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瓷既成,勿碎》 第1章 雨过天已青 永乐十二年的景德镇,自是被梅雨浸透的。 雨水顺着龙窑的脊背滑下,汇入窑厂地面的泥泞里。十五岁的沈青瓷蹲在窑口旁临时支起的草棚下,就着昏沉的天光,在一只素胚上勾勒莲纹的最后一笔。 笔尖下的莲花,是父亲沈怀远生前最爱的纹样。建文二年的御窑大比,父亲便是凭着一套“缠枝莲抱月瓶”夺得头名,名动江南。 那时的沈家窑火正旺,谁能料到,不过数年,便会因一场皇权更迭而家破人亡。 “跪——!” 尖锐的鸣锣声与呵斥骤然撕裂雨幕。管事嬷嬷连拉带拽,将青瓷和一群窑工按进冰冷的泥水里。 马蹄踏碎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青瓷低垂着头,视线里最先闯入的,是一双玄色官靴,靴帮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螭龙纹,在灰蒙蒙的雨地里,依旧刺得人眼疼。 那靴子,偏偏在她面前停下了。 泥水正巧漫过她打翻的苏麻离青料碟,昂贵的进口钴料,如同绝望的泪,泅湿了来人的靴面。 周遭死寂,只剩下雨水敲打草棚的啪嗒声。 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养尊处优的温润,拾起了那片溅了青料的碎瓷。 “釉色浊了。” 少年的声音清越,如同古寺敲响的玉磬,惊起了龙窑顶上栖息的几只麻雀。 他漫不经心地翻转着瓷片,对着铅灰色的天光细看。侧脸被不远处龙窑洞口逸出的火光映照,明明灭灭。 “青过则妖,”他再次开口,目光终于从瓷片移开,落在了她沾满泥浆的脸上,微微一凝,“当取天青正气。”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青瓷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直到那玄色蟒纹的仪仗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压抑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管事嬷嬷掐着她的胳膊,将她从泥地里拽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姑娘好造化!汉王世子夸你眼睛生得像景德镇的雨过天青!” 当夜,分派差事时,她被单独拎了出来,塞进行李的,除了微薄的盘缠,还有一本崭新的御窑册。 她躲在值夜的草棚里,借着窑火的微光翻开扉页。 上面,赫然是蘸着苏麻离青料写就的三个字——朱瞻壑。 淋漓的墨迹,正正晕染在她白日里画的那朵莲纹上,彼时已像极了被疾雨打落的残荷。 第2章 西苑竹影 从景德镇到北平,是青瓷十五年人生里最漫长的一段路途。 八千匠户在官兵的押送下,如同迁徙的蝼蚁,沉默地行走在初春的官道上。装载瓷器的木箱用稻草层层包裹,堆在骡车上,绵延出二十余里。 青瓷抱着自己单薄的行李,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粗布衣裳,便是那本御窑册,以及父亲留下的几样小工具。 她将那片藏着建文密诏碎片的残瓷,小心翼翼地缝在了棉袄的夹层里,贴着心口放着。 那冰冷的触感,时时提醒着她沈家的血仇,也提醒着她需步步为营。 运河码头上,漕船林立,桅杆如林。她被指引着登上一艘中等大小的官船。刚踏上甲板,便听见舱内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父皇命你留京监国,你却偏要北上,还带着个来路不明的瓷匠?”似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正带着毫不掩饰的骄纵与不满。 “孙小姐慎言。”是那个清越如玉磬的声音,此刻却淬着一层薄冰,“沈姑娘是奉旨入京的御匠,技艺关乎三大殿重建,非比寻常。” 青瓷脚步一顿,垂下头,抱着行李快步穿过船舱。在拐角处,却与一人迎面撞上。 那是个身着朝鲜使臣官袍的年轻男子,面容清俊,手中正捧着一本《陶记》。 他稳住身形,用带着口音的生硬汉语问道:“姑娘恕罪。在下冒昧,请问‘雨过天青’之色,需烧几昼夜方能得成?” 青瓷抬眼,对上他求知若渴的眼神,心底的戒备稍缓。“七昼七夜,”她低声答,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运河两岸那些面黄肌瘦、跪迎圣驾的灾民,“火候差一刻,便是废品。一如这些百姓,生死温饱,往往只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金明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掠过一丝复杂,若有所思。 官船在北上的运河中行了十余日。这日深夜,青瓷因舱内闷热,走到船尾透气。 却见朱瞻壑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望着漆黑的水面,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羊脂玉佩。 他未着蟒袍,只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青瓷正欲悄悄退开,他却已然察觉。 “睡不着?”他并未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舱内有些闷。”她如实回答。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比起在景德镇时,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北地之地苦寒,自不比上江南温宜。