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 第1章 一点世界观的介绍? 其实前面的世界我也在写了但是……嗯。总之这个世界观里,时间线大致为:上古人神混居——绝地天通,灵山隐匿,留在人界的神仆(被称为真人→后来被称为王/巫)分地区而治,渐渐演变为诸侯王——雍王统一中州,屠戮王族称帝,神仆血脉明面上断绝(也就是文中主角们说到的雍朝)——本文所在的虞朝。 【简单类比一下,时间线约等于:神话时代——春秋战国(跳过夏商周版)——合体版秦汉——一步到魏(有类似司马昭篡国起家。)】 【不过我们这个是架空版。架空的意思就是作者是史盲,不用思考主角原型是魏x帝还是晋x帝,但是参考了一点老刘家的男铜传承(。)也没有什么逻辑可言,毕竟我们只是个低脂oc小故事。以及本文世界观在雍朝及更早之前是有女性王和女性皇帝的哈,在虞朝已经没有了。这个涉及到大世界观主线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 第2章 第1章 孟不觉从昏迷中醒来时,正值梅树花季。窗外的红梅花沉沉坠了满枝,地上铺着一层白雪。在红梅树下,一直给他看诊的大夫垂手而立,正恭谨回答着来人的问话。 他费力地支起身体,抬眼看向窗外,与那人往屋里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尚未束发的年纪,穿着一身素静的深蓝袍服,外头套着烟青色罩衫,罩衫袖摆绣有花朵和燕子,在一片冬景里很是春意盎然。他的面孔也让人联想到春日,明明是出尘的长相,不知为何却让孟不觉感到亲切,有一种花朵般温柔、明月般皎然的美丽。 不是锦绣丛,养不出这样的富贵花。孟不觉走南闯北数年,像这样美丽的少年郎他也是第一次见,不觉就看得怔了。 那少年冲他颔首微笑,带着侍从走近了几步。 “那日自作主张将阁下带入府中救治,还请勿怪。” 他靠得愈近,美貌就愈发灼人。孟不觉不得不扭过脸去,方能制止自己太过失礼的目光。 “是某该谢阁下。” 他努力支起上半身,按武人的规矩行了抱拳礼。 “若非阁下施救,只怕某当日便要葬身火海。不知阁下可愿将姓名告知,待某伤愈,结草衔环,必当报答。” 少年人身后的侍卫默不作声地相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少年本人却不甚在意地笑起来,冲他摆了摆手。 “阁下为救人受伤,我又岂能挟恩图报。在下自身难保,不欲牵涉旁人沉浮。阁下养好伤后,如有去处自去便是,若想做什么营生,我这里也有些银两可以相赠。” 他又转身嘱咐了大夫几句,含笑向孟不觉行过礼,便再次出去了。 在这日之后,孟不觉的伤便恢复得极慢。他恢复的速度显然很不符合常理,于是来给他医治的大夫又多了一些。 在这期间,那个少年也出现过几次,每回身边都带着不一样的护卫。孟不觉喜好武艺,看见这些护卫腰间佩剑,某日在得了少年允诺后,便向其中一人借了剑,在庭中随兴舞了一段。 少年坐在梅花树下静静观赏,待他一舞毕,抚掌笑道:“可惜无乐,不堪配阁下剑舞。” 他扭头道:“去取琵琶来。郎君舞剑,在下自当配金戈之曲。” 他近日似乎生了病,说话带着鼻音,面色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琵琶曲大多激烈铿锵,孟不觉恐他因乐伤身,委婉拒绝道:“乘兴所至,尽兴则止。某今日已然尽兴。” “哦?……也罢。那将我的琴拿来吧。云丝若线,花树如霞,如此美景当前,本也是值得配一曲的。” 琴曲大多是雅乐,演奏起来相对平和,不至于动情伤身,因此这次侍卫们拿的很麻利。 孟不觉还剑归鞘,自己在五尺外盘腿坐下,待少年一曲奏毕,方才开口道:“直到今日,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名字其实没那么重要。” 少年轻按琴弦,略一怔忪。 “就像今日这样,活在当下不也很好吗?” 他站起身:“阁下是聪明人,这些时日也当知道我身份非常。与我这种人交涉过多可不是好事。” “只论知音,不谈公事也不可以吗?” “哦?你果真这样想知道?” “我们江湖人,很看重知恩图报的。”孟不觉笑道。“若我师父知道我被人救了,却连恩人的名字都说不出,他肯定要责骂我的。” “……也罢,阁下是个通透之人,想来知道激流当退的道理。你一定要认得我,我告诉你也无妨——孤姓易,名真,你如今所住庭院,是孤在上京一处的别苑。” 易真。当朝太子的名讳。 孟不觉一愣,却未跪,依旧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少年。 他说道:“那么,我若还想和殿下论知音,能作数么?” 易真仰头看他,半晌,忽然笑着咳嗽起来。 “算呀。怎么不算?” 他越咳越厉害,身体都弓了起来,但他还在笑,笑得那样开心。 “我观你剑舞,你也听过我的琴,如何不算知音?只是你现在知道我了,我却还不认识你。那么,阁下,你又是何人呢?” “我嘛,一个无名无姓之人。” 孟不觉咧嘴笑道。 “我无父无母,也无兄弟。他们都叫我‘孟不觉’,意思是和我在一块儿,高兴得和做梦一样。” 孟不觉。烟雨平生,大梦不觉。他之所以被叫做孟不觉,根本不是因为他为人有意思,而是因为他的剑快,快到敌人身死之时,尚觉犹在梦中。 而与他论知音的太子殿下,为他的剑舞鼓琴伴曲的太子殿下,果真如同传闻中那般,是一个如梦般美好无缺的人吗? 孟不觉望着太子,自己都没留意到颊边不知不觉跳出了两只酒窝。 “大梦不觉”头一次想主动进入一场梦。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三天后,孟不觉的伤“奇迹”般全部好转。易真返回东宫,他也讨要了一匹马混在侍卫队伍里,跟在马车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车中的太子说话。 易真问:“孟郎君是哪里人?” “我是一个野人,漫山遍野四处乱跑的。” 孟不觉笑眯眯回答。 “但殿下若是想问我出生在哪儿,那自我有记忆起……嗯。应当是西门关外一个叫石井的小镇子罢。” “怪不得我初见你,便觉得你眉目浓丽,有些像异族人。”易真恍然。“关外是什么样的?” 孟不觉便给他讲西门关的草原、落日与驼铃。 易真道:“唔。雄浑壮丽,若日后有机会,兴许孤也可往此处一探。” 他明月般的面孔上满是向往。 孟不觉心中一凛,连忙又给他讲边塞的荒野、低矮的房屋、永远欠缺的清水,以及随时可能来进攻城镇的匪徒和胡人。 明月似的太子黯淡了些许:“孟郎君生长于此,恐怕童年不易。” “只要活着,人人都不容易,只是有些人不容易得多,有些人不容易得少。”孟不觉笑。“至于我,我过得也没那么苦,其实还蛮有意思的。殿下今后若想听趣闻,我这还有许多轶事可以讲给殿下听。” 易真闻言,一双浅色眼眸弯了弯。 “我没出过上京。”他说。“无论你说什么,对孤而言都是很有意思的。” 马车招摇地行过街坊。孟不觉获得太子的恩准,可以进入马车与太子面对面交谈了。 这辆马车内部极宽敞,几乎是一个缩小版暖阁,车厢四面都铺了垫子、毛毯,座椅暖烘烘的,手旁格子上放置着一些小食、几卷书册、一排药瓶和几样精巧玩物。 易真坐在孟不觉对面,手中握着帕子,低着头轻声咳嗽。孟不觉先前对他的判断很正确,他正在生病,且看样子经常生病。 他于是问:“殿下是着凉了么?” “老毛病了。”易真轻描淡写道。“孤五岁那年,有所谓灵山老道给孤批命,说孤虽命贵,但正因贵极,凡人之运难承此命,尘世不可久留,恐有夭折之忧。但依孤看,非是孤心念瑶池,倒像红尘不留人呢。” 直到这时,他才显露出几分天潢贵胄常有的那种不讨喜的漠然来。 孟不觉讨厌和人打机锋,因此转移了话题:“那殿下要带我进宫么?” “孟郎君愿意跟随孤,孤自然扫榻相迎;想要离去,孤也可命人奉上钱财过所。”易真微微笑。“毕竟相逢即是缘分。” “那我定然是想进宫的。” 孟不觉诚恳道。 “我哪里都去过了,就算没去过,之后得了闲也能去;只有皇宫可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哪怕日后殿下又把我赶出来,我到外头说,也显得我很有本事啊。” 或许他说话真的很有趣吧,反正易真又被他逗笑了,并让外头的侍卫拿了块腰牌给他,嘱咐他记得保管好。 孟不觉立刻把牌子在蹀躞上打了死结:“放心,我在它在。” “……其实丢了也没关系。东宫守卫认得你后,没这个也无所谓。” “还是有些所谓的。若叫旁人拾去,只怕误了殿下。” 易真这次不笑了,两只眼睛盯着他,似乎在思索他说这番话的用意。 片刻后,他撩开车帘,示意外头一个侍卫过来,指着孟不觉道:“回去让詹事造册通禀,此人即日起为我东宫侍卫。” 布衣十五载,一朝得官身,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太子此言一出,不说孟不觉目瞪口呆,那些侍卫更是个个震惊。 为首之人直接施礼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孤说行,那就是行。” 易真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去,像冰,又像剑。 “怎么?你们是打算指派孤做事吗?” 车内外噤若寒蝉,孟不觉一时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胡乱蹦跳的声音。 太子现在不像花了。他变成了雪、剑、碎琉璃,总之是一些尖锐冰冷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才是孟不觉这个武艺爱好者所习以为常的。 他这次真的被这个美丽的少年击中了。 “……臣不敢。” 叮当。 马车边沿挂着的小铜铃发出脆响。孟不觉的心便也跟着怦咚怦咚,似乎也成了一只脆响不停的铜铃。 多年后的孟:(拍大腿)色心害人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1章 第3章 第2章 凤仪宫内设了一尊小小的佛堂。通常申时一到,皇后便会在小佛堂念她那些永远也念不完的经,但今日有客进宫,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随皇帝一起去迎那据说“流落民间”的皇子。 她在看到那孩子的第一面就觉得不可能是他,但皇帝已经开始泣泪,摆明是要坐实这个孩子民间皇子的身份,她也只得跟着应景的开始哭,仿佛这孩子是从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似的。 “好孩子,叫父皇看看你。” 皇帝拉着那瑟缩不安、两只贼眼滴溜溜乱转的胖孩子,不知道咋想什么,一时涕泪涟涟。 “若早些叫父皇知道……” 那孩子紧攥着被当成信物的玉坠,神色尴尬,甚至有些像……在心虚。 皇后笑了笑。她其实不很在乎这孩子是真是假,但她还是上前,温柔地牵住了那孩子白胖的手,口中道:“孩子,你流落在外这些年,受苦了。” 太子的车驾驶上宫道。 孟不觉端坐另一端,看易真接过窗口递进的短笺,面上笑意浅浅:“哦?本宫多了个弟弟?怎都没人报与本宫知晓。” 侍人讷讷不言。 易真没等到回答,托腮道:“这可怎么好?本宫礼物未备,怎好去见兄弟?”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车马还是辘辘地前行着。一直到东宫门口,太子方才下车,示意东宫侍人将侍卫们携带的琳琅小物接过来。 “随我来罢。” 他冲孟不觉点点头,又向来迎接自己的女官道:“前些时日那尊金佛可还在?” “收在库房里呢。” 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官脆生生道。 “殿下要将此物送给新来的三殿下么?” “嗯。金银之物不易出错,先按这个准备。” 易真说。 “这些,绣扇香囊送去凤仪宫,琉璃珠串和书画带去给五弟,偶人送到三妹宫里,这些小衣服一并送去给她。” 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宫内,还没忘了示意孟不觉跟上:“此处为广平门,附近东西巷是宫女、侍人和当值宫卫的居所;中朝有一殿名照心,西侧承恩门通往宫内,平素有营卫看守。再往后有长观、长慎、长思三宫和一处花园,是孤现在住的地方。你在上京无田宅,不若先去西巷暂住,待孤晚间回来再做安排……” “不。殿下,不必安排。我不想出宫,我觉得就住这里挺好的。” 孟不觉连忙打断。 “殿下,其实不给我官职也可以。我就呆在宫里……” “知道宫里的都是什么人么?” 易真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还是好好当侍卫罢。” 孟不觉被他笑得神魂颠倒,人走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猛一拍大腿:对啊,宫里的都是什么人? 那都是阉人啊! 他才不要当阉人! 本朝自称承水德,故尚玄色。易真去内殿换了衣裳,一身绣龙描凤的玄衣,腰间金玉带、双鱼佩,衣上绣纹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头上戴了风帽,帽缨上坠脚青珠颜色浓丽,越发显得他肤若敷粉、眉目清逸。 孟不觉被东宫侍人领着去看自己房间,抬眼遥遥一顾,正见太子车仗出门,不由叹道:“殿下真天人也。” “殿下就是天人,来救世间苦厄的。” 引领他的侍人瞥他一眼,不无骄傲地说道。 “殿下生而不凡。”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数道宫墙,最终在一排低矮房屋前停下。东宫各处花木繁密,他所在的小屋外也栽着很好的芍药,屋中被褥用具齐全,床边架上还放着一整套衣物、一柄和那些侍卫同样制式的剑——或许是发现他并不阔绰,太子连武器都给他配备齐全了。 他于是去屏风后试衣。 外袍、中衣、腰带,一件件褪下。靴子换上房中新准备的,然后是中衣,最后是外袍,系上银带,配好蹀躞,长剑悬在腰侧。 太子的手抚上腰间。 他的腰间自然没有佩剑。不过他贵为太子,身上挂的哪怕只是配件儿,也都是民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他把自己腰间的双鱼佩解下来,亲自为新找回来的弟弟佩戴上,言语款款温柔:“三弟初进京城,缺了什么、有什么想玩想看的,便同孤说。” 假的。易氏皇族无论男女,左耳垂上都会有一颗红痣,而这位“三皇子”耳朵上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个笑话。 但也确实是真的。 太子温柔地替弟弟理好衣摆,纤长眼睫垂下,遮住了那双琉璃般通透的浅色眼睛。 只要皇帝需要,哪怕是只狸奴,他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三弟”。 新来的三弟不认识他,与他对视时愣了一下,随后目光就成了拔丝糖,即便短暂移开,也很藕断丝连,片刻后就会回到他的方向。 皇帝倒是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老样子应付过去,便依礼告退了。 出了宫门,他问:“查到没有?孟郎本在城西营生,为何那几日却在东市?” “听说是不堪谢家郎君骚扰,于是搬了家。约莫半年前,谢家七郎路过市集,见一女子当垆卖酒,姿容清丽,就动了点念头……女子不愿,呼喊间被孟郎君听见了,他当时正在店中沽酒,便从筷子筒拾了支筷子。筷子就这样,弹起来,飞过去,扎穿了谢小郎君□□坐骑的眼睛。” “好俊的功夫。” “那可是匹值千金的好马!谢小郎君差点气疯,放言要打死他,谢家护卫便去追他。谢小郎君回去换马,等马换完再到郊外一瞧,自家人倒了一地,孟不觉却不见了。自那之后,谢小郎君就没再纠缠卖酒女子,改去纠缠孟郎了……也算是好事罢?毕竟谢小郎君打不过他,想纠缠他,只能花钱买他的草鞋。” 易真咳嗽几声,默然不语。 他慢慢回想孟不觉的长相:乌黑微卷的长发,有些孩子气的鹅蛋脸,眉目浓艳有神,鼻子嘴巴却生得有些钝和柔润,眼波流转间,左眼角下一颗朱砂痣灼灼,当真是未语先笑、虽嗔有情——色若刮骨刀,诚不我欺。 他忽然道:“他耳朵上带着的那个碧玉坠子,也是谢家郎君送的?” “这……属下不知晓。” “玉,君子之石,不适合他。我记得库里有一对绿宝石的攒金坠子,还有‘痴’剑、‘明’剑,放着也无甚作用,送他罢。” ——“痴”和“明”是前朝流传下的一对名剑,“痴”长“明”短,据传吹毛断发、滴血不沾,是对极锋锐的神兵。 侍卫道:“殿下对他未免太好了点。” “是吗?我不过很好奇他的本事。”太子移开眼。“给他准备一身好衣裳。我要去谢家,带着他一起。” 这个三弟出现得蹊跷,孟不觉的态度也黏糊得有些诡异。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关联?他倒要看看是谢家故意,还是孟不觉有鬼,亦或执棋者另有其人。 侍卫道:“殿下放心。属下已转告家令,请之做好安置了。” 易真点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车仗回到东宫,易真下了车,站在广平门前思索了会,道:“孟郎君住得远么?” 孟郎君住的并不远,走路两刻钟就能到。于是太子挥退扈从,只带了两名侍人,三个人溜溜哒哒,顺着小路往西巷去。 孟不觉正坐在屋顶上,百无聊赖地拈着草叶吹乡野小曲。吹着吹着,眼前忽然一亮,原是玉人似的太子殿下敛袖站在路头,正含笑仰首望着自己。 孟不觉连忙跃下屋顶,跑到易真面前站定:“殿下怎么来了?” “来者是客,岂有把客人丢下、主人不做陪的道理。” 易真笑意温雅,目光落在孟不觉新换的金耳珰上,笑意不觉更真切了几分。 他温言道:“早先就想问,你一个男孩儿,缘何也打了耳洞。” “西门关外有个部族叫伏盈氏,他们的男女都打耳洞。边民与伏盈氏往来密切,也学这个习性,所以我有点钱后也给自己打了一个。” 孟不觉笑嘻嘻地甩头。 “怎么样?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他是个浓丽美艳的少年,愈是穿金戴翠、奢华装裹,就愈显得光彩夺目、美貌摄人。 易真用欣赏的眼光打量过他身上的天青衣衫、银带玉扣,以及一长一短叠在腰侧的两道剑鞘,道:“鲜亮颜色很衬你。”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向前,往后方花园走过去。 孟不觉笑道:“还要多谢殿下赐衣。” “除却阿堵物,本宫也无甚赠人之物。”易真道。“你若是通文墨,本宫倒能给你在朝中弄些小小的官职;偏偏你是武人。” “哈哈!可惜也不可惜。我虽做不出锦绣文章,读不透道典佛经,但也懂几个字、算得出账,够用了。” “够用?仅够用可不行啊。” “人就这么多精气,用在这样上多,用在那样上的就少。我文不精,好在武尚可,保命绰绰有余。” “哦?那你的武艺比我的侍卫如何?” “没有试过。殿下想看,我可以打一场。” “改日罢。今日太迟,先吃饭。” 他们一同跨进长思宫,宫人已经在水榭布好小桌,每人四样菜一份羹,并四盘做得很精巧的点心。 孟不觉粗略一看,发现自己桌上的菜大部分带荤,点心倒是素的,但用油炸过,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再看看太子那头,饭是没有的,只一盏翠绿的羹,点心是蒸的小花糕,菜亦是少少的,没什么油水,好一个餐风饮露的仙人。 易真端坐席上,留意到他打量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道:“私下宴请,不便铺张,还请见谅。” “……你吃这么点,不会饿么?” “少食多餐,自然不饿。” “嗐。富家翁。” “哦?你不喜欢富家翁?” “我不是富家翁时,自然讨厌富家翁。要等我成了富人,自然就喜欢了。” 孟不觉眼波流转,言笑晏晏。 “至于殿下,殿下是殿下,殿下不是富家翁,也不是别的什么任何人。我与殿下一见如故,无论殿下是什么身份,我都喜欢。” “感激不尽。” 易真并不是多言的人,两人一轮话说完,水榭中便沉默下来,除却呼吸声,只剩下了碗筷杯碟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饭饱酒不足,宫人来撤了碗碟、换上茶水茶点,易真方才慢悠悠道:“既然如此,给你一个做富家翁的机会。本宫明日打算去一趟谢府,届时,烦请孟郎配好剑随我同去。” 疑心病发作*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2章 第4章 第3章 东宫是太子的东宫,天下却不是太子的天下。不说旁的,作为皇后的母家,谢家就不怎么很给太子面子。 好在太子也不怎么需要臣下给自己面子。他只是来通报一声,没打算要别人同意,他的下属自然会替他宣读那人口出狂言、欺男霸女的几大罪状,最后再盖下个“不忠君、不尊上”的戳子,并一句“天下姓谢乎?