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她不装了》
1. 江南
烟花三月,江南。
细雨朦胧,烟波江上,桃红柳绿,杏花初绽。
一艘不大不小的商船从石桥下晃晃悠悠地驶过,惊起桥边歇脚的白鹭。
“公子,这扬州城当真热闹!”
一家丁打扮的青年正倚着船舷四处张望。
下江南一月有余,今日方至扬州。柳色新浓,波光潋滟,果然不负盛名。
临河而建的茶楼酒肆,飞檐翘角,朱红色的栏杆倒映在碧波之中。
船身擦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将岸边那些明黄、翠绿、绯红的倒影揉成一团缤纷的水墨画。
河岸两侧,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糖人咧——新鲜的糖人——”
“刚出炉的烧饼,又香又脆——”
摊位上的货物摆得满满当当,丝绸绫罗堆成小山,各色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就连卖花的小贩篮子里,也塞满了刚从田间采来的带着露水的鲜花。
撑着油纸伞的江南女子莲步轻移,衣袂飘飘。伞头微抬,女子的目光不经意间经过河中那艘商船的甲板,一时竟忘了眨眼。
目光所至,是青年身旁站着的一名半大少年。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着月白色长袍,腰间束着青玉带,一头墨发用簪子随意挽起。面如冠玉,玉树临风。
他笔直地站在船头,双手负在身后,姿态沉稳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只是少年漆黑的眸子里,此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竹影声音里满是兴奋:“公子,您瞧那边,那卖风筝的……还有那边,那糖人做得跟真的似的……”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些许。
竹影见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几日案子进展顺利,公子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余姑姑说得果然不错。下江南见世面,总比一直待在那个牢房一样的地方强。
虽说公子少年老成——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公子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见到江南这些新鲜玩意,又怎能不好奇?
果然,他瞧见少年的视线在街市上缓缓移动,偶尔在某个摊位上停留片刻。
忽然,少年的目光定在一处。
竹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岸边的杨柳树下停着的一架檀木马车。
马车雕工精美繁复,四角坠着珍珠串成的珠帘,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车身上绘着工笔花鸟,设色淡雅,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物件。
此时,车窗的轻纱帷幕被一只手轻轻挑起。
有人从窗口探了出来。
竹影当即看得双眼发直。
那是个约莫九、十岁的小姑娘,鹅蛋脸,杏核眼,肤若凝脂,唇若点樱,生得极好。乌黑的发丝用一根五颜六色的珠串缠绕起来,额前留着齐整的刘海,两侧垂下两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一身水红色襦裙,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海棠花,衬得整个人明媚鲜活,如同春日里初绽的花朵。
小姑娘探出半个身子,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
那笑容太过明媚,仿若比这三月的春光还要耀眼。
竹影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嘴里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梅影口中的江南女子,当真是……当真是……”
他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在他见过的各色美人中,恐怕也只有宫里那位最受陛下宠爱的九公主能与她平分秋色。
只是九公主继承了母亲的淡雅,而眼前这女子,哪怕还只是个孩童,那姿容却已然明艳照人,一眼便让人难忘。
竹影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公子已经转身进了船舱。
再看向岸边,那架精美的马车也没了踪影,只余街道依旧人来人往。
他跟进船舱,少年抿唇坐在桌边,恢复了往日老成的模样。
“都安排好了吗?”
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他这个年龄特有的嘶哑。
“安排好了。事情正按着公子先前所想的进行。不出两日,那漕运总督脑袋上的乌纱帽恐怕就不保了。”
“只是若再往上查……恐怕就难了。”
竹影回了话,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把他憋了几个月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
“陛下这回派您来办这个苦差事,摆明了是二皇子撺掇的,上次您在陛下寿宴出了风头,他怀恨在心,让贵妃在陛下那边吹了枕边风。”
“谁不知道这江南卖官的案子难办,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三年,线索一个接着一个断了,连刑部和大理寺那么多官员都没办法,最后竟然把这事推到一个小孩子头上。”
竹影越说越气,没发现自己口中的“小孩子”正仰头盯着自己。
“要我说,陛下压根儿就没想着您把这事办成,既然如此,您索性就多在江南玩上几个月,就是成日在集市里逛逛,看看风景都好,我还听说这江南登仙楼的小吃是一绝,譬如这蟹粉酥——”
“你想吃?”
少年突然开口打断。
竹影点头如捣蒜。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不对,连忙摇头:
“殿……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属下知道您想在陛下面前证明自己,可这件事明显是陛下偏心,这么大的案子只不痛不痒点了个不起眼的刑部郎中协助您。”
“当年二皇子去边关历练,陛下可是钦点了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将军……”
对上少年的视线,竹影适时噤了声。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此案牵涉重大,我不愿半途而废。”
“为国家,也为百姓。”
“——更为了我自己。”
“竹影,你和我一起在皇宫里长大,你最清楚——我不愿像四哥那般,只做个吟风弄月的闲散王爷。”
少年站起身,把手轻轻地放在他肩上。
十年前他初见眼前的少年时,他才是个懵懂的孩童,如今一转眼,竟与他一般高了。
竹影缓缓低下头,退后半步,郑重地行了一礼:
“公子胸有沟壑,是属下狭隘了。”
少年轻笑一声,转身走出船舱。
“兰影,掉转船头。”
撑船的小少年擦了擦头上的汗,面露不解。
竹影提醒道:“公子,我们的客栈还在前头呢。”
“不急,”少年背过手,“我也想看看,这闻名遐迩的登仙楼是否言过其实。”
竹影兰影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欣喜若狂,即刻调转船头往回赶,连速度都快了不少。
等到登仙楼的牌匾出现在视线尽头,竹影才迟钝地想起一茬:
“公子初来乍到,他怎么知道登仙楼在哪?”
“你傻呀,刚刚岸边那个,特别漂亮的那个姑娘,她不就要去登仙楼嘛?”
兰影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你也看见那个姑娘了?”竹影疑惑,“……不对,你说的是哪个姑娘?”
“这还用说,就是比九公主还要漂亮的那个满头花花绿绿的姑娘呗。”
“连咱们公子都多看了她好几眼呢。”
“行了行了,好好划你的船,我们这趟可是有要紧事,公子第一次带你出来,切记多做事,少八卦。”
十岁出头的少年做了个鬼脸,手上却划得更卖力了一些。
*
“几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今日厢房已经全部订满了。”
登仙楼的掌柜做出无奈的表情,目光却没离开过手上打得飞快的算盘。
“明日的呢?”
“也订满了。”
“后日呢?”
“满了。”
“那什么时候才有?”
掌柜抬眼一瞥,扯来手边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六月初八。”
竹影咋舌——眼下才三月!
穿过人山人海的大厅,竹影灰头土脸地跨出有些掉漆的门槛。
兰影一脸期待地凑过来。
“公子,我事先不知这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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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楼竟如此火爆,连下下月的厢房都订满了。”
三人俱是沉默。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几位客官,听你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你们有所不知,这登仙楼生意好得很,想要吃上得天不亮就来排队,这会恐怕是不行咯。”
“你说的是一楼的茶位?”
“那是自然,难道你们还想坐厢房?”男子表情诧异,“那是不可能了,就是知府大人来了也得排上好几个月。”
“说实在的,几位小兄弟何必执着于厢房,这登仙楼出名的是吃的,在哪吃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那人还在絮絮叨叨,竹影和兰影脸上失望的神色越来越浓。
他们哪有那个胆子让当今圣上亲生的七皇子为了他们吃口东西,屈尊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堂用膳。
转身要走,却见一粉袍小少年挡在面前。
“你生得不错,家有几口人?可是京城人氏?”
这话是对七皇子说的。
竹影当即冷下脸侧身拦他,吓得粉袍少年一连倒退好几步,一头栽在旁边的家丁身上。
但他很快直起身,再次走过来,这次特意隔开了距离,还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
“这位兄台,我并无他意,只是见你一行人初来乍到吃了闭门羹,又觉与你有缘,故想邀你三人一同用膳。”
“不瞒你说,我与好友相邀,今日在登仙楼定下了最好的一间厢房,你可愿与我们一同?”
为了彰显诚意,他还特意把掌柜的从百忙之中硬生生拽了出来,给他作证。
“这下你相信了吧?登仙楼对一般人来说可是很难定的,这天字一号房准保你没去过!”
粉袍小少年说着话,不时张望四周,眉宇染上一抹焦急。
竹影从一开始就想拒绝,毕竟此行应低调行事,不宜招惹是非。奈何这位小少年情真意切,礼数也算周全,他不好打断,这会寻了空隙正要开口,却听自家殿下开口:
“若兄台不将缘由据实以告,恕难从命。”
“我见兄台眉眼俊秀,气质出尘,只觉与兄台仿若上辈子的亲兄弟,有心结交。”
今上第七子赵珩,生母曾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姿容柔美,艳冠后宫,可惜早逝,五岁时便过继到杨淑妃膝下抚养。七皇子继承了其母的容貌,随着长大日渐肖父,英朗而不失俊美,未及弱冠,单容貌这一项,在上京已声名鹊起。
此刻,人群中气质卓然的少年负手而立,不动声色。
粉袍小少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衣袂纷飞,从远处看,仿若一朵绽放的粉牡丹,惹得众人都往这边看。
很快有人认出他。
“哟,这不是江家的小少爷么?怎么杵在门口不进去,这是又被你家大哥罚了不敢回家呢?”
众人视线焦点的江家小少爷一挥手,一大群家丁突然从人群中冒出来,把说话的人硬生生挤出几尺远。
那人骂骂咧咧,小少爷若无其事地往依旧不做声的少年身前凑过去:
“不瞒你说,鄙人名唤江才俊,确是江家嫡子。”
“今日本与友人有约,奈何被放了鸽子,可我早前已与另一小友相邀,如今少了一人,实在无法交代呀。”
少年沉吟片刻:“扬州江氏?”
“正是。”
一旁心不在焉的竹影忽然抬了头。
山一般高的案卷,扬州江氏这几个字可是出现了不止一次。
“兄台请放心,我以扬州江氏的名义保证,今日绝不会亏待你们,”说完侧身看了看竹影兰影二人,“这两位大哥也一起来啊。”
兰影从小长到大还没被人叫过“哥”,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竹影这会倒有些犹豫了,眼神看向自家公子,后者只轻点了一下头:
“多谢。”
江才俊如蒙大赦,蹦蹦跳跳地跟在少年身后。
兰影跟在后面还搞不清情况,暗自腹诽:
明明是这位小少爷请客,怎么像是他占了大便宜?
2. 初见
“江!才!俊!”
几人还没进门,耳边就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被点名的小少爷像是被贴上了什么催命符,示意三人先等等,自己忙不迭跑进门。
“说好的午时三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本小姐可是等了你足足一刻钟!”
说话的人离门很远,门外的人寻常是听不到里面的声音的,但竹影自幼习武,这一嗓子响起,着实被吓了一跳。
“大小姐你有所不知,这京城来的人可不好请,本少爷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来的。”
“你竟敢在本小姐面前自称少爷?”女孩声音蛮横。
“我……小人错了。”
江才俊气势转瞬软了下来,全无方才在街上挡人的威风,“可是大小姐,先前与小人说好的,今日把人带来,大小姐就答应后天与小人一同游湖,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本小姐何曾食过言?”
二人的身影隔着房里一张巨幅山水屏风影影绰绰看不清,只听声音,这位小姐年纪应当不大,刁蛮的程度却是比皇宫里的九公主更胜一筹。
“你带来的人呢?这安仁坊新来的张家的三公子当真有如此俊美,叫那华阳县主只见了他一面就心悦他了?”
竹影心下一惊,就知道没有白捡的便宜,这不靠谱的小少爷竟把殿下充作这劳什子公子的替身了?!
可殿下不为所动,他也只好继续等着——毕竟殿下武艺已与他相当,心里必定已有盘算。
“本小姐非要亲自会会他,绝不能让华阳得逞,谁叫她成天趾高气昂,还次次考试都压我一头!”
“大小姐……你是最后一名,学堂里谁不压你一头呀……”
竹影瞪了身后没忍住笑出声的兰影一眼,回身看前头的殿下依然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
“你闭嘴!”
“反正只要那张公子见过我,就肯定看不上她了。”
“你让他进来吧。”
竹影低头撇撇嘴。
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是气盛,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老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天下就没有人见人爱的人。
何况他们殿下还是那价值连城的青玉白菜!
被人带着穿过层层珠帘,绕过屏风,竹影缓缓抬头,视线从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到镶金嵌玉的四方桌,最后落在上座。
只见四方桌后一张笑盈盈的脸,一双大大的黑亮的眼瞳夺目至极,各色耀目的珠串和首饰绕了满头,不但丝毫不掩容色,反倒更衬得她珠圆玉润,光彩照人。
这一次,他也没能忍住,张大了嘴。
这、这不是岸边马车里的那位漂亮的姑娘吗?!
“你——”漂亮姑娘指着他,和兰影,“你们两个丑东西,站住,不要再过来了。”
十五岁被皇帝亲自选中,调派到七皇子身边担任贴身侍卫的竹影,除了皇帝和七皇子不听任何人差遣的冷面侍卫,站在原地僵住不动了。
兰影更是停在他身后两步之外。
赵珩这时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回首淡淡看了二人一眼,又转回头,没有说话。
竹影额头上冒出细汗,脚下步子还是迈不动。
进退为难之际,漂亮姑娘又说话了。
“你,”这回她指的是赵珩,“坐吧。”
“多谢。”
在今日之前,竹影还从未发觉自家殿下对外人如此礼貌。
七皇子入座,江小少爷叫起来:“大小姐,怎么没有我的位子?”
“你也要吃?”大小姐双眼瞪得圆圆的。
“……那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嘻嘻,谢谢大小姐。”
竹影:……怪不得你能跟大小姐一起游湖。
“这位小姐,今日你做东,可否容我为他们点一桌菜?”赵珩缓缓开口,清冷的音色夹杂着些许嘶哑,“实不相瞒,我们初到此地,素闻登仙楼的烤鸭乃人间至味,却未曾有幸品尝,实在可惜。”
不料大小姐却皱了眉。
“谁跟你说烤鸭好吃的?”她招了招手,江小少爷立时跑了过来,“你让他们把我爱吃的全上一遍,让他们尝尝。”
江小少爷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我想吃烤鸭。”
“小姐,主随客便,不如就加上这一道?”
她皱眉:“你怎么不跟着他一起叫我大小姐?”
“……请问小姐贵姓?”
“我姓谢。”
“谢大小姐。”
“你也爱吃烤鸭?”谢大小姐点了点头,看他一眼,小声嘟囔道,“华阳喜欢的人果然没什么品味。”
赵珩:“……”
竹影:……谢大小姐,下次有话在心里说就可以了。
说话的工夫,宽大的四方桌上陆陆续续摆满了珍馐佳肴。
江南的菜色与上京不同,份量少而精,每一道菜从名字到摆盘,无不精致。
赵珩正要动筷,只听上首的人清了清嗓子:
“你……你可喜欢华阳县主?”
“华阳县主……是何人?”
他的确不识华阳县主,但其母长平公主按辈分他应该唤姑姑,去岁进京贺寿时他是见过的。
长平并非先帝子嗣,只是祖父与先帝的父亲乃一母同胞,二十年前天子刚登基时,下嫁给扬州一户做过官的商贾人家。说是下嫁,其实本不过守着荫封度日。五年前长平的驸马在船运一事上立了功,才为独女请封了个华阳县主,对于这一脉的皇亲来说已是不小的荣宠,不怪这县主能在扬州的地界上耍威风。
谢小姐立刻绽开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脸,眼睛弯成新月状,睫毛扑闪扑闪的。
她想了想,另起了个话头。
“你是从京城来的?”
“是。”
歪打正着。
上月翰林院侍读学士张谦弹劾贵妃,被陛下贬为扬州通判,估摸着这几天是该到了。这新搬来离州府最近的安仁坊的张家,舍他其谁。
倒是巧。
赵珩余光瞥见江小少爷明显松了一口气。
谢小姐托着腮:“那你跟我说说吧,上京是什么样的?”
“上京繁华,但论及百姓富庶,不及扬州城。”
“那当然了。”小姑娘得意起来,晃了晃脑袋,头上的珠串叮当作响,“都是多亏了我爹爹。”
“你还不知道吧?我爹爹就是这扬州城的知府,他当年可是状元郎,朝廷派他来这的时候,扬州城还没这么好呢……”
赵珩放下筷子,把手重新放回腿上端坐,侧耳倾听。
谢小姐从状元爹说到富商娘,从闯荡江湖的大哥说到上个月刚刚收养的小狗,就差没把家里的账本拿出来一条一条数了。
眼看天色渐晚,家里派人来催,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起身的时候,桌上的菜肴分毫未动。
谢小姐不想吃,江少爷是想吃不敢吃。
几人将谢小姐送至马车前。
“今日多谢小姐和江少爷款待。”
“不必言谢。”谢小姐大手一挥,“登仙楼的菜式我都吃腻了,也没什么好吃的,改日请你到我家府上来。”
“最近我爹爹新聘了个南边来的厨子,他做的琉璃荷花酥最好吃了,你一定要尝尝。”
“好。”赵珩面带微笑,温和道。
“对了,后天我们要去西湖游船,未时一刻,不许迟到。”
马车渐行渐远,江小少爷才跳脚指着赵珩喊道:
“你你你,不过是一个替身,竟能哄得大小姐如此开心。后天的游船你不许去,听见没有?!”
“不过——”他仿佛想到什么,又凑过来,赵珩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若是你肯教我如何讨得大小姐欢心,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去。——要知道那可是最新最大的游船,连我都还没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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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少爷得意地踱步,一转身,方才的俊秀公子已然不见了。
*
竹影和兰影二人在外间把肚子塞成十二分满,也没能把桌上的东西吃完,吃到后面连里间的动静都忘了听,等谢小姐的马车拐进街角,才走到赵珩身边。
兰影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公子,这是我刚刚打包的,您吃一点吧。”
“那个谢小姐话也太多了,还不让人吃饭……”
赵珩看他一眼,兰影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所以——”竹影恍然大悟,“您来登仙楼,是因为认出了谢小姐,才刻意接近?”
兰影瞪圆了眼:“公……公子,您……您也喜欢谢小姐?啊——”
“笨。”竹影这次没收力,“不是谢小姐。——是谢家。”
兰影摸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赵珩已经拐进另一条小巷,声音平静道:
“行程有变,不必再费心试探了。”
“帮我备份厚礼,明日去谢府。”
竹影应是,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严肃道:“公子,是有什么纰漏么?”
赵珩沉吟片刻:
“还有谁喜欢谢小姐?”
冷面侍卫竹影:“……”
*
翌日,扬州谢府。
“七皇子殿下登门拜访,老臣有失远迎。”
“谢大人正值盛年,何须言老。”
“唉,人老了力不从心,家里管教不严。”扬州知府谢甫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聊家常般笑得闲适。
“小女顽劣,昨日种种,若有冒犯殿下之处,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勿要与一小童计较。”
竹影在一旁听得心惊,这谢大人果然厉害,不但消息灵通,说话比宫里的人还厉害,殿下若追究,便与幼稚的孩童无异了。
“素闻谢大人家风甚严,谢家二位小姐更是才名卓著,只是初来乍到,还未有幸结识一二,实在可惜。”
谢甫果然配合地大笑几声:“哎呀,果真是人老了,脑子都糊涂了。殿下来扬州查案辛苦,改日州府设宴为您接风。”
“不必。”赵珩这次没再配合,连手中的茶杯都放下了,“去岁秋末,二哥由幽州启程回京,特意绕道来此,恐怕不是为了给父皇搜罗南洋奇珍吧。”
“二皇子的盘算,老夫怎地知晓——”
谢甫面上的笑渐渐淡了,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大人,您没有答应。”
谢甫一言不发,看着面前稚气未脱的半大少年站起身,走到堂屋中央,向他深深一拜。
“谢大人,我知道您在等什么。”
“我会是您最好的人选。”
初生牛犊不怕虎。瘦小的少年口气狂妄。
江南大案牵涉重大,一月来,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这个少年的一举一动,当然也包括他。
从一开始的不屑、到意外,再到后来的惊艳。
四方椅座上,入仕二十余载、饱经风霜、阅人无数的谢大人仍旧沉默着。
景朝元盛元年,新帝钦点谢甫为状元,张谦为榜眼。
元盛三年,由庶吉士至翰林院编修。元盛五年,膺选日讲官,为天子近臣。元盛六年,牵涉科考舞弊案,贬为台宁县令。
元盛十四年,因政绩卓著,擢扬州通判。十六年,擢扬州府知府。
二人一坐一站,沉吟良久,直到手边的茶都凉透了,谢甫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罢了。”
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撑着四方椅的扶手,缓缓地站起身,向年仅十四岁的小少年郑重地回了一礼。
少年抬眼看去。
谢甫其人俊美。时过境迁,眉目间依旧难掩当年的风采。浸淫官场多年,他周身仍保留着一丝少有的文士的清高孤傲,属实难能可贵。
“谢大人,我允诺您。”
“若我得位,景朝的下一位皇后——姓谢。”
3. 朋友
“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
“查案。”
“可是您都在这附近转悠两个时辰了。”竹影无聊地左顾右盼。
“查案的要领便是熟悉市井民情。日后回了宫便没机会了。”
“可是谢大人明明给了您名单,明日去海吉县有的是机会熟悉市井民情。”竹影向远处张望,“公子,这不远处似乎就是西湖,不如趁今日还在扬州城,我们去游船吧?”
“听说西湖风景秀美,今日天气正好——”竹影正说着话,旁边一辆马车突然挤过来,他正要上前理论,却见那马车停了下来。
车窗里探出一张漂亮的笑脸,谢家小姐热情道:“张公子,你来啦!”
“来了?什么来了?”竹影一头雾水,却见赵珩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江家的马车紧随其后,江小少爷犹豫半天,又怕被谢家小姐抢了先,还是开了口:
“张公子,还是与我共乘一车吧,这儿离西湖还有一段距离。”
“那便多谢了。”
赵珩上了车,车架扬长而去,留下竹影呆呆的站在原地。
江家马车的豪华程度比谢家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赵珩一打开车帘,便嗅到车厢里浓郁的花香,忍不住皱了皱眉。
进退两难之间,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今日该叫竹影租辆马车的。
江才俊刚才的别扭劲一下就过去了,这会又热情不已:
“怎么样?没坐过这么好的马车吧?这车上的每一处可都是我精心设计的。”
赵珩没理他,随意找了个地方闭目养神,偶尔“嗯”一声应付他的话。
江小少爷叽叽喳喳地问了一路,等到下车的时候,他看向赵珩的表情已然变了,时而叹息,时而摇头,眼睛里写满了遗憾和同情。
“你怎么了?又犯病了?”
谢家小姐走过来,一脸嫌弃,猝不及防被江才俊拉到一边,耳语半天,二人才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远处登船的赵珩。
游船缓缓离岸,三人并肩站在船头看风景,沉默良久,谢小姐突然支开江才俊,抬头深深地看了赵珩一眼:
“江才俊都与我说了,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
稍一低头,他很容易就对上她的视线,在她明亮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因为这个就不跟你做朋友的。”
“你要跟我做朋友?”赵珩回神,下意识问。
谢小姐顷刻瞪圆了眼,耳尖染上薄红:“我……本小姐平日里可不是随意交朋友的,我是看你……你……人不错,才……”
“你不愿意?本小姐还不愿——”
“我愿意。”
谢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难得愣了一下。
“哦。”
“既然是朋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赵珩看着她,神色认真地问。
“我……我叫谢不言。”
这是她四岁时听大哥讲故事时给自己起的江湖名号,江湖高手最重要的特质就是话少。
“谢不言?”
想不到谢甫给自己女儿起的名字竟是如此风格。
赵珩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几遍,笑了笑:“好,谢不言,我叫——”
“张岳衡!对吧?”谢不言一脸得意,“张通判的第三个儿子叫张岳衡,这我早就知道了!”
“……嗯。”少年扭头不再看她,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对,我的名字是……张岳衡。”
“既然如此,”他终于想起她方才所说的“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你从小就被家里抛弃流落在外当乞丐和狗抢食吃被田庄里的仆妇欺负,长大了被接回来又被姨娘表兄表妹欺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从来不喊疼,是因为你心里一直装着复仇的理想……”
谢不言说着说着,眼角变得亮晶晶的。
“……早知道这些,我今天出门就带几个琉璃荷花酥给你了,你大概从小没怎么吃过甜的吧……”
“你别哭……我倒也没有这么惨。”
宫里的明争暗斗不少,但他毕竟是皇子,和其他兄弟一样,是锦衣玉食着长大的,什么杏子酥桃花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虽然不怎么好吃。
至于张岳衡……他还真不了解。
年仅九岁的小姑娘一哭起来眼泪止不住,一向沉稳的七皇子终于慌了,随口转移话题:
“你……你心中有什么理想吗?”
谢不言哭得一抽一噎:“我……我以前……想闯……闯荡江湖,现在我想……我想……当……”
“你想当什么?”他循循善诱,冒出来的眼泪果然变少了。
“我想当皇后!”
这句话她没有卡壳,一股气说了出来,身旁的少年却实在地一噎:
“你……你说你想当什么?”
“我要当皇后。”谢不言彻底不哭了,红着眼睛斗志昂扬,“县主厉害,郡主更厉害,公主比她们都厉害。可是公主都得听贵妃的!”
今上元后早逝后,并未再立后。
“……那为什么不当贵妃?”
“你傻呀,贵妃才不是最大的,你想想,贵妃得听谁的?”谢不言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总不能是陛下吧。”
一个时辰以前,赵珩还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笨。”谢不言双手抱胸,学着学堂里的夫子做出一个“朽木不可雕”的表情,“当然是听太后的啦!”
“连陛下都得听太后的。”
“嗯……所以其实你想当太后吗?”
“不对不对,”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睛已经不怎么红了,只是眼睛里还有一点红血丝,“太后有点老,我先当皇后,以后再当太后。”
“怎么样?我这个计划是不是很完美?”
“是……但你都没见过陛下,怎么当上皇后?”
“当然不是现在当皇后,陛下比我爹都大呢。”说到这里,谢不言突然示意他附耳过来。
“我听说以后要当皇帝的是二皇子,所以我特意派人打听了他的喜好。听说他是上过战场的大将军,我已经求我爹爹给我找了个武师傅教我骑马射箭,等我长大了就参加选秀,嫁给他成为皇后以后,还可以和他一起骑马射箭,你说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一股股喷涌在耳畔,赵珩觉得有点痒,湖面上的风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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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点冷。
他沉默了一会,直到谢不言等到不耐烦,才慢吞吞回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你参加选秀,他就会选你做皇后?要是他选别人呢?”
谢不言像是对这个问题十分意外。
“我都参加了,他见过我,竟还会选别人么?”她问得很认真,“难道二皇子有眼疾么?”
赵珩笑了,但很快又有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无法再笑出来。
二哥没有眼疾,只要二哥见了她,就一定会喜欢她,他也一定不会选她做皇后,最好的情况是封她做个众矢之的的宠妃,最坏的情况……他无法再想下去。
她还这么小。
而他也不过十四岁,他还无法在此刻平静的思考。
他只能问:“如果皇帝不是他,是别人呢?你还想嫁给他吗?”
“那当然啦!我是想当皇后,才不是想当别人的妻子。”
“好。”
赵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我支持你。”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落日的余晖洒在湖面上,二人并肩站着,默契地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忽然说了句:
“谢不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那当然啦!”
女孩的声音清泠泠地在水面飘散开,和她柔和的脸庞一样,似乎也被夕阳烘得暖暖的。
游船缓缓向前驶去,船头一点点将金黄的落日劈成两半。
*
谢家最精致的一架马车抵达谢府门前,两扇沉重的木门拉得明显比往日快了些,一群人马不停蹄地跑下台阶。
“杨嬷嬷,你怎么出来了?我爹出什么事了?”
“大小姐,不,二小姐!”杨嬷嬷是看着府里这位嫡出的二小姐长大的,这会神色忧虑极了,“不是老爷出事,是小姐你……”
“唉,老爷在房里等小姐呢。一会无论老爷说什么,您都千万要忍着,别再激老爷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爷说小姐这几年没规矩惯了,从今天起要约束小姐的德行,不许……不许您再私自出门了。”
“他还说什么了?”
“哎呀,老奴也说不清,似乎与昨日来的贵人有关……等您见到老爷就知道了。”
谢家二小姐被众人簇拥着,刚走到房门口,里面就传来一声洪亮如钟的声音:
“谢槿语!”
“我叫谢不言!”
“你一生下来就叫谢槿语,哪来什么谢不言!从今天起,你只有这个名字。”谢甫转过身,谢槿语被他凶神恶煞的脸吓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你记住,你是我谢甫的女儿,谢家二小姐,谢槿语。”
元盛二十年春月的这一天,谢家二小姐谢槿语在房中哭了一整晚,病了整整一个月。
此后,她不再哭了。
*
元盛二十六年冬,先帝病入膏肓,药石罔顾。十一月,擢扬州知府谢甫为吏部尚书,托孤于窦璋、张谦、谢甫三人。十二月,帝崩,七皇子珩嗣位。
新帝登基,越明年,改年号为昭庆。
四海承平,万国同贺。
4. 新朝
昭庆元年,五月初三。
“母亲,您再坚持一下,还有两里路就到驿馆了,到时拜托驿馆的官差为您请个大夫看。”
京郊的官道上,一行寻常样式的马车队慢吞吞地向前移动,一道沉静的女声从当中最宽敞的一架马车里传出来。
车队从扬州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前前后后走了一个多月,昨日终于进了上京地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车队的守卫又多了一层,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个月可谓极其顺利,层层官兵把车队围得水泄不通,周围三公里以内,连个偷鸡摸狗的小毛贼都看不到。前日离开驿站时,守卫又多了一层。
饶是如此,谢甫的夫人,江南有名的布商王英毕竟带了半数家当进京,过去的整个月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如今终于放松下来,反倒病了,从早上开始就上吐下泻个不停。
“没什么要紧的,我就是水土不服,过几天就好了。”王夫人虚弱得快说不出话来,还是强撑着要说,“想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从来不生病,如今竟然被一个水土不服折腾成这样。”
“母亲,您就省点力气,少说点话吧。”另一个轻快点的声音响起。
“姐姐说得对,您先别说话了,等到了驿站,我们好生歇上几天,左右父亲在京中已安顿好了,我们不急着进京。”
“哪里不急?”王夫人刚合上的眼睛又睁开,“你父亲刚回京,正是需要与各家四处走动的时候,咱们可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便是走动,也要等您的身子好了再说。”轻快的声音说,“难道您还要拖着病体上人家的门?”
“姐姐说的是。”沉静的声音附和,“父亲昨日才来信说一切安好,您不必忧心。”
“我怎能不忧心。”王夫人叹道,“你姐姐本来两年前及笄时就要嫁到乔家,可叹清远侯夫人不幸病逝,乔大公子为母亲守孝,这婚事怕要拖到明年了。”
“清远侯是个拎不清的,竟着了妾室的道,把那惯会装可怜的刘氏扶正。我只怕槿柔嫁过去要受苦。”
“有父亲和母亲在,谁能让我受什么苦?”谢槿柔宽慰母亲,“母亲只管安心养病,旁的什么都不要想了。”
马车稳稳停下。
“夫人,小姐,到了。”
谢槿语稳了稳心神,戴好藩篱,率先钻出马车,和谢槿柔合力将王夫人扶进驿站。驿站的官差似乎早已接到消息,同医官一同随侍在门口,母女三人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侍卫统领陈广是前不久刚升职的羽林军百夫长,负责贴身保卫吏部尚书谢大人的家眷,他被上头的将领轮流灌了整整五天的酒才拿到了这个好差事,听说这个差事还是陛下亲自吩咐的,惹得其他百夫长艳羡不已。
陈广目送三人安全进了客栈的门,才下令休整,自己牵着马到马厩,一边看着马吃草,一边回想自己这趟好差事。
要他说,这差事比他想得还要好。
省心不必说——新帝登基,谢大人功不可没,这样的大事,没有哪个稍微成点气候的贼匪敢招惹。至于不成气候的,光是大老远看到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卫就吓跑了。
除了省心,就是这谢大人的家眷,不仅好伺候,给的赏钱多,母女三人还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连声音都好听,随行在马车旁一路听她们说话,不知道比在军营里成天面对着那些大老爷们舒心多少。
这么想着,他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脑袋里都是等这趟差事完了,赏钱大半寄给家里的老母盖房子,余下的还能去酒楼打上半个月的好酒,回到军营再同兄弟们分享这回下江南的见闻,叫大伙都长长见识。
“笑什么呢?”
一道稍细的男音打断了他的美梦。
“你怎还笑得出来?你家田地和屋子都被人占了,老母无家可归。”驿站的管事孙严与他是同乡,相识已有十年,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
见他一脸怔愣,他犹豫道:“你还不知道?”
“我……我当然不知道!”陈广顿觉当头一棒,抓着孙严的袖子问,“你把事情说清楚。我在京城混得好,村里人人沾光,怎会和我家过不去?”
孙严没应,抓起他的手臂自顾自往外走,陈广想抽手,竟没挣脱。
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到外院花坛边才停。
“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陈广性格稳重,从来没跟人红过脸,这会真急了,嗓门比平时大了不少,正巧有几个侍从经过,看了他好几眼。
孙严顺势放开他的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信封上用勉强算得上工整的字迹写着——“陈广亲启”,一看就是他们村教书先生的字迹。
陈广一把抢过来,手忙脚乱地撕开信封。孙严站在一旁,终于开始给他解释。
总而言之,欺负他们家的人不是他们村的,而是一个姓吴的少爷。
说起来吴家也不过是个小户,可这少爷的父亲和长平长公主的驸马是表兄弟,吴家少爷狐假虎威,四处游山玩水,走到哪就占哪的屋子,等糟蹋完了再换个地方接着糟蹋,被欺压的人家往往一忍再忍,忍到要鱼死网破了,人家又物归原主,这时倒霉的人家往往咽下委屈从头收拾屋子和田地。
这回这纨绔游荡到他们村,一下就看中了陈广家依山傍水的房舍,把家里唯一的老母赶出门就马不停蹄地住了进去。算算时日,应当已有两个月了。
信纸被陈广紧紧攥进手心,他憋红了脸,手臂青筋暴起:“简直是欺人太甚!”
“过几日我告假回家,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你回去有什么用?就算你不怕吴家,可长公主呢?”孙严道,“长公主可是当今陛下的姑姑,对待我们这样的人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弄不好连你一家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我去求宣威将军。”宣威将军出自京城有名的世家——这是他能见到最大的官了。这次的差事也是将军偶然看见他做事踏实可靠才首肯的。
“别说宣威将军,就是他爷爷,见到长公主也要客客气气的。”孙严在京城混迹多年,对这些人际关系了如指掌,“何况你平日想见将军都难,人家怎么会为了你开罪长公主。”
陈广沉默了很久,缓缓松开拳头,把揉皱的信纸一点点展开,面色彻底灰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当了百夫长,就能保护家人,不成想如今一个吴家就能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二人面色凝重,引得路过的人不时张望几眼。
孙严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我已去信嘱咐家里人帮着照顾大娘。兴许这少爷这两个月玩够了就走了。”
“可……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陈广眼睛都憋红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就没有长公主不敢开罪的人了么?”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统领,孙管事,你二人为何在此?”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回廊传过来,“若要谈事,也该避着人。此处离房舍近,若是惊扰了贵人,可不好交代。”
“嬷嬷……我……”陈广这会六神无主,经驿舍掌事的嬷嬷提醒,才如梦初醒般发现自己已引起不小的动静,匆忙抬步就要走。
“陈统领请留步。”清亮的女声从回廊尽头响起,三人闻声看去,只见一湖蓝衣裙的女子从廊下走过来。
正是陈广日夜保护的谢甫大人的二女儿,谢槿语。
嬷嬷见到她,连忙退至一旁行礼,眼底闪过惊艳的目光。方才谢家小姐戴着藩篱,从身形看已是少见的美人,没想到这张脸更是绝色。
谢槿语脚步未停,一直走到陈广和孙严二人身边。
“把那封信给我。”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明明是命令,却并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
陈广下意识伸手,侍女接过信,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收进袖子里,重新站回谢槿语身后。
“此事我会核实,若为真,我会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谢槿语站在回廊中央,比院子里的二人高了不少,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眼,“我已吩咐人将你母亲接至京城,待我们到了京城,你应该就能见到她了。”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陈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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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无伦次,深深鞠了一躬:“谢小姐大恩,陈某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陈统领不必如此客气。”她语气软了些,“本是我应当谢你,先前你赠我姐妹二人藩篱还未好好谢过,今日我母亲不适,若不是统领提前去信,恐怕事情也无法如此顺利。”
“至于你家这件事……要谢,就谢你交了个好朋友吧。”谢槿语睨了眼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孙严,后者立时低下了头。
陈广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再回头,谢槿语已经走出好几步。
“谢小姐!”他鼓起勇气叫住她,见她真的停下了脚步,连忙道,“我听说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姑姑,若您因我开罪……”
“陈统领,”谢槿语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此事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你实在不必忧心。”
她侧过脸,轻轻地笑了下,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陈广被这一笑晃了神,愣在原地半天。
“怎么样?顺利解决了吧?我就说有办法吧?”孙严抱着手得意道。
“这……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你怎么知道谢小姐会帮我?……不对,谢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她说要我谢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早就知道这一切?”
“这些你都不必知晓。”孙严再次拍了拍他的肩,“你只需记住,谢小姐,就是唯一能帮你的人。”
“你小子惯会走狗屎运,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
“这京城里的人心眼是多。我看我还是早点回扬州去。”
谢槿语舀起一勺药喂进王夫人嘴里,又细心地用帕子擦拭。
“母亲可别说气话,您要是真想回去,这趟就不会把您那么多宝贝都带来了。”
“唉,如今是想回也回不去了。我在府里倒还好,就是你们姐妹俩,日后出了府,天天都要应付这些人,光是想想就怪累的,比算账还累。”
“这还没进京城呢,光是这驿站的管事都是七窍玲珑心,算好了时辰在你给我煎药的路上故意提起,就是算准了你不仅能帮,还会帮。”
“是啊,还算准了我们家与长公主素来不睦,给我们送把柄示好呢。”谢槿语弯唇道。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给你爹,他那个人心眼子就多,身边的事和人也不省心。”王夫人小声嘟囔。
“父亲如今身居高位,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谢槿语放轻了声音,“母亲日后在外面还是少说这些,免得有心人听见做文章。”
“语儿说得是,是母亲疏忽了。”王夫人看着身边的女儿,抬起手爱抚地摸了摸她的脸,眼底却染上一层伤感,“你如今是越发稳重了,像极了你父亲。”
“还记得你小时候调皮,给你父亲四处惹祸……”
“母亲……”
“我知道了,我不说了。”沉默片刻,王夫人忽然换了个话题,“虽说过半年就要选秀,你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就算没选上,京城也有大把的世家子弟等着你挑选,我就不信选不出个称心如意的来。”
“别听你父亲的,这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王英的女儿不是非要受这个苦。”
“母亲,”谢槿语握住王夫人的手,温声宽慰道,“这连京城都没进呢,您怎就知道我要受苦?”
“父亲不是说了吗,陛下文韬武略、龙章凤姿,京中倾慕他的女子不少。”
“你既说了倾慕他的女子不少,那他的后宫能太平么?成天跟些女人斗,人生哪有什么意思?”
王夫人越说越激动,“等回了府我就跟你父亲说,他不疼女儿我来疼!”
“母亲!”
“当年我们难道没跟父亲抗争过吗?可是有用吗?父亲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
“况且这对我们谢家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她正色道:“说到底,这是我身为谢家女儿的责任。”
“母亲,这个责任,我应当负,也愿意负。”
王夫人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泪眼朦胧:
“……好。”
5. 进京
半月后,谢家的马车终于再次上路,这次没再耽搁,马不停蹄进了京城就往府上赶。
谢家府邸是新帝亲赐的前朝一位亲王的八进大宅,位于城西的崇义坊,紧邻皇城。车队从东门入城,需要从城南的长乐坊绕道而行。
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就坐落在长乐坊中央最大的一条街上。晌午时分,路上熙熙攘攘,二楼正对着街市视野最好的雅间里,却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几时了?”
“午……午时一刻。”
“你昨日说,谢家今日辰时入城。”
“……属下未料想谢家夫人与小姐今日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在城外沿途救济灾民,这才耽搁……”
竹影禀报刚打探到的情报,汗如雨下。
今日陛下比平日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又坐了一个半时辰的马车,卯时就在这茶楼里批阅奏折,说是体察民情,实则是在等人。
可没想到坐了三个时辰,连个人影都不见。
陛下登基时日不长,平时政务堆积成山,连休息的时间都得见缝插针,结果却从宫里来回白跑一趟。本以为陛下一时等不到就会回去,不想到现在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竹影只得战战兢兢等在一旁,内心把听过名字的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祈祷谢家的马车早点出现,哪怕只有一架都好。
赵珩闻言皱眉:“灾民?秀水山?”
“是。”
秀水山距京城百余里,大山环绕,鲜有人至。前月连日暴雨引发洪涝,不少流民聚集在京郊,朝廷此前已派遣户部调停此事。
“十天了,就这点小事,王慎行还没办妥?”
他沉吟片刻:“去他府上送个信。”
竹影应声,走到外面和几个侍从吩咐,心内不禁为王侍郎默哀。
“买到了买到了!”只见梅影从楼梯跑上来。
“今日人多,我好不容易才抢到最后四个!”
竹影连忙拉住她,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嘴边,示意她噤声:
“人还没来呢。陛下心情不好,你还是别进去了。”
梅影本来还沉浸在喜悦中,一听这话变了脸:“那怎么行!”
“这六年听你们把谢大小姐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陛下还专门为她苦等在此,我一定要看看这谢家大小姐是何方神圣!”
“谁说陛下是为了她?”竹影义正严辞地纠正,“陛下是来体察民情,顺便关心关心下属的家人罢了。”
“你一会可别说漏了嘴。”
“行行行,那我现在能进去了吗?”梅影难得穿了裙子,比起侍卫更像个活泼的侍女,“我保证什么都不说!”
竹影无奈点头,还没等他脸上的笑容消失,雅间里就传来少女的一声惊呼:
“来了!谢家的马车!”
梅影趴在窗子上伸头向外张望,竹影进门时,只见端坐了一上午的年轻皇帝动作平稳地站起身,侧首往窗外看。
梅影目不转睛地盯着挂着“谢”字木牌的车队,目光在一架架马车上梭巡。
这边,谢槿语上午分发干粮耗尽了体力,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谢槿柔坐在她身旁,被耳边的热闹吵醒,打开车窗好奇地四处张望。
“绾绾,快来看,京城的街道比扬州城宽上不少呢?”
楼上,梅影兴奋道:“我看见谢小姐了!真是好看!”
赵珩终于抬步走过来。
马车里谢槿语缓缓睁开眼,拉过姐姐:“好啦姐姐,就让我歇会吧,这京城的景色以后多的是机会看。”说完帮她关上了窗。
窗台边,三人一直目送车队消失在视线里,也没再看见一个人影。
梅影小心地望着赵珩的眼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支支吾吾道:“我刚刚真的看见了……”
她低着头,错过了竹影示意她别说话的眼神,想了想补充道:
“要不……我下去假装被马撞倒,谢小姐肯定得下车,我们不就能看见了?……毕竟来都来了。”
竹影:“……”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赵珩,后者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就转身走了。
“公子,就这么走了?那我买的琉璃荷花酥怎么办?”
——“同给谢家的贺礼一起,送到谢府。”
*
京城谢府。
母女三人刚下马车,特意告假、在府里踱了一早上的谢甫谢大人快步从府里出门迎接。
谢甫抓过王夫人的手嘘寒问暖,谢槿柔和谢槿语被晾在一旁,相视一笑。
恰在此时,另一架马车悄悄停在一旁,皇帝身边的陈公公下了马车,走到几人身边。
“谢大人。”
母女三人微笑着见了礼,和谢甫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意外。
陛下不仅亲遣京卫护送,如今刚到京城,又派贴身太监总管问候。这份恩宠,可谓难得。
“陛下听闻谢大人的家眷从扬州城千里迢迢进京,舟车劳顿,特命奴才来关照几句。”陈远年纪不大,是跟在新帝身边长大的,面相还有几分清秀。
他抬手命几个小太监把东西抬进府里,只留一个拿着食盒的。
“这琉璃荷花酥是扬州的东西,陛下想着夫人初来京城吃不惯,特命奴才送来给夫人解解馋。”
“还请公公代臣和家人谢过陛下。”
谢槿柔闷了一路,没想到来京城第一个见到的生人就是御前的红人陈公公,对方看起来还十分面善好说话,大着胆子接过话头:
“有劳公公了。我和父亲不喜甜食,母亲和妹妹倒是极爱吃这个的。多谢陛下。”
陈远笑呵呵的,目光顺势落在站在后方的姐妹俩身上:
“奴才早就听闻谢家双姝容色倾城,今日一见,此言果然非虚,谢大人真是好福气。”
“哪里哪里。”
几人说了一圈客套话,才各自打道回府。
*
“怎么样小远子?可见着那谢家小姐了?”
陈远一回宫,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四人团团围住。
“见是见到了,那谢家小姐的确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可哪个是谢大小姐……我就不知道了。”
“你傻啊,肯定是更漂亮的那个呀。”兰影今日被留在宫里,憋了一肚子的好奇,“这么多年,我都没再见过像谢大小姐那么漂亮的人。”
“若非如此,怎能让咱们陛下惦记这么多年?”
“那倒未必,”菊影淡淡出声,“陛下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只是欣赏谢小姐的性情。”
竹影和兰影不约而同回忆起当年那位大小姐的做派,对视了一眼,没作声。
陈远沉吟片刻,无奈摊手:“我还真不知哪位小姐更美。”
“真要说起来,一位内秀些,一位明艳些。”
梅影和兰影二人就此争执起来,另外三人视若无睹。正当此时,陈远突然看着远处叫了一声:
“先等等——祖宗来了。”
几人立马安静了,换上一副死了娘的表情转回身,只见一道欢脱的身影在昏暗的天色下快速逼近。
“小远子,听说你们今日出宫了。可带了我的琉璃荷花酥回来?”清亮的少女声音划破天际。
“九公主,不是奴才不想,实在是桂芳斋每日的数量有限,奴才想买也买不到啊。”
“胡说!”
今上一母同胞的九妹妹,先帝在世时最疼爱的小公主,最近不知为何爱上了这点心,却是害苦了宫里的奴才们。
“我可是听说,最后一盒是被梅影买下的,是也不是?!”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兰影,后者露出一个在严刑之下背叛了正道的悔恨表情。
“好啊你们,竟敢偷吃我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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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是我们偷吃,是陛下——”兰影忍不住辩解,就要说出谢家小姐,被竹影一把捂住了嘴。
其他人这才恍然:九公主对谢家小姐的事一无所知——这是个秘密。
九公主顺着这话想了想,不可思议道:“难……难道是皇兄吃的?”
众人不语,目光闪烁。九公主果然转身,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这样……真的可以吗?”
梅影看着那道鲜亮的背影,悠悠道。
“难不成你想让九公主去找谢家小姐的麻烦?”陈远一语中的。
众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还是让她去找陛下的麻烦吧。”菊影总结道。
*
另一边,御书房。
王慎行刚跨出御书房的门,就迎面撞上个风风火火的身影,五十多岁的老骨头差点摔了个跟头。
“公……公主。”
“王大人,您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请个御医看看?”
他连忙摆摆手婉拒了公主的好意,身影匆匆地消失在拐角。
“何事?”