入了王府,少说话,多做事。” 这是在提点她。青瓷心中微动,福身一礼:“谢世子提点,民女明白。”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日你说,令尊是因拒绝为燕王烧制‘庆贺靖难’的瓷器而获罪?” 青瓷的心猛地一紧,指尖陷入掌心。“是。” “是个有风骨的。”他淡淡评价,听不出喜怒,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南方,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座龙窑遍布的城镇。“可惜了。” 他留下这两个字,便转身离去,徒留青瓷一人在船尾,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他为何突然问起父亲?这句“可惜”,又究竟是在可惜什么? 抵达北平时,已是仲春。汉王府邸恢弘,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她被安置在西苑。与王府前院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里竟有一片移植自江南的紫竹林,林深幽静,风吹过时,万叶千声,恍惚间让她以为回到了故乡。 她的瓷窑,便设在这竹海深处。很小,却很齐全。 来到西苑的第三日,也是个雨夜。窑火初燃,她正在调试釉料,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朱瞻壑披着一身露水而来,袖口似乎还带着文华殿议事时沾染的墨香。他屏退左右,走到一座刚出窑的钧瓷笔洗前,指尖抚过那绚烂如晚霞的红斑。 “今日朝堂,又为开海禁之事争吵不休。”他声音低沉,似是说给她听,又似是自言自语,“瓦剌扰边,军费吃紧,开源之策,却阻力重重。”他凝视着那抹红色,眼神幽深,“这红色,总让孤想起战场上的血。” 青瓷沉默地听着,手下未停,只默默将窑温升高了半寸,让那釉色中的红,更深沉一分。 他忽然转向她,目光锐利:“你觉得,海禁该开吗?” 青瓷猝不及防,稳住心神,斟酌道:“民女见识浅薄。只知苏麻离青料来自域外,无此,便无元青花之瑰丽。或许……通则达,闭则塞。” 朱瞻壑凝视她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不再言语。 此后,他便常来。有时是深夜带着倦容,看她调制釉料;有时是雨后携着清新,品评新出的瓷器。 他不再总是自称“孤”,偶尔会说起朝堂趣闻,边关战报,甚至对太子的忧惧,对汉王野心的洞悉。 某夜,雷雨交加。他带着浓重的酒气闯入窑室,衣衫半湿,眼底有着压抑不住的烦躁与……脆弱。他抚摸着未烧制的胚体,上面是她新画的缠枝莲。 “阿瓷,”他醉眼朦胧,声音沙哑,“若我不用当这世子……” “轰隆——!” 一道惊雷骤然炸响,震得窑壁微颤,也将他后半句话彻底吞没,再未开口。 青瓷的心,随着那声雷,猛地一跳。她低头,看见胚体上未干的缠枝莲釉彩,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正悄悄缠绕住他映在墙壁上的、孤寂的影子。 翌日清晨,她在清理窑灰时,拾到了一枚羊脂玉佩。背面那个“壑”字旁的裂痕里,嵌着的青料色泽,恰与她昨日反复调试却总不满意,最终废掉的那一盏,一模一样。 她握着那枚犹带他体温的玉佩,站在晨曦微露的竹林中,久久未动。 而远处,一座精致的绣楼之上,世子妃孙氏正凭窗远眺,目光精准地落在那竹林深处的瓷窑方向,丹寇轻扣窗棂,对身旁的心腹侍女淡然道: “去查查,殿下近来,为何总爱往那粗鄙之地跑。有否异样?″ 第3章 秘色暗流 北平的夏日,远比景德镇燥热。西苑的竹海成了难得的清凉之地,却也阻隔不了日渐升腾的暑气,以及那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的暗流。 这日清晨,青瓷正在清理窑渣,世子妃孙氏带着两名侍女,袅袅娜娜地出现在了窑厂门口。这是青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位未来的女主人。 孙氏生得明艳,眉眼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骄矜。她今日穿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在这满是尘灰的窑厂里,显得格格不入。 “早听闻沈姑娘技艺不凡,今日特来开开眼界。” 孙氏声音婉转,目光却似带着钩子,细细刮过窑厂里每一处角落,最后落在青瓷沾着瓷土的手指上。 她身后一名侍女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碗,碗内汤色清亮。“殿下近日操劳,妾身熬了参汤,顺道也给姑娘送一碗,聊表心意。” 那侍女上前一步,脚下却不知被何物一绊,惊呼声中,整碗参汤朝着青瓷刚调配好的一盆釉料泼去! 电光火石间,青瓷下意识侧身一挡,用胳膊护住了釉盆。滚烫的参汤大半泼在她的左臂上,瞬间灼红一片。 “哎呀!”孙氏掩口,眼底却无半分惊惶,只有一丝冷冽的快意一闪而过,“真是毛手毛脚!还不快给沈姑娘赔罪!” 那侍女慌忙跪下。 青瓷忍着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谢世子妃赏赐,是民女自己不当心。” 孙氏走近两步,丹寇的手指虚虚拂过青瓷烫伤的胳膊,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姑娘这双手,可是要替殿下烧制三大殿祭器的,金贵得很,可要仔细些。” 