姓易乎?”的批语。 一出当庭打狗的戏唱完,谢家如今的话事人出来赔笑,太子顺利进了府,施施然推拉几句,便叫人退下,自己借谢家园景吹风听曲。 孟不觉旁观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言语角斗,眼花缭乱之余,什么重点都没抓住,不由深恨自己话术造诣浅薄。 但他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知道自己被带来只是充当发难(指欺男霸女那一条)的筏子,因此在易真开始听曲后,他就在下首抱剑坐下,厚着脸皮笑道:“殿下今日真的好威风。” 太子坐在他身边,依旧清雅灵秀、仙姿玉貌,但孟不觉开始觉得他像个深潭,或许自己一不注意就会沉下去。 风一般的游侠儿开始犹豫。说到底,他不是皇家子弟,也不是富家翁,没有满腹的才学,更听不出暗流下的机锋。 上京兴许根本不适合他。 易真道:“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好的春光,提这些晦气做什么……从此处可以看到郊外的东林山。此山傍晚霞云如纱,状貌极美。且做半日富家翁罢。” 这就是不谈正事的意思了。 不谈正事,赏一赏风花雪月,也没什么不好。 谢府伶人今日演奏的是京中正流行的乐曲,名为《朝露行》,其曲调幽泣婉转,是很不错的哭丧乐(孟不觉语)。 这曲子哭哭啼啼,也不知道谢家是不是在故意借曲讽人,但太子听得很认真,孟不觉也不好再三打断他的兴致。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毕,孟不觉立刻站起来,道:“殿下,我去更衣,马上回来。” 易真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去罢。我可没拘着你。” 孟不觉如蒙大赦,立刻开溜,而在他走后,另有一位年轻人顶替了他的位置,恭谨侍立在太子下首。 “真快活。像只野雀儿。” 易真托腮道。 “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快活?” 出生在金屋里的太子不懂这些。他生来就是皇子,传说中的“天人”,爱他尊他的人包围着他,和怕他惧他的人一起,在他四周困作一只密不透风的网,既是保护,也是囚笼。 替换来的年轻郎君道:“乡野之人没有规矩,自然快活。” 东宫僚属中寒门居多,可也不乏出身豪族的拥趸。这个年轻人姓容,父亲是当朝尚书令,他本人则是太子中庶子,和太子一同长大,在信重方面也是独一份的。 他说完这些话,见易真要起身,连忙伸出胳膊好让太子借力。 易真攀着他的臂膊站着,面上却在出神。 过了片刻,他说道:“走。去看看雀儿在做什么。” “……殿下?” “野雀儿可爱,家雀儿可憎。” 易真垂下眼眸。 “一起去看看罢,免得他冲撞了贵人。” 容小郎君把太子的话在心里滚过几遭,心情亮堂起来。 “遵命。” 他颔首,想了想又问道:“可要再多带几个人?” “雀儿想飞,带再多的人也没用。”易真道。“再者……孤信葆儿能护孤的周全。” 太子中庶子容桑,生时发蓬,故小名葆儿。除容桑的父母外,只有太子偶尔会叫一叫这个小名。 他冲容桑伸出手,后者想也不想便紧紧握住,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主从二人借口更衣,各自换了身衣裳,顺着小路行走起来。 容桑手下按着剑柄,双眼扫视周遭的花木山石,口中道:“谢家这么大,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易真沉吟片刻:“且等人透消息来。若不在主院,也不在后宅,那便罢了,恐怕真是个野雀儿。” 孟不觉确实是只野雀儿。 他年少风流、野性难驯,虽未读过什么书,却有着动物般趋利避害的本性。因此,他远远瞧见前面有小厮侍女的身影,就立刻疾走向花林,不顾那几个人招呼自己的声音,在某个瞬间翻身上树,分花踏叶逃向远处。 谢府面积极大,单一个园子就有几十亩大小。那些小厮追不上他,只得怏怏而返。 摆脱了他们的孟不觉出了花林,顺着碎石小路漫无目的行走,只觉五步一阁,十步一楼,花湖相映,美不胜收。 他循着自己喜好走向湖边,在回廊廊柱上倚定,俯身看湖中成群游来的锦鲤。 “傻子。我可没东西喂你们。” 他笑叹道。 “鱼啊鱼,怎么不用饵,你就上钩了呢?” 他望着鱼儿跃动着金光的朱红鳞片,不期然又想到了太子——易真今日出门时穿的是一件极庄重的正红衣袍,衣缘以金银线绣织云纹滚边,在阳光下走动时金光灿灿、美不胜收。 他以手抚膺,暗自思忖道:如今看来,太子与谢府不睦,太子拿我当由头,很是挫了谢氏的脸面。太子是储君,谢氏掌兵权,都不是轻易能动得的。若他们真有什么大矛盾,我合该早早出城,尽早脱身才是。 他想得入神,因此未留意到有脚步声渐近。等他意识到有人来,那捧着珠盒的小婢已在五步外站定,带着几分好奇歪头打量起他。 “我没见过你。”她说。“你是宫里的人?为何会在此处?” 这小婢梳着双髻,看脸年纪不大,神态却镇定,完全不像个小孩。 孟不觉被她引出几分兴趣,弯腰施礼道:“随意走走,不慎迷路,还请女郎指点。” “出此园容易,出此迷津却难。” 小婢垂眸思索片刻,在抬头时,目光已带着了然:“我奉夫人命令送一屉珍珠给七郎。我听说七郎今日是因为调戏一个男人挨打,这男人又是太子带进来的……恐怕那男人便是你罢?” “人是出了名,可惜出的不是什么好名。” 孟不觉叹道。 “我人微言轻,我的命就像灰尘一样轻薄,好怕被人掸一掸就飞落了啊。” “郎君不必担忧。太子素有仁名,既来,便不会亏待郎君。”小婢微微笑道。“便是谢家,恐怕也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奴手中这屉珍珠足可为证。” 是了。若是打得重,只有赐药的理,没有送珍珠的理。送珍珠给谢七郎,是为了安抚他今日所受皮肉之苦,还是为了奖励他为谢家所做的牺牲呢? 再往深处想——太子是半君,是道义钦定的下一任继承人;而谢家掌军,在武官中威望颇重。 如果孟不觉是皇帝,孟不觉也不想看到这两方人关系好。 他想通这一遭,心情立刻又轻快起来,看这个小婢女也就更顺眼。 她年纪小小就这般聪明伶俐,孟不觉很是喜欢,道:“与娘子相识,也不枉我走这一遭。” 女孩儿闻言,嗤地笑了:“你倒很看的开。” “看不开也没用。不是你说的么,进来容易出去难。”孟不觉伸了个懒腰。“我已经在这儿了,自然要做好我在这儿该做的事。” “你说得很是。” 女孩儿点点头道。 “你在此等我片刻,我送过珍珠再回来同你说话儿。” 她端着盒子走了,过了约一刻钟工夫,果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孟不觉看她鬓发散乱、衣襟洇湿,便转过脸去,从荷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她。 小婢退后一步不接,道:“正要乱些呢。否则我回去迟,只怕要挨骂。” 又道:“我叫春姬,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不觉。” 孟不觉的颊上跳出两只酒窝。 “不过嘛,这似乎也不很重要,毕竟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春姬被他的话逗笑了。她喜欢这个总是笑眯眯的男孩儿。 “孟不觉。”她学着孟不觉的口音笨拙地重复了一遍,叉起两只手道:“你说话的口音不太像上京人,你的长相也不太像这里的人。”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想来上京,只是我的马把我载到了这里,随后它就死了。我没有钱买第二匹马,只好在这里暂时住下来,等攒到买马的钱,再思考接下来该往什么地方去。” “你不适合这里。”春姬笑。“你看上去就像风。上京不需要太自由的人。” “要不是贵府的七郎,我本不会遭这样的祸事。” “太子似乎挺喜欢你。太子素来仁义,你跟着太子,不生二心,应当无碍……” “那你想来吗?我可以试着和殿下说说看,找谢家把你要过来。反正我在谢家眼里,应当已经是太子门下的豪奴了罢?” “不了。人不事二主,我现在是谢家的婢女,就该忠于谢家。”春姬回绝道。“我要回去了。” 她走到廊边,用泥巴沾污自己身上衣裙,又往头上抹过草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孟郎君,若你有朝一日离京,能找他们买下我……到那时,拜托你再来寻一寻我罢。” 孟:(忧愁)(看见好玩的小孩)(抖羽毛)(散发魅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3章 第5章 第4章 孟不觉回到太子身边,颇有些魂不守舍。 易真坐在上首,旁观他在坐席上扭来扭去半天,终于笑叹道:“孟郎,我观你坐立难安,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命令伶人退下,又叫人拿来酒壶杯盏,表示自己愿洗耳恭听。 孟不觉默了默,主动在他对面坐下来,提壶给易真斟了一杯果酒:“我今日碰见一个人。此人同我说,太子仁义宽厚,素有贤名。” 易真微微一笑。俗名而已,他不在乎,但孟不觉在谈正事之前先把他高高捧起,这就让他很好奇接下来对方想要说的内容了。 果然,孟不觉做足心里建设后,说道:“我今日遇见一个人。此人聪颖有趣,虽为奴婢,却很聪慧,还很有忠心,明明也觉得殿下很好,却并不愿意侍奉二主。” 哦? 易真起了点兴趣。 忠义?孟不觉是真遇见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人,还是单纯在借事表忠心? 易真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在膝上轻敲了几下。 “是吗?” 他面上洇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位‘忠仆’都与你说了什么?” “说倒没说什么,我迷了路,她给我指路,只此而已。”孟不觉答。“她去送珍珠给谢七郎,我俩还交换了名姓。” “哦?看来你很喜爱她?” “那怎么可能!她、她还是个小小的小娘子呢。” 易真闻言微笑。他并不太信孟不觉的话。若孟不觉没做亏心事,又何必在谈话伊始先说恭维? 他于是随口说道:“好罢。我听你言语里对她颇推崇,本打算厚着脸皮去谢大人处替你讨她的身契,你既不愿说,那就算了。” “……哎呀!