泛红的地方已然消弭,却尤不放心地问了句,“真无事吗?疼不疼,可还有其他地方伤到?” “没有,母亲不必紧张,也不要责怪长姐了,是我自己没站稳,不小心才摔倒的。”她连一块布料都没选上,待会还想置些首饰,哪肯现在就离开,故在外头端出一副识大体的模样。 季氏见她真没事,遂放下心来,又领着她进了雅间,吩咐赵娘子把从京都送来的云锦呈上。 母女俩热和腻在一处,程妩自不会讨那等没趣凑上去,她止步于雅间门樘处,低眉,“母亲,眼瞧着就要入学了,我想去南宝斋备些笔墨纸砚,这些时日母亲忙于府中庶务,想必二妹妹的习书用具也未齐全,不若我过会一并捎上。” 季氏正摩挲布料,用视线揣量着程漪的身量,猝尔被程妩打断,颇为不愉。只她待会还要带程漪去置办首饰,无暇分时前往南宝斋,加之此时也不想见到程妩,遂没多问,只挥挥手便把她打发了。 程妩挂笑福礼,礼数上挑不出错来,只那弯着的唇线在折身的刹那荡然无存。 “月黛,你留下替我照应母亲和妹妹吧,我去去就回。” 她在跨出布庄的那刻吩咐。 “是。” 月黛本就被绫罗绸缎吸住了眼,也想抓着机会在季氏跟前挣表现,难得地顺从了一次。 程妩甩开月黛,带上事先备好的帷帽,抬步往右道缓步而去,只她行至岔口,却蓦地打住步子,踅进小路。 “姑娘,去南宝斋直行便可。”霁蓝以为她记茬了路,提醒。 “南宝斋待会再去,我现下要去市尾买另一样东西。”程妩脚步不停。 霁蓝思索片刻,不确定问:“适才姑娘说要添笔墨,是有心说于夫人的?其实姑娘真正想买的东西并非书具。” “你这小脑袋瓜愈发聪明了。” 程妩笑她。 主仆二人打趣着,很快抵达了东市街尾唯一的一家集铁铺。 这家集铁铺虽开在东市,却因着锻造的工具耐用,故而客流量并不大。 程妩进去时,只瞧见一身材精壮的中年男人用特制的铁锤猛力砸击着还未成型的坯子,不间断的发出咣啷声。 那男人余光瞥见客人上门,停下手中动作,用搭在脖颈上的毛巾擦了擦热汗,“两位姑娘要买点什么?”他扫了眼两人的穿着,又打量了下霁蓝的面容,眼神里透着狐疑,显然很是意外会有年岁不大的女子光顾铁铺。 程妩透过帷帽薄纱端详着店铺的陈设,又随手执起距离最近的一把圆柄平凿掂了掂,旋即探出白皙匀称的指头,在凿刃上探过。 “姑娘,小心。”男人被她的举动惊了下,要知道这东西颇为锋利,平时专用于木制品的剔槽凿眼。 “无妨。”程妩淡定的把手挪开,并未被它伤到分毫。她与这东西打了十余载的交道,自然能把握好其中分寸。 前世她嫁与陆昭远,住着穷阎漏屋,不避严寒酷暑,故事事需亲力亲为,长年累月下,她也由此学会了修造房屋,绘制图纸,并时常试制些精巧的木制小玩意,拿去卖钱补贴家用。 犹记得陆昭远进京赶考那年,程妩为了让他路途中少吃些苦头,便不分昼夜地赶制出了一辆简易的马车,又掏出所剩无几的嫁妆雇了马匹。彼时婆母却说女子整天围着一堆木头刨锯实为不雅,陆昭远这等文雅书生得知也断不会欣喜,故程妩只得眼睁睁看着婆母把这份功劳占了去,编说是她在外接了杂活攒下碎银,替陆昭远买的代步工具。 临行前,他们一家三口说了好半晌的体己话,程妩只能窘迫立在一旁,插不进一句。 直到马车远去,陆昭远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给她这位妻子。自然,他也永远不会知道,程妩为了做成那辆马车,十指皆磨损到附满血痂。 程妩抑制住心口的酸涩,回身朝中年男人道:“请问磨刀,锉子等一些寻常制木作的器具你们铺子里都有吗?” “有的,你要几套?” 男人问。 “最少五套。”她想多备一下,日后损毁了也可以及时替换。 男人却沉默下来,有些犹豫,“那姑娘要等些时日,现货只有两套。” “无妨,我且先拿两套,然后预付定金,等你制好我再过来。”程妩伸手,示意霁蓝把装了银钱的荷包递来。 谁知那男人却没立即应允,只迟缓试探:“姑娘一下子要这么多套,只是为了制木具吗?”不怪他有此疑虑,看程妩的穿着打扮,也不似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眼下开口就要五套器具,他不得不多问一句,那磨刀虽是用在木片上,可它毕竟锋利尖锐,倘若伤到了人,恐怕他也会被牵连。 “我平日闲暇时,喜欢捣鼓些小玩意,一次要五套也是因家中管得严,平日出门的机会甚少,想着索性多备些。”程妩把平凿放回原位,补充:“你且宽心。” 闻言,男人臂膀的筋肉这才松了几分,又想着难得接到这样一笔不小的生意,遂和程妩谈妥价钱以及期限,把现货包好递给了她。 程妩道完谢,将要出去,余光不经意一瞥,就瞧见了挂在角落墙壁上的字画。 那画技倒算不得卓荦,只着墨随意刻着两尾锦鲤,可左上提诗的字迹却着实夺走了程妩的全部注意。 粗劣桑皮纸上的字迹刚柔并济,萧散从容,收尾时略加着力,渗透纸背,势若惊龙之态,亦有熠熠之姿。纵程妩历经两世,也鲜少逢见能与之相争的好字。 倘若真要寻,怕也只有上辈子坐上首辅之位的陆昭远的书法,或能与其一较高下。 程妩在习字方面吃过不少苦头,族学时,夫子曾评:娟秀有之,气势不足。故她在这方面格外上心,还曾起过借陆昭远字帖临摹的想法。 只陆昭远并不允她踏入书房,唯一一次,程妩得知他胃疾犯了,还要批注公文,遂冒着风雪熬了盂梨汤送去,哪知她还未触到门樘,就被陆昭远手下的小厮拦下,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未沾到。那次过后,程妩恐他不喜,故歇了临摹的心思。 许是忆起尘封的旧事,程妩虽看似锁着眼前这幅字,却渐渐把它跟陆昭远的书法重叠在一起,愈发觉得两者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 “姑娘,这幅字画三钱两分,你要吗?”男人见她一直盯着墙角的字画,顺口提了嘴。 “请问这幅字是你提的吗?”程妩有些不确定地问,但如若不是,她想不出整日碎屑齐飞,烟火缭绕的集铁铺为何会挂这样一幅字画,实属违和。 谁知听罢她的话,那铺主反倒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姑娘说笑了,我就一粗人,哪里懂这些。”说着,他转身把字画取了下来,递给程妩,“前几日,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寻来我店里,想托我帮他低价出手,届时分我五成,我也看不出什么好坏,就瞧着上头的字顺眼,便同意了。” 程妩了然,接过字画细细端详了半晌,这才让霁蓝收起来。她惯来欣赏能写得一笔好字的人,加之从铺主话里,程妩听出卖字画的书生或许拮据,不然也不会寻到集铁店来,还匀出本就微薄的利润。 就当是做了件好事吧,程妩想。 霁蓝利落的把字画卷好,旋即语含好奇问:“姑娘,你买这些铁质工具是要做何物?” “咱们院中不是有块还未除草的空地,我想着趁现下得空,做架秋千。”程妩自那次醒来就开始盘算着这事,虽眼下她还处在程府,吃穿不愁,但季氏断不会支给她超出规定数额的月银,然,她想做的事,却少不得银钱疏通,故她打算重拾建造技艺,攒些底子,再则,她自幼身体孱弱,三天两头的病着,遂寻摸着在院中制些能锻炼身体的器具,加强体魄,也好跟程府众人耗下去,不至于大仇未报,自己反倒精衰力竭。 “姑娘还会做秋千?怎么从未听姑娘提过?”霁蓝眼眸一亮,有些雀跃。 程妩被她感染,在重叠的素白轻纱下莞尔。 两人从集铁铺出来,正打算折返回去,岂料这时一未坐人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踏起无数尘泥,见着路人也不避让,似有不管不顾的架势。 程妩眼瞧着它朝这边奔来,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掀翻的货架砸中,刹那,天旋地转,蹎倒在地。 “姑娘,你没事吧?”霁蓝顾不得手上拎着的东西,旋即蹲伏着使力把沉重的货架挪开。 程妩被尘土呛得连连咳嗽,又小心避开碎了一地的瓷片,好在她带着帷帽,不至于被碎片伤了脸颊。 她由着霁蓝搀扶起身,转眼瞥见还有一位着棉布裳的姑娘同她一道,也被货架击倒,复又俯下身,探出手想拉她一把。 “你还好吗?” 程妩拢了拢歪斜的帷帽,柔声问。 语落,卧伏在地,背朝向她的女子肩膀抖动着,缓缓从地上撑起上半身,回首,向她伸出一只被碎片割破而溢着血珠的手。 程妩也因此,几乎是立即,便贯过半透明的羽纱,直直地撞向了陆闵幼那张熟悉的脸庞。 她还未及思考,下意识的便想缩回展出的手臂,未料,掌心忽而传来黏腻的温热,昂首就见陆闵幼使力并紧她的指头,借力从地上攀了上来。 程妩晃了下被日光扎到的眼眸,旋即僵硬攥起被陆闵幼触过的那只手,与此同时,腹部也如被强行灌下烈酒般止不住的汹涌叫嚣。 她记得陆家老宅在金陵脚下一偏僻小镇,可眼下怎会在此处碰见陆闵幼? “长没长眼睛啊,大白天的戴个帷帽,遮遮掩掩见不得人吗?”陆闵幼拍干净身上沾染的灰尘,继而扫向两个早已被挤扁,损坏的礼盒,冷嘲热讽。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到底谁没长眼,明明是前头有匹疯马闯了过来,把你跟我家姑娘都撞倒在地,我家姑娘好心拉你,你不但不领情还倒打一耙。”霁蓝气不打一处来,对峙间连带着额角的发丝都在往上翘。 “我没看见什么疯马,我只知道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被她突然一推,就摔倒在了地上,不仅手被刮出了血口,连刚买的贵重物品也被毁了去。”说罢,她凑近程妩,把那道伤处亮出来。 程妩蹙眉避开,即使现下有着帷帽的隔挡,也盖不住她对陆闵幼的浓重嫌恶。前世,任她掏心挖肺的对待这个唯一的小姑子,替陆闵幼铺出一条锦绣大道,可换来的确是什么呢? 如今,面对陆闵幼,只会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她,上辈子所做的蠢事。 “我们走。”程妩半个字都不愿舍给她,只裹挟着寒气吩咐。 谁知陆闵幼却霍然冲过来,横在两人面前,“想走,先赔钱再说。” 霁蓝气结,不由撸起袖管,程妩却伸手挡下,眼帘微垂,轻睨着她,嗓音是克制后的平静,“孰是孰非,岂能凭你一言,不若我们这就去官府报备,让大人审判如何?” 陆闵幼一听报官,气势降下几分,却犹不肯示弱,“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程妩心下不耐,眉眼染上怒意,正打算让霁蓝把她拎开之时,一抹玉甁色衣摆闯入眸中,同时携来一股清浅的墨汁香。 空气暂短的流速后,那人开口,送出一道流水击石般,温润有力的句子。 那人的声息每每坠下,都好似砸在程妩的心尖,她不受控制地睖睁,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正是她前世的丈夫,陆昭远。 13、第13章 程妩脑袋霎时陷入混沌,由于控制过度,肩胛呈现出轻微的战栗,即便使了全力抑制,也再无法压住通体涌动的苦涩。 她牚着眼,那双本就大而清澈的眸子显得愈发晶亮,不知撑了多久,直到瞳仁酸胀难耐,视物迷糊,她受不住轻眨了下,顷刻,便觉面颊袭来湿热。 程妩被激得垂头,就见几串破碎不堪的珠子沿着下颌歪扭淌下,并接连坠进衣裳领口里,即便委屈至极,仍旧悄无声息。 就如同她嫁与陆昭远的那些年一般,卑不足道。 或许前世在牢狱中,陆闵幼冲她说的那番话是对的。在陆昭远心里,自己可不就是他皦皦人生中的一道污墨吗。 任他上辈子再如何疏淡,漠然,可始终未冲她说过一句重话,程妩便傻傻以为,凭她满腔赤忱,总能捂热对方的心,总归日子还长。 却未料,这一捂就耗尽了她一生的岁月,到死,也没能换来一丝怜悯。 程妩想,她死后陆昭远或许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吧,他终于摆脱了束缚,能够随心而为了。 犹记两人成婚后的第九载,友人调任,临行前曾登门拜访,程妩恐招待不周,陆昭远心中抱憾,遂匆忙出门,奔走了几家铺子才买到一包地方好茶,冲泡款待。 只程妩亲自托着热茶,行至廊下,正要叩门时,却听两人不知何故提起了她。 陆昭远那时就端坐于窗前,修长的手指随意持着一枚润白的棋子,身影朦胧的透在窗纸上,说不出的闲雅宽舒。 这是程妩鲜少窥见的模样,她一时有些愣神。 谁知下一瞬,他棋子落定,缓缓吐出:“程氏,终归不是我心中想娶之人。” 他嗓音淡淡飘出,被迭连透骨的北风一字不差的刮进程妩耳中,程妩那时就立在离他不过一丈远的地方,却又仿佛隔着千里。 她心知陆昭远乃习书之人,大抵喜欢满腹诗书才情,能与他论政治民生的清雅女子,而自己非但无法做到,还与他的喜好背道而驰。 她的长相太过秾丽惹眼,伴陆昭远在乡僻为官时,常引来非议和麻烦,故她在着装打扮上皆往素净靠拢,尽量避起“锋芒”。 以至于后来陆昭远即将成为一人之下的首辅,她依旧穿着朴素,在一众贵妇间,甚至过于寡淡。 她以为这样就能换来丈夫的几分喜爱,未料,他避之不及,最后还迎娶了皇室贵胄,只那临城郡主难道就是清尘绝俗的女子吗? 细细想来,过往种种,不过虚伪托词,哪有什么艳雅比照,全部行径皆因不爱罢了。 好在如今,她已然重来,与陆昭远再无干系。他也不必日日夜夜想着如何除去墨渍了。 程妩从回忆里走出,松开掐进肉里的指甲,抬起洇湿贴黏在一起的眼睫,看向前方,“我们走吧。”因着陆昭远地训斥,陆闵幼已收回横在她们跟前的身躯,乖顺地候到陆昭远背后,故前路顺通。 霁蓝因气愤而泛红的面颊此刻依旧没能消弭,她听到程妩的吩咐,弯身拾起置在地上的布袋,复冲陆闵幼吐了吐舌,这才转身跟上程妩的步伐。 “姑娘留步。”陆昭远音色低醇,语调里夹着几分客气,在身后唤住她。 程妩步子忽而一滞,转瞬,又头也不回的朝前迈去,仿若没有闻见。 “姑娘。” 程妩才行了一小截路,就瞥见陆昭远极快地越过她,下刻,出现在了她的跟前。 适才陆昭远一直处在身侧,加之她有意避开,故并未瞧清他的面容,眼下两人对立着,程妩躲闪不及,便迎头瞧了个真切。 她一直清楚陆昭远生得芝兰玉树,俊美出尘,不然前世,众贵家千金也不会在明知他已有正妻的情况下,依旧萌动春心,每每出席宴会,皆视线群聚。 倘若他家族并未落寞,背景殷实,或许不消待到京都为官,早早便会被金陵城其他的勋贵世家相中,与之结成秦晋之好,皆时他大可择选心怡女子,携手同行。 又何至委身于她呢? 程妩唇瓣擒着嗤笑,再开口时,语气算不得友善,“何事?” 陆昭远听出对方的不耐,朝她作礼,“适才在下胞妹无礼,冲撞了二位姑娘,我向二位赔个不是。” 程妩知陆昭远向来恪守礼节,是为坦荡君子,后来又有如此成就,故满京都仰慕于他的人皆赞他温文儒雅,堪为良配。可她清楚,他虽待人有礼,却也极尽疏离。 程妩挪开注在他面上的视线,却未启言,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古怪。 “无碍,公子倒是个讲理之人。”霁蓝见程妩缄默,只好摆摆手,与他搭言,加之她见对方模样端方,态度也转好了几分。 程妩再次抬步,未料视线里突然闯入一卷熟悉的柘黄桑皮纸,以及附着于上瘦消而分明的手指。 “呀,奴婢竟把姑娘买的字画给忘了。”不待陆昭远问,霁蓝拍了拍脑袋,从他手里接过卷曲的字画展开,细细查看着是否有破损之处。 片刻,她把字画呈给程妩,指着一角,“姑娘,这里裂开了一些,好在没伤到上头的字迹。” 程妩循声扫去,而后顺势拿过字画,有些可惜地摩挲着损毁的那处。 “姑娘此画可是在东市街尾那家集铁铺买的?” 