她语气温柔,话里的意味却如针似芒,“这西苑虽说清静,但到底是王府之地,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终日在此,与殿下独处……终究于礼不合,难免惹人闲话。” 字字句句,敲打在青瓷心上。她明白了,这不仅是警告,更是宣示主权。 “民女谨记世子妃教诲。”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孙氏似乎满意了她的顺从,又假意关怀了几句,这才施施然离去。 待那抹艳丽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小径,青瓷才缓缓抬起手臂,看着那片红肿,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浇在伤处,刺骨的凉意暂时压下了灼痛。 深夜,朱瞻壑依旧踏着露水而来。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眉宇间锁着浓重的郁色。 一进窑室,他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你的手怎么了?” 青瓷将烫伤的手臂往身后藏了藏,“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无碍。” 他却不信,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撩开衣袖。那一片醒目的红肿在烛光下无所遁形。他脸色瞬间沉下:“谁做的?” “是民女自己不当心。”她重复着白日的说辞。 他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在这王府里,你不必事事隐忍。”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青瓷的心漏跳了一拍,却依旧垂眸不语。 他不再追问,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塞到她手中。“宫里的玉露膏,治烫伤有奇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今日朝会,有人参奏父王私募匠人,意图不轨。三大殿祭器烧制在即,你这里……万事小心。” 青瓷心头一凛。私募匠人?是指她吗?还是另有所指?汉王与太子的争斗,已经如此白热化,甚至连这西苑一隅,也无法幸免? 他看着她骤然绷紧的侧脸,忽然放缓了语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上那道裂痕:“阿瓷,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他叫她“阿瓷”。不是沈姑娘,不是那个瓷匠。 青瓷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直达心底。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融入了竹林深沉的夜色里,只觉得这看似平静的西苑,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将她一点点拖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回到案前,看着那只险些被毁的釉盆,定了定神,继续未完的工作。指尖触碰到怀里那本御窑册硬质的封面,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再次浮现。 风雨,真的要来了。 而她,已身在风中。 成了一尊新生的青瓷,身骨里沉睡着远古的窑火。 第4章 雷惊之夜 暑气最盛的七月,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三大殿重建的工程进入了最紧要的关头,连带着西苑这座小瓷窑的气氛也日渐紧绷。 青瓷明显感觉到,朱瞻壑来的次数少了,即便来,眉宇间的沉郁也一日重过一日。 他不再与她谈论朝政,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窑口,看着跳跃的火焰出神,或是摩挲着那枚裂痕里嵌着青料的玉佩,仿佛那能给予他某种无形的力量。 孙氏那日的“拜访”像一根刺,扎在青瓷心里。她愈发谨慎,除了必要的采买,几乎足不出窑厂,与府中其他人更是毫无交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她奉命烧制一批用于三大殿竣工庆典的“祭红”瓷。这种釉色极难烧成,对温度、窑位要求极为苛刻,素有“千窑一宝”之说。她将自己关在窑厂里,不眠不休地调试了三天三夜。 开窑那日,天色阴沉。当窑工小心翼翼地将窑门打开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青瓷屏息凝神,看向窑内——摆在最佳窑位的几件大型祭器,本该是浓艳纯正的红色,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掺杂着黑斑的暗沉。 失败了。 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塌了啊。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清晰地记得,入窑前,她反复检查过釉料和胚体,绝无问题。除非……有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动了手脚。 “沈姑娘,这……”负责督造的太监脸色煞白,声音发抖,“这可如何向皇上、向世子交代?!” 