我真没那意思!她看着才七八岁大,我能对这样小的小娘子动心,那我成什么人了?” 孟不觉如今也反应过来是自己最初那番话让太子误会了。他急得站起身,绕着亭子转了两圈,举起右手指天发誓:“我,我若真有那等禽兽心思,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侍立在太子身后的容桑噗一声笑了。 他难得也起了逗弄孟不觉的心思,出声说道:“为一个婢女,发这么毒的誓?我也有些好奇了。这婢女究竟是何等绝色?” “就一个普通小孩儿呀……你若实在好奇,去偷偷看看就是了。她叫春姬,听她说话措辞像是读过书的。” 易真忽然侧身,与侍立在他身后的容桑对视了一眼。 “春姬。”他问。“本宫那新弟弟来要的人,是不是就叫春姬?” 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迅疾而戏剧化,以至于孟不觉的脑子总是落后于事态半步。等他的神智终于回笼,人已经在一处恢宏大宅的院子里,所有人都跪着,只有易真、容桑、谢家主君与一个白胖的少年站着,双方间颇有剑拔弩张之感。 他跟着身周的其他侍卫一起跪拜行礼,这个视角看不见人的脸,只能看见晃动的袍角、精致的鞋履,以及贵人们腰间宫绦长长的下摆。 他听见新鲜出炉的三皇子结结巴巴道:“皇……阿兄……我……” 太子白玉般的手在他的前襟拨弄,堪称温柔地替他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鼻尖是兄长衣上的幽香,眼前是兄长修长白皙的手指。三皇子一时连呼吸都忘了,两只眼直直盯着太子的面庞,脸蛋红的要滴血。 忽然“嘎吱”一声响。孟不觉循声偷偷抬起头,原是容桑握住了腰侧的剑柄,施力之大,剑柄上的黄金纹饰都有些变形。 容桑看着清瘦,却有这么大的气力,真是人不可貌相。 孟不觉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膝盖。他其实还不很明白易真为何要来讨要春姬,但他看出来了,东宫与这位三殿下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 ……话说回来,这位三殿下说话,似乎也有点边城口音啊。 孟不觉维持着跪姿,思绪却早已飘远了。他想着易真,想着春姬,想着习以为常又好像不同寻常的一切,不知不觉又跟着众侍卫起身来去,连春姬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什么时候捣胳膊叫他都没注意到。 “喂!” 见他不理睬自己,春姬略提高了声音,用气音叫他。 “孟郎君!殿下在叫你!” 孟不觉恍然回神,探头往四方看,便见三皇子的车驾远远走在前头,坐在车上的人蔫头耷脑、坐没坐相,可见在太子这里没讨到好。 而距离他三步之外,谢家主君愤然拂袖而去。易真背对门负手而立,面上没带笑,仅有沉思之色,不知想到什么,连眉毛都皱了起来。 良久,他咳嗽了几声,声音略有虚浮:“……有趣,有趣。本宫这位三弟,方才说辞倒与孟郎君很是相似。若不是孟郎就在眼前,本宫几乎要怀疑孟郎与他原是一人了。春姬,你如何看?” 孟不觉下意识站起身想扶住易真,而一直站在易真身后的容桑比他动作更快,紧走几步搀住了易真的胳膊。 依旧低着头的春姬说道:“奴侍立笔墨,尝闻志异,某地某君黄粱一梦,竟于梦中浮生一甲子,得观他人生平诸事。兴许三殿下也是梦中偶得机缘罢。” 易真沉吟不语。 良久,他道:“先回去。若真是浮生一梦,本宫倒要看他梦到了几分。” 容桑先一步服侍易真上了车,临走前用眼睛瞥了瞥春姬,示意孟不觉多照顾她一些。 春姬年纪小,不会骑马,孟不觉抱她上了自己的马,小心圈住了她。 春姬道:“今日之恩,奴铭感五内。” 她虽年纪小,男人的眼神还是能分辨一二的。孟不觉对她有欣赏,却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意思;太子没有什么想法,看待她时目光平静,与看待花草无异;而容桑出身高贵、又与太子亲密,他的态度表现得更直接,甚至不屑于应付一下——他压根不在乎她。 三皇子则不同。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也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过平常,可这个陌生人非说见过他,还特意找来自己的主君,将被罚去扫地的她拖到了厅堂上。 没人在意她的感受。她像一只包袱被丢到他面前,而他打量着她,好像在打量货物,一件势在必得的附属品。 她讨厌这样的眼神。 孟不觉道:“不必谢我。今日全然凑巧。你若是要谢,便谢殿下宽宏罢。” 马具是按照他的身形制作的,春姬比他小很多,坐在马上恐怕不会很舒服。 他因此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让春姬坐得舒服一点。 春姬道:“是该谢殿下。刚刚殿下和容二郎说话,我听见他叫容二郎去取我的身契了。” “哦?殿下果真免了你的奴籍?” “是呀。我也很意外。” 春姬露出浅笑。 “早知……兴许你问我时,我便答应了吧。” 摆脱奴籍,成为自由人甚至女官,这是之前的春姬所不敢想的。太子与三皇子的争执她旁听了全场,三皇子言辞粗鄙、城府浅薄,完全不是太子的对手。她不明白谢家主君为什么要这般尊崇一个哪哪儿都比不上太子的人。 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接触不到权利中心的小孩子。比起在权术里浸淫了十数年的易真、容桑等人,她还嫩得很呢。 他们在这里喁喁交谈,坐在车里的易真和容桑也在谈论这位莫名其妙的三皇子。 容桑道:“三殿下身份存疑,谢氏待其倒极礼遇,很难说不是陛下授意。” 他对皇帝喜欢不起来,但也谈不上讨厌。 易真吃了颗车里备的药丸,待呼吸平顺些,说道:“圣心难测,不可妄议。” 太子倒真不在乎皇帝怎么想,毕竟他的太子位是因皇帝无年长子嗣的窘境、是因“此子天人也”的批命而来,不是由自于皇帝的宠爱。 一为神授,一者君权,皇帝不喜欢他才是常理。 容桑心思重,他不欲同容桑说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扭头挑起车帘,微笑道:“看。春姬与孟郎在一起多开心。我那三弟不适合带孩子。” 容桑的心思果然被他转移了:“他哪是想带孩子!……” 这小婢才多大?十岁?八岁有吗?什么样的畜牲能对这么小的孩子动心思? 容桑本就不喜三皇子痴肥蠢笨,如今发现此人竟还好色无耻到这番境地,更连提到他都嫌嘴脏了。 易真体贴地为他续上一盏花露,用小匙调和进蜂蜜,轻轻推到他手边:“莫气。三弟出现得突然,最迟五日后,自会有人将三弟亲友行踪等一应事呈报于我们。” 他屈指轻轻一扣桌板,继续说道:“彼时,还需葆儿替我去趟三弟养父母所在之地,帮忙打探一番三弟玉佩的来历。” 正在喝蜜水的容桑手指一颤,眼帘旋即抬起来,目光迅速往车外一扫。 确认没人靠近车驾偷听,他方才凑近太子,用气音说道:“殿下是觉得……” “做哥哥的,自然怜惜亲弟弟。” 易真笑笑,垂眸掩去思虑之色。 “他千里迢迢来上京寻亲,孤自然要了解他过去受过的苦,才好补偿兄弟啊。” 第6章 第5章 容桑散值归家,换了身居家的便服,在府中婢女的簇拥下前去拜见父亲。他来到父亲所在的庭院,府中养的门客亦在庭中,纷纷起身拜见过小主人。 容桑向他们颔首致礼,回头看着父亲道:“阿耶,殿下有令,恐怕儿子下旬便要离京出去了。” “哦?巧的很。你谢家世伯才递了信来,痛斥你们强抢了他府上一婢。” 容桑直起身,望着父亲的笑容,心下默默叹了口气。 他回身扫了眼那些门客,又望望水榭中尚在演奏的伶人,道:“不过一小婢,世伯如何会动怒。只怕有小人作祟,挑拨我容谢二家之情。” 容安闻言,亦冷冷撇了一眼庭中门客。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告退,容安又命下人收拾了残席,方才道:“何为小人,何为君子?” “假为小人,真为君子。” 容桑看着父亲的眼睛。 “阿耶,三殿下是假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容安手中的酒盏晃了两晃。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改跽坐为箕踞,将双臂搭在膝盖上,悠然道:“葆儿,为臣者,当忠君之事。陛下说那是三殿下,那便是三殿下。” 容桑尚且年轻的面皮绷紧了。 他看着悠然自得的父亲,嘴巴张了又闭,如是好几次,才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我的君是太子殿下,殿下说他不是,他就不是。” “东宫是东宫,皇帝是皇帝。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太子的天下。” “天下迟早是太子的天下。”容桑一字一顿。“太子居长,贤善宽仁,有明君之相;吴王(五皇子)为嫡,然年纪尚幼,七岁稚童而已;三皇子乡野村夫,粗鄙痴肥,更不堪大用。寿王(二皇子)、四殿下早夭,六殿下尚是襁褓中一婴儿,何足为惧?” 容桑一双眼眸黑沉。他从记事起就跟随太子做事,如若太子败颓,他必然要跟着一同沉沦的。 四弟如今在宫中给五皇子做伴读,父亲的态度尚不明朗。他需得说服父亲支持太子。 容安听完,并不表态,只是道:“太子风流秀逸,是天底下第一等人物,奈何羸弱,非长寿之相。” “殿下之疾已有好转。当年儿子走访峒州,在山野间寻着位高明医者。殿下调理了这些年,说今年身体比往年是大好些。” “哦?若果真大好,那便是众望所归。” 容安盘腿坐直了身子。 “若来年开春太子无恙,那便叫你弟弟回家来,为父也可一享天伦之乐了。” 容桑终于从父亲处得到承诺,陡然安定。 容安却忽然斜睨向他,似笑非笑道:“只是太子冷情,虽可为圣君,却难做情人。我儿家世清贵,才名远扬,还是莫要效仿前朝韩、董之事才好……” ———————————— 易真将手中奏章翻过两三卷,随手放到一边,在摇椅前后摆动的轻微幅度里阖上了眼睛。 一旁的宫女缓步走来,举袖欲吹烛火,被他抬手制止了。 炉中香片燃烧的细烟缓缓上升,梁上浮雕在烟气与阴影中隐隐绰绰,有如鬼影。 这宫殿太大、太空,即便摆了许多华美的装饰,也显得过于空旷,寂寥得有些过分了。 易真按着那堆奏折慢慢坐起身,环顾着这座奢华的金笼,良久,道:“你说,孤还能活多久?” 