程妩没抬眼,只从字画上移开目光,随意瞥向外头,就见陆昭远颀长而朦胧的身影依旧立在跟前。 “你怎么知道?就是在那买的,我们姑娘可喜欢这幅字画了,尤其是上面的字,只可惜就这么一幅,公子可知还有哪处有卖?”霁蓝喋喋不休,程妩扯了几次她的袖口,她都没能察觉。 “这幅字画正是在下所做,二位姑娘若不嫌弃,我可在提几幅,就当是胞妹无力冲撞的赔礼。”他语含疚歉,又做了一礼。 程妩听罢,不由收紧五指,只抓得纸张泛起了皱。她的举动引得两人齐齐看过来,好在她戴着帷帽,倒可任性一回,不必隐忍情绪宣泄。 半晌,她松开手,一阵春风乍起,那纸张便从她掌中脱困,随风飘荡,最后明晃晃落于陆昭远脚边。 于此同时,程妩偏头,冲霁蓝开口,语气里是极致的冷淡,“你记错了,这幅字画并非我买的,我也看不上这等低劣的东西,尤其不喜欢上头的字。” 陆昭远捡起有些狼狈不堪地躺在地上的桑皮纸张,闻耳,猝然仰首。 恰这时,一阵凉风袭来,直掀起罩在程妩面上的薄纱,她来不及避匿,便与陆昭远那张和前世别无二致的疏朗眉眼对上,并从里窥得了一丝狐疑。 程妩反应过来,急骤拢起分开的纱料,未至一词,转身就走。 霁蓝见此情形,也顾不得拿回字画,急忙跟了过去。 陆昭远从地上站起身,抹干净纸张上沾染的泥石,复偏头望向程妩离开的方向,神色复杂。适才那不经意一瞥,他竟瞧见了那姑娘眼眶泛着显明的赤红,好似残雪中的暗香,既孤傲又脆弱,还夹着不容忽视的敌意。 . “姑娘,你慢些,小心脚下。”霁蓝一路追着,却见程妩越走越快。 程妩任狂风割着肌肤,全然不顾的朝一个方向前行,最后好似犹觉不快,竟跑了起来,直到玲珑布庄的牌匾映入眼帘,方停歇。 “姑娘,你怎么了?”霁蓝喘着粗气,叉着腰慢吞吞凑过来,因长久的跑动,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程妩没回答她的话,只视线扫过空荡荡的铺前。 “咦,咱们府的马车呢?”霁蓝缓过劲后,顺着程妩看的方向瞧去,就见府上驶出的两辆马车皆消失不见。 程妩取下帷帽,抬步朝玲珑布庄走去,恰与赵娘子迎面撞上。 “程大姑娘,你怎么还在这。”赵娘子见着她,也颇觉意外。 程妩苍白着一张脸,说话气息不算稳,“我适才去南宝斋买笔墨了,母亲她们呢?” 赵娘子一惊,“夫人半个时辰前就走了啊,在咱们这购了好些布料,又去对面珍宝阁待了许久,回府时大大小小塞了半个车厢,哎呦,我看着都重,那马车都被压得没力气了,要不说程夫人贵气呢。”她借机在程妩面前追捧,满脸艳羡。 程妩却没有因此愉悦半分,周身的气息逐渐变得冷凝。 “多谢赵娘子告知。”程妩道完谢,从里头步出,转头吩咐霁蓝,“她们已经回府了,我们只能走回去了。”她月银不多,今日买器具已经花费了带出来的大半银钱,现下想雇马车也是不成,只得走回去。 “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去。”霁蓝急得跺脚,她家姑娘身子骨本就不好。 程妩把溢出的情绪藏好,这才安抚霁蓝,“无事,多走动走动,全当舒展筋骨了。”她前阵子病着,在榻上窝了许久,也该运动一番了。 只她如此想着,偏生天不随她愿,才行了不到一半的距离竟下起了雨。 14、第14章 那雨起先还如毛针,扎在身上并不惹眼,不防霎眼功夫,就逐渐形成水帘,直叫人寸步难行。好些个趁着难得春色出来透风的姑娘小姐们皆纷纷钻入车厢内,准备折返回府,只程妩主仆二人立在一铺子檐下躲雨。 “姑娘,眼瞧着这雨愈发大了,恐怕一时半刻歇不了。”雨柱连亘坠下,激起无数水花的同时,也掩盖了周遭其余的声响。霁蓝不由提高音量,防止声音也被一同吞噬了去。 程妩垂首,盯着被雨水染深的青石板路,不知在想什么。 霁蓝还要再言,迎头瞥见一拢着竹编物什的孩子冒雨淌来,在她们身侧站定,怯怯问:“姑娘,要买簦笠吗?”她把怀中的东西递出,几根露在草鞋外的指头不自然地卷缩着。 程妩听见响动,视线调转轻轻落于她身上,继而又扫向她呈着的唯一雨具,“你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话落,那孩子唇角试探般地弯起,腮边展露出两个清浅的酒窝,许是看出程妩有要买的心思,不由放松了些,“娘亲还在家中等着药材治病,我多挣些银子,她也能早日好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程妩接过簦笠,蹲下身,替她撑开,遮挡被风送进来的雨水,复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真羡慕你,还有娘亲。”她嗓音悠悠,在春雨的衬映下,显得有些孤寂。 “你的娘亲不在了吗?”小姑娘仰头看向程妩,杏眼黑亮。 程妩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解开荷包,把里面所剩不多的碎锭子全倒了出来,“雨大,早些回去吧,勿让你娘亲担忧。” 小姑娘揣着碎银,犹豫着。 “去吧。” 程妩曲手替她理好单薄的衣裳,催促。 下瞬,只见她把碎银仔细揣进打满补丁的布口袋,快速松开簦笠,转身撞进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 程妩没来得及拦住她,只好弯身把簦笠拾起来,撑在霁蓝头顶,“回府吧。” 霁蓝接过簦笠,护着程妩继续赶路,以为她因着季氏未等便离开这事失落,正要启言安慰,就瞥见她眸中氤氲的雾气似是比周遭的还要浓郁,夹着谁也看不透的沉重。 主仆二人一时缄默,只余下水滴敲击竹面的闷响,以及水洼盈满溢出的潺潺之声。 又行了一个时辰,总算窥见程府侧门肃寂獠牙的青骊兽面门环,因着下雨,原本伫立在阶下的阍侍皆退至廊檐,却始终默着一张脸。 程妩见怪不怪,她现下鞋履濡湿,黏腻难耐,只想快些进去,好好清理一番。 未料霁蓝忽而疑惑出声,指着不远处,“这不是上午那位公子吗?他怎么在这。” 程妩顷刻偏头,那重重雨幕后挺拔如松的身影就这样直直烙进她的眼眸。 程妩打住步伐,木在原地打量。陆昭远此时正候在侧门廊下,双手拎着几个包装精巧的礼盒,背朝着她们,瞧不清神色。 依据午前种种,她已然猜出陆昭远这会出现在金陵,又前来拜访程府的原因。 “走吧。”程妩自知此事与她无关,遂收回视线,示意霁蓝。 “我日内已托人呈过拜贴递交程大人,恳请各位通融一二。” 程妩拾阶而上时,就听陆昭远如是说。他虽一副求人模样,却丝毫不显低微,依旧镇静自若。 程妩立到廊下,慢条斯理的用手剔去沾染在如意纹袖罢处的水珠,这才端身踏步,越过他,朝门槛跨去。 因着有风,在擦肩而过的瞬息,两人的袖摆不自觉磕到一处,晃眼既离,于此同时,程妩余光瞥见陆昭远轻搁下手中的礼盒,拢手朝她做了一揖。 他那双惯来提笔点墨,料理家国大事的安定手掌此时正从起了毛边的袖沿袒出,坦坦荡荡,无一丝怯懦。 程妩已和他拉开几丈距离,目触之下不由回眸,就见对方一如她记忆最深处的模样,只眉宇间少了几分深沉,平添了些少年意气,如还未长成,却已发散枝节的青松,却单薄却挺直弥坚。 这时一阍侍走过来,朝程妩道:“大姑娘,你且进去,这人也不知是打哪冒出来的,非说祖上和咱们府是旧识,要见大爷,八竿子打不着的穷酸书生,大爷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程妩一惯知道府中下人见风使舵,捧高踩低,陆昭远如今未有功名在身,又家境贫寒,若没人搭线,仅凭自身,他想拜会程宏茂,可谓难于登天。 她不知前世陆昭远是托了谁的引荐,才得以入族学寄读。 被阍侍打断,程妩没再继续忖思,只朝他颔首,示意使开侧门左端挖出的角门。 “姑娘可是这府中人?” 未料,程妩一只脚方踩进门内,忽听陆昭远在身后唤住她,嗓音里带着几分久未润泽的干哑。 程妩滞了片刻,偏头,就见陆昭远已退回廊沿,檐瓦雨珠接连沥落,纷纷碎在他宽阔的肩头,沾湿了大片衣袍,那里曾是她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 世人皆说出嫁随夫,可成婚多年,陆昭远从未向她折过腰,他的肩膀也惯来不是给她依靠的存在。 他是百姓心中的清官,是万人顺服叩拜的首辅,是圣上眼里的贤臣,却唯独不是一位称职的丈夫。 程妩就这样看着他,眼眸无波无澜,却又好似藏着数不尽的哀恸。 半晌,她挪开目光,转过身子,什么也没留下,只余绕在发尾的绸带随风飘曳。 . 夜间,程妩着皎玉收袖寝衣倚于床头阅书,一头及腰的柔润青丝顺势滑落,遮掩了她在灯烛照映下分外温婉的侧颜。 霁蓝静候在一旁,不时用剪子挑起烛芯,使房间更为透亮。 正这时,外头响起断续的窸窣之声,是一二等婢女前来传话。 霁蓝怕打搅程妩,遂蹑手蹑脚出去,片刻,折返回来,向她转达。 “姑娘,上房那边叫你现在过去。” 程妩把视线从书上移开,不解:“可有说是因着何事?” “说是夫人要分发白日购的布匹,要大房几位姑娘都过去。” 程妩闻言,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都这样晚了,又下着雨,要发布料那急于这一时,且去瞧瞧吧。” 霁蓝被她点醒,估摸着是出了什么事,忙去找遮风的披肩和提灯。 雨夜路滑,四周朦胧一片,原一刻能到,程妩硬生生行了近两刻,才抵达春华院。 只她还未踏进正堂,就见里头无隙通亮,窗纸上投射着密集的人影。 程妩和霁蓝对视一眼,收好雨具,缓步而入。 “父亲,女儿不是有意为之,我只是瞧那料子好看,着实喜欢,这才和申家姑娘起了争论。” 程妩甫一入内,打眼便瞧见程涵跪于央中,哭得梨花带雨。堂里除程宏茂,季氏程漪外,婉姨娘也在场。 程妩行完礼,便寻了个不会被殃及的稳妥位置站定,看着现下的走势。 “主君,涵儿她还小不懂事,你就饶了她这一会吧,往后妾身一定尽心约束,让她切莫与申家姑娘争抢,哪怕自己多吃些苦头也不打紧,毕竟人家是嫡出,我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女。”婉姨娘从座位上扑出,伏到程宏茂脚边,带起一阵浓郁幽香。她今日穿着件掐腰式百蝶穿花罩纱褶裙,衬得身段妖娆,胸脯挺立如峰,一张俏脸未着粉黛,却平添了几分楚楚之态。 婉姨娘这等状貌,就连程妩瞧了都不由赧红,更别提身为男子的程宏茂。 果然,下瞬,程宏茂便头疼的把她扶起来,放柔声音安抚,“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涵儿虽是庶出,我又何时看轻过你们母女,不过是匹布料,再买来就是。” 季氏在一旁斜眼瞧着,适时开口,“主君,布料是小,可今日涵姐儿竟当着申夫人的面给申家姑娘难堪,这不是在打申家的脸吗?何况还是在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传出去,咱们府上其他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程宏茂刚要接言,就见婉姨娘身子一软,歪入他的怀中,仰头怯怯望去,好不娇柔。 “主君,那申家姑娘往日在族学就看涵儿不顺眼,处处与之对上,谁料今日出门,竟这样不巧,两人又碰到了一处。”婉姨娘纤细无骨的手覆上程宏茂,丝毫不避讳堂中一众人等的视线,“打昨日从老太太那请安回来,涵儿便欣喜不已,直说母亲难得清闲,能带她出门添置衣裳,便想着给我也挑选一匹,哪知那申家姑娘也相中了这料子,涵儿不肯相让,这才争执起来。” 只一句话,不但开脱了程涵的无理,给她添上了孝顺的由头,还暗暗点拔出季氏对庶女的悭吝。 程宏茂轻抚婉姨娘的背,顾虑着几个女儿在场,把她从怀里拉出,轻飘飘道:“不过是小女儿家闹点矛盾罢了,那申家和我们有着姻亲,想来也不会计较,让涵儿抄几页字帖,就当长个教训,板子就免了。” “眼瞧着漪姐儿和妩姐儿还有两载就要及笄了,主君也道申家与我们有着姻亲关系,那申夫人的嫡长子你也是知晓的,生得仪表堂堂,在族学里处处拔尖不说,还有申家这样的门楣托举,往后前途可谓光明,若咱们家姑娘嫁过去,岂非上好姻缘。”季氏嗓音压着,睨向粘在程宏茂身旁的婉姨娘,眼神如刀,迸发而去。 程妩本饶有兴致地看戏,忽闻季氏提到她,不由挑眉,拈着绣帕压住想要发笑的唇角。季氏这哪里是念着她,不过是打了个如意算盘,想把程漪塞进申府罢了。 只是观着白日申夫人那态度,想要程漪坐上申家下一任主母的位置怕是痴人说梦。 15、第15章 程宏茂被季氏这样一挑,也恍悟过来。 季氏再接再厉,“我虽盘算得好,可咱们府可不止大房这几位姑娘,二房的淑姐儿年纪也差不离,她惯来和申家那小女儿走动密切,主君猜是为何?” 程宏茂理清头绪,也顾不上安抚婉姨娘,瞥头看向季氏。 季氏见自己的话奏了效,复落回主位,仔细组织措词,“二房本就有个要入仕的嫡子,如若淑姐儿再得了申家这门亲事,哪里还会有咱们大房的容身之处。这等紧要关头,涵姐儿还当着申夫人的面招惹人家女儿,依主君之见,当不当罚?” 程宏茂向来着意二房,对自己胞弟比他优异耿耿于怀,季氏这话属实掐住了他的七寸,再则,他虽宠爱程涵但也知晓她并非嫡出,身后没有像季氏这般的母族托举,稍有底蕴的家族断然不会娶一个庶女进门做正妻,他如今已至中年,膝下无子,往后官途恐怕还得靠两个嫡女出力,尤其是二女儿程漪,不仅乖顺还给大房带来了万贯财产和数不尽的地契铺子,让他累年憋闷的心获得了疏解。 他正想着,下瞬季氏便提到了程漪。 “可若是嫁去申家的是咱们漪儿,那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待申家那孩子封了官,漪儿站稳脚后拿了掌家之权,整个申家岂不任她驱使。不说涵姐儿有这样一个姐丈,日后议婚也容易些,就连老太太那,又岂会小瞧了大房去。”季氏端着程宏茂的神色,啜了口茶。 她虽说得夸张了些,但也不无道理。程宏茂闻耳后一时沉默起来。 一旁乖巧候着的程漪却听得羞红了脸,面颊如打了腮粉般,娇艳欲滴,她难为情地拽了下季氏的衣角,嗔道:“母亲~” “瞧瞧,还不好意思了,这话原也不该当着她的面讲。”季氏眼底溢满慈爱,冲着祁嬷嬷打趣。 祁嬷嬷也跟着笑,“我瞧着二姑娘言行举止丝毫不差,有些事早些知晓也无妨,今日个她被四姑娘推倒却也没吭声,可见是个当事的。” “有这回事?”程宏茂眉头一皱,看向程涵。 祁嬷嬷止住和季氏的交谈,福礼回话,“禀主君,却有其事,四姑娘跟申家姑娘发生口角,二姑娘去劝架,谁料竟被她一掌推至地面,额角还磕在柜沿上,险些破相。二姑娘懂事,生怕主君知晓担忧,连郎中都不敢使。” “嬷嬷别乱说,没有的事。”程漪作势阻止,却待祁嬷嬷话毕才出声。 “我没有推她,我根本没有使力。”程涵眼瞧着程宏茂卸了她的责罚,不料又提到这茬,遂忙仰头否认。 话落,季氏却猛得一拍几案,眯起眼,“你还要狡辩,得罪了申夫人不说,还欺凌自己的嫡姐,我打你几个板子都是轻的。” “父亲,女儿没有,我压根没推二姐姐,我也没想跟申瑶争布料,那料子是女儿先看中的,只是我想着母亲说她来结账,就没支银子出来,这才让申瑶抢了先。”程涵打了个激灵,复膝行至程宏茂跟前哽咽解释。 “四姑娘,当时我们可都看着的,你还要狡辩,把往日夫人的教导全忘光了吗?”祁嬷嬷细长的眉毛往下一压,投注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程涵。 程涵虽哭着,却不肯退让,只倔强顶过去,“没推就是没推。” “主君-”婉姨娘心疼地捂住胸口,凑过去求情,不料被季氏截断。 “如此不知悔改,没有教养,今日不好生惩处一番往后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都奈何不得你了。”季氏手抵着额角,显然被她气得不轻,半晌过后,她指着祁嬷嬷吩咐:“去把戒尺拿来。” 婉姨娘一听,踉跄着扑到程涵身上护住她,哑声啜泣,“夫人要罚就连妾身一并罚了吧。”她这话虽是冲季氏说的,可眼眸却始终仰着程宏茂,仿佛顺藤生长的紫藤花,离了倚仗就活不下去般,纤弱可怜。 程宏茂瞧着她如此姿态,心融做了水,哪里还舍得重声苛责,“婉娘,你这像什么样,快些起来。” 季氏早腻烦了她那狐媚子做派,又因拿捏到了程宏茂的要点,故有恃无恐地端起主母的架子发话:“有功当奖,有错当罚,别说是涵姐儿,就连妩姐儿我待会都要惩戒一番,她身为长姐却未管束好底下的姊妹,有连带责任,婉姨娘若是执意讨罚,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至于涵姐儿,今晚这顿板子她是如何也躲不掉的。”她嗓音四平八稳,言语间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毕竟母亲管教子女实乃天经地义,加之她不仅责罚程涵,连自己嫡出的女儿都未能幸免,可见主母风范。 话落,祁嬷嬷恰好持着戒尺一步步逼近,那戒尺既坚且宽,若蓄足力气抽下,连满手老茧的汉子都要蜕层皮,更别提自幼惯养着的姑娘小姐。 程妩本冷眼瞧着,忽感手心一紧,她侧探过去,就见立在身旁的霁蓝面色发白,腿虚软着,显然被吓得不轻。 “无事。”程妩腾出另一只手罩在她手背处,细声安抚。先头她还犯闷,想着季氏此番使她过来,必定不是为着让她看戏,只未料及具体缘由,却原来是在这处等她。 “四姑娘,老实把手伸直,也能少受些罪。”她正想着,下瞬祁嬷嬷便撸起袖管,扬起戒尺,朝程涵切近。 程涵摇着头,拖着下半身往后退,使得发髻散乱一片,“父亲救我。”往日季氏也罚过她,但都是罚些抄书,立站这等消磨耐心的事,何曾如今日般挨过板子,还是当着满堂仆从的面。 “夫人,求你饶了涵儿这一回吧,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愿替她受罚。”婉姨娘跟着扑过去护住程涵,一袭轻纱罩裙因动作而泛起了皱,拢在她若隐若现的玉肌上,引得人不自控想去爱抚。 她自知这回不但让季氏抓住了把柄,还摸到了程宏茂的要害,故铁了心想给她个下马威,便也豁了出去,“妾身有罪,让主君夫人这般烦忧,如此也不劳祁嬷嬷费心了,妾身自去撞了柱便是。”说着,她悠悠起身,朝堂外的圆柱奔去。 程宏茂见状,刚含入口的茶水险些喷出,当即哪里还坐得住,甩着袖子便把祁嬷嬷挤到一边,赶在婉姨娘碰柱前截住了她,“婉娘,你不要命了。” 祁嬷嬷握着戒尺的手僵在半空中,偏头用眼神和季氏交流。 季氏盯着在门口拉拉扯扯的二人,胸腔不住地起伏着。 这时,程妩余光瞥见一直没有进一步动作的程漪,行至依旧跪坐于地的程涵跟前,俯身探手想把她拉起来,“许是我自个没站稳才跌倒的,父亲母亲就别再责怪四妹妹了。” 未料她将要触到程涵的衣角,却措不及防的被程涵猛力一挥,“我不要你在这假惺惺,我推没推你,你自己心里清楚。”嗓音里透着浓浓的怨气。 随即当着众人的面,程漪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便斜斜往一旁载去,直推得端了茶水候在一旁的婢女身子不稳,半壶温茶汤就这样一滴不剩地迎头浇在了程漪身上,而后顺着衣沿,滴滴垂落。 空气凝固了几息,片刻季氏率先反应过来,吼叫出声,嗓音颤抖,“漪儿。”说着,疾步而去。 随着她这声怒吼,四下仆从皆猛醒过来,纷纷围上去察看情况,四下一时兵荒马乱,只余程妩立在外圈,神色依旧。 “你还说没推你嫡姐,现下当着你父亲的面你都敢对她不敬,不懂规矩的小蹄子。”季氏唇线绷得笔直,拿过婢女递来的披巾罩住程漪,连仪态也不顾地指着程涵破口大骂。 这边的动静同样引起了门外两人的注意,程宏茂睹见程漪的狼狈,松开婉姨娘趋来,“漪儿,你没事吧。” 程妩观到这里,不由暗自摇头。任凭婉姨娘手段如何了当,可惜生了个蠢笨如斯的女儿。 “主君,你还要护着她吗?你也瞧见了她适才是如何对漪儿的,幸而这茶汤不算烫,若不然岂非要毁了容去,可怜漪儿刚入府,接连受伤,还想着替涵姐儿求情,涵姐儿若再如此行径,往后指不定捅出怎样的篓子来,届时就不是挨几个板子能解决得了了。”季氏使了婢女把程漪送去寝屋,回首反问程宏茂。 程宏茂两厢为难,一时语塞。犹豫半晌,他沉声发话,“涵儿如此行径,属实当罚,祁嬷嬷且打她十大板子,让她好好长些教训。” 季氏虽觉惩罚得过轻,但好在祁嬷嬷是她房里人,待会该使什么力度,自是她们说了算。 婉姨娘还想再求,哪知程宏茂指了几个婢女看住她,就沉着脸重落回主位,用手撑着头,未再启言。 下瞬,程涵被几个仆从架起来,固定住身子,逼她把手臂伸直。 祁嬷嬷再度挽袖,深吸一口气蓄着,悬起的粗扁戒尺一点点靠近程涵那双嫩白的手心。 “嬷嬷且慢。”未料,一直呆在角落不发一语的程妩突然出声打断。 16、第16章 堂内皆观着程涵受罚,故除了她的挣扎叫喊声,再无旁的响动,冷不防程妩突兀一唤,使得众人纷纷回头。 “你又要作甚?”季氏闻耳,眉头下压,冷气充塞而至。她从午前回府起,就跟祁嬷嬷磋商如何借由此事发作,来挫婉姨娘母女的锐气,遂也顾不上进膳,使了小厮去角门候着,一见着程宏茂的身影出现便迎他来主屋,如今眼瞧着目的即将达成,未料却被一直不动声色呆在角落的程妩打断,她的心如箭上绷着的弦,要发未发,岂能畅快。 而坐于一旁,至撇完话便阖眼揉额的程宏茂忽然插言,“你让孩子把话说完。”他本就不想严惩程涵,如今骑虎难下,忽听程妩阻挠,便含上了几分期望,想顺心且合宜的解决此事。 因着程宏茂的允准,祁嬷嬷复提起的一口气又泄了下来,她垂下沉重的戒尺,转了转发酸的手腕,有些拿不准主意地看向季氏。 一时间十数双眼睛随着程妩的动向而转动,或气恼或不解或期盼。 程妩摒下霁蓝,示意她不要跟来,旋即一人行至堂央,冲程宏茂夫妇行蹲礼。 季氏胸中有气,看也未看她,只扭向另一头,也不叫她起身。 “起来吧,你适才是有什么话要说?”程宏茂摆手,略有些迫切地唤她起身。 “回父亲的话,女儿却有要事禀明。”程妩看出程宏茂的热切,却依旧不慌不忙地理好袖摆,才续上后头的话,“女儿觉得此时不应惩处四妹妹。” 季氏闻言,迅疾回身,顺手摸到几案上一只直颈插花瓶就往地上掷去,“你说不应当就能不罚吗,身为嫡姐非但未以身作则,还包庇徇私,这是大家风范吗?” 她一连反问两句,犹不肯罢休,“你当我今夜叫你过来是为何,本因着你二妹妹求情,我也知晓此事归根错不在你,便想着罚你一月银钱再使你在屋中反省几日就罢,你现下行事如此没有章法,待会和涵姐儿一道领罚吧。” 季氏宣泄着不快,立于下首地程妩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只拢袖端着,敛目瞰向那只从她耳畔将将擦过,又一骨碌滚至门沿的花瓶。 不知是堂内铺了地毯的缘故,还是季氏气急未使出全部力气,总之那花瓶完好无损。 程妩依旧不喜不悲,仿若置身事外,不觉眼前气氛皆因她而起。 “你和个孩子计较作甚。”程宏茂沉了沉面色。他方让程妩回话,季氏就如此动火,把他这个一家之主往哪里搁。 季氏和他做了二十几载的夫妻,当即觉出他的不快,遂只好捺住性子,问:“为何不能罚她,你且说来。”她虽嗔怒,却对眼下的走势大有把握,便也不再触呛程宏茂。 由此,程妩这才慢声开口,“眼瞧着族长和几位远方叔伯即将抵达金陵,届时四妹妹必定要出场迎接,人多眼杂,如若被他们看见四妹妹手上的伤,恐怕欠妥,假使没这起事,母亲大可罚了四妹妹,再免了她的请安,让她好生将养,在从中周旋一二,如此祖母那或也无从知晓。” “知晓了又如何,谁家中没几个不听话的孩子。”季氏不觉有什么问题。 “母亲方才斥责四妹妹顶撞长辈,没有教养,若是传了出去,外头的人会怎样作想?他们只会道母亲教养无方,程家家风不过如此,再则,母亲前头还发话要将婉姨娘一并罚了去,可婉姨娘不过是个妾室,当不得主,平日管教子女的是母亲您,可连一个妾室都要受连带责任,那本就负责训诲四妹妹的您又该当若何?” 一个只负责生养的妾室都要受处,季氏这个当家主母把庶女教成这样,哪里能推脱得了责任,加之她方才大骂程涵为没教养的小蹄子的言论,皆灌进众人耳中,却是做不得假的。 毕竟堂里除了上房的人还有婉姨娘的心腹,程妩不点破也就罢了,如今她剖得这般明了,季氏再向程涵使板子,凭婉姨娘的心机,岂不把这事给捅出来? 到那时,季氏在族中的名声且有得瞧头了,毕竟程氏族亲旁支未必和主脉同一条心。 “再则,祖母甚是疼爱姑母,倘因此事惹申夫人不快,她再端着长嫂的派头去压姑母,传入祖母耳中,又如何是好?” “祖母断然不会直接问罪姨娘,届时母亲夹在中间,那才叫进退不得。”程妩说到这,还自适走到侧几前,抿了口茶水,“以女儿之见,母亲还需早早备上厚礼送去申家,让申夫人平息怒火才是。” 话落,她捻帕子擦净透亮唇瓣上的水渍,复像是忽而想起什么,补充:“至于淑妹妹那,祖母昨日不还道让她与二妹妹一起誊抄经文,待明儿我便携二妹妹,四妹妹一道过去,私下与她阐释。” 如此,皆大欢喜。 季氏起先并未当回事,却未料越听心中越惊,眼底的火焰也随着程妩这番话逐渐扑灭,取而代之的是侥幸过后的悬空。 “故女儿前头才要拦着母亲呢。”程妩挽出一个如羽毛浮水般的笑容。 “哈哈。”程宏茂忽而大声两声,打破了一室静谧,“不亏是我的女儿,我瞧着妩儿竟一点都不输二弟家的程淑。” “谢父亲夸赞,全是母亲教导得好。”程妩屈膝福礼,面色佯端着讨了夸奖的欣喜模样。如今她帮程宏茂解了一桩左右为难的家事,他岂有不快。 而至她细细阐明就未发一语的季氏就显得没那么好受了,眼下她不但不能罚程涵板子,还要在事后给予婉姨娘好处,以此来堵她的嘴,安抚完她们后,季氏还需操持备礼,下脸子的向申夫人致歉,然这还不算完,余后几日,她想必寝食难安,夜夜挂虑,生怕老太太那听得什么风声。 “放开涵姐儿,祁嬷嬷你也退下吧。”季氏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手势,便使着候在一旁的婢女替她捶肩,面色疲倦至极,却也还要把今晚的事给圆回来,“天色不早,今儿置办的东西明日我再使人给你们送去。” 程妩见状,颇为有眼力见的吱声告退,“多谢母亲体恤。” “主君,夫人,妾身和涵儿也退下了。”婉姨娘施施然踱来,红唇微挑,眼眸含春。 下瞬,一席人随着各自的主子朝门口使去,脚步声渐起。 程妩迈步跨出,绣银丝杭菊的裙摆虚虚扫过门槛,在一尾月色的映衬下,闪出细碎的光芒。 在上房待至亥时,甫一裹入外界,竟忽觉通体发寒,程妩不由把手覆在霁蓝掌中,问:“可觉我身子冰凉?” 霁蓝细细摩挲,复道:“未觉,上房惯来舒适,姑娘在里面呆了这许久手心还热乎着呢。” “有吗?”程妩拧眉,把手抽出来探向脸颊,仔细感受。 “姑娘莫不是又病了。”霁蓝吓了一跳,正要去摸她的额头,忽闻一阵香气袭来。 “大姑娘,方才多谢你。”婉姨娘牵着程涵使过来,两行人在八角月亮门碰面。 程妩跟着笑,伞面罩下的阴影把她衬得有些晦暗,“姨娘说得哪里话,四妹妹唤我一声长姐,我如此岂不是应当。” “大姑娘说得是,往后你妹妹还要劳你费心,多加照拂了。”婉姨娘媚眼微眯,把程涵往跟前送了送,“还不快谢谢你嫡姐。” “谢谢大姐姐。”程涵犹不情愿,却也没了往日的刺状。 “烦婉姨娘看得起,我所求不过是些轻快日子,也没甚远志,倒是姨娘你不该止步于此。”程妩把被风吹散的碎发拢到耳后,露出莹润的耳垂。 婉姨娘听罢,朝程妩端身福礼,“还请大姑娘赐教。” “方才母亲提到二房堂哥,父亲颇为失落。”程妩点到即止,毕竟她目前还尚未出阁,不宜多论此事。 婉姨娘当即明白过来,“不瞒大姑娘,我也想,只生下涵姐儿和她妹妹后就…如今二姑娘院落还未修缮妥当,住在上房,夫人便已二姑娘为由,时常唤主君过去,我这也没办法。”她说着垂下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显得毫无威胁。 程妩却朝不远处曲廊那抹逼近的亮光望去,嗓音悠悠,“姨娘瞧,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婉姨娘顺视扫去,隐隐地瞧见领头往这处靠近的那人正是程宏茂。 她刚要启言,就见程妩携着一婢女穿过月亮门,陷入茫茫夜色中。 婉姨娘凝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叮嘱程涵,“涵儿,你且记着,往后不要招惹你大姐姐。”她原还想着让程涵过去挑唆一番,让季氏的女儿相互争斗,她只管捡些现成的,却未料她跟程涵说出那番话来,如今观着,她竟是小瞧了这位大姑娘。 “婉娘,怎生还站在此处?”她心里揣着事,冷不防被程宏茂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 程宏茂见她抖着肩,以为她是在上房受了惊,顿时一脸愧疚,展臂把她搂入怀中。 “主君怎么来了。”婉姨娘换上一副柔嗓。 “委屈你和涵儿了,明日一早我便使人去购上十匹八匹好料子来,让你们裁制几身春裳。”程宏茂拍着她的肩安抚。 “多谢父亲,天色不早,女儿先行告退。”程涵讨巧应下,带着一行仆从往小道而去。 待确认程涵走远,婉姨娘才一脸娇羞地贴近程宏茂胸膛,许诺,“主君,妾身定努力为大房诞下男丁,为主君夫人分忧。” 17、第17章 霁蓝拎着一盏泛黄四角提灯在前方替程妩探路,因着下雨,有些冬日还未落尽的枯叶飘坠到游廊地砖上,行至过去,踩出一阵沙沙之声。 今夜星斗惨淡,四下昏黑,除那盏生着微弱光晕的提灯外,就数雨雾对岸那才刷了朱漆的清风院正门最为油亮。 若说他们这房最好的院落,排开季氏居住的春华院不说,清风院当属第一。 据说当年建造之时还特意请大师来瞧过风水,历来都是长房嫡子婚配前的居所,往上点去,她的祖父和程宏茂皆在里待止弱冠方迁出,只因他们这辈没有男嗣,故空置迄今。 现下季氏要把程漪安顿在清风院,打破历代的规矩,想来能说服程宏茂的也只有那笔从扬州带来的巨额财产了。 前世也是如此,虽她和程宏茂琴瑟失调,但因着这笔资产做连带,两人关系也逐渐融洽起来,后迁去京都,也是源于丰足银钱疏通,遂过得风生水起,程漪也由此讨好了一众贵女,加上二房的借力,直接扶摇而上,后来竟是做了皇家儿媳。 虽只是侧妃,但那定王毕竟养在皇后膝下,朝堂之上立储呼声最甚,若来日定王登基,程漪最起码能占据妃位,再敢想一些,贵妃之位也不是没可能。 只可惜,程妩却没能活到那时候,不知皇储最终结果,更不知官居首辅的陆昭远会选择拥护哪位皇子。 但临城郡主一家却是显明的定王一党,她死后,陆昭远迎娶郡主入门,大抵也是支持了定王吧。 如此,凭他的才能和谋略又怎会让定王夺嫡落败呢? “姑娘,奴婢有一事不明。”眼瞧着行至游廊尽头,霁蓝侧身抬灯,照着石阶,不解道。 “你说。”程妩思绪被打断,料到她要问什么,见已过了府上规定的安寝时间,未当值的仆从大抵都躲进了偏房,遂也不含糊。 “姑娘方才是在帮夫人还是在帮婉姨娘呢?”霁蓝迟疑着开口,这道问题像似在她脑中碾过好几轮,她实在想不明白,只好启言询问。 “何故这样问?”程妩挑眉,嗓音带上鼓励,引着她继续。 霁蓝见状,胆子渐起,“若说姑娘为夫人考虑,可夫人最后不但没解气,还反使二姑娘淋了一身茶汤,可要说替四姑娘求情,姑娘又为何不提早说出其中利害,非等那板子即将落下才叫停?” “所以你觉得我在帮谁?”程妩眼角微扬,里头透着点点暗芒。 