青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走上前,仔细查看那些失败的瓷器。黑斑的分布……不像是偶然的窑变,倒像是……釉料中被掺入了杂质。 会是谁?孙氏?还是其他看她不顺眼,或是不想汉王这一系立下大功的人? 她没有声张,只对那太监道:“公公放心,民女会尽快找出原因,重新烧制,绝不耽误庆典。” 打发了惶惶不安的太监,青瓷独自一人留在狼藉的窑厂里。她看着那些价值千金的废品,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这不仅仅是一次技艺上的失败,更是一场针对她,或者说,是针对她背后之人的阴谋。 深夜,她点亮烛火,准备连夜清理窑室,查找线索。刚走到窑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 她心头一紧,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砖缝,她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蹲在废弃的祭器旁,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什么。 不是府中的人! 青瓷屏住呼吸,正欲后退去叫人,那黑影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一双在黑暗中闪着精光的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 “什么人!”青瓷厉声喝道,同时抄起门边一根用来拨火的铁钩。 那黑影见行迹败露,非但不逃,反而如猎豹般朝她扑来,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把匕首! 青瓷虽不会武,但常年劳作,身手远比寻常女子敏捷。她侧身躲过致命一击,手中铁钩顺势挥出,直取对方面门。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她会反抗,仓促间抬手格挡。铁钩划过他的手臂,带出一串血珠,也让他闷哼一声,动作缓了一瞬。 就这一瞬,给了青瓷机会。她知道自己力弱,不可久战,必须制造动静引来护卫。她一边奋力用铁钩抵挡,一边放声高呼:“有刺客!来人啊!” 竹林寂静,她的呼喊声显得格外清晰。 那刺客眼中凶光毕露,攻势愈发凌厉。青瓷左支右绌,手臂、肩头很快被划出几道血口。就在她力气将尽,以为难逃一劫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瓷!” 是朱瞻壑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惊惶。 那刺客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便欲遁入竹林。 “哪里走!”朱瞻壑已然赶到,他未带兵器,竟直接空手迎上,与那刺客缠斗在一起。他的身手远比青瓷想象的要好,招式凌厉,带着军中搏杀的狠辣。 然而,那刺客亦是亡命之徒,匕首挥舞间,招招致命。混乱中,只听朱瞻壑一声闷哼,肩头已被匕首划破,鲜血迅速染红了玄色常服。 “殿下!”青瓷失声惊呼。 就在这时,王府护卫终于赶到,火把将竹林照得亮如白昼。那刺客见已无路可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反手将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当场气绝。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护卫们上前查看刺客尸首,朱瞻壑捂着肩头,脸色苍白,目光却第一时间投向青瓷。“你没事吧?”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喘息。 青瓷看着他肩头不断渗出的鲜血,心跳如鼓,摇了摇头。 他走到那刺客尸身旁,蹲下身,仔细搜查。片刻,他从刺客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了一小块黑色的、如同焦炭般的东西。 青瓷瞳孔骤缩——那是烧坏的祭红釉料!上面还残留着被刻意刮擦的痕迹。 果然是他!他在毁灭证据! 朱瞻壑捏着那块釉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狼藉的窑厂,最后落在青瓷苍白却坚毅的脸上。 “看来,”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有人不想让这祭红瓷烧成,也不想……让你活着。” 他肩头的血滴落在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暗红。青瓷看着那抹红,又看看他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心中百味杂陈。 今夜这场惊雷,撕破了西苑看似平静的假象,也让她与这位世子殿下,被一条名为“生死与共”的绳索,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而潜藏在暗处的敌人,一击不成,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5章 余烬未冷 刺客事件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汉王府激起了层层涟漪,但表面却迅速被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平静所覆盖。 