他有灵山批命,又无长成的兄弟,皇帝不得不立他做太子,却又忌惮他,故而在他十二岁时便将几乎所有公务都丢给了他,明面上说是锻炼,实际上只巴望他多做多错,能把他骂死累死才好。 年纪轻轻案牍劳形,他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不济,今日不过是多耗了些心力、多说了几句话,晚间就有些胸闷心悸,胃中翻涌欲呕。 这么想着,他也确实呕了几声,自口中吐出一捧鲜红的血。 侍女见状,连忙端来一盏温水给他漱口,又将一旁多宝阁上的金盒捧下,从里头取出药瓶,疾步到太子身边跪下:“殿下得神佑,自然可建万代之功,享千秋之寿。” 太子服过药,胸中终于松快了些。 他接过侍女手中染血的素帕,对着上头的血迹默了默,将之凑到烛火上烧了。 “去请孟郎君来。就说今夜月色空明,孤备了几盏薄酒,不知他可否赏脸。” “殿下,太医嘱咐过……” “去罢。左右不过一晚。” 太子侧眸道。 “你悄悄地去,莫要让葆儿知道了。” “莫让我知道什么?” 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易真举目看去,便见容桑着青衣、配玉剑,轻裘缓带,抱臂倚在门框上,身侧珠帘摇晃,背后灯火通明。 “殿下。玉郎。” 他冲侍女一颔首,缓步走到太子面前半跪下来,清秀面庞半隐在灯烛的阴影里,身上沁着春夜的寒气。 “你有何事要瞒我?” 单论容貌,容桑远不如孟不觉艳美昳丽。但他大家公子出身,行止自有贵气,倒衬得五官如何不引人注目了。 太子将自己的手覆盖到他的手背上,垂眸说道:“无甚大事,不过长夜寂寥,可巧你来了,正好同坐赏月。” 容桑一双黑眸定定瞧着他,如静水平和,但易真知道,水面下其实藏着安静燃烧的火焰——谁都可能背叛他,而容桑绝不可能。 他爱重容桑,正如容桑爱重他,因此易真绝不会让容桑落下污点。 容桑既来,他便干脆叫宫女传了乐人属官大摆宴席,饮酒作乐。 孟不觉在东宫作客,太子摆筵,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被容桑安排在最末席,抬头看不清太子的表情,只能瞧见觥筹交错、人影幢幢,心里大没意思。 伶人演奏的又是那种软趴趴的乐曲,他不喜欢,更兼时不时有人出来说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听得上下眼皮打架,听着听着,一头倒在小桌上睡着了。 易真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他躲懒打瞌睡的举动看得分明。 容桑道:“真是对牛弹琴。” 他唤来奉酒的宫女,用刀扇遮脸,絮絮地嘱咐了几句什么。 易真道:“好了。他年纪小,莫拘着他。他若是困了,就让他先回去睡吧。” “殿下,严以服众啊。” “他又不是孤的家臣从扈。他天性散漫,早晚还会回乡野去。何必拘他这一时半刻?” 容桑闻言,心里舒服了些。 他复又举杯,笑道:“殿下有令,臣岂敢不从。只可惜如此美景美酒。”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然人生一世,亦不过百年,而日升月恒,不骞不崩。” 易真叹道。 “美景常在,美酒长存。长生之物,如何会在意渺渺一人。” “身渺渺,意长存。臣之忠心,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山移海枯,不可改也。” 他说完,不敢看上首易真的反应,亦不敢扭头确定有无人听见自己的言语,只闷头饮尽杯中酒,佯做醉态托住了下巴。而孟不觉被人叫醒,抬头时正好瞧见他装醉歪倒、易真抚杯不语,顿时觉得更没意思。 正好他手边也有酒,而且他方才也的确睡着了,于是孟不觉也装成喝醉的样子,甩开身边欲搀扶他的侍人,跌跌撞撞走到太子近前,在鸦雀无声里半跪下来,顶着易真惊讶的目光笑道:“殿下,我现在看你,好像有两个。” 他脸颊酡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底泛着水光,好像真是喝醉酒困得很了。 易真默默止住想要站起身的容桑,笑道:“孤只有一个。是你喝醉了。” 他看孟不觉,就像看一只名贵娇俏、很讨他喜欢的小猫儿,毕竟孟不觉眼睛圆而亮,又总是那么活泼,真的很可爱。 东宫赴宴不允许带武器,人对卸了爪牙的猫儿总是更有耐心的。 易真屏退了请罪的侍人,示意孟不觉坐到自己身边来,让宫女端来甜汤:“深夜叨扰,是孤的不是,诸位喝些汤水去去酒意,略作歇息,便回去罢。” 孟不觉歪在太子身边,鼻端都是易真衣上熏香混着酒味的淡淡香气。 他端起甜汤抿了一匙,双目四下一扫,正与容桑对上了眼。后者双眉蹙起,捏匙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孟不觉便了然地舒展了眉眼,冲他甜甜一笑,手下轻轻勾缠起太子腰间配饰上的流苏。 容桑道:“殿下,孟郎君醉酒失仪,臣带他回西巷修整。” “吾一介乡野粗人,有明月在侧,不愿入黄金屋也。” “只恐你乡泥污明月。” “怎不能是星垂平野,乡拥月明呢?” 孟不觉笑道。 “况月有盈缺,满极则亏,容君怎知我是沾衣污泥,不是白璧之瑕?” 他是见识少,又不是傻,容桑对他这个态度,今晚的座次八成就是容桑捣鬼。 孟不觉有心要气容桑,故意说这些话来挑他,以旁观容桑怒而不发的隐忍神情为乐。 可就在此时,旁边斜伸出只手,捉住了他绕流苏赏玩的手指:“你二人的确是醉了。亏得是在本宫这里,若叫外人看去,定要笑你们小儿痴态。” 又转向其他人,笑道:“还请诸位看顾此二人颜面,莫叫本宫这酒再无见天日之时啊。” 孟不觉被他按住,不好再搔容桑痛处,只得抱憾目送容桑负气而去。 易真起身送众人出殿,又与容桑说了几句体己话,方才目送容桑在侍人的指引下走向东巷客居。 他回身入殿,发现孟不觉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不在院中,于是笑着摇摇头,负手款步跨入殿内。 奏折自然看不完了,他夜里大摆宴席,一看就没做正事,奏折肯定是批不完的。 他让人灭了灯盏,只留下弱弱几点油灯,方便沐浴过后坐在床上看志异。 侍女们放下一半的帷帐,将另一半用金钩挂起。铜灯台里的火光静静跳跃,染出一圈柔和不刺眼的光晕。 倒在被褥上的少年蹙了蹙眉。 他看上去刚刚睡着,因为被光线刺到了眼睛略有不愉。但无论如何,他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处。 挑帘的宫女心中一阵狂跳,低声叫了出来:“孟郎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浴完的太子缓步跨进室内,目光触及到自己榻上窝着的醉鬼,先是一愣,随后皱眉,却没有很不快。 “去取醒酒汤并洗漱器具来。派人转告西巷管事,就说孟郎年少,不胜酒力,孤叫他在这里歇下了。” 他说。 “搬张软榻来,灯烛移到那头。孤在外间歇息便可。” 小容:啊,我是卿。(确实是卿,爱卿) 小孟:啊,我是咪。 真:你来得正是时候。(左右搂) 总之对小孟还在肤浅的见色起意阶段……是很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5章 第7章 第6章 果酒清甜,后劲却大。孟不觉忙着看容桑的笑话,不知不觉喝多了酒。见前面送客,他也跟过去,转几个弯之后就跟丢了。 迷迷糊糊间,孟不觉也不知道自己穿过了几条回廊、摸过了几处偏殿,听见某处有人声,便着急忙慌穿堂入室、到了个雅致精细的屋子。他看看面前的装饰,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还当自己是到了仙境,摸到床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孟不觉睁开眼,眼前碧纱拂动,其上刺绣的翠竹栩栩如生。 他揉了揉眼睛,支起身子再看,便见小几、软垫、香炉、灯台,几上插花造型别致,再往远处是橱柜,与之相连的墙角摆着多宝格,里面装有几个造型色彩颇有意趣的瓷瓶,一只陶盆里栽着长得很好的兰花。 这屋子窗户很大,现在已经打开,挂在窗前的细竹帘也已卷起来。两个小宫女拿着拂尘,正在各处细细打扫。太子站在屏风后,几个宫女围绕着他,正在替他穿戴出席宴会的礼服。 孟不觉连忙起身,一手撩开纱帐,那头易真已经穿戴好衣冠,只等宫女为自己系上腰间的环佩了。 孟不觉第一次看见易真穿戴皇太子礼服,只觉得对方神清骨秀、仪容非凡。初见时那种诡异的悸动再次浮现,他不禁再次面浮红霞。 易真道:“你醒了?” 他听见动静,微微侧过头冲孟不觉笑笑,脸色比昨日见时更苍白了些。 孟不觉很是担心:“殿下怎么这样苍白?是没休息好么?” “兴许是敷了粉罢。” 宫女们系好系带,眼看没问题了,带着一应用具施礼退下。 易真施施然走到床边,弯腰观察孟不觉面上神色,末了满意道:“还不错。头可疼么?” 孟不觉摇摇头。他年轻,喝的又是好酒,睡一觉也就罢了,并不头疼犯呕。 他歉意道:“我是不是把你的床抢走了?” “无碍。一张床而已。”易真摇摇头。“东宫还没穷到只有一张床榻。” 清早起来看见长相漂亮的人总会叫人心情愉悦,纵使易真自己就是个貌美少年,他也不能免俗。而孟不觉看着易真,同样觉得心旷神怡。 他是真喜欢易真这种温柔款款的美人,再多的猜疑隔阂,看见易真的脸也都忘了。 听见易真这样说,他便顺话势而下,面上笑道:“那我只好求殿下给个恩典,莫要为失仪罚我了罢?” “我本也没想罚你。” 易真笑道。 “等会有人给你送吃食。你吃过饭,跟他们出去就是。” 孟不觉的卷发乱糟糟披散在身后。易真摸了一把,手感很好,与想象中一样。 孟不觉抬着一双笑眼,红润的唇微抿,有些羞怯、有些喜悦。 他问:“殿下要去上朝了么?” “嗯。父皇将在朝上昭告三弟身份,并将祭祖开庙一应事交予我。” 易真望望天色。 “孤先去了。” 他转身欲挑珠帘,孟不觉却忽然站起来,欲言又止地朝他这里迎了几步。 他心中疑惑,因此停步回转,便听得孟不觉吞吞吐吐道:“殿下,我观你面色……当退且退,该休息要休息。民间掌家人,亦有大悲大喜下急病、无法管事的……” 易真心中一动。 “放心。我心中有数。” 他笑着冲孟不觉点点头。 “孟郎且安心。若嫌宫中无趣,带春姬出去玩耍也是可以的。” 和孟不觉闲话完,易真出宫上了车驾,倚在软垫上含笑静思。 容桑比他早出发半刻,他到议政殿时,容桑早已到了,在文官的队伍里冲他微微颔首致意。 