霁蓝踮起脚朝四下望了望,确认无人,才极小声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奴婢觉着姑娘在帮婉姨娘。” 程妩被她的动作逗笑,“你说的没错。” 霁蓝的猜想得到证实,遂鼓圆瑞眼,“姑娘,你为何要帮婉姨娘?起先四姑娘寻来,姑娘你不还把她给打发走了。” “我且问你,先头程涵过来寻我,是何目的?”程妩索性剖开来讲。 “自然是想挑起姑娘你跟二姑娘的矛盾,她好坐收渔利。”霁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程妩挽过她一条胳膊,使其并肩同行,“我今夜之所以帮婉姨娘,可不就是这个原因。” “姑娘是说…”霁蓝沉吟着,似悟非悟。 程妩继续点拨:“母亲要罚四妹妹板子,你说婉姨娘心下怨不怨?” “那是自然。”霁蓝忙不迭点头。不说打板子这档事,就是平日里两人也是争锋相对的,季氏有主母的身份,婉姨娘却有主君的宠爱,两人暗里谁也不肯相让。 “现下矛盾有了,而我又帮了婉姨娘,取得了她的信任,日后再加以挑拨,使其争斗,你说获利的是谁?” 霁蓝想明白其中弯绕,听得嘴唇不受控制般撑大。 “我不过是借婉姨娘的计,反摆她一道而已,至于为何要等那板子将要落定再出声…”程妩顿了片刻,才道:“甫一开始,父亲便不想责罚四妹妹,婉姨娘也有把握从母亲手里帮她脱罪,我倘若那时便开口阻拦,也不过是顺水人情,与雪中送炭相比,孰轻孰重?”程妩嗓音轻飘飘浸在夜幕中,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深沉。 眼瞧着程涵将要开脱,程漪又哪里忍得住,真当她白日那跤是白摔得吗。 程妩也是算准了这点,才不慌不忙。 如此她既博得了程宏茂的好感,让他与季氏起了嫌隙,又拉拢了婉姨娘,且明日她还能光明正大地跟着去祖母那抄写佛经,阻止程漪和程淑单独相处,可谓一举四得。 倘若她不阻止,待程涵受罚后,她也要被利用来彰显季氏的主母风范,届时族亲抵达金陵,能不能留意到程涵这个庶女还未可知,就算知晓了,顶多对季氏的名声有些许损害,但他们毕竟不会久留,等人一走,事非随风散,又有几人记得。 至于申夫人那,与其等祖母听说了把季氏唤过去训斥一顿,倒不如让她出钱又抛脸,低声下气讨得申夫人的宽宥来得痛快,总归,无论季氏做得再好,申夫人也照样看不上程漪。 “只是,姑娘为何要这般对夫人?”霁蓝攥紧拎着提灯的手,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般,一下下击着她的胸膛。她虽也气夫人偏心,不顾她们姑娘,满眼都是刚寻回的二姑娘,可再怎样夫人也是姑娘的生母,刚才这番言论属实让她惊悸不定。 霁蓝想着,不由偏头侧望,想从程妩身上瞧出点什么,却发现姑娘还是原来那个姑娘,连头发丝都没有变,却又好似极为陌生。 从前,她家姑娘就极为懂事,对夫人惟命是从,就连夫人随意送的一块如意平安扣都视若珍宝,不顾身子微弱,亲自淌水去捡,这才过去多久,竟转变如斯。 程妩察觉到霁蓝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隐讳,“还记得白日遇到那个卖簦笠的女孩时,我说什么吗?” 霁蓝回思片刻,道:“姑娘说,羡慕她还有娘亲。” “可我已经没有娘亲了。”程妩望向前方,语气里含着浓到怎么也冲刷不掉的哀戚。 可惜霁蓝听不出她的一语双关,只连忙告罪,“姑娘快莫说这等子不吉利的话,奴婢只当从未听得。” 程妩却依旧平静,“霁蓝,从我带你入府起,你且瞧到如今,我问你,母亲待我怎样?” 霁蓝噎住。 “就说今天这事,与我何干?母亲如此不过为着在下人面前彰显她的大度,好定四妹妹的罪,可若是换做二妹妹,你觉得她还会如此行事吗?”程妩说着,脚下一时不察,踩进水洼里,霎时,那股凉水渗透鞋面,扎进她的肌肤下。 有些事,霁蓝总要知晓,“你入府时说家中遭荒,父母皆亡,我同你也无不同。” . 翌日,因着要去松寿院,程妩早早便起了身。 昨晚是霁蓝守夜,故她听到动静迷蒙转醒,强睁着眼睛往外瞧时,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姑娘,现下天还未明,离去老太太那还早,你再眯会儿吧。” “无碍,我被雷声吵着了,这会子也睡不熟,你且躺着,到时辰了我再叫你。”程妩套上外裳,只身踱至窗前,持着细柄喷壶去浇那盆枝叶粗壮的紫荆花。 她刚“回来”时,这花还一副无精打采的焉状,经过这几日的细致打理,早已生机盎然。 “这怎么行,哪里有主子起了身,做奴婢的还睡着的道理。”霁蓝一听,忙离了矮塌坐起来。 程妩循迹回头,就见霁蓝蓬着头,显然也没睡好,只程妩知晓霁蓝不眠,定是因着自己昨夜袒露的那番话对她冲击过大的缘故。 总要些时日克化,程妩无声叹了口气,由着霁蓝出门洗漱完毕,进来替她梳妆。 主仆二人对镜一坐一立,皆默契的未提昨晚的事。 “姑娘,今日簪这嵌珠蝶纹的可好?” 程妩垂眸,就见她从首饰匣里选出一只珊瑚质地的步摇,持在手心问她。 她许久没戴过颜色如此打眼的头饰,但见霁蓝好容易起了些兴致,便也不忍拒绝,遂应下。 霁蓝替她插上,复弯身对着铜镜调整最适恰的方位,眉眼染笑,“奴婢觉着姑娘还是更相宜这等明亮的首饰,人也显得精神些。” “是吗。”程妩因她这话,也朝镜中瞧去,只见那上头辉映着的少女眸含清波,蜜色唇瓣剔透,端得是粉面桃腮,白皙玉容。 前世,她忙着操持内宅,顺孝婆母,又唯恐夫君不喜,遂无暇装点仪容,揽境自照,早已记不得闺阁中的模样,如今,她又困于仇怨,日日攻于算计,故也没甚闲功夫打理面额,只由着习惯,穿戴素朴。 现下,经霁蓝提醒,程妩才舍了些时间去端量自己的面颊。她风寒已去,又有着珊瑚步摇点缀,倒显出几分好气色来,打眼望去,竟看不出是位体弱之人。 “以后若合适,就尽量拣些颜色稍瑰丽的首饰佩戴吧。”毕竟她再也不是那个操劳简朴的陆家妇。 霁蓝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一扫混沌,满口承下。 两人这厢正密密细语,月黛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她未合外间的门,送进一袭凉风。 程妩没忍住轻咳了两声。 霁蓝余光瞥见月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进来也不说向姑娘问安,和个哑巴似的。” 月黛却没如往常那般怼回去,只冲坐在五足圆凳上的程妩道:“姑娘,适才夫人派人送来了好几匹上等料子,我来寻问放在何处?” 程妩未料到季氏这次动作如此快,只她虽送了布匹过来,却只字不提那些个在珍宝阁买的头面首饰。 “待会我让霁蓝收进库房。”她的物什和库房钥匙向来都是霁蓝打理,这事月黛也是知晓的,故程妩不明白她如何有此一问。 她也没放在心上,正要起身,就听月黛含着明显质问的嗓音乍起。 “昨夜夫人唤姑娘前去上房,姑娘为何没带上我?”月黛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她也是一等丫鬟,怎得每次有什么能捞好处的机会,程妩总要抛下她。 程妩闻耳,这才正色观她,片刻,有些好笑,“你怎知我昨夜去了母亲那?” 月黛一顿,甩了甩绣帕,“奴婢听适才来送布匹的嬷嬷说的。” “是曾嬷嬷吧。”程妩了然。曾嬷嬷是月黛的妈子,两人见了,自然要碎嘴一番。 只曾嬷嬷或也不敢说得过于详尽,免得传出不好的风声,还得遭季氏责罚,故怕只拣了些不防的话说与她听。 程妩没当回事,只懒懒怼过去:“你来寻我,我反要问问你,昨晚虽是霁蓝守夜,但我还未安寝,也没到下值的时辰,你身为贴身近候的一等婢女,人在何处呀?” “就是,平日你见姑娘好说话便惯常混闲,昨夜夫人催得急,你人影都没一个,我们上哪里去寻你?现下姑娘未治你的罪,你反倒论起姑娘的不是了。”霁蓝憋了半晌,见程妩没像往常那般视若无睹,尤为解气。 “我跟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月黛依旧松散着身姿。 霁蓝气急,一个跨步冲上去,“你是什么身份,还敢在姑娘跟前端架子,也不去外头的水坑处照照自己这张丑相。”许是程妩昨夜外露的另一面让霁蓝感到强势,现下她斥起月黛来也更为大胆。 “你…”月黛被她堵得发哽。 “你老妈子难道没跟你说嘛,昨夜在上房,连主君都夸我们姑娘聪慧灵巧呢。”霁蓝撅起一侧唇角,颇为得意,仿佛受夸赞的是自个一般。 “主君夸姑娘…”月黛重复这句话,显然毫不知情。 正这时,候在廊外的婢女行至屏风外禀报,“姑娘,四姑娘来了,说是要同姑娘一道去老太太那,还捎了如意楼新出的点心过来,说是让姑娘尝个新鲜。” 程妩眉头一扬,倒也不意外,只把手搭在霁蓝腕处,越过月黛,朝屋外步去。 月黛一时进退为难,眼瞧着两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只好跺跺脚,跟上。 程妩方跨出门栏,转面就瞥见站在正堂外的程涵,她今日穿了袭长春色石榴裙,虽还是往日鲜明的打扮,却在对着程妩时,少了几分轻慢。 “大姐姐安好。”她抿出一抹笑,主动向程妩问安。 “四妹妹来这般早?” 程涵扬了扬手中的提盒,“我新得了些糕点,怕路上凉了失去滋味,二姐姐那也有一份。” “那谢谢四妹妹了。”程妩使了个婢女接过提盒下去温着,又暗下感叹婉姨娘做事周全,不说程涵送来的只是几块糕点,且还给程漪备了一份,故明眼瞧着,谁也不知她已和程妩搭上线。加之今日大房除去才学会走路的五妹妹,皆要去松寿院,如此程涵来寻她也不算突兀。 “走吧,先去上房给母亲请安,再唤上二妹妹一道。”程妩步过去,与程涵站在一处。 “好。”程妩难得的乖顺,虽在面对她的时候依旧别扭。 程妩只做未见,与她一路无言地行着。 . 春华院。 季氏显然也未歇好,即便已施多层脂粉,也掩盖不了眼底的黑块。 她无精打采地挥手,便让程妩二人起了身,未多作难。 程妩垂看着鞋尖,心下暗愉。昨夜季氏吃了个如此大的哑亏,不能发作,还得眼睁睁瞧着程宏茂溜走,宿到婉姨娘房中,叫她如何安歇。 如今大房就她这个正妻和婉姨娘一个妾室,如若她顺利生出男嗣也就罢了,万一婉姨娘赶在她前头,诞下庶长子,季氏颜面何存? 往后她的儿子就只是嫡子,而非长子,这还不算最坏的结果,怕就怕她肚子一直没个响动,便只能想法子把婉姨娘的孩子过继来,日日膈应。 前世就是如此,只那时婉姨娘已然落败,孩子便顺理成章的被季氏抱养走,那孩子不知生母为何人,又没了婉姨娘和程涵整天在跟前晃悠,季氏心中的不快也渐渐被男嗣带来的利益所取代,最起码面上对着婉姨娘这孩子还算优待。 只如今,有着她的助力,婉姨娘断然不会如此快退场,就算季氏还想抚养庶子,孩子的生母还健在,又岂会与她一条心。 程妩细捋着,忽闻一阵脚步声渐起。 “母亲,女儿来迟。”程漪携着四个婢女踱进,面上端着恣意。 程涵见着她,忍不住撇撇嘴,“你就住在母亲这,还来得这般晚,我和大姐姐早到了。” “四妹妹莫是忘了昨日的教训?要不是母亲宽容,你这手心如今怕是肿得老高了吧。”程漪凑到季氏跟前,倚着她撒娇,“母亲今日起色不佳,可是被女儿们给气到了?” 季氏轻拍她的手,讥诮道:“果然还是带在跟前的贴心,旁的,不提也罢。不是我肚里生的,倒也能理解,这打我肚子里出来的却也是这般,令人寒心。” 程妩心下好笑,现下季氏不能拿程涵如何,又怪罪她昨夜说的那番话给她下了脸面,便逮到机会就冲她出气。 “母亲哪里不舒坦,可有请郎中来瞧过?”程妩只做不知,从容应对。 18、第18章 季氏虽不痛快,却也知道待会程妩还要替她处理正事,故只在嘴上逞了几句能,就放她们走了。 以往大房的几个姊妹关系疏淡,每每请安皆分岔开来,遂今日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三人并行在一处。 只远远瞧去,程漪和程涵身后都随着四名婢子,便愈发衬得程妩这嫡长女当得有些寒酸。 昨夜才落过雨,狭长的鹅卵石路还蕴着湿气,几人履着软缎圆头绣鞋踩在上头,皆有些打滑。 “两位妹妹留心脚下。”程妩出声提醒。 程漪闻言,轻拽起一侧裙摆,笑望着程妩道:“多谢大姐姐关心,我昨日一连摔了两次,可不敢再跌了。” 她话里意有所指,程涵哪能听不出来,只程涵刚要启唇,却见程妩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她的衣袖。 “祖母堂内亮着灯烛,大抵起身了,走吧。”程妩暗示。 程涵顺着她的视线探去,就见松寿院的大门近在咫尺,几名在院围扫着枯叶的婆子瞥到她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请安问礼。 程涵遂缓了口气,同程妩一道打帘入内。 “你们今日怎得都过来了?”老太太闻到动静,把脸帕交给程淑,转而问。 程妩领头站出来回话,“祖母,我带两位妹妹来跟淑妹妹一道誊抄佛经,除了二妹妹那需要的护身经文,祖母还有哪些需要孙女抄录的,毕竟祖母日日礼佛也是为着我们这些小辈平安顺遂,总不好使淑妹妹一人来做。” 老太太听罢,眉眼柔恰了几分,“你倒是个有心的,既如此,就留在我这用过早膳,再去小佛堂吧。” “是。”程妩几人齐声应下,落座。 那小佛堂就设立在松寿院侧屋里间,用屏风搁成两块,地方不算大,是老太太专门请人劈出来的。 简单进食过后,她们便随着轻车熟路的程淑踏入,随即,跟在后头的嬷嬷便把下人全部支开,合上了间门。 “抄录佛经讲究凝神静气,待会万不可交头接耳,有什么事可曲手轻扣木壁,嬷嬷会一直候在外屋。”程淑细细交代着,引她们跪在各自的蒲团上,又往香炉里插了三炷螺青檀香。 霎时,那袅袅轻烟升腾而起,整个佛室弥漫着淡淡的清冽气息。 程妩手持着细长羊毫笔,在宣纸上落下满目规整字迹,闻着檀香,一时不察时间流逝。 直到浓烈的日头透过层层屏障,窥亮一室寂静,程妩方觉手腕生硬酸胀。 她轻搁下笔,不动声色地活动手腕,垂眸,细细端详自己的笔迹。 夫子曾说,见字如见人,不知如今她这笔字可入得了先生的眼。 程妩叹了口气,继而稳住纸张两端,刚要往未干的墨迹上吹,忽而便听见廊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似是有客人到访。 程妩还未及细思,就见壁阁被人缓缓扣响,下瞬,桂嬷嬷的身影出现在门沿旁。 “姑娘们,快些起身,你们远房的姑母一家到了,老太太叫我唤你们前去见礼呢。”桂嬷嬷踱过来,用镇纸依次压住她们誊抄的经文,防止被窗外灌进来的风吹散。 程妩闻言,回忆片刻,隐约记得前世程漪的纳谱仪式上,却有一位远房姑母在场,只她毕竟嫁去了别家,又跟程氏主系隔了几房,算不得亲厚,遂无人留意。 只程妩心里揣想着,面上也不敢耽搁,毕竟她是长女,需领着妹妹们前往待客。 她起身后,程淑等人才依照顺序,渐次随在她身后。 因着从小佛堂趋去正堂也不过几十丈远,程妩来不及向桂嬷嬷打探消息,只端身拢袖,沿着廊角行过,耳畔皆是那头传来的热恰攀谈之声。 片刻,程妩借着霁蓝的力跨过门槛,在一众人等的视线下步至堂央,蹲身福礼。 堂上除却程老太太和季氏外,还坐着三人,想必就是她的远房姑母姑丈以及表兄。 “呦,这都是哪房的姑娘呀,一个个出落得如此标致,要不说这金陵的水养人呢,瞧瞧。”一位梳回心髻的微胖妇人牵出一抹露齿笑,模样颇有些夸张。 “这是你们瀛洲的姑母。”老太太适时介绍。 