还没等九公主走进门,就听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听上去情绪不怎么好。
本要兴师问罪的九公主脚步顿下来,慢吞吞地往里走,等走到跟前,才扭扭捏捏道: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好久都没吃到桂芳斋的琉璃荷花酥了,今日听说梅影买了,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就想来问问……皇兄这里可还有剩的?”
赵珩从奏章里抬头睨她一眼,淡淡道:“没了。”
“你……你全吃完了?”九公主一脸不可置信,“你不是不爱吃这些甜的东西吗?”
“一盒六个,你一个人全吃完了?”
“……”
“是。”赵珩面不改色。
九公主气结,又不敢真的对皇帝发火,站在原地跺脚。
“还有事吗?”
“有。明日我要出宫。”
“不行。”
“为什么不行?”九公主更气了,“你不给我买,我自己买还不行么?”
“想吃让御膳房做。”
“他们做的不好吃。”
“那就别吃了。”
“皇兄!”九公主见赵珩态度敷衍,气极,一把抢过赵珩手上的奏折,抢到了又心虚,默默地放回桌上,小声嘟囔,“皇兄如此不近人情,怪不得我到现在还没有嫂嫂。”
赵珩没说话,但也没再拿起奏折,抬首道:“那你想要如何?”
“出宫。”
“就为了吃?”
“谁说的,我是为了……为了去西郊练骑射。”九公主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由头,
“父皇在时就常常叮嘱儿臣要勤加练习,即便父皇现在不在了,我也不能松懈。”
“父皇在的时候还说,让你好好待在宫里跟先生学习,你学了吗?”
“我……我……”九公主绞着自己的袖子,开始卖可怜。
“罢了。过几日叫上梅影跟你一起去。早去早回。”
“太好了皇兄!你这么善解人意我以后一定会有嫂嫂的!”
“……”
九公主就要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又被叫住。
“等等。”
“你先前提的赏荷宴,怎么没下文了?”
九公主疑惑抬头:“不是皇兄说父皇忌辰刚过不宜操办宴会么?”
“如今间隔已有半年,此事可行。”
……明明上次提起也就在半月前。
但九公主乐见其成:“哦,那我改天和母后商量商量。”
“既是赏荷,便定在下月初七吧,御花园里的荷花开得不错。明日我让菊影把宴会名单和流程拿给你,就可以开始给各家发请帖了。”
突然被安排的九公主:“……?”
6. 校场
“哥哥,你回来了!”
六月初一,谢凌云从军营休沐回府,一踏进内院,就看见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从园子里的假山后探出来。
谢凌云今年二十有四,少年时曾跟着江湖人士拜师学艺,后来入了军营,跟随平西大将军陆诩驻扎雍州隘口,前不久才回到京城,不日又要开拔,趁着军队休整的空隙,才勉强抽出两日回家。
“一年未见,绾绾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谢凌云笑呵呵地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妹妹。
几年前谢槿语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只要他一回家,就抱着他的腿不撒手,走到哪跟到哪,一双小鹿般的眸子里满是对外面的好奇和探究。
如今虽然话语和眼睛里依旧带着欣喜,可一步一动皆是规规矩矩,和他在外面见到的高门贵女别无二致。
他站在门口,耐心等着妹妹走到他面前。
“见过谢小将军。”谢槿语行了个礼,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去岁,谢凌云率一支骑兵夜袭敌营,直取敌方将领首级,被陆将军破格提拔为正四品昭武将军,统领其麾下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骑兵营。
她进京已有半月,却一直未见到谢凌云,三日前收到信件就日日往府外张望,生怕错过了见到哥哥的第一时刻。
“妹妹请起。”
“哥哥,日后还是不要叫我这个了,我都多大了。”谢槿语难得露出一副小孩子的憨态。
“是是是,我家妹妹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就是不知道这么漂亮的姑娘以后要便宜哪家公子……”
话音未落,他才发觉自己后半句话多余,讪讪地闭了嘴。
“哥哥,此次在雍州随陆诩将军驻扎,可有什么收获?”
“那是自然,我回来正想与你说这个。”谢凌云迈开步子,谢槿语立刻跟了上去,“陆将军用兵如神,操练军士也很有一套,你一定感兴趣!”
听着身后的步子轻快了不少,和从前的小女孩渐渐重合在一起,谢凌云不由牵起嘴角。
二人在书房谈论得酣畅淋漓之时,忽闻屋外一声:“大哥回来了?!”
谢槿柔破门而入,屋内兄妹俩丝毫未受影响,继续谈天说地。
“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不叫我?”谢槿柔也不在意,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一边,又给自顾自喝了好几杯茶水。
谢槿语接过姐姐递来的茶,笑道:“大哥在说军营里的事,我猜姐姐不爱听,就没叫你。”
“我家妹妹就是贴心!”谢槿柔坐近了些,抱着妹妹的胳膊蹭了蹭,“实在不是我不想听,只是一听你们说起这排兵布阵,什么战术策略,我就直犯困。”
“姐姐昨夜和乔公子赏灯,戌时才回来,是该好好补一觉。”
“谢槿语你敢取笑我!”谢槿柔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抓着她的胳膊晃来晃去。
“你还小,你不懂,等你遇到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谢凌云悄悄瞪她一眼。
埋头看笔记的谢槿语倒是没在意:“我有书看就够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我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人比黄金还宝贵。”
谢凌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妹妹还小便罢了,怎么大哥也这般不开窍。”谢槿柔无奈扶额,“父亲也真是的,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再等下去,只怕大哥就没人要了。”
“哥哥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陆大将军的副将,前途无量,比那些弱柳扶风的公子哥强多了,怎会没人要?”
谢槿语看到精彩处,不由得露出满足的微笑。
“大哥,我能不能问你件事?”谢槿语忽然从书里抬起头,目光认真。
“什么?”
“你说你们在西郊扎营,我能不能去看看?”
谢凌云乍一听吃了一惊,可细想又觉得不是不可行。
“西郊有一处专供贵人们练习的皇家校场,此次训练营就驻扎在旁边,兴许能看见。”
景朝民风开放,并不讲究男女大防,女子进军营也并不稀奇。况且西郊的皇家校场相对私密,贵女出入不过寻常。
“真的吗?!”谢槿柔惊喜道,“那我也去!我现在就去请示父亲。”
谢槿语却摇头道:“不止如此。哥哥方才提及,雍州边军招兵一事迟滞不前,我倒有些主意。若能面见陆将军细细商议,便是最好。”
她将进京时接济难民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谢凌云听罢,略一沉吟,随即拍案赞叹道:“此法甚妙!若能募得秀水山的灾民入伍,既解了军中燃眉之急,亦纾解了流民之困,一举两得!”
“后日陆将军要视察营地,到时我想想办法,应当能让你见上一面。”谢凌云顿了顿,“只是父亲那边……”
许是进了京城地界,天子脚下,谢甫近日对谢槿语的管束越发严格。
“父亲那边我去说!”谢槿柔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只说我们姐妹二人去跑马,父亲应当不会阻拦的。”
“多谢大哥和姐姐!”谢槿语也跟着站了起来,手上还拿着谢凌云的行军笔记,神情难掩激动,“那我们走了,笔记明天再还你!”
回到卧房,谢槿语立刻执笔写了一封信,吩咐下人快马送到京郊的驿站。
次日她便收到了回信,信中言明京郊灾民安置情况、青壮年人数等等,还提出了许多可行之法,落款是“孙严”。
她不禁莞尔——这个孙管事,果然是人精。
*
六月初三,晴。京城西郊校场。
“累死了!让我下去!”
“公主,您才骑了一刻钟。”梅影牵着马无语凝噎,“陛下说了,今日您至少得练三个时辰。”
一想到其他人都在宫里逍遥,而她只能在这里陪着不好惹的小祖宗练习,她就感到无比绝望。
抬头看天,天色是灰暗的,低头看草,花草都黯然失色。
就这样垂头丧气地围着校场转了几圈,耳边忽然传来几声响动。不多时,眼前飞快掠过一道殷红的倩影。
目光不由追过去,只见一身着赤色骑装的女子正骑着一匹雪白色的骏马在围场上驰骋。
骑在马上的九公主也闻声看过去,二人一马都停在了原地。
“这是何人?本公主似乎从未见过。”自诩京城社交达人的九公主在记忆里搜寻半天也找不到答案。
“属下也未曾见过。”
梅影在心中对这名女子的骑术赞叹不已,很想停下来驻足观看,但她依然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不过公主,我们还是继续练习吧。”
“等等!”九公主看了半天,越看越眼熟,“我认出来了!那马不是白雪嘛!”
“公主您还是别找理由……诶,还真是白雪……”梅影定睛一看,也认了出来。
九公主趁机下马,一溜烟跑过去拦马,梅影暗叫不好,连忙策马赶过去。
白雪的嘶鸣声响彻校场,马蹄在离公主身前不远的地方停下来。
谢槿语本来骑得畅快,忽然发现原先在旁边骑在马上慢吞吞踱步的少女跑到场中,吓了一跳,立刻勒马跳下来。
“这位小……”走近几步,谢槿语才看清她的脸,神色闪过惊讶,“九公主,您没事吧?”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九公主?”九公主一下就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张大嘴问道。
“公主国色天香,仪态万方,自是不同寻常。”
梅影这会也下了马,听到这句“仪态万方”,又想到刚才九公主在马上快睡着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名女子非但骑术精湛,容貌更是惊为天人。只是此刻沉静温柔的样子,和方才在马上的时候,似乎又不大一样了。
九公主对这句吹捧显然很受用,笑容满面地应道:“原来如此。”
“想必你就是谢家小姐吧。”九公主抱臂打量眼前的女子,目光在她脸上徘徊。
“本公主早就听闻谢家双姝有倾国倾城之美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主谬赞。”谢槿语脸上微笑,心内暗道不妙。
早就听闻九公主刁蛮任性,今日她貌似大大地抢了她的风头,公主特意拦下她,又意味不明地夸她,只怕有麻烦了。
果然,公主再度开口:
“你可知这马叫什么名字?”
谢槿语没料到,公主选择的切入口会是被她遗忘在身后的马,迟疑片刻,往后看了一眼,小心答道:
“臣女不知……只是方才马厩里只剩这一匹马,臣女询问马厩处的兵士,称这马无主,故此才选了它。”
“它叫白雪。你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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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主悠闲地踱步,“这名字是何人起的?”
“是陛下!”
九公主满意地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了她意料之中的震惊和惶恐不安。
“臣女不知,还望公主原谅。”
九公主得意地哼了一声:“就饶过你这一次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九公主伸出一根手指指她,“教我骑马。”
“公主——”梅影向前一步,正要开口,就被打断。
“——皇兄只说要你监督,又没说过不能让别人教我,我看这谢小姐骑术和你不相上下,怎么不能教我了?”
梅影语塞,下意识看向谢小姐,对方不仅没恼,反而安慰似的朝她笑了笑。
梅影不由愣了神。
“多谢公主。”
谢槿语规矩地行了个礼,转身偷偷往看台上担心的谢槿柔挥挥手表示无事,方回身替九公主牵起了马。
梅影跟在后头,走了一圈,渐渐走到了前边。
看着谢小姐如画般的侧脸,犹豫半天,才靠近她耳语道:
“谢小姐不必忧心,白雪的确无主。不过是上月新近的一批马里只这一匹野性难驯,连马场里的驯兽师都愁眉不展,陛下恰巧经过驯服了它,顺便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梅影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听闻此后无人能骑它——谢小姐倒是与它有缘。”
“姑娘说笑了。”谢槿语抬眼与她对视,“此事,多谢姑娘相告。”
她心知九公主只是无端发难,却没想到新帝在骑射方面竟颇有些造诣。今日这马是她从大老远就看中的,一时技痒,又担心惹上什么事,专门等到别人把别的马都牵走了,才装作别无选择骑了来。
“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
九公主骑在马上昏昏欲睡,一抬头才发现二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挨得极近,心里不是滋味,大声命令道,“谢小姐,你过来,带我跑几圈。”
“是。”
谢槿语低头认命,熟练地跨上马鞍,把九公主圈在怀里,拉动缰绳。
“你……你可不要把我给摔了。”九公主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不会的。公主,您坐稳了。”谢槿语扬起一个潇洒的笑容,一踩马蹬,白雪箭一般地射出去。
“啊——”
谢凌云跟着陆诩将军刚走到校场边,就听见里面震彻天际的喊叫声,连忙加快了脚步。
远处那道飞驰的身影逐渐放慢速度,凝聚成一个白点,停在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
谢槿语翻身下马,又扶着全身瘫软的九公主颤颤巍巍地回到地面站稳,才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见礼。
陆诩背着手笑呵呵的:“好啊,不愧是谢大人的女儿,谢九霄的妹妹,如今京中有如此骑术的贵女倒是少见。”
谢凌云,字九霄,说起来,算是谢槿语的骑射师傅。
“九霄常与我提起你,说你骑术不输军中的男儿,今日眼见为实,才知他所言非虚。”陆诩道,“还记得当年路过扬州拜访你父亲,你还是个小不点,转眼都长这么高了。”
“多谢陆伯伯夸奖。”见陆诩主动提起当年,谢槿语适时改了口,脸上扬起一个得体的笑容,和方才在马上飒爽的样子又有些不同了。
陆诩满眼都是慈爱,忽闻旁边的九公主喊叫起来:
“谢小姐,你想摔死我——师……师傅,您何时回来的?”
九公主只觉在马上天旋地转,半天才缓过来,一抬眼就看见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舌头仿佛打了结,声音立刻没了底气。
陆诩目光落在她身上,立刻板起了脸,全无方才和蔼的样子。
“公主,臣离京前是如何说的?殿下倒好,没长进便罢了,还不如从前。”陆诩甩袖侧身道,“明日臣便向陛下请辞,微臣恐怕教不了公主。”
九公主一句话都不敢说,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
场面安静片刻,谢凌云开口解围:
“今日邀将军来此,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陆诩神色缓和不少。
谢凌云一拱手:“属下想请将军与舍妹比试一番。”
不止陆诩,这下就是谢槿语和九公主,再加上不远处的梅影,都瞪大了眼。
7. 献策
谢槿语看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哥哥,无语凝噎。
偏偏这时候谢凌云还偏头看过来,一副“快感谢我替你圆梦”的得意模样。
谢槿语:“……”
我是从小仰慕陆将军的风采,也说过想见识一下陆将军的本领,可也没必要真的和他比试吧?!
要是赢了,说人家一个大将军欺负弱女子,叫人家的面子往哪搁?要是故意输了……那更是不可能的。
总之,哥哥你能年纪轻轻就官至五品,都得感谢陆诩将军大人有大量。
“陆伯伯,兄长方才是在说笑呢,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陆诩这会也回过了神,笑着摆了摆手,沉吟片刻,爽朗道:“无妨,我也好久没有比试了,不如九霄也来,我们三个一较高下。”
有人牵来了马,谢槿语见状,忙道:
“谢将军好意,既如此,我便在观澜台上为将军和兄长助威。”
便是陆将军愿意,她也不能没分寸。
“陆将军,属下也想加入,与谢小姐比试一番。”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一直默默站在后面的梅影走过来。
谢槿语下意识转头看向身着靛蓝骑装的女子,后者朝她眨了眨眼。
“那正好!”陆诩大手一挥,“一会我们四人同时出发。”
两两比试,便说不上胜之不武。
此举既圆了她的愿望,又不会落人口实,的确妥当。
想到这里,她内心骤然被鼓舞,犹豫片刻,朝梅影笑了笑,回身准备。
校场沉寂半日,忽闻一声令下,四骑如同流星般破空而去。马蹄疾扬,尘土飞卷,场内众人纷纷驻足,高声喝彩。
谢槿柔在观澜台上屏息凝神,一双眼直追着雪白马驹上飞扬的裙裾。
陆诩与谢凌云齐头并进,渐渐甩开了谢槿语和梅影,可二人却咬得极紧,始终未能被彻底撇下。
胜负揭晓——陆诩略胜一筹,梅影压了谢槿语半个马头。
“将军身手了得,属下受教了。”虽败犹荣,谢凌云只觉心中畅快。不只妹妹,与陆将军切磋也是他儿时的愿望。
陆诩只摆摆手作谦虚状。
“这次是我侥幸。”梅影拱手道,“谢小姐似乎许久不练了,若是再跑上几日,我恐怕没有胜算。”
“姑娘骑术绝佳,不必过谦。”谢槿语温和一笑,“近来事多,我已有半年未曾上过马,让姑娘见笑了。”
“半年?!”梅影不禁提高了音量,“看来是在下低估小姐了,如今我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陆诩这时走过来,抚掌大笑:
“谢姑娘果真出色,连陛下身边骑术最为精湛的梅影都差点被你比下去了。”
谢槿语闻言不由吃惊。
没想到新帝身边四大亲卫之一的梅影,就是这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年轻姑娘。
“比也比过了,”陆诩背过手,“九霄,你特意引我过来,恐怕不是为了比试吧?”
“确有一事,想与将军商议。”
谢凌云说完,目光落在谢槿语身上,“只是此事是舍妹的主意,属下想着,与其由我传话,不如让舍妹当面与您说。”
“哦?”陆诩神色严肃了几分,一下就让人意识到,面前的人是那个戎马一生、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谢槿语稳住心神,缓缓抬起头,与高她一个头有余的大将军对视,道:
“听闻将军近日在招兵一事上焦头烂额,臣女有些想法,不知可否与将军探讨一二?”
……
一个时辰后,谢槿语终于从军帐内走出来,几名亲卫将她簇拥其中,一路送出营地。
“绾绾,我就说你这个办法好,将军一定会采纳的!”
到了门口,兵士很快离去,谢凌云还意犹未尽地拉着妹妹说话。
“我虽自信,但也只有八分把握,毕竟陆大将军未尝会听我一个闺阁女子的话。”谢槿语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不想他听了一半就把我请到他的大帐里,还召来参军一同商议细节。”
谢凌云笑:“陆将军用人不拘一格,自不会在意你是女子或男子。”
“何况,你虽是女儿身,那些兵书策论可不比我看得少。寻常的闺阁女子哪有你这般见识?”
谢槿语也笑了,正色道:“哥哥,谢谢你。”
她难得对他如此郑重,他看得出她现下的心潮澎湃,欣慰一笑。
“兄妹之间,何必言谢。”
——“谢小姐!真的是你!”
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
二人同时看去,只见陈广笑呵呵地从远处小跑过来。
“陈统领?”谢槿语有些惊讶,“你怎在这里?”
谢凌云更惊讶:“想不到妹妹来京城半月,在军营里都有熟人了?”
她瞥他一眼,佯怒道:“不怪母亲总念叨哥哥,陈统领护卫我们从扬州进京一月有余,哥哥竟真是半点未曾过问。”
谢凌云挠挠头不说话了。
倒是陈广一脸激动:“久仰谢将军风采,今日得见,属下真是三生有幸。”
“对了谢小姐,我今日刚送走母亲,顺道来看望故人,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您!”
“多亏了您,我家才幸免于难,还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母亲,她走时千叮万嘱,要我一定报答小姐的大恩大德。”
谢槿语莞尔道:“陈统领言重了,不必如此客气。”
陈广憨厚一笑:“我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帮上小姐,唯有一把子力气。这恩情我记下了,日后只要小姐有需要,定当在所不辞!”
“好。”她没再推辞,笑着应下。
*
“陆将军今日急着见朕,有何要事?”
陆诩走进御书房,赵珩起身迎接。
下人端上茶水,陆诩不急不缓地啜了一口茶水,眯着眼点了点头:“陛下这里的茶,果真是好。”
“庐州知府年初上贡的六安瓜片,陆大人要是喜欢,尽可带回去细品。”
“朕瞧陆大人心情不错,”赵珩也饮了一口,笑道,“看来是雍州招兵一事解决了?”
“陛下果然明察秋毫。”
陆诩又喝了好几口茶,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陛下首肯,臣便吩咐底下人去办了。”
赵珩颔首:“户部王大人负责灾民安置,若将军需要,尽可找他协助此事。”
“此计一箭双雕。看来将军麾下卧虎藏龙,不光神勇,亦有奇谋。”
“能人是真,可惜非我所有呐。”正事谈完,陆诩卖起了关子,“陛下您猜猜,这对策是何人提出来的?”
“您准保猜不到。”陆诩憋不住,“此人,是吏部尚书谢大人的女儿,谢家小姐。”
赵珩喝茶的动作一顿,眸中闪过异色。
陆诩很满意他的反应,摸着胡须补充道:“不仅如此,今日赛马,陛下身边的梅影姑娘还险些输给她。”
“谢大人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实在叫人嫉妒。”陆诩叹道,“若不是犬子已有婚配,定要上门提亲,可惜啊。”
陆诩说完话,又品了一会茶,才起身告辞。
他刚一出门,赵珩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唤梅影进来。
“今日校场中是何情形?一五一十说与朕听。”
皇帝的声音无波无澜,梅影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干巴巴地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连九公主在马上打盹的部分也没错过。
等她说完,皇帝在上首沉吟半天,眼底闪过笑意,颔首道:
“白雪的确是匹好马,既与她有缘,便送给她吧。”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寻个由头,不必说是朕给的。平日拴在烈风旁边便可。”
梅影心里有些意外,躬身应是。
“对了,从明日起,九公主需日日到西郊练习骑射,由你监督。”
“……是。”
*
梅影出了殿门,站回竹影不远处。后者踌躇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方才殿内,陛下说了什么?”
梅影奇道:“你平日不是嫌我们话多,怎一扯上谢家的事,就变得如此八卦?”
“那能一样吗?”竹影反驳,“这些年你又不是不知,除了谢家那位大小姐,谁能入得了陛下的眼?陛下上个月特意等她,今日又问起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月前你敢想?”
梅影撇嘴:“……陛下也没说什么,只说将那匹白雪赏给谢小姐,叫拴在烈风边上。”
竹影闻言,双眼放光,旋即压低声线:“陛下既如此安排,想来是知晓今日校场上是何人了?”
“兴许吧。”梅影点点头,“谢小姐今日虽未言明身份,可在马上的英姿我亲眼目睹,非你们口中的那位不能有。”
“想必陛下也察觉出来,才将白雪相赠。”
竹影点头附和。
*
两日后,谢槿语又来了校场。走到马厩边,却意外地看见张熟脸。
梅影原本在马厩边打瞌睡,一看见谢槿语,立马笑着招呼:“谢小姐,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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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
“梅影姑娘怎的在此?”
“陛下说了,要公主日日来此练习。”
“原来如此。”
谢槿语正要请旁边的兵士牵马,兵士面露犹疑,用眼神询问一旁的梅影,后者才顿时想起陛下的叮嘱。
“谢小姐,白雪不在这边,我带你去。”
谢槿语不明所以,本想说不是非得骑白雪,但盛情难却,还是跟着她来到一处单间马厩前。此处比旁的宽敞许多,无论是陈设还是草料,都远胜于外。
想来是白雪品质不凡,才得了这等优待。谢槿语心道。
除了白雪,还有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正埋头食草。
“好漂亮的马!”谢槿语头一回见到如此神骏的马儿,不由惊叹。
她忆起曾于书中所见的赤兔、的卢,当时所想,便是眼前这般模样。
那匹黑马似有所觉,自草堆中昂首,打了个响鼻。
谢槿语走到近前,轻抚白雪的头,白雪认出她,温顺地往她手上蹭。
一旁的黑马停下吃草的动作,伫立半晌,也缓缓踱过来,将头往谢槿语未及收回的手上轻蹭。
谢槿语心花怒放,顺势摸了几下它油光水亮的鬃毛,黑马欢喜地甩了甩尾。
她忙着与马儿嬉戏,竟未发觉身后梅影与守卫俱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小姐……”梅影忍不住出声打断,“此马乃陛下十六岁生辰时,先帝所赐宝驹,名唤烈风。”
谢槿语登时收手,连退了好几步。烈风不明所以,黑瞳之中竟流露出几分委屈之色。
梅影缓和道:“谢小姐莫惊。陛下并未说过此马不许旁人触碰,只是寻常少有外人能近它身。今日看来,谢小姐与烈风当真有缘。”
“多谢梅影姑娘提醒,我……我先出去了。”
谢槿语牵着白雪低头往外走,还没来得及上马,又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小姐!你也来了!”九公主今日不知为何对她热情非常,拉着她便往外走,“快尝尝我刚买的琉璃荷花酥,还热着呢。”
“不过你只能吃一块,剩下都是我的。”
“……琉璃荷花酥?”谢槿语不由有些迟疑。
“怎么了?”九公主奇怪道,想了想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你是从扬州城来的,这荷花酥是你们那里的吃食吧?近日京中最流行吃这个,连我也得排好久的队才能买到这一盒呢。”
“公主今日为何……”如此热情?
后半句话她没说,但九公主显然意会了。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昨日被师傅撞见,我以为自己要遭殃了,但我昨日回去一点事都没有,一定是因为你后来和我师傅说的话吧!”
“呃……这个嘛。”想必是陆大将军事忙忘记了。但归根结底,的确与她有关。
她默了半刻,九公主就当她应了,高兴地握住她的手:“谢谢你为我说好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在京城要是谁敢欺负你,本公主替你撑腰!”
九公主比她小一岁,正值豆蔻年华,两颊饱满,白里透红,一派天真可爱。
“那就多谢公主了。”谢槿语回握住她的手,温和一笑。
“怎么样?好吃吗?”
九公主把点心递到谢槿语手边,盯着她吃了一口,期待地问。
“的确不错,不过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你是扬州人,自然熟悉!”九公主大方地挥挥手,“你若喜欢,日后我日日给你带。”
没等谢槿语反应过来,九公主又道:
“我都想好了,日后你每日来校场教我骑射,作为回报,我每日请你吃琉璃荷花酥,如何?”
她正愁没有日日来校场的理由,点头应下。
“太好啦!”九公主熟稔地抱住她的胳膊,“谢姐姐,你再同我说说,扬州可还有什么好吃的?”
咽下最后一口,她想起来了,进京的第一天,陈公公送来的,不正是这个么?
难道那日的点心,是陛下特意吩咐人去买的?
……
天色渐晚,快要分别的时候,九公主又想起一事,拉住谢槿语:
“下个月初我要在宫里举办赏荷宴,过几日会将帖子送到谢府,谢姐姐可一定要来啊。”
“这是自然。”谢槿语目光微动,“……既是在宫里,陛下也会去么?”
“皇兄?”九公主对她的问题有点意外,但也没在意,“他向来不喜这种宴会,恐怕避之不及呢,肯定不会来!”
谢槿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8. 重逢
“也不知宫里此时办这赏荷宴是何用意。”
宴会前几日,谢府如约收到了宫里递来的宴会请柬,邀请王夫人和谢家二位小姐参加。谢槿语捧着请帖端详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名堂来。
“这宴会不是公主操办的吗?”谢槿柔给自己挑了件新制的水蓝色裙子,梳洗完了,坐在一旁用茶,“想来就是公主在深宫里待得寂寞,寻些玩伴一同游玩罢了。”
“若是游玩,邀请京城里那些世家公子做什么?难不成公主还与姐姐的乔公子有交情?”谢槿语摇摇头,“我看啊,这宴会请的都是些适龄的还未婚配的公子小姐,赏荷是假,相看才是真。”
“便是相看又如何?反正与我们姐妹二人都没什么关系。”
谢槿柔抬首看向梳妆台前仍由侍女描眉的谢槿语,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镜子里不甚清晰的半张脸,可即便如此,许久不见妹妹盛装打扮,她还是被妹妹精致的脸庞吸引,忍不住盯着看。
谢槿柔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她身边坐下:
“绾绾,这宴会请了这么多人,你可问清楚了,陛下可会来?”
“陛下今年不过二十有一,传闻气宇轩昂,芝兰玉树,只要见过陛下的女子,无不芳心暗许。我还真有些好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人会不动心呢?”谢槿语垂下眼在首饰盒里挑挑拣拣。
“话也不能这么说。昨日我才听人说起,陛下登基前连通房侍妾都无,如今后宫空无一人,京中贵女都虎视眈眈呢。就连那个我在扬州都有所耳闻的才女窦家大小姐,如今十八依然待字闺中,据说就是为了等着选秀入宫呢。”
“窦小姐?……我读过她的词。”谢槿语道,“不过,我这里倒有个消息要让姐姐失望了。”
“九公主说,陛下不会参宴。”
谢槿柔夸张道:“当真叫人失望。”
“不对啊,”谢槿柔看着她选出一套最为精致的头面,疑惑道,“既然你早知道陛下不来,为何还要如此盛装打扮?”
她后知后觉打量起谢槿语的装扮,从额上层层绽放的荷花花钿,到淡粉色的罗裙,裙裾堆叠在她周围,远看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夏荷,引人采撷。
仗着屋子里没外人,谢槿语坦言道:“正因陛下不来,我才敢打扮。陛下不喜女子浓妆艳抹,若是面见陛下,便是打扮得越素净越好。”
“进京以来我连一套繁复些的衣裙都没做过,一件比一件素雅,这件裙子还是从扬州带来的,我得抓紧机会穿一穿,日后想穿恐怕就难了。”
“况且今日是我们谢家进京后第一次正式参宴,还是仔细些好。”谢槿语俏皮地眨了眨眼。
王夫人这时恰好走进来,眼前也是一亮,拉着女儿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来看去,满意得不得了。
母女三人其乐融融,忽然有下人传话,说老爷有事同大小姐商量。
“去吧,我们在门口马车上等你。”王夫人目送谢槿柔出了院子,由谢槿语挽着一道出了门。
稍许,谢槿柔在门口与她们汇合,只说与父亲谈了些琐事,可神情不复方才的轻松,一路上显得有些沉默。
马车快进宫门,谢槿语缓缓睁眼,视线无意间掠过谢槿柔腰间的玉佩,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想了想,直起身子,奇道:
“这不是当年春江大会那个神秘人给姐姐的玉佩嘛?姐姐今日怎想起来戴了?”
谢槿柔下意识将那玉佩拨到一边,强作镇定道:
“原先是收在柜子里的,近日进京整理东西时偶然看见,觉得衬今日的裙子,便随手系上了。”
“春江大会?”王夫人闻言插话,“可是两年前江湖上邀请绾绾参加的那个江南豪杰的江湖大会?”
“实则,邀请的是那个谢家大小姐谢不言。”谢槿语陷入回忆,“大选在即,父亲不让我在这种人多混杂的地方再抛头露面,若不是姐姐答应替我前去,如今早就没有人记得谢不言这个名字了。”
“此事还要多谢姐姐呢!”
谢槿语笑了笑,见王夫人对着玉佩面露疑惑,解释道:
“姐姐当年参加春江大会时,遇见了一个神秘青衫男子,说自己从京城来,有东西要交给谢不言。可我从前哪里认识什么京城的人,猜想是姐姐光彩夺目,引得哪位侠士一见倾心呢!”
“当年我便疑此物是你故人所赠,你却不信,非说是给我的。”谢槿柔眼底掠过一丝踌躇,“绾绾,你可想过……若真是你之故人呢?”
“江湖这么大,京城来的朋友自然是有,可这人我的确毫无印象。”谢槿语摇了摇头,淡淡道,“况且,若真是什么重要的故人,又何必遮遮掩掩不敢相见呢?”
“姐姐,你就放心吧。此物既然是交给你的,你安心收着便是。”
马车里再次安静下来,谢槿柔却是将头扭向一边,藏在袖子里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
御书房。
赵珩批完左手边的一大摞奏折,刚撂下笔,只见陈远又抱着更大的一叠走过来。
“宫里办的赏荷宴,可是今日?”
陈远心不在焉,被冷不丁地这么一问,愣了愣才回:“是。”
“公主今日起了个大早,这会正拉着太后娘娘在御花园喝茶呢。”
“母后也在?”
“……是。”陈远心下奇怪,公主哪次办宴会不拉着太后娘娘?陛下怎么明知故问的。
“朕也许久没有看望母后了。”赵珩从椅子上站起身,“更衣。”
半柱香后。
自诩最能明白圣心的陈公公跟在皇帝身后,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
穿过数座殿宇,把宴会名单上的人都盘算了一遍,心里有个答案渐渐浮出水面。
适时,皇帝踏进御花园,目光在满场的宾客身上环视一圈。
陈远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原先热闹的御花园静了一瞬,众人一齐向门口行礼。
一袭粉裙的少女微微躬身,若有所觉地抬眼,意外对上一双清淡的黑眸。掩藏住一瞬间的惊慌,她弯起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门口的人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又松开。
“皇兄,你怎么来了?”赵珩一进凉亭,九公主就诧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宴会了吗?”
赵珩淡淡看她一眼,走到太后面前见了个礼。
“儿臣许久未来拜见母后,母后可还安好?”
“我自然是好。倒是你,连日忙于政务,瞧着都瘦了。”太后转头看向九公主,“你不是说要找谢家小姐说话么?怎么还坐在这里?”
九公主如蒙大赦:“那我去啦。皇兄再见,母后再见!”
太后的目光追随着女儿,一直到她走到池边绿衣粉裙的女子身侧。
“猜猜我是谁!”
王夫人忙着社交,谢槿柔找了乔家大小姐同游,谢槿语则特意在水边寻了个好位置独自赏荷,乐得自在,眼睛忽然被一双微凉的手蒙住。
“我猜——是全天下最漂亮的九公主。”谢槿语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转过身笑意盈盈。
“猜对啦!”九公主心情格外好,“谢姐姐,今天穿得可真漂亮!我刚刚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世家公子,个个都有意无意地朝你这边看呢。”
“不知谢姐姐心中可有如意郎君?若是有,我便向母后请个旨给你赐婚!”
“公主就别开臣女的玩笑了。今日进宫,臣女特意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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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带了荷花酥,公主可要尝尝看?”
与此同时,凉亭里的母子俩默契地看着远处玩闹的二人,许久没有说话。
“谢家小姐柔婉大方,端庄知礼,举手投足皆有章法……可堪皇后之位。”太后率先打破了沉默。
“谢家为我母子鞠躬尽瘁,也是时候践诺了。”
“是。”
赵珩话语里依旧无波无澜,白玉般的手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太后视线无意落在他拇指上一枚崭新的白玉扳指上,抬眼又见头顶的白玉冠,十分新奇地将他全身上下端详了一番。
“这是内务府裁的新衣?”太后话语里带了点笑意,“你这几年长大了,许久不穿亮色,母后瞧着这月白常服倒是衬你,以后合该让他们多准备一些。”
皇帝并非她亲子,只是她膝下仅有一女,抚养继子多年,早已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对待。
赵珩“嗯”了一声,太后习惯了儿子的冷淡,不以为意。
“不过,”太后又道,“皇后虽已定下,其余四妃的人选,你可有什么想法?”
“母后,儿子登基不久,朝中事务繁杂,后宫人数不宜过多,四妃暂且不必考虑。”
太后沉吟片刻,颔首道:“这样也好,便当作是皇家给谢家的殊荣。”
“那此次选秀便纳些低位嫔妃预备着。只是窦家那孩子……”
说的是窦太傅的孙女,窦念慈,年方十八。
“窦家也是功臣,陛下打算如何办?”
赵珩拧眉思索片刻,道:“母后可知,谢家长子近日方随陆将军回京了。若朕没记错的话,谢小将军尚未婚配。”
“谢甫的长子……谢凌云?”太后沉吟道,“听闻他年纪轻轻就官居五品,又有军功在身,与窦家那孩子倒是般配。”
“如此,我明日便召见谢大人和窦大人商议此事。”赵珩起身告辞,“儿臣尚有公务在身,便不打搅母后了。”
“你去吧。”
太后见皇帝难得行色匆匆,心下了然,“哀家知你与谢小姐有旧,可成婚之前,该有的分寸不能忘。”
月白色的身影一顿。
“儿臣明白。”
*
陈远在皇帝身后沉默地跟了一路,就要走出御花园,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拐了个弯,往后面的水榭走去。
“寻个由头把谢大小姐找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必说是朕吩咐的。”
陈公公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表面仍是周到地应下,叫来侍从,几句话把事情安排下去。
年轻的皇帝倚靠水榭窗边。陈远悄悄看过去,竟然从那双素来淡漠的黑眸中捕捉到一丝期盼和忐忑。
那是一种不属于帝王,而独属于这个二十一岁少年的情愫。
远处一道水蓝色的人影渐渐靠近,他悄无声息地退下。
谢槿柔被宫人从宴会的角落一路引到水榭门口,宫人悄声离开。她缓缓踏上玉石铺就的台阶,余光瞥见窗边月白色的身影,她记起临走前父亲对她说过的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盈盈下拜。
“臣女,参见陛下。”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陛下召臣女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四下幽静,没有人说话。
谢槿柔的心一沉再沉。
“谢大小姐。”那人终于转过身。
“元盛二十年,扬州登仙楼,张公子。这些……你还记得吗?”
男人的声音伴着水面上的凉风吹过来,重重地砸在她心头。
谢槿柔“砰”地一声跪下,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几乎要把布料搅碎,才能勉强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颤抖。
“陛下,臣女年幼无知,冒犯陛下……万望陛下恕罪。”
9. 冒认
御花园北面,有一座先帝年间兴建的园子。园中掘地成湖,一座飞檐水榭矗立湖心,雕甍画栋。榭中四面雕窗皆成画框,揽尽四时风光。
赵珩独自凭窗远眺。风景如画,他却无意欣赏。
六年前的回忆散落成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一点点拼凑起来,愈发清晰。
直到身后少女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他转过身想把她扶起来,却在看见水蓝色裙裾的刹那迟疑了片刻。
方才人群之中一扫而过的粉裙少女,竟是他认错了人。
赵珩伸手扶起谢槿柔。
“你别怕,今日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看出眼前人的紧张,宽慰道。
“当年朕公务在身,故不能将真实姓名相告,耿耿于怀至今,请你前来,就是想对你说声抱歉。”
谢槿柔一颗心七上八下,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表情。直到听到这句,动作一顿。
临走前,父亲将她叫到书房,本以为只是关于乔家的琐事,却没想到谢甫一脸严肃,将六年前的旧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她。
彼时还是七皇子的陛下竟装成张家公子,结识了当年还是谢不言的妹妹。
谢槿柔在书房里越听越心惊。妹妹当年行事有多出格她是知道的,在扬州城尚且无事,只是谁也没想到会那么巧,竟遇上了七皇子。
父亲从登仙楼说到游船,谢槿柔的心不由得一点点往下沉。
"柔儿,你可知当年陛下下江南查的卖官贪腐案,前前后后折了多少大官……贵妃党遣他下江南,是存了杀心。”
“可陛下不仅全身而退,还借机清洗了江南官场,培植他自己的势力。"
谢甫放下茶盏,声音压得极低:"那位小皇子初到扬州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好欺。知府师爷在背后捣鬼,漕帮帮主派人半路截杀……陛下死里逃生,事后对这些始作俑者依旧和颜悦色。"
谢甫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可三年后,那师爷被贬荒地,病死在任上。帮主七窍流血暴毙,说是内讧仇杀……期间并非无人上告,可每一次都石沉大海。”
“这幕后之人是谁,早已不言而喻。"
谢槿柔脸色发白。
“当年为父不是没有试探过此事,可陛下也只是笑着揭了过去。但今时不同往日,为父近日每每想起此事,愈发担忧,夜不能寐。”
“彼时陛下处境艰难,你妹妹当年又是那样的性子……若是出言不逊,触了陛下心中的逆鳞,如同当年宫中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一般……只怕这偌大的谢家,也难保她在深宫当中安然无恙。”
谢槿柔拧眉,犹豫道:“陛下虽狠决,可妹妹是女子,当年又那么小,陛下兴许不会计较。”
“为父又怎能不知,只是事关重大,我不敢赌啊。”谢甫长叹一声,面色凝重,“这些年我严禁府中众人提起谢不言这个名字,又拦下当年京城送来的信件,就是担心有一日东窗事发。”
“为父记得,两年前,你曾扮作谢不言,参加春江大会?”谢甫忽然话锋一转,“有人从京城来,给了你一枚云纹玉佩。”
谢槿柔猛地一抬头,顷刻便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
“父亲是说,那玉佩……竟是陛下给的?”谢槿柔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后者没有说话。
答案已然明朗。
“柔儿,此事为父始终看不清陛下是何用意,故而今日才来问你。”
“你可愿意再扮一次谢不言?”
谢槿柔心中已经做好决定,闻言反倒诧异:“若我不应……难道父亲还有别的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只是有些冒险。”谢甫抚须道,“多年前,你母亲曾收留过一名幼童,算起来与你二人年纪相仿——”
“——不可。”谢槿柔立时摇头,“她虽染病夭折,可出身凄苦,万万不会是谢不言。况且当年春江大会时她便已不在了。这些事陛下只怕动动手指便能查个底朝天。”
“父亲,就让我来吧。”谢槿柔抬起头,神色已不复方才的犹疑,“既然当年送信的人见的是我,我便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认下这个身份,也算不得欺君。
“妹妹当年的性情和习惯我都了解,这些年绾绾性子变了许多……倒是我,身上没了谢家的责任,在母亲和妹妹的庇护下过得无忧无虑。连母亲都常说,妹妹和我,像换了个人似的。”
“此事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柔儿,你当真想清楚了?”谢甫目光微动,“此事一旦既成事实,即便你日后嫁到乔家,天子脚下,若是真遇到了什么事,就是为父也恐难周全。”
谢槿柔神情无比坚定:“妹妹既然打定主意入宫,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她在宫中周全。”
“好,好。”谢甫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谢槿柔的头,“柔儿,你放心,只要为父在一日,便会尽我所能护你们一日。”
“多谢父亲,母亲和妹妹想必已在外面等了,女儿便先行告退。”
谢槿柔出了门,绕回库房寻回当年的玉佩挂在腰间,才转身往府外走去。
此刻,单独面对传闻中冷漠无情、心思深沉的帝王,谢槿柔埋头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不料头顶传来的话语,竟流露出一丝温柔之意。
她大着胆子,缓缓抬首。
入目之人着月白衣衫,立于亭中,宛如端方君子,如玉的脸庞叫人见之难忘。
四目相对,原本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不自然地弯出一丝弧度。
谢槿柔怔愣片刻,心底的惶恐害怕立时消散大半。
当年妹妹曾和她说过的清俊出尘的少年,原来是这般模样。
定心凝神,脑海里浮现出妹妹被眼前人欺骗,失魂落魄的神情,一股血气忽然涌上头顶。
她低头淡淡道:“当年臣女年幼,许多事都已记不清了,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早就不在意了。”
“陛下日理万机,如此小事烦劳陛下费心,臣女实在惶恐。”
她还记得妹妹当年满心欢喜地盼着所谓的张公子,却在见到真正的张公子后错愕的模样。后来妹妹再没提过他,仿佛真的从没见过这个人。
赵珩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有些不知所措,视线随意扫过她腰间悬挂着的月白玉佩,眼底闪过一丝惊喜:
“这是当年我托人给你的玉佩?”
谢槿柔注意到皇帝的自称,不由一顿,装作讶异,抛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是么?臣女早已不记得此物是从何处得来……既然是陛下之物,理应归还。”
谢槿柔解下玉佩,放在一旁的玉石桌面上。
“此物既给了你,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赵珩淡淡道,“朕会依你所言,但这玉佩,还请谢小姐收回。”
他自称“朕”,这后半句便是皇帝的敕令。谢槿柔默默把玉佩收回袖口。
她始终低着头,没能看见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陛下。臣女还有一事相求。”
谢槿柔说着又要跪下去,被赵珩眼疾手快地扶住:
“谢小姐实在不必行此大礼。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臣女先提前谢过陛下。此事除了陛下,的确再无人能办到。”
“你说。”
“臣女与乔家大公子已有婚约,但此事与他们无关……还请陛下不要因此事牵连乔家。”
赵珩喉头一紧:“你……有婚约了?”
“如今还是口头婚约,但不日便要正式下定。”
他彻底沉默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少女。
依旧漂亮得出尘,说话的神情,绞袖子的动作都像极了他记忆里的样子。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将眼前的人和回忆里的人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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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她竟然有了婚约。
谢家有两个女儿,可他却从未怀疑过,他未来的妻子,谢家的小姐,竟然不是当年口口声声说要当皇后的大小姐。
所以即便母后今日提起,他也从没想到多问一句是谢家的哪位小姐。
毕竟当年深宅大院里娇养的女孩卯足了劲要吃苦学武艺,就是为了嫁给他的二哥。
难道是因为他做了皇帝,她才不想当皇后,选择嫁给别人吗?
一切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千言万语在心底盘旋,最后汇成一句:
“谢大人对社稷有功,朕会为你们赐婚,特许谢小姐以公主仪仗嫁入乔府。”
“不必了。”谢槿柔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能为妹妹挡灾,却不能代她受恩。
“陛下对谢家已是恩宠有加,若是如此,旁人不知其中缘由,只怕心中不快,反倒害了谢家。”谢槿柔冷静道,“臣女的婚事,父亲母亲会看着办。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好,我答应你。”
赵珩缓缓走到水榭中央案几边,其上端放着一碟精致的点心。
“谢小姐,这是当年张公子没有吃上的琉璃荷花酥。今日,就让朕最后请谢不言吃上一次。”
“从此以后,我会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谢槿柔俯身谢过恩,才慢慢拾起一块琉璃荷花酥,咬了一口。
琉璃荷花酥入口清香,回味甘甜,是妹妹最喜爱的,她却一直嫌太甜。
食不知味地吃完一整块,谢槿柔行礼告辞。
*
“姐姐,你方才去哪了?我和母亲四处找你都不见。”谢槿语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不是陛下身边的陈公公么?”
“是。”谢槿柔此刻心情复杂,随口胡诌了个由头,“方才我迷了路,多亏陈公公指引。”
“原是如此。”谢槿语点点头,“今日宴席上有不少人,姐姐不在,我差点应付不过来。”
谢槿柔仍然没从刚才发生的事情里缓过来,脑子里无数念头一闪而过。
妹妹比六年前出落得越发美丽了,她牵过她的手,正色道:“绾绾,你可还记得六年前那位……张公子?”
谢槿语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又恢复了轻松的笑容:“姐姐是说那个装成张家公子的骗子?”
“……也不能说是骗子吧?兴许他有什么苦衷呢。”
“姐姐怎么还帮他说话?”谢槿语道,“那个骗子当年害我丢脸,我早就把他给忘了,他长什么样子我实在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千真万确。”
“可我记得当年你说,他生得比天上的神仙还要好看,你绝对不可能忘记的。”
“我分明还说过以后永远不许提他了,姐姐怎么不听?”谢槿语恼道。
谢槿柔神色忽然郑重起来:“既然如此,你便答应姐姐,往后面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起此事。”
“我可没提,是姐姐先提的。”
谢槿柔看她久违地露出一副小孩子的模样,是因为那人,心下更加担忧,叹道:
“姐姐只想告诉你,若是忘不干净,便要藏好,省得日后惹麻烦,明白了吗?”
谢槿语不知在想什么,小声嘟囔:“能惹上什么麻烦?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入宫了,难不成他还能突然出现在皇宫里?”