易真心情不错,也冲他点了点头,方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 白胖的三皇子被侍人引着走入大殿。满朝文武在自己席上觑他,最上首坐着君父君兄,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动,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尴尬的猴子。 越尴尬,越想表现,越失误。从大殿门槛到阶下坐席的距离内,三皇子踩到衣裳下摆四次,袖子打到腰间玉佩无数次,差点被衣服绊倒两次,更别提汗出如浆、头低至膺,从动作到神态都透露着可怜。 到最后,太子不得不亲自步下玉阶、弯腰搀起弟弟的手,转身向阶上的父皇跪拜:“三弟流离于野,如人久居瞑处,乍见天光,反觉惊悸。” 三皇子反应过来,虽然没听懂,也能隐约觉察出太子是在为自己开脱,忙跟着扑通跪下:“是,是,我还不习惯,等我习惯了就好了!还望父皇恕罪!” 文官席中为首的容安与武官席中为首的谢氏家主对视一眼,用笏板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个三皇子真是…… 太子叩首道:“三弟一路奔波,惶恐疲惫,请父皇准儿臣带他更衣梳洗。” 皇帝哪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孩子。他自觉三皇子给自己丢了大脸,对这个才找回的“儿子”没了好感,此时也提不起心思挑拨自己的两个儿子,忙忙地将太子和三皇子一起打发走了。 太子如愿出了宫,心情颇好地屏退了凑近的太监宫女,自己带着弟弟走向对方在宫中的临时住处。 三皇子鼓足勇气,尴尬地说道:“刚才谢谢你。” “不必谢孤。你是孤的兄弟,孤自然会帮你。” 太子没有停下,自顾自地往前。正如史书上所说,是个够傲慢的家伙。 三皇子抿起唇。他不喜欢高傲的二世祖。太子对他很冷淡,他不明白这是太子天性使然,还是对方故意在…… “阿兄!” 两个穿着华丽的小孩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左一右抱住了太子的大腿。在他们身后,一群宫婢亦步亦趋,持宫扇、拂尘等物紧密相随。 太子蹲下身,在两个孩子脑袋上分别摸了摸,温言道:“今天不用做功课?这么早就出来玩。” “母后告诉我宫里来了个新兄长。我没见过,和妹妹来见见。” 小男孩说完,仰头看了看白胖的三皇子,眉毛皱了起来:“……你就是三皇兄?” “……” 三皇子从他嫌弃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意思。 可这能怪他吗?他当初看史书的时候,书上只记载了“(明)帝美姿容,好言笑,周身华彩,如日悬天,烨然不可久视”,以及元昭太子“傲然澄澈,文秀端雅,见者无不屏息恍惚,以为天人照临,满室生辉”,根本没提到这一家子长得都不错,就连五皇子这个七岁小孩也白净英气、玉雪可爱啊…… 好在五皇子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这里,只略瞟了他两眼,就又去歪缠他大哥了。 “阿兄,有人和我说你最近新招了个漂亮的侍卫,是真的假的?” 太子面上笑意微落,人紧跟着站直了身体。 “有人和你说?” 他重复了一遍。 “谁和你说的?” “就是宫里人说的。” 小皇子大睁着无邪的眼,牵着妹妹的手道。 “阿兄,那个人果真很好看吗?” “此人曾为游侠,武艺非凡,确非常人。五弟感兴趣,孤改日带你见见他?” “会武!” 小公主的眼睛也亮了。 “大兄,我也要看!” “好。只要父皇母后同意,孤就让你们见。” 太子游刃有余,三言两语将两个小孩哄好,带上他们一同前进。 他们又走了会,群臣散朝,容桑带着几个容家少年与年轻文臣,也寻理由同太子走在了一处。 三皇子远远缀在身后,目瞪口呆地环视身周愈来愈多的人,在心中想道:“不是,就凭这号召力,他到底怎么就落得个太子位的?” 他神思不属,完全没注意到小公主已经挣脱了自己两个哥哥的手,跑过来拉了拉他的衣摆。 她怕没有人和三皇子玩,会让这位初来乍到的三哥心里难受,因此很有耐心地拉扯了他好几次,直到他注意到自己,才说道:“三兄,你叫什么名字?父皇告诉你住哪里没有?” “我的名字是‘央’,我现在住在一间栽了桃花树的院子里。” “有桃花树的院子?那应该是含芳苑。那里离碧霄台很近。以后我们一起去碧霄台玩,好不好?” 三皇子决定,如果今后自己能上位,一定要把这个小姑娘多留几年,留到十六岁、十八岁,等她足够成熟了再让她出嫁。 他夹起声音逗她:“你叫什么名字?你光问我名字,都不告诉我你叫什么。” “母后与兄长都叫我小狸……” “我告诉你我的大名,你却只同我说小名。不厚道。” “我……我……” “不准欺负妹妹!” 一直关注着妹妹的五皇子小炮弹似的从前头射出来,一下子撞在了三皇子的肚子上。 太子立时咳嗽起来:“华儿胡闹!还不快去扶你三兄!” 三皇子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眼前都黑了一瞬。 他龇牙咧嘴道:“不是,我也是你哥,你对我就这个态度?!”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碰巧有一块父皇的玉佩,父皇接你回来,却连滴血认亲都没做。”五皇子道。“你是不是我的兄弟还尚无定论呢!” 他轻蔑地看了三皇子一眼,拉着妹妹跑远了,将尴尬留给了站在原地的太子和三皇子。 太子咳得站不住,不得不歪在侍人肩头。容桑见势不好,连忙越众上前,将他轻轻接到自己怀中,嘱咐侍人立刻去寻太医。 太子眸中含泪,苍白面颊上泛起潮红,倒比先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更鲜活些:“对、对不住。华儿他年纪小,并不总听我的话……” 一捧血从他口中溢出,随着嘴巴张合的动作滑落下来,在衣襟和地面上洇出一片片深色印迹。 四周顿时哗乱。 三皇子想,他或许知道太子为什么仅是“元昭太子”了。 写易央的时候有想到秦舞阳进秦宫……感觉那种场面可能真的很吓人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6章 第8章 第7章 太子于众目睽睽下吐血,当天被送回东宫,随即开始了名为养病、实为夺权软禁的日子。 没有皇帝能容忍一个年富力强、众望所归的太子,更何况太子本就不是当今喜爱的儿子。眼看太子一天天长大,虽因案牍劳形病病歪歪,却始终没死,皇帝终于不再打把他耗死累死的主意,转而开始将权力重新拢回自己手中。 容安表面上丝滑回归了皇帝麾下,容桑却依旧同太子关系亲密,甚至为太子接下了前往西门关督战的赴令,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易真装病偷得一时闲,乍然无事可做,还有些不自在。他是真喜欢孟不觉的容貌,也是真喜欢他与众不同的生机和自在,如今得闲,他时不时会带上茶酒点心去寻找孟不觉闲话。 孟不觉散漫自由,好热闹笑语,年纪轻轻已经将中州各处走了大半。如今客居东宫,他也没闲着,时常拿令牌溜出去玩耍,易真来找他,总能从他这里听到不重样的故事、不重样的风物,心向往之,于是来得更频繁。 他对孟不觉描述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山林之中果真有这般多的野果野菜?你怎生确定哪些能吃?” “其实很好办。看鸟儿吃不吃、野兽吃不吃就知道了。”孟不觉笑道。“鸟兽能吃的东西,人通常也吃得。” 他看看太子求知的眼神,试探性地伸出手:“殿下想吃野果吗?说不定宫墙角落也会有。一起找找?” 易真脱下华贵雍容的锦衣,令宫人就近取来一件石青色便服,兴致勃勃地跟孟不觉在东宫闲逛起来,一边逛,一边向他展示自己种的花草。 “还有这些……可惜都不结果。孤小时候住的地方偏远,那里生的杂草灌木更多,种花更方便。” 他告诉孟不觉。 “东宫太干净,杂草都拔掉了。” “殿下小时候怎么会住在偏远地方?” “有何奇怪?他们都说孤是‘天人’。” 太子蹲下身,打量着花树间隙里生出来的一只蒲公英。 “人皇乃人之极。人之极,如何甘愿居于天之下?” 很合理,因此易真从不觉得皇帝此举有何不妥。他提到自己幼年的居所,单纯是因为那里真的杂草很多,说不定就有孟不觉所说的那些个野果。 他说道:“去那里看看?” “陛下不是不让你出门么?” “偷偷出去就是了。” 易真不以为然。 “左右在宫里,出不了事。” 皇帝一日不废他,他就照旧是王朝的“半君”,更别提他只是想出东宫一趟,并未走出皇城大门,宫中人自不会傻到上前拦他。他和孟不觉穿过东宫西侧的承恩门,大摇大摆地穿过几乎半个皇宫,成功到达了易真所说的破败院子。 ……这地方可真是够破啊。 孟不觉环视四方,默默在心中想道。 也真是难为皇帝,能在皇宫里找出这么烂的一块地方来。 他低头看了看足有小腿高的杂草,又看了看半朽的木门、残破的砖墙,偏偏易真还在屋子里招呼他:“你看。这里有株豆,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可以吃的果子?” 孟不觉连忙收敛了思绪,答应着走进屋里,借着窗口透进的光芒一看,原来是一株相思子。 他连忙将易真从那株植物旁拉走:“这可碰不得,吃下去就要死了。” “真的?”易真又走回去。“不是红豆?” 他说着,趁孟不觉不注意,从枝上拽了一大把豆荚塞在袖子里。 孟不觉一转头,看到他袖口鼓鼓囊囊一大团,连忙走上前去,把那些剧毒的果子都掏了出来:“殿下,误食相思子不是立时毙命,要熬上好几天才能咽气;我曾见过一个姑娘吞食此物自尽,她死的时候七窍流血,不能言语,特别凄惨。” “……” 袖中豆荚拽完,他腕上有根红绳,上面居然还系着几颗相思子。 孟不觉止住话头,抬头看向他。易真没有说话,默默将袖子拉下来,遮住了腕间的红绳。 他踱步到窗口探头向外看,幼时瞧着极高大的桂树如今看也不过一人高,细瘦的枝叶延展在风里,时不时随着风簌簌摇晃。 孟不觉走到他身后,和他一起看这株伶仃的桂树。 “皇宫里的树怎么都这么细小,看上去就营养不良。”孟不觉说。“我在外面时,见到的树都是大的、高的、壮的,很健康。为什么宫里这么精细地养,反而养不出好树?” 他站在易真身后,明明年纪比对方小,个子却要高出小半个头,被蹀躞银带勒着的腰肢看着纤细,实际上十分有力,胳膊与肩膀也比易真要宽壮。 易真扭头端详他片刻,道:“有何奇怪?宫中只需要他够漂亮、没威胁就可。” 他伸手指树,又指指外围高高的宫墙、墙外镶金的瓦当和檐兽:“若树比宫殿更高,那就该削、该剪,直到它学会摆正自己的地位才行。” 