尸首被秘密处理,消息被严密封锁,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从未发生。 然而,变化是实实在在的。 西苑的守卫增加了不止一倍,明岗暗哨,将这片竹海看得如同铁桶一般。 朱瞻壑肩上的伤需要静养,但他来窑厂的次数却并未减少,只是身边总是跟着两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贴身侍卫。 他不再避讳在青瓷面前处理一些紧要事务。有时是低声与侍卫交代几句,有时是借着窑火的光,快速浏览一些密封的函件。 青瓷则自觉地退到一旁,专注于手中的瓷土和釉料,仿佛对一切充耳不闻。 她臂上的烫伤和那夜的划伤在玉露膏的疗效下渐渐愈合,但心底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她开始更加仔细地检查每一道工序,从取土、炼泥到制釉、入窑,几乎寸步不离,亲自盯着。她知道,敌人就在暗处,一次不成,必有后手。 这日午后,她正在清理一批从景德镇快马加鞭运来的新高岭土。指尖在细腻的土质中划过,忽然触到一小块异样的坚硬。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东西攥在手心,借故走开,回到自己狭小的住处。 摊开手掌,那是一小块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羊皮纸。小心地剥开蜡封,展开羊皮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仓促而熟悉: “釉毒,孙氏,慎饮。” 是汪直!那个在离京前夜,曾暗中提点过她的老太监! 青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釉毒?是指那批失败的祭红瓷的釉料有毒?还是……她每日接触的釉料本身就有问题?孙氏……果然是她!而“慎饮”……她每日的饮食茶水?! 她将那小小的羊皮纸紧紧攥在掌心,冷汗涔涔而下。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也是一种确认。汪公公在宫里,定然是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才冒险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她立刻起身,将屋内所有储存的釉料、水缸里的水、甚至茶叶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却并未发现任何明显异常。下毒的人手段极其高明,也极其耐心。 当晚,朱瞻壑来时,脸色比往日更加阴沉。他甚至没有去看新出窑的瓷器,只是疲惫地坐在她平日绘图用的矮凳上,揉着眉心。 “今日朝会,太子殿下旧疾复发。”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父皇忧心忡忡,已令太医署全力诊治。” 青瓷正在调釉的手微微一顿。太子体弱,若真有个万一……那对汉王,对朱瞻壑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朝堂的风向,恐怕要变了。 “有人……在父王进献的贡缎中,发现了巫蛊之物。”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虽未酿成大祸,但流言已起。” 青瓷沉默着。贡缎、巫蛊、太子病重……这一连串的事件,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正朝着汉王府笼罩下来。而她这座小小的瓷窑,不过是网中一个不起眼的节点罢了。 他抬起头,看向她,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阿瓷,”他唤她,声音低沉,“若……若有一日,这王府不再安全,你可有去处?” 青瓷心头巨震。他这是在……为她安排后路? 她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闪躲。“民女的命是殿下救的,民女的手艺是殿下给的。”她缓缓地,清晰地回答,“民女无处可去,亦……不想去别处。” 她的话说得含蓄,但其中的意味,两人都心知肚明。 朱瞻壑凝视着她,良久,眼底那沉郁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脸颊,最终却只是落在了她沾着些许釉料的手指上,轻轻一握。 那触碰一瞬即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青瓷指尖发麻。 “保护好自己。”他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去,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孤直。 青瓷看着他那融入夜色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微凉的温度。她走到案边,拿起那本御窑册,翻到扉页,指尖抚过那个青料写就的名字。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她这片无根的浮萍,似乎已与这艘即将倾覆的巨舟,绑在了一起。而她能做的,唯有握紧手中这微弱的窑火,在彻底的黑暗降临之前,烧制出最后一件,能证明彼此存在过的器物。 她将那块羊皮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点灰烬。 余烬未冷,危机已至。 第6章 宫阙烈焰 永乐十九年,岁在辛丑,四月初八。 