“何况,若是他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我非得——”
谢槿柔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好了,你不是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吗?便是他出现你也认不出来,总之,往后谁也不要提及此事了。”
“哦。”
这时一位夫人走过来,谢槿语立时换上一副得体的笑容。仿佛方才的娇憨模样只是错觉。
谢槿柔心里五味杂陈,抓过妹妹的手握紧,后者下意识看过来,对她轻轻一笑。
10. 宴会
如谢槿语所料,这赏荷宴确是为京中高门子弟相看准备的。
谢家虽初来乍到,可无论是谢甫在朝中的威望,还是谢家女眷的声名,早已在京中如雷贯耳。因此这宴会的主题除了相看,又多了一项,便是结交谢家。
王夫人被国公府王府的女眷们围得密不透风,谢槿柔和谢槿语则跟着最为熟识的清远侯府大小姐乔婉清,结识各个出身名门的闺秀。
谢家双姝的名头本已在江南盛极一时,京城的世家贵女们早有耳闻,只是心气高,难免心有不忿,暗自较劲,可如今见了真人,饶是京城见惯世面的夫人小姐,也不禁在心中暗叹。
遑论这二人的绝色容颜,单看这周身的气度,任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前的谢家还是个无人在意的衰败门庭。
郑国公府大小姐舒青黛,年前已嫁作工部尚书吴康年嫡子吴朗的夫人,今日一身青绿襦裙,虽梳了妇人髻,粉腮杏面,仍旧一副少女模样,被夫人贵女们簇拥其间。
郑国公府先祖曾立下赫赫军功,可惜子孙不济,如今公府门庭败落,一大家子只得靠着荫封的虚名度日。前些年舒青黛在诗会上出了风头,给自己挣了个才女的名声,到了年龄,在提亲的人家中千挑万选了几年,才最终挑中了吴家。
吴家虽门庭不显,可新帝登基打压世家、扶持新贵是板上钉钉的事,国公府式微,子弟正需要像吴家这样的新贵来扶持。得了这门亲事,郑国公府表面端着架子,实则府里的人哪个不是笑开了花,凡事都紧着她来,连一向重男轻女的郑国公都一改往日的态度,对她和颜悦色。
更令她欣喜的是,这吴朗实非纨绔,成婚前夕得了会试前三甲,对于刚及弱冠的官家公子来说,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落下旁人一大截。
因而成婚后,舒青黛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加上她本就身负才名,无论是高门里的夫人,还是清流官家小姐,对她无不笑脸相迎、敬重有加。
今日参宴,她如往常一般盛装打扮,还为了这次宫宴特意改制了衣裙,用了如今京城最时兴的缎面,袖口鞋面皆绣莲花暗纹,发间一支白玉簪雕刻成并蒂莲的样式,力求既别出心裁,又不显得高调。
果然,她一出现在御花园,就引得平日熟识的女眷们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将她的巧思一一点出。
“夫人耳上这串,可是西域来的东珠?听闻价值不菲,妾从前只听人说起过,今日算是大饱眼福了!”江阴侯世子夫人笑呵呵地凑近,话锋一转,悄声道,“上回说的我家那位调去工部的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舒青黛笑容一僵。
这事她当然记得,这江阴侯世子才能平庸,做事也不踏实,她先前不知底细,在宴中为了撑面子应下,回家提起,被公爹好一顿数落,连夫君都连着几日没给她好脸色瞧。如今被问起,她只得含糊过去:
“此事嘛……还需从长计议。”
世子夫人看出她的推诿,笑容一下淡了,落寞地走开了。
今日宴会的风头大半都被谢家占去,舒青黛被冷落,应酬间,忍不住用余光看向人群里的焦点。
谢家姐妹着实绝色,淡妆浓抹,各有千秋。她的目光落在那位容色更为艳丽的小姐身上,绿衣粉裙,瞧着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可穿在她身上浑然天成,娇俏灵动,和远处的莲花池相映生辉。她低头看了自己,方才还自觉得意的巧思此刻显得矫揉造作起来。
低落片刻,她瞥见那世子夫人已经走到那位粉裙小姐身边,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盛,看来是见靠不成吴家,要求谢家帮忙。
那世子夫人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听说在家里受欺负,高嫁到侯府,如今一心想靠丈夫挣脸面,也难怪她心急。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而升起兴味。
虽说豪门世家官场人情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在这样的场合谈论朝廷官员调动,实在说不上体面。遑论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只要她答了,无论是否应允,都是失礼,若是允了,便同她一般被家里的老爷责骂,拒绝么……她也得掂量掂量江阴侯府的分量。
舒青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只听一道柔婉的女声响起:
“世子夫人谬赞,听闻您每月都在城外施粥,此等善心,令人敬佩。”
相交甚久,她都不知此事,这谢家小姐刚进京,竟将京中人员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世子夫人同样诧异,脸一红:“谢二小姐言重了。不过是尽一些微薄之力罢了,不足挂齿。”
舒青黛心中思忖着谢家果真手眼通天,听着双方寒暄一阵,谢小姐提起江阴侯几年前对谢家的照顾,世子夫人目光微动,瞧着这会周围人不多,果然开始进入正题。
“实不相瞒,妾近来苦恼得很,妾的夫君如今在太仆寺做事,整日与马和车舆打交道,年初有风声说要让他调任六部,可到了六月也没下文……”世子夫人顿了顿,见对方不语,只得继续道,“谢大人在吏部,可否拜托小姐与他说说,在那边替世子说句话,催一催?”
“世子夫人!”舒青黛抓准时机,仿佛突然看到她,佯作惊讶快步走到二人面前。这一声喊叫,引得不远处的几人都看了过来。
她心下一喜,略抬高了说话的音量,道:“此事实在抱歉未能帮上你,如今谢小姐来了,凭谢家的人脉,定能给世子寻个好差事!”
数道好奇的目光之下,世子夫人神色窘迫,但还是鼓起勇气与谢槿语对视,等待她的回复。
舒青黛沾沾自喜,想着若是一会谢小姐没脸,她便帮着解围,还能在谢家那边多个人情。正盘算着,一道寒凉的目光扫过来。谢小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可看向她的眼神寒冷如冰。
只一眼,她就是再蠢,也明白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
风从袖摆的开口钻进来,激得她一阵颤栗,六月的炎炎夏日,她竟感到全身发凉。
喉头发紧,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再也说不出来。
直到对方移开目光,她才如蒙大赦,重新找到自己的呼吸。
谢家小姐又变回了温柔沉静的样子,仿若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幻觉。
谢槿语沉吟良久,淡淡一笑,道:“此事,我不能帮你。”
世子夫人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脸色难看起来。舒青黛心下窃喜。
她还待争取,便听对方又温声道:“夫人找人打点关系,可问过侯爷的意思?”
“侯爷?……世子若能进六部,侯爷心中自然欣慰。”夫人理所当然道。
“夫人这么说,就是没问过了。”谢槿语气定神闲,笑了笑,“那夫人不妨回去问问,侯爷在翰林院任职,与各部关系密切,世子却为何连一个六部的闲差都没捞着?”
世子夫人愕然,愣在当场。她嫁入侯府多年,公爹铁面无私,不苟言笑,不是逢年过节都见不到面,她哪敢主动往他跟前凑。
她面露心虚,舒青黛见状,搭腔道:“侯爷身为言官,自是不好偏袒亲子。”
“哦?”谢槿语接话,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道,“原来夫人也知晓世子才疏学浅,进了六部,恐难服众。”
“我……我可没说!”舒青黛慌了,“我们都听见了,是你自己说的。”
她原先的确不知,是在公爹和夫君的一通数落之下才听明白的。这会被谢槿语点出来,莫名心虚,不敢看世子夫人。
见世子夫人神色尴尬,谢槿语于是宽慰道:“夫人不必忧心,世子虽不擅文,武艺却不错,太仆寺清闲,能时时陪伴夫人左右,岂非乐事?”
谢槿语进京时,从京郊百姓那里听说过这夫妇二人一同施粥的事。
世子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旋即浮现出一抹红晕:“……谢小姐,多谢你提醒。看来真是我多虑了。”
“夫人言重了。侯爷为人仗义直爽,刚正不阿,我钦佩已久,若夫人不嫌,请替我和父亲给侯爷带个好。”
世子夫人笑盈盈地应下。
舒青黛被晾在一旁,忽闻远处声响,心念一动,笑道:“瞧,那边诗会开始了,谢小姐初到上京,可一定要去看看!”
谢槿语本不想参加,她这么一问,周围的人都期盼地看了过来,她不好扫兴,只得跟着舒青黛走。
赏荷宴的诗会,自然是题有关荷的诗词。在场的皆是女眷,要求也很放松,只要切题,并无什么藏头藏尾之类的花样。
她预料到会有这一出,自知文采不足,早几日就拜托姐姐写了好几首不同的背下来,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镇定自若地题了两句,她看向舒青黛手上的宣纸,这才了然。
在作诗这一项上,舒青黛确有几分才气。邀她前来,不过是想在这里压她一头。
她倒不在意,正要离开,就见被贵女们围着夸奖的舒青黛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小姐既来了,就不能败兴而归,不如我们玩飞花令?便以“荷”字为题。”
飞花令,一人作一句,题眼的位置轮流变动。
谢槿语:“……”
这个舒青黛,虽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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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却很难缠,下次见到她,一定要绕道走。
她心内暗忖,面上微笑应下。
舒青黛拉来了其他几人,谢槿语硬着头皮撑了几轮,终于等到前头那位败下阵,这事才草草过关。
她心内长舒一口气。
*
宴会西侧的假山后,一人伫立良久。
“那便是谢二小姐?”男人沉默许久,忽然出声。
菊影沉声道:“回陛下,是。”
打从今日宴会一开始,她就发现陛下对这位谢二小姐格外关注。
从水榭回御书房,从御花园过算抄近道,可皇帝平时几乎不往这里走,今天不知怎的,不仅走了,还因为听到几人的谈话,半道停下来了。
菊影耳力极佳,不仅把她们谈论江阴侯世子之事听得一清二楚,连后来的飞花令也一句都没错过。陛下也应如是。
她想起方才皇帝微微挑眉,似是对谢二小姐十分赞许的模样,思忖着道:“传闻谢二小姐端方娴静,今日一见,更见其心智不凡。先前献策一事,已令陆将军刮目相看,今日处理世子夫人之事,亦是进退有据,极有分寸。不愧是谢大人的女儿,的确聪慧过人。”
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世子夫人还能被感谢,可不是聪慧么?
哪知皇帝却面色冷淡,凉凉道:“聪慧暂且不论,文采的确乏善可陈。”
说完抬步便走。
菊影:“……”
经水榭一事,陛下果然心情不佳。
谢二小姐分明是聪慧极了,文采才显得不那么出众罢了。
*
回到府中,谢槿柔将面见皇帝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谢甫说了出来,后者听完,什么都没说,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陛下没怪罪就好……希望真的是我多虑了。”
“既然撒了这个谎,绾绾那边若是有什么当年的物件,务必要处理好,免得日后露马脚。”
谢槿柔颔首:“我已经问过了,好在当年陛下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此,我便放心了。”
与书房相距不远的院子里,谢槿语正在书桌前写字,一连写了好几张都不满意。
芙蕖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见桌上的茶杯空了,轻手轻脚地拿起茶杯到外间沏茶,一出来就碰上了方嬷嬷,差点惊吓出声。
“方嬷嬷,您怎么来了?”
“我瞧小姐今日从宫里回来脸色就不太好,一进府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里写字,今日在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芙蕖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方嬷嬷又问:“那你可知小姐在写什么?”
“好像是‘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芙蕖记性好,认识的字也多,“小姐反反复复写了有十几遍了。嬷嬷,你可知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么?”
“我一个老婆子能知道什么?”方嬷嬷想了想,拍板道,“你先把茶端进去,我去把大小姐找来。”
房里书桌旁的纸团越来越多,谢槿语终于搁了笔,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这本书芙蕖认得,是小姐在学堂时经常用的一本。
书页已经有些泛黄,谢槿语翻开书页,取出夹在当中的一页纸。
只是当年随手拿的一页信纸,苍劲有力的字密密麻麻堆在纸上,芙蕖悄悄伸长脖子看,可惜字太小,什么都看不见。
“善,政之本也,然非其具也。法,政之具也,然非其里也……”
谢槿语捧着纸,开始一字一句地默念这段她六年前就已倒背如流的注解。
“对了,前日我在哥哥的学堂外面偷听,听夫子布置了一道题目,可我总是想不明白,听父亲说你乡试中了解元,我便考考你,《孟子》里的这句话如何注解?”
登仙楼雅间中央的案几摆上了研好的墨,少年挽袖提笔,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纸。女孩在一旁看得入神。
她替哥哥把答案交上去,得了个丁等,只因夫子觉得写得太好,判定是找人代笔。她欢欢喜喜地准备好荷花酥,亲自登了张府的门想要向少年致谢,却看见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
芙蕖听得迷迷糊糊,等她听得书房里再度归于寂静,再睁开眼,只见那张纸已被火焰吞噬了一半,被那双素手投入香炉。
谢槿语脸色出奇难看,仿佛魂魄也从身体里抽离出来,随着这一片纸归于灰烬。
“芙蕖,”她的声音轻得宛如香炉上方氤氲的烟雾,“把地上这些,也一并烧了罢。”
11. 才女
选秀的日子由于新帝初登基,推迟到了九月。
七月中,谢槿语渐渐不再出门,王夫人请了从宫里来的嬷嬷调教礼仪,姐妹二人就成日闷在家里练习琴棋书画和礼仪女红,偶尔递来的帖子大都被王夫人挡在外面。
前日终于收到一张乔家大小姐的请帖,王夫人点了头,姐妹二人俱是惊喜。
清远侯乔渊外放扬州时曾与谢甫共事,两家关系素来亲厚,乔家前几年就举家回了京,离两家人正式见面已时隔两年。
乔家大小姐乔婉清与大公子乔景羽乃正室所出,与后来才被扶正的刘氏没什么来往。王夫人更是不齿,上月刘氏递来的帖子被她扔了,这次乔家小姐邀请,才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
清远侯府离谢府不远,母女三人刚进园子,就见四处张望的乔婉清眼睛亮了起来。
刘氏在她身旁自然也看见了来人,笑容满面地迎过来,王夫人却拉着乔婉清嘘寒问暖了好一番,才仿若才看见她似的,象征性地点头问了声好,就迈开步子找别家夫人寒暄去了。刘氏笑容僵在脸上,不少异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迎客。
乔婉清拉着谢家姐妹俩偷笑:“你们不知道,近日我父亲得了陛下赏识,不少世家夫人都来巴结刘氏,把她给得意的,成日在府里作威作福,如今也只有王夫人才能叫她当众没脸了。”
“婉清,你与国公府世子的婚约将近了吧?”谢槿柔怜惜地握住她的手,“国公府虽无实权,好在人口简单,老夫人也是个好说话的,世子对你有意,等你嫁到国公府,便不用再受那刘氏的气了。”
乔婉清点点头:“只可惜等不到柔姐姐嫁进来。等你入了府,可一定要为我出气!”
“那是自然。”谢槿柔眨了眨眼,“她要是敢磋磨我,我定会叫她好看!”
“这些年……要不是有王夫人和你们,我和哥哥的日子只怕要更难过……谢谢你们。”
“好啦。”谢槿语也牵住她的手,“这些话乔姐姐都说多少年了,怎么还不嫌腻。听说侯爷近日新得了一副墨宝,可否借我一观?”
“早就给你准备好啦。”乔婉清得意道,“原先我说刘氏还不情愿,可我一提妹妹,她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当真好笑。”
乔婉清忽然压低声音凑近:“我听父亲说谢大人要送妹妹入宫,可是真的?”
谢槿语点点头。
“那你可见到陛下了?”见对方摇头,乔婉清卖起关子,“不瞒你说,上月我去慈恩寺上香时曾偶遇过陛下,陛下可真是——”
“真是什么?”连谢槿柔都莫名开始好奇。
“真是气宇轩昂,俊美无铸,天日之表,龙凤之姿……”
谢家姐妹:“……”
“……上次见到国公府世子,还有上上次见到我哥哥——你都是这么说的。”谢槿语见她双眼放光,无情戳穿。
“他……他们生得不好么?”乔婉清据理力争。
“我看是不怎么样。要我说,还不如那个江湖骗子。”谢槿语心情放松,话说出口才发现不妥,被谢槿柔狠狠剜了一眼。
“要我说——”乔婉清没注意姐妹俩的异样,接过话头思索道,“当年我就不信,哪有人长得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被你天花乱坠地捧得跟个仙人似的,可第二天要你把他带来,你却说找不到。”
“我看,这个江湖骗子就是你杜撰的。”
“好了好了。”谢槿柔转开话题,“墨宝在哪?快带我们去吧。”
清远侯府占地宽广,廊下雕漆虽显陈旧,却依旧能透过繁复的色彩和纹饰,窥见昔日的鼎盛风华。几人说笑着穿过庭院,刚绕过一处假山,眼前忽地钻出个人来。
“清远侯珍藏的墨宝,可否也与我一观?”
说话的人一袭藕荷色罗裙,眼下一点朱砂胎记,三人立刻认出了她。
“窦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乔婉清往她身后看,“只你一人?”
这里离今日的宴席甚远,宾客寻常不应出现在这里。
“方才在外面我偶然听见你们说要去看墨宝,我知此事不宜声张,本想跟你们一起出来走到僻静处再说,不想一直寻不见合适的机会,便一直跟到了这里……”窦念慈说着,耳根染上热意,“这幅墨宝我遍寻许久未果,一时激动,如若有所冒犯,实在抱歉。”
“原来是这样。”乔婉清初时只是有些诧异,弄清事情原委后马上开口介绍。
“柔姐姐,语妹妹,这位是窦太傅的孙女,窦家大小姐。”乔婉清道,“窦姐姐,这两位是谢家大小姐和二小姐。”
“二位妹妹好。”窦念慈的耳尖还是粉粉的。
“窦姐姐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我初到京城时懵懂,多亏有窦姐姐解围,才没在众人面前闹笑话。”
“窦小姐,我曾读过你的诗词集,最喜欢那首如梦令。”谢槿语眼睛亮亮的,“上次赏荷宴姐姐没来,今日有幸一见,窦姐姐果然清雅如兰,风采翩然。”
“谢妹妹亦然,我不过摆弄些风月,倒是妹妹你,我听说前不久你曾向陆将军献策,此乃利国利民之大事,念慈敬佩。不想见到谢小姐本人,竟是如此殊色,真叫人惊叹。”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即便谢槿语自小就受人瞩目,此刻都有些脸热。
四人的友谊很快建立起来,走出内院时,谢槿语和窦念慈还在天南地北地畅谈,谢槿柔和乔婉清的话题却转向了另一个地方。
“婉清,你既与窦小姐熟识,我问你——”谢槿柔想起这些天听过的闲言碎语,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窦家小姐十八未嫁是何缘故?我听说,是她对陛下芳心暗许,才特意等到今年选秀。”
乔婉清这才想起这一茬,回头看相谈甚欢的二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二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窦念慈心细,很快发现她们眼神里的不对劲,主动开口:
“你们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
“方才我仿佛听见你们说选秀?说的可是今年九月宫里的选秀?”
二人没想到她就这么把事情说出来了,这下一旁的谢槿语才想起窦小姐身上的传言。
“……是。”谢槿柔注意到妹妹神情错愕,决心开门见山,“我听说,窦姐姐也要参加今年的选秀?”
“啊……祖父似乎是这么说的。”窦念慈的反应令几人意外,本以为她会露出一副痴心难悔、再不济也是一往情深的表情,没想到她这个样子,倒像是在状况外。
窦念慈没发现其他人表情不对劲,继续说:“前两年祖父便要将我许人,我不愿,他便给我选择,要么早日出阁,要么参加选秀……我实在不愿那么早嫁人,便一直拖到今日。”
三人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可是,”谢槿柔没忘记最重要的部分,“你不是对陛下一往情深,非他不嫁吗?”
“我……”窦念慈一听到这几个字,仿佛被吓了一大跳,脸红得像火烧一样,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何时对……对陛下……一往情深了?”
“你不知道?”乔婉清比她更诧异,“京城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两年来,窦姐姐你竟不知道么?”
窦念慈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平日在家修书写词,很少出门,从未听过这些。”
“或许……也是家里人不想让我知道吧。”她把整件事想了想,神情落寞。
“但流言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传闻说得有模有样……那首蝶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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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难道不是写的陛下么?”
“自然不是!”提到自己的词作,窦念慈激动起来,“那只是美好的意象罢了,若是有人认定了我心悦陛下,自然能生搬硬套上。”
她思索片刻,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该不会是因为那件事?”
“什么事?”
“四年前我在江南偶得一本无名词集,约莫十几首,令我在填词一道上大受启发。直到两年前我才知晓,那本词集的作者竟是当今陛下。彼时与友人慨叹了一番,兴许就是这样才引人误会。”
“窦姐姐词风婉约细腻,怎会受到陛下的启发?”谢槿语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直到这时才开口。
新帝的诗词流传甚少,她不是没读过,大多是雄健的借物言志之作。没道理能给公认的婉约才女什么创作灵感。
窦念慈一下明白了她的疑虑,转过脸莞尔道:“那本词集,确是烂漫清丽,意态玲珑。应是陛下少年时游江南时所作,偶然遗失流落民间,才被我寻到。”
“陛下竟写过这样的词?”谢槿语心中好奇,“窦姐姐,可否借我们一观?”
窦念慈却摇头:“非我不愿,只是此事后来被陛下知晓,词集被要了回去。陛下不愿声张此事,今日以后,你们也别提起。”
几人点头,就要回宴席,谢槿语走到窦念慈身边,拉住她的手,温声道:
“无论如何,若是我们一同入了宫,一定要相互照顾。”
“嗯。”窦念慈腼腆地笑了笑,明明是姐姐,却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适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几人快步走出去,意外地看见陈远从大门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的绢帛。
“窦家大小姐何在?”
窦念慈走过去,迟疑道:“臣女在。”
陈远对她笑了笑:“窦小姐,请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吏部尚书谢甫之长子谢凌云,志虑忠纯,材武英毅。位列枢要,克彰乃父之训;职司戎旃,夙著鹰扬之威。而太傅窦璋之孙女窦念慈,毓秀名门,禀训华阁。柔嘉成性,婉嫕有仪。朕躬览二人,年岁相适,良缘天配,殊为嘉许。特颁此旨,赐以婚配。尔其宜室宜家,同心同德。钦此。”
窦念慈接过圣旨,陈远就带人离开了,留下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先前关于窦小姐选秀的传言甚嚣尘上,如今选秀近在眼前,偏偏圣旨颁在这个时候,很难不让人猜想,是否窦小姐一颗真心被陛下弃之敝履,陛下才随意把她打发给别人。
可转念一想,谢家大少爷可不是什么随意的人,这些年多少媒人上门求亲,连柳尚书家的二小姐都在谢府门前碰了壁。
一时间,众人不知是该恭喜,还是该惋惜,场面一时鸦雀无声。
“窦小姐,我家那小子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王夫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亲热地挽过窦念慈的手。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齐齐向这对准婆媳道恭喜。
谢槿柔比王夫人还要高兴:“我还以为哥哥要就此单身一辈子,没想到竟然能娶到窦姐姐这样的嫂子,当真是他走了大运!”
“兴许他从前赶跑媒人,就是为了现在?”
窦念慈还握着圣旨,转头对谢槿语一笑:“今日与谢二小姐甚是投缘,想来谢家门风严谨,家学渊源,只要成婚后能与夫君时常品茗论道,吟诗作对,我便满足了。”
一言既出,母女三人笑容僵在脸上。
“这个嘛……窦小姐,有道是术业有专攻,我兄长虽在诗文上不出色,但武艺奇绝,一定可以保护好你的!”谢槿语拍拍她的肩。
“嗯,我明白的。”
谢槿柔:……窦小姐,你可能还是不太明白。
12. 祈福
“与那刘氏虚与委蛇,当真是累得慌。”
王夫人好不容易带着女儿从清远侯府出来上了马车,吐出一口浊气,“下次再请我,我可坚决不来了。”
“下次说不准,这次母亲可是来对了。”谢槿柔调侃道,“今日宴席上母亲恨不得把那窦小姐看出花来,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她是您失散多年的女儿呢。”
王夫人在宣旨时也因传言心有芥蒂,听了女儿的解释,心里那点疑虑全然消失了,满心都是欢喜。
“这儿媳可不就是失散多年的女儿嘛,”王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念慈那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我只盼着她早点入府,省得你哥哥成天不着家地到处跑。”
“女儿也十分喜欢窦小姐。”谢槿语托腮道,“只是窦小姐文静,我实在有些担心大哥的脾气会把她吓跑。”
谢槿柔附和地点点头。
王夫人心思一转,有了对策。
“后日我正好要去慈恩寺祈福,山上风景不错,让他们在婚前相看一番,总好过在婚礼上初见两眼一抹黑。”
*
两日后的一大早,母女三人轮流钻进府门前的马车。一年轻男子身着劲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随行在侧。
“母亲天不亮就把我从军营里叫回来,就是为了让我陪你们去寺庙烧香?”
“慈恩寺在山上,说不定有盗匪。”谢槿语从车窗里探出头,神色认真,“这是为了母亲的安全起见。”
“……慈恩寺每日香火源源不断,要想害你们,盗匪怕是得准备一个营。”
“一个营又如何?”这次探出来的是谢槿柔,“万一他们想把我劫去当个压寨夫人,那就是赔进去三个营也值得。”
“……”
“谢槿柔,你何时能学学你妹妹看点正经的,少看些闲书。”
马车内安静了一会,突然有个清浅的声音响起:
“我觉得我起码值五个营。”
谢凌云怒道:“谢槿语!”
车里几人笑得前仰后合。
“说正经的,哥哥,”谢槿语道,“我前日遣人快马加鞭送到军营的书,你可看了?”
谢凌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云淡风轻:“哦,你说那本酸诗?我拿它垫桌脚正合适,每天都看它好几次。”
一个茶杯飞出车窗,被谢凌云眼疾手快地接住。
“除了兵书,也就是策论我还能看进去几眼,诗词歌赋这样的雅物,我实在欣赏不来。”
“那你背下来了吗?”
“背是背了个大概。你信中说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马虎。只是到现在我也没看出来,到底哪里事关重大了?”
谢凌云天生记性好,即便不理解意思,硬背几首词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正因如此,他学堂考试不及格这件事,才格外令人难以接受。
“背下来了就行。”谢槿语没搭他的话茬。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半山腰的慈恩寺。
山间云雾缭绕,鸟鸣幽涧,石阶两侧古木森森,枝叶间漏下斑驳的光影。檀香与草木的清气交织,沁人心脾。
谢凌云翻身下马,将母亲和妹妹接下马车。
“不如我先走,午后再来接你们?”谢凌云想临阵脱逃。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谢槿语把谢凌云拉到一边,趁他不注意,给谢槿柔使了个眼色。
说了一圈废话,就在谢凌云越发狐疑的时候,谢槿柔也走了过来。
“其实今日我们来此,就是要让你与窦家小姐相看。”谢槿语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陛下既已赐婚,哥哥应当趁你还在京城,多与未来嫂嫂培养感情才是。”
谢凌云如临大敌,转身就要走,却听谢槿柔不急不慢道:
“赤焰已经被我绑架了,要想见到它,就按我们说的办。”
赤焰是谢凌云的坐骑,与他日日形影不离。
谢凌云:“……”
“你们难道要我和那个窦小姐单独相处?”谢凌云想想都头大,“我就是去了,也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我才叫你背书。”谢槿语道,“那是窦小姐的诗词集,你若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听到你能背她的诗词,想必也会对你印象好些。”
“窦小姐就在寺庙背面的桃花树下,若你去晚了,恐怕再也见不到赤焰了。”
“行了,我去就是了。不就是一个女子,还能有战场可怕么?”谢凌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
“绾绾,我想去姻缘树那里写个名字,午后我们在那棵桃花树下汇合。”
“好。”谢槿语目送姐姐走远,环顾四周,选了一间最僻静的偏殿走了进去。
殿内空无一人,香烟袅袅。谢槿语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开始回想自己进京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缓缓道出心中所愿。
四下寂静,只有她清浅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像是对菩萨诉说,又像是在和自己对话。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忘了先前说过什么,只觉得心中那些积郁的情绪似乎轻了些。
她郑重地拜了又拜,虔诚地上了香,才缓缓站起身。
转身的刹那,她的动作却僵在原地。
殿堂左侧,一道素色的帘子轻轻掀起,一个妇人从帘后款款走出。
她约莫四旬年纪,月白褙子,青灰大氅,步履从容。眉目温婉,眼角细纹不掩当年风华。站在那里,仿佛殿中另一尊菩萨——慈悲、庄严、不可亵渎。
谢槿语心头一紧,立时躬身下拜:
“臣女不知太后娘娘在此,搅扰娘娘清修,实在惭愧。”
她甚至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反复思量自己说的话是否有不妥之处。
还没想出个名堂,就感到手腕上一片温热。
“谢小姐不必多礼。此处闲杂人等的确进不来,许是下人们认出了你,才没有阻拦。”
谢槿语没有纠结太后话中的深意,由着太后亲自将她扶起来,跟着太后进了西耳房。
“建州府新贡的大红袍,你尝尝。”
“多谢太后娘娘。”
“你父亲可还安好?”
“父亲一切都好。”
……
太后娘娘寒暄几句,终于切入了正题:
“你可知,这殿供的是哪位菩萨?”
“回太后,是地藏菩萨。”
“不错,地藏菩萨有求必应,可这慈恩寺中最灵验的,要数姻缘。”太后端起茶抿了一口,才继续道,“方才你许的愿,一愿家人平安喜乐,二愿社稷兴旺,陛下龙体安康,三愿兄长和姐姐皆得好姻缘。为何不为自己求呢?”
“凡事皆求完满,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谢槿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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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笑了笑,“臣女求得已经够多了。对姻缘一事,并无所求。”
太后眸色里闪过意外:“没想到谢小姐不过二八年华,看待事物竟如此通透。”
“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子,追求姻缘实在再正常不过,只是有时越是强求,越是得不到,不如放手,还能讨得个自在,你可明白?”
“臣女明白。”
“你明白便好。”太后目光柔和下来,“这些年哀家见过太多女子,有些人看不明白,有些人看得明白却做不到,到头来伤人伤己,令人唏嘘。”
“一国之后,所要做的首先是维护后宫的稳定,辅佐丈夫,而不是企图丈夫的爱。”
“哀家这样说,你可明白?”
谢槿语心中大震,忙起身行了个大礼:“臣女明白。”
太后走过来扶起她,一改方才的严肃,笑得和蔼可亲:“瞧你喜欢这茶,一会儿多带些回去,正好也给你父亲尝尝。”
*
谢槿语拜别太后,沉默地在姻缘树下坐了许久,才起身往约定的桃花树走。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谢槿语一回身,见窦念慈站在身后笑盈盈地看着她,谢凌云缀在后头,神情似乎还有点高兴。
看来这二人相看得不错,她方才许的愿这么快就灵了?
这时谢槿柔也来了,三人凑得很近。
谢槿柔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耳语道:“窦姐姐,方才你们说了什么?我大哥可有欺负你?”
窦念慈摇摇头,眼睛亮亮的:“谢公子对我很是尊重,还与我说了许多军营里的事。这些事,连祖父也不曾与我提过。”
“不过——”窦念慈话头一转,笑得有些难为情,“谢公子总是时不时朗诵几句我写的诗词,也不知是何意……”
谢槿语眼风扫过远处的某人,后者不明所以地挠挠头。
“窦姐姐别在意,他就是……他就是喜欢你的诗词,却不知如何表达,这才弄出些误会。”
窦念慈脸颊红起来:“原来是这样。”
“谢公子方才还说要带我去军营里看看。最近我正想写一些关于军中将士的诗词,若是能亲身去采风,实在是再好不过了。”窦念慈提起创作时就像变了一个人,意气风发,“二位妹妹,今日谢谢你们叫我来,看来比起闷在家里,我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
“等等,”谢槿柔察觉不对,“你方才如此开心,不是因为我大哥,而是因为采风?”
窦念慈被问得有些迟疑:“……是因为你大哥呀,若是没有他,我又怎能如此顺利地知晓这么多新鲜事呢?”
谢槿柔:“……”
谢槿语:“……”
半个时辰后。
“大哥,你觉得今日相看得如何?”谢槿语探出头问。
谢凌云竟然红了耳根,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没想到窦小姐对我在军营里的事情那么感兴趣,连兵书她也听得津津有味。比寻常的世家小姐有趣多了。”
“……”
马车里,谢槿语和谢槿柔相顾无言。
“不过你说的那个背诗的法子似乎不太好用。下次我就不背了。”
“嗯,下次别背了。”
当事人既然乐在其中,她们还是袖手旁观比较好。
一个喜欢采风,一个乐于分享,又何尝不是一种天作之合呢?
13. 选秀
“陛下,太后娘娘遣人来问,陛下是否有空前去御花园一趟?”
赵珩笔下龙飞凤舞,眼也未抬:“最近朝中事多,替朕转达母后,若有要事,朕晚上去慈宁宫一趟便是。”
“陛下。”皇帝若是此时抬头,应当不会错过陈远脸上一闪而过的无语表情,“……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笔尖蓦地停下,在纸上留下一个硕大的墨点。
上首的皇帝沉吟片刻:“皇后之位朕已与母亲商定,其余人让母后看着办便是。”神情似是已有些不耐。
陈远额间冒出细汗,觉得自己又要多长好几根白头发。
说起这几个月的差事,陈远就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一切的源头都始于赏荷宴那天。他们满心以为谢大小姐就是他们未来的皇后无疑,却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个劳什子乔公子,皇后的人选也变成了谢二小姐。这么重大的变故,他们都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接受,在陛下那里,可想而知。
从水榭回来的当天晚上,陛下就烧掉了所有有关谢家大小姐的物品,唯余一幅几年前所作的画像,皇帝对着它看了半天,最后把它锁在盒子里,扔在御书房的某个角落。
这几个月陛下不分昼夜地处理政务,若是没有奏折批了,就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或者干脆到西郊的山上跑上一天的马。
原先他就佩服陛下的精力,这几个月更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皇帝不累太监累。昨日和竹影等人发泄了好一通,今日才有气力强撑在此。
门外太后派来的第三波下人才跟他下最后通碟,门内连日来阴晴不定的皇帝已然不耐,左右为难之间,陈远只得硬着头皮传话:
“太后娘娘说,谢大人乃肱骨之臣,谢二小姐既是未来的皇后,陛下理当出现,也算是全了皇家的体面。”
赵珩沉默良久,终于搁了笔。
“更衣。”
陈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
虽说只是走个过场,谢槿语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选秀的层层考核,从仪容礼仪到琴棋书画,样样都是头名。
负责选秀的掌事姑姑嘴上不说,但对她的态度是恭恭敬敬,显然已把她当作未来的皇后来对待了。
秀女按照考核名次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等,甲等八人,除了她,只有一位柳尚书家的三小姐她先前打过照面。
八人排队候在假山后,只等前头的公公叫,她们就要上前去让贵人相看。
如今后位空悬,这个贵人指的自然是皇帝和太后。
可是乙等的秀女已走了多时,依旧没有叫她们的意思。
不知站了多久,等到谢槿语觉得自己的双腿都止不住要打战的时候,前头的园子里终于传来几声响动。
原来先前陛下不在,方才是在等他。
她垂下眼,摆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跟着队伍往前走。
园子宽大,八个人站在凉亭前宽敞的空地中央,谢槿语站在第一排的中间,离凉亭里端坐的至高无上的两人依然隔着相当的距离,看不分明。
园子四周被鳞次栉比的假山环绕,往外是重重宫墙。
直到此刻,她才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升起,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恍然间,她想起那个九岁的小女孩站在船头说“我想当皇后”。
当年的二皇子变成了七皇子,而她真的要成为皇后了。
她想当皇后吗?
她不知道,她也别无选择。
手上忽然被人塞入一个冰凉之物,谢槿语蓦地回神,大半光线被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但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独属于皇后的凤钗。
她下意识抬眼去看给她此物的男人,那人却已背过身,对太后行过一礼,玄青色龙袍迅速消失在远处的假山后。
尽管本就不抱期待,可她的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失望。
没想到她与陛下的初见竟如此匆忙,连一眼都没来得及看到。
六年前她就明白,皇帝是谁不重要,皇帝容貌性情如何,也不重要。
可是当她一次次听闻陛下的俊美无铸、朗艳独绝,她心中又怎么能真的全无动摇?
也许有那么一刻,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也幻想过自己是话本里的小姐,能与面如冠玉、满腹经纶的意中人相知相守。
太后在上首又点了柳尚书之女为礼王妃,其余秀女出身不高,三位纳为低位妃嫔,另三位被指给各亲王做侧妃。
“好了,谢小姐留下陪哀家说说话,其余秀女都各自回去准备吧。”
太后身边的秋叶姑姑从凉亭里出来,将谢槿语引到凉亭内。
“坐吧。”太后笑意盈盈,“近日西边匪盗猖獗,朝廷事忙,陛下日理万机,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难得一见。”
这是在替皇帝的行色匆匆解释。
谢槿语哪里能抱怨皇帝,笑着应答,屈膝坐在皇帝方才坐的位置。
*
选秀之事尘埃落定,婚期定在十二月。
皇家的聘礼装满了几大车,浩浩荡荡地从皇宫里鱼贯而出,王夫人和下人们光是清点礼物这一项就忙得不可开交,谢槿柔也暂时停下自己手里的活计来帮忙。
谢凌云和窦念慈本应在年前完婚,无奈王夫人实在忙不过来,与窦家商议将婚事顺延到了来年二月,这才腾出手,一心一意为谢槿语筹备嫁妆。
“明日宫里的人就要来量体裁衣,为你做大婚用的礼服呢。”谢槿柔忙着核对手上的单子,忽然想到方才下人传的话,侧首对谢槿语兴奋道,“听闻去岁宫里的绣娘们就开始赶工了,足见陛下和太后对你的重视。”
谢槿语淡淡地笑了笑。
太后重视不假,陛下可就不一定了。
姐妹二人感情至深、无话不谈,谢槿柔光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出她心里的想法,宽慰道:“太后娘娘不是说了嘛,近日朝里似乎不太平,连父亲都早出晚归的,陛下抽不出时间也是正常。”
“嗯,我明白的。”谢槿语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谢槿柔沉默下来,一阵心疼。
谢甫和王夫人感情好,姐妹俩从小看到大。重视与否,用眼睛看便够了,哪需要嘴来说?
谢槿语却笑了:“姐姐,你真是多虑了,我与陛下又不是你和乔公子那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你可别忘了,与我同时入宫的还有三人,若我事事计较,岂不要累死?”
“若说失望是有些,可再多的,真的没有了。”她道,“只要陛下能维护我和谢家的体面,我别无他求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闻下人传话,说九公主来了,二人连忙起身迎接。
“嫂嫂!我来看你啦!”九公主一进府就风风火火地喊,引得不少下人侧目。
“公主殿下,我与陛下尚未成婚,您还是叫我谢小姐吧。”谢槿语快步走向她,温声道。
“好吧。”九公主答应得爽快,立马改了口,“谢姐姐,自从你说要准备选秀,都好几个月不来校场了,你不知道,我最近的进步可大了,连皇兄都夸我,这才特许我出宫找你玩。”
“当真?那我改日可要好好看看。”谢槿语笑。
“择日不如撞日,”九公主想一出是一出,“我们现在就去吧!”
谢槿语一怔,与谢槿柔对视一眼,正要婉拒,后者却抢先开了口:“既然公主盛情相邀,妹妹你正好出去散散心。府里的事还有我和母亲呢。”
“可……”谢槿语神色犹豫。
“哎呀,谢姐姐你就去吧。大不了我找秋叶姑姑来帮你。”九公主拉着她就往外走。
“好啦,我去就是了。”谢槿语宠溺地笑了笑。
谢槿柔看着二人肩并肩走远,心中欣慰。至少这小姑子是好相与的。
*
谢槿语和九公主下了马车,才发现前边已经停了一辆,定睛一看,车旁挂着的木牌写着一个“窦”字。
“……窦大小姐?”
远处有一男一女走过来,女子头上戴着藩篱,谢槿语下意识喃喃。九公主却已经跑过去,谢槿语无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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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姐姐,真的是你!”九公主跑到近前,窦念慈主动摘下了藩篱。
“你也来骑马么?”
窦念慈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的公主,谢公子在此当差,我只是来看看。”
九公主点点头,转头看向窦念慈旁边略显尴尬的男人,正要询问,就听谢槿语开了口。
“兄长。”
九公主看看窦念慈,又看看谢凌云,目光来回转悠了好几圈,笑嘻嘻道:“原来如此。我在宫里就听说谢公子英武不凡,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比起我皇兄也不差。配窦姐姐倒是尚可。”
谢凌云被评价得浑身不自在,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找自家妹妹求助。
谢槿语适时转移话题:“九公主与窦姐姐是旧识?”
“哦,这个嘛。”九公主依旧笑嘻嘻,“父皇曾让窦姐姐当过我的夫子,窦姐姐不仅教得好,还不像陆将军那么爱告状,总是和父皇说我学得好。”
窦念慈笑道:“还未恭喜谢二小姐。”
指的自然是她不日册封皇后一事。
“嫂嫂客气了,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九公主睁大眼睛凑过来:“谢姐姐,他们也没成婚,你既然叫窦姐姐嫂嫂,为何不许我也叫你嫂嫂?”
谢槿语一时语塞。
“嫂嫂,我们以后就都是一家人啦!”九公主亲热地拉着两人的手,她们也跟着笑起来。
谢凌云被晾在一旁,又开始四处张望,远远看见营帐旁一个玄色身影。
“陛下?”
三人跟着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我想起来了,近日新兵操练颇有成效,陛下是陆将军唤来检阅军队的。”
九公主眼珠一转:“嫂嫂,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我皇兄?不如我们也过去吧?”
谢凌云和窦念慈俱看过去,神色有些意外。
在场四人,唯一没见过皇帝的竟是他未来的妻子。
“此事说起来你的功劳最大,去看看也好,说不定还能给将军提提意见。”谢凌云想了想,“上次将军还问起,你若有什么新的想法,可以直接去军营找他。”
“不必了。”谢槿语淡淡道,“今日陛下和将军必定事忙,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
“九公主,你不是要骑马给我看吗?我们走吧。”
窦念慈本要告辞,却被九公主生拉硬拽进了校场,谢凌云也不好一个人走,只得跟在几人身后。
谢槿语找到白雪,校场为它换了一间单独的马厩,因此她也没看见烈风。
“好马!”谢凌云一看见白雪,不由叹道,“妹妹可否让我一试?”
谢槿语点了头,谢凌云刚走到旁边,白雪就转圈躲开,等他好不容易坐上去,白雪又开始拼命挣扎,就是不叫他骑。
谢凌云在众目睽睽之下碰了一鼻子灰,下马讪讪道:“妹妹,此马性烈,安全起见,你还是换——”
话音未落,谢槿语便上了马,白雪一反先前的叛逆,稳稳当当站在原地。
这下连一向文静的窦念慈都忍不住弯了唇角。
“公主,上马吧。”谢槿语在马上格外神采飞扬,“让我瞧瞧你的进步。”
雪白的骏马上裙裾飞扬,原先沉闷的校场顷刻被点亮了一般。窦念慈从前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会却看得入神,情不自禁拍手叫好。
谢凌云见状,不由得小声说了句:“其实我妹妹的骑术都是我教的。”可惜窦念慈并没有听见。
远处军营,一玄色身影忽然停下,陆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校场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由笑道:“谢二小姐骑术了得,先前比试,连老夫都难以甩开她。这些新兵,也多亏了她。”
“有谢二小姐为皇后,是我景朝之幸呐。”
先前只听梅影转述,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那骑射出众的谢家小姐是那位故人。
未曾想,竟然是她。
赵珩驻足看了一会,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营帐。
14. 大婚
昭庆元年腊月初一,是钦天监半年前便卜定的黄道吉日。
最宜嫁娶。
持续了数日的京城大雪在婚仪前夜悄然停歇。御道通衢从宫门口一路延伸到巍峨的谢府门前,路面上厚厚的一层积雪,天不亮就被人扫到两旁。
天光乍现,日头拨开云层爬上树梢。雪后初霁,天空澄明如洗。
新帝与皇后大婚这天,是个尚好的晴天。
瑞雪兆丰年。一场雪过去,京城百姓无人不欢欣鼓舞,适逢皇家喜事,都想沾沾喜气,不少人一大早就等在家门口看热闹。
谢府从半夜就忙碌起来。
王夫人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安排妥当,眼看日头高悬,才寻了空隙回房梳妆。
谢凌云昨天白日就回了府,这会和谢甫在外厅喝茶,父子俩虽没明说,却明显能从二人神情中窥见一丝激动和紧张。
谢槿柔早早打扮完就出了门,一直陪在谢槿语左右。
亲手为妹妹系上嫁衣的最后一颗纽结,谢槿柔退后几步,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惊艳:
“绾绾今日当真是——美若天仙。”
谢槿语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姐姐说得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你觉得夸张,我还觉得不够呢。”谢槿柔高兴地绕着妹妹转了一圈,“应该是比天仙下凡还要美!”
“芙蕖,你说是不是?”她扭头看向另一边,侍立一旁的少女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嫁衣的红色甚是衬你。”谢槿柔感叹道,“母亲在扬州早早就备下了这些,只可惜不能穿着进宫,只能在这屋子里让我们饱饱眼福了。”
“无妨。装进箱子里带进宫也是一样的。”
“等你入了宫,定要叫他们多做几身鲜艳的衣裳。”
谢槿语只摇摇头:“陛下不喜这般明艳的颜色,那些素色也很好。”
“这些年你事事都要按陛下喜欢的来……也不知当年的消息准不准,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你真的能确定他的喜好?”谢槿柔小声嘟囔,“再说了,人的喜好也是会变的。”
“我就不信了,陛下一个大男人,见到这样的妹妹还能不动心,反去喜欢那些寡淡的女子?”
“陛下性情沉稳,应是不喜高调的,何况只看太后的打扮便知,还是素雅些好。”
“好吧。”谢槿柔撇撇嘴,“反正绾绾穿素色也是人群中最美的。”
二人正说着话,王夫人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她今日也难得穿上华服,用了红色唇脂,整个人精神奕奕。
见到盛装立于正中的谢槿语,她眼前蓦地染上一团薄雾,快步握住女儿的手。王夫人一起头,姐妹二人眼角也冒出泪花。
王夫人用帕子小心地拭净谢槿语脸上的泪水,渐渐止住了泪水,正色道:
“迎亲的仪仗就要到了,你可还记得昨夜我与你说的那些?”
谢槿语耳根一红,点点头。
“陛下尚未有通房侍妾,若也是初次,绾绾这段时日恐怕要吃些苦头。”王夫人压低了声音,“药膏母亲已交代芙蕖放进箱子了,你要记得用。”
王夫人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凑到她耳边:“陛下也是男人,若是受不住了,想想你幼时在家里是如何做的,撒个娇服个软,能少吃不少苦头,记住了吗?”