程妩听到“瀛洲”二字,神情一恍,前世,她临死前,陆昭远便是被派往了瀛洲处理政要,她苦苦煎熬数日,满心以为抓住了救命绳索,却不想是把她拉向更深的深渊。 她机械式地行礼,背脊僵住,显出几分不协调,“姑母安康。”无人发觉她出声时,嗓音溢着些微的颤抖。 “你是宏茂哥的女儿吧?”妇人来前便摸清了几人的身份,当下却还佯装出一副问讯姿态。 “回姑母,正是,晚辈名唤程妩。”程妩心不在焉答着,到这刻才抽空抬头向四周打量而去,未料,她视线才瞥至右端,迎面便撞见候在角落里的一个熟悉身影。 陆昭远今日穿着件青竹色对襟长袍,虽这料子算不得金贵,却极为崭新熨整,从上至下无一丝褶皱,加之他那张惯来俊雅的面容,倒反衬得那料子难得起来。 只程妩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思索着,复把视线再度投注过去。 就见对方瞧着她,眸底未有意外,只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不再久留,收回目光。 他们这处细微的动作无人发现,很快,上首的老太太便使程妩几人落座。 程妩本想离陆昭远远些,遂扫向左侧,却见她这远房表兄正漫不经心托着盏茶吹着,两条腿随意的从袍摆下撇开,行径十分无礼。 程妩不想挨着他落座,故只好按下心中万千思绪,朝右侧走去。 她如此想,程漪等人也一样,待她反应过来,行至右侧,就只余末尾那靠陆昭远最近的位置还空着。 程妩无法,只好坐过去,因着动作,插在发间的步摇轻轻晃动,频频擦着她白皙莹润的耳垂。 上首老太太见几个孙女皆坐去右端,心下了然,遂敷衍尽完长辈关怀义务后,便调转视线,瞥向好似混在仆从堆里的陆昭远,问:“这位是?” 老太太本意是转移话头,加之陆昭远立在那处实在打眼,容不得人忽视。 “老太太恕罪,我竟忘了这茬。”妇人连忙告罪。 老太太眼睑下压,一时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 妇人迎着她的目光,也不畏惧,只道:“老太太,去岁年节送礼时,我们便给宏茂哥去了信,想让延儿来程家族学就读,宏茂哥那边也满口应承下来,遂趁着眼下侄女被寻回的大喜事,我便想着让他留在金陵,只延儿这孩子自小便没离开过我,虽有老太太照拂着,我也唯恐叨扰,加之我听说二房的哥儿去了京都,府上只余几个妹妹,无人给他作伴,故擅自做主,寻了个底子清白,又和咱们程家祖上有些渊源的孩子来,同他一道入学。这事我们动身前也使了信出来,还让这孩子寻个机会来府拜会,只是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差池,那信似是未递出去,如此,我只好今天带他前来。” 程老太太聆耳完后,也摸清了她这次过来的目的,只瀛洲这脉惯来与他们来往不算密切,加之这又是个侄女,她的儿子已非本家人,遂这次纳谱,程家并未邀请他们,“这事我做不得主,得等你们兄长回府后商议。”毕竟程家族学在金陵一带赫赫有名,历年名额有限,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语毕,她又道:“你说这孩子跟我们程家有些渊源?” “正是。”妇人补充:“他祖上原也是仕宦门第,太姥爷曾和程家太爷有同窗之谊,还是永始年间的二甲进士,只后来没落了。” 老太太端着陆昭远打量,瞧不出喜怒,只片刻后招手,“孩子,你且走近些,让我瞧瞧。” 下瞬,程妩便见陆昭远从她身侧经过,袍角送出一阵清风,撩起她面颊旁的几缕碎发,刮得她肌肤生痒。 也是到眼下,她方明白陆昭远前世到底是借了谁的引荐,才入了族学。 只程妩有一事不明,以陆昭远的为人,她瀛洲的姑母既帮协了他,按道理他功成名遂后必定报答,可为何在夫妻十数载的年月里,她从未听他提起过? 甚至后来他们迁去京都,也没见瀛洲使人来访,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般,这是为何。 若说他们不知陆昭远成了首辅,也绝无可能,不说当时陆昭远在百姓心中是何等贤明,每每出任皆群民叩首,就说她临死前,陆昭远还曾前往瀛洲办差,动静如此之大,程妩不信他们全无所知。 退一步讲,陆昭远是从程家族学考出来的进士,圣上殿前亲点的探花,虽后来累年未被重用,但探花郎的招牌还是让族学增添了不少光彩,这些难道他们也毫不知情? 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程妩不自觉攥紧手中的绢帕,甫一抬头,就撞上了立在堂中,正向老太太回话的颀长身影。 恰此时,驻云移位,一缕骄阳惊过垣墙,直直掷在他的四周,耀耀夺目。 19、第19章 程妩走着神,一时未留意陆昭远都回了些什么,使得坐在上首的老太太频频满意点头。 “倒是未辱没门风。”老太太面色和缓不少,退了几分被瀛洲三人惹上的不快,抬手随意指了指座位,“且先坐下。” 下瞬,程妩便见陆昭远朝上首恭敬行礼,而后落于表兄那方最末端,与她恰行成一道直线距离。他虽是坐着,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并不挨椅背分毫,双膝并列拢于袍下,既不过分拘束,也未显散漫,一双点墨长眸微敛着,并未往对面瞧上一眼,十分规矩。 程妩惯来清楚老太太喜爱会读书之人,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如此偏袒二房,甚至于替他择选了满腹诗书才情的二叔母,故眼下陆昭远能得她老人家青眼,也不算意外。 “不知宏茂哥几时散值?”瀛洲姑母捡着机会插话。 程妩思绪被她拽回,继而又想起适才那件事,不过片刻,她暗自失笑。不管这远房姑母和陆昭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总归与她无关,她又何必庸人自扰之。 又待了约摸二刻,廊外响起沉沉嘈杂的脚步声。 未看清来人,便闻门房小厮率先禀报,“老太太,大爷来了。” 下瞬,程妩就见她那瀛洲的姑母从椅子上快速弹起来,扯过一旁的表兄,急步上前迎接。 “兄长,我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程宏茂甫一入内,就被两个面生之人堵着了去路,若不是季氏事先派了人去府衙知会,他必然混糊。 好在上首老太太适时解围,“都先坐下,有事且慢慢商议。” 瀛洲姑母复讪讪拉着儿子落回位置,又当着程宏茂的面把来意重新陈述了遍。 语毕,程宏茂却未像去岁首肯任延来族学就读那般爽快,而是蹙眉啜了口茶,方为难开口,“延哥儿来族学寄读是没什么问题,何况我早已答允,只堂妹若想再塞一个外人进来怕是有些困难。” “此话怎讲?这孩子也算不得外人,适才我已跟老太太讲明,他外祖家和咱们祖上沾着些情分,若不是后来出了事,这会子怕是来往更加密切也未可知。不然我也不会使个不清不楚的人来给兄长添麻烦不是。”瀛洲姑母极力争取。 “不是我不帮。”程宏茂搁下茶盏,转了下阳绿扳指,才道:“程家族学虽好,却也名额有限,历年入学人数都是规定死了的,加之名声大,大家都想托关系送来,眼下将将只剩两个空位,一个我答应了你留给外甥,另一个给了同僚的儿子,眼下确实没有空余了。” 这下,瀛洲姑母噤了声。毕竟没有名额这事,不是她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程妩本以为有着姑母的引荐,陆昭远寄学这事必定十拿九稳,哪知其中还有这些弯绕。 她想到这,不由抬眸去观陆昭远的反应,旋即就见自她叔母向程宏茂提及他时,他既站了起来,只面色如常,仿佛丝毫没被程宏茂的话影响。 程妩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陆昭远这人情绪惯来不外泄,说得好听是持重,直白点讲就是冷僻,任她前世如何去捂,也热不起分毫。 好在,她再也不会奢望去扭转。 只他入学一事,程妩却有不得不襄助的缘由。 她细细寻摸,一时也无从得知陆昭远前世具体入学的时间,遂出言提议,“父亲,不若让姑母带来的这位学子与您同僚的儿子来个入学考核?” 因她突兀插言,堂内众人皆循声视来。 “妩儿,长辈在商议事情,勿要插话。”季氏当即拧起眉训斥。 程宏茂却笑着摆手,“不碍事,你但说无妨。” 程妩这才起身道:“父亲,让他们二人各凭本事,一来不必为难,二来也体现了咱们族学的公平公正,考核过后,若是未进,也是自身学疏才浅,怨不得旁人。” 话落,她方要福礼,忽觉一道浅淡视线从对面投注而来,直直落于她的方位。 程妩旋即回视过去,却见陆昭远垂着眸,手抵着唇轻咳了声。 “还是我儿点子多。”程宏茂适时的夸赞打断了她地探究。 程妩随即落座,就见季氏当场拉下脸来。 “这个方法确实好,妩姐儿不亏是兄长的孩子,才智过人。”瀛洲姑母眼见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连忙顺势夸赞,且陆昭远的才学她却有很足的把握 老太太本也欣赏陆昭远,闻言并未出口阻拦,只招呼大家,“难得齐聚一堂,待会且都留下来,去正厅用罢午膳再说。” 几人欢心,几人愁。 坐在季氏身旁的程漪见程宏茂一而再的赞扬程妩,不由握紧了一侧靠手。 . 正厅。 程府待客的正厅设在前院,与议事堂比邻,遂若无正事,她们这些女眷惯来鲜少踏足。 眼下来的虽是远房外亲,却也赶上了程漪纳谱的节骨眼,如此紧要,不得不周全礼待。 就连只在程漪回府那日方露过一面的三叔父都显了身,坐于男宾席面陪客。 程妩随着季氏等人踱去女眷席,中间由一修竹折屏隔开。 陆昭远那影影绰绰的身影恰印在缂丝通透的屏面上,又被打进来的光芒切割成几份,故无论从哪个方位瞧去,程妩皆能扫见他那笔挺宽阔的肩,和一言一动间的风雅。 程妩闻耳喝醉的姑丈把手重重拍在他身上,拎着八仙执壶迫他陪酒,他便缓缓起身,动作从容持杯,而后仰头一饮而尽,饮后既不倾杯亮底,也不抒发言论,只沉默坐下,一眼便知从未接触过官宦圈的这等饭桌文化。 只后来他功成名遂,也一惯保持着这个习惯,又或者是那时候的他早已不必屈尊纡贵。 “你在看什么呢?”程涵夹起块闲笋蒸鹅片塞进嘴里,偏头疑惑地打量她,又顺着她的视线朝前方瞅去。 程妩被她忽然的问话弄得面色一紧,遂迅速回神,移开视线,“没什么。” 程涵又往那头看了几眼,没瞧出什么异样,只得放弃,专心用膳。 今日待客的菜色丰富多样,其中一道鹿茸一品锅还是季氏特地差人去如意楼端来的。 正说着,门廊那头传菜的婢女正小心抬着两个沉重宽长的铁锅行来。 “这锅子可好吃了。”程涵不由抓住程妩的袖摆,兴奋介绍。 空气中弥漫开锅子加热过程中挥散的清香,程妩对吃食没甚追求,从她指间扯过自己的袖角,就见屏风后头两名婢女绷直了手臂,艰难的想把锅子挪上桌。 下瞬,不知谁挤了下桌角,那才挨着桌沿的铁锅不受控制的朝一旁歪倒,霎时,滚烫的锅子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全数灌在了坐于最外侧的陆昭远身上。 旋即厅内响起婢女惊慌失措的叫喊和铁锅砸地的声响。 程妩观了全程,她透过掩目屏风,分明瞧见了那汤水触在陆昭远裸露手背的一刹,他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陆昭远向来有耐性,如此可知那锅子的温度必定能使肌肤灼伤。 只程妩依旧漠然坐着,好似无事发生。 季氏听到动静,忙搁下箸子,越过屏风过去查看情况,“这怎么回事?” “大夫人恕罪,奴婢一时没端稳,让锅子砸了下来,害得贵客被汁水烫到。”负责传菜的婢女见着季氏,旋即屈膝跪地,继而磕头请罪。 “我无事,劳烦夫人了。”因饮了些酒,陆昭远的嗓音如晨曦沾了露水的竹叶,显得有些清润。 坐在一旁的程涵伸直了脖颈,想凑个热闹,“这是烫到谁了啊?” 程妩无语,借着擦嘴的动作道:“四妹妹,祖母正看着你呢。” 老太太瞥过来的视线委实算不得慈爱,程妩坐在她的身旁也被波及到,遂只好提醒。 程涵闻言回首,措不及防跟老太太睃来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旋即缩起脖子安静下来。 “没点规矩。”老太太轻斥了声,刚要顺口气,就见了解完状况的季氏踱过来禀报。 “母亲,是那个想来族学寄读的孩子被烫伤了,好在现下天还未热起来,衣料也算厚实,只手背伤得有些重,我已使人带他下去擦药换衣裳了。”季氏嗓音懈弛,面色舒展,显然没把陆昭远放在眼里。 “毕竟是在府上受得伤,待会且备些补品让他带回吧。”老太太吩咐,顺势接过程淑递来的茶润喉。 “儿媳省得。” . 饭毕,程妩见月黛又随在曾嬷嬷后头想往春华院凑,也不阻止,只带着霁蓝寻了个僻静叉路,往自己院子步去。 霁蓝看见月黛这幅做派难得的没有动气,而是被另一件事牵去心思,只待到了无人的小道,才启声:“姑娘,原来那位公子跟咱们府上是旧识呀。”她眸子灿亮,显然对提及的那人印象极好。 程妩闻耳却蹙起眉尖,自知她说的是谁,沉了声音,“你提他作甚?” 霁蓝察觉出程妩的不悦,却不知因何而起,只好怯下音量,糯糯道:“奴婢只是好奇。” 程妩眉头却掐得更深,正色叮嘱,“不要对他产生任何好奇,也不要在我耳边提到他。”如无必要,最好毫无交集。 谁知她这话才落下,就见一着靛蓝绣祥云圆领袍,携满书卷气的少年郎君朝这边敛步而来。 20、第20章 因着树梢遮拦,他是似未瞧见程妩的身影,只擐靴踏入不规则的瓷质小径,徐徐拢近。 直至软风拂拂,荡起一角蚕料裙裾,方急骤驻步,蕴眸垂首,侧身回避。 程妩压住不听话的裙摆,越过探出头的细枝,凝视过去,就见陆昭远那只覆在袍沿处的右手上赪着大块损伤,而他好似感触不到疼痛般,面色如初。 她仅在上头滞了一息,便很快挪开视线,启言时,语气持着漠然,“你怎么在这?” 这条小道静僻不说,却是通往后宅的方向。 对方好似到这时才得知撞见的女子是她,听到抛来的问话,驰目掀睑,双手相握,“贵府小厮忽遇急事,让我自行前往膳厅,只我痴愚,竟一时忘了来去的路径。” 程妩听罢,心下了然。怕又是那等谄上欺下的势利小人见他寒微,有意敷衍。 程府占地颇广,任对方再是颖悟,头遭来,怕也难寻出处,遂开腔指路,“你走错道了,回身左转直行,穿过蕉叶四座门,途经积石梯湖,在拐上曲廊便可见正厅轮廓。”她言简意赅,指了条虽复杂却离近的小路,也不管陆昭远是否听全。 女眷席散时,她父亲那桌男宾还在吃酒行令,故他此刻前往,或还能赶上辞行,如若未赶上,有瀛洲姑母这层关系,他想再拜会程宏茂,便减了几分困难。 只她音落,却见玉立在不远处的修长身影未曾动作,依旧迎对着她处的方位,恰时,叶序攒动,绿荫匝地,碎金般的熹阳贯过疏密交织的间隙,镀在遥遥相视的二人身上,云卷云遮,附着的光晕顺势轮转。 “还有事?”程妩打破沉静,月眉微抬,疑惑觑着。 还是他未听懂所指路径?只她不愿再言二次。 程妩揣着不耐,下瞬就见陆昭远墨色束发惊过展露的嫩芽,微降下肩峰,双手置于眉心,朝她作揖,“多谢姑娘午前替我争取。” 谁知程妩却调转步子,避开他的谢礼。 “我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着族学的名声。”程妩拢袖站定,偏过视野,再开口时,语气染上诮刺,“再则,你还要经过考核,未必就赢得过对手。” 未料,几息过后,那处却没传来响动,程妩谛去,适好探见陆昭远眉目蓄着的十足从容,仿佛胜势全然在握。 他身着一袭裁剪得宜,颜色鲜活的缎袍,配上这道淡然姿态,梢若流水明月,更显奕奕风采。 再结合后身的廊沿瓦壁,矜贵毕现,鹤立于此毫不捍格。 