顺天府的天,像一块烧透后又渐渐冷却的生铁,灰蒙蒙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殿宇飞檐之上。三大殿的重建工程已近尾声,崭新的金丝楠木柱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沉郁的光泽。 紫禁城内,弥漫着一种庆典前的躁动与某种更深沉的不安。 青瓷站在西苑的瓷窑前,看着最后一窑“祭红”被小心翼翼地送入龙窑。这一窑,关乎的已不仅仅是庆典的成败,更是她与朱瞻壑,乃至整个汉王府能否在接下来的风暴中立足的凭证。 她依照汪直的警告,所有釉料、泥土、水源,甚至窑柴,她都亲自检验,不敢假手于人。 朱瞻壑已有三日未曾踏足西苑。只遣心腹送来一只锦盒,里面是一支素银簪子,簪头却巧妙地做成了一柄极小、极锋利的开窑刀的形状。没有只言片语,她却懂了他的意思——防身,亦是全我志节。 是夜,无星无月。青瓷在窑口守夜,看着窑内跳跃的火光,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来愈浓。子时刚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夜的宁静。 “沈姑娘!沈姑娘!”是朱瞻壑身边那名最为沉稳的贴身侍卫,此刻却满脸惊惶,衣衫染尘,“殿下……殿下让您速速离开王府!立刻!” 青瓷猛地站起:“出了何事?” “皇城……皇城走水了!三大殿……三大殿!”侍卫声音发颤,指向皇城方向。 青瓷冲出窑厂,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紫禁城的夜空,已被映成一片诡异的赤金色! 浓烟如同狰狞的巨蟒,翻滚着直冲云霄,其间夹杂着冲天的烈焰,赫然正是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的方向! “殿下呢?!”青瓷抓住侍卫的胳膊,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殿下已赶往宫中救驾!他命我等务必护送姑娘出城!” 火光!又是火光!如同当年燕军攻入南京时,那焚尽她家园与希望的烈焰! 混乱中,她听见更远处传来兵刃相交的声响,以及隐约的“捉拿逆党”的呼喝。汉王府,已成为漩涡的中心。 “不!”青瓷挣脱侍卫的手,眼神决绝,“我不能走!”她转身冲回窑厂,在侍卫惊愕的目光中,竟一头扎进了尚未完全冷却的龙窑! 灼热的气浪几乎让她窒息。她凭借着对窑内结构的熟悉,眯着眼,忍受着高温的炙烤,扑向窑室最深处——那里,摆放着几只她私下烧制,准备在最后时刻交给朱瞻壑的特殊瓷器。 其中一只天青釉里红玉壶春瓶的夹层里,藏着汪直冒险送出的,关于孙氏家族与瓦剌往来的一部分密信抄本! 她的手触碰到滚烫的瓶身,皮肉瞬间传来焦糊的气味。她咬紧牙关,将那瓶子死死抱在怀里,转身向外冲去。 刚冲出窑口,便被一股大力拉住。是去而复返的朱瞻壑! 他一身亲王世子的常服已被烟火燎得破败不堪,脸上沾满黑灰,唯有那双眼睛,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亮得骇人。 他肩头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浸透衣衫,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你……”他看到青瓷怀中那只滚烫的瓷瓶,和她那双被灼伤、皮肉几乎与瓷胎熔在一起的手,瞳孔骤然收缩。 “殿下……”青瓷将瓶子递向他,声音因吸入烟尘和疼痛而嘶哑,“证据……” 他一把将她连同那只瓷瓶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她的骨骼。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后怕。 “傻姑娘……”他的声音埋在她颈间,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若死了,我要这证据何用?!” 就在这时,一队盔明甲亮的御林军冲破西苑的守卫,径直来到他们面前。为首将领面无表情,手持金牌:“圣旨!汉王世子朱瞻壑,即刻入宫见驾!一应人等,不得随行!” 朱瞻壑缓缓松开青瓷,他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碎——有决绝,有不舍,有嘱托,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未曾受伤的那只手背,然后毅然转身,跟着御林军离去,再未回头。 青瓷抱着那只滚烫的、沾着她血肉的瓷瓶,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火光与夜色交织的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燃烧的焦糊味、某种奇异的香料味,以及……浓重的血腥气。 她知道,属于他们的平静,彻底结束了。这场烧毁三大殿的烈火,也同时点燃了埋葬无数人前途与性命的导火索。 而她掌心的灼痛,与怀中断然不可能再复烧第二只的瓷瓶,将成为这个夜晚,最残酷的烙印了。 第7章 承天饮鸠 三大殿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灰霾笼罩着整个顺天府。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某种无形压抑的气息。 往日繁华的街市也变得冷清,人人面带惶惑,窃窃私语着那场“天罚”之火与随之而来的朝局动荡。 青瓷被变相软禁在西苑。竹林外的守卫未曾减少,却不再是保护,而是一道无形的囚笼。