谢槿语只觉热意从耳根一下涌上脑袋,连脖颈都泛着粉。
王夫人爱抚地摸摸她的脑袋:“别害怕,过几天就回来了,母亲在家里等着你。”
“还有我呢。”谢槿柔凑过来眨眨眼。
*
迎亲的仪仗准时从宫门出发,窦太傅作为三朝元老,由陛下亲自任命,持节走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前方。
禁军开道,旌旗飘扬,一路畅通无阻。
竹影走在皇后的凤舆旁边,心情复杂。
昨夜陛下又如往常一般办公到深夜,全无新婚的喜悦。虽说他和皇后并未打过照面,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同情起她来。
外人不了解,只道陛下性情沉稳,处事周到,是位仁君,却不知陛下骨子里的冷漠。在皇宫里长大的皇子,从小就要学会察言观色,虚与委蛇,遇事须得狠绝,这便意味着,除了亲近的人,其他人的生死,他全然不会在意。
他们陪着陛下一起长大,才有了一些稀薄的情分,偶尔做了错事还敢在他面前玩笑,可若换做其他人,便不好说了。
这些年,除了谢大小姐,他再也没见过陛下对谁例外。
这位皇后即便是谢大小姐的亲妹妹,也不外如是。
除了表面的体面,多余的,陛下恐怕一点也不会给。
他曾听梅影说起过皇后的一些轶事,听着也是个无比鲜活的人,不知入了宫,还能不能一如往昔。
竹影在心内叹息。
走了许久,他跟着队伍停下来,耐心等待一些繁杂的仪程走完,才看见身着皇后礼服的人被簇拥着出现在门口。
谢槿语换上册封礼用的深青色翟衣,又由侍女敷上一层厚如城墙的妆面,才被搀扶着一点点往外走。
皇后的凤冠太重太沉,礼服曳地好几米,她光是维持着端庄的姿势走出一小步,都觉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闺房离府门是那样遥远,等她终于迈过谢府的门槛,望见门口声势浩大的迎亲队时,内里的衣衫已然湿透,抵得上她在校场跑上几十圈的马。
与父母兄姊告别,走到凤舆前,两位司礼女官为她掀开帘幔。
谢槿语艰难地抬腿,可裙裾繁复,她还是被绊了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谢槿语紧张地浑身僵直,忽见眼前递出一条粗壮的手臂,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扶住,不动声色地稳住身体,连二位女官都没看出来。
下意识想道谢,她看过去,那侍卫恰巧抬了头。
看清他的脸的瞬间,谢槿语的眼睛霎时瞪得如铜铃一般,连眨眼都忘记了。
这……这不是那骗子的侍从么?
竹影也被她一幅活像看见了鬼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新皇后登與,凤舆被稳稳抬起,迎亲的队伍重新出发。
御道两旁站满了探头探脑的百姓,但离得远,谢槿语在凤舆中并不能听见什么声音,那段记忆不断在脑海里盘旋。
她不是没有见过毫不相干但长相相似的人……既然曾答应姐姐要忘了这些,她便不再去想。
适时,仪仗队入了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徐徐合拢,发出低沉如雷的闷响,久久未歇,震得人心脏发麻。
*
皇后至宫,凤舆停在奉先殿前。
谢槿语在女官的搀扶下出舆,由西阶进。东阶上,一道玄色身影缓缓走下相迎。帝后汇于殿前。
礼服沉重,待走到近前,她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轻轻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皇帝同样着冕服。束冕冠,玄衣?裳,十二章纹密密匝匝地绣于其上,周身气势迫人,高高在上,叫人不敢靠近。
他主动伸手,深黑的袖袍衬得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洁白如玉,她缓缓抬手相握,触手并未如她所想一般冰冷,温润的暖意传入手心,方才惴惴不安的心莫名安定了几分。
她下意识轻蜷指尖,那只手一顿,似是在犹豫什么,须臾,手上传来的力道多了几分坚实。
帝后携手入殿,殿中陈设牲醴祝帛,由礼官举行谒庙仪式,祭拜先祖。
礼毕,帝后各自还宫更衣。
凤舆内,谢槿语已经感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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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和脖颈的存在了,只余一具躯干机械地端坐其间,被人抬进属于皇后的寝殿。
合卺礼需等到黄昏,她有几个时辰的时间梳洗。
几个时辰没用晚膳,谢槿语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是步入坤宁宫,看着偌大的寝殿和一群陌生的下人的脸,她依然不敢放松。
端着皇后的架子在正厅坐下,方才率领殿内众人迎她的姑姑才恭敬行礼道:
“奴婢冬枝,拜见皇后娘娘。”
“冬枝?”她想起太后身边的秋叶姑姑,似乎与她年岁相当。
冬枝仿佛能听见她的心声,点了点头:“奴婢原先在慈宁宫当值,太后娘娘怕娘娘刚入宫不适应,特意派老奴来侍奉娘娘。”
“冬枝姑姑请起,劳烦母后记挂,还请姑姑替本宫谢过母后。”
方才帝后二人已拜见过太后,这会谢槿语自然改了称呼。
“娘娘真是折煞奴婢了。”冬枝姑姑举手投足,一看就是宫里的老人,“这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都是太后娘娘亲自为您挑选的,只是这贴身宫女和掌事太监还需皇后娘娘亲自来选。”
循例,她只带了芙蕖一人入宫,还需在这宫里挑选一名贴身侍女。
谢槿语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才道:“这个不急。今夜内殿有芙蕖守着就够了,其他人在外面候着,今日事忙,有事本宫自会叫他们。”
“是。”冬枝姑姑低头退出去,掩上了正殿的门。
她从前没见过这位新皇后,道听途说,方才一见才知,这位皇后娘娘不但相貌出挑,行为处事不急不慢,端庄得体,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已然颇有皇后的威严。她敛了神色,吩咐一旁的小宫女备水。
“芙蕖,快帮我把头上的东西拿下来。”外面的声音一停,谢槿语就迫不及待坐到梳妆台边吩咐。
*
两个时辰后,大约戌时末,沉寂许久的坤宁宫门口忽地亮起来。
陈远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高喊“陛下驾到”,一群下人簇拥着皇帝走进坤宁宫。
先皇后故去已久,坤宁宫久无人居住,今日四处张灯结彩,红烛高悬,好不喜庆。
四下安静地出奇,陈远心里直打鼓。
虽说陛下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可不知为何,他今日愣是担忧了整日,就怕皇帝一个不顺心转身就走。
好在皇帝虽然一整天都脸色不佳,但也没有要临阵脱逃的意思,挨到这会,陈远眼巴巴地盯着皇帝进了东暖阁,才真正放下心来。
谢槿语梳洗完,换上内务府裁的吉服,头上插些简单的珠翠,化了淡妆,便坐在软塌上开始安静地等待。
房里安静得出奇,谢槿语却是心乱如麻。
六年前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如今回想,早在那时候,她的命运就由父亲和新帝定下了。
偏偏那时年幼,被县主一激,一门心思想当皇后。如今当上了,故人也已远嫁他乡,也不知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是否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开心。
胡乱想着,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寒风卷入,将她的思绪陡然拉回,闻声看去,只见来人着一身皮弁,缓步迈入殿中。
皇帝同样换下了那身肃穆的玄黑冕服。朱红衣袍映衬出他修长的身形,宽肩窄腰,姿容清贵。肤色比常人白皙,面部轮廓分明却并不显得凌厉,不笑时眉眼自成柔和弧度,似含三分情意。
他眼帘微垂,长睫恰巧掩去眸底的冷意,红烛映照下,整个人便如温玉生光,气度翩然。
四目相对。
她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即将与她度过一生的男人。
须臾,谢槿语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乔婉清说得没错——
当今陛下,的确是她生平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15. 洞房
谢槿语在打量皇帝的同时,赵珩也在看她。
册封大典的妆面太重,掩盖了她原本的绝色,对比之下,此时此刻的她就如同出水芙蓉,肤白胜雪,面若桃花。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日赏荷宴,他与她对视的那一眼,下意识把她认成了回忆里的她。
同样的好颜色,同样看起来肆意张扬。
“臣妾见过陛下。”
谢槿语收回目光,周全地行了个礼,换上一副端庄的笑容。
“皇后免礼。”
赵珩移开目光,略一点头。
是了,她是那个完美的皇后人选,端庄贤淑,温柔沉静,似乎拥有一切皇后该有的优良品德。怎么可能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大小姐。
她只是她的妹妹。
赵珩走到桌边坐下,唤女官进来。
女官与几个侍女早就候在门外,训练有素地递上匏瓜,帝后二人同饮,而后各自剪下一缕头发,用红绳缠绕,是为结发。
合卺礼毕,众人退出寝殿,房内唯余二人,谢槿语动作轻缓无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初次饮酒?”赵珩突然打破沉默。
方才饮合卺酒时他便注意到,尽管强忍,紧皱的眉头还是出卖了她。
“……是。”唇瓣方被水沾湿,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她恋恋不舍地放下。
似乎听见男人轻笑了下:“那酒的确苦,其实方才你不必饮尽。”
他拿起茶壶倒了杯水递给她。
“多谢陛下。”
目光在烛光中交汇,她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中跃动的烛影。
手腕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环住,她站起身,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屏风后,大红喜被鲜艳得晃眼。
寒风从窗缝跑进来,将烛焰吹得凌乱不堪,一如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
“别怕。”
背后传来床榻温暖柔软的触感,肩头和胸口传来凉意,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白瓷般细腻的肌肤。
烛焰在风中花枝乱颤,烛泪越积越多,从焰心向外汩汩流出,沾湿蜡柱。
“忍一忍。”
谢槿语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闭目,泪水顷刻沾湿眼睫,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汩汩滑落。
“痛么?可还受得住?”
她试着放空自己,尽力忽略身下撕裂般的剧痛,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痛感越来越强烈,她神色恍惚,舌尖传来一股铁锈味。
宫人经过将窗户关严,风声终于停歇,烛焰终于坚持不住,“啪”地一下熄灭了。
一切归于黑暗。
谢槿语累得睡着了,可是梦中并不安稳,辗转醒过来,才发现身边的人也醒着。
她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开口:“陛下?”
软糯的声音瞬间把他拉进刚才的情景,赵珩放在被子里的手紧攥成拳。
谢槿语没有忘记自己作为皇后的职责,强忍睡意关心道:“陛下睡不着么?”
她又凑近了些,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鼻尖。
“……嗯。”赵珩忍得辛苦,只能勉强发出一个鼻音。
“可有臣妾能帮上忙的地方?”
皇后理应为皇帝分忧,她没有忘记。
“……你可还受得住?”
“我……”谢槿语后知后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男人翻身将她再度压在身下。
*
破晓时分,谢槿语悠悠转醒,探出手臂触到一片冰凉,身旁的人似乎已经走了多时。
她艰难地爬起身,拉动床边的铃铛。
“芙蕖,”谢槿语沙哑的声音把芙蕖吓了一跳,“去把母亲给我的药拿来。”
把下人统统支开,谢槿语才打开药瓶,小心地褪去亵裤。
身上的青紫她已无暇顾及,动作极其缓慢地分开双腿,果然红肿一片。
药膏清凉,舒缓了不少疼痛,她正要穿上,屏风后突然有一个人影快速逼近。
她来不及喊叫,匆忙抓起被子盖住双腿。
赵珩晨起练完剑,本想回来更衣,却撞见皇后花容失色地躲在床榻角落,又闻见满室药香,顷刻间明白了原委。
想起昨夜的荒唐,他原本冷淡的眸间染上了几分歉意,对上谢槿语惊魂未定的目光,尝试安抚道:
“可还痛?……需要朕帮你上药么?”
“不……不必了,臣妾已经上好了。”
“哦……那便好。”
赵珩点点头,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一会,谢槿语才硬着头皮打断:
“陛下,您能……转过去一下么?”
赵珩几乎是立刻就转过身,站了一瞬,随即快步走出寝殿。
“陛下,您不是进去更衣么?”怎么没换衣服就出来了?
陈远奇怪地看着前头步履匆匆的皇帝,似乎因为走得太快,耳朵和脸上都泛着红。
“回乾清宫罢。”
“对了。”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叫人给皇后拿些药膏。”
“皇后娘娘受伤了?!”
赵珩淡淡扫他一眼,转身便走。
陈远落在后面,忽然茅塞顿开,立马掉换方向往回走。
“皇后娘娘,陛下特命奴才给娘娘拿药来。”
谢槿语喝粥的动作一顿,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多谢公公,烦请公公代本宫谢过陛下。”
陈远眼尖,一下就看见皇后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指印,笑得合不拢嘴:
“陛下还说了,皇后娘娘昨日定是累着了,不必急着去太后娘娘那里请安,陛下下朝后同您一道过去。”
当然,前半句话是他揣摩圣意自己加的。
*
大婚次日,皇后需在皇帝的陪同下朝见太后。
赵珩在乾清宫更衣后,正要传膳,忽有宫人来禀,说皇后询问是否要到坤宁宫中用早膳。
他下意识想回绝,话到嘴边,想起今晨,心下难得闪过一丝不忍,便沉吟道:“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内,谢槿语坐在桌边期盼地等着宫人回话。
以她这些年从各处听来的消息,她自认对新帝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皇帝冷清冷性,最怕麻烦,肯定是不会来的,派人去问,不过是为周全礼数走个过场罢了。
小厨房的早膳都在灶上温着,只等宫人回来,她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外边传来声响,谢槿语直身等着她新任命的总管太监李德成回话,不想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心下一凛,眼睛里的光瞬间熄灭了,起身拜见。
“皇后还没吃?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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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朕?”他的语气淡淡的,谢槿语听不出来什么,可后头的陈远却敏锐地觉察出皇帝此时心情不错。
她敛目微笑,将皇帝请到对面入座,才温声吩咐传膳。
一道道新鲜出炉的点心热气腾腾,叫人食欲大开,可她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人身上,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忆起女官传授过的宫廷用膳礼仪。
眼见皇帝拾筷,她才跟着轻轻拿起筷子,他慢吞吞地夹起一块春卷,她才敢小心地夹起面前的白玉糕,咬下一小口,细嚼慢咽,期间还得注意自己的衣袖是否妥帖、发髻是否端正、动作的分寸弧度,以及唇边蹭到的糕屑。
一心几用,等她终于吃完这一块,桌上点心已凉了大半。
这宫里的白玉糕做得比外边好,她其实还想夹一块,可是不行,那样显得贪吃,失礼。她只得不甚情愿地夹起旁边的,再度开始细嚼慢咽。
“皇后食欲不振?”
赵珩吃到一半,发现对面的人几乎什么都没吃,随口道。
哪知对方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温婉一笑:“有劳陛下关心,臣妾平日吃得不多。”
见她这般端着,赵珩神情一顿,转而想起她早上慌忙的样子,故意道:“今晨让小远子给皇后的药,可有效?”
谢槿语心内羞赧,只道皇帝不愧为天子,连对这种事也熟稔得如此之快,谈论起来丝毫不脸红心跳,她作为皇后,自然不能表现得如同一般的闺阁女子,叫他看轻。
于是她笑意不减,点头自然道:“太医院的药,自然是有效的。多谢陛下。”
赵珩看着她嘴角那道完美而疏离的弧度,忽然没了兴致,放下筷子起身,淡淡道:“朕用完了。御书房还有事,皇后先行,朕稍后自去慈宁宫。”
皇后笑容果然一僵,他拂袖离开。
屋内,谢槿语视线扫过桌上大半未动的佳肴,眼底悲伤不已。
皇帝人都走了,她当然不能再吃了。
好饿。
*
慈宁宫。
太后人逢喜事精神爽,早早端坐在殿内,见容色昳丽的一双帝后分坐两侧,笑得合不拢嘴。
接过谢槿语递来的茶饮了一口,太后慈爱地拉过她的手嘘寒问暖。
“可用过药了?”太后是过来人,一眼便看出端倪,转头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谢槿语难为情地点点头。
太后本以为自家儿子对此事并不热衷,才一直没有插手,没想到一开荤竟这般如狼似虎,心疼地拍了拍谢槿语的手:
“陛下正值盛年,还需你多担待些。无妨,等到下月秀女入宫,你身上的责任也能轻些。”
谢槿语一愣,下意识看向赵珩,后者不置可否,起身道:
“母后,朝中还有事,儿臣先告辞了。”
“你去吧,有皇后在这里陪着哀家就够了。”
谢槿语在太后宫里坐到日上三竿,把皇帝的喜好都问了个遍,才回到自己宫中。
秋叶姑姑亲送皇后出门,走回殿中,只见太后笑容满面:
“原先哀家还担心谢家仗着荣宠随便送个女儿来敷衍,如今一看,这孩子当真不错。”
“太后娘娘好福气,皇后娘娘方才句句不离陛下,看来真是上了心的,有皇后在陛下身边照顾,您也可以安心了。”
16. 回门
大婚三日后,是皇后回门之日。
依景朝旧制,皇后入宫之后,寻常不得擅出宫闱。即便初次归省,亦仅是接母家亲近女眷入宫寒暄。然而,曾祖皇帝当年与皇后伉俪情深,特破此例,不仅允皇后回门,更时常亲自作陪省亲,恩泽深重,遂成先例。
如今朝局安定,谢大人又为朝中肱骨。宫中念及旧制先例,特恩准皇后由陛下陪同回母家省亲。
走到马车前,一侍卫打扮的男子侍立一旁。谢槿语看过去,入目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
竹影行礼:“属下竹影,参见皇后娘娘。”
“你就是竹影?”谢槿语点点头,“大婚那日多亏了你,本宫还未道谢。”
“皇后娘娘言重了,保护娘娘本是属下分内之事。”
“听说你们自小就陪在陛下身边,那陛下下江南时你也在吗?”
竹影不明所以,还是如实应了是。谢槿语也没再说什么,钻进马车。
马车宽敞,二人各坐一角,离得十万八千里。赵珩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谢槿语这几日睡眠严重不足,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一路无话。
帝后莅临,谢府早就备好了回门宴。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已连着几日在府门前发红包,不少路人凑热闹沾喜气,为来年讨个好彩头。
谢甫和王夫人携一双儿女在门口翘首以盼。马车方停稳,一道深青身影先出,碧色裙裾紧随其后。
男子着玄色大氅,女子则披月白斗篷。一对璧人并肩而立,清丽雅致,气质出尘,仿若一幅素笔勾勒的丹青,未经矫饰,浑然天成。
夫妇二人为首,众人齐齐下跪行礼。
“岳父岳母不必多礼。”
赵珩上前一步扶住谢甫,谢槿语则挽过王夫人的手。两位长辈听到赵珩口中的称呼,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应下,谢家众人开道,将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迎进府。
谢大人邀皇帝女婿弈棋,谢槿语则陪同母亲和姐姐回了房。
“这几日你在宫中如何?”一关上门,王夫人就迫不及待问道,将女儿上下打量,忍不住皱眉,“怎地消瘦了些?”
她动作一顿。这几日不知为何,每次请皇帝用膳,他十有八九都会来,每次她都只吃了三分饱,又不好叫宫人加餐,只得忍着饿,这才没几天,竟然被看出来了么?
好在王夫人只是随口问问,很快换了话题:“陛下和太后待你可好?”
“太后待女儿是极好的,至于陛下……”谢槿语欲言又止,脸颊却染上绯色。
王夫人顷刻就明白过来:“看来是被我说准了,你可有按我说的……服个软?”
“起初我不敢,后来……似乎没什么用。”
谢槿语脸颊红得能滴血。
王夫人揭开她的袖子,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余痕未消。
“……想不到陛下看似文弱,力气却大。”
谢槿语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陛下平日公务繁忙,我也只在用膳和就寝时才见到他,好不好的,我也说不准……”
王夫人听出一丝端倪,诧异道:“寻常官员成婚都有三日休沐,陛下这几日竟还在忙公事么?”
*
岳婿二人在积雪亭内对弈。
棋盘之上,黑子如烈火烹油,势不可挡、紧追不舍,白棋则含蓄深沉,以柔克刚,步步为营。
须臾,谢甫将手中白子投回棋盒,抚须笑道:“老夫如今是下不赢陛下咯。”
他执起茶盏,感慨道:“遥想数年前,陛下潜龙在渊,孤身涉险,何等胆魄。那时您的棋风也是内敛沉郁,暗藏锋芒。如今拨云见日,陛下终于可以大展拳脚,这棋锋芒毕露,势如破竹,就连老夫也招架不得。”
赵珩却谦恭地一拱手:“岳父棋艺精湛,是朕的老师。这须臾数年,多亏岳父教导。”
刀山血海,阴谋诡计,天下风云变幻,一如这四方棋局。
他罢手起身,走到亭子一侧观景,道:“谢大人,你入内阁已有两月,诸事可还顺利?”
十月,谢甫以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入阁。
如今内阁共四人,首辅仍旧是前朝恩威深重的太傅窦璋,另二人分别是邓茂和项寒松,前者是与窦璋同为前任首辅提拔的内阁老臣,后者是去岁才由窦璋举荐入阁的,虽是太傅提拔,但并未站队,与谢甫关系也不错。
说起来,谢甫进士那年,窦璋是主考官,他也算是窦璋的门生,关系虽谈不上亲厚,也算融洽。如今谢甫如日中天,窦璋年逾古稀,阁内诸事,实则已大半交给谢甫裁定。
朝堂心照不宣,谢甫接掌首辅之位,是迟早的事。
果然,赵珩又道:“前日,窦太傅与邓阁老已向朕递上奏折,请求致仕。”
“朕批了。”
“年节一过,谢大人便是首辅。”
谢甫深深一拜:“微臣谢过陛下恩典。”
“谢大人,这新的内阁人选,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甫沉吟片刻,缓缓道:“微臣这里,确有一人举荐。”
“哦?”赵珩道,“可是去岁与大人一同调回京的新任礼部尚书,张谦?”
“陛下果真料事如神。”谢甫笑,“张谦与臣是同年,又在扬州共事多年,要说朝中最信任的,非他莫属。”
赵珩颔首:“此人的确可靠,朕准了。”
谢甫拱手,赵珩坐回去:“再来一盘。岳父这次不必再放水,朕如今,输得起。”
谢大人笑呵呵应下,兴致勃勃捻起棋子,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
*
用过晚膳,谢槿语依依不舍地和家人告别,赵珩在旁默了会,忽然开口:
“皇后若是不舍,不如在家多住几日。”
他的面色和往常一般冷淡,声音也听不出情绪,皇后和谢家几人俱是一愣。
“陛下的意思是,”竹影连忙站出来缓解气氛,“皇后娘娘在宫里定是思念父母,好不容易回趟家,在家多陪陪大人和夫人也无妨,不必急着回宫。”
王夫人这才笑了笑:“多谢陛下关怀,不过——”
“——臣妾谢陛下体恤。”谢槿语出声打断王夫人要拒绝的话,应了下来。
赵珩略一点头,背过手转身离开,独自上了马车。
“绾绾,你怎么不随陛下一同回去?”府门一关,王夫人就皱了眉,“你二人新婚,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叫陛下一个人回宫怎的像话?”
谢槿语垂着头拉着王夫人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母亲,我只是想再多陪您和姐姐几天……想来太后也不会怪罪的。”
其实是这几日她时刻精神紧绷,唯恐失了皇后体面,身心俱疲,生出了退意。
还有,她总觉得,陛下也不习惯,并不想她早回宫。
王夫人叹口气,心疼地搂过女儿。她又何尝舍得养了十六年的女儿?
谢槿语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了整整十日,直到第十一日的早上,王夫人终于坐不住了。
“你妹妹在家里待了这些时日,连腊八都过了,宫里怎么就没点动静?”
“前两日不是送了腊八粥来么?母亲还说宫里的厨子手艺好呢。”谢槿柔站在一旁喂鱼。
“这能一样么?”王夫人睨她一眼,“我和你爹爹新婚时,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就算他们感情不深,陛下也不该这样不闻不问。”
“许是陛下太忙了吧。”谢槿柔不以为意,“陛下想必是看重妹妹,看重谢家,才特许妹妹这几日留在家里。”
王夫人重重地叹口气:“无论如何,在家里待了这么久,今天也该回去了。”
正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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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谢槿语被母亲和姐姐一路送到门口马车前,依依惜别半日才离开。
马车的帘子一放下,谢槿语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今日一大早她就被叫到父亲院中,本以为是父女叙旧,却不想父亲提起的却是刚进京时她向陆将军献策一事。谢甫耳提面命一番,要她日后安于后宫,不要再参与政事。
谢槿语梗着脖子道:“父亲既要女儿辅佐陛下,若我所献之策利国利民,又有何不可?”
“皇后的职责在后宫。我谢家已是位高权重,若谢家的皇后还要染指前朝,你觉得,陛下和太后会袖手旁观么?”
“陛下身体康健,无病无疾,我一深宫女子,又有何惧?”谢槿语血气上涌,说出的话也尖锐,“父亲若当真担忧谢家功高震主,不若先把哥哥从军营里叫回来,或是向陛下直言,您不愿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放肆!”
“啪”地一声,谢槿语怔愣,白净的脸上瞬间浮起通红的指印,泪水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谢甫也愣住了,来不及收回的手不住颤抖。
即便是谢槿语幼时叛逆,他也从来没有打过她的脸,如今她已长大,贵为皇后,他竟然……
谢甫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谢槿语终于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
“娘娘,您可是身子不适?”
“无妨。”
她掀开车帘。日头高悬,照得人睁不开眼。
*
谢槿语回宫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拜见太后,只是没想到还未迈入殿中,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
秋叶姑姑替她推开门,里面的说话声停了,谢槿语意外地对上一张陌生的少女面庞。
“皇后回来了,快过来坐。”太后热情地招呼她,另一只拉着少女的手没有松开。
少女依旧坐着,微微低头道:“见过皇后娘娘。”
似是发现了她脸上的意外,太后主动介绍:“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哀家的侄女采雪,前几日刚从凉州回来。你们是同龄人,应当聊得来。”
太后的侄女,便是凉州都督杨剑的独女杨采雪了。
“听闻表嫂从扬州来,都说江南出美人,表嫂竟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表妹说笑了。”
杨采雪看起来年纪和九公主相仿,是个不可多得的清秀美人。
“表妹此次可是随都督回京复命?”谢槿语只知凉州都督一直远在边疆,并未听闻他回朝的消息。
杨采雪摇摇头:“我一直陪着爹爹在凉州,这次是他说我到了年纪,该回京嫁人了,我才一个人来的。”
“凉州到京城路途遥远,想必路上艰辛,表妹辛苦。”谢槿语客套道,“可是已在京城选好了如意郎君?”
杨采雪听了这话,红着脸不说话了。
太后才看向谢槿语,缓缓道:“采雪翻过年便及笄了,哀家想让她入宫侍奉皇帝。皇后意下如何?”
谢槿语压下心底的意外,斟酌道:“陛下可知道此事?”
“皇帝近日事忙,哀家还未来得及同他说,”太后顿了顿,“皇后若方便,便替哀家问问皇帝的意思吧。”
“是。”谢槿语心里叫苦。
“臣女便提前谢过嫂嫂了!”
这时秋叶姑姑走进来:“太后娘娘,藕粉桂糖糕做好了,可要现在给陛下送过去?”
太后还没来得及应答,杨采雪眼睛亮起来:“姑姑,我许久都没有见到表兄了,不如我去送?”
此事不合规矩,太后一向治宫严谨,谢槿语本以为她会回绝,没想到太后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也好,你兄妹二人许久未见,联络联络感情也是好的。陛下近来有些上火,这藕粉桂糖糕性凉,最是滋阴清热。”
杨采雪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17. 盟友
亥时一刻。
谢槿语从傍晚开始就在斟酌该如何寻机会向皇上开口,连晚膳都食不知味。
尽管皇帝对纳妾之事似乎并不上心,可母亲往自己身边塞人,还是自己嫡亲的表妹,也不是谁都能立马笑纳的。
这时,一十八九岁、面容秀丽的宫女走进来禀告:“娘娘,您先前吩咐小厨房做的枣泥山药糕好了。”
入宫的第二天,她在一众宫女里选中一沉静细心的做她的贴身宫女,赐名叫芙蓉。
“陛下可还在御书房批奏折?”
“是,徐公公一炷香前去问的。”
“好,替本宫更衣。”她想了想,“叫芙蕖去箱笼里把那件妃色的大氅拿出来罢。”
深宫寂寥,冬日寒风呼啸,行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即使四周有人提着灯笼引路,谢槿语仍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趁无人注意,悄悄把脸埋进银狐皮制成的毛领。
梅影守在御书房门口打瞌睡,听得远处传来动静,定睛一看,惊喜道:
“皇后娘娘,你怎么来啦?”
上次西郊校场一别,梅影已几个月没见过她,好不容易等到皇后入宫,她又被陛下派去京郊,前两日才回宫。
谢槿语看到她也很高兴:“梅影姑娘,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属下一切都好,多谢娘娘记挂。”梅影还是第一次在宫里被主子问这种问题,愣了愣才连忙开口。
“陛下可在里面?”
“在在在,娘娘您快进去罢。”梅影热情邀请道。谢槿语朝她点了点头,才走进去。
御书房内书桌上摆满奏章和书卷,赵珩眉头紧锁,抓起手边茶盏一饮而尽。门口忽然传来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他下意识看过去,一道鲜亮的红色出现在眼前,在各式沉闷的深色摆设衬托下,格外显眼。
赵珩没有移开目光,看着她脱下外氅,露出里面淡青色的锦袍,才低头继续看奏章,随口问道:“皇后怎么来了?”
谢槿语走近几步,留出适当的距离,才斟酌道:
“臣妾听闻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口干失眠,猜想陛下许是虚火上炎。下午又进了藕粉桂糖糕,恐怕凉气入体有损圣体,故吩咐厨房做了些枣泥山药糕,此物温补,于脾胃有益。”
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书桌后的人回应,只得示意芙蓉把东西放到外间的茶几上,心内思忖着下午太后交代的事今日恐怕是办不成了,便无声行了个礼告退,走到门口突然被叫住:
“皇后,你来看看这个。”
赵珩面色凝重地抬眼,眼看皇后就要抬脚迈出去,面色诧异。
谢槿语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的话,他怕是一点都没听。
一直绕到书桌后,离皇帝还有一步远的位置,谢槿语停住了脚步。再往前,她就能将桌上的朝廷机密一览无余。
见她神态拘谨地站在几步外,赵珩不明所以,没有多想,伸手抓过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身边:“这是陆将军的奏报,你看看。”
他刚浏览完奏章,适时皇后进来,他方才想起几月前陆诩在这里给皇后记的一功。
谢槿语躲闪不及,奏折上工整的字体映入眼帘。
注意到抬头,她下意识道:“陆将军十月率军回了西境,可是到了?”
赵珩颔首:“到是到了,只是新兵怠惰,逃兵更是时有之事。”
谢槿语正要接话,霍然记起父亲的嘱托,连忙移开目光,要退回去,手腕却还被人攥在手里。
她进退两难,窘迫之间,无计可施,只得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腕发愁。
赵珩见对方半天不语,正要询问,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连忙松手。
她肌肤娇嫩,赵珩落在她手腕上的目光尚未收回,就见其上已然显出一片红印。电光火石间,十日前的许多画面涌入脑海,年轻帝王的耳根悄悄染上热意。
这几日她不在,他本不觉得如何,如今回来了……喉结上下滚动一圈,他拾起手边茶盏,一饮而尽。
转眼间,谢槿语已缩回手,退回方才的位置。
“陛下,臣妾身居后位……不便插手政事。”
实则她的好奇之心快要跳出来了,奈何面上只能装作恪守本分的皇后。方才她都瞧见“雍州”、“逃兵”这样的字眼了,若她不是皇后,而是个恃宠而骄的宠妃,是否就不用这般端着了?
她胡乱想着,未曾察觉皇帝眉头皱紧又松开。
十日不见,他都快忘了,他的皇后,最是刻板守礼。
可他并不需要这样的皇后。
他语气微凉:“历朝并未明言,朕也从未说过,后宫不得干政。”
“谢大人未出阁的女儿尚能为国效力,朕的皇后,一国之母,竟不能辅佐天子,反要囿于宫闱不成?”说这话时,他眉头微拧,语气带了些愠色。
先前从陆将军处听闻时,还以为她胸有沟壑,如今看来,倒与后宫那些目光短浅的女子无甚分别。先前的事兴许只是凑巧,少不得是受了父兄的点拨。
谢槿语面上一怔,似是被吓着了,呼吸急促起来。
赵珩心道她是怕了,便回身处理政务,不料她竟再度开口:
“陛下,那奏本可否容臣妾一观?”
谢槿语极力压下心内的狂喜,强作出一副甘愿辅佐夫君的贤妻模样。
这般,应也算贤德罢?她心中暗道。
赵珩睨她一眼,眸底掠过意外,随手把奏本递过去。
看来她不但刻板守礼,还外强中干,他拿皇帝和丈夫的身份压她,她便经受不住妥协了?
这么想着,他倒开始后悔一开始叫她来。本想让她提建议,现在倒是不抱希望了。
谢槿语拿起奏章仔细看了看,神色愈发凝重:“连军纪军令也无用么?”
“陆将军焦头烂额,说是连饭都吃不下了。”他随口应道。
谢槿语转念道:“陛下,此次招募的新兵,可多是来自秀水山几个村落的灾民?”
这是她先前的计策,赵珩了然道:“此事陆将军与朕商议过,新兵的家眷已尽数迁回村安置好,他们已无后顾之忧。”
“他们可与家人通过信?”
赵珩手上在批新的奏疏,闻言动作一顿,不由挑眉。
“秀水山山高路远,与外界通讯不便,他们收不到家人的讯息,自然着急。”谢槿语抬头看身旁的人,“臣妾来京的路上便听闻,军中将士与家人往往半年才能通上一次信,等收到信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何况秀水山地处偏僻,说不定村里连个能认字写字的先生都没有。”
“依臣妾看,不如派专人进村帮忙写信,在秀水山附近增设驿站,若能定期通信,想必此事能有所转圜。”
谢槿语见赵珩露出赞许之色,又大着胆子补了一句,“若是可以,臣妾想将这通信的次数增加到一年四次。若是三月一封,想必将士们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心安不少。”
“此法不错,但尚需完善。”赵珩随手扯过一张宣纸递给她,“你把具体的法子写下来,若是可行,朕批了,让兵部去办。”
“我……臣妾……写奏本?”谢槿语看着他手里那张只有皇帝才能用的上好黄纸,差点咬到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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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扬州时,谢甫对她的约束不多,偶尔在书房处理政事也会让她参与,但从来没有、也绝不可能叫她写朝廷的公文或奏章。
尽管她经常偷听谢凌云上课,还偷偷在屋子里照葫芦画瓢过那么几次,可是那不过是自娱自乐,不像现在,她竟要直接向天子递奏章,安排兵部办事?
虽说天子现在就在她面前,可终究……是不一样的。
赵珩见谢槿语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补充道:“上次你写给陆将军的策论朕看过了,写得不错,字迹工整,论述严密。”
“可……可臣妾从前没写过奏文。”
谢槿语内心无声呐喊,私下里表达想法和正经的奏文,能一样么?……而且她写的文章竟然被陛下看过了么?
男人了然地点点头,在奏章堆里翻找一阵,挑出一封递给她:“这封格式严谨,你可以拿去参考。”
谢槿语一打开,抬头赫然写着“谢甫”两个大字。她心情复杂,仰首对上皇帝的视线。
“刚才没注意,随便挑的。”赵珩似是轻笑了声,“谢大人的奏章一向写得极好。”
见谢槿语仍踌躇不定,他又道:“不必紧张,只管把你的想法落实,若有不足之处,朕自会补充。”
谢槿语这才接过,走到一旁的矮桌边坐下。
赵珩唤人进来为她加了几盏灯,室内归于寂静,偶有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翻动书页的响声。
谢槿语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奏章,她仔仔细细地研读了好几遍,才提笔蘸墨,将心里的想法外化于纸上。
空白的宣纸被填上工整秀气的字,端坐在书桌后的男人接过,谢槿语紧紧盯着前方,屏息凝神。
她心跳如鼓,一如大婚那夜她望着喜帐顶,紧张地等待着男人接下来的行动,只是这二者之间,竟已是天壤之别。
半晌,上首的男人终于开口:“不错,虽稍显稚嫩,但初次就能写成这样,已是难得。”
谢槿语不动声色地轻吁一口气,嘴角不经意上扬了几分:“多谢陛下。”
可欣喜并未持续多久,她很快想到谢家的处境与父亲的担忧,犹疑道:
“臣妾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陛下过了今夜,便忘记此事?”
不等他回答,她又连忙补充:“臣妾父兄皆在朝中为陛下效力,臣妾身为皇后,自当料理好后宫,不使陛下有后顾之忧。”
赵珩闻言,眉头一皱:“你不愿参与政事?”
“不,臣妾自然愿意辅佐陛下,只是……”只是不能。她压下后两个字,埋首道。
见她欲言又止,赵珩转瞬便明白了,轻笑一声:“谢大人着实谨慎。”
“不过,朕不需要。”他话锋一转,笑意未减,“朕看中皇后之才,正如朕当年看中谢家,与之结盟。朕年富力强,岂会畏惧你一个女子?若真如此,这皇帝的位子便不该由朕来坐。”
这话他说得随意,可是话语里张扬恣肆,不容置喙。他目光灼灼,自信笃定,浑然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少年英主。
谢槿语静立一旁,双眸微颤,心内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样的话,放眼天下,也只有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端方的男子能无所顾忌地说出口了。
回想在谢府内与父亲的争吵,她未料及,新帝的看法竟与她如出一辙!
“况且,若是连枕边之人都要提防算计,岂非悲哀?皇后既为谢家之女,理应与朕携手,共抗外敌。”
他抬首与她对视,素来淡漠的眼底似乎有了些温度:
“皇后,你可愿意?”
18. 改观
——“皇后,你可愿意?”
不轻不重的话语如同鼓点,一字一字地打在她的心间,泛起重重涟漪。
她稍垂眼帘,望进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烛火倒映其中,跃动摇曳。她不由自主地,放任自己片刻出神,短暂地沉溺于这般柔和的信任之中,缓缓点头,唇间绽开一抹笑。
这一笑,灿若繁星,暖意融融,仿佛能将幽深夜空骤然点亮,又能顷刻融化三尺寒冰。灵动飞扬,光彩夺目。
赵珩怔愣半晌,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道:“皇后初接触朝堂之事,这几日便先将朕每日朱批过的奏章浏览一番,若遇到不懂的,再来御书房问朕。”
她努力克制住跳起来的冲动,面上仍旧温婉浅笑应下。
赵珩再次埋头公文。谢槿语在旁边站了会,注意到他眼底隐隐的乌青,才恍然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
“陛下,下午的藕粉桂糖糕性凉,还是进些温补之物——”
说话间,谢槿语目光无意扫过不远处的茶几上一,整整齐齐,完全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噎了噎,生硬道,“若是您腹中饥饿,也可以用些。”
得了皇帝首肯,谢槿语才叫人把糕点拿进来,赵珩拾起一块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这是你从家里带来的方子?”赵珩有些意外,“宫里做的枣泥山药糕太腻,这个倒是清甜。”
“太后娘娘说陛下不喜甜食,臣妾只是对原本的方子做了些修改。”
赵珩又拿起一块,忽然想起她刚进来时说的话:“皇后似乎还懂医理?”
谢槿语道:“只是幼时和江湖游医学过一阵。”
谢凌云闯荡江湖之际认识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一位神医曾来谢府拜访过,她缠着人家要拜师,没想到对方真的收下了她,她跟着学了几年,后来那人说要云游,她就再没见过。
几年的时间只够她学得皮毛,不过应付一些小病小痛还是可以的。
“你今日来,就为了这个?”赵珩抬头与她对视,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
“……臣妾确有一事要与陛下商议。”
思来想去,谢槿语还是决定和盘托出。明明出门前还觉得是天大的事,如今和方才的事一对比,一下觉得轻松起来。
“凉州都督之女杨采雪两个月后便及笄了,近日回京,太后的意思,想让她入宫侍奉皇上。”
见赵珩不语,谢槿语温声缓和气氛:“这样也好,陛下与杨小姐本是表兄妹,杨小姐入宫,也算亲上加亲。”
“皇后也觉得好么?”皇帝的语气说不上好。
原本还能称得上融洽的气氛急转直下。
谢槿语敛了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太后今日提起此事,臣妾来,便是想问陛下的意思。”
看来这对表兄妹的关系,并不如她在慈宁宫里听到的那样好。原来此事完全出于太后的私心。
赵珩淡淡道:“与太后回绝此事便是。”
要是她自己去,恐怕少不得挨太后的冷眼。她试探道:
“太后似已打定主意要表妹入宫,臣妾去说恐怕作用有限,若是陛下能亲自——”
“——你是皇后,连一个新人入宫也决定不了么?”赵珩骤然打断她,语气冷下来,“还是说,股肱之臣谢家的皇后,也怕一个凉州都督的女儿?”
谢槿语沉默地听着,心中的猜测已然被证实。
这怒火显然不是冲着她。
太后出身华阴杨氏,百年世家,枝繁叶茂。新帝登基两年,与谢甫合力、费尽心机才勉强剪除世家门阀的几根枝干。如今杨氏明晃晃地把手伸进他的后宫,他怎能不气愤?
二人沉默着。屋内静得落针可闻,直到外头传来子时的钟声。
“罢了。”赵珩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明日便跟太后说——此事朕允了。”
谢槿语心下诧异,只当是皇帝妥协了,应了声“是”。
眼看赵珩大步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她,她连忙快步跟过去,抬头用眼神询问他。
下人们都被赶到门外侍候,屋内只有他们二人。赵珩顺手拿过门边挂着的大氅,为谢槿语披上。
“回坤宁宫。”赵珩回答了她,声音淡淡的。
“……陛下也去?”
赵珩莫名被她问得有点不自在,“嗯”了声就要推开门,却被人拉住袖子,疑惑地转过头。
谢槿语连忙收回手,神色有些尴尬:“臣妾这几日……不太方便。”
癸水是昨日刚来的。
赵珩在成婚前也是由嬷嬷教过的,立时明白过来,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无妨,今日是十五。”
景朝的惯例,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会前往坤宁宫。
谢槿语这才记起,跟着皇帝走出去。
*
谢槿语刚系好大氅的系带,屋外的寒风便沿着刚打开的门缝肆意卷进来,刮得她满脸生疼,身体下意识瑟缩,往后退了一步。
赵珩抬手重新关上了门,沉声吩咐下人准备步辇。
谢槿语抬眼看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男人一身鸦青色衣袍,长身玉立,若不是衣袍上若隐若现的龙纹彰显着其人尊贵的身份,反倒更像话本里潇洒俊逸的才人公子,清贵高洁,比那天上的月亮还要皎洁无瑕。
方才他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言犹在耳,短短几句,便将她心上压着的阴霾一扫而空。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也是这样的人。
他忽然侧首回看她。
那一瞬间,谢槿语感到自己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
御辇不如马车宽敞,二人并肩而坐,身体难免靠得近,袖袍不时摩擦。
谢槿语端着皇后架子目视前方,余光却不住地打量身旁的人。
时隔多日,再看皇帝,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大婚几日,她只知新帝性情沉稳,重规矩体面,在他面前总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审视自身,生怕哪里惹得他不喜,功亏一篑。可是今夜,她方知其并非迂腐死板之人,虽则表面淡漠,处事冷酷,可内心也非铁板寒冰一块。
至少他方才相邀,确是情真意切。
算起来,在今夜之前,他们之间除了问安见礼,没有正经说过几句话。可是过了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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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不同了。
从今往后,他们不仅是利益捆绑的夫妻,更是事业上的伙伴。
这样想着,她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视线里那双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眼睛,轻轻浅浅地染上一层月光清辉,似乎也显得不那么淡漠了。
感受到身侧不时靠近的温度,记忆翻开,耳根忽然泛起一阵热意。
其实,那事也没有她想得那般痛苦,初时二人不得章法,但每一次,他都比前次更耐心,更温柔了一些。
四下寂静,黑夜中唯有几盏灯火静谧地亮着,她感到心中的防备卸下大半。
或许,除了非必要不交流的政治夫妻,他们可以试着成为朋友……或是更多。
眼下便是个好时机。
她斟酌着缓缓启唇,刚发出一个话音,步辇突然小幅度晃了下。
二人手臂贴靠在一起,她未及反应,只见侧旁的人已往旁边挪开一大段距离,紧紧挨着软榻边缘。
她愣在原位,盯着坐榻上被他刻意隔开的距离,一时忘了动作。
黑夜隐去了她错愕的神情,对方若无所觉,见她不语,才询问:“皇后方才有话想说?”
他的语气实则比平日柔和不少,可此刻落在她耳里,有如冬夜卷入布帘的冷风,寒凉刺骨。
明知他看不到,她还是扯了个笑:“回陛下,臣妾无话。”
灯火昏暗,她同样看不见,他眸光中那点微弱的光亮,被风一吹,“噗”地一下熄灭了。
执灯的小太监熟练地掏出火折子点燃,莹莹暖光再度把那一小片黑夜照亮,只是上首的人已掩了眸,再未抬起。
*
二人坐着步辇入了坤宁宫,不多时,东暖阁的灯尽数被宫人熄灭。
谢槿语端正地平躺在一侧,缓缓闭上眼睛。身畔的人却忽然动了下,她下意识伸手,却猝不及防被人紧紧握住。
男人手心灼热,不一会便被汗湿,她终于耐不住,开始小幅度挣扎,却被握得更紧。
耳边忽然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手背被人一下下地摩挲,男人声音低哑:“若是不方便,家里的嬷嬷可教过别的?”
甫一坐上步辇,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便萦绕鼻尖,引得新婚夜的画面在脑海中纷至沓来。中途颠簸,她半个身体都靠在他身上——皇后平日刻板守礼,华服素雅而不失威仪,可只有他知晓,那掩在层叠衣裙之下的身段是怎样的柔若无骨……
好在他及时抽身,忍耐至此刻,已是到了极点。
夜深人静,东暖阁内间复又燃起一盏微弱的灯,彻夜未熄。
*
天刚蒙蒙亮,赵珩晨练归来。
“手臂可还酸痛?”
谢槿语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朦胧间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背对着她脱下外袍。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看不见,出声道:
“……不痛。”
“当真?后半夜你不是说——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赵珩神色淡淡的,看起来真的在思索。
谢槿语:“……”
他心情却似乎很好:“一会让芙蕖进来给你上药。”
19. 关心
皇宫某处。
“想不到宫里还有地方练箭。”
谢槿语松开手指,箭矢破空,正中靶心。
九公主鼓掌欢呼:“嫂嫂真厉害!”
“原先是没有的,这地方皇兄是年初辟出来的,他每日晨起都会来这里练剑或者射箭。”
原来每次她醒过来他都不在,是来了这里。
接连射了几箭,谢槿语才坐下来休息,忽闻九公主喊了声“皇兄”,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人被簇拥着正往她们这边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
“皇嫂说许久没有练箭,担心手生,只是不能出宫,我便带皇嫂来了这里。”九公主兴高采烈,“皇嫂说喜欢这里,还问能不能常来呢?”
“练箭?”赵珩目光落在谢槿语手中的弓箭上。
谢槿语点点头,却见对方笑了笑:
“是该多练练。”
谢槿语:“?”