打眼瞧去,只唯独腰侧缺了枚压襟玉佩。 程妩不由想起前世,未知听谁提及,言男子携玉辟邪保平安,遂颇费了番功夫,辗转几处,才购来一块无暇玉料,亲自动手雕琢,制出枚通透珩玉,又以如意结绳穿之,满含企盼,赠予心上郎君。 只印象中,陆昭远好似一次也未佩过。 直至重活一遭,她才明白,对上不爱的人,做得再多也是徒劳。 程妩从回忆里走出,眺着晃目春光,放言,“你走吧。” 她要穿过这条小道,势必要途经陆昭远身侧,但她不想与之挨近,这辈子再也不想。 下瞬,陆昭远清冽激石的声音递来,“姑娘先行。”他持礼退至灌林沿边,回避。 程妩闻耳,拧眉冷视,再开口,语气算不得友善,“你听不懂吗?” 旋即,便见对方偏头侧望,眸底划过诧异。 程妩清楚当下的陆昭远还非前世与她共枕的夫君,可还是没忍住迁怒,她松开握在手中的细枝,那枝丫获得释放,横在两人视线中央,快速摆动,引得她一阵头痛。 四下一时静谧下来,那头的人默了片刻,方提步朝着她指的四座门方向而去,云纹袖摆随着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落拓弧度,半晌,气息渐渐消弭在空气中。 程妩眨眨眼,抬手揉着额角,观过早已没了人影的碎瓷小经,才无力道:“走吧。” 霁蓝从后头踱过来,扶着她,揣摩几刻,才问:“姑娘是似不喜这位公子?”和陆昭远的几次碰见,程妩态度皆算不得好,她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当,只程妩与他从前并不相识,头一回见面,她也伴在身旁,故如何也想不通,自家姑娘这敌意从何而来。 “本就是不相干的人,哪里论得上喜或不喜。”程妩敛目,盯着集了碎石粒的砖缝,嗓音听不出情绪。 霁蓝却觉她这话颇为矛盾,先头让她不要提及此人,堂内又主动帮他说话,“奴婢是愈发看不懂姑娘了。”不知从何时起,她那原本孱弱心无城府的姑娘竟变了,变得越来越来捉摸不透,也愈发的不惬意,心里总是揣着事。 “你小小年纪,何故做出如此老神在在的模样。”程妩心下好笑。 “那姑娘且告诉奴婢,午前在老太太那处为何要开言替这位陆公子说情。”霁蓝杏眼鼓得浑圆。 程妩合掌搭于额前,遮蔽日头,“我不是帮他。” “那是为了什么?”霁蓝追问。 程妩滞了片刻,一时不知如何解答。诚然前世她与陆昭远成了一对怨偶,但她摒弃自身情绪,客观来讲,陆昭远确实为一名千载难逢的奇才,他为官的那些年,所迁之处,皆为民称赞,如此这般的人物,程妩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怨,就止了他的前路,让数万万百姓失去一位廉明清官。 故她才在堂前启言协助,再则,程妩记得他一惯持有士农工商人人平等的观念,并十年如一日的艰苦登攀,只为站至山巅,推行明令,让百姓安居乐业。 世人皆道行商之人满身铜臭,毫无素养,程妩同样出身商贾,父母靠着行商起家,故无论如何,今日这情状,她必须臂助。 只这话她却不能对霁蓝说,还有程宏茂夫妇昧下的家产,她迟早要夺回来,替父母延续下去,届时推行士农工商平等待之,也利好于她。 21、第21章 一连放晴了几日,和风直直搅动着锦鲤池一偶春水。 程妩难得起了些雅致,清早持着葡萄纹瓷皿去后院攒了半斛晨露,支在轩榥下的方桌上烹煮,并就着袅袅雾丝削一截楠木枝条。 她摆弄得仔细,一时未察霁蓝何时缓步退了出去。 直至她搁下短柄弯刀,将要捻起碳块刻尺痕时,才闻两道软底鞋触在木质地板上的细微响动。 程妩顿下手头的事,便见霁蓝拢过来,附耳禀明:“姑娘,一刻前,奴婢亲眼瞧着月黛往上房去了,遂趁机把银杏使了过来,未被其他人瞧见,姑娘且放心。”自那次程妩跟她提了一嘴,她便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在月黛去上房的次数频繁,机会并不难寻。 程妩听毕,把桌沿的木屑倒入燃烧着的炉底,才朝霁蓝颔首,让她把人领进来。 片刻,一梳着双丫髻,插波纹银钗的瘦黑婢女垂首踱步进来,给坐于侧前的程妩问安。 “起来吧。”程妩倚着硬枕,从上至下把银杏打量了番。许是日日处在灶屋的缘故,她交握在一处的手看上去有些干裂粗糙,面颊也被熏染得失了这般年纪应有的光泽。 只程妩事先向霁蓝问寻过,这名唤银杏的婢女在上房没有人脉,也不是府中家生子,不若也不会被派去灶屋当差,就是不知怎么和月黛处到了一起。 程妩的目光再度扫过她头上那支银钗,方启唇,“你别害怕,我使你来不是为了问罪,而是想向你打听点事。” “姑娘有何事要问奴婢?奴婢定然整个儿脱出。”她绞着手,虽是如此道,却未因程妩的话松懈丝毫。 程妩也不再劝,直截了当问:“我房里的一等丫头月黛惯来同你交好,我瞧着她近来当差委实辛苦,便寻摸给些赏赐,你既了解她,不若替我想想,该备些什么才好。” “又或者,说说她私底下都做些什么,又与你常言何事,我好拿个主意。”程妩挥了挥从炉盖里溜出的雾气,霎时,便使其变了道。月黛虽是她的婢女,只前世她并不知晓其人之心,与霁月同等待之,后来她嫁去陆家,季氏以月黛是家生子,又因年岁渐长要许配人家为由,把她扣了下来,使得程妩一堂堂世家嫡女出嫁,竟寒酸如斯,嫁妆单薄不说,连陪房的婢女都只有一名,惹得金陵各处议论纷纷。 只大家属实想不通程家为何要如此作践女儿,便暗自揣度是程妩自身不检,让母家失望,才落得这般境地。 如今想来,季氏当时怕是觉得她已跌进泥里,再难翻身,遂把安插在她身边的这枚眼钉给抽走了。却未料,从前她们最是瞧不上的陆昭远一跃龙门,成了一品大臣。 她持着未来首辅夫人的名头,在京都露头的那些日子,只怕季氏等人夜不能寐,日不得宁,恐有朝一日,程妩得知真相,借龙得水,来治他们犯下的滔天之罪,以平心中千重怨愤。 故此,既有了皇宫赏花宴那出算计。他们时机掐得正好,贵妃有孕即将临盆,陆昭远却远在瀛洲,消息闭塞,想要一次扳倒她,那时便是上上之选。 前世在牢狱,任她如何削尖脑袋也想不通的事,眼下却自然浮出脉络。 只一点,他们却是臆断错了。 她之于陆昭远,属实微不足道。 程妩摩挲着已被她打磨光滑的木料,犹自哂笑,重来一遭,她明白别人再强大都不如自身有势,这仇,终究得亲手去报才痛快。 “姑娘问你话呢,怎的不言。”程妩等了半晌,不见这婢女回话,便给霁蓝使了个眼色。 下瞬,既见她轻颤了下肩头,膝盖猛力冲地面磕去,“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闭言,只月黛虽与我搭过几回话,我们二人之间却也称不上熟络,故姑娘问我她的喜好,奴婢确实答不上来。” 程妩用小型火筴扒着炉底半明半灭的炭块,闻耳也不着急,依旧端着泰然,“那你便同我说说,你们二人聊上的那几回,都说了些什么?” “回姑娘,奴婢与她就谈论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头。”银杏依旧跪伏在地,开腔时也不抬头看人。 “例如?”程妩瞥视过去,居高睨着她。 “就…就言了些天气如何,是否用膳,以及公中发下来的新裳样式。” 这时,铁炉盖被沸腾的春霖顶得哐哐作响,程妩的耐心也在着杂乱的节奏中消磨的一丝不剩,她就着块软布托起提柄,往花神笠杯里浇了半盏,持手吹了吹,将要送入口中时,凝眸扔下一句,“我今日唤你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霎时,银杏身子伏得愈发低了,额面几乎贴地,“姑娘饶命,奴婢与她却只论过这些,再无旁的。” 程妩没理会她的求饶,转而使霁蓝把装了碎银的荷包拿来,塞到银杏手中。 “你若拣些我爱听到说,往后少不得你的好处。”既都是明白人,她索性把话挑明。 起先她也只以为月黛同银杏不过搭几句话的普通关系,遂那次跟霁蓝提及时,也没多做成算,只适才银杏进来时,她瞧见对方头上簪的那钗子,却沉了几分心思。 虽银质品算不得多贵重,各院得脸的下人莫说银钗,偶得主家欢喜,赏赐几许绞金发簪也不是奇事,只银杏却只是个不起眼的二等婢女,又无人脉,被分到只比那处在院落,风吹日晒的粗使丫头好上些许的厨房打杂,哪里就有机会获取银料头饰。 且瞧着款式,还是时下刚盛行的新样。 只她允了好处,这婢子依旧装痴,还未待霁蓝起身,便迅速把荷包还了回去。 “奴婢确实不知,只想老实本分的给姑娘当差,愧不敢收超出份例的钱财。” 程妩锁着她拢在春裳下抖个不停的单薄背脊,品了口春露,只觉舌尖一片涩苦,她搁下杯,不再坚持,“你且退下吧,这里无你的事了。” “谢姑娘。”下瞬,对方软着腿起身,含腰碎步退了出去。 待人影消弭,霁蓝忙凑过来询问,“我看她真是不知,连使给她的银子都不敢收,如此胆小,竟把姑娘看做了洪水猛兽。” “那到未必。”程妩说的模棱两可,又倾身给她倒了杯煮露,“尝尝。” 霁蓝却顾不得去喝,只急切追言:“姑娘此话何意?” 程妩见她跟了自己几日,心眼未长,不由无奈,“她那是嫌我给的少呢。”偌大一个望舒院,放眼瞧去,竟无几个可用之人。 22、第22章 “那可是姑娘小半月的月例银子,她竟还觉不够?”霁蓝倒抽一口气,由于震惊,音量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复察觉到不妥,旋即捂住了嘴。 “那又如何,她搭上了月黛,月黛又站在上房那条船上,岂是小小一包碎银能收买得了的。”虽银杏与上房全部的牵连皆靠着月黛,只对方仍然觉得,与其隔着一层讨好,也比程妩这名存实亡的嫡女身份来得实在。 说句不好听的,那月黛未必就许了她多少好处,就说她头上那钗子,程妩使的那包银子就足她买十数支不止了,只她依旧觉得攀上月黛,也比站队于程妩强。 故而不肯收下。 “那怎么办?她不会把姑娘今日寻她的事告知月黛吧。”霁蓝恍然,面色盛着焦急。 “不会。”程妩一手持盏,一手定住袖沿,细细品味朝露中的清香,不慌不忙,“她虽不看好我,却也明白短时间内还得留在望舒院当差,遂不会得罪了我去,但也决计不会向我透露有关月黛的任何事情,故展出那副胆怯模样,想惑住我。” 对方是个既聪明且善于伪装的人,如此却不能为她所用,反倒心向仇人,程妩自是不敢留于身畔。 “姑娘聪慧过人,奴婢要有您十之一二,就心满意足了。”霁蓝松下心来,见程妩一直在品纯露,也伸出手端起自己那杯。 下瞬,就闻她猛咳两声,只恨不能把露水吐出来,一张小脸好似被人揉挤成一团的纸张,皱皱巴巴。 程妩见状,一扫方才阴霾,唇角荡起涟漪。 “我倒是愿意教你。”只她不希望霁蓝获取的代价同她一般惨烈。 “奴婢一定跟姑娘好好学。”霁蓝讨巧福礼。 程妩任由霁蓝嬉闹了阵,才正色交代,“待会你同院里管事的庞妈妈知会一声,以后我的膳食都由银杏来呈。” 霁蓝收起笑,不解问:“姑娘,她胳膊肘往外拐着,又问不出有用的东西,何故还要使她来跟前?” 这不是给自个添堵嘛。 要知道各院里,传膳的差事都需挤破了脑袋去抢,毕竟在膳房做事,平日鲜少有机会在主子们跟前露脸,如若运气好些,赶上主人家有喜事,还会得些赏赐。 只程妩这处冷清,也无银钱打赏,遂日常传膳都是小厨房几人轮流来做,只观程妩适才的架势,却有提拔银杏之举。 程妩凝着沉在杯底,未被滤掉的些微杂质,曲手支在日光下晃了晃,“就是因为她不能为我所用,我才要把她摆到明面上来。”而后一一剔除。 “原先我还纳闷银杏只是个不起眼的二等婢女,又无根基,为何会同月黛处到一起,方才见了才想通,或是这婢子看着胆怯卑微,又以月黛马首是瞻,时时捧吹,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故她也愿从指缝里漏点好处出来。”只这银杏看似好拿捏,却是个极有野心的,眼前愿意拥着月黛,怕也不止为了那三瓜两枣的小利,约摸是合中了月黛的妈子曾嬷嬷在季氏房里当差的缘故,想借由这层关系往上走。 “姑娘打算如何做?” 程妩垂手挖了抹茶汤在桌案上点下一大一小两个圆心,继续:“很简单,让她们二人相互撕咬,我便能座山观虎斗。” 霁蓝凑近盯着那两个逐渐晕开的圆圈,迷茫摇头,表示没看懂。 “银杏眼下不肯收,无非是嫌给得不够,倘若是我不断给予,又把她架到高处,长此以往,使其认为跟随我,远比讨好月黛要来得划算,那她自然就会倒向我们这头。毕竟上房虽好,只月黛自个都还没借着关系调走,那银杏要等到几时才有出路?”眼瞧着清风院即将葺成,月黛屡次三番跑去那头,除了向季氏汇报她的情况,怕也起了想去程漪跟前伺候的心思。 月黛此人脾性放恣,一惯得意忘形,平日里或也没少给银杏搁下大话,诸如会捎她一同离开望舒院之类,时间一长,没能兑现,银杏定然焦急。 毕竟程妩清楚,季氏断不会那么轻易便把月黛支走,就算月黛走了,也会安塞其他人过来,只要她还是程家嫡女一日,季氏便不可能彻底放下心来。 故此,她不仅要解决月黛的事情,还得趁机使季氏再难插人进她寝屋。 “这等使多少银子出去啊。”霁蓝一脸肉疼。她管着库房钥匙,对程妩现下有几分家底十足清楚,一月下来就只公中那点月例银子入账,夫人还三五不时的寻由头来扣,哪里够这样挥霍。 她家姑娘既不像四姑娘有主君兜底,也没有二房三姑娘那等事事以她为先的母亲,仅在外有个嫡长女的名头,除了好听些,却也寻不出第二重作用。 “你且宽心,我断不会让你饿着肚子。”程妩见她护着挂在腰侧的钥匙,莞尔打趣。 “姑娘快别笑话奴婢了。” 程妩不再逗她,“月黛惯来在意你管着库房,倘若我越过她,使银杏与你一道管理,她会如何作想?而尝到甜头,又在月黛那看不到希冀的银杏,又还会听凭她的驱使吗?”以往在她跟前唯唯诺诺的小婢子跃身反踩,月黛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程妩再适时的添几把火,即可一网打尽。 至于季氏此前为何没有插手她房中庶务,命月黛管理库房,程妩也细细揣摩过。 一来季氏不想月黛同她走得过近,她不把库房交由月黛打理,便使月黛对她起了怨,季氏遂不必担心有人阳奉阴违。 二来,季氏想营造一种虽苛刻却爱护的严母形象,免得适得其反,激起程妩的逆反心理,使其脱离掌控。不得不说她这一招用得极妙,前世就是如此,让程妩死心塌地,为她们母女奉献一生。 她把其中弯绕点明,用手抹去水渍,一瞥眸,就见霁蓝呆愣在原地,显然还在克化。 程妩颇有耐心的没出声打搅,正准备继续匠造木尺,就闻外屋传来叩门之声。 “何事?”霁蓝快速回神,扬声问。 “夫人请姑娘去上房用午膳。” 程妩指尖动作一滞,与霁蓝对视一眼,才略点了下头。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霁蓝朝屋外踱了几步,见外头没了人影,才轻声道:“晨间不才去夫人那请安回来嘛,怎的又要过去。” 程妩敛眸思索,复用巾子把手擦净,方起身,“我先去换身衣裳。”她适才摆弄木料,有些碎屑粘在了上头。 . 一刻后。 程妩还未打帘入内,就闻一道刺耳的婴孩啼哭誓要把瓦当震碎去。 下瞬,她寻着哭喊来源探去,就见婉姨娘所出的五妹妹正被祁嬷嬷抱在怀中簸荡安抚,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吵什么吵,我的耳根子都要被你哭聋了。”季氏揉额,满面恼意。 程妩一时不知季氏又要闹哪出,只好收目徐步上前见礼,“母亲安好。” 季氏摆摆手,未施一眼,便打发了她。 程妩也未放在心上,只寻了个位置坐定,便放眼四周,观着当下的情形,冷不防,就见坐于对面的婉姨娘单手紧揪着衣襟,眼圈泛红,视线定在祁嬷嬷怀中的婴孩身上,一刻不移。 “夫人,沁姐儿还小,身边离不得我,她又才开口咿语,连路都走不囫囵,哪里就能冲撞了族亲们去,且让祁嬷嬷把她抱给我吧,再怎么哭下去嗓音都要哑了。”