她无法外出,也无法得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朱瞻壑自那夜被御林军带走后,便音讯全无。她只能从偶尔送饭的老仆那麻木而畏惧的眼神里,揣测着外面已是何等惊涛骇浪。 她手上的灼伤溃烂反复,疼痛钻心,却远不及心中的焦灼。那只以血肉为代价抢出的瓷瓶被她藏在床下暗格,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日夜灼烧着她的理智。 直到这日,承天门重修竣工的吉日。 一大早,西苑那扇许久未曾被外人叩响的门被推开。来的不是往日送饭的老仆,而是身着司礼监服饰的高级太监,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小内侍,手中捧着朱漆托盘。 没有预想中的枷锁镣铐,只有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平静。 “沈青瓷接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竹林中格外刺耳。 青瓷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心,却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该来的,总会来。 那太监并未展开圣旨,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平板无波:“汉王世子朱瞻壑,交通外臣,窥探禁中,更兼三大殿灾异疑与其关联,现幽禁待审。尔,沈氏,身涉其间,勾连不明,着——赐饮。” “赐饮”二字,轻飘飘落下,却重于千钧。 一名小内侍上前一步,将托盘举到她面前。上面放着的,不是想象中的白绫或匕首,而是一只极其精美的青玉杯。杯中液体清澈,漾着淡淡的、近乎妖异的莹光。 鸩酒。 原来,他终究还是护住了她,用一个“幽禁待审”,换了她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而非身首异处,或沦入诏狱那等污秽之地。 青瓷看着那杯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带着几分凄凉,几分释然。 她想起景德镇的初遇,想起龙窑边的夜话,想起他教她辨认冰裂纹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塞给她玉露膏时微凉的指尖,想起大火那夜他拥住她时剧烈的颤抖…… “民女,谢恩。”她止住笑,声音清晰而平稳。伸手,稳稳地端起了那只青玉杯。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壁,竟觉得这承载死亡的容器,比这世道还要暖上几分。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望向了某个不知名的方向,朗声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碎玉: “愿殿下,长乐未央,福寿永昌。” 说罢,不再犹豫,仰头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辛辣灼热的液体瞬间滑过喉咙,像一团火,一路烧灼下去,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在面前枯黄的竹叶上,斑斑点点,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 意识开始迅速抽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视线模糊的最后,她似乎看见院门被人疯狂地撞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冲破守卫的阻拦,带着满身的风尘与绝望,朝她奔来…… 是他吗? 还是……幻觉? 真好。 若是幻觉,这最后一刻,眼里也只有他。 青瓷缓缓闭上眼,唇角似乎还噙着一抹极淡、极缥缈的笑意。 原来青瓷碎时,声音真的……很像故乡的雨声。 那只沾染了她鲜血与指纹的青玉杯,从她无力松开的手中跌落,“啪”一声,在冰冷的石板上,摔得粉碎。 第8章 碎瓷重光 眼下她的意识是在一种规律的摇晃和浓重的水汽中,一点点重新聚拢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刀片。紧接着,是双手传来的、被层层包裹后依旧清晰可辨的,深入骨髓的灼痛。 青瓷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微微晃动的、低矮的木质顶棚。身下是坚硬的木板,随着某种规律的节奏轻轻摇摆,耳边是潺潺的水声,和船身破开波浪的轻响。 她在一艘船上。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不是应该……死在那个堆满碎瓷和鲜血的院子里了吗? “你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青瓷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眉宇间一股飒爽之气的年轻女子,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过来。是漕帮的程大小姐。 “程…姑娘……”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别说话,你喉咙被鸩酒伤了,得养些日子。”程大小姐扶她稍稍坐起,将药碗递到她唇边,“先把药喝了。