“免得下次手臂又抬不起来。”
谢槿语:“……”
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天说不出话,差点维系不住脸上端庄的表情。
“你们在说什么呢?我也要听。”九公主好奇地凑过来。
“陛下方才说,我们可以每天都来。”
谢槿语微笑道。
“真的吗?”九公主撇撇嘴,“皇兄对皇嫂可真大方,上次我想在这里练,皇兄都不许。”
赵珩瞥她一眼,淡淡道:“若你能像你皇嫂那般百发百中,不伤及这宫里的一人一草一木,你大可日日来此,朕绝不阻拦。”
九公主无话可说,跑到谢槿语身边求援,后者温和地轻抚她的背。
“你如今倒是找到了靠山。”
九公主做了个鬼脸。
侍卫自兵器架上取下一张沉铁重弓,赵珩接过,信手一拂,弓弦如满月。只听“嗖”地一响,羽箭破空而去,远处草靶的靶心应声而裂,被硬生生撕开一个空洞。
谢槿语眼底掠过一丝难掩的讶异。
世人皆道先帝的二皇子英勇善战、百步穿杨,而论及七皇子,后来赞的皆是经纶满腹、运筹帷幄。她从前竟不知,新帝这副光风霁月的外表之下,藏着如此凌厉锋芒。
正要赞叹,小腹突然传来一阵抽痛,她下意识微弯脊背,眉心微蹙。
“皇嫂,你怎么了?”九公主眼尖,大惊失色,匆忙跑来。
赵珩见状,也放下手里的弓走过来。
谢槿语不好意思地笑笑:“无事,大约是昨日吹了风受了寒,歇一歇就好了。”
她自己没意识到,看在别人眼里,只见她脸上血色尽褪,向来嫣红的唇色发白,看起来像病入膏肓、就要不治而亡了。
九公主见她双手捂着小腹,已然明白了七七八八,正要将她扶到旁边的宫殿歇息,手边忽然一空,淡青色的裙裾翻飞,扬起一阵风,定睛时,那抹纤细的身影已被皇帝稳稳揽入怀中。
赵珩面色凝重,快步走向旁边空着的殿宇。
“传太医。”
谢槿语觉得他实在小题大做,却没力气出声阻止,求助般地看了眼跟在后面的九公主,后者无奈地朝她摊了摊手。
半炷香后。
“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只是信期寒气入体,故而引起腹痛,待微臣开个温补的方子,想必能有所缓解。”
太医院院使顾春和刚上值,就被陛下身边的陈远公公火急火燎地请走,一路上紧赶慢赶,生怕这才嫁来皇宫的皇后娘娘在他手上香消玉殒,脑袋被皇家和谢家掰成两半,一路上把自己行医半生遇过的疑难杂症都回顾了一遍,才在皇帝阴沉的面色下颤巍巍地把上脉。
一观脉象,平稳有力,与正常人无异,不敢置信地多探了两次,才确认无误。
陛下对女子的了解,确是十分匮乏。
“有劳顾太医跑一趟。”谢槿语握着手炉,小腹的疼痛感轻了些,但说话还是有气无力,“从前在扬州时从未疼得如此厉害,许是还未适应京城的气候。”
顾太医抚须点点头:“既如此,微臣再为娘娘开一副调理的方子。不过日后娘娘须得注意,不能再受寒了。”
“真的只是受寒?”赵珩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皇后面色如此苍白,难道月月都要来一遭?”
“女子信期小腹疼痛实属正常,只是这痛感因人而异,皇后娘娘的反应确实是强烈了些。此番疼痛,不亚于伤筋动骨,且绵延不绝,若不加以调理,恐怕更甚。”顾太医叹口气,开了方子,行礼告退。
屋内只剩下帝后和九公主。
谢槿语惊动众人紧张地忙活了半天,内心实在过意不去,见赵珩眉头仍拧着,连忙宽慰道:“陛下不必担忧,其实我从前身体挺好的,月信时也不会这么疼……”
“太医说的伤筋动骨……真的有那么疼?”赵珩突然开口问。
谢槿语感受了一下,如实点了点头:“方才确实不太好,腹中……有如刀割一般。”
她从他无甚情绪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同情。
赵珩默了默才道:“抱歉,昨日是朕思虑不周,下次不会了……你好好休息,朕晚点再来看你。”
九公主目送皇帝离开,转头看见谢槿语脸上升起两团红晕,只当她是热的,贴心道:“嫂嫂忍着些,太医说了,捂一捂能好些。”
*
兰影守在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被刚回来的皇帝一句话打发到库房寻年初外邦进献的千年人参,一头雾水地走出库房,看见梅影从不远处经过。
他连忙跑过去:“梅影姐姐,你可知今日陛下为何叫我寻人参?可是太后要用?”
梅影摇摇头:“听小远子说,是要给皇后娘娘的。”
“今日射箭场皇后娘娘忽然腹痛,听说是信期受了寒,陛下大约是想给娘娘补补吧。”
兰影仿佛嗅到八卦的意味,兴冲冲道:“陛下何时对旁的女子如此关切?是不是对皇后娘娘上心了?”
梅影无语道:“……这宫里如今有旁的女子么?”
“不过陛下今日确实上了心,还问我女子月信会不会疼、有多疼什么的。许是因为皇后娘娘是谢家人,陛下便多关心了几分。”
兰影好奇道:“所以女子月信疼不疼?”话音未落,脑袋就被人狠狠地敲了一记。
“这不是你这个小孩子该关心的事。赶紧送你的人参去。”
梅影与兰影告别,想了想,拐了个弯回了房舍。
*
梅影被芙蕖引到内殿,绕过雕花屏风,只见一人斜靠在贵妃榻上。
她未施脂粉,肤如凝脂,眉眼如画。天光自窗缝倾泻而下,光影流转,仿若置身瑶池仙境。那美人闭目养神,秀眉微蹙,让人移不开眼。
梅影目光一滞。心道那传说中的病西施,应就是这般模样了。
“皇后娘娘,听说您今日身体不适。”梅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递出去,“以往我每次信期疼痛,就会吃这个,很快就不疼了。方才我问过顾太医,他说此药无害,与娘娘正在服的药也不冲突。娘娘大可放心吃。”
谢槿语没想到自己一受寒,竟惊动了这么多人,脸红了红,才道:“有劳梅影姑娘费心,只是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梅影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娘娘别客气,我那里还多的是。”反正药材都不缺,不够她再做就是了。
谢槿语惊了一惊,打开瓶盖,药香扑鼻,她却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闻过似的。
“这药看上去不像宫中所制。”谢槿语捻起一粒细看,越看越觉得熟悉,“敢问梅影姑娘,这药是从何而来?”
梅影却忽然讳莫如深,搪塞道:“这个嘛……是江湖之物。只是具体来历,属下不便透露。”
“梅影姑娘可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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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名唤苏临月?”上首的皇后忽道。
“你……娘娘认识我姐姐?”梅影不由瞪大了眼睛,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嘴,可惜已经晚了。
“你竟是师……她的妹妹?”谢槿语目露惊喜,“你可有她的消息,她这些年可还安好?”
这么看来,这药真是出自师傅之手。此药乃苏临月研制的秘方,对缓解疼痛有奇效。当年她但凡在家里挨了手板就偷点来吃,很快手就不疼了。诚然当年是自己心理作用,不过梅影拿它在信期用,应是效果卓著。
只可惜她连这秘方都没学到,师傅就不告而别,留了张字条说今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估摸着是怕她顶着她苏临月的名头给她丢人。
“她挺好的。娘娘不必担心。”
见梅影一脸犯了大错的心虚模样,谢槿语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皇帝走进来。其余人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余帝后二人单独叙话。
“皇后可好些了?”
谢槿语起身迎接,赵珩伸手扶她,触手一片冰凉。
赵珩微不可察地皱眉:“年初外邦进献的人参,顾太医说有用,朕带来了。一会让他们拿去炖了。”
谢槿语心头暖意升腾,唇角稍扬:“多谢陛下。”
皇后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周身不复平日的端庄威仪,反倒显出与她年纪相称的娇态。这一笑,俨然少女情状,当真惹人怜爱。
美目含情,赵珩略感不自在,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皇后不必言谢。谢大人为朝廷任劳任怨,他的女儿入了宫,朕自然不会亏待。”
谢槿语嘴角仍噙着笑,眼底的情绪却顷刻消散了。
见屋内没有旁人,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
“昨日的奏本朕已经批阅交给兵部了,若是顺利,三月后应能施行。”
谢槿语接过那卷纸,打开便见一笔一画极为规整的馆阁体,正是经由文书官抄录的奏章抄本。只一眼她便看出几处修改,顿觉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她捧着卷纸爱不释手:“陛下,能否容臣妾抄录一份再归档?”
她仰起头,眸底尽是殷切期盼。
赵珩眸光微动,喉结上下一滚:“本是多抄的一份,就是拿来给你的。”
殿门关上,龙袍袍角消失在视线里。谢槿语放下强撑许久的唇角,垂下眼帘,脸上的表情尽数褪去,唯余病容倦怠。
*
夕阳西下,把宫道上的人影拉得格外长。
“陛下,工部吴大人和林大人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陈远跟在皇帝身后汇报道。
今日奏章堆积成山,皇帝还召了一干大臣到御书房议事。没想到工部的大人方至外间,陛下竟将刚遣去的小太监叫了回来,亲自来送这无关紧要的人参,还在坤宁宫逗留许久,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
还真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犹豫着开口:“陛下为何亲自前来?送人参这等小事,奴才们还是能为陛下分忧的。”
“谢大人劳苦功高,朕亲自前来看望皇后,方显对谢家的重视。”
陈远仍是一头雾水。这么点小事,除了两宫之人,外边的人怕是难以知晓,又何谈彰显重视。
想了半天不得其解,赵珩看在眼里,默了默,才大发慈悲为他解惑:
“工部怠政日久,这领头的二人,也是时候该敲打一番了。”
陈远这才茅塞顿开。
今日皇后娘娘面色惨白,看起来好生可怜,他还当是陛下动了凡心,哪里想到……
谢大人身为阁老,皇帝借口看望他的女儿晾着二位大臣,那二人明日便是想怪到皇后身上,奏疏怕是还没递到御前,就会被内阁那帮老臣悄无声息地压下。
陈远在心里抹了把冷汗。
陛下这心思,果然缜密。
20. 默契
赵珩一言九鼎,隔日起,日日有乾清宫的小太监送奏章到坤宁宫。
谢槿语一边翻阅奏章和书籍做笔记,一边还要从太后那里接管后宫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日日熬到深夜方就寝。
赵珩似乎也忙,已有些时日不入后宫——这倒正中谢槿语下怀,她日日都能睡个好觉。
年节前没几天,她正埋头核对除夕宫宴各项细节,外边忽然来报,说陛下请她到御书房一叙,她撂下手头的事赶过去,却撞见自家父亲从里边出来。
二人上次相见还是在谢府,不欢而散。而她如今又没听父亲的话,涉足朝政,到底有点心虚,快步走过去:
“父亲,我——”
她想要解释,当今陛下不是父亲以为的多疑猜忌之人,反应过来二人身处的地点,又把话憋了回去。
谁料谢甫却春风满面,叹道:
“皇后娘娘,先前是臣狭隘了。”
“父亲……这么说,您是同意了?”
谢甫摆摆手,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您是皇后,是陛下的正妻,您要做什么,微臣已不便干涉了。”
“不过,”谢甫停顿,神情多了几分郑重,“娘娘需记得,谢家永远是您的依仗。”
谢槿语眼底一热,还待开口,就被他拍了拍手臂。
“进去吧,陛下还等着呢。”
*
谢槿语自己不知道,她迈入殿中问安之时,向来端庄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喜悦。
上首之人唇角微勾:
“看来谢大人的话,比朕的更管用。”
那晚可不见她有如此欣喜。
谢槿语忙道:“多谢陛下看重,替臣妾与父亲明言。臣妾心内感激不尽。”
“哦?”皇帝心情似乎十分不错,“皇后该当如何报答?”
谢槿语:“……”
她正要说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客套话,抬眼却见他表情微妙,忽然福至心灵。
该不会……他是想听那句“以身相许”吧。
脸一红,话堵在舌尖,再一观上首之人,气定神闲,表情无波无澜,一副君子高洁的模样。
看来是她多想了。
果然,没等她回答,他又道:“上次皇后的提议提醒了朕,除了秀水山尚有多处通讯不便,前两日兵部统计了一番,今日朕召了兵部和户部的人,商榷一些细节。”
这是要她参与?
谢槿语被这天降大饼砸晕了。有机会阅读朝廷奏章对她已是额外的惊喜,如今竟要直接与朝中官员议事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上首,对方却神态自若,仿佛这件事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
景朝确未禁止后宫干政,翰林院也为女子设置了极少的低品职位,可女子直面朝廷官员议事,除了百年前辅佐幼帝的徐太后,恐怕再无她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装束,大到衣裙颜色制式,小到绣鞋上的一颗珍珠,无不与她的皇后身份相衬。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宫规没提过,皇后在御书房议政时要穿什么啊!
赵珩批完手上的奏疏抬头,见她仍低垂着眼立于下首,诧异道:“皇后还有问题?”
语气之理所当然,仿佛是她少见多怪、小题大做,实在令人气愤!
她立时看回去,微笑道:“没有。”走到一旁坐下。
两部尚书带着下属官员踏进御书房,只见皇后端坐上首,忙垂下眼躬身行礼,直到落座,也不见皇后有要走的意思。
几位大臣心内犹疑,可端看御案后的天子一言不发,面面相觑一番,终是无人开口问询。
其实今日的议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得急。前日兵部匆忙拟了份新辟的驿亭和路线图册,预算送到户部,果然被原封不动地打回,兵部早有预判,料想这事大抵要一来一回推诿上数月,便也暂且搁置,孰料刚过两日,陛下又亲自问起。
兵部尚书杜聪将事情全盘托出,脊背挺得笔直,总之该干的他们都干了,户部不拨款,事情办不下去,可怨不得他们。
户部尚书柳道成更是泰然自若。他是在户部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了,面对各部诘问,自有一套叫人无法反驳的说法。譬如当下,边境军费、灾民安置、宫殿修缮……桩桩件件,一山更比一山高,兵部这事,充其量算个排在后头的小山包。
两边就这么拉扯半天,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柳道成苦大仇深地大吐苦水,一会说起前段时日救济灾民耗费甚巨,一会又提起行宫扩建翻新投入颇丰……总之是国库空虚,有心无力。他自觉说得差不多了,便转身请示上首的人。
皇帝始终一言不发,奏疏批了一叠又一叠,似乎根本没在听,见他停了,也未抬头,只随口问了句:
“不是前年才修过?又要修?”
柳尚书道:“陛下,此事确是前年魏王上表,说要在行宫东面另辟一座避暑山庄,先帝当年首肯,本应年初完工,只是工期迟缓,拖到现在还没有眉目,前两年已投入数十万两白银,按照内务府呈报的物料与人工,预计明年还要支出三十万两白银。若计入奇珍花木和工期损耗,最终耗费恐怕会超过五十万两。”
“不是微臣不愿配合,只是国库的银子已是拆东墙补西墙,实在无力在短期内支撑此事。”
在场之人都是纵横官场几十年的老臣了,对朝廷这笔烂账了如指掌,莫说天子,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于事无补。
唯有谢槿语初次接触,听得心惊。先帝昏聩,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她是知道的,国库空虚,这她也是知道的。
只是竟空虚到如此地步,连几处新的驿亭都无法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建行宫?五十万两白银,那可是朝廷两万五千新兵一年的口粮!
这个魏王是先帝的亲弟,其奢靡之风,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揽下这个活,不知贪了多少。
偏生这是先帝圣旨,魏王又在皇室宗亲当中威望深重,满朝文武怒不敢言。到了新朝,又听闻魏王为新帝夺嫡出了不少金银,春风得意更甚从前,这下只得彻底把话咽回肚子里。
她看向下首的几位大人,神情俱是灰暗,脸上似乎都写着几个大字——这事,还得拖。
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跟着几位官员俱看向御案后的那人。
赵珩终于掀起眼皮,对尚书道:“既如此,行宫就别建了。”
“这……”柳道成吃了一惊,犹豫道,“陛下,可魏王那边……”
莫说魏王是功臣,单说行宫之事,先帝遗诏,又是宗亲经手,新帝初登基,此举可谓冒险。
而皇帝却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大人不必忧心,叔父忧国忧民,此等劳民伤财之事,不用朕说,叔父也会罢手的。”
“听闻二位大人时常对坐品茗,不若尝尝朕这里的茶叶,是否能入二位大人的眼?”
昨日魏王才遣人来户部催款,一夕之间,怎可能突然有如此觉悟?柳道成暗忖,面上仍是应下。
宫人上了茶,一时间,殿内归于寂静,只剩下茶盖与茶盏轻碰的声音,上头缄口不言,下面心思各异。
数盏茶毕,日头西斜,就在柳道成如坐针毡之时,忽然外头通报有人觐见。
谢槿语心下一动,顷刻想起了什么。
众人看向门口,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进来,膀大腰圆,眼睛淹没在满脸肥肉之间,只剩下一条缝,赫然是那大名鼎鼎的魏王。
听说他在外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连京中官员都不放在眼里,可这会姿态却低,不但礼数周全,还殷勤地问候了在场诸位,尤其是上首的帝后二人。
谢槿语看着他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夸赞的话听进耳中,只觉得反胃。敛目用余光看皇帝,顿时觉得耳清目明,呼吸都畅快了几分。
寒暄半日,魏王才进入正题:“陛下,如今国家正值百废待兴之时,臣作为宗亲,痛心疾首,在家夙夜兴叹,不能安睡。思来想去,微臣斗胆请求陛下暂缓行宫兴建之事。微臣辜负先帝厚望,只得百年后再到地下向先帝告罪。”
这是一力揽下了取消扩建行宫和违背先帝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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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的罪责。
赵珩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双方僵持不下,魏王无法,往地上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了自己的前半辈子,上对不起祖宗,下连累儿孙,众目睽睽之下,说得连与他有过节的几位老臣都不忍看了。
上首的人才松口,轻飘飘地说了句“准奏”,魏王感激涕零地谢恩,双腿颤颤巍巍地支撑硕大的身体要站起来,又因跪得太久,腿一软,再度跪下去。光听这闷响,就知道有多疼。
谢槿语忍得难受,忙拿起茶盏掩盖自己不住上扬的唇角,移开目光,不经意和那始作俑者对视,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眸底的笑意。她弯了眉眼,一阵轻松从心底晕开。
魏王来去匆忙。他的背影刚一消失在门口,殿内几位官员便纷纷起身告辞,氛围比来时明显轻松了不少。
柳道成笑得眼尾皱纹都挤在了一处,脚下生风。财政上的事不说,光是想到日后好长一段时日不必再与魏王打交道,他恨不得立刻喝上几坛子美酒好好庆贺一番。
*
御书房内此刻只剩帝后二人。夜幕初降,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点亮了殿内四处的灯盏。
谢槿语起身,走到近前,窈窕身影投掷在桌案之上。
赵珩搁了笔,抬眼道:“皇后有话想说?”
“是。”谢槿语道,“魏王今日此举,是受人所迫。胁迫之人,出自谢家。”
赵珩挑眉:“谢大人对皇后,还真是不藏私。”
“陛下误会了。”她平静道,“魏王勾结杨家卖官鬻爵一事,是臣妾告诉父亲的。”
赵珩眸光一滞,眼底掠过意外的神色,谢槿语避开他紧盯着自己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几月前,长平公主纵容驸马表弟吴小少爷欺压乡里百姓,臣妾派人查看,竟意外发现其身负九品官职,月月食俸却不见上值。稍一探查才知,官职是买的,连秀才也是假的。”
“好在那吴家蠢钝,一并证据都好端端保留着,稍一诱导便中了套,一路顺藤摸瓜,才查到魏王和杨家的蛛丝马迹。”
“只是再往上,便再难取证了。”她秀眉一蹙,“臣妾拜托父亲帮忙查探,并未听说有任何进展。”
赵珩略一颔首。
“既然如此,为何——”
“——为何不秘密探查,反而打草惊蛇。”他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皇后可是想问这个?”
“正是。”谢槿语凝神思考,神情不由流露出一丝懊恼,“魏王不足为惧,可这么一动,杨家定会警觉,便是有马脚错漏,如今也被抹得一干二净了。日后要再查,恐怕难如登天。”
她当然知道,为民生计,拿此事胁迫魏王,解决财政燃眉之急是上策。可这件事她查探了许久,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本想徐徐图之,如今中道崩殂,实在令人沮丧。难免想要寻求两全之法。
“不急。杨家的罪行罄竹难书,卖官鬻爵这一条,还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忽而唇角轻勾,“何况——前朝有谢大人坐镇,后宫又有如此一位智谋双全、忧国忧民的皇后,朕有大把时光,何愁寻不到杨家的把柄?”
这话发自肺腑。他语调些微上扬,听起来有些揶揄的意味。
话音方落,二人视线交织,俱是一愣。
此时的他,眉目疏朗,神采飞扬。
记忆里,身处后宫,他总是淡漠疏离的,而御书房之中,却自有一种运筹帷幄、收放自如的轻松洒脱。
方才他脱口而出,也是将她当作臣子一般对待的。
赵珩同样察觉到了,自己此刻在皇后面前,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正如此刻,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彼此的身份开始转变,皇帝与臣子,丈夫和妻子……气氛升腾,眼神晦暗。
一齐转开头,视线又同时捕捉到对方泛红的耳尖。
赵珩轻咳一声:“天色已晚,皇后不如留下用饭。”
谢槿语定了定神,才找回自己平日官方的语调,温婉一笑:“多谢陛下。”
21. 守岁
昭庆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
秀女尚未入宫,皇宫里只有三位主子,加上尚未出阁的九公主不过四人。家宴一切从简。
但这是谢槿语入宫以来亲手操办的第一场宴会,虽然不大,连日来她还是尽心尽力,从菜式到陈设皆是亲力亲为,连宫里专司宴会筹办的薛尚仪都在她的感染之下多上了几分心。
暮色四合。
乾清宫偏殿内灯火通明,红灯笼高高挂起,将殿内照得暖意融融。窗外飘着细细的雪花,不大的宫殿内却温暖如春。
太后在秋叶姑姑的陪同下缓缓步入,见到殿内的布置,眼中闪过赞许:“皇后有心了,简简单单的,反倒更显温馨。”
谢槿语上前扶住太后的手:“母后谬赞,臣妾只是尽些心意。”
“这就很好,”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一家人在一起,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
“去岁陛下才登基,宫内事忙,也没正经过个年,冷清得很。”太后上了年纪,难免回忆起旧事,“今年皇后入了宫,一家人在一起,倒让我想起自己初入王府的时候。”
谢槿语跟着笑了笑。杨淑妃与先帝成婚之时先帝还未登基,听闻刚嫁进王府便颇受宠爱。
很快,赵珩和九公主也到了。
九公主一进门就被桌上散落的几枚小荷包吸引。其上纹样繁复,精致非常。
“皇嫂,这是何物?”
“自然是压岁钱。”谢槿语眉眼弯弯,”一会儿宴席结束,每人一份。”
“太好了!我要先选!”九公主高兴得蹦了起来,目光在几个纹样不同的荷包上梭巡,半天也拿不准主意。
赵珩落在后面,视线落在侧旁的灯笼上。
一串灯笼挂了一排,每个都别出心裁地写着不同的吉祥话。端看秀丽工整的字迹,便能看出是出自谁的手。
他的眼神柔和了些:“皇后辛苦了。”
谢槿语温声道:“此乃臣妾分内之事。”
夜幕降临,众人依次坐下,宫人们捧着菜肴鱼贯而入。
一道道菜肴揭开,皆是色泽鲜亮的家常菜,寓意却好。
四喜丸子寓意福禄寿喜,清蒸鲈鱼预示年年有余,而八宝饭象征团团圆圆。
顾及太后的口味,谢槿语特意吩咐厨房将东坡肉炖得软烂,而给皇帝的银耳羹也着人少放了蜜。
九公主对着面前的一桌菜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时,只见宫人端着几串糖葫芦进来。
“皇嫂!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九公主两眼放光,接过糖葫芦就咬下一个,山楂的酸和糯米的甜在口腔里交杂在一起,九公主幸福得眯了眯眼。
“这糯米糖葫芦我还是第一次吃,比我以前吃过的都要好吃。”九公主眼睛亮亮的,“皇嫂,能不能让他们以后天天做?”
谢槿语笑:“臣妾刚进京便听闻京城民间的百姓冬日有吃糖葫芦的习惯,这加了糯米的新花样,也是偶然听姐姐在信中说起,请御膳房的刘大厨试了试,竟一下成了。公主喜欢便好。”
“你昨日才说牙疼,还是少吃些为好。”太后坐在上首制止道,转而对皇后和蔼笑道,“皇后有心了。”
九公主失望地瘪瘪嘴。
*
宴席结束,宫人撤下残羹冷炙,皇帝尚有要事处理,太后也没留皇后。按照惯例,除夕夜帝后会在坤宁宫一同守岁。
谢槿语回到宫里,从妆奁里取出一个别致的香囊,仔细完成了最后一点,放在烛火旁端详,脸上不禁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一个月来她挤出时间,紧赶慢赶,总算是如期完成了。
收进袖间,她坐在房里静静看月色。
月光皎洁明亮,漆黑的夜空里连一颗星子也没有。
往常的除夕,她是与父母兄姊一同过的。
一家人围坐一桌,哥哥姐姐天南海北地扯些趣事说笑,母亲应和,就连平日严肃的父亲,也彻底放下架子,笑得开怀,热热闹闹地挤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畅聊到天明——这是她对过年的记忆。
如今入了宫,虽然礼仪规矩约束颇多,新的家人聚在一起,也算温馨和气。
她打开母亲和姐姐提前送来的新年书信,一字一字地往下读,仿佛家人正隔着宫墙与她守着同一轮月亮,心中倍感温暖,对着月色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夜色愈发浓重。
“娘娘,可要奴婢去催一催?”
冬枝陪着皇后等了许久,眼看这一年就要过去了,陛下那边却连个传话的人都不见,晾了皇后娘娘几个时辰。
月下美人倚窗独望,她看在眼里,于心不忍。
“不必,陛下定是有事耽搁了。”谢槿语温声道,“再等等罢。”
“是。”冬枝应了,心底不由泛起几分酸楚。
这一个月来,她是看着皇后如何操持后宫、孝敬太后、服侍皇上的,初时她还满眼挑剔,可相处到现在,便是宫里最严苛的女官来了,也挑不出皇后一点错处。
然而皇帝对娘娘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除却新婚的半月和初一十五,皇后寻常连皇帝的影子都瞧不见,每日往御书房送的点心也只是托侍卫转交。她这个宫里的老人看在眼里,也不免唏嘘。
谢槿语自然不知自己在冬枝心中如此凄惨。她只想着近日过目的奏章,边关有变动,各部又忙着年终绩效考核,朝廷忙得团团转,不怪他这个皇帝在除夕夜都闲不下来。
她心里升起无限的同情。
新年的钟声沉沉敲响,坤宁宫门口才出现一道微弱的亮光。
谢槿语站起身正要行礼,却见陈远身后空无一人,目露询问。
“娘娘,陛下遣奴才来传话,说今夜政事繁忙,恐怕不能来坤宁宫陪娘娘守岁了。陛下让您早些安置,不必等了。”
她颔首道:“本宫知道了,劳烦公公转告陛下注意龙体。”
陈远殷勤应下,又道:“陛下还说,明日是新年,让娘娘好生歇着,不必去乾清宫请安。”
目送陈远走出宫殿,谢槿语思忖半刻,起身道:“冬枝,把小厨房温着的点心带上,随本宫去一趟御书房。”
冬枝面上一喜,看向皇后的目光多了些钦佩。
后宫中的女人,合该主动些。
谢槿语没注意她的表情,迈出殿门,拢紧衣领。
她心中暗忖:前日吏部的人事,昨日边关的军报,不知今日是否有进展?
送点心,的确是个好借口。
*
谢槿语没坐步辇,只带了冬枝和提点心的小宫女,前头一个领路的小太监,一行人走在漆黑的宫道上,与黑夜近乎融为一体。
绕过一个拐角,前头出现两个小宫女,二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许是想着深夜无人,说话声音不算很轻,四下寂静,二人的私语清清楚楚地传进她耳中。
“姐姐你说,都这个点了,陛下为何还在御书房,冷着皇后一人独守空房?”
“你入宫晚,许多事都不知道。我偷偷跟你说,你听过便忘,千万别告诉别人。”年长的宫女语气神秘,“你可知为何咱们陛下新婚,便对皇后不冷不热?”
“其实,陛下早就心有所属了!”
谢槿语脚步一顿。
“据说陛下当年下江南时遇见过一个姑娘,这么多年从未纳过妾室通房,就是为了她!”
小宫女倒吸一口气:“……可是娘娘生得那样好看,温温柔柔的,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好,陛下怎会不喜?”
“陛下娶娘娘,只是因为她姓谢。——要我说,就算是皇后,没有丈夫的宠爱,在这深宫之中,又能算得了什么?”
冬枝正要冲过去,被谢槿语按住。
前头的两人似有感应地住了嘴,拐进前头的巷子里。
一行人走到御书房门口,谢槿语忽然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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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光亮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冬枝,你回去查清那两个宫女的身份,依照宫规,一个押入慎刑司,发配掖庭,另一个……”她顿了顿,“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是。”
*
赵珩正忙着处理公文,忽闻侍卫通报,抬起眼皮,一道清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诧异道:
“皇后怎么来了?小远子没跟你说?”
她摇摇头,温声道:“陈公公已将陛下的话尽数转达,只是臣妾从前在扬州时便有除夕守岁的习惯,左右无事,便想着来给陛下送些点心。”
赵珩颔首:“皇后辛苦,这等小事,遣下人来送便是。”
须臾,见她仍旧站着,他再度从桌案间抬头:“皇后还有事?”
“臣妾……”下意识隔着衣料摸了摸袖中的香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念道,“臣妾是想问,陛下公务繁忙,可有臣妾能帮上忙的?”
赵珩动作一顿。
近日她学习处理政务进步飞速,他看过她写的批注,高瞻远瞩,颇有见地。朱批一事,对她来说并不算难。
本想着循序渐进,可对上皇后关切的眼神,扫过桌案上堆成几座小山的奏章,他略一点头,随手点了未批过的一叠,叫人摆在旁边她曾用过多次的书桌上。
谢槿语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凝神细看奏章旁的票拟。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二人才将桌上的奏章处理殆尽。
前几任皇帝嫌朱批麻烦,大都让身边的太监代劳,而新帝勤勉,凡事亲力亲为,才日日忙碌。
今夜有了她,效率奇高。
想到这里,谢槿语突然反应过来——
她这是在新年的第一天,当了回掌印太监?
*
帝后除夕夜通宵达旦批阅奏章,一同用了早膳,守了个实打实的岁,又一同给太后请过安,才各自回宫歇息。
回宫的路上,冬枝终于找到机会问:“娘娘,您这几日为了赶工把眼睛都熬红了,为何不将那香囊送给陛下?”
“那香囊的纹样罕见,便是在宫里奴婢都没见过比它更好看的,陛下看到,一定能体会娘娘的良苦用心的。”
谢槿语一怔。
香囊本是看到姐姐准备,一时兴起才决定做的,又想到那人的身份,四处寻摸来各种复杂奇异的绣法,练习了许久才着手开始做。
昨夜,本来是要当作新年礼物和点心一起送的,可是当时莫名想到那两个小宫女的话,没能开口。
再后来,就是真忘了。
她笑了笑:“左右不过是从我的柜子里跑到陛下的柜子里。送不送的,又有何分别?”
她与陛下的婚姻,终究与姐姐是不同的。
*
赵珩回到寝殿内补眠,本是困极,可甫一闭上眼,脑海里却交替涌现出不同的画面。
一会是江南游船上自信张扬的小姑娘,一会是御书房桌案后凝神思索的皇后。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可迷迷糊糊间,却觉得二人无比相像。
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然察觉,皇后聪慧至极,凡事一点就通,目光长远,不拘一格。若不是她举手投足从无一丝错处,他很难想象,纸上挥斥方遒的皇后,又是那样刻板守礼,才让他初时对她的印象不佳,以为她又是豪门世家里那些把《女德》《女诫》揉进血肉里的千篇一律的贵女。
蓦地记起,昨夜偶然看去,皇后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遇到什么阻碍,两根手指夹着毛笔轻轻晃动。
六年前的扬州,那个小姑娘也是这般转着笔,与他讨教问题的。而且,他也不止一次见到皇后思索时绞袖子的动作。
脑海中二人的脸渐渐重叠。
皇后平日素妆青裙,让他忽略了,她生得是极浓艳的。
心里兀地浮现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22. 牵手
竹影守在门外,被猛地一喊,以为是出了刺客,慌忙跑进内殿就要拔剑,谁料皇帝陛下一脸凝重,问的却是“当年的姑娘是不是皇后”这样的梦话。
他把当年亲手交予玉佩,又暗中确认她就是谢家大小姐的过程,从头到尾细细讲述了一次。还是觉得不放心,又苦口婆心地把有关姐妹俩的市井传言、奇闻轶事都讲了一遍。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谢大小姐和皇后如果是同一个人,他一辈子孤寡!
费了半天口舌,上首之人仍旧将信将疑,他重重叹了口气,默默退下。
顾太医果真是神医,先前怎么说的来着——陛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长此以往,多梦少眠。
这不,熬了一整宿,大白天的,竟然产生了如此严重的幻觉。
当年那个刁蛮无礼的丫头,怎能与他们温婉端庄的皇后相比!
就算她是皇后的姐姐也不行!
*
正午时分。竹影候在坤宁宫殿门口。
里边帝后在用午膳,门开着,帝后的一问一答,外边听得一清二楚。
“皇后平日喜欢吃什么?”
“妾对吃食并无什么特殊喜好。”
这是真的。她小时候挑食,后来被父亲的戒尺治好了。
“书籍呢?”
“经史子集,女德女诫,兵书策论……都有涉猎一些。”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
谢槿语拿起的筷子又放下,最后干脆不拿了。不知道皇帝今日为何突发奇想问这些问题,仿佛选秀考核的女官,叫人怪紧张的。
依据对陛下喜好的了解,她真假参半地答,对方面色淡淡的,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点失望。
……难道那个关于华阳县主的问题她没答好,不小心暴露了她讨厌县主的事实,让皇帝觉得她心胸不够宽广?
可是她刚才都说了县主性情、功课、才情,样样……尚可。
这还不够宽容么?
要她说,应当是——功课差劲,性情糟糕,才情稀烂!
好在他没有一直问下去,她才执起筷子,重振食欲。
殿外,竹影和小远子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望见浓浓的担忧。
*
赵珩方踏出坤宁宫的大门,竹影便凑上去。
“陛下,您现在能确定了吧?”他试探道,“皇后娘娘的喜好习惯和那位大小姐没有一点相像。”
见赵珩不语,他急了:“……陛下难道还不相信?”
赵珩瞥他一眼,淡淡道:“的确不是同一人。”
“换做是她——只会说华阳县主功课差劲,性情糟糕,才情稀烂。”他轻笑,“‘尚可’如此高的评价,不会出自她之口。”
竹影:“……”
这样说自己的表妹会不会太刻薄了?
适时,远处一名宫女被押着,另一名年长的宫女领头在前,看着是去慎刑司的方向。
“那不是娘娘宫里的掌事姑姑么?”竹影喃喃道。
赵珩看向后头的小远子,后者心领神会,答道:
“禀陛下,昨夜宫里有人多嘴,被娘娘撞见,下令押入慎刑司。”
赵珩眉头一拧,陈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皇后平日待下宽和,寻常的闲言碎语,依照宫规,至多不过罚俸。这两个宫女恐怕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才引得如此后果。
忆起今晨听到的复述,陈远深吸一口气,把那两个宫女的原话不带一丝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锐利的目光扫过来,陈远脊背发凉,“扑”地一声跪下。
后头的宫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彻查后宫——参与议论此事的,全部打了板子发入掖庭。”
皇帝的语气寒凉刺骨。
“可昨夜议论的另一名宫女,”陈远欲言又止,心内叫苦不迭,“皇后只叫罚了一月的例银……奴才该如何处置?”
“后宫之事全由皇后做主,自然是听皇后的。日后再有此类问题,不必问朕。”
“是。”
*
方送走皇帝,谢槿语本应午睡,可睡了一上午,这会不困,便想着去御花园逛逛。
谁料分别不足一炷香,又在宫道上迎面碰见了皇帝。
谢槿语尴尬地抿了抿唇。
芙蕖倒兴奋,悄声道:“娘娘,新年新气象,这就是缘分呐。”
谢槿语没搭理她,只因这条路是他回宫的必经之路,她昼夜颠倒还没睡醒,草率了。
“皇后这是要去哪?”
她只得照实说:“午间方起,这会不困,想着去御花园消消食。”
赵珩点点头,神情丝毫不见方才的阴沉之色,温声道:
“朕也要去,便一起吧。”
谢槿语:“……”
竹影&陈远:“……”
你俩刚刚是迎面碰见的啊!
……
先帝擅长玩乐,因此这御花园经他之手,抵得上先前的几倍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移步换景,便是在这寂寥的冬日,也别有一番意趣。
园中不时有宫人忙碌,见到帝后二人同行,忙退到一旁行礼,悄悄用目光描摹二人的身影。
这园中景致年年相似,真正值得一看的风景,是这姿容绝代的一对伉俪。
赏景的人不知自己成了风景,目光流连各处,唇角微弯。
“皇后喜爱梅花?”
谢槿语正在观察前方长廊的檐角,被问得一愣,半天才回过神。
“陛下是在问我?”她摇摇头,笑了笑,“臣妾对花并无什么偏爱。四时不同,花也不同。我都喜欢。”
他神色微怔。
当年,她发髻上缀了各种花朵,简直像顶了个花园在头上,问她,她理所当然道:“四时不同,花也不同。春天开的花多,本小姐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只能都戴上咯。”
此时他们恰好走到一株盛放的梅树下,又恰好一阵风吹来,殷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几瓣停留在她发间。
红梅鲜艳,衬托出她本就极盛的容颜,美不胜收。
她微微仰首,沐浴在花雨之中,微冷的空气混着花香钻进鼻尖,心旷神怡。
她不由得展颜一笑。
梅瓣铺了满地,她回过神,落入一双漆黑的眼眸。
他眼型窄长,眼尾稍扬,本是一双多情眼,可即便在笑,眸底也总是含着一股疏离清冷,拒人千里。
唯有偶尔动情之时,她才能借着烛光看出那团漆黑中的少许情意。
但是此刻,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枝桠温和地洒下来,她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眼底的温柔。
脸颊忽然传来微凉的触感,是他的指尖。
她呼吸一滞,羽睫微颤,仿佛被定住一般,身体紧绷,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那手却换了方向,往上掠过她头顶。
再回到眼前,手心摊开,其上已多了几片花瓣。
鬼使神差一般,她也把手递了出去,手心朝上展开,似要接过。
头顶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
眼前那只大手顷刻翻转,将她的手牢牢握紧。
温热的触感如过电一般流经四肢百骸,她身子一僵,被握住的那只手连带着手臂仿佛都失去了知觉,由着他往前牵引。
心跳如擂鼓,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响声。
就这样牵着手穿过梅园、长廊、亭台、水榭,谁也没再说话。
终于又迈出一处园子,她感到后背的夹衫已然汗湿,手心更是黏腻得不成样子,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无声制止。
男人询问的目光从侧旁投下来。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脸,放弃挣扎。
余光偷瞟见男人泛红的脸颊和耳朵,暗自腹诽——都热成这样了还要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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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他忽然松开手。
喉结滚动一圈,他启口道:
“朕说过,会给你和谢家应有的体面。”
“先前是朕疏忽,日后不会了。”
谢槿语微愣,一时没听明白。
待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冬枝走过来低语几句,她才恍然。
原来方才那些……都是做戏。
视线下移,她后知后觉,方才交握的手心之间尚有一片细小的梅瓣,被汗液浸湿,黏在手心。
她随意拍去,自嘲般地笑笑,神情恢复了素日的淡然。
*
竹影一路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直到御书房门前都没能开口。
赶在陈远跟进去之间拉住他,问道:
“陛下方才为何突然对皇后娘娘如此亲近?”
又是逛园子又是牵手的。
明明知道她不是她。
陈远一拍他的脑袋,眼珠一转:
“你傻呀,咱们陛下,这是在给皇后娘娘撑腰呢!”
竹影当下没听懂,过了几日就全明白了。
宫里的流言焕然一新——说帝后情深,不但携手同游,皇帝更是冲冠一怒袒护皇后。
如今掖庭人满为患,无不感念皇后为他们求情免去杖责。甚至有人将帝后深情写成了话本,悄悄在各宫传阅。
*
正月初九,秀女入宫。
吏部司封司主事孟世忠之女孟云裳,宣府镇副总兵何耀光之女何云熙二人封为才人,分别赐居西六宫的储秀宫和咸福宫。而国子监祭酒周易之之女周静姝,封为贵人,赐居东六宫最北的景阳宫。
三位新人入宫两日后,分别拜见了太后和皇后。
冬枝目送三人离去,走到皇后身边道:
“这新进的秀女看着都不错,周贵人和孟才人性子静,瞧着都是省事的,何才人活泼些,心思却浅。”
谢槿语抿了口茶,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她问:“周贵人自己选的景阳宫?”
“是。”冬枝恭谨道,“按照娘娘先前的吩咐,宫殿都是让她们自己先选,再呈报的内务府。”
“奴婢先前也觉得奇怪,还特意问过。管事公公说,是周贵人觉得景阳宫偏远些,安静。”
谢槿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坤宁宫外的宫道上,两人并排走着,周贵人稍慢一步。
何云熙率先打破沉默,开朗笑道:“这两日在宫里,姐姐们可听说了陛下和娘娘的事?”
“我进京前便听说过娘娘的美名,今日一见,当真是国色天香、仪态万千,怪不得能得陛下如此宠爱。”
“是啊。”孟才人温婉一笑,“娘娘和陛下虽是太后指婚,可二人感情甚笃。我先前听说陛下不常去皇后宫中,只因心有所属,还以为是真的,如今看来实在荒谬,是那些人捕风捉影。”
“陛下政务繁忙,这两日虽都未进后宫,但心里一定是记挂娘娘的。”
何云熙经她一提醒,也想起这事,心中疑窦丛生:“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云裳意味不明地笑笑。
何云熙正欲追问,一直沉默着的周静姝忽然加快脚步走到二人身边,神色冷淡道:“二位妹妹既入了宫,当谨言慎行。”
几人沉默下来,没走多远,周贵人与二人分别,独自前往东边。何云熙便拉过孟云裳,低声道:“姐姐,你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前段时日陛下罚了一干宫人到掖庭?”孟才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何才人点头:“那些宫人乱嚼舌根。”
孟云裳嗤笑一声:“若是说些闲话就要被罚,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帝后情深?”
何云熙一怔。
“掖庭有个宫女叫玉瓶,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
孟云裳扬长而去,何云熙在原地站了会,掉头往掖庭走去。
23. 偶遇
春节过后便是上元节。
谢槿语偷闲半日,又开始操办起十五的灯会。太后对上次的除夕宫宴甚是满意,大有将宫内的事务尽数交与她的意思。
正月十四,节日将至,宫人们已在皇宫四处挂起花灯,她早起请过安便在宫内四处检查,生怕出了纰漏。
午后,她刚从御花园的一处假山出来,意外和皇帝打了个照面。
不远处的凉亭里,皇帝身边还站着一粉裙女子,二人似在聊些什么,女子笑得开怀。
不欲打扰他们,谢槿语远远地略欠了欠身就要走,谁知皇帝主动走了过来。她也只好上前。
那女子也跟着从凉亭出来,见了她盈盈一拜,春风满面。
“妾见过皇后娘娘。”
走近了她才看清,这粉裙女子是何才人,何云熙。
近日事忙,她免了后宫的请安,因此除了秀女初入宫的拜见,她并没再见过这位何才人。只听说陛下去看过她几次,但并未留宿。
“才人免礼。”
何云熙兴致勃勃:“方才陛下与妾在园中同游,说起这园中的梅花,娘娘可要留下与我们一同欣赏?”
“不必了。”
谢槿语无意打扰二人赏景,更没兴趣加入,心里记挂着事情,神色始终淡淡的,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看在何云熙眼里,却觉得皇后是因为被皇帝冷落、又瞧见丈夫宠幸新欢而失魂落魄,得意地勾起嘴角。
多亏了孟云裳提醒,她用重金收买了那个宫女,才没被蒙在鼓里。原来陛下根本就不喜欢皇后,不过是因为谢阁老,才与她表面虚与委蛇。
这几日陛下看了她几次,可一次都没去看过皇后,足以证明皇后在陛下心里,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贵为皇后又如何,还不是连她这个进宫没几天的才人都不如?
想到这里,她内心膨胀起来,故意往皇帝那里凑近半步。谁料,后者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没等她站定,就走开了,一旋身,搂住了皇后的肩膀。
“皇后来得正好,何才人方才说有事要走,不知皇后可否陪朕对弈一局?”
何云熙诧异地看向皇帝,正要反驳,又被他突然转回的凌厉眼神吓了回去。
谢槿语被他一搂,差点没站稳,清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她下意识拒绝:
“臣妾来此并非赏玩,上元节宫灯尚未布置好,恕臣妾不能奉陪。”
皇帝却不在意,搂着她就往前走:“无妨,朕陪皇后一起便是。”
余光里,粉裙身影在后头追了几步,谢槿语正要回头,脑袋却被一只大掌轻轻扳了回来。
何云熙停下脚步,愤恨地盯着那道动人的身影,仿佛要把皇后的后背盯出一个洞。
贴身宫女春桃轻拍她的手臂宽慰,被她一把甩开,跌在地上。
“贱婢,都是因为你进谗言,让我来御花园碰运气,才害得我今日如此丢脸。”她气得涨红了脸,牙关都要压碎,“你就在这里跪着反省,不到三更不许起来。”
另一边,帝后二人已经迈出了园子。
“陛下,现在可以放手了。”谢槿语垂着眼帘淡淡道。
赵珩松开她,只见她退开几步,规矩地行了个礼。
她微微低着头,但他还是注意到她眼下发青,面容比从前似乎清瘦了几分。下意识抬手触碰她的脸,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手悬在半空,他愣了愣。
“陛下,如今四下无人,不必再费心做戏了。”她忽然抬眼与他对视,语气客气疏离,“臣妾感念陛下体恤,但宫中流言蜚语不可能杜绝,他们如何作想,又如何议论,实则影响不到臣妾分毫。这些事,臣妾真的不在意。”
“因此,”她顿了顿,“陛下日后不必再像今日这般假意袒护臣妾。臣妾自知身为皇后的职责,何才人天真率性,得陛下喜爱,臣妾也甚是欣慰。”
赵珩一开始被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听到这里,倏而被气笑了:“皇后说什么?朕喜爱她?”
他少有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她美眸一顿,想了想,猜测皇帝初次纳妃,她这话太直接,他不好意思。
于是她忙替他找补:“臣妾也觉得何才人——”
“——愚钝不堪、目不识丁。”皇帝接过她的话,满脸写着“不要把我和她相提并论”的气愤。
谢槿语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眨了眨,原先平静的脸色蓦地变得鲜活起来。
皇帝还未消气,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皇后可知方才在凉亭发生了什么?”
她自然摇头,一脸无辜。
“朕用过午膳,本想来赏景,刚走近亭子,那何氏就出现了,拽着朕问东问西,朕想着她刚入宫,不好拂了她的面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哪知她越说越起劲……”
“这还不算。”他继续倒豆子一般地说,“你才来之前,朕随口提了一句‘梅乃四君子之一’,她竟然问,能不能添个‘何’字凑成五君子,说他们家满门忠烈,应当有一席之地。”
眼看皇帝的表情无语到了极点,谢槿语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也跟着笑起来:“还好皇后来了,否则朕还不知要如何脱身。”
“臣妾看,何才人倒真是个人才,能将陛下逼到如此境地。”她不由调侃道,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皇后不必着急幸灾乐祸,你是六宫之主,日后有你受的时候。”
她事不关己地摇摇头:“臣妾可不像陛下风流倜傥招人喜爱,何才人纵是要使尽浑身解数,也会全使在陛下身上。”
“到时,臣妾更能得个清闲了。”
“好啊。”赵珩哼笑一声,“有皇后这句话,日后再遇见何才人,朕一定召皇后前来一同招待。”
“夫妻一体,有难同当。”
这句话他就这么顺嘴说了出来。二人视线交织,俱是一怔。
午后阳光明媚,空气中似乎有热意蔓延,谢槿语率先移开视线,皇帝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总之……方才拉你一起走,并非是朕在做戏。只是——”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非要搂着她的理由。
当时他的确没多想,察觉到何氏要靠近,下意识就往皇后那处躲。皇后今日披了件妃色大氅,和园中景色分外相称,一进园子他就注意到了,只觉得她整个人娇妍可人、赏心悦目,视线始终在她身上流连,更是想都没想就搂了她。
这会一本正经地对着皇后解释,他才后知后觉地局促起来。
她还在静静地等他说话,眉宇间依然流淌着笑意,眼睛亮亮的,唇角微微上扬,唇边挂着浅浅的梨涡,和平日的沉静端庄很不一样。
“只是什么?”皇后微微挑眉。
他莫名觉得她好像在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不对,他是皇帝,他们是夫妻,他何必解释这么多。
心念一动,他牵过她的手,稍一用力把她拉过来。
她果然没站稳,一个趔趄,半副身子跌进他怀里。
一阵极浅淡的花香飘进鼻尖,他伸手扶在她腰间,另一只手并未松开。
纤腰不盈一握,呼吸不由加重了几分。
“陛下……”她的脸贴靠在他胸膛,声音又轻又软,末尾还带着细微的颤音,似是十分羞赧的模样。他垂下眼,只见那张美人面已染上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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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
攻守易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唇角轻勾。
见她求饶,他才大发慈悲地收了施在她腰间的力道,由着她从他怀里挣脱。
不知是日头太大,还是皇帝衣服上的熏香太浓,谢槿语此刻脑袋发晕。
没等她整理好跑出来的发丝和弄皱的衣袖,就被人拉着往前走。
她正要抗议,那人却忽然回过头来看她,眼神专注而温柔。
日头从云层里跑出来,她微眯了眯眼,面前的人仿佛被笼罩上一层光晕,为他本就俊美无铸的脸庞增添上几分出尘的气质。
无论是外形气质,还是身份地位,似乎注定了他总是清冷又疏离,不动声色地拒人千里。
可是此刻,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交握的大手无比温热。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可他更是她的夫君。
她蜷起手指,轻轻回握,对方若有所觉,将她握得更紧。
心口涌起某种情绪,将她先前的疲惫和压力都一扫而空。
“皇后接下来要去哪?”