婉姨娘说着从座位上起身,探手想接回程沁,却被祁嬷嬷一个侧身躲开。 程涵见状,连忙搀扶住婉姨娘,向季氏求情,“母亲,女儿这几日跟着大姐姐誊抄了不少经文,为母亲祈福,求母亲把妹妹还给姨娘吧。” 程妩蹙眉瞧着,不料上首的季氏听了此话,非但没松缓半分,反而愈发不愉,只见她眼睑上掀,怒瞪过去,“怎么,你还要反了我不成,主君开恩,又瞧你和沁姐儿都是女娃,这才破例让这贱人抚养,但你且记住,我终归才是你们的母亲,母亲把闺女使来亲近几日,哪有还不还之说。” “我操管着府中大小琐事,庶务繁重,若不是瞧着族老们即将抵达,担忧届时沁姐儿如今日这般哭闹,扰了亲眷们的心神,我又何必拣那轻快日子不过,自寻麻烦。”季氏压了口茶才继续:“我就是念着沁姐儿还小,往常也不曾让你抱她来上房走动,这才造就了如今的场面,使她一见着我就哭闹不休,可族亲们不日就要到了,届时她也要露脸迎接,你一个姨娘又不能出席,她再如现在这般,失了府中颜面,谁来担待?” 程妩听了她这么一连串的道理,心下鄙夷。不过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哪里就这般严重,不过是季氏上回那口气没疏出去,想借着这个由头给婉姨娘苦头呢。 季氏虽看不上程沁,一个女娃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只婉姨娘却是个溺爱孩子的,她把这么小的婴孩抱到上房养几天,也够婉姨娘受的了。 23、第23章 “妾身感念夫人与主君恩德,让我等卑贱之躯有幸抚养两个姐儿,只沁儿到底还未满两岁,又从没离开过我,如今哭得险些呛过气去,未免动静闹得有些大,万一主君回来听见恐又要烦忧。”婉姨娘倚着程涵站立,显然被孩子的哭喊绞得心肝肉痛。 季氏却最是看不惯她这幅弱柳扶风的做派,又闻她提及程宏茂,联想到那晚眼睁睁瞧着丈夫从上房离开,去了这贱人屋里,愈发来气,“少拿主君说事,上房那么多婆子丫头难道还伺候不好一个姑娘?我既是她的母亲,又不会吃了她去,只是抱过来养几日,培养些感情。且这事我已同老太太提过,她也是首肯了的。” 程妩一听这事还在祖母那过了路,便知季氏这次是吸取了前头的教训,做足了万全准备,再难回旋。只她虽也不喜婉姨娘,但程沁毕竟只是个婴孩,她们之间的事,何故要把无辜的孩子牵扯进来。 如此手段,未免太卑鄙了些。程妩葱白的指头轻扣着檀木圈椅,细细思量,待季氏话毕才启唇劝慰,“母亲说的是,五妹妹本就是母亲的女儿,母亲想亲近自然无可指摘,更何况这回又是为着全府声名考虑,母亲如此辛劳还要抽空碎心几个小辈,实乃女儿们的福气。” 一番称赞入耳,季氏挤着的眉头这才抚平了几分,显出些熨帖来。 只她这个大女儿惯来乖顺沉闷,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能言善道。季氏心下狐疑,却每每使来程妩身边的婢子询问,也未发现有何异常,索性几次下来,程妩都是向着上房说话的,遂她也没多想,只道是姑娘长大了。 “五妹妹能得母亲关怀,可不就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程漪见程妩捧着季氏,唯恐自己落了后,连忙插言。 一旁的程涵听着她们有来有往,却是急得嘴快,“二姐姐既说是福分,那改明儿别搬去清风院居住,就呆在上房陪着母亲,岂不正好。”她伸着头,复怼向程妩,“还有大姐姐你--” 只她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婉姨娘拉着衣摆止断了。 “涵儿,怎么同你姐姐说话的。”她斥了程涵一句,随后视线快速从程妩身上经过。 坐于上首的季氏见状冷哼了声,继而感慨,“要不说先人远见,立下嫡庶尊卑,这同是我在教养,竟也生出如此大的差别。”她这话便是把自身给摘了出去,指明程涵无教养并不是因着她的缘故,然季氏也只能当着内眷们的面过过瘾,在外头可没人会买这账。 “夫人说的是,若不然那些个世家门阀的当家主母那能皆是嫡系呢。” 祁嬷嬷怀里抱着个挣扎的婴孩,竟还腾空分心吹捧,程妩都瞧得心惊,生怕她把孩子摔了,故话锋一转,把自己要说的重点脱口,“只五妹妹如此哭闹不止,恐扰了众人的歇息,白日倒还好,只这晚上闹腾,父亲母亲该如何安寝呢?”她从程涵那得知前些日子程宏茂一概宿在婉姨娘房里,直到这两日才安置回上房,眼下季氏又把孩子使来吵闹,程宏茂晚间如何睡得着觉,届时婉姨娘背地里再卖惨一番,程宏茂心下一软,岂不恰好把他往外推去。 季氏闻言,好似才意识到这点,一时看向祁嬷嬷,有些拿不定主意。上回那起子事本就引得了程宏茂的不满,一连好些天没来她这屋,听使去探听消息的婆子来禀,说那小贱人寝屋里的烛火夜夜照至丑时才灭,怄得她几晚没睡安稳。 如今好容易寻到这个机会,想杀杀贱人的威风,她万般不情愿就此罢手。 程妩见她听进耳中,趁热打铁,“女儿觉得不若这样,白日让姨娘把五妹妹送来上房呆个半晌,下间再派人送去姨娘那处,这样母亲不仅能松快几分,待父亲散值回府,也有个清静。”毕竟这事在老太太那边提过,就不便再更改,好在她白日要来上房请安,也能帮着关顾几眼。 “母亲这处也没有奶娘,再去寻个妥当的怕也要费些功夫,不如就把五妹妹用惯的奶娘一并使来,同祁嬷嬷等人一道照料,想来有个脸熟的人在跟前,五妹妹也能适应得快些。”如此,程沁身旁有个自己人盯着,婉姨娘也可宽心几许。 季氏正两厢犹豫间,听了程妩这提议,顿觉恍悟。她虽想惩治婉姨娘,却也怕因小失大,反让对方称心如意,如此她有理也变为了无理。 毕竟昨儿个她才向老太太倒了好一番苦水,言明自身失责,忙于庶务,对幼女失了关怀,使她不亲近自己这个母亲,又恐在族人面前丢了颜面,想抱幼女来上房亲近几日。 老太太一惯不太理会大房的事,又被她闹得头疼,遂没费什么功夫,既允准下来。 只凭她这回行事如此缜密,竟还险些让这贱人钻了空子去,好在赶前被大女儿点醒。季氏想到这,不由朝程妩那端投去一个稍和缓的眼神。 程妩迎上她的视线,眼眸略弯,知晓自己这席话起了作用。毕竟季氏明里把程沁拿捏在手,也并不能对孩子做得太过分,只不过是想端出正妻的势子,提醒婉姨娘往后妄要挑衅于她,否则有一便有二。 果然,下瞬便听季氏放平了语气,颔首采纳了程妩的建议,“如此,就按妩姐儿说的办吧。”这样一来,任谁也挑不出她一丝错处来,且程沁白日终归还是要来上房,不过是多派一个奶母子过来,不但奈何不了她分毫,反倒凸显出她办事圆全。 “多谢夫人体恤。”婉姨娘也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故落回座位,借着擦泪的动作,向程妩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程妩察觉到,寻视过去,未有动作。她这回佽助,完全出于心疼孩子,与婉姨娘之间的联手并无干系,只她如此想,也无不当。 这事谈拢,那被祁嬷嬷限制在怀中的五姑娘却依旧挣扎不定,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虽嘴还张着,嗓音却渐渐弱了下去,显然消耗了不少体力。 即使这样,季氏也未令婉姨娘挨近分毫,只蹙眉挥手,让下头的人把孩子抱去侧间休息。 片刻,堂内归于平静。 程妩掀开茶盖,方想润喉,就闻季氏复言,“前院来信,你们伯公一行人已至扬州埠头休整,我这些天一直忙于筹备,遂耽搁了去栖禅寺还愿,趁着明后两日天气和暖,你们几个且与我一道前去添香。” 栖禅寺坐落在金陵云霄山峰顶,佛光普照,灵气甚足,历来皆是祈愿仰承的圣洁之地,尤其每年春秋两季,风景宜人,慕名而来敬香的远客络绎不绝,遂寺院每年都在扩建禅房,供贵客休整。 程家虽本就处在金陵,却也离云霄山较远。赶早出发,最快也须晌午方能到,加之祈福添香,一整个下来,若再驶马回府,就只能乘着夜色行路了。 考虑到女眷安全,每每前往,季氏都会在禅房留宿一晚,故她适才提及,便是在通知程妩等人回去备齐过夜所需衣物器具。 几人点头应下,季氏瞧着要交代的事情都已落实,遂准备使曾嬷嬷去传午膳,未料程涵突然启口,又提及关于程沁的事。 “母亲明日既要带我们去寺庙,不如让姨娘把妹妹抱回,待母亲回府,我再把妹妹搂来可好?” 谁知她话音才落,季氏便重重磕下茶盏,面容上显出十分的不耐,一瞥眸,屋里的气氛倏然降下来。 “何时轮到你来安排我的事了?” 程涵的腰肉被人轻捏了下,她迅速回身,就见婉姨娘一个劲冲她使眼色。 她获知说错了话,连忙起身告罪,“母亲说的是,女儿多嘴了。” 季氏轻哂了声,才冲婉姨娘道:“沁姐儿整日闷在屋里头,除周岁那日见得人多些外,连日头都没怎么晒过,这养花养草都得见些阳光,你成天把她藏在房里作甚?” “夫人说得是。”婉姨娘随即跟着站起来,母女两一同听训。 从程妩的角度看去,只见婉姨娘那双天然上挑的媚眼此时整个儿柔顺地收敛下来,显得毫无棱角。 上首,季氏又言:“你待会且去收些个沁姐儿要用的物什送来,我瞧她个头都未怎么长,索性明日把她也带上,去求个平安符。” 此话一出,婉姨娘才平复的情绪又轰了起来,只闻她粗着嗓音恳求,“夫人,那栖禅寺虽是佛门重地,却也人多眼杂,往来行商者诸多,早些年还出过婴孩失踪案,那孩子至今都下落不明,如何能把沁姐儿带去,万万不可啊。”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今且不提那寺庙遣了僧人轮流值守,就说咱们府上豢养的这些个打手,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季氏端着从容,丝毫未被她的话影响。 “夫人--” 婉姨娘还要再求,却蓦地被季氏打断,“此事就这么定了,曾嬷嬷使人来传膳吧。”《 》 24、第24章 次日,柳摆莺鸣,晨光烁金。 挂着程府标识的马车践上还未散尽的雾霭朝栖禅寺逴行而去,一路晃晃悠悠,直至午时方止在云霄山底外圈休整。 程妩闻着嘈杂的声响,打帘朝外探去,便见前往寺庙的道口处挤满了马车,竟是堵得水泄不通。 “姑娘,听说寺里今日有大师俗讲,祷告五谷丰登,晚上还有庙戏可看,是以附近的村民皆蜂拥于此,前来贩卖零碎的走商也比平常添了几倍,故拦了去路,咱们怕是还要等些时候,才能排到。”霁蓝把在前头打问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转述给程妩。 “原是如此。”程妩了然。她隐约记得前世也来过栖禅寺一回,知晓因寺庙建在山顶道途崎岖的缘故,凭着贯轴马车无法行径,遂至山脚,便得换坐寺庙专供的人力肩舆,一路捐着香油钱,才能抵临佛驾圣地。 当然,这只是些个贵客的做法,如若没银子使,又或是想倾动佛主,使其瞰见赤忱之意,也可徒步而上,故此,能频频看到背着行袱干粮的人穿梭而过。 只栖禅寺虽收取香油钱,却不论捐主位望,一切讲究先来后到,是以,哪怕她们这行人多势众,派头十足也需按顺序排着等候,没有特例。 “这还要等多久?早知道我也学程淑寻个由头推脱了,反正也不是为了我才来的。”程涵捶着久未活动而有些僵麻的腿,出声抱怨。 今早临出发前,二房突然派人来禀,说老太太院里有急事需程淑料理,遂无法脱身同道,因此,这回出动的只有大房的人。 程妩不知程淑那厢忽然转意的缘由,只闻着程涵如此抱怨,也全当听个乐子,毕竟连最小的程沁都带了来,程涵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退拒得掉。 饶是昨日事后婉姨娘如何向程宏茂表明不想程沁来寺庙,但季氏终归打着想和幼女亲近的由头,且还点了数名精健打手跟随,她再继续央求,便显得有些不惜福了。 想到这,程妩不由发笑,季氏此行明明只为着程漪,却还要把她们都使过来,只为在祖母跟前落个识大体的好印象。 又候了半时,前方乌泱泱挤着的马车终于开始挪动,数名寺庙雇来的壮劳力架着实木肩舆拾阶而下,趟过人流,按照次序朝他们这处赴来。 片刻,一八人抬四方肩舆落地,程涵擦过程妩的衣摆,率先坐了上去。 “终于可以走了。”她慨叹一声,旋即撩帷使眼色催促程妩。 待程妩入内,外头领路的人吆唤了句,下瞬,便觉腾空而起。 只抬着肩舆的几人再是稳当,也抵不住山路难行,随着簸荡,那防止有人窥视的薄帷几经开合,屹立在最高处的佛头青庙顶也因此逐渐明晰。 一路行至山腰,程妩却无心观赏风景,因着周身的晃动,一股堵意直窜喉口,激得她背后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似是再无法忍受。 “停一下。”她扬声启言,唤住抬舆的几人,使着他们降杆,方便她踱下来。 “你要干嘛?”程涵因她突然的举动吃了一惊,忙不迭缩起新置的绣鞋。 程妩没理会她,也未顾肩舆是否落稳当,旋即疾速跨下,只奔向远处的草堆,弯身干呕不止。 “姑娘,哪里不舒服吗?”霁蓝见状,紧随到她身后。 “我有些晕轿。”程妩有气无力地回应,话落,又是接连地咳嗽。 “大姑娘,你这是怎得了?” 这头的动静引得了前头的注意,曾嬷嬷被使过来询问。 “姑娘有些晕轿。”霁蓝替她回复,旋即取来水囊,凑到程妩唇边。 “那这如何是好,眼下还有近半的路程呢。”曾嬷嬷叹了声,命月黛去禀明季氏,自己留在原地看顾。 程妩勉强抿了口水,由于过久的晕眩,她不得不倚着树干才不至于腿软。 半晌,月黛顶着日头眯眼徐来,“夫人说无旁的法子,且让大姑娘再忍会。” “姑娘呕得脸都白了,还怎么忍。”霁蓝拾着帕子给程妩拭汗,眼眸盛满心疼。本这次来敬香拜佛就是为着二姑娘,她家姑娘前阵子病了这么久,也没见夫人提来寺庙祈福,如今竟还让人忍着。只可怜她家姑娘身后无人撑腰,不像二房的三姑娘,想不来即可不来。 “那你说如何?总不能让大家都站在太阳底下晒着等吧。”月黛语带怨气。 时下虽才至春中,可正午的日头依旧晃眼,更不论还处在山腰,曦光直直打下来,委实灼人。 程妩压下欲出的哕意,气息低弱,“让母亲先行吧,总归只有一半的路程了,我待会和霁蓝一道走上去便是。”她如此提议,却未把同为贴身婢女的月黛划进来。 月黛自是不愿离了队,和程妩单独行径,遂主动去向季氏传话。 “夫人说这儿有僧人把守,很是安全,你要自行走上去记得戴好帷帽。” 程妩颔首,只眺眼瞧着程府一席人把她甩远,才调转步子,朝林间行去。 “姑娘去哪?”霁蓝问。 “咱们沿着林边穿上去,有树木荫蔽,会凉爽许多。”且因着寺庙环山,或有值得截取的木料,遂昨夜收拾起居物什时,她特意叮嘱霁蓝把工具一并捎上,未料眼下即寻到机会,可以前往探查。 只她方转身,耳畔却猝然传来重物坼裂的闷响。 旋即,几道喧杂地喊叫混着急切零乱的脚步声迅速袭近。 霁蓝好奇地望过去,旋即“咦”了声。 “好似是谁的肩舆压断了。” 程妩闻言,顺势瞥去,就见一架单人肩舆的抬杆从中劈裂开来,两端往上翘挂在舆壁上,已是无法受力,且这抬杆和肩舆是固定死的,即使断裂也无法抽出。 程妩略沉吟着,凝眸再次打量这架损坏的肩舆,暗自思忖。 片刻,稳步行去。 “姑娘。”霁蓝一时不明她的意图,急忙跟上。 那厢滞在原处,窃窃私议的众人发觉有人走来,皆齐刷刷瞥过来,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 随着距离渐拢,程妩便见这损坏的肩舆掩帘上,透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观其发髻轮廓,乃是位已婚妇人。 “你是何人?”领头一尖眉薄唇的嬷嬷踱近,吐音圆腔圆调。 