孟不觉顺着他的手指往外看,抿唇不语。 易真道:“孤不是要你变成这样,只是告诉你,你既在此处,见到便莫要觉得稀奇。若有一天,在这里叫你不舒服,就趁早离开这里。孤还是那句话,你与此间龌龊无关,想来便来,要走便走。届时临别,孤若还活着,会为你备一笔足够返乡的银钱。” 孟不觉依旧不语。他又想到容桑。他在东宫这段时日,一直觉得容桑与太子的关系亲密得非同寻常。 他有些嫉妒,可他也知道这种嫉妒本就极没道理:容桑是太子伴读,之后又是东宫属臣,人家君臣相得,自己一个乡野小民不该置喙。 可是……这又算什么?他和容桑倒是好了,对自己却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全然不放在心上,私密的东西也从不同自己讲,真是好没道理。 这么想着,孟不觉不免横生怨气,口中道:“殿下说得好轻巧。那日在谢家闹了好大一通,只怕谢大人还记着我的仇。我现在出去,不说生长了,只怕保命都难呢。” 易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没想到孟不觉居然还是个记仇的主。 “……你放心。他不会动你。”他说。“最多只是谢七有些麻烦。” “谢七有什么麻烦呢?他只是想光顾我的生意罢了。”孟不觉阴阳怪气道。“我难道会怕一个纨绔吗?” 易真不解其意,负手立在原地。 他觉得自己全然是在替孟不觉考虑,也给了对方充分的自由,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的怒意是从何而来。 他于是换了个方式:“我只是怕你觉得无趣……” “我觉得有意思的很。”孟不觉抱臂道。“昨日春姬与我闲谈,说三殿下有事没事总来找她,她觉得不安,所以央人给自己换了个不需要出去的活计。我听着,当时就觉得真有意思。” 易真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走了。 这个春姬到底有什么魔力?这些时日他也与她接触过,确信她只是个普通的、有些早慧的小女孩子。但就三皇子此先的举措来看,易真认为春姬看上去简单,说不定背地里真掌握着谢家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此听到孟不觉的话,他不置可否,反过来告诫孟不觉道:“你要小心,有时候耳听目见不一定为实。在这种地方,谁都不能轻信。” “是吗?那我可以信殿下吗?” “你自然可以信孤。”易真负手道。“孤不会害你。” “那可不一定。”孟不觉挑眉。“我对贵人们的阴私全然不了解,哪天不小心犯了忌讳死了,恐怕也只能怪自己耳聋眼瞎。” “哦?你是在责怪孤?” “臣不敢。” 这屋子久无人住,里头灰尘很大,还十分阴冷,两人在里头呆了一会,都觉得很不舒服。 易真在屋子里发现了两个发霉的软垫。他用两个指头将它们拎到院子里看了看,觉得它们不但难看,味道还十分难闻,只得放弃了与孟不觉坐谈的念头,转而找了个杂草少的角落站定。 他正打算开口说话,一片阴影从天而降,在他眼前转了两转,悠悠飘落至地——原是一只做得很精致的纸鸢。 后出来的孟不觉见状笑得不行。他俯身将那只纸鸢拾起,冲易真晃了两晃:“殿下,东君不作美啊。” 易真挑了挑眉,示意他将纸鸢放下,转身向门口道:“孤的小妹爱娇,落了纸鸢,一会定要人来寻。她近日与三弟走得近,依孤看还是先走为妙。” 这下不得不回去了。 易真对宫中各处小路很熟,带着孟不觉一路七拐八拐,几乎没碰上什么人,便已经回到了东宫。 孟不觉厚着脸皮跟在太子身后走进长思宫,在上次误入的寝殿外间坐下来。宫女们放下珠帘、搭好屏风,太子步入屏风后更衣,片刻后出来,又是孟不觉所熟悉的那个华贵少年。 他缓步走到孟不觉对面坐下,手中刀扇摇了摇,在二人中央的棋盘上一推,将一枚黑子推进白子圈中。孟不觉抬眼看他,他便同样抬眸,回之以无辜的一笑。 孟不觉可受不了他这么笑,也伸出手落下一子,又将白子送进了黑子之口。 易真抚掌笑道:“好得很。按我们这样下法,下到海枯石烂,也决不出赢家。” 他笑谈如昔,依旧和初见时一般雍容娴雅,孟不觉却打定心思要从他这张从容的假面下刨出一颗真心来。 他垂眸从棋篓里拾出一颗白子,拈在双指间把玩:“这一局残棋却妙,不知是殿下与何人所留。” “自然是与仲源下的了。”仲源是容桑的字。“孟郎聪颖,当猜到了才是。” “殿下与容君对弈,攻守相得,胶着相融,与我对弈,却是退后踞守,不愿向前。”孟不觉叹道。“殿下无攻势,臣铭感于内;可若你我二人皆只顾退后,虽无输家,也无赢家啊。” 易真面具一样的笑容终于收了起来。 他将扇子轻置于桌边,从棋篓里拈出一子,沉吟片刻后落入盘中。 他掀起眼帘,目光不闪不避,直直地与孟不觉对视:“孟郎当初说只做‘知音’,对于不妨碍性命之事,本宫自认从无遮掩。倒是孟郎,你来历蹊跷、目的不明,难道便算得坦诚?” “好。好。这句倒像是真心话。” 孟不觉掷子入篓,抚掌而笑。 “既如此,孟某也不该隐瞒。我确乎生活在石井镇,不过我当初是被人重伤后丢入河中,那之前的事情我已都记不清了,总之后来我师父路过救了我一命。至于我,我确实姓孟,不觉则是别人起的诨号。我本名为‘舒’,殿下称呼我孟舒也是可以的。” 就这样,一位卷王选择了休假,并在病假期间偷偷谈起恋爱…… 小容:趁我不在家偷我家是吧![裂开] 真:好看有趣,胆子也蛮大。有意思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7章 第9章 第8章 孟不觉声名不显,孟舒却颇为出名——大约两年前,孟舒曾夜入安西王的府邸,将其府上豪奴掳走吊死、挂在了当地最高的一座佛塔上,并在尸身边留下血书,写明了此人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的恶行。事后,安西王以千金悬赏孟舒,孰知孟舒不过是路过当地顺带为之,本人早已出关去刺杀某个小部族的首领,并趁夜将被劫掠走的财帛归还给附近村落,骑着掳来的马不知去往何处了。 所以,他离开边关后原是来到了上京? 想到此处,易真不由笑道:“哦?原来你就是孟舒?真是想不到,你还这样年轻,却有如此出众的武艺。只不知孟郎此番入京,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那倒没有。偏远处无聊,想着旁人都说京都繁华、孟某却还未能一见,所以收拾包袱进京来看看。” 孟不觉微笑,反问他道:“那殿下呢?殿下与谢氏,确实如面上那般水火不容吗?” “非情同水火,却也不算友盟。便是容氏与孤,也非浑然一体,不过同舟相济、各取所需罢了。” 易真开始饮茶。 “容尚书敏而达,若非陛下有意牵制,想来也不稀罕上本宫这艘船。” 人就是这样,有利益时,和谁都可以当朋友。但孟不觉不问,他也就不说,只略略将自己与容谢二家的关系讲明,就开始安静地饮茶用点心。 孟不觉坐在对面,扭七扭八地也吃了几口茶点,到底忍不住寂寞,又道:“殿下,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罢?” “孤的事能有什么好说的。”太子说,“宫闱幽深,多为秘事。便是孤能说,你也不一定能听。” 但他还是捡几件能说的小事给孟不觉讲了讲:太子的生母并非谢皇后,也非先皇后,而是一位因美貌被选入宫的民间女郎。在太子的“天人”之名传出后,这位民女随即死于不知名的风寒,而后得到太子抚养权的先皇后很快便因同样的原因急病而死。在那之后,本对长子颇为热乎的皇帝便将太子和乳母丢到了宫内偏院,数年不闻不问。 “皇后仁慈宽和,是位好母亲。” 见孟不觉喜欢今天的小甜点心,易真打起帘子,吩咐守在外面的宫女再端几碟过来。 “孤年幼孱弱,皇后不以为拖累。一心还一心,孤亦以皇后为母,五弟三妹为姊妹。” 他提到了皇后与弟妹,却绝口不提父亲。 孟不觉心领神会,不再追问,道:“后来呢?陛下也就心甘情愿予殿下东宫之尊了?” “现在到你了。”太子似笑非笑道。“你只与我介绍了你的亲友,孤自然也与你介绍孤的亲人。你想听别的,当然要拿自己的消息换。” 孟不觉叹道:“殿下是真的一点亏都不肯吃。” 他于是讲起自己的童年:其实也没什么好讲。他师父痴迷武学,并无亲友,当初愿抚养孟不觉,也是看中了这孩子的根骨。孟不觉刚病愈,师父便开始教他习武,且教习得十分严厉,几乎要把他往死里折腾。孟不觉每日累到沾枕就睡,两眼一睁便是习武,过得苦不堪言。就这么长到十二岁上,他瞅准机会,终于逃脱出去,此后就一直在各处流浪。 易真听完后评价道:“可见张而不弛极不可取。” “苦也有苦的好处。”孟不觉笑道。“否则那日大火燃起,我就被落下的房梁砸死了,哪能在这里与殿下推心置腹呢。” 易真闻言不语。 片刻后,他道:“孤从未习过武。过去孤看二弟三……四弟练骑射,心中颇羡,也学着招架了几势,谁料第二日便病了。二弟四弟无辜受罚,心中怨愤,渐渐便不同孤玩耍了。” 孟不觉来京城时,二皇子和四皇子皆已经身故,但太子谈起他们,仿佛童年趣事只在昨日。 他说到幼时二弟弟带着四弟弟来屋子中看望他,说到自己坐在树下看两个弟弟在碧霄台放纸鸢,那时天那么蓝,风吹在身上暖暖的。 “孤住处偏远,好在有乳母、侍人照应,一应用度并未短缺。二弟四弟来,孤就让他们坐在暖炉旁边,孤读些志异游记给他们听,他们总很喜欢。” 说起往事,太子面上带出些笑影。 “大姐和二姐有时也来……后来大姐出嫁,二姐薨殁,孤的身体也差起来,再没有那样的好时候了。” 太子病弱,二、四皇子夭折,二公主早逝,嫁出去的大公主似乎也不很康健。孟不觉深刻怀疑问题出在看似宽厚的谢皇后身上。 他委婉地问:“两位小殿下是不是也有些不足之症?” 易真听完,手指沿瓷盘边缘摩挲一圈,摇头道:“孤不曾听闻。” 这时,忽有一位侍人在外通禀,说是五皇子和三公主携礼前来探望太子。 皇子公主们姊妹情深,孟不觉自认不应出现,于是起身告退。 易真却叫住他道:“不必出去。把棋盘挪到榻边,你在下首的软垫上坐着,同孤说一说话。” 五皇子等人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太子哥哥披着件莲青外衫,戴着风帽歪在榻上,下首坐着的人却不戴冠帽,大喇喇露着一头卷发,且穿着的竟也是件同色的袍服。 五皇子眉头蹙起,嘴巴张开,欲出言呵斥那人僭越,三公主却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仰头看向冲他们微笑的大哥:“大兄,这就是那个新侍卫么?” 五皇子则道:“阿兄,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对不起,我那日不该那样同三兄说话,不该那样气你。” “没关系。