她指了个方向。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
挂宫灯的宫人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当初看中这活轻松又拿钱多,可没人说过,犄角旮旯挂几个灯,还要被皇帝皇后轮流检查啊!
*
夜幕低垂,二人绕了一大圈,总算将将看完。
走到一座凉亭前,宫人走近恭敬道:
“参见陛下、娘娘,宫灯已全数安置妥当,将在明日黄昏之时点燃。奴才已将凉亭内的宫灯点亮,陛下与娘娘可移步观赏。”
抬眼看去,亭子四周一片亮光,各色纸灯形状各异,每一个之下都悬挂着红色的纸笺,颇有节日氛围。
谢槿语走进亭中,只见身旁的人拾起一张纸笺默念。
她凑过去:“陛下想猜?”
“这还用猜?”他语气自信笃定,随即念出答案。
为了让更多人能够参与,她设置的谜面的确不难。
但她还是十分配合地对皇帝的回答表达了赞许。
她替他将纸笺从灯上取下,笑道:“还请陛下保管好,集齐三题有奖品哦。”
赵珩挑眉:“哦?”说着就要看下一张,刚触到纸面,指尖却被柔软的温度包裹。
“现在不行——”她抬手要去够纸笺,却不小心碰到他微凉的指节,连忙缩手。
分开的瞬间,明显感到他的指腹微微勾了下,掌心发痒,连带着心尖都开始发烫。
明明两个人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不知为何,今日仅仅是指尖相触,都能在她心口激起一阵涟漪。
她自顾自思忖着,没注意到男人伸到半空又收回的手,须臾,听见他说要回御书房,她恍然想起这几日忙着后宫的事,已有数日未理政,堆积的问题也没处理,顿时有点心虚。
面对皇帝,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没做作业被先生点名的慌张。
她张口要解释,他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先道:
“皇后不必忧心。朕知道你近日两头兼顾甚是辛苦,前朝的政务都吩咐小远子他们整理好了,等上元节过了,再一起给你。”
谢槿语心头一暖,正要道谢,他却已经转身离去。
她喃喃道:“芙蕖,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倒觉得,是娘娘您不一样了。”芙蕖上前,“入宫以来,还是头回见您在陛下面前如此放松。”
她神色微怔。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手上的温度。
或许,她是该放松些。
24. 灯会
正月十五。宫里久违地热闹起来。
天色将晚,各式各样的花灯在皇宫四处亮起来,每一盏灯下都挂了谜面,见者可猜,猜中有奖,猜得越多,奖品越重。
夜色低垂,宫道上传来几个小宫女叽叽喳喳的闲谈。
“你今日答了几道?”
“一道。你呢?”
“比你多两道,嘻嘻。”
“三道?那你可得了彩绳?”
“那是自然。为了多答出那一道,我可是求了小顺子半日。”
小宫女得意地展示自己腕间用五彩丝线编织的彩绳,
“听说所有的彩绳都是皇后娘娘带着坤宁宫的宫人一起做的,说不定我这条就是皇后娘娘亲手编的!”
其余宫女皆是羡慕不已,忽有一人从她们身侧经过,发髻上簪着的绒花精美非常。
“小兰姐姐?你头上的绒花是哪里来的?好生漂亮!”
小兰是何常在身边的,被几个小宫女好奇地围住,她羞涩一笑:“我答了七道,这绒花是方才皇后娘娘为我簪上的。”
几人顿时觉得那彩绳黯淡了,一个劲追着小兰问些皇后美不美、皇后说了什么之类的问题。
有人叹道:“还是小兰姐姐好命,结识了陛下身边的兰影侍卫,才能答对这么多道,得了皇后娘娘亲手簪花。”
另一边,他们口中的兰影侍卫怀里正抱着一大堆书笺,一面挑挑拣拣,一面追在菊影身后问东问西:
“姐姐,千里姻缘一线牵,打一字,是什么呀?”
“重。”
“一口咬掉牛尾巴呢?也是打一字。”
“……告。”
“这个呢?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
菊影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若是答不出,又何必勉强。若是你想要奖品,自去找皇后娘娘讨,她一定会愿意赏给你的。”
“那哪能一样?”兰影摆摆手,“我要自己答。”
“……你这是自己答?”
“哎呀,大不了等我得了奖品,再与姐姐平分。”兰影兴致勃勃,“方才那些是要给小兰姐姐的,现在开始是我自己的了。姐姐,你可要认真作答。”
兰影一口一个“姐姐”,其实只有菊影是她的亲姐姐。
当年他们姐弟俩投靠太后母家杨府,受尽欺凌,偶然被彼时还是七皇子的陛下发现,收为了亲卫。
菊影与其余三人不同,她常年行走于宫内,掌握着宫内外的情报来源,消息是最灵通的。
“小兰?”菊影想了想,“咸福宫那个小兰?你还和她有来往?”
“那是当然,几年前要不是她站出来替我指认,我差点就被太妃当成贼送入大狱了。”
菊影点头,又问:“今日是竹影当值么?”
“是啊。怎么了?”
“我帮你答,你到时挑三道帮他兑换个平安符,也算是替他讨个新年的彩头。”
*
戌时末,热闹的赏灯会终于落下帷幕,帝后和九公主围坐御花园亭中,四周挂满宫灯,明亮如昼。太后要早睡,半个时辰前与其余三位嫔妃各自回了宫。
九公主把帝后二人都拉来替她解谜,一晚上猜了五十道,仍觉意犹未尽。
“嫂嫂,这灯会何时再办?我还没玩够。”
“上元灯会,自然要再等一年。”谢槿语不由笑道,“你今日拔得头筹,获得了陛下的一副御笔,还不够么?”
九公主闻言撇撇嘴:“我要是早知道皇嫂说的神秘彩头是这个,我才不这么卖力呢。我要皇兄的字做什么?还不如多送我几道桂芳斋的点心呢。”
被妹妹明着嫌弃的皇帝:“……”
“我还以为会是皇嫂亲手绣的香囊呢。”九公主百无聊赖道,“上个月我见皇嫂在绣,那花样连我都没见过,我想要皇嫂却不给,说是要给皇兄。皇嫂如今可绣完了?”
最近事情千头万绪,谢槿语早将这未及送出的礼物抛诸脑后,没想到被九公主提起这一茬,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九公主已把身子转到另一边。
“皇兄,不如这样,”九公主发出诚挚的恳求,“你把你那副字收回去,把皇嫂绣的香囊送给我吧。我真的很喜欢,一定会好好珍惜,不会辜负皇嫂的一片心意。”
赵珩一怔,看向不远处的陈远,后者摇了摇头,视线收回,才见沉默多时的皇后开了口。
“香囊已经绣完了,本想在除夕那夜送给陛下,不巧后来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便耽搁了下来。”她解释道,“明日我把它找出来,再送给陛下。”
赵珩闷闷地“嗯”了一声。
“九妹妹,”她转而宽慰九公主,“若你想要,我再给你绣一个便是。你想要什么样的?”
“和皇嫂给皇兄的一样就行!”
谢槿语正要应下,却听身旁的男人起身道:
“不必如此麻烦,皇后明日把那香囊送给小九便是。”
话毕,他又补充道:“左右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朕平日用不上,给我也是浪费。”
这下就是向来迟钝的九公主也察觉到了不对,张了张嘴想拒绝,皇后却率先开了口:
“多谢陛下体恤。”
赵珩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转身往外走了几步,见皇后没跟过来,特意回身等了等。
*
是夜,坤宁宫。
床榻上的二人数度磨合,逐渐有了默契。皇帝不再似初夜那般生疏莽撞,动作愈发温柔体贴,也懂得顾及她的感受。
温声细语间,谢槿语一点点放下戒备,任由自己沉溺其中,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事毕,身旁的男人翻了个身,很快睡着。
她身上疲累,却不知怎的,辗转难眠。
一闭眼,无数画面纷至沓来——御花园里他为她拂去花瓣时的温柔眼神,猜灯谜时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对视,交握的双手,轻松的调侃,还有方才床榻上,他眼中那一抹因她而生的情动……
她睁开眼,侧过身去,借着月色静静看他。
赵珩一身月白寝衣,平躺在床上,双手规矩地平放在身侧。褪去了白日里的威严,他此刻的模样倒像个寻常少年。许是做了好梦,他眉头舒展,唇角微微上扬。
谢槿语看得入神,不自觉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正要入眠,迷迷糊糊间,耳边仿佛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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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在亭中的话语。轻描淡写,便将她倾注了一月的心血拱手给了别人。
也对,那不是别人,是他的妹妹。
七皇子寡言冷淡,唯独对九公主不同。这些事她早在扬州时便知道。
可她从前哪里意识到,即便贵为皇后,自己原来也是在那个“唯独”之外的。
谢槿语的笑意淡了下去。
可须臾过后,她又清醒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一举一动,似乎能牵动她的心绪。昨日御花园中是这样,今夜又是如此。
或许早在一月以前,当他一身朱袍迈入她的寝殿,当她望进他漆黑的眼眸,她的心弦已悄然为他拨动。
记得尚在闺中时,她陪着姐姐读信,还笑她被几行字弄得又哭又笑。如今自己初尝情爱滋味,又能比姐姐好上几分?
诚然,她在心里说了千遍万遍,她是皇后,是这三宫六院的主人,是谢家辅佐皇帝的一份子。
她不该动心,也不能动心。
可是人心偏偏最不讲道理。
胸腔里的心跳愈发汹涌,再也不受控制。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千不该万不该喜欢的人,生了妄念。
*
翌日一早。
谢槿语醒来,依旧不见枕边人。唤来芙蓉梳洗打扮完毕,她打开妆奁的盒子,预备向太后请安后,再把香囊赠给九公主,伸手一摸,盒子竟是空的。
她目光染上急色,正要吩咐宫人寻找,却听有人大步迈入殿中。
抬首望去,一道明黄的身影笔直立在她眼前,她尚来不及起身,视线自然地落在那人腰间轻轻晃动的香囊上。
香囊不过两寸见方,却精致非常。窗外日光照下来,金线和银线交织勾勒的祥云纹熠熠生辉,流光溢彩,与那绣着龙纹的明黄龙袍甚为相衬。
正是那枚她辛苦绣了一月,不翼而飞的香囊。
她欠身行了一礼,悄悄用余光打量,不禁暗暗佩服自己的眼光。她苦心寻觅特殊技法,又费心费时绣成的香囊,唯有挂在他身上,才不算是暴殄天物。
“皇后可是在找什么?”
谢槿语摇摇头,视线下移:“已经找到了。”
赵珩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瞬间明白过来,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昨日的事,是朕考虑不周。”
“本想为皇后省力,不想却叫你误会,白费皇后对朕的一片苦心。小九那边我已派人送了别的东西,你不必费心。方才是朕唤芙蕖取了香囊,没有提前知会你,是想着回来给你个惊喜……”
他面上有点不自在,“反倒叫皇后受惊了。”
她能看出他十分不擅长做这样的事,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谢槿语摇摇头,脸上噙着笑意,昨夜令她辗转难眠的纠结和失落似乎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原来他并非全然不在意。
“这香囊果然适合陛下。”谢槿语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臣妾将它赠予陛下,愿陛下身体安康,福寿绵绵,万事胜意。”
“皇后有心了,这份礼物……朕很喜欢。”
25. 赏雪
——“这份礼物,朕很喜欢。”
仿若受到这句话的鼓舞,谢槿语满腔的情绪涌上心头,汇成平日不会说出口的话语:
“今日晨起,太后传话说昨夜下了大雪,叫后宫众人一同赏雪,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陛下若是不忙……可要一同前往?”
见赵珩一时没说话,她下意识绞动手中的帕子。
她一定是被皇帝今日反常的体贴迷了头脑,才问出这种问题。
皇帝平日忙得脚不沾地,连除夕夜都没空回坤宁宫,这会怎么可能答应和后宫的女人们一起赏雪。
即便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应当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她正要开口缓和说算了,没想到赵珩沉吟片刻,竟然说了声“好”。
“陛下政务繁忙,臣妾明白——”谢槿语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他的话,不由诧异,“陛下方才说的是——好?”
赵珩清了清嗓子,丢下一句“朕在外头等你”,转身走到外间喝茶。
*
慈宁宫后,有一处小而美的园子,四处栽种太后从全国各地遍寻来的奇珍异种,譬如并蒂的绿牡丹、夜合花。
时值冬日,山茶和梅花开了满园,雪片在枝桠上堆了厚厚一层,白雪红梅,赏心悦目。
太后特意让人在园中凉亭摆了软榻和炭火,又在四周挂了风帘,既能赏雪,又不至于太冷。
谢槿语陪在太后身侧,周贵人、何常在和孟常在分坐两旁,宫女们捧着手炉和热茶来来去去,不远处皇帝和九公主正专心致志地对弈。
园中众人,只有谢槿语从江南来,第一次在北方过冬,看到雪景难免兴奋,虽说仪态依旧端庄,眼底的欣喜却藏不住。
“太后娘娘的园子可真是漂亮!”何常在嘴上恭维,赏景却心不在焉,眼神黏在不远处的陛下身上。
谢槿语正凝神观赏远处的一支红梅,闻言下意识接过话:“是啊,母后园中的红梅开得比御花园的还要热闹。还有这雪,臣妾在扬州时从未见过。当真漂亮!”
周贵人和孟常在也跟着附和几句。
太后笑呵呵地捧起手中的热茶喝了一口,视线不住地在帝后二人身上梭巡。
今日一早,皇帝不仅陪着皇后来请安,还主动说要一同赏雪,莫说这新进宫的嫔妃,就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意外。可看携手前来的帝后二人的神情,也看不出和从前有什么分别。
直到皇帝直起身落座,太后才注意到他腰间那枚别致的香囊,一问才知,是皇后亲手所做。
一切疑问迎刃而解,夫妻二人感情融洽,她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在这亭中待了半个时辰,皇帝被小九拉去下棋,皇后也一心赏景,心无旁骛,看得她不由着急。
适时,九公主突然叫起来:“不对不对,刚才的不算,我再下一次!”
赵珩早已习惯,无奈一笑,由着她悔棋,只是九公主举棋不定半日,始终下不了手。
往常这个时候她就放弃了,可是今日不同,她眼珠一转,起身把谢槿语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大家都说皇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九公主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赵珩对面的椅子上,大手一挥,“皇嫂,你快帮我想想,下一步要下在哪里?”
谢槿语抬头看了眼皇帝,二人面色俱是无奈,相视一笑,她低头认真看起棋局。
没过多久,谢槿语便开口:“败局已定,九公主,我也无力回天了。”
“怎么会?”九公主不依不饶,“皇嫂你就试试吧,万一呢?”
“败局已定,还要再下么?”谢槿语像是在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
“万一呢?”对面忽然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语气里竟然带着些鼓励。
谢槿语伸手捻起一枚白棋,素手落于棋盘。
半个时辰后。
“竟是平局。”
谢槿语对着黑白相间的棋盘,不可置信地叹道。下意识抬头看对面的人,只见他笑而不语。
“陛下早料到此局?”她想起他方才的鼓励。
赵珩摇头:“并未料到,只是觉得尚有一息。”
“皇后棋技果真精湛。”回想方才的交锋,他不由得勾起唇角,“竟真能起死回生,扭转乾坤。”
“陛下过奖。”
谢槿语心不在焉,她在想另一桩事。
七年前,先帝宠信贵妃母子,二皇子风头无两,朝中支持他的大臣占了半数,余下的要么押宝贤妃的四皇子,要么持中立态度,生母早逝、又不受淑妃和杨家重视的七皇子,根本无人在意。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七皇子偶然惹得跋扈的二皇子不快,贵妃母子起了杀心,把一桩陈年大案推给他,为的就是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江南,最好连尸首也彻底消失。
谁能想到,数月之后,年仅十四岁初出茅庐的少年竟然毫发无伤地躲过无数明枪暗箭,将江南一干贪官巨贾连根拔起,为先前被迫害的官员平反安葬。
贵妃母子大骇,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二皇子先前在京中横行霸道,惹了不少官司,京兆府门前日日有人击鼓鸣冤。
这下,杨家终于如梦初醒,连夜给宫里的淑妃递信,改换阵营。有了杨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但凡心中有些良心和抱负的官员,再也无法昧着良心支持二皇子。朝堂风云变幻,二皇子和七皇子的势力此消彼长。
再度回京,他已不再是那个宫中人人可欺的少年。
这些事,她一直以来都是知道的,可先前没想过,当年他踽踽独行,究竟是怎样的孤独与绝望?
败局已定,还要再走下去么?
——万一呢?
再度抬首看他,还是那张清俊出尘的脸,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眸,那样卓然不群,那样高不可攀,让人很难把他和那些肮脏的阴谋算计联系在一起,很难去回首他来时荆棘密布的路。
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花之君子者也。
“皇后笑什么?”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回神,释然道:“没什么,只是方才突然想到自己最喜欢什么花了。”
他先前问过,彼时她说并无偏好。
虽然这个话题十分突兀,赵珩还是接过话:
“哦?是什么?”
“是莲花。”谢槿语神色很认真,双眸点点神采,“臣妾最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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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是莲花。”
赵珩一怔。
倒不是因为她的答案,只是因为她笑得实在太过明媚,脸颊粉扑扑的,眉眼弯弯,如同盛满一汪春水,叫满园的花朵一齐开放。
“皇嫂,你快来!”
赵珩尚未答,九公主的声音从亭外飘过来。
太后和几位嫔妃不知何时离开了,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九公主正在不远处和梅影等人打雪仗。
平日要做皇后,她时刻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如今却想着那人的喜好,应是不喜这般好动跳脱的,便要婉拒。
可九公主哪管那么多,自顾自拽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也没管她答没答应,唤来宫人给她戴上手套。
她刚偷眼往皇帝所在的方向看了几眼,见瞧见他离开的背影,没等回头,便被九公主的雪球砸了个正着。
九公主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闪身到另一边。
远处一行人已没了踪影,她这下没了顾忌,学着他们弯腰捧起一把雪团成雪球,朝九公主掷过去。
一击即中。
九公主叫了声,她兴奋不已,接连抛了几个雪球出去,玩闹的宫人们接连发出一片惨叫。
赵珩本已经离开了,可想到落了本书,想都没想便往回走,一抬头,不由被雪地里那道素色身影牢牢吸引。
这已经是成婚以来的第几次了。
皇后谨言慎行、规矩刻板,他明明不喜她的性情,目光为何又总是在她身上流连不舍?
朝廷波诡云谲,无论对方底细深浅,他都能一眼看破,可是不知为何,他竟渐渐看不懂这个年方二八的枕边人。
在那张皇后的面具之下,似乎藏着一个鲜活的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甫一出现,便能轻而易举地占据他的心神。
譬如前日御花园之中,他从未见过皇后脸上露出过那般灵动的表情,以至于让他情不自禁想拉她的手,陪她逛遍了整个后宫。
腿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低头看去,雪球散开,玄色的外袍沾染上细碎的雪花。
鲜活的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顷刻间躲了起来,端庄的皇后徐徐福身:“陛下恕罪。”
赵珩微不可察地皱了眉,没有说话,只缓缓蹲下身,双手合拢捏了个雪球,抬手一抛,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素色的衣角。
“无妨,这下扯平了。”
他丢下这句话,果然见那少女又从面具后探出头来,瞪着一双澄澈的眼。
他唇角轻勾,转身离开。
“兰影。”梅影远远看着,神情呆滞,“我没看错吧?刚刚陛下是在……打雪仗?”
兰影已然惊掉了下巴,说不出话来,用力点了点头。
*
此时此刻,陈远的心情和二人如出一辙。
他离得近,不仅把陛下抛雪球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也没错过他砸中对方后略显得意的眼神和笑容。无论是哪个,都是他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情景。
他上前奉茶,偷眼瞥去,却被皇帝唇角那道若隐若现的笑吓了一跳。
走到门口,仍心有余悸,暗暗盘算着改日该去算上一卦——若不是那奏章写得太好,只能是他今日撞了鬼。
26. 争取
谢槿语并不是一个惯于纠结之人。
相反,遇到天大的事,也不会憋在心头多久,快刀斩乱麻,方为上策。
虽说情爱对她来说是头一遭,可这也并不是她头一回被家人以外的其他人牵动心绪。
上一次,她只花了一个晚上,就接受了那人的不告而别,而现在,她同样只花了一天就想明白了——
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
一是斩断情丝,安心做她的贤内助。
二是,努力争取,放手一搏。
不必求远,端看曾祖皇帝与仁庄皇后便是个鲜明的例子,虽说曾祖皇帝耽于游山玩水荒废朝政,可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是写在史书里的。
由此,至少可以证明,帝后之间,是可以有真情的,甚至,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秀女都入宫了,过段时间还要来个表妹,她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能够锁住他一辈子。况且他们之间,还有父亲,有谢家。
可至少现在,她有这份自信。
对镜自照,镜中之人唇红齿白,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这张脸,曾教江南多少公侯才子红了脸,即便是睥睨天下的帝王,眸光也数度为其停留。
不过,这还不够。
“娘娘,陈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罢。”
她起身走到正殿中央坐下,素手执起茶盏,杯盖一下一下拨开边缘残留的气泡,扬起一个端庄的笑:
“陈公公免礼,香囊之事,本宫还未向公公道谢。今日特备了份薄礼,是本宫从扬州带来的,给公公尝尝鲜。”
“皇后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做事。”
“公公不必客气。”她笑笑,话锋一转,“听闻陛下在江南时,曾偶遇一女子,公公一直在陛下身边,想必最是清楚不过,可否同本宫说说?”
陈远笑容一僵:“娘娘说笑了,陛下当年下江南查案,刀光剑影,惊险重重,哪来的什么女子?”
“公公不必紧张,本宫并非是想窥探陛下过往,只是想知道那姑娘是何性情,有何特别之处,以至于叫陛下须臾数年念念不忘?”
陈远心中震动。
这般之事,从皇后嘴里说出来,竟这般轻松淡然。她端坐上首,神情一派自信从容,全无他曾想象的妻子发现丈夫另有所爱的失魂落魄。
如此这般,如若不是对丈夫毫无情意,便是对自己自信到了极点。
谢槿语当然属于后者。
皇帝能对那女子念念不忘数年,只是因为在这数年之中没见过她罢了。如今她既入了宫,便断然没有什么他忘怀不了的旧人。
除非,他当年遇见的人是她自己。
但她又没见过他。
旧人故事皆成过往,只是时间问题。
见陈远不说话,她还当他是有顾虑,循循善诱道:“公公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你只告诉我,那女子,可是性情活泼?”
进宫这些时日,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他似乎并不喜欢温柔似水的女子,每当她摆出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时,他总是淡淡的,相反,那日她难得放松下来,他的反应却令她惊喜……
“娘娘,您这话……是何意?”
陈远不愧是宫里长大的老人,说起话来八百个心眼。
她干脆道:“不瞒公公,本宫进宫前曾听说,陛下喜爱温婉端庄的女子,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单凭香囊一事她便知道,陈远是站在她这边的,所以今日才叫他来。
先前消息有误,可事已至此,她尚有转圜的余地。她既然能为了谢家压抑着扮演端庄的皇后,又怎么不能为了自己再润物无声地换种性子。
左右都是假的。
果然,陈远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思忖道:“奴才是听过这种说法。大约是太后那边传出来的罢……容奴才说句大胆的话,太后对陛下的了解其实也有限,不过陛下冷淡寡言,要不是当年……谁又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既如此,公公便不必绕弯子了。”
……
一炷香后。
陈远把这些年从各处听到的挑拣着说了些。
毕竟那位小姐实在离经叛道。而且说多了,万一被皇后察觉出来,影响姐妹感情,更是不好。
总之就是活泼开朗,热情奔放。
虽然这些词用来形容那位实在太保守了,但对于皇后娘娘如此稳重之人,倒完全够了。
“公公所说的画像……陛下可还留着?”听陈远把那人说得天仙下凡似的,她不由好奇。
陈远摇头:“陛下只留了一副锁在御书房的柜子里,再未动过。奴才们平日除了打扫从来不敢碰,娘娘您只当没有这事,千万别在陛下面前提。”
他藏了私心,万一皇后提起,不小心发现那人的身份,恐怕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
他心内叹口气。为了陛下和娘娘的感情,他当真付出良多。
“本宫知道了。今日多谢公公。”
“娘娘客气了,往后还是叫奴才小远子罢。”
这是拉近关系的意思。
谢槿语笑着颔首。
*
正月十九,谢槿语收到了从家里寄来的信件。
母亲、姐姐、兄长各一封。
父亲寥寥几句关心的话语藏在母亲絮絮叨叨的寒暄之中,除此之外,信件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兄长与窦小姐二月初二婚礼的筹备情况。
姐姐的信里也提到了此事,不过更多的还是她在京城的所见所闻,譬如在长乐坊的哪间小店买到了好吃的糖葫芦、在新开的书肆淘到了有趣的话本……诸如此类。
兄长的来信最为简略。谢凌云近日为了婚事一直待在京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的憋闷,他只说找到几本兵书策论,除此之外,在信件的末尾,还替窦小姐向她问好。
谢槿语嘴角轻扬,将信纸小心地收回信封,又将随信送来的一封请柬、两本话本和三本兵书策论一一收好。
管事送来皇后私库的册子,她对着册子忙活半天,又花了一下午亲笔题了一首贺诗,才将贺礼准备得差不多。
礼单上各式各样的金玉珍玩、锦缎器具、衣饰首饰琳琅满目。坤宁宫的总管太监李德成恭敬接过礼单,随意一扫,不由咋舌。
先前便听闻皇后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如今一看,果真是出手大方。
只听上首的皇后又道:“这些你先准备着,过几日若是还有,你再帮我记下。”
竟还有?!
李德成连忙躬身应下。
*
李公公连着忙碌了好几日,直到正月廿五才收拾停当,刚准备歇下,就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何事如此急躁?”
他在宫中时日已久,几月前新皇后入主中宫,得了赏识,被皇后提拔为坤宁宫的总管太监。皇后统辖六宫,他自然就是大内总管,面对年轻的小太监,不由得端起了总管架子。
小太监果然一慌,跪在地上组织语言:“方才兰影侍卫偷偷潜入咸福宫被何才人发现了,这会正在咸福宫挨板子呢。”
“何才人?她不是还在禁足么?兰影侍卫在宫里来无影去无踪的,怎么会被她抓住?”
那日在御花园她当众责打宫女,被皇后罚了禁足半月。
小太监说不清,李德成摆摆手,立马回身进殿禀告。
谢槿语方踏入咸福宫中,就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院中一人被按在长凳上,额上青筋暴起,汗珠密布,却紧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木板砸在身上的闷响与何才人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传入耳畔。
李德成走在前面,高声喊了句“皇后娘娘驾到”,院子里的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谢槿语心中不由升起怒火,吩咐人把兰影扶起来带到偏殿上药,才走到近前,沉声道:“何才人,请你给本宫解释一下。”
“为何你在禁足期间,在自己宫中随意殴打御前侍卫?”
皇后声音不大,言语却不容置喙,垂眼看她时,仿佛在看地上一片随风飘散的落叶。
原先气焰嚣张的何才人只觉膝盖一软,“啪”地一下跪在地上。
“……御前侍卫?”
何才人只见过皇帝几面,恰巧没见过兰影,此时一听见“御前”这两个字,吓得魂飞天外,声音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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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成样子,“嫔妾不知……他……他是御前——”
“——即便他只是个普通侍卫。何才人,你也没资格管。”皇后冷冷地截下她的话。
转身走进咸福宫主殿,在主位坐下:“说说吧。你为何打他?”
……
咸福宫主殿,两名女子齐齐跪在殿内,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抿着唇一言不发。
“所以,你欺凌宫人小兰在先,兰影侍卫为她出头,偷偷在你的香炉里加了胡椒粉,致使你流泪过度。”谢槿语不由在心里佩服兰影,“今日兰影侍卫来找小兰,你便让人捉住他,打他板子。”
“本宫说得可对?”
何才人心知自己闯了大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恳求皇后饶恕自己,和刚才在院子里盛气凌人的泼妇模样判若两人。
“皇后娘娘,”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小兰开口,“此事因奴婢而起,奴婢愿意受罚。”
何才人听了,仿佛收到启发,止住哭声,攀咬道:“没错。皇后娘娘,都是因为她干活不认真,跑去偷偷猜灯谜,还戴着娘娘赐的绒花四处招摇,嫔妾按照宫规处置她,她却跑去告状。”
“都是这个贱婢害的!”
小兰把头摇成拨浪鼓,嘴唇快要咬出血:“皇后娘娘明鉴,上元节前一日我便向常在身边的春桃姑娘告了假,春桃姐姐是应了的,小……小荷可以为我作证。”
皇后扫了眼守在何才人身边的宫女,后者连忙跪下,神色张皇地看了眼自家主子,两眼一闭,道:“奴……奴婢的确答应了小兰,是常在说她……狐媚惑主,要……要寻个由头收拾她。”
“你……!”何才人恼羞成怒,扬手要打,被李德成眼疾手快地拦住。
“本宫知道了。”端坐于上首的皇后终于发话,“何才人禁足期间,苛待下人,殴打御前侍卫,依照宫规,禁足三月,罚俸半年,降为选侍。”
何云熙的脸色一下灰败下去。
“小兰惹得答应不快,”皇后语气冰冷,下首的单薄身影一抖,“贬为坤宁宫最低等的洒扫宫女,本宫亲自管教。”
小兰蓦地抬头看向皇后,泪眼朦胧,一扫方才的惶恐,盛满了感激之情。后者淡淡地回看她一眼,才别开视线。
皇后处置完毕,正要提裙离开,忽闻一声“等等”,门口出现一个玄色身影。
何云熙飞快地抓住了男人的袍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怎么说她也是这批秀女里最受宠的,皇帝一定会为她求情的。
赵珩神色冷淡地与皇后对视一眼,看都没看脚下的人。
“何氏跋扈,廷杖二十,不必留手。”
皇帝的声音,比太液池中的坚冰还要寒凉刺骨。
这般无情,连谢槿语也不由侧目。
若是不留手,何云熙恐怕挨不过十五杖。
“陛下,何副总兵毕竟对社稷有功……”
“那便改成十杖。”
她话音未落,赵珩就答应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走到院中,兰影一瘸一拐地行了个礼。
赵珩淡淡瞥他一眼。
“等伤养好了,自去领十军棍。”
“……谢陛下。”
*
谢槿语正要迈过门槛,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差点将她拽倒。
李德成使了狠劲才把她的裙角从何云熙的手中解救出来。
她回过头,只见半月前还活泼鲜亮的小姑娘此时珠钗散乱趴在地上,全无生气,愤恨的目光死死盯住她,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又算什么东西?要不是姓谢,陛下连一眼都懒得看你。真是可悲可笑。”
谢槿语本来不想理,可想到她父亲,一时心软,收回脚步:“本宫姓谢,正如你姓何,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何副总兵战功赫赫,还望你不要辜负了他对你的付出。”她垂下眼帘,眼神闪过一丝厉色,把地上的人吓得一缩,“本宫好心警告你,往后在宫里安分守己,陛下和太后都不会为难你。”
“尤其是,离孟氏远些。”
何云熙被她震慑住,不敢反驳,一抽一抽地,看着蠢钝又可怜。
她心内叹口气,转身离开。
27. 墨宝
九日后,正月廿八。
兰影得了皇后赏赐的一堆补药,内服外敷,很快就养好了伤,再度活蹦乱跳。
领军棍前,他特意用一枚碎银向梅影换了一颗止痛丸。前日刚偷溜去坤宁宫看望小兰,见对方面色红润,心情舒畅,终于放下心来。
领完了罚,报完了恩,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连在御书房门口当值时,脸上都挂着笑容。
连日来,内阁和六部的几个老头一见他就绕道走,总觉得这笑容背后藏着一把刀。
“……要不你别笑了。”梅影昨日回宫,今天才上值,“我看着也挺瘆人的。”
兰影不听她的,视线一转,眼前出现一道明亮的身影,本以为是九公主,定睛一看,竟然是他的新恩人——皇后娘娘。
兰影咧开嘴,笑得更灿烂了,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
*
寻常坤宁宫送的点心只托外头的亲卫转交,今天兰影却说皇后在外面求见,赵珩停下手中的事,坐到一旁的软榻上,吩咐人沏茶。
谢槿语身穿一袭石榴红织金褂,从屏风后绕出来。
赵珩不禁眼前一亮。
入宫以来,皇后只穿素色,还是第一次穿得这样鲜亮。
谢槿语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一喜。
半月前陈远的话言犹在耳,但身为皇后,不可冒进,于是今日她特意选了这件内务府新制的石榴红宫装,颜色鲜艳却不张扬,正适合她。
“皇后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今日小厨房做了杏仁豆腐,臣妾觉得好,便让他们多做了一份,给陛下送过来。”
赵珩端起碗尝了一口,入口爽滑,不是太甜,不由多吃了几口。
放下碗,他侧首对上皇后的视线,示意她开口。
对于皇后的来意,赵珩心中已然猜出个大概。
谢槿语款款行了礼坐下,开门见山道:“臣妾确有一事,想请陛下帮忙。”
“可是有关谢将军的婚事?”
明明不用他问皇后也会说,可不知怎的,赵珩还是下意识问出了口,暗暗注意她的表情。
谢槿语果然一愣,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陛下猜到了?”
对面的人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
“后日便是兄长与窦小姐的婚礼,臣妾已备好了送到府上的贺礼,只是这最后一件……不知能否请动陛下帮忙?”
“皇后请讲。”
“窦小姐喜爱诗词,臣妾尚在闺中之时,窦姐姐曾提到陛下游江南时所作的词集,对她启发甚深。”
“不知……能否请陛下为他们新婚题一首词?”
窦念慈当初是说这本词集是秘密不能泄露,可她如今连更隐秘的秘密都知道了,也不差这一桩无关痛痒的,这会才大方提起。
他的神色闪过一丝意外,默了默,才缓缓道:“朕久不写词,如今已然生疏,恐怕帮不上皇后。”
她适时低头,垂眼不语,脸上是数不尽的失望。
赵珩心知她为备礼忙活了半月,自己始终不闻不问,如今她主动上门来求,他一口回绝,的确显得太不尽人情了。
轻咳一声,开口想缓和几分:
“皇后可还有别的想法?若朕能办到,一定尽力。”
谢槿语这才抬起脑袋作思索状,想了许久才道:
“听陈公公说,陛下师从书法大家方瑞大人,窦小姐最是喜爱方大人的书法,若有幸得陛下墨宝,窦小姐一定会开心的。”
“方先生?”
赵珩略一沉吟,似是想起什么,温声道,
“皇后倒是提醒了朕。朕前两日才得一副方大人的《临江仙赋》,你既要送礼,此物可合适?”
谢槿语立时笑逐颜开:“多谢陛下割爱!”
为表谢意,她特意站起身拜了拜。
赵珩看着她的笑脸,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拧眉道:
“皇后好计谋,竟敢算计朕。”语气带笑。
心知他没有真的生气,谢槿语游刃有余:
“臣妾冤枉。今日本是真心求诗,只是没想到陛下竟愿意割爱,一时喜出望外。”
“依朕看,皇后今日就是冲着这《临江仙赋》来的。”
赵珩喝了口茶,悠悠道,
“知道朕久不作词,定会拒绝,又不好一再推拒,只能忍痛割爱,由着皇后借花献佛,给兄嫂添喜。”
“陛下英明。”皇后能屈能伸,“臣妾甘拜下风。”
“只是——”赵珩极轻地笑了下,淡淡道,“皇后方才似乎明褒暗贬,说朕的字不如人啊。”
她美眸一顿,忙奉承道:
“臣妾怎敢。陛下师承大家,书法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大气磅礴,臣妾心里甚是喜爱。”
“陛下抬爱,臣妾可否求一副御笔亲书,供我拿回去细细观赏?”
赵珩睨她一眼,不置可否。
“你想朕给你写些什么?”
谢槿语下意识接口:“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赵珩放下茶杯的动作一顿。
“《孟子》?”
“……是。我随口说的。”她也没想到,明明有那么多句子,她竟然下意识选了这个。
气氛凝滞一瞬。
见他表情不妙,她心中暗叹,竟就这么巧,浩瀚书海之中,皇帝偏偏不喜欢这一句?
须臾,他似想缓和气氛:“朕也是随口一说。”
“朕的墨宝,也不是那么好讨的。”
谢槿语适时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此事便算揭过。
室内沉寂下来。赵珩看去,对面的人端着茶盏一口一口轻啜,浓密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和平日无甚分别。
可方才一来一回,似乎又与往常格外不同,灵动可爱,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狡黠。
没等他想明白,她的声音又响起来。依旧温婉似水,只是清亮了几分。
“臣妾今日来,实则还有一事。”
“秀女入宫已有半月,陛下虽去看过,却均未召幸。”
“何才人在禁足便罢了,周贵人和孟才人安分守己,孝顺太后,听闻孟才人前日着了风寒,陛下若是能去看看——”
“——朕今夜去坤宁宫。”赵珩出声打断,眉头微拧。
见皇后并未再开口,他掀起眼帘,捕捉到她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眉宇一松,眼中闪过笑意。
成婚以来,她处处周到体贴,他还当她是不食人间烟火、冷情冷性的仙子,原来是受了太后提点。
“你我新婚,朕不便宠幸他人。如若太后为难你,朕会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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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那道弧度明显加深,他垂下眼帘。原来她的心,也并非木石做的,也会为了这种事吃味。
谢槿语要的就是这句话,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行礼告退。
甫一转身,笑容便再难抑制地自唇角漾开,心口那只小鹿欢欣雀跃,步履仿若踏在云端。
陈公公守在门外,把屋里的动静听了个遍,欣慰地看着皇后,后者弯唇对他道谢。
*
回了宫,谢槿语照例要在晚间练一个时辰的字。
宫人们点好灯,铺好笔墨,她对着圣人名篇临摹,写着写着,回过神,字里行间竟凭空多出一个“珩”字。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字出神,一会想到那人的样子,一会想到他说过的的话语,以及黑夜里喷薄在她耳边的低哑呢喃。
谢槿语只觉全身都在发烫,脸颊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脑袋晕晕的,连有人推门进来都没发现。
皇帝停在书桌前,屋内的亮光被他挡了大半。谢槿语这才如梦初醒般抬头,下意识抬手遮掩桌上的字,连行礼都忘了。
赵珩见她窘迫,装作没看见纸上的字,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进了浴房。
谢槿语这才急急忙忙将宣纸快速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毁尸灭迹。
是夜。云雨初歇。
二人依然紧紧贴在一起,男人的大掌在她肩头摩挲。
“皇后今夜很热情。”
两瓣柔软的嘴唇贴住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肆意地钻进身体,激起她一阵颤栗。
“朕很喜欢。”
*
昭庆二年二月,皇宫中人人皆知,皇后娘娘有两件大喜事。
一是二月初二,皇后娘娘嫡亲的兄长,年纪轻轻便官至五品、引得京中万千少女倾心的谢小将军,和窦阁老嫡亲的孙女,才名传遍天下、引得京中万千公子仰慕的窦小姐,结为了夫妻。
京城里的年轻男女个个脸上愁云密布,说起这桩婚事就对坐着叹气。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跟着接亲的队伍从城西走到城东,又绕回城西,眼见当今皇帝和皇后亲赐的贺礼如流水般进了谢府,什么金银器、玉手镯、蝴蝶步摇……礼单列了一长串,念都念不完。
最值得一提的,便是皇帝亲书的“永结同心”和皇后亲题的贺诗——这份荣宠,恐怕当今世上,除了皇后未出阁的姐姐和宫里的九公主,再无人能出其右。
只是新娘最喜的还是那副《临江仙赋》,恨不得洞房花烛夜都抱着,隔日为帝后赋诗数首,递到宫里,以表谢意。
这是一喜。
至于第二件喜事,则是月底,清远侯府已正式向谢府下了聘书,待到乔大公子四月孝期一过,便要与谢家大小姐谢槿柔成婚了。
双喜临门,谢槿语连日来走路都带风,翘首以盼地等着母亲和兄嫂入宫谢恩的日子。
这一日她起了个大早,母亲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宫道尽头,她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走到近前,她才发现母亲和兄嫂皆是步履匆匆,三人脸上不见半点新婚的喜悦。
她面色也凝重起来,将他们领进正殿。支开宫人,门一关,王夫人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眉宇间萦绕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绾绾,乔家悔婚了。”
谢槿语睁大眼,腾地一下站起来。
28. 生疑
谢槿柔并非谢甫与王英亲生,而是她刚出生那年,王英在货船上捡到的。
在谢槿柔七岁之前,此事还是个秘密。谢家夫妇本打算就此瞒一辈子,未料及某一天谢府门前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说是要认亲。
谢槿柔早慧,性子又细腻敏感,躲在廊下偷听了几耳朵,逐渐也听明白了。
王英憎恶那家人当初弃女如今又来巴结的势利,气冲冲地赶跑他们,回过头,却听养了七年的女儿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学着别家同龄的小姐叫她夫人。
她心碎一地,抱着女儿哭得稀里哗啦。事已至此,为了尊重她,谢家夫妻把那家人叫回来,让女儿自己做决定。谢槿柔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王英的怀抱。知情的下人被送到外地的庄子,自此以后,无人再提起此事。
谁曾想,再度被揭开,竟是在婚前。
谢槿语的神色由怒转悲,待到王夫人说完,她早已泪流满面。
父母待姐妹二人一视同仁,她竟然从未发觉。
如今回头再看,其实不是没有端倪的。
譬如姐姐七岁那年忽然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谦让,而她只当是姐姐长大了,一心享受着姐姐的照顾。
譬如九岁那年,父亲要她担起谢家的责任,对姐姐却任其自由发展,她还当是自己没有竹马才吃了亏,把张家公子拉来凑数,结果当然没用,她因此愤愤不平了好几天。
“姐姐……她怎么样了?”
她不敢想象那几年姐姐的内心是如何酸楚,更不敢想,身世连同悔婚,对她来说又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王英拾起帕子替她拭泪,宽慰道:“我知道你和你姐姐感情最好,我来之前,她特意让我转达,叫你不要太难过。还带了封信给你。”
谢槿语接过信拆开,看着熟悉的字迹,字里行间果然都是安抚她的话,眼泪又流下来。
但她很快止住了哭泣。
“母亲,姐姐的身世我知晓了。可乔家悔婚,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王夫人提起这个就火大:“还不是那个刘氏!”
“她从前巴结我们谢家,对你姐姐恨不得比对自己亲闺女还要好。如今柔儿的身世在京城一夜之间传开,她竟转瞬变了脸,说我们谢家欺骗他们侯府,他们要退婚!”
“我和你爹不论怎么说,保证即使出嫁,也会永远待柔儿和亲生女儿一样,可他们就是不认,非要退婚。”
“如此坚决,难道是找到下家了?”谢槿语蹙眉。
王英点头:“你爹说,乔家那小子去岁会试名列前茅,今年很有希望中进士,家家都盯得紧。这档子事一出,杨家闻着味就来了。杨家树大根深,又是嫡系嫡女,相比之下,人家这会看不起我们谢家的养女了。”
“刘氏没脑子,没想到清远侯也如此糊涂,看不清形势。”谢槿语道。
新帝登基一事上,谢家与杨家都出了力,表面上都是功臣,可其中意义却大有不同。一个雪中送炭,一个是锦上添花。孰重孰轻,寻常人看不分明,侯爷不会不知。
看来,是小看了当今天子,担心谢家功高震主被清算,趁此机会,换了根深蒂固的杨家做靠山。
可惜,皇帝要铲除的,一直是杨家。侯府如此行事,无疑是自掘坟墓。
“清远侯默许,刘氏撒起泼来便全不顾侯府颜面了。可我们谢家还要脸呢。最后还是你姐姐出面,把庚帖和聘礼都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王英颓然,眼底涌起一层水雾:“要说这事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年心软放了那几个下人,如今也不能叫柔儿生生再遭一次……我这个做母亲的真是对不起她!”
她攥拳一下一下拍打自己的胸口,谢槿语心疼地制止。
“母亲,您不必自责。既然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我们就算千防万防也是没用的。”
“为今之计,是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思忖着,忽而想到,“乔大哥呢?他也同意退婚?”
“他是不同意,可那又怎么样?屁用没有!还不是得听他老子的!屁颠屁颠地就把婚给退了。”谢凌云这时开口了。
若是在平日,她听到哥哥说这些粗话是要皱眉的,可现在听来,倒十分解气。
穆念慈瞥丈夫一眼,后者一噎。
“娘娘,您别听他的。乔大公子不愿退婚,在家绝食了好几日,可清远侯这次态度坚决。会试在即,柔妹妹担心乔大公子,拖到最后实在无法,才松了口。”
“听闻这几日他足不出户,水米未进,侯爷连一封信也不让他寄,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谢凌云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懦夫!要是我,非得把侯府整个天翻地覆不可,实在不行……私奔也成!”
“你懂个屁!”王夫人拍桌,“你妹妹已经因为身世被人戳脊梁骨了,你还指望她躲起来,一辈子见不得人么?!”
“我谢家的女儿行得正坐得直,出嫁就要风风光光地大嫁,他乔家没长眼睛,还怕没有别人吗?!”
“母亲说的是。”谢槿语道,“只是,姐姐是怎么想的?”
“姐姐与乔大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不是说变就能变的。若是姐姐想通了,我这就开始物色人选,我只是担心……”
王英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恨铁不成钢地往桌子上一扔:“你看吧。”
她诧异拿起来,看过内容,神情怔愣。
“姐姐这是……非乔公子不嫁了。”
她思忖片刻,起身道:“既如此,我去求陛下赐婚。”
王英却像提前猜到了她的反应似的,一把将她拉回来。
她摇摇头:“没用的。清远侯府早算到这一茬,先在陛下那里哭求了半天,弄得你爹差点下不来台。”
“大家都看着,陛下便是有心偏袒也没法下旨,只能叫我们两家自己看着办。”
几人神色灰败地沉默着。
忽而,谢槿语计上心头:“也不是没办法。”
“过几日便是春猎,照例,第一名可以向陛下提要求。”
“娘娘的意思是——我们赢下春猎,再向陛下请求赐婚?”穆念慈最先反应过来。
谢槿语颔首:“若陛下当真有意偏袒,自然会顺坡下驴答应下来。”
“清远侯到时意见就算再大,也得给我憋着。”
“这主意好。”谢凌云得意道,“京里这些子弟本来也都是花拳绣腿,没一个能打的。这个头名,我十拿九稳。”
他下意识去看自家夫人,后者却没注意:“此事的确可行。只是——要如何确信陛下会偏袒谢家?”