程妩前世在京都生活过几许,故眼下,只一句便辨出这行人是从京都而来的远客,但观其仆从素简的装扮,却是难以推断具体来头。 “小女属金陵程家,适才见这处的肩舆似有意外,遂前来寻问可需搭手?”在山脚时,程府那特有标记的马车一直明晃晃展露着,对方若有心,一探便知,遂她也没做隐瞒,主动亮出身份。且倚着这嬷嬷不自觉流露出的派头,便可知里头坐的不是普通人物。 “你行吗?”对方持满怀疑,把她从上至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我在家中闲来无事,便喜爱摆弄些木料,做些个小玩意,兴许可以一试。”程妩未直接承下,留了几分余地。 “你且等会。”索性眼下也无旁的法子,那嬷嬷扔下一句,遂躬身敬重的朝隔了一侧布帘的主人家回话。 片刻,重新踱回,朝程妩颔首示意。 瞧着态度,程妩愈加肯定自己的推测,毕竟在金陵,程家数一数二,对方听了她的来处,态度依旧,显然势在程家之上。 然这行人既是来自京都,如此也不是怪事,天子脚下,随意逮个人,或都比程宏茂的官大。 程妩没多耽搁,敛好思绪后,便命霁蓝把挎在腰侧的縢囊取下,递给她。旋即解开抽绳,把里头的工具一一摆开。 下瞬,众人便见她拿起一把小型弯月齿锯,固定住断裂成两节的抬杆,弯身切平,而后持着刻笔,在两端木轴上分别描下不同的线轨,继而顺着轨迹用平凿把多余的木质一一剔除,半晌,换成菱凿抛磨切面,使其光滑无刺。 时有香客经过,皆狐疑瞥望,不知聚集此处所谓何故。 程妩全部心思皆置在抬杆上头,连额角沁出的薄汗都顾不上擦拭,待打磨好木轴,旋即垂首寻了块落于地面的短木,稍摩挲了下,便快速用粗柄锉刀打成细小的圆柱形状。 而后众人就见她将两节损折的抬杆按凹凸对称的方式衔接到一处,捻着块砄头对着那处不断敲打,使其完全契合到一起。 她动作干脆利落,一看便知是其行内之人,周遭的质疑声便也随着木杆的衔接成型逐渐消弭。 待抬杆嵌榫好,中间恰空出一指宽的窄长间隙,程妩把抛好的小圆木使力砸进去,瞬刻,便让其严丝合缝。 “好了,嬷嬷可唤几位力气大的拉一拉,查检下是否牢固。”程妩蓄劲摇晃了几回,确认无误才道。 尖眉嬷嬷闻言,随手拣了几名随行的壮年男丁,站至两端斜身大力去拉,只任他们一个个绷紧了肌肉去拉,也丝毫无法撼动抬杆分毫,就连上头衔接处的细小痕迹,若不仔细去瞧都难以发觉。 “还真有用。”大家见状,连连称奇。 这时,一直没有动静传出的肩舆响起轻扣之声,尖眉嬷嬷连忙弯腰附耳,毕恭毕敬地待命。 下刻,里面透来一道含满威仪气势的嗓音,只这道声音,程妩并不耳熟。 “你是程家的姑娘?” “是。” 程妩蹲身行礼,以全金陵大族风范。 “叫什么名字?”里头影子细微地晃动了下,好似正越过薄帘,凝视到她身上。 程妩犹豫了几息,才道:“小女名唤程妩。” 眼下她全然不知对方底细,自己的身份倒被摸透了去,只转念一想,她搭帮了这手,凭里头这人是谁,总不会反寻她的麻烦才是。 她正想着,便听妇人持着冷调用唇齿碾过她的名字,而后送出一句,“我记着了,今日多谢你。” 随后也不待程妩回话,便使着尖眉嬷嬷起舆。 几息间,那肩舆重新悬空,一席人经过她,再度有条不紊的朝山顶方向跬步而去。 “姑娘,奴婢瞧着这些人的面孔不似出自江南,也不知是从哪处来的远客。”一直到眺不见那队人,霁蓝才小声絮语。 “的确不是江南这块的人。”程妩朝石阶通道尽头扫了眼,收回思绪,往林间行去。 . 未时一刻,程妩抵达栖禅寺。 她随着颈挂佛珠胡须发白的老住持添了香,而后被领着去了季氏早先定下的禅房休整。 好在栖禅寺的禅房都设的窄长,遂这回程妩没和程涵分到一处,而是独自有间息室。 程妩拢腿跪坐到蒲团上,提起缺口素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只她还未来得及饮下,便闻外头传来两轻一重的磕门声。 “谁呀?”霁蓝起身开门,便见一名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僧立在门口,手里托着个深木色的方盘,偶有些许饭食的素香味从上头飘出。 “施主,小僧来送斋饭。”他把托盘交给霁蓝,随即捻动悬在虎口的佛串,嘴里念念有词。 只霁蓝听不懂,道完谢正准备合门,便瞥见了搁在托盘一侧的竹质扁签,“这是什么?”她问。 “阿弥陀佛,这是静玄方丈赠与这位施主的佛签。”他交代完,也不多言,旋即转身离开。 程妩原不信佛,只她如今已是重来之身,遂当即翻开竹签,垂视过去,却见上头空无一墨。 “怎么是空白的?”霁蓝接过来反复端详了好几遍,很是疑惑,“莫不是这小僧在耍人。” 无字,既是一切皆为可能。 程妩敛目,眸色波动,持起矮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明白了期间含义。 . 因着赶了半程山路,用罢素膳后,程妩便歇了下来。 待她缓醒,外头暮色渐临,喧闹纷杂的声响频频从前端侵来。 霁蓝见她转明,才兴奋启口,“姑娘,前院的庙戏开始了,听说还有变脸耍杂技的呢。” 程妩看出她的小心思,“你想去看,只管去便是,何故等我。” “那不成,姑娘孤身呆在此处奴婢不放心。”霁蓝见她起身,连忙过来搀扶。 “那一起去瞧瞧吧。”程妩虽早已过了起玩兴的年纪,却也不忍泼她冷水。 半晌,主仆二人绕过参天古树,闻着袅袅佛香,从略静谧些的禅房踱出,只才踏去庙前,便见火光映天,锣鼓喧鸣。 “哇。”霁蓝松开挽住程妩的手,冲立于中央,面着彩漆,身穿繁服,朝高空喷火的变脸大师叫好。 那变脸之人的周身还围着圈手持扣铜环杖棍,赤着半条臂膀的壮汉,随着众人的呼喊,他们几人手中的杖棍也晃得震天。 不过几瞬,那上头的变脸师脚下一个抬步,手往脸上一抹,旋即由红面转为黑庞。 “姑娘,你快看。”霁蓝扯着她的袖摆蹦跳,眼底溢满欣喜。 程妩被她感染,也跟着漾出一抹笑。 “买面具喽,面具买一送一。”这时,一名身上挂满各式面具,险些辨不清面容的走商擦过人群,挤了进来,且不断吆喝。 “霁蓝,你想要吗?”程妩见她如此喜欢变脸戏,询问。 霁蓝顺势过去,旋即摇头,“姑娘喜欢就买一个吧,奴婢就不用了。” “这个买一送一,不贵。”程妩看出她想节省银钱,唤住走商,把她拉到近前,“我们一人挑一个。” “多谢姑娘。”霁蓝犹豫片刻,还是止不住喜爱,脆声应下。 “奴婢帮姑娘把面具戴上。”霁蓝把程妩挑的阑夜朱雀面具绑好,复爱惜地摩挲自己手中那副,刚要罩上,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 “需要鲜花手串吗?” 闻见这道嗓音,程妩唇畔的笑顷刻止歇,僵在原地。 于此同时,转过身查看的霁蓝显然也识出了此人,“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就你们能来吗?”陆闵幼把提着的竹蓝往回一缩,冲她们挤了个白眼。 霁蓝不愿与她纠缠,立即牵起程妩,“姑娘,我们换个地方看。” 程妩行至她身旁,方准备朝左沿那块余了几寸的空地走去,谁料,随着台上那团突然迸发的巨大火团绽开,几声如雷嘶嚎响彻天际。 “走水了——” 转瞬功夫,适才还满目激奋观戏的人群皆推搡着四处逃窜,不待程妩反应,她与霁蓝攥在一处的手便被不知哪里袭来的人流冲开,待她艰难回视,早已寻不到霁蓝的身影。 程妩心下焦急,却也只能忍受着推挤,不自控的朝越来越远的地方徂去。 期间,无数只手胡乱攮着,落在她的背脊以及戴了兽纹面具的脸颊上,由于空气稀薄,程妩渐渐有些喘不上气。 她正想抚顺胸口,却不知被谁猛力撞了下,下瞬,与旁边一道纤细的身影一同飞扑了出去。 于此同时,纷纷扬扬的碎花瓣撒落下来,兜了她满身。 程妩嗅到碾开的花汁清香,想到什么,疾扭过头,便见陆闵幼压着她的裙摆,手掐进泥里,正挣扎着想爬起来。 程妩心中一阵烦闷,方打算挪开,却不防一道闪眼寒光猝然映入眼帘,她下意识瞥去,就见戴着獠牙兽人面具的魁梧身影朝这边罩来,双手握着轻而易举便能削下她一块肉的环首刀。 “啊!” 程妩闻见一旁的陆闵幼尖叫一声,而后她的背后传来一道臂力,推着她朝前载去。 由于那道力过大,程妩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顺着惯性直直迎上那道锋利刀刃。 程妩心尖滚胀,指头颤抖,在距离那刀身只有一丈远时,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等待命运降临。 只这一刻,她内里搅动起无尽的不甘,和密密匝匝的麻意。 却原来重来一世也无用,她在感触到冷冽的刀锋愈发临近时,眸角坠下一滴泪来。 只直到那泪珠顺着她的脸颊轮廓缓慢淌下,从面具里透出,那想象中的疼痛也未曾袭来。 于此同时,一抹温热的液体淋漓灼在她的手背肌肤上,激得她忍不住卷曲了五指。 “哥哥--” 下瞬,她闻见一直躲在身后的陆闵幼惊呼出声,嗓音携满慌乱。 程妩蓦地撑眼,掀睑仰去,顷刻间,陆昭远那张失去血色,迅速惨白下来的面容便完全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 25、第25章 他似是痛极,两道如墨长眉拶出沟壑,本就浅淡无涟的唇愈发抿紧,借着将要吞噬一切的火光,程妩窥见有颗豆大的汗珠自他清隽颊侧滑过,继而顺着分明的下颌,同她那滴莹亮的泪一道迆下,坠在洇血的裙摆上,瞬息,呈出块格不相入的浅粉水痕。 程妩掩在面具下的睫翼轻晃了下,再抬眸时,便见蕴着浓重铁锈味的颀长身影曲身拢近,伸手截下了试图奔向他的陆闵幼,催促。 “快走。” 程妩闻耳他一惯疏冷的腔调如久未调制的弦,变得极为干涩,也因着他倾凑的动作,轻而易举地视上了他背后那道正源源不断渗血的狰狞伤口。 他向来喜爱素雅简净的衣袍,也由此,显得那道赤红的刀痕倍加惹眼,试要把焚烧着的烈焰一并吸进去般。 程妩瞥开目光,指头才微微动作,即有数粒溅起的碎石嵌入甲缝,硌向甲面下的皱襞,她蹙眉忍耐,任周遭扰杂灌耳,只继欲挪动触在泥石里的双腿,却发现怎样都腾移不了分毫,仿佛被什么缠在了地里。 这暂短的功夫,与她一道摔出的陆闵幼早已借着兄长的庇护朝深处奔去,只她还愣在原地,喉头拥堵,微启着唇不住喘息。 程妩艰难尝试,欲把挡了空气的面具摘下,只她才持起染血的手,便觉厚重阴影覆盖而来,她强压下慌乱,一牚睑,正对上陆昭远消了光泽的颜容。 他干裂开的唇瓣几经张合,神情不复往日平静,只程妩却再无法辨清对方吐出的字句,僵滞中,那才落下的寒刃被人重新举起,冲着他们的方向二度挥来。 拥塞攒动的人首射在轻薄的刀面上,又于空中割出残忍的弧度,势要一一灭杀。 程妩被那道刃芒刺得视线含混,方准备提醒还立在她跟前,背朝着刺客的陆昭远,却发现吐不出任何音节。 眼瞧着那蓄足力的尖锋即将抵临,霎时,从一侧闪来另一道着劲装的强手,那戴獠牙兽纹面具的刺客被对方牵制住,两人立刻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于刀剑摩擦发出的清脆声中,程妩闻见霁蓝焦灼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 程妩下意识偏头,就见她迈腿侚赴过来。 “姑娘,你没事吧?”霁蓝蹲下身,看到程妩裙裾上混杂的泥土和血点,一阵心惊,连手都不知往哪里摆才好,生怕一个不留意,触到了她的伤口。 程妩见那刺客被人缠住,紧绷着的身体略垮了分,喉头滚动几许,想回应霁蓝,却因着使力汲取空气而牵起数声咳嗽。 “姑娘,还能起身吗?”霁蓝帮她顺着背,迫急询问,虽方才突然涌出一大批高手,佽助百姓,但眼下依旧不算太平,她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程妩捂着胸口,艰难点头,继而抬手示意,想让霁蓝替她把绑在发髻上的面具解开,只她肘臂酸软无力,连举了几次都未能抬高一寸,遂只好作罢,复倚着霁蓝的力,咬牙顶起膝,延滞了许久才略站起身。 缓了几息神,程妩终于找回声音,扯磨着嗓子关切,“你没受伤吧?” “我无事,姑娘且放心。” 程妩精神稍松,使着发僵的腿受力,只因适才踩踏的缘故,她那双从裙摆处冒出的携穗绣鞋尖变得脏污不堪,连上头的流苏都被扯了去。 “姑娘,我们去寻夫人汇合吧。”霁蓝扶住程妩的腰,护携着她朝安全地带撤离。 程妩用气音吐出一个“好”字,而后僵着胳膊绕到脑后,摸索系结绑带,只她才触到带尾,便觉一道视线从侧方投来,降于她身上。 她履步前行,擦过斗乱烟尘,扯下绳结,掉头回望,便见陆昭远斜眸睊对,嗓音如在凹凸起伏的桑皮纸上研过,向着她的方位,试探出言。 “程姑娘?” 他那道低哑音腔被滚热的风裹挟,一并向她倾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程妩持手稳住即将离面的罩具,无声遏止了他的探究,而后抽回目光,朝前迈离。 只行到拐角处,她就着余光端去,便瞩到他踉跄着身子,顶着满背的血渍,往陆闵幼逃离的方向寻去。 . 出了这样大的事,原本欲在禅房宿夜的香客皆蜂拥走避,不顾幕色浓厚,迭连奔下山头。 程府众人在道口集结完毕,未留时间过话,遂马不停蹄调转路向,挤进无边黑暗。 只事发时,他们身旁有数名家丁卫护,故除了外端瞧上去狼狈了些,倒也没受到实质伤害。 因而,当程涵听到撩帘动静,甫往外一瞧,便措不及防睹见沾满血污的程妩,以及她那张匿在暗处,被稀疏月光衬得煞白的脸庞。 她抑制不住地惊叫出声,拍着胸脯问:“你是人还是鬼啊?” 程妩扶着车壁落于她对面,由于体力耗尽,疲于回应。 “你这怎么搞的?吓死我了。”程涵动作缓慢地凑近了些,复捻起帕子遮在皱起的鼻端,似是被腥味给刺激了。 “你伤到哪里了?叫你不跟我们呆在一处。”昨日婉姨娘一再叮嘱,让她看好程沁,遂除了在禅房午歇,她时刻随着季氏,不敢独自离身。 程妩听着她的絮叨,耳膜泛鸣,抬手撑着额头,不耐道:“你能不能安静会?” “噢。”程涵一噎,又瞧她这副模样着实吓人,难得的静了声。 程妩没再看她,只就着水壶胡乱使了杯凉水,混着充斥车厢的铁锈味顺下肚,才平息了几分烦乱。 默了会,她头贴上车壁,刚阖眼想憩息番,却因山脚道路坑洼,车轮忽上忽下地碾着,而使不安稳,遂只好端身沉坐,冲着帘外翻涌的夜色出神。 马车一路疾驰,头顶星斗惨淡,不知驶了多久,程府那镶流黄钉的实榻大门才隐约浮现。 正打着哈欠在廊前交班的阍侍听见马蹄叩路的闷响,下意识扭头,便见该下晌才归的主家突然赶前回来,心下意外,连忙抛却困意,合力去启沉重的门面。 随着那掩覆府宅的门扇敞开,一缕淡薄曦光透过薄雾,从院檐东面直射而来,毫无顾忌地打在众人身上。 程妩借由这道迷蒙光晕俯首,便见自己手背上还余着未擦净的干涸血渍,那抹暗红附着在肌肤上,呈出蜿蜒细小的纹理。 她本就生得白,眼下又裹着素面披肩,加之那如绽开花瓣般染血的裙面,立在朦胧晨雾里,便显得尤为骇人。 连受了惊吓,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程沁见了,都吓得哇哇大哭。 “妩姐儿,你身上哪处有伤?我使郎中去你院里瞧瞧。”到了这会,季氏好似才发觉她的异样,启声切问。 程妩拢紧夹绒披肩,缓缓摇头,“我无碍,这上头是别人的血,不小心溅上了而已。” 季氏听罢,也不再多问,只携着女眷朝内院踱去,“出了这档子事,想必你们都累了,且回去歇着吧,今明两日的请安也一并免了。” “多谢母亲。”程妩与程涵在八角月亮门处和季氏分开,各自回了院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