哦哟,算你命大,汪公公提前得了消息,用了药性相仿但剂量不足的假死药替换,我们才能从乱葬岗把你捞出来。但毒素和灼伤,仍需时日。” 青瓷顺从地喝下那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灼痛的喉咙得到一丝清凉的缓解。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被洁白的细布层层包裹着,像两个硕大的茧。 “我的手……” “保住了。”程大小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以后恐怕不能再做精细的瓷活儿了。筋脉受损,指尖的灵敏……难了。” 不能再烧瓷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青瓷眼前发黑。对于一个瓷匠而言,手废了,与折翼的飞鸟何异?她存在的意义,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半。 程大小姐看着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放在她枕边。“这是你昏迷时还死死攥着的东西。” 青瓷用裹着布的手,笨拙地打开。里面是七片青瓷碎片,大小不一,边缘锐利。正是她父亲遗留,她一直贴身收藏的那七片。 也许是濒死挣扎时的紧握,也许是漕帮兄弟搬运时的碰撞,此刻,这七片碎瓷竟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松散地拼合在一起,虽然布满裂痕,却隐约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蜿蜒的轮廓——不再是之前猜测的山河图,那线条更像是一条……通往某处的路线? 而在那“路线”的尽头,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一个方印的形状,旁边是两个小字,她辨认了许久,才依稀认出——窑底。 传国玉玺……在沈家龙窑的窑底?!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父亲至死守护的,不仅是建文朝的忠义,更是这个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他将玉玺熔了,烧进了瓷胚里,藏在了无人能想到的、烈火焚烧的龙窑之下! 与此同时,船窗外隐约传来其他船只上官兵的呼喝声,似乎在搜查什么。程大小姐侧耳听了片刻,冷笑道:“海捕文书已经发到了运河沿线各码头,画影图形,缉拿‘窃取国玺、通敌叛国’的要犯沈青瓷。” 青瓷闭上眼,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的纱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朱瞻壑用他的认罪,为她换来了这场九死一生的“假死”,也将“窃取国玺”的罪名扣在了她头上,彻底切断了她在明面上的所有生路。这是他保护她的方式,亦是绝了她回头路的决绝。 “我们现在去哪?”她哑声问。 “南下,金陵。”程大小姐看着她,“汪公公说,那里有能暂时庇护你的人,也有……你需要的东西。” 船在运河上平稳南行。几日后的一个深夜,漕船在一个偏僻的码头短暂停靠补给。一个头戴斗笠,浑身笼罩在夜色中的人影悄然登船,来到了青瓷的舱室。 是金明昊。他风尘仆仆,官袍下摆沾满泥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 “沈姑娘,你……”他看到青瓷包裹的双手和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又迅速被急切取代,“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孙氏诞下死胎,三大殿火灾的所有线索都指向已被定案的‘瓦剌细作’,真相被彻底掩埋。世子殿下他……在狱中受了刑,但性命无虞,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油纸包。 青瓷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小撮干枯的、带着奇异清香的草药,以及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是朱瞻壑那熟悉的、却因虚弱而略显凌乱的笔迹: “碎瓷重光日,余温续命时。珍重。” 他知道了碎瓷的秘密?还是仅仅是一种隐喻和鼓励?这草药……是他为她寻的解余毒的药? 金明昊低声道:“这是世子多方寻来的解毒方子中的一味主药,名‘琉璃胆’,极难寻觅,或许能缓解你体内鸩毒。完整的方子和另外几味药,我会继续去找,哪怕远赴东瀛。” 他顿了顿,看着青瓷的眼睛,语气沉重,“沈姑娘,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殿下为你争取的这条生路,为了那尚未重见天日的秘密。” 说完,他压低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船舱外的夜色里。 青瓷握紧那包草药和那张字条,将它们与那七片碎瓷紧紧贴在心口。 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再次起航,驶向未知的南方。她回头,望向顺天府的方向,那里囚禁着她此生或许再也无法相见的人,埋葬着她曾经的技艺与梦想。 但,碎瓷已见微光。 余温未散,前路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