“嫂嫂说的是。”谢槿语再次起身,“事不宜迟,我去见陛下,就不送你们了,一会让芙蕖进来。家里的事我鞭长莫及,一切都要拜托嫂嫂了。”
穆念慈一笑:“娘娘放心。”
目送谢槿语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王英才后知后觉,自己光顾着担心大女儿,却忘了问小女儿一个人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懊悔间,一双柔夷轻轻搭上来:
“母亲,来的路上我悄悄问过宫人,陛下连日来独宠娘娘,从未在旁的妃嫔那里留宿过。方才我瞧二妹妹气色也不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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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担心。”
看着体贴周到的儿媳,她心下一软,神色和缓许多:“念慈,这段时日真是辛苦你了。”
出了宫门,王夫人执意单独上了前边的一架马车,给小夫妻留下独处的空间。
“听说书肆新进了些话本,一会给柔儿妹妹带一些罢。”窦念慈盘算着,“还有桂芳斋的点心,母亲爱吃。”
谢凌云幽怨道:“平日怎么不见你对我如此上心?”
窦念慈眨眨眼,一时语塞:“那……那你想要什么?”
“我没那么多要求,只要你让我进书房陪你写字。”谢凌云大度道。
“不行。”窦念慈义正言辞地拒绝。
“为什么?你整日都待在书房里,还不让我看你了?”
“我在书房是在忙正经事。”她耳根染上薄红,“你在那里……我没法做事。”
头几天,他说是要研磨,不一会就开始动手动脚……
谢凌云开始软磨硬泡:“娘子,我求你了。就让我陪着你吧。我保证老老实实的,绝不越界!”
“真的?”窦念慈将信将疑,犹豫再三,终于松口,“那好吧。不过你要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他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窦念慈再度红了脸,唇角却不自觉上扬。
“没问题!”谢小将军计谋得逞,神采飞扬。
*
隔着重重宫墙,谢槿语迈入御书房内殿。
没等她开口,皇帝便从桌案后走出来,道:“皇后方才见过家人了?是为了谢大小姐的事情而来?”
“是。”
“此事朕已了解,奈何被清远侯抢先一步,朕没办法,只能暂时先委屈你姐姐了。”
他语气诚恳,谢槿语心头一暖,颔首道:
“除此之外,臣妾还有一事想拜托陛下。”
“姐姐的身世传言,看来是杨家那边为拉拢侯府刻意做的文章,可否请陛下——”
“——散播谣言的人已经抓到了。”赵珩再次猜到她要说的话,眉头微不可察一挑,“只是杨家做事历来干净,这次依旧没抓到什么证据。”
“不过,谢大小姐的身世,京城里不会有人再敢提起了。”他眉宇间飞快掠过一丝厉色,“朕已让人转告谢大小姐……谢府,叫他们不必担忧。”
这么快?!
凭她近日对皇宫暗卫探子的了解,要抓到人,再快也得两三日。
可这件事今天一早才闹到皇帝跟前……纵使他耳目灵通,早几天就知晓了这个消息,说到底也只是两家私事,竟就劳动了皇帝的人马么?
毕竟清远侯府也不是什么一定要拉拢的势力,如若不是姐姐与乔公子感情甚笃,割舍不下,退婚一事,谢家顶多不过丢些颜面,夫婿可以再寻,日后跟侯府划清界限就是了。
这么看,陛下对谢家的重视,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倒显得她来的这一趟有点多余了。
要说的话都被皇帝说了,甚至往后的好几步都被人做完了,谢槿语在原地呆了呆,打算离开,却被叫住。
皇帝沉吟片刻:“你姐姐,她还好么?”
方一迈出殿门,兰影和梅影立刻凑过来,支支吾吾地问了一样的话。
连素来稳重的陈远也走了过来。
她不明所以地敷衍过去。
回宫的路上,抬头望天。来时还晴朗的日头不知何时被乌云掩盖,灰蒙蒙地压下来。鸟雀穿进云里,一晃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如此刻心头萦绕着的一缕疑窦,想去探究时,又顷刻飘散如烟,了无痕迹。
29. 撞破
三月三,春猎。
西郊辟了一处皇家猎场,专供皇室举办这样的盛会。
往常正是武将们大显身手的好时候,今年三品往上的大将军不是退休就是离京赴职了,谢凌云这个正四品的昭武将军要不是被赐婚滞留在京,此时也是不在的,这下倒成了武将里的顶梁柱。
他去年的胜仗打得漂亮,军中多得是人想要与他结交,留京的这几个月,除了筹备婚礼,他光忙着推拒各种拜帖了。饶是如此,军营里也少不了要与他比试切磋的。
更不用说,他作为炙手可热的谢首辅的独子,会招来京中世家豪门多少的殷勤献媚了。
春猎更是如此。
换做平日,他倒也能接受,可是今天他身负家庭重任,左一个跟班,又一个偷袭的,费尽心思就为引起他的注意,让他烦不胜烦。
想必其中,也不乏杨家的手笔。
时间过半,他才猎了预想的一小半。
刚瞄准了远处草丛里的小鹿,正要松开弓弦,耳畔一道箭矢破空,小鹿应声倒下。
他忍无可忍,回头便骂:“给老子滚——”
一句话硬生生卡在嗓子眼,只因身后一道白光闪过,雪白的马驹停在他身旁,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激起一圈沙石。——好马!
马上女子一身浅绛色窄袖骑装,腰间革带束得英挺,长裤紧塞入黑靴,飒爽利落。她手里拽着缰绳,笑靥如花。——好……妹妹?!
谢槿语眉眼弯弯,一拱手:“承让。”
“你……你怎么来了?”
她理所当然反问道:“我不来,你招蜂引蝶的,姐姐的婚事怎么办?”
谢凌云一噎,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诧异道:“我还当你长大了入了宫性子沉稳不少,合着一上马就现原形了?”
“这里又没别人,还有什么好装的?”她伸手从他箭篓里摸出一大把装进自己这里,策马离去,给他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谢凌云愣了愣,忽而失笑。放下弓箭,他悠闲地左看看右瞅瞅,哪还有方才着急的样子。
谢槿语的马术是他亲自启蒙的,他最为了解不过。不用他出手,这个第一,他是拿定了。
眼看身后又钻出个油头粉面的世家子弟,身子歪歪斜斜的,在马上坐都坐不稳。趁那人还没开口,他装作没看见,双腿一蹬,赤焰瞬间就跑没影了,吓得那公子一个趔趄,滚下了马。
*
自入京以来,谢槿语许久没有如此畅快过了。
婚前在校场跑的那几次,她并未完全放开手脚,充其量只能算热身。
今日她领了白雪钻进围场,偌大的林子里只有一人一马,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这里自由的空气,心情无比疏朗。
围猎接近尾声,带有谢凌云特殊标记的箭全数用完,她放慢速度,慢悠悠地往回走。
刚射中一只野兔,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马蹄声,她回首看去,只见一人着一身淡青色锦袍,端坐于马上,玉冠墨发,好一个翩翩君子。
这人好生眼熟。
她微愣,待他在不远处停了马,不疾不徐地下了地,走到近前,她才认出他来。
“张岳衡?!”
那人直身立于下首,唇边噙着温文尔雅的笑,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惊喜万分,立刻翻身下马。接应的手悬在半空,又不着痕迹地收回去。
自从入了京,她身边的朋友少之又少,入了宫更是难得,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偶遇!
“你不是在苏州进学么?何时到京城来的?”
张家祖籍在苏州,张大人调回京任礼部尚书后,张家便搬走了,张岳衡没有随父亲回京,而是同祖母回了祖宅温书进学。
算起来,二人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了。
张岳衡笑笑:“昨日。”
谢槿语点点头。她方才是太过意外才没多想,这会已经明白过来。
他当年十三岁就中了乡试解元,至今仍是江南贡院出身的最年轻的举子。如今进京,自然是为了月末的会试。
春猎的名单是早就拟好的,她看过,当时并没有他。看来是临时起意加上的,下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张尚书的三公子,自然有这个面子。
“进京的路上耽搁许久,旅途劳顿,本来是不来的。”她明明没问,他却照答不误,“今晨听说娘娘也来,才临时决定的。”
“我?”她有点意外,转念一想,了然道,“也是,你刚进京,诸事都不熟悉,找我这个老朋友就对了!”
“我如今是皇后,我能罩着你!”她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
如若冬枝在场,一定惊掉了下巴。鲜有人知,刻板端庄的皇后娘娘私下里还有如此江湖侠气的一面。
这个私下,囊括的人十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张岳衡,算是其中一个。
想当年,她兴致勃勃地找上门,见到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庞,当场就拉了脸。此后,恨屋及乌,对张三公子从无好脸色。
还是张公子坚持不懈,日日又是买点心又是送笔记的,殷勤了半年,才得了大小姐首肯,把他视作自己人。就这,还是看在他中过解元,颇有才学的分上才勉强通过的。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她当时说漏了嘴,叫他知晓了谢不言这个身份,为了保密,只能让他当自己人了。
这些年,无论府里府外,总有一干人围着,因此即使在亲人面前,她也很少完全袒露自己的真性情。
要不是四下无人,她也不敢。
张岳衡惯于见她如此,拱手笑道:“那便有劳大小姐了。”
久违的称呼将她带回那些年少时光,她忽而有些伤感,笑了笑:“都说了我是皇后了,还是叫娘娘吧。”
张岳衡却没应,转开话头:“他对你……还好么?”
她笑容一顿,脑海里浮现出那人的身影,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眸光忽地暗了下来,淡淡道:“那便好。”
“这两年我在苏州有不少见闻,娘娘可想听?”
谢槿语眼睛亮起来,点头如捣蒜。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唇,侃侃而谈。
二人一路牵着马,谈笑风生,方走进营地,芙蕖急匆匆地跑过来:
“娘娘,不好了,大小姐刚才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
谢槿语眉宇间染上急色:“严重吗?姐姐在哪里,我去看看!”
“娘娘别着急。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伤筋动骨,需要好好静养,还不能下床走动。”芙蕖回,“方才情况紧急,宫人们把大小姐送到您的营帐里了。”
帝后的营帐最近,她点点头,就要跟着芙蕖走。
“谢大小姐?我也许久没见她了,我和你一起去。”
芙蕖这才注意到皇后身边还有一个人,抬头看去,眼底的惊艳一闪而过。
谢槿语这才发现自己把他给忘了。反正大家都认识,她点了头,三人一齐往前走。
眼看营帐就在眼前,陈远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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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亲卫守在门口。
芙蕖蓦地止住脚步,倒吸一口凉气。刚才一着急,竟然忘了说——
大小姐……是陛下亲自送回来的!
可惜,谢槿语一心记挂着姐姐的伤势,连门口站着的人是谁都没注意,三步并作两步,掀帘而入。
竹影他们收到了闲人免入的命令,却不知这营帐的主人皇后娘娘算不算闲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当张岳衡要跟上去的时候,竹影立马板着脸挡在了门前。
“陛下有令,闲杂人等,非诏不得入内。”
张岳衡霎时寻摸到了不对,皱眉道:“陛下和谢大小姐单独在里面?”
竹影依旧板着脸,不着痕迹咽了一口口水。
芙蕖认出了他,听出他的意思,讪讪道:“听宫人说,方才围场里大小姐的马惊了,陛下恰巧在附近,救了大小姐,一路亲送大小姐回来的。”
“太医才走不久,陛下……许是还没来得及离开。”
她心里也正乱着。
虽然她没进围场,可她一直守在这营帐里,陛下方才的神色万分焦急,就算是关心妻姊,那样的担忧,也实在有些过了。
她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把张岳衡拉到一边,静静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
与此同时,谢槿语掀帘入内。
皇后营帐很宽敞,不比坤宁宫的正殿小上多少,山水屏风隔出了两间,香炉、矮塌、小几,一应俱全。
她方踏进外间,正要绕过屏风,就听见里面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她脚步一顿。
“多谢陛下今日搭救,臣女万分感激。”
救姐姐的人,竟是陛下。
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匹马性烈,你不该骑。若不是朕及时赶到,恐怕要伤筋动骨了。”
他轻咳一声,声音似乎带上了几分笑意:“当年听你说要苦练骑射,也不知学到哪里去了,日后还是不要逞强了。”
谢槿语喉间一紧,手里的袖帕攥成一团,指节捏得发白。
姐姐和陛下从前便相识?!
听起来关系还十分不一般。她从未见过陛下对旁人如此和颜悦色。就是新婚那夜对她也没有。
这么看来,她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可双腿仿若绑上了几公斤的秤砣,她迈不开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里面的人没察觉到她的存在,继续说:“今日谢小将军是魁首,可以向朕提一个要求。”
“若朕没猜错,稍后他会向朕请求,为你和清远侯府大公子赐婚。”
谢槿柔干巴巴地承认:“……是。”
皇帝沉默了很久。
就在姐妹俩以为他就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石破天惊地道:“……你一定要嫁给他么?”
“乔景羽虽有才,却太懦弱,他配不上你。清远侯府容不下你,朕愿意护你周全。”
“天南地北,你想去哪里,朕都可以满足你。”他顿了顿,“或者,如果你想入宫,朕也可以——”
“——陛下!”谢槿柔厉声打断他,话语里充满着不可置信,“您可知您在说些什么?!”
谢槿语脑袋“轰”地一声,发出一阵嗡鸣,差点站不稳。
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转身离开,也记不得自己当时的神情有多么空洞,更不记得侍卫宫人们诧异的目光。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有人蹲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眼泪。
她想都没想,一下扑进那人怀里。
30. 不装了
被谢槿柔厉声打断,赵珩如梦初醒。
他讪讪道:“抱歉,此事是我欠考虑了。”
“只因当年你说的那个愿望,如今我却没做到……当年欺骗你在先,我心中有愧,总想弥补你。”
其实刚刚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过去太执拗,以至于忘了人是会长大的。明明从前有那么多话可以说,现在倒觉得话不投机,宛如陌生人一般。旧日的念想到现在似乎变成了一种责任。如今面对当年的人,他早已没了当时的悸动。
甚至方才见她摔下,他率先想到的,竟然是皇后要是看见这一幕,该有多心疼她的姐姐。
“其实……你已经做到了。”谢槿柔喃喃道。妹妹当年被县主一激说的孩子气的话,如今已成了真。
“什么?”
“我是说……我如今真的很好,不用陛下弥补什么。”
她语气冰冷:“臣女不便与陛下独处,您还是请回吧。”
赵珩本就觉得尴尬,听到这句,心下莫名松了一口气。
“你放心,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朕会帮你达成。就当是朕作为朋友,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他丢下这句话,快步走出了营帐。
谢槿柔靠在榻上,双手紧紧攥着被角,真真切切地后悔了。
事到如今,她终于彻底明白过来,陛下当年对妹妹哪里是憎恶,分明是喜爱。
还默默地爱了这许多年。
阴错阳差,被他们一搅和,反倒成了一笔烂账。
从一开始,她和父亲就不应该撒这个谎,善意的谎言到了如今,如同一把利剑,横亘在二人之间。
这些时日,她不是没有听闻陛下对妹妹的偏爱,满心以为时间会抹平一切,怎料自己又出了这档子事。
事到如今,她不能再装傻下去。便是冒着欺君的风险,她也得让这件事重回正轨。
*
“陛下,方才皇后娘娘进去了,您不知道?”陈远不会武功,听不见里边的动静。
他这话一出,后头的四名亲卫俱是扶额,不忍卒听。
赵珩猛地止住脚步,心头一紧:“什么时候进去的?”
刚才在里面他不自在得很,竟未察觉门口的动静。
“反正,您说要让大小姐入宫的那一段,娘娘肯定是听见了。”梅影在一边凉凉道。
他目光一颤,心口莫名发慌,背在身后的指节攥得发白。
“娘娘刚才出来的时候脚步虚浮,脸色也不太好。”兰影补刀。
“陛下,您真想让谢大小姐入宫?!”竹影看不下去了,“不是我说,您这样做也太过分了!莫说皇后娘娘,就是我也受不了这样的屈辱!”
梅影:“你急什么?陛下又没要娶你。”
竹影方正的脸由青转红,怒道:“你别打岔!我是这个意思吗?!我的意思是,陛下只顾自己享福,罔顾皇后娘娘平日对陛下的付出!”
“这个我同意。”梅影捧场道。
“我也同意。”兰影点头。
“我也——”小远子被皇帝一瞪,憋了回去,正色道,“陛下,奴才觉着,竹影侍卫所说也不无道理。”
他小心地瞄着皇帝的脸色,斟酌道:“方才皇后娘娘的状态,属实不大好。陛下不如过去看看?”
“是么?”他一下下摩挲着指节,目光闪烁,莫名有点心虚,“皇后平日少有情绪波动,会因为这个难受么?”
小远子不知道他在纠结个什么劲,有点急了:“说到底,皇后娘娘不过十七岁的年纪,遇到这样的事,就算面上不显,心里一定是难过的。您过去好好说说,指不定就没事了。”
赵珩颔首。
皇后端庄沉稳,即便难过,一定也只会憋在心里,就算有怨,面上也是和和气气的,不会像妹妹那般撒泼打滚。
*
“狗东西!他坐上那位子,就想享齐人之福了?他做梦!”
“是是是,他做梦!”
“他以为他是谁?本小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还身在福中不知福,竟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就是,他算什么东西?”
……
一个皇后,一个未来的臣子,坐在无人的湖边,把大逆不道的话说了个遍。
芙蕖在一旁望风,听得心里一跳一跳的。纵然她陪着小姐长大,也有许多年不见她释放出如此的……攻击性了。
等到说得声音都嘶哑了,谢槿语才抽噎着停下来。
发觉自己把鼻涕眼泪都擦在了对方肩膀上,她不自在地推开他,转到一边。
怀里的温热消失了,张岳衡也不在意,坐到一边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槿语终于平复好心情。
找回平日温和的语调,她正色道:“今日多谢张公子,本宫方才有些失态,还请张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疏离端庄的样子,和方才破口大骂的少女判若两人。
她自觉失态,只能这样装作无事发生。
张岳衡却不接她的戏,反而诧异道:“你平时在宫里就是这样?”
谢槿语眨眨眼,眼睫还是湿漉漉的:“……这样是哪样?”
“就是……不像你,变丑了。”
“你说什么?!”她的语调骤然拔高了八度,“你敢说本小姐丑?!你是不是活腻了!”
张岳衡当然是故意的,他知道她讨厌什么,这么说,果然让她瞬间破功。
他正色道:“方才我问你他对你好不好,你那样反应,我还当你这些年日日勤学苦练讨他欢心颇有成效。如今一看,也不尽然嘛。”
“……我劝你说话小心些,本宫现在是皇后,要打你一顿还是很轻松的。”
“……”
“大小姐,”没有外人在,他改了称呼,“如此这般……真的值得吗?”
谢槿语沉默下来。
在她的设想中,她样样出类拔萃,连性情都契合皇帝喜好,她只要入了宫,他没道理不喜欢她。
后来发现消息有误,她做出了转变,是有效果的,陛下和她的感情明明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已经压抑了数年,没想过别的路,她不是不能这样过下去。
——如果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方才亲耳听见他们的对话,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进心底。
她不愿去细想他们从前是如何相识,又有怎样的故事。
心底挥之不去的,是小远子的话,他说,陛下喜欢的,是开朗活泼的女子。
是不是,其实,陛下喜欢的,是姐姐那样的女子。
她从前学着做沉稳的女子,如今,竟要学着……做姐姐么?
她是欣赏他的外表和才华,所以她愿意为他多走几步。可终究是有限度的。
“不值得。”她淡淡道,“从前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压抑。现在倒是觉得了。”
“所以,我不想再装了。”
从小到大,许多对别人来说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唯独这件事,她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结果反而不尽人意。
既然如此,便罢了。
张岳衡眼睛一亮,却见她站起身,退后几步,戴上芙蕖递来的藩篱。面上泪痕未干,眼眶通红一圈,尽数被薄纱遮掩。
“多谢张公子指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愣了愣,只见不远处几名女子结伴行来。
透过轻纱,他依稀瞥见她眨了眨眼,耳畔传来她轻快的声音:“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装一装的。”
他倏而失笑。
谢槿语抬步要走,却见那几名女子走近,拦住了她的去路。
刚要示意她们免礼,手抬到一半,几人直接越过了她,其中一人离得近,挤得她差点摔倒。
这才想起来她戴着藩篱,她们应是认不出的。
迟疑地看过去,只见张岳衡已然被团团围住,那道笑容倏地一僵。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一女子娇声道,“你好不容易回京,怎么没和妹妹们打声招呼?”
“就是,”另一人应和,“上月给表哥写的信,表哥可收到了?新作的那首诗里有个韵脚总是不对,表哥可否帮我看看?”
“呀——”一人忽然夸张地叫了起来,“表哥肩膀这里怎么湿了?我帮你擦擦。”
她说着就要凑过去,被男人不动声色地避过:“不劳妹妹了,我自己来就好。”
此情此景,甚是新鲜,谢槿语不走了,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我竟不知,张家有如此多的妹妹。”
芙蕖小声应答:“娘娘忘了,在扬州时寄居张府的姑娘便不少,都是冲着张家的少爷们去的。”
“如今前两位少爷都成了婚,就剩下三少爷了,自然成了香饽饽。”
“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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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槿语蹙眉,疑惑道,“他竟有如此抢手?”
芙蕖重重点头:“张家门风清正,不让纳妾,通房侍婢更是不曾有过。仅凭这一点,便胜过京中大多高门子弟了。况且,三少爷比两位兄长都生得好,又天赋异禀,十二岁便中了举。听说京城贵女最想嫁的,除了咱们家大少爷,便是张三公子了!”
不远处,微风吹起他略显单薄的衣袍,显出几分飘逸,衣领稍显凌乱,反衬出几分潇洒气质。打眼一看,的确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就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起来不太正经。
“好像是长开了。”她略一颔首,肯定道,“如今倒是勉强能看得过去。”
芙蕖:“……”
要她说,她家娘娘就是眼光太高。张公子的长相在整个江南都是凤毛麟角,在娘娘那里,竟只能得到如此勉为其难的认可。
不过总比初见张公子那次好。
当年,娘娘那神情真是要多失望有多失望,她到现在还记得,娘娘当时说一看到那张丑脸她就吃不下饭,以至于张公子后来的半年都是戴着面具才能近娘娘的身。
其实,张公子当年不过黑瘦了些,五官还是俊朗的。
更不用说现在。
莺莺燕燕们都快扑上去了,眼里的热切全然不似作伪。
*
谢槿语回到营地,却见小远子焦急地小跑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移动得如此迅速,觉得十分新奇。
“娘娘,奴才们找您半天了!您怎么在这里?!”
“……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小远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方才陛下正要去看娘娘,却有一兵士匆匆跑来,说东边围栏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有猛兽跑进围场了。谢小将军赶去接应,派人来请陛下增派人手。
好巧不巧,那兵士手指的方向,正是娘娘离开的方向。竹影刚叫了一声,他一扭头,只见皇帝已然骑在马上,再一眨眼,烈风犹如闪电般消失无踪,只给他留下一道黑色残影。竹影等人自然跟过去,小远子则留在营地里维持秩序。
谁承想,那边人还没回来,皇后娘娘就出现了。
随手抓过一个兵士给皇帝报信,方听皇后娘娘问:“陛下还在里面么?”
他摇摇头:“陛下方才出来,听闻娘娘去的那边出了事,骑马去找——”
“娘娘”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才发现皇后早在他摇头时,已转身回自己营帐了。
他张了张嘴,心下暗道不好,不禁为陛下捏了一把汗。
*
皇后营帐内,王夫人也来了。
见谢槿语进来,她走到外间,给姐妹俩留下单独叙话的空间。
谢槿柔神色不宁,谢槿语只当她是惊马时受了惊吓,拾起手帕给她擦汗。
手刚抬起来,便被半躺着的人握住。
“我只问你,你可心悦陛下?”
谢槿语一怔。
如若这话放在一个时辰前,谢槿语大约会扭捏一阵,可现在她只淡然地摇摇头。
是有些心动的,但她连性子都能压制,这点情绪,她能处理掉。
谢槿柔的话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依着她对妹妹的了解,她明明是喜欢的,怎么会……
她都打算和盘托出了,只是要先问过妹妹的意思。要是妹妹全无心思,岂不是乱点鸳鸯谱。
“如果陛下对你情根深种,你也不动心么?”
她摸了摸姐姐的额头,并不烫,想了想道:“他今日对我情根深种,明日呢?后日呢?”
“陛下又不像咱们父亲,他有后宫佳丽三千,若我动了心,到了明日他宠幸他人,我又该何去何从?”
谢槿柔一愣。她先前并未想过这一点。
就算她知晓陛下如今对当年的谢不言有情,又如何保证他日后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呢?
端看如今,陛下对妹妹也不是毫无情意的。
帝王之心,谁又能看得透。
思绪纷杂,她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说,谢槿语却问起了她的婚事。
这么一打岔,彻底憋了回去。
没说几句,有人在外边通报说陛下回来了,找皇后过去,谢槿语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没想到皇帝就等在门口。
“你方才去哪了?”
他的语气似乎很焦急。
31. 疏远
谢槿语被这么一问,只觉莫名。
将皇帝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几缕发丝从他额角散落,发冠不似往日般端正,连素日整洁的衣领袖口都粘上了尘土。他似乎刚下马,气还未喘匀,一双黑眸紧盯着她,幽深晦暗。
她被他看得有点发毛:“……陛下找我有事?”
“朕问你,方才去哪了?”他恍若未闻,语气咄咄逼人。
这会他一身玄衣,眉宇阴沉沉地压下来,气势迫人。
难道是他们俩在湖边别人看见了,他这是来找她算账?
她抿了抿唇:“就在湖边走了走……怎么了?”
心内盘算着要如何解释比较好,却听他又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眉眼间的关心不似作伪,她哑然,好半天才应了声。
竹影在旁边看了半天,心急如焚,终于寻到空挡插进话:“方才围栏毁坏,野兽冲进围场,陛下以为娘娘在那边,生怕您出了事,亲自带人去找,四处没寻见您,差点要搜山。”
“围场出事了?可有伤亡?”
竹影摇头:“好在谢小将军赶过去得及时。只不过陛下去时谢小将军正与一只猛虎僵持——”
“——哥哥没事吧?”
见他摇头,谢槿语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竹影跟着点点头,忽觉不对。明明方才他想说的是陛下奋勇当先制服了猛虎,还差点受伤,怎么皇后丝毫不问,只关心自家哥哥呢?
皇帝的视线依然在她身上流连,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确信她安然无事。
看在她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今日她父母兄姊悉皆在场,要是她出了什么事,陛下和太后都不好交代,他着急些也是正常。
只要不是被撞见就好,她正色道:“庆功宴快开始了,陛下还是快回去更衣罢。晚了叫臣子们久等就不好了。”
正当此时,他忽然伸手过来,她下意识一缩,他扑了空,动作一僵,才收回去。
“皇后无事便好。”他看着她与平日如出一辙的温婉面庞,丝毫看不出他们说的难过的迹象,欲言又止半天,终是没开口询问。
无妨,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
庆功宴上,宫人上前公布今日围猎的战果。
谢凌云一举夺魁,领先第二名一大截,当之无愧地受了奖赏。
赐婚圣旨一下,清远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面对同僚的贺喜,他心中发苦,谢首辅似笑非笑的,他更不敢看。这下好了,没搭上杨家,又得罪了谢家,今后的日子唯有指着这捡来的儿媳过了,也不知谢家先前说的视如己出还算不算数。
文官这边暗流涌动,武将那头已经喝起来了。
三两个壮汉把谢凌云围得水泄不通,赞贺声不绝于耳。
“谢将军勇猛无敌,属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属下甘拜下风,自罚一杯!”
“早就听说谢将军深入敌营直捣黄龙,无可匹敌,没想到连皇后娘娘也如此厉害。谢家家传绝学,当真佩服。”
女眷们有单独的榜。除开替他射的,谢槿语自己也猎了些,一不小心就荣登榜首了。
谢凌云朗声一笑,举着酒杯一一碰过同僚们的,仰首将酒一饮而尽。眼角眉梢尽是作为兄长和师傅的得意。
上首的皇帝端坐于席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旁人蒙在鼓里,不代表他也看不出。
谢凌云那魁首的水分,不是一般的大。
今日他又是与人比试切磋,又是赶去围场营救,哪来的那么多空闲去猎那几十只猎物,便是武艺再高超,运气再好,他自己猎的,至多不过七八只。
至于其他的,本来他还不确定,这下彻底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皇后的功劳。
他不禁莞尔。若是被这群武将们知道打败他们的其实是一介女子,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这么想着,他朝皇后举杯,笑意浅浅:“皇后今日辛苦了。”
她本在观赏表演,眉眼弯弯,被他打断,转过来的时候神情还有些呆愣,火光在她漂亮的眼睛里跳跃,他才发现皇后换了套头面,不再是素簪素妆,发髻上的珠饰多了几分色彩,额间还贴了精美的牡丹花钿。
竟让他一时移不开眼。
皇后执杯,看向他时,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下去。他一愣神,放下酒杯时,皇后早已转回头,面上再度恢复了神采。
酒液入口,他忽然觉得没滋没味:“这酒不好喝,下次换一种。”
小远子应下,腹诽道:……明明刚刚还说好喝。
“这杏仁豆腐太甜,撤下去。”
“还有这鱼,太腥。”
小远子:……
捱到夜幕低沉,宴席散去,就寝时分,皇帝搁笔便往外走,小远子连大氅都来不及拿,连忙跟上。
一行人在皇后营帐门口吃了闭门羹。
“娘娘今日疲累,早先便睡下了。陛下还是请回吧。”芙蕖眉目低垂。
“好。便让皇后好好歇息,朕就不打扰了。”
……
“娘娘今日在演武场骑马累着了,已经睡下了。”
“……好。”
……
“眼下天还没黑,别说你们娘娘又睡了。”
芙蕖:“……”
“娘娘是还没睡,只是身子不爽,不便伺候陛下。”
“她不舒服?朕进去看看。”
芙蕖挡在门口,垂着头一派恭谨的模样,身子却纹丝不动。赵珩咬咬牙,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一连三日,皇帝在皇后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御前的宫人这几日做事十分小心,眼观鼻鼻观心,能动手的绝不动口,生怕哪里惹得陛下不快。
皇后那头倒是欢声笑语的,一家人好不容易待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话说累了,便骑马出去跑几圈。
皇帝除开第一天进了林子,后面几天都坐在演武场的看台上。
御前的宫人早都摸清了,只要陛下忽然来了精神,保准是皇后娘娘在底下。
不过,这条准则同样适用于看台上的其他人。只要皇后娘娘来了,全场的目光焦点一定在她身上。
莫说这些成天泡在军营里的武将,就是他们这些常年行走于宫廷,见惯了各色美人的,这几日见了皇后娘娘的英姿,也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从前只知皇后娘娘温和守礼,竟不知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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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如此张扬夺目,连随意的一记眼神、一个笑容,都格外摄人心魄。
唯一遗憾的地方在于,皇后娘娘下了马到了陛下跟前,又换回了平时温顺的模样,虽则依然美得宛如画中仙子,却总觉得有些违和。
谢槿语恍然未觉。这几日她不再去管旁人如何想,左右骑在马上其他人也看不清,她可以肆意些。
春猎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她刚进围场,就见必经之路的大石上坐着一个人。
“怎么?不管你的表妹们了?”前日的热闹还历历在目,她不禁调侃道。
张岳衡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扇了几下,摇头晃脑:“我又不是地藏菩萨,有求必应。就是圣人,也是要休息的。”
“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谢槿语没兴趣看他摆姿势,说着就要扬鞭离开。
“等等。”张岳衡见状慌忙收了扇子,走近几步,“我是特意来这里等你的。”
“等我?”她莫名,见他神色认真,还是翻身下了马,“什么事?”
“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不记得。”谢槿语不假思索道,“我没答应过你。”
张岳衡:“……”
“你是没答应,但也没拒绝。”他上前一步,眼里露出希冀的目光,“你当时说,我要是连中三元,你就给我绣个香囊。”
“不可能。”她想都没想就拒绝,“我怎么可能答应给别人绣香囊?”
她当年最讨厌的就是女红了,费时费力还伤眼睛。
“好吧……你说的是——此事绝无可能,除非我是神仙转世。”他清了清嗓子,试探道,
“我要是连中三元,算不算文曲星下凡?”
谢槿语:“……”
她想起来了,学堂有一年给女学生们开设了女红课,不少学生绣好了就偷偷塞到喜欢的人的课桌里,风靡一时。当时谢槿语每天都能收到好几个,好看的是女同学送的,还有几个丑得不忍直视,她嫌脏了眼睛,表面不显,暗地里悄悄派人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在放学的巷子里好好教训了一顿。
张岳衡也扭扭捏捏地送了她一个,她随手丢了,哪知过了些时日,他跑来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非要向她讨要。她不堪其扰,便说了这句话。
随口的一句话,天知道他能记到现在。
“……等你中了再说吧。”
“你这是答应了?”他一脸惊喜。
她微一点头:“我既说过,自然不会食言。”
“若你真能连中三元,我便送你。”她顿了顿,“不过,你这才中了一个,后头的会元和状元可是难多了。别说大话。”
张岳衡背过手,再度展开了手里的折扇,胸有成竹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这届士子水平不行,你趁早开始绣,不然我怕赶不及揭榜那天。”他声音轻快,带着目中无人的狂妄。
谢槿语一时语塞,但想到他往日的文章,又觉得他这份自信实属正常。
她不由莞尔:“好。”
礼部定的殿试的日子,是在四月初,若一切正常,朝廷会在三日后揭榜。
还有足足一月的时间。来得及。
32. 殿试
春猎结束,帝后回到皇宫的第二天,宫里又来了新人。
杨采雪得了太后懿旨封为丽妃,谢槿语甫一迈进慈宁宫的大门,便见一水红色衣裙的女子袅袅婷婷地福身一拜。
她端起笑容把她扶起来,携手进殿,其他人还没到,只有太后一人端坐上首。见到她,笑容一僵。
谢槿语避开她的眼神,若无其事地走到近前,太后才意有所指地道:“新人入宫将近两月,连皇帝的影子都没瞧见几次。偶尔去几回,净往坤宁宫跑了。此次春猎,又只带了皇后一人。”
她早料到太后这边会有此一遭,乖顺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皇后,你可还记得哀家曾经对你说过的话?”见她不语,太后的语气陡然冷下来,“身为皇后,应当尽力为皇帝开枝散叶,规劝陛下雨露均沾,而不是用些争宠的狐媚手段霸占皇帝!”
最近的一个月,太后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原因便出于此。
“母后教训的是。”
一拳打在棉花上,太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哀家还听说,内阁呈上来的奏章票拟,有些是皇后批的?”太后眉头紧拧,“你是皇后,不是陛下的内臣,如此内外不分,成何体统!”
“母后说的是,”她依旧垂着头,一副仍打仍骂的模样,“陛下令臣妾辅佐,臣妾不敢不从,心中忐忑,若母后能为儿媳向陛下进言,儿媳心中万分感激,绝不再牵连朝堂之事。”
太后命好,年轻时靠家世和美貌,老了靠白捡的儿子,这样的人,心思也浅。如此作为,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果然,太后一噎。要是她能劝得动皇帝,也不必在这里同皇后费什么口舌了。
她无话可说,瞪了皇后半天,也不见她抬头。正要发作,皇帝来了。
“母后心情不好?”他无比自然地坐到皇后身边,随口问道,“表妹今日入宫可还适应?”
从前的皇帝连她这个母亲都难以近身,如今却主动靠近皇后,两人挨得极近,衣摆之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空隙,太后心里更气了。可再看皇后,除了开头的行礼,从头到尾端坐着,看都没看皇帝一眼,更别说什么邀宠献媚了。
太后没有把柄可抓,一股气闷在胸口发不出来。见皇帝主动问起杨采雪,她才气顺了些,用眼神示意下首的人主动搭话。
后者心领神会,开始滔滔不绝,把宫廷琐事都讲得绘声绘色,逗得众人直笑。
除了皇帝。
谢槿语悄悄瞥了他好几眼,确认他真的毫无反应。
毕竟是他表妹,好歹学她装模作样笑几声也好啊。
可他连嘴角都未动一下。
下首的孟才人一开始还跟着笑,到后来看皇帝的脸色越来越不妙,也不敢笑了,老老实实埋头夹菜。周贵人还是一如往日地神情淡然。
不尴不尬地用完饭,谢槿语不欲久留,行了礼起身要走,刚迈出一步,才发觉皇帝也跟了出来。
她本无意去探究他今日为何如此空闲,破天荒地陪着后宫女眷们坐了这么久,但既然他跟出来了,她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只好停下脚步等他:
“陛下有事同臣妾说?”
“听闻你昨日身子不舒服,今天可好些了?”
“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病去如抽丝,还需将养些时日。”
皇帝哪里听不出来她话里的意思——这是让他最近都别来了。
这下他终于确定,皇后确实有意躲着他。
难道还是因为那天的事在吃味?
他嘴角不经意扬起一丝弧度。
本以为皇后温顺恭谨的性子便是天塌下来了也不会变,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会为了他吃味成这样。
既然如此,便是把当年那些事全告诉她也无妨。赐婚圣旨已下,一切过往都是时候翻篇了。
他正要开口,却被一道矫揉的声音打断:
“陛下,我们兄妹许久都没见了。入宫之前父亲还特意在信中叮嘱妾给陛下带个好。父亲虽远在边疆,心里却十分挂念陛下……妾也是同样。”
杨采雪含情脉脉,一副柔情诉说得柔婉似水,丝毫不顾皇后和一众宫人还在旁边。
等他耐着性子把杨采雪搪塞过去,一回首,连皇后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
又是半个月过去,皇帝竟未踏进过后宫一步。
后宫的流言众说纷纭,对此,以小远子为首的御前红人们嗤之以鼻。
什么政务繁忙,什么力不从心……都是谣言!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上赶着的不想去,想去的去不着。
想想前日皇后在御书房待了大半天,皇帝都一路陪着皇后到坤宁宫了,硬是被拦在门外,说是风寒入体怕有违圣安。
这种借口听了一次两次还行,到了这第三次,陛下终于不干了,一把按住面前徐徐合上的门,抓起皇后的手腕就往屋子里走,气势十分迫人。
小远子当下心头一喜,吩咐人关好门,预备在殿外候着。可还没等他站稳,只听殿门被人猛地拉开,木门撞到柱子又弹回来,噼里啪啦一通响,玄色身影再度出现在门口。
“——便依皇后所言,”皇帝怒气冲冲出了门,“摆驾翊坤宫,朕现在就去看看丽妃。”
小远子不明所以地跟上,连跑带走地才勉强没被皇帝甩在身后。走着走着,眼见就要错过去往西六宫的岔路,他才战战兢兢地开口:
“……陛下,不是要去翊坤宫吗?”
前头的人停下脚步,凉凉地扫他一眼:“不如朕去翊坤宫,你去御书房替朕批奏折?”
小远子低下头装哑巴,心内叫苦不迭。
帝后两人就这么冷了半个月。
*
四月初三,殿试如期举行。三日后,翰林院官员至午门外张贴金榜。
一甲三人,状元张岳衡,探花乔景羽。
清远侯府双喜临门,拜帖礼品应接不暇,张府更是喜气盈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纷纷来打秋风,什么珍品古玩,玉器珠宝不要钱一般地送,张岳衡挑拣着笑纳了,但他最期待的礼物,还在宫里。
揭榜没几日,进士们要进宫谢恩,张岳衡特地起了个大早,穿上状元红袍兀自在屋子里自我欣赏了好一阵,才坐上马车出发,走在宫道上,恰巧碰见了乔景羽。
乔大公子与他在扬州曾是同窗,二人是旧识了,但乔家这样的败落门庭最讲究礼节,乔景羽见了他,礼节一丝不苟,拱手道贺:“这几日府中事忙,还未来得及向贤弟道贺,论文才,早在扬州时我便知比不过你,没想到竟然有幸在科考场上一较高下。”
乔景羽今年二十四,在世人看来已是颖悟绝伦,可较之张岳衡这颗二十一岁就连中三元的启明星,就稍显黯淡了。
启明星摆摆手随意道:“乔公子不必多礼。听闻你快要成婚了,对方还是谢家之女。这才是福分啊。”
二人正说着,就见不远处一行人走来,轿辇中赫然是谢家另一位容颜姝丽的女儿,当今皇后。
皇后停了辇,特意走下来向今科进士们道贺,浅笑盈盈。
进士们从五湖四海而来,不少都是第一次进京,更没见过皇后,这一照面,纷纷看直了眼,等到皇后的身影都消失了半天,才终于回过神。再一想,脸又是一热,只觉自己作为臣子这般行径有辱斯文。抬眼看去,状元和探花郎却面色如常。
探花是皇后未来的姐夫,与皇后熟识这好理解,可这状元郎又是怎么回事?直勾勾盯着皇后便罢了,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要不是皇后娘娘脾气好,即便他是状元,也是要被治一个举止轻浮的罪的。
一二甲进士跟他说过几句话,凑过去好言相劝:“张贤弟,这宫里规矩多,可得小心些,饶是皇后娘娘再如何风华绝代,你也不能这么看呐。”
“兄台多虑了。某不才,正是皇后娘娘的旧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得意道,背着手扬长而去。
那进士语塞,看向探花,见后者点了头,再看向状元郎的背影时,眼里满是艳羡。
等到谢了恩,状元郎已不见人影。
*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张岳衡一袭红袍,堵在外朝和内廷的必经之路上,相当惹眼。
谢槿语看四下无人,一把把他拽到宫墙底下的一个角落,从袖子里掏出个物件扔进他怀里。
“香囊给你了,你快走吧。”她说着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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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推出去。
答应的时候没多想,临到头了,才发现这事多多少少有些暧昧。
香囊本来就是男女之间传情的信物,小时候大家都不懂,看谁顺眼便送来送去的,才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完成当年的承诺就爽快应下了。早知道,该把香囊换成别的。这样,刚刚在宫道上碰见进宫谢恩的一众进士时,也不至于因为惦记着袖中的香囊,而不敢回看张岳衡,总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眼神交换都像是在偷情似的。
对方却不买账,直直站着像堵墙,她耳根已悄悄染上红霞,他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香囊看起来颇为别致,技法从前也没见过,你新学的?”
“……你走不走?”
“急什么?”张岳衡不以为意,“大白天的,说几句话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新学的。好了你可以走了。”她后悔了,早知道就随便戳几针交差了,谁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经手的东西平庸,纠结了半天还是用了那个复杂的新技法。
“等等,”他仍旧八风不动,“我先前给你写的信你可看了,那句诗对上了吗?”
“……我没工夫对什么诗。”
“那就是看了。”张岳衡从善如流接过话,“我已向陛下递上奏章申请外放,若是顺利,应当会在三月后启程。”
谢槿语一顿。朝廷前些日子由谢甫牵头,对土地税法进行了一干大刀阔斧的改制,虽然朝野上下反对声颇多,但有皇帝在背后撑腰,新法还是一力推行下去。
想起信件上他对新法侃侃而谈,说要贡献自己的力量,却不知他要如何做。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出外放。
要知道,景朝到了如今,内阁的阁臣无一不出自翰林,便是她爹外放多年回京,当年也是做过三年编修的。作为状元,他不出意外会进入翰林院,修几年的书,在京城一步步稳扎稳打,进入内阁大有希望。主动外放,无疑是放弃了这大好的前程,放弃了全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进入内阁乃至官至首辅的机会。
她沉默半晌:“这么着急?新法初开,层层下达还需要时间,你先在翰林院等几年,再找机会外放也来得及。何必放弃这大好前程呢?”
“谁说我要放弃前程了?”张岳衡反驳,“外放做官,造福一方百姓,怎么不是前程?”
“不是只有登阁拜相才是前程。”他话锋一转,不屑道,“况且成日修书有什么意思?人生苦短,我得抓紧时间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她仍旧不赞同:“你说得轻巧,没了状元头衔加持,外放从七品知县做起,能做到三品大员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连中三元的更少,我不也做到了?”他自信满满,话锋一转,“大小姐,今日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谢槿语却笑:“随你,我看陛下是不会同意的。你还得入翰林熬着。”
他眉头一挑:“那便要拜托皇后娘娘了。”
“我可不帮你。”嘴上虽是拒绝,眼角眉梢却尽是轻松的笑意。
二人笑语间没注意,远处树木假山掩映之下,一玄青色衣袍伫立良久。
初时,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素来温婉端庄,连微笑的弧度都仿佛拿尺量过的皇后,怎么会对旁人展露那样的笑容。
她笑起来的时候,肩膀一颤一颤的,时而叉腰时而托腮,那双眼睛灿若繁星,发髻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本是随意一瞥,却让他不禁驻足,移不开眼。
那样张扬明媚的笑容,成婚至今,从未对他展露分毫,却毫不吝啬地给了别人。
他认出对方是他钦点的新科状元,脸色阴沉,额角青筋显现。
“张士子如何识得皇后?”
小远子想来想去,斟酌良久,还是道:“听闻张公子与皇后在扬州便认识,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
皇帝扶靠在墙角手指一用力,指节泛白,指甲深陷进墙漆。
等到远处的两人都不见人影了,皇帝才沉声吩咐,声音比那冰山上的雪水还要寒凉几分:
“他不是要外放么?你去跟他说——朕准了。”
33. 吃味
谢槿语刚回宫,只见冬枝一脸喜色跑出来:“娘娘,方才陛下来过了,说是有东西要给您,见您不在又走了。”
“东西呢?”
“陛下说要亲自给您,您现在过去,应是能追上的。”冬枝把点心盒塞进她身旁的芙蕖手里,一脸期盼。
她正要推拒,想到方才张岳衡的话,脚尖一转,往御书房走。没想到路上又遇到他。
张岳衡喜上眉梢:“我说什么来着?陛下英明,我这奏章昨日刚递上去,刚刚御前的公公就来知会我了,说陛下准了!”
“……这么快就准了?”她心下奇怪。
“就是时间仓促了些。陛下任命我到月溪县任知县,一月内到任。算算时日,过几日就得出发了。原本我还预备这些时日好好在京中游玩一番,看来是不成了。”
谢槿语心中疑窦丛生,和他告别,径直往御书房中走去。
到了门口,她还特意向小远子确认了,新科状元外放的旨意的确是皇帝方才亲自下的。
小远子回答完皇后的问题,刚想劝她先回去不要触了皇帝的霉头,一阵香风袭来,皇后已然推门进去。
他心头一紧,转而入了耳房,截下正要上茶的御前宫人,捧着茶水亲自掀帘而入。
抬眼一看,皇帝脸色黑如锅底,比刚刚在外面时还要难看。
见势不妙,他连忙上前拦住皇后的去路,趁她还没开口,忙道:“陛下在忙,娘娘不如到偏殿稍候——”
“陛下为何要外放张状元?”
皇后掷地有声,小远子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砸在了脚上。他一眯眼一皱眉,心下一叹,面如死灰地避到一旁。
不是他不想帮皇后,实在是拦不住啊。
*
御书房内宫人静立无声。气氛凝滞。
外头晴好的天色不知何时被云层笼罩,乌黑似一团化不开揉不匀的墨渍。忽然一阵风卷进屋内,将案上的卷纸吹得沙沙作响。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关上吱呀的雕窗,屋内霎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皇后仪态从容,不卑不亢。皇帝眉头紧拧,面色沉沉。二人一坐一站,僵持许久,皇帝才缓缓抬眼。
入目,又是那个他熟悉的不苟言笑的皇后。
“皇后前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面无表情,语带讥讽,唇线绷得笔直,和往日清冷淡漠的样子大相径庭。
觉出今日气氛不对,这会皇帝又语气不善,谢槿语不明所以,但还是回了声:“是。”
他面色似乎更沉了些,眸光黯淡下去。她心中浮起不满。
科考是大事,连中三元的状元自然是大才,虽说月溪县是新法尚未攻克的难关,可派一个百年难遇的状元过去,不说屈才,只怕也不合适。一个读书人初出茅庐,怎么去斗那些盘踞多年的地头蛇。
她还以为他和她想法不谋而合,哪里料到他竟然轻飘飘地就答应了。
见他不答反问,她本来的惜才之心又多了几分,蓦地生出些怒气来。
“历届状元都入翰林,便是要体察民情,也不该急于一时。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唔”
她边说着边看他从桌案后起身,以为他是要到软榻那边,还特意让了让,哪知他径直朝她走过来,一手搂过她的腰,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便吻。
双唇重重地压下来,他还嫌不够,趁她不备,撬开她的齿关就要长驱直入,舌尖忽地一痛,下意识一缩,唇瓣分开,他咂咂嘴,浓重的铁锈味在嘴里晕开。
“书房重地,陛下还请自重。”她嘴里还残留着他留下的一点血腥味,用力挣了挣,反而让腰间那只大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只得偏过头冷冷道。
皇后此刻气息凌乱,脸颊泛红,那双澄澈的眼眸似乎因为吃痛染上了一层水雾,看起来的确和往日不同了。
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
想到方才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得他心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听闻皇后与张状元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朕将他外放,皇后心疼?”
他感到喉头发紧,声音艰涩,听在旁人耳中,更是冷硬无比。
谢槿语猛地转回头,瞪大了眼睛,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为社稷国事操心,他是如何把话题绕到这里来的?
“月溪县鱼龙混杂,豪强乡绅树大根深,张状元到了那里,少不了要脱层皮。”
他似乎扯唇笑了下,“皇后若是心疼,不如跟着一起去?”
他仍旧没有放开她,二人此刻挨得极近,冰冷的语调混着淡淡的沉香香气喷洒在她脸上。
她气极,正要反驳回去,忽然冷静下来。
“好。”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体察民情的大好机会。
“新法初开,层层下放,必受阻力,只张状元一人,着实不妥。时间紧迫,臣妾现在便回去收拾东西。”她语气淡淡的,似乎一下就接受了。
腰间的大掌倏而一僵,捏着那处的衣料指尖发白。
他目光紧紧盯着她那美丽无暇的面容,期待从那里看见懊悔,期待从她吐气如兰的口中说出些反驳的话来。
可是都没有。
那张瓷白如玉的面庞缓缓从他怀中抬起来,柔软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却冰坚如铁。
他恍若未闻,追着她的唇瓣再度凑近。她偏过头避开。
动作顿在半空。
僵持须臾,腰间的桎梏一松。
“……朕也去。”
她似乎并未听见,旋身离去,连礼也未行。
走到殿外,天空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阴云密布,越积越多,丝毫没有要散开的迹象。天色昏暗不明,她下意识蹙了眉。
芙蕖手上还提着食盒,好奇地问起礼物,她才想起自己最初的来意。
“没有什么礼物。点心让小远子拿去给宫人们分了,我们回去整理行装。”
虽然疑惑,芙蕖还是乖乖地跟着皇后回了宫。
一直忙活到深夜,才有御前的宫人来送东西,说是要给皇后的。
谢槿语连问也没问,只叫下人随意找个角落放着,看起来浑不在意。
芙蕖却觉得那卷轴精美异常,放进库房前,忍不住偷偷解开看了一眼。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这句话好生眼熟。”她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大字,喃喃道。
芙蓉恰好在一旁,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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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目:“芙蕖姑娘平日也读孟子?”
“啊……孟子么?”被这么一打岔,她什么想法都没了,连忙把卷轴卷回去放好。
等到回房睡觉,迷迷糊糊间,她又想起那副字来。
眼熟的不仅是那句话,连字迹都仿佛都在哪里见过似的……
没等她想明白,身体已是累极,顷刻就入了梦乡。再一醒来,早已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
皇后操劳过度,入宫没几月就累病了,太医院院使顾太医亲自问诊,建议皇后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疗养。正巧西郊行宫方竣工,皇后节俭,只点了几个亲近的宫人随行,其余人等皆留在宫中。太后感念皇后平日的一片孝心,特地赏了好些珍稀补品,装了满满一车。
离宫那天,还亲自将皇后送到宫门外。
“几日前哀家已命人在行宫准备万全,皇后只管安心休养,旁的什么都不要想了。身体要紧。”太后温言细语,殷殷关切,叫旁人看了,无不为这对婆媳真情动容。
“妾本想日日侍奉在母后身侧,奈何身体抱恙,力不从心,实在心中有愧。待儿媳好转,一定立刻回来孝敬母后。”
皇后似也眸中含泪,万分不舍。
不就是说客套话,比谁说得更恶心,这等小事,她五岁就掌握了。
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婆媳二人脸上笑意转瞬消失了。
丽妃挽上太后的手臂,后者轻抚她的手:“如今她走了,你可得给哀家争点气。”
“姑母放心,听闻前日御书房中,她与陛下闹得不可开交,惹得陛下十分不快,二人恐怕再难重修旧好。”
左右都是心腹,太后意味深长地笑笑:“不止如此。近来谢甫一力推行的新法进展颇不顺,更是与陛下时常意见不合,昨日他一意孤行,惹得陛下大怒,朝堂内外都传开了。谢家蹿升如此迅速,早就引得朝中不少人眼红了。往后还不知要如何……皇后此行表面上是休养,倒不如说是避祸。”
丽妃娇笑附和:“妾也听说了,不过,妾这里倒有个好消息,前日母亲写信来,说族中兄弟得了朝中提拔。”
“看来,陛下终究是看重杨家的。”
“那是自然。陛下孝心拳拳,自然感念姑母的养育之恩,凡事都紧着杨家呢。”
二人目送着皇后的马车消失在宫道尽头。
“一会出了宫,我借机下车,你们继续往西郊走。”
马车内,谢槿语换好衣服,对芙蓉交代道。
芙蓉看着自己身上皇后规制的繁复宫装,一双沉静水眸少见地闪过一丝惶恐,深吸一口气,终是平复下来,轻声却坚定地应了“是”。
谢槿语拍拍她的肩,扬唇一笑:“果然是人靠衣装。你天生丽质,若说是皇后,也没人会有异议。”
“娘娘就莫要取笑我了。”芙蓉脸一红。她总觉得,皇后这些时日性情变了许多。
“好啦。你放心,行宫那边都是陛下的人,你只需在路上伪装片刻便好。”
*
一个时辰后,青云巷口的一架驴车里,发出一声震天的喊声。
“你怎么在这里?!”
张岳衡看着车里梳着少女发髻的粉裙女子,傻了眼。
34. 清江府
从京城到清江府,先走陆路再换漕船,要花上近一个月的时间。
二主二仆下了船,正要奔城中客栈而去,只见几名官员并一队官兵从码头一侧迎来。
他们脚程不慢,清江府的耳目更快。
为首的官员红袍加身,只能是清江府知府杨瑞。而身后一左一右站着的青袍官员,自然是同知和通判了。
此人出身杨氏旁支,与杨都督乃是表兄弟。论辈分,皇帝还得叫他一声舅舅。
与其表兄不同,这杨瑞生得一副儒雅和善的模样。眉目圆润,五官柔和,不似文人的清瘦,也无商贾的精明,反倒带着几分憨厚之态。大约是江南水土养人的缘故,他体态微胖,面色红润,浑身透着福气,难得不显得油腻。
“状元郎远道而来,我清江府真是蓬荜生辉,吾已命人为状元备下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请。”
月溪知县不过是清江府下辖县一个七品小官,劳动清江府四品知府携一众官员亲至渡口相迎,实在是给足了面子。
若是旁人,这时难免要寒暄谦虚一番,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样子才好,谁叫他是百年难遇的状元才子,略一拱手,便沿着一行人为他开的道往前走。
正要入马车,只见杨瑞富态的脸侧向后方,浮现出些许疑惑。
“敢问大人,这位是……?”
如玉的郎君后方,一女子挽着面纱,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盈盈含笑,眉间一点碧色花钿,微风拂过轻纱泛出波纹,如同春风吹动湖上荷叶,水波粼粼,端的是一派清丽脱俗。
“适才忘了介绍,”状元郎像是刚想起这茬,笑道,“这位是我表妹,姓庄,此次听说我下江南赴任,非得跟来游玩。我实在拗不过。还请诸位大人多多担待。”
“哪里哪里。”杨瑞这下终于把目光大方投向那女子,眼底不由闪过惊艳,“令妹姿容绝艳,芳驾光临,实是我清江府之幸呐。”
这话是实心话,他说得格外赤城。
美人闻言侧目,扬起那比鸟雀还要动听三分的声音:“大人过奖。”
酒过三巡。
接风宴上,众人喝得东倒西歪。席上除了方才迎接的清江府的主要官员,还有一半都是当地的富商豪绅。
其中最有名望的当属船商梅氏。梅家祖上原是卖布的,祖祖辈辈经营这一家不大不小的布行,不算富裕但也不至受穷,直到二十年前传到上一代家主手里,突然改行做船,这一做就发了迹,越做越大,生意遍布天下,据说还与西域商人合作,名扬海外。
因此,今日席上,这第二代家主梅荣的位置,仅低于知府与张岳衡一席。
“久闻江南风景秀美,清江府更是一绝。民女今日可算是大饱眼福了。”
杨瑞摆摆手,笑没了眼睛:“这算什么。这城中的数座园林才叫一绝,明日本官遣人带小姐好好游玩一番。”
“那便多谢大人了。”
“小姐何必客气?来者是客,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酒意上头,就是再小气的人也会豪气三分。
“既然大人如此说,民女也就不客气了。”女子眉眼弯弯,“方才江上所见,除了来往商船,还有几艘画舫看着豪华又气派,我先前从未见过,不知小女子可否有幸一乘?”
未及知府答话,下首那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旋即含笑道:“此事何需劳烦知府大人。小姐来得正巧,近日梅氏新研制出一艘巨型画舫,足有三层高,前日方下水,明日宴饮,如若小姐不嫌,某斗胆请在座诸位,明日酉时一同泛舟江上,共赏良辰。”
三层高的大船可谓惊世骇俗,底下自然一呼百应,挨个喜笑颜开地向张岳衡敬酒,皆道是沾了他的光。
气氛融洽,不少人喝得晕晕乎乎,视线仿佛覆上一层薄纱,席间那张蒙面少女的面容有如一颗莹白珍珠,在烛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叫人移不开眼。
方才席间几人已相互打听过,这庄家没什么来头,和张家表出十万八千里,本就是去京城打秋风的,不知怎么的,竟搭上了张家的嫡三少爷。一个闺阁女子不顾名节,孤身一路跟着显贵公子下江南,孤男寡女,怎么看,都叫人浮想联翩。
这张状元大概也是看中了这个便宜表妹的漂亮脸蛋,才把人一直带在身边。说是家风清正,实则还不是和天下男人一个样。
几位时常流连秦楼楚馆的中年男子,眼神几近痴迷,大着舌头道:“庄小姐生得这等绝色,不知是哪家有福的儿郎,能得此佳人入室?”
一人涎着脸,满脸酒气:“庄小姐不嫌,某自问也家资丰厚,能许小姐一世富贵!”
这人是个年轻公子,长得不堪入目,还不如上头中年发福的杨瑞。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笑开,看热闹不嫌事大。
众人心知,庄家这等小门小户,便是倒贴也只能在张家得个妾位,还得跟着四处吃苦。比起七品知县空有状元名头,哪比得上黄金白银实在。
果然,庄小姐抬手掩面,目光含羞:“民女福薄,尚未觅得如意郎君,端看公子一身气度,不知出自何家?”
“我家世代布商,在这清江城可是响当当的。你可知布商王氏?我家的生意,足有她家的五成!”他比出五根短粗的手指,得意道,“这全天下的布料,我韩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三。”
不少人目露倾羡,要说这布匹生意,王氏独占鳌头,旁人若能从旁捞一两成已是了不得,韩家竟有五成,当真是富得流油了。
少女也笑得合不拢嘴:“那当真是……很厉害了。”
五成,也很厉害了。
那韩公子只当她也被韩家的财力震撼住了,开始夸夸其谈。其他人也纷纷笑着捧场,只是看向女子的眼神更轻蔑了些。
只有上首的杨瑞和张岳衡脸色难看。
杨瑞了解张家底细,表妹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独独带了这位,定是十分看重的。见他果真不悦,只得跟着赔笑。
至于张岳衡……他只是庆幸,陛下没有同行。否则,这些人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怕是一眨眼全都要灰飞烟灭了。
这样想着,他转眼看去,以为会被无情地飞几记眼刀,却未料想到当事人含羞带怯,眼波流转间,丹唇轻启:
“诸位盛情民女心中感念,只是——”她适时低头,做出一副羞涩的小女儿情态,“民女前两日偶然听闻,梅公子风流倜傥,郎艳独绝,心生仰慕,可惜始终未得一见……”
没想到这庄小姐心高气傲,心里早就看上了最好的。那梅公子虽是个纨绔,可就这么一个儿子,日后家大业大,都得交到他手上。
场面安静一瞬,全场目光俱投向梅荣。后者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
“犬子不才,能得庄小姐夸奖,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一杯酒,在下替犬子先敬张大人与庄小姐!”
“明日江畔,静候二位前来赏光。”
*
清江府商贾云集,市井繁华,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其盛况可媲美扬州,便是京城也难出其右。
城中央最繁华的街市上,清江府最大的布商韩氏占据足足两层四间铺面。门头烫金的牌匾上写着“玉锦阁”三个大字,听说是前任江南巡抚亲题。
谢槿语的目光在各色鲜亮锦缎间流连许久,才转向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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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面的掌柜。
“掌柜的,可有成衣?我要最贵的。”她的嗓音清脆悦耳,语气里却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掌柜的是韩氏旁支子孙,见过贵人无数,平日眼高于顶,方才见她走进,一眼便看出她周身气度不凡,在一旁静候半晌,未料想她一开口,口气比他想的还要狂妄。
韩掌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扫过她全身的衣饰,连绣鞋上的珍珠也没放过。
细看之下才发现,都是寻常式样,无甚新鲜。先头被是这女子的容貌衬得贵气逼人,才叫他差点看走了眼。
他于是揣了手,搬出那套惯用的说辞:“本店仅接受定制,若姑娘需要成衣,请往东头再走走。”
谢槿语扯唇讥道:“你家的布料虽华丽精致,却无新意,若连件像样的成衣都没有,还是趁早关门好了。”
“你——”他一时语塞,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对上女子自信的眼神,一下泄了气,嘟囔道,“看你是生面孔,可是初来清江?”倒是行家。
摸不清这女子的来头,还是谨慎些好。
“这定制的成衣嘛……是有一件。”
“罢了,我便领你进去看看,不过,可别怪我没提前说,成衣和布料可不是一个价格。”他说着,往后头走,刚掀开布帘,女子已经利落地钻了进去。
里间宽敞明亮,摆饰陈设无一不精,一看就是专供贵人使用的。此刻正中摆放着一套浅绯色软烟罗礼服。
对襟长衫以孔雀羽线,暗绣着缠枝海棠,花团锦簇,针脚细密得几乎不见痕迹。裙身长度及踝,裙摆皆以小巧的珍珠与红宝石细密滚边。一条细细的流苏飘带从腰侧垂下,其上用银线绣了几朵小小的海棠花,末端缀着一枚小巧的白玉雕花坠子,简约而不失精致。整套衣裙用料考究,所用丝线锦缎都是难得的上品。
乍看上去,通体流光溢彩,华而不俗。
谢槿语眼前一亮,终于展露笑容:“这件不错,我要了。”
“稍后会有人把尺寸送来,酉时前送到知府府上便可。”
她一气呵成略无停顿,旋身便要走,却见掌柜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怎么?难道不卖?”
“这件……卖是卖,只是,需要五百两银子。”他没想到她一进门就选了这件,思忖着说出个天价,想让她知难而退,“姑娘不如再看看别的?”
“不必了,你们店里也就这件能看得过去。至于价钱么——”
她微微一笑,“把账记在你家公子头上便是。别忘了告诉他我姓庄。”
要不是昨日席上韩公子主动献殷勤,她还不知道要去哪里省下这几百两的衣服钱。
出门在外,难免要精打细算。
韩掌柜还在犹豫,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接着便见一年轻妇人款款而入。
看年纪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貌生得还算标致,梳着妇人常见的坠马髻。发间斜插着一支足有巴掌大的金累丝点翠牡丹簪,簪头坠着三串米珠流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袭石榴红织金缎袄,外罩月白缎绣凤穿牡丹的褙子,腰间系着鹅黄绦带,绦带上又挂了玉佩、香囊、荷包等物。
样样都是上乘之物,偏生配色混杂,繁复堆砌,乍一看珠光宝气,细品却显俗气。
华阳县主是来催货的,一进门就扬声问道:"韩掌柜,母亲的寿礼可做好了?今日我途径清江,特意来取。"
话音方落,乍然对上不远处正掀帘而出的蒙面女子那双晶亮的水眸,愣了一愣。
“谢……”她不禁自语,转瞬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故人远在京城,不可能是她。
35. 画舫
华阳县主收回视线看向掌柜,那女子却仍旧看着她,探究的目光毫不掩饰。
微一蹙眉,转眼回去,眸光一凉:“这位姑娘有何见教?”
还真是她。
谢槿语暗忖,还没想明白她明明嫁到了西南,为何竟突然出现在清江,她转回头对着掌柜开了口:
“衣服在哪?若能过得了本县主的眼,今日我便结了尾款。”
原是专程回来陪长平公主过寿辰的?看来夫家对她不错。
韩掌柜脸色发白,额间冒出细汗,袖间的手指不住发颤:“县主,公主殿下的生辰还有些时日……不是说下月再取吗?”
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是贵客,衣服做好了,理应小的们亲送到府上,何须劳烦县主亲自跑一趟?”
“无妨。”华阳摆摆手就要往里走,却被韩掌柜拦住去路,“怎么了?”
“不瞒县主,今日实在不巧。这衣服虽然做好了,但尚有些细节还在打磨,事先不知您要来,故眼下并不在店中。”
“如此么?”华阳没想到自己兴高采烈地来,竟跑空一趟,脸上闪过明显的失望之色。
韩掌柜心里一松,一口气没喘完,县主却已绕开他继续往里走:“罢了,正好我也要买几身衣服。”
“县……县主!”他追过去,可惜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掀开厚重的帘布,心中一沉。
“不是就摆在这嘛!”华阳笑着探出头,“瞧着不错,帮我收起来罢。”
冷汗瞬间爬满了韩掌柜佝偻的脊背。
“县主说的是正中那件绯色礼服?”
谢槿语本来要走,听了几句,又看韩掌柜万般心虚的模样,心中生疑,不由问道。
“自然。不过,与你何干?”
“可惜,县主来晚了。那条裙子已经被我买下了。”她抱臂气定神闲道,“县主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华阳县主眼眸微微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却见掌柜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顿时怒不可竭:
“姓韩的!你们可别忘了,要不是公主府照应着,你们韩家还是个破落户。如今才几年,竟敢如此放肆,将我给母亲定制的礼裙私自卖给别人!”
谢槿语不由挑眉。
怪不得她总觉得这里的装潢衣料浮夸又做作,原来是受了公主府的熏陶——这就说得通了。
韩掌柜:“县主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小店资金紧缺。公主府原先的订单都是早早就结了,今年的款项却迟迟未到……”
她想起来了,最近几年驸马家的生意似乎十分不好做。
华阳脸色一变,气得整张脸都在抖:“定金的事,府上自有安排,你们韩家一向仰仗公主府的照拂才走到今日,如今竟为了些许银两翻脸不认人!”
“这笔账我日后再跟你们算。但眼下,这件衣服,本县主是要定了。就算是买衣服,也得是本县主先挑。”
掌柜早吓得脸色青白,哪敢推拒,不住点头。
可先前那位似乎与自家公子十分要好,还不知是何身份,估计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左右为难,他心下一横,决定先紧着眼下关头:“姑娘,先前是我说错了,这礼服是县主早就定好的,不能卖给您。”
“既然是定制的,那自然该归县主。掌柜的,我另选一件便是。”
掌柜松了口气,刚要道谢,谢槿语却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是定制,想必县主已付过定金?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公主府的定金凭据?我好知道这清江府的规矩。"
县主和掌柜都愣住了。公主府是贵客,平日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哪有什么纸面凭据?
"若是没有凭据,那这衣裙便谈不上定制,不过是你们借县主之名做的一件成衣罢了。如此,便是先到先得。酉时前改好,我派人来拿。"
她丢下这句,没打算再和他们纠缠,抬脚要走,却被门口的家丁强硬地挡了回来。
“姑娘要走可以,先把衣服退了。”
这是要来硬的了。
瞧,讨厌的人就算嫁了人,也一样讨厌。
“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我不退。”
“我劝你识相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
正僵持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你怎独自出门,也不喊我一声?”
一道颀长身影掀帘而入。
张岳衡今日一袭月白锦袍,腰间束着青玉束带,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薄唇微翘,笑起来时眼尾染着三分潇洒,七分随性。
饶是掌柜阅人无数,见到他也不禁眼前一亮。
县主威胁的话语被他的突然出现骤然打断。
他径直走到谢槿语身边,边走边笑道:“表妹看上什么了?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看清来人的脸,县主神色一变,面上那股子傲气顿时消了大半,嗓音也不自觉地柔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羞怯:
“张、张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谢槿语心叹一声。
——她差点忘了,张岳衡虽然相貌平平,但确实是华阳县主这些年求而不得、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就在张岳衡搬来扬州的第一年,谢槿语与华阳县主之间就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了。
一方面是因为县主沉湎情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谢槿语实在不屑与那个为情所困、甘愿低头的县主为伍。
她至今还记得,县主为了他,竟然亲手为自己昔日的死对头——也就是她本人——洗手帕。
从那天开始,谢槿语很长一段时间见了华阳都绕道走,只觉得她是中了邪。
也是那天以后,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虽少了针锋相对,却也再无交集。
再后来,就是华阳嫁到西南。
循着女子的声音,张岳衡才注意到县主,微微一愣,旋即笑着拱手道:“哟,这不是县主吗?许久不见了。”
语气熟稔随意,全无文人那些拘谨客套。
华阳的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角:“是有些日子了……公子近来可好?”
这般软和,看来是还没放下。
“挺好的。”张岳衡笑着应了一声,却没多聊下去的意思,往谢槿语那边又迈了一步,“衣服买好了?”
“……本来是买好了的,不过嘛,出了点意外。”
张岳衡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店里气氛古怪,跟着她看向华阳,后者笑容一僵:
“张公子,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你也认识。他心内暗道,嘴上还是说:
“这是我远房表妹,庄巧音。”
“原来是表妹。那便好说了。”华阳盈盈一笑,“实在不巧,若是我自己的也就让给表妹了,但母亲寿辰将近,还请表妹看在我一片孝心,我们各退一步,除了那件,这间店里的所有衣服任你挑一件,我送你。”
玉锦阁专为贵人而设,连最便宜的一件夏日穿的素纱,也要五十两银子,足以抵得上一个普通五口之家三年的口粮。对县主来说,也是大手笔。
若她真是庄巧音也就答应了,可惜。
华阳在张岳衡面前假客气她无所谓,但别带上她。
“实非我不愿,只是那衣裙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想来并不适合送给公主。”谢槿语冷冷道,“端看那收腰的剪裁和袖口,都是年轻姑娘常穿的式样。公主毕竟一把年纪,既然是寿礼,还是庄重些好。”
华阳闻言定睛一看,果真如此,一时语塞,恶狠狠地看向一边的掌柜,好似要生生在他身上看出几个窟窿来。
一张岳衡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顷刻明白了原委,想到她们过去一见面就掐,如今重逢隔着假身份,却还能争执起来,不禁想笑,被谢槿语瞪了一眼,才讪讪地压下嘴角,清了清嗓子,道:
“既然如此,县主不如考虑换份礼?清江府宝贝不少,听说还有西域新进的鸽血宝石……”
华阳咬牙切齿,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半天才压下心口的怒火:“既然张公子开口,本县主今日便成人之美。我们走。”
待她带着丫鬟扬长而去,韩掌柜才敢用袖子擦了满头冷汗,走近二人殷勤道:“姑娘稍候,那衣裳小的这就吩咐人改,保管天黑前送到府上——”
“不必了。”谢槿语截住他的话,语气比方才盛气凌人的县主还要寒凉三分,“我不想要了。”
*
马车辘辘驶过街市。
张岳衡斜倚在软垫上,侧头看着对面蒙着面纱的人:“吵了半天,为何又不要了?”
“起初定得匆忙,未曾细看,如今想来却觉不妥。”谢槿语淡淡道,“况且那本是公主府的东西,穿在身上岂不膈应?”
“也是。”张岳衡点头,幸灾乐祸道,“韩家得罪了公主府,那裙子只怕要烂在手里了。也是活该。”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不过,今晚的宴会礼服怎么办?听说那梅公子走南闯北,定然见过不少好东西,若要令他另眼相待,只怕还不够。”
“除了韩家,匆忙间我还真不知该去哪里寻。”
说话间,对面的人抬起手,葱白指尖捏住面纱一角,轻轻褪下。
“不必寻了。”她转过身,对着他展颜一笑,“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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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够了。”
正午时分,车厢里闷热,少女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肤白胜雪,艳若桃李。
张岳衡被这一笑晃了神,喉结微微滚动,片刻才道:“……你要露面?”
谢槿语神色自若地点头。
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盯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其他人倒无所谓,只是听说江南巡抚今晚也要来,他可是你父亲的老相识。万一认出来……”
“我自有办法。”
她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浑然未觉对面的人耳根已悄悄染上一抹绯红。
张岳衡暗暗吸了口气,望着窗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
酉时许,江畔华灯初上。
幽蓝深空悬着一轮完满的圆月,群星璀璨,环绕周围。岸上人伫立而望,一眨眼,那玉盘竟被忽地碎裂开去,竟是被船夫一根木桨搅作了涟漪万千。
原来是水中月,镜中花。
再细看时,连那漫天繁星也跟着偏移晃动,却是画舫上悬挂的彩灯倒影,随着江心那艘巨船缓缓而行,亦步亦趋,渐行渐远。
江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头个个拼了命往外伸,直到那船影彻底没入夜色,连脖子最长的那个也瞧不见了,清江府百姓的这场热闹才算告一段落。
人群渐渐散去,交谈声却经久不息。
有人啧啧称奇,有人眉飞色舞,还有孩童缠着大人问东问西。从今往后,茶楼酒肆里又多了一桩可供吹嘘的谈资——他们可是亲眼见证了那传说中”天下第一画舫”初次驶离江岸的盛景。
至于那些有幸登船赴宴的宾客,此刻心中的得意,自然更胜百倍。
梅家世代行商,五湖四海皆有人脉,此番设宴,来客之多堪称空前。
从皇室宗亲到朝中显贵,从富商巨贾到江湖豪客,甚至连寻常的说书先生、戏班班主也受了邀。整艘大船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竟比岸边还要热闹三分。
只不过,这份喧闹被数名冷硬的劲装护卫隔绝在顶层之下。
谢槿语所在的第三层,人员最为稀少,守卫却最为森严。
往来宾客,无不尊贵。
她这个京外五品官员之女庄巧音,差不多就是身份最低的了。如若不是蹭着张岳衡的面子,只怕够呛能上得了顶层。
三楼的空间被分为数个隔间,有大有小,大的用作宴饮,小的则供贵客歇息。
谢槿语方换上特意为宴会准备的礼服,门外便传来响动,芙蕖走进来。
“小姐,打听到了!梅公子这会在二楼,待会的宴会肯定会参加的。”
“这便好。”她道,“梅家老爷呢?他在何处?”
“听闻有位富甲天下的云游商人造访,梅老爷一听就连忙赶到楼下相迎。想必是个厉害人物。”
“是么?我倒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搜寻记忆无果,她转念道,“巡抚没来吧?”
芙蕖嘿嘿笑:“按照您的吩咐,梅影姑娘往巡抚大人的吃食里加的巴豆只多不少,今夜在家只怕难熬。”
出发之前,皇帝给她拨了人,本来有两个,她嫌多,把兰影退了回去,留下梅影。
“嗯。谁叫那老头见过我,只能等事毕再备礼上门了。”
“可是县主怎么办?难道梅家没有邀请她?”
“你说对了。梅家和驸马历来有过节,邀请谁也不会给公主府的人递帖子的。”
说着,她坐在镜子前,满意地端详自己的容貌。
当真是顾盼生辉,倾国倾城。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走罢。”
*
她掐着时辰迈入宴会的房间,里面大半坐席都满了。一进门,数道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正如她所料。
步入席间,沿路不知收获多少垂涎。
众人大半见过她,却都隔着面纱,虽则想象过面纱后的真容,可真正见到时,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相当贫瘠。
当真是人外有人……仙外有仙。
外头传来响动,是画舫的主人梅氏父子来了。
谢槿语感到一道炽热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向她投来。
稍敛心神,她微弯唇角,抬眼望去。
本以为会对上预想中梅公子画像里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可是没有。
目光的主人容颜胜过梅公子千百倍。
瞳孔陡然一缩,手中绣帕悄然落地。
那青袍公子翩然而至,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那方帕子,朝她递过来。
“庄小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36. 景昭
——“庄小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那道熟悉的清冷嗓音比记忆里低沉了许多,似乎有万千情感压抑着,朝她耳畔袭来。
二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不小的距离,她却感到男人温热的吐息似乎就在耳边,热气氤氲在空气中,叫她耳根一热,眨眼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他怎么会来?!
从他手中一把抢过自己的手帕低声道谢,她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
不是她心虚,只是那道视线太久太专注,太让人浮想联翩。凭她余光察觉到的众人的反应,只要她一抬头和他对视,甚至不用说话,今日宴会过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彻底洗不清了。
……虽然他们本来也不清白。
“景昭公子,你们认识?”
有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长相平平无奇,正是她原先的目标,梅家独子,梅羡之。
昨日宴会庄小姐一番陈情早就传到他耳朵里,梅羡之只叹自己不在场,心中对今夜期待不已,刚进来就注意到那位天仙似的小姐,正要主动搭讪,没想到被人抢了先。
偏偏那人,还是连他父亲都奉为座上宾的神秘富商景昭。
看那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心中痛惜,纠结一瞬,只得暂且搁置自己心里那点旖旎的心思,转而摆起自己的主人身份热情道:
“这位便是新科状元张大人的表妹庄小姐罢。果然是美若天仙。”
“景公子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竟与小姐熟识。”
“不熟。只是路上一面之缘罢了。”谢槿语这才仰脸,对上那道灼热的视线,淡淡道,“原来公子姓景。”
景朝的景,昭庆的昭。名字起得怪敷衍的。
话音刚落,她又扬起笑脸,对梅羡之道:“久闻梅公子大名,今日一见,公子通身气度果真出众。”
张岳衡在不远处把几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嘴角不禁抽搐了下。
宫里果然是历练人,这才进去小半年,撒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就练得炉火纯青了。
龙章凤姿的天子光是站在那里,就看得在座的少妇都要春心萌动了,她还能对着那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脸说出这种话,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实在是佩服。
这番吹捧的话一听,梅羡之别提有多受用了,嘴角直咧到后脑勺:“哈哈,庄小姐眼光果真出色。”
他不由得挺起了刚刚因为见到景昭自惭形秽而微微含起的胸脯,看了眼被冷落的男人,信心空前膨胀。
“不瞒小姐,本公子对琴棋书画、礼乐射御皆有涉猎,尤其是对吃喝玩乐颇为在行。小姐初来江南,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邀请小姐同游?保证不叫小姐败兴而归!”
谢槿语一脸惊喜地点头,装作没看见侧旁再次投来的那道赤裸裸的目光。
梅羡之却将那人幽深眼眸下的一丝落寞尽收眼底,心下了然。同为男人,他理解这种感受。
后者若有所觉,斜睨了他一眼,眼底是数不尽的寒凉,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那一瞬间不知怎地,他竟觉得膝盖发软。
定了定神,他一拍景昭的肩,大方道:“都是朋友,景公子若有闲暇,要不一起?”
“不必了。”他不着痕迹地躲过对方的动作,凉凉道。
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赵珩顺着梅荣的指引入了座。
梅羡之心里一咯噔,被自家父亲狠狠剜了一眼,只得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谢槿语一眼,才跟上去。
*
江南不比京城,鱼龙混杂,高门显贵的繁文缛节在这里并不盛行。相反,商贾遍地之处,迎来送往行为处事都要赤裸许多。
譬如席中四面八方男人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阴冷滑腻,一刻不停地将谢槿语缠绕。
她在江南长大,可有父亲在,无论走到哪,没人敢对她无礼。
可是如今换成这位身份不高的庄小姐,同样的一张脸,境遇就大不相同了。
即便是张岳衡的表妹,在这些老江湖眼里,她就是案板上的一道菜。
再看向那位景昭公子,推杯换盏间游刃有余,周遭的目光皆是钦佩奉承。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明明是微服私访,“微”在哪里?!
早知如此,她干脆说自己是九公主好了。
她心内忿忿不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后者似有所觉,回看她,唇角飞快勾了下。
她看得清楚,只觉得是赤裸裸的炫耀,更气了,抬手唤来侍奉的丫鬟耳语几句,离开了宴席。
时值初夏,甲板上江风习习,带着春末的丝丝暖意,吹在身上并不觉得冷。
但芙蕖怕她着凉,还是替她披上一件薄披风。风涌进袖管猎猎作响,她借着船上微弱的灯光,看着船头徐徐劈开波浪,出神良久,忽然笑了下。
“怎么?触景生情,是想我了?”
一道清越的男音含笑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回头,撞进来人揶揄的视线,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张岳衡挑眉,径自走到她身侧,抬头看月色,“可惜当年的人不是我。否则——”
“怎么?”她好笑地看过去。
“否则——我就三书六聘把你娶进门,日日围着你转,绝不叫你有这般独自凭栏感伤的机会。”
她倏而失笑,刚要接过话玩笑几句,他却忽然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她,瞳仁映着月色,黑而亮,眸光似乎很认真。
话堵在嘴边,她微一怔愣,眼中的笑意霎时淡下去。一时有些无措。
他静静地看着,忽然朗声笑道:“骗你的。府里那些妹妹我都招待不及,可侍奉不起你这尊大佛。”
气氛霎时松快起来,谢槿语也跟着他笑,却听他又玩笑般地抱怨道:
“不过,我有这么差么?方才一听要嫁我,你脸都要吓白了。怎么说我也是文曲星下凡,张氏嫡公子,你那般反应,太令我伤心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不是你的问题,是——”
“——是他太过完美,天上有地下无。对吧?”他拉长声音笑道,“好啦大小姐,这戳心窝的话我都听过几百遍了,莫要再伤我了!”
“其实吧,你还是挺好的。”谢槿语沉吟半晌,没再继续和她玩笑,反而正色道。
只因她随意一瞥,月光勾勒出他优越的侧脸轮廓,与那些形形色色的公子哥一比,当真是俊逸非凡。
她的语气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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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他听得出,她是真的才发现这一点。
张岳衡:“……”明明是夸奖,怎么听起来那么刺耳呢?
“不说这个了。”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谢槿语蹙眉无语道:“有话就说。”
“好吧,”他讪讪道,“我来是想问,那位景昭公子……”
他还记得她曾说过,陛下会留在宫内。方才一见,他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把旁边的同僚也吓一跳。
“我事先并不知情。”她摊开双手,“刚才那一面,我也很意外。”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露出一副“你说呢”的表情,她才了然道:“当然是按照原计划办。”
“……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左右我都安排好了。”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看方才那样子,难说要被那群人纠缠到什么时候。不会有影响的。”
张岳衡想了想,颔首应下。
*
亥时许,三楼的宴厅依旧人声鼎沸。
觥筹交错间,张岳衡被人灌得脑袋发晕,迷迷糊糊再睁开眼,却见上首的梅羡之和景昭都不见了,意识清醒大半,他装醉要吐,借机离开宴席。
靠着栏杆被江风一吹,他彻底清醒过来,快步走向靠里的房间。正要拐过最后一道弯,只听前方隐约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他脚下生风就要冲进去,一头撞上某种坚硬的物体,痛呼一声,连退几步才稳下身形。
顾不得额头上肿起的大包,他心急如焚又要往前撞,这次被一只粗壮的臂膀牢牢禁锢。
“张大人。”
正要叱骂,蓦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他抬眼一看,气势汹汹的动作霎时顿住了。
是陛下身边的亲卫,竹影。
“陛下和娘娘在里面,您还是在外面稍候片刻。”
他长舒一口气,背靠着雕花栏杆颓然坐下去,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一面庆幸她安然无事,一面又隐隐感到心里某处不是滋味。
不知坐了多久,腿脚都坐得发麻,门里终于亮起,传来几声响动。
他挣扎着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皱巴巴的衣袍。
棕红木门被人从里打开,吱呀一声,门扉洞开。视线里再度出现那张漂亮的脸。只是阴云密布,看起来很不高兴。
她的衣裙明显是弄乱后又匆忙整理过的,领口微微歪斜,鬓边那支碧玉簪也斜插着,几欲滑脱。他缓步上前,想说点什么,却见她身后出现那道威严的身影。
他敛下眉目,沉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她声音十分冷淡,“进来吧,正好找你有事。”
气氛不妙,他屏气凝神进了屋,室内灯火通明,数盏烛台烧得正旺,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他侧过身,恭敬地朝上首望去,只是随意一瞥,整个人却僵在原地,不由咋舌。
方才门外光线昏暗,他并未看清。
此刻在这灯火通明之下,他才终于明白刚才古怪气氛的来源——
那向来清高孤傲、不可一世的帝王左脸上,赫然印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37. 巴掌
水至清则无鱼。偌大的清江府从来是一趟浑水,要想发达,就得先学会从这浑水里摸起鱼来。
船商梅氏就是此间一把好手。
二十年间从籍籍无名到江南首富,其中密辛不为外人所知,可要说其与坐镇当地的庞然大物杨家没有勾结,那是不可能的。
大凡隐秘之事总有漏洞。梅氏就有一本陈年账册。
就在梅氏独子梅羡之身上。
这便是谢槿语和张岳衡二人绕了一大圈,又是宴饮又是游船的真正目的。
夜幕沉沉,画舫顶层靠里的房间,烛光渐次熄灭。最后,只剩案台上一支烛火忽明忽暗,一抹曼妙身影在纱帘上重叠晃动。
轻微的茶杯叩击木案声后,谢槿语微微抬眼。黑暗中,门口房梁上传来轻响,她心中一定——门外果然响起丫鬟见礼的声音。
来了。
房门敞开,脚步声低沉而轻缓,有节奏地一步步向前逼近。
她纹丝不动,屏息凝神在心中默念。
一、二、三……四、五?
不对。
心下一沉,借着门缝倾泻进来的月光再看,埋伏着的梅影已不见踪迹。
那道脚步声还在逼近,越来越快……黑影的轮廓在纱帘上急速放大。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不及避让,腰间传来大力,额头直直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下意识惊叫出声,她感到那双手在腰间和脊背摩挲,倏而收紧。
心底深处的嫌恶瞬间爬满全身。
她奋力挣扎,抬手挥下。
“是我。”
悬在半空的手顿了下。
“啪”地一声,并起的手掌带着全身汇聚起的十成十的力道,狠狠打在男人脸上。
皮肉相击的脆响在空寂的房间内回荡。
对方愣了下,双臂却收得更紧,将她彻底圈进那个熟悉的怀抱。
熟悉的沉香气味密密匝匝地笼罩下来,叫她刚刚放松的呼吸再次紧起来。
二人的身体相贴,他轻易就能察觉到她的紧绷。大掌轻抚她的脊背,良久,才有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胸腔里发出来,带着丝压抑的愠怒:
“既然怕,为何要做?”
他相信梅影,更相信她,可他还是害怕。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他于是抱她更紧:“有我在,你不必如此涉险。”
滚烫的吻落下,唇瓣一寸一寸地在她的脖颈和锁骨游移,白瓷般的肌肤被摩擦得微微泛红。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抱了很久,她便平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动作。
“多日不见,我……很想你。”
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入怀,他酝酿了很久,终于说出这一句他平生从没说过、但是此刻很想要说的话。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次想说这样的话是在五岁那年,可是第二天母妃便撒手人寰,他跪在她的牌位前,把想说的话往肚子里咽。彼时小小的人跪在空旷的大殿里,心里想着的是,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有亲人了。
他说得磕磕绊绊,比他多年前第一次独自面对群臣的诘问,还要紧张。
良久,他等来她的回应:
“可否先放开我?”她语气冷冷的,连称呼都没加。
手一松,怀抱落空,垂下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
侍从点起灯,就着光线,她像是才看见那道红印,冰冷的神色终于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先前不知,还望陛下勿怪。”
如果他没有见过她在他面前温和守礼、恭谨顺从的模样,如果他没有见过她情窦初开、满腔真心的模样,他也许会从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和稍许抿起的唇角,或者是比方才更加轻柔和缓的语气,看出她的歉意。
可惜。
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拒人千里的纱,再下面,是寒冬三尺的坚冰。
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早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分别那天的不欢而散,坤宁宫内的推拒,或者更早,早在西郊的围场,那日过后,她的笑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她的表情和语气,分明都在说,她不在意了。
她不在意他了。
就像是彼时,他不在意那个谢家的女儿。如今,他只不过是自食恶果。
“无妨。”他哑然道。
她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至少应当维护一下自己作为帝王的威严,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的下一步。她不禁眸光一动。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打算这般轻轻揭过?
……早知道趁机多打一下了。
她神色和缓了些:“既然如此——”
“陛下一声不吭微服前来,私自调开我的守卫,打乱我的计划。”她道,“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你生气了?”
“臣妾不敢。”
他指尖发白:“未来得及提前知会你一声的确不妥,但此事我已经想到更好的办法。”
“不必你像这般……亲身涉险。”想到席上众人投向她的目光,尤其是梅羡之,他眸色一暗。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
“陛下圣明,是妾狭隘了。”
“……”
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沉默中,他成了无措的那个。
“皇后近来可好?”搜肠刮肚半天,他干巴巴地吐出这句。
“景公子,出门在外,还是叫我庄小姐罢。”她理了理衣裙,起身略过他,打开门,“进来吧,正好找你有事。”
*
“……你真不怕陛下发火迁怒谢家?”
次日知府府上,张岳衡听完谢槿语转述,吓得跳起来,“你以前不是最在意这个?委屈自己不说,还处处都要迎合陛下的喜好,如今怎么就敢如此硬气,连陛下都敢打了?”
“别的不说,要是被都察院那群家伙知道了,还不得扒你一层皮。”
“庄小姐打轻薄良家少女的好色商人,就是说破了天,法理也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谢槿语撇撇嘴不在意道,“要怪就怪他自己隐藏身份,没办法,只能白挨这一下了。”
“你就不怕他怀恨在心,留着回宫以后慢慢算账?”
“……?”她无语道,“他又不是什么心胸狭隘的阴险小人,好歹是一国之君,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倒是你,我总觉得你对他有偏见?”
“不是我对他,是他对我。”他反驳,“你方才没看到,他看我那眼神,感觉下一秒就要把我全家都流放了,可怕得很。”
“是么?没注意。”
“……”
“也是,方才陛下像看不见我似的,光对着你讲了半天,你倒只顾着看墙角的花瓶。可看出什么了?”
“做工粗糙,配色灾难。”
“……说点我没听过的。每次从你嘴里一过,感觉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件好东西来。”
“谁说没有?我宫里那件甜白釉划花缠枝莲纹梅瓶就不错,还有那一套白瓷杯盘……哦,你没见过,那算了。”
“……”有这么侮辱人的吗?!
“对了,你们刚刚在里面……发生什么了?”他话锋一转。
“什么?”
“也没什么。”他状似无意道,拾起茶盏盖随手拨了拨漂浮的茶叶,“就是在外面听见你喊叫,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差点破门而入。”可惜被挡得死死的。
“……你听见了?很大声么?”她忽然有些窘。
“倒也不会,只不过我是知情人,又熟悉你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敷衍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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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你了?”她动作一顿,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他循着她的动作看过去,顿时拔高了音量:“他还亲你了?!”
“……?”她被他的反应弄得脸热,“张状元,你是书读傻了,还是记性不好?他是皇帝,我是皇后,夫妻之间这种事情很正常。你就是没吃过猪肉……不对,你就是没成过婚,也不能连这点都不知道吧?”
他嘟囔道:“你和他又不是什么正经夫妻。”
“……你说谁不正经?”
“不、不是。”他忙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都决定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和离出宫了,怎么还让他对你动手动脚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出宫了?”
“你忘了?你以前天天说,绝不会嫁给不爱的人。”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后来虽然是为了谢家,可你心里也没放弃过这个想法,我没说错吧?”
她一怔,沉默半晌,良久才道:“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既然不爱他,怎么能允许他对你动手动脚?”
见她没回答,他神色一顿,狐疑道:“难道你还喜欢他?”
“我承认他生得不错,又是皇帝,你一个小姑娘一开始抵挡不住也正常。”
“你才是小姑娘——谁说我喜欢他?”她不满道,“本姑娘一言九鼎,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
“那不就得了。下次他再抱你亲你,你千万别让他得逞。”
她又是一顿:“你一没抱过二没亲过的,懂什么?其实……倒也不难受。”
“主要是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大小姐——”他“咣”地一下站起来,激动道,“你可别忘了,当年你就是为色所迷,才着了那个骗子的道!”
她脸色一变,他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一屁股坐回去,讪讪道:“反正,我的意思是,既然放下了,你还是得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她无所谓道,“再有下次,我不让他亲就是了。”
“——抱也不行。”他补充道。
她好像反应过来什么:“……我与陛下的事,你倒管得宽?”
“我……”他一时语塞,喃喃道,“我是没亲过抱过,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难道是表妹太多挑不过来?”她揶揄道。
“不是。”他神色忽然郑重起来,“是因为你。”
谢槿语笑容一僵,不由坐直了身体。
“这般滋味,我虽然没亲身试过,又怎会不知?夜夜入梦我都盼着——”
“——张大人,请你慎言。”她神情闪过一丝慌乱,截住他的话。希望他像从前很多次那样,继续保留着那层心照不宣的窗纸,那样,他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可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停下来。
他眸中满是认真:“我盼着有一天,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完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说过——”
“——你是说过不会喜欢我,可那是以前。”他神色变得有些激动,“现在不一样了。”
“方才在甲板上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欣赏。”
“……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不敢看我?”
“谁不敢看你——”她赌气般地对上那道灼热的目光,心头微动,最后一个字卡在嘴边。
先前怎么没发现,他的鼻梁生得直挺挺的,笑起来的时候左脸还有酒窝。
张岳衡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咧得更开,得寸进尺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方才那个人是我……你会接受么?”
谢槿语试图移开目光,可是失败了,因而,这也是她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睛很亮,仿若盛着万千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