阿兄并没有生华儿的气。” 易真摇摇头。 “孟郎不是侍卫,是孤在宫外的友人,孤邀他来小住一段时日。” 他虚弱地咳嗽两声,招呼两个孩子近前来:“孟郎君,这是家弟华儿,这是家妹小狸。华儿、小狸,这便是阿兄说过的那位游侠。” 两个小孩爬上床,立刻占据了大片面积,像篱笆一样把孟不觉隔远了。 孟不觉低头望望他们,见五皇子机敏警惕、三公主灵秀内敛,忍不住笑道:“两位小殿下亦是龙章凤姿,不愧为殿下的手足。” 他生就一双含情目,是如水、如风般灵动的妙人,笑起来时更显光彩。 小公主呆呆地张开了嘴巴,望望身后的大哥,又看看面前陌生的少年。 五皇子则皱眉道:“吾与皇兄乃天潢贵胄,自然气度高华,与常人不同。” 他平等地讨厌每一个和哥哥亲近的人,包括东宫的宫女侍人,以及东宫的所有僚属。 他这样说话可完全没给孟不觉留面子,谁知孟不觉呆了呆,眼波一转,竟看着太子笑了:“殿下,可见草民久居芝兰之室,难闻其香矣。” 五皇子愣了愣,只当对方恭维自己和哥哥是芝兰,没反应过来这人其实在踩高捧低。 太子则瞥了孟不觉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用口型示意:你和孩子计较什么? 孟不觉只做不知,笑眯眯地刺了五皇子几句,转头开始逗弄羞怯的小公主。 和三皇子一样,他也很喜欢这个害羞的小姑娘,因此故意逗她说话:“小殿下如今几岁了?可读什么书?平日里顽些什么?” 小公主怯怯的,似乎不很想回答,于是含混道:“读……没读……和兄长顽……” “和太子殿下顽吗?” “和……和五兄顽。” “你最近根本没和我玩。你和假货玩去了。” 五皇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你也不怕假货把你偷出宫去卖掉。” “他、他卖我又没有用。”小公主反驳道。“他同我说,要迟些嫁好。” 太子的笑容收了收。他是知道三皇子血脉存疑的,且他猜测三皇子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他抱起妹妹,道:“最近宫里新进了小宫女,有些与你年纪差不多大。想不想找这些姊姊玩?” 小公主想了想,犹豫地点点头。 孟不觉道:“小殿下,你去找三殿下玩,都不来找太子殿下玩。殿下在东宫翘首盼了许久,你这才来了一次。” 五皇子也眼巴巴道:“阿兄,我本早就想来道歉的,妹妹不愿来,我也不好意思来。” 她为了三哥哥,反而将大哥哥冷落了! 小公主年幼的脑袋顿时被这个想法占据了。 她急得要哭,忙忙解释道:“不,不是,我,我是觉得,他没有人理,很可怜……” “大兄知道。小狸是好孩子。” 太子抚摸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抚道。 “小狸来看我,我很高兴。” 他把五皇子也搂进怀里,同弟弟妹妹絮语几句。五皇子点点头,望了望孟不觉,拉着妹妹跑出宫去了。 孟不觉坐回床头,看着掀被下榻的易真说:“殿下和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一点小事。” 太子悠然道。 “我和五弟说,他那日顶撞三弟,更该去找三弟道歉,而非来我这里赔罪。正好我才整理出一批财物,预备送给三弟做赔礼,可以叫他和东宫侍人一同去。” “那五殿下看我做什么?” “可能觉得你好看罢。”太子说。“孤这个弟弟和孤一样,比较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小孟:和兰花待久了,只闻得出兰花香,都看不出你是个没气味的野草惹~ 华和哥单纯是关系好,普通の兄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8章 第10章 第9章 孟不觉仓惶奔出东宫,跑到东市去喝酒。 东市酒肆无名,能卖的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但孟不觉兜里也没几个子,只能买得起这种不怎么好的酒。 几杯辣辣的酒下肚,被搅成浆糊的脑袋终于恢复清明,孟不觉下意识为自己的落逃之举发笑。 “我在想什么?他只怕随口一说,压根没考虑过别的。”他想。“他一天天的就看着我讨好他,像看鸟雀、狸奴讨好主人,心比石头还硬,哪里知道什么情啊爱的。” 想到这里,他不免更加郁闷。 此时正逢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各处人声鼎沸,亦有不少货郎挑担子沿街来回走动叫卖。 他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听,随即听见外头婉转的叫卖声里混进了哒哒的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慌不忙,伴随而来的还有车轮吱嘎吱嘎轧过路上石子的动静。 他循声从酒肆探出头,定睛一瞧驾车人,忍不住笑了:“张将军为何在此?殿下不是命你护送容君出京了吗?” 来人闻声勒马,看见是他,也觉得颇高兴:“是孟郎啊。你怎么此时在宫外喝酒?” 他将马车赶到一处空旷地带,自己走到孟不觉身边坐下,很不见外地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 “对啊。殿下是让我护送容二去边关。我这不是已经送到了吗?为何不回来?” 他笑道。 “倒是你,难道东宫的酒不好?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他说着,举碗冲孟不觉示意,仰脖一饮而尽。 孟不觉托腮笑道:“哦?看来张兄是嫌此酒粗劣?……那你别喝了,还给我。” “哎,哎,此言差矣。” 张嫣立刻把酒坛整个抱走了。 “我也是庶民出身,不干这忘本的事。我就好这口涩味儿!” ——说来也有趣,太子出身尊贵,平生没出过皇城,东宫僚属却有三分之二是寒门和庶民出身。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搜罗来这么一堆奇才妙人,总之孟不觉和其中的不少人玩得还算不错。 他给自己和张嫣各续一杯酒:“好罢。请喝。与你同去的营卫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们不是五六天前就回京复命了吗?” 张嫣吨吨喝酒,渴的不行。 “我嘛,嗐,还不是容二有事没事,非要给殿下带土仪;带土仪就算了,他居然还去山上挖花木苗,说什么殿下就喜欢这种东西……好,他非要送,我只好带十几个人护送他的‘土仪’回京;入了京城,想来没有危险了,也没必要再叫他们跟着,所以我就让他们散了。” “花木苗?” “殿下喜好种植花木,也不要多名贵的品种,只要有他就高兴。”张嫣笑道。“你没发现大家都很爱给他送各色花卉和种苗?” 孟不觉想到早些时候自己与易真的谈话,易真似乎确实对各类植物情有独钟,每每提到植物相关的话题,他的话都会变多。 “我记下了。除却花木呢?殿下还爱些什么?” “爱……咳。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同你讲的——殿下爱读游记,绘得一手好丹青,尤其擅长画景,奈何陛下不允他离京,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外那座东林山。” 张嫣凑到他耳边悄悄说。 “你入京也有些时候了,想来知道殿下早已与太傅家的三娘子订过亲?李三娘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从小就与别的女郎不同,最爱游山赏水、撰写游记,偏偏咱们这位殿下也支持她在外头游赏,完全不着急成婚,得闲还会替她修改整理寄回来的书稿。他虽不说,恐怕也很想自己到外面走走看看罢。” 他说完,“啊”了一声,仿佛自觉失言,丢下酒碗拱手而去。 马车行进的辘辘声再次响起。孟不觉弃盏出门,昂首眺望城郭后隐绰的东林山。在他看来,这山都不配叫作山,只能算平地上隆起的一个翠色土包。 他又回首看身后街市,便见檐角交错,人流熙攘,街道规整如线,房屋似一只只竖起的桩,将整座皇宫钉在京城正中。 他看着、看着,风吹动他的额发,他身上那件十分符合当下流行风尚的宽袖外衫灌入了风,也跟着猎猎拂动,有如鸟类拍打的翼。 他突然很想见到易真,就是现在、就在此刻。他现在就想要见到他。 他找酒肆店家借了两根麻绳,将这碍事的袖口扎束起来,随即翻身上马,往东宫方向疾驰过去。 越向皇城,越显寂静,越无生气。孟不觉揣着颗滚烫跃动的心一路疾奔到广平门,这时方觉心跳平复了些许,抬手抽去了扎袖子的麻绳。 他站在门边整束衣冠,不曾想一个白胖少年从宫门里跑出来,忙慌慌的根本不看路,把他撞了一个趔趄。 孟不觉“哎”了一声,忙敛袖站稳,低头再看那少年,发现对方底盘远不如自己稳,分明是撞人的那个,却摔得比被撞的还惨,看上去暂时是站不起来了。 他于是收敛起怒气,走过去打算拉人起来:“喂,宫中不可疾跑,知不知道?” 他趁机打量这个少年:面饼似的白胖圆脸,眉毛粗眼睛圆,鼻子也是肉肉的,整个看上去就像块发面。 他又看对方的衣饰:玄色衣袍,盘蛇刺绣,腰间环佩成色极好,看上去非富即贵。 难道是哪位宗室? 他将人拉起来,张嘴想要细问几句,不想对方看清他的脸后瞳孔骤缩,居然抬手又推了他一把,转身又想要跑。 孟不觉被他搡得心头火起,“嘿”一声抓住他手腕,右手顺势敲向他的关节、麻筋,扭着他的肩膀把他摔在地上:“你跑什么?难道你偷了东宫的……” “抓住他!……孟郎?孟郎切莫松手!” 一群侍卫姗姗来迟,各个神色惊怒。 “三殿下擅闯东宫叱骂太子,如今殿下吐血昏迷,其扈从已被尽数关押。” ……什么? 孟不觉的眼神顿时变了。 三皇子被他抓痛,在他手下瑟缩了一下,抬眸再看他,便见他含笑的嘴角压平下去,眉头也垂低了。 这些讨喜的线条被尽数抹去,这张妍丽面容竟有种让他心惊胆战的冷锐:“殿下昏迷了?因为他?” “值守宫人阻拦不力,左卫率因此大怒,今日当值的侍卫各领十棍,宫女侍人阻拦不力者皆领十鞭、送归掖庭,如今长史已领命去挑选新的宫人。” 张嫣从宫门内走出,身上也还穿着宽袍大袖,可见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时间更换衣装。他也如孟不觉一样用绳扎束起了妨碍行动的衣袖,衣服上溅了血,看向三皇子的眼神极冷。 “三殿下率众强闯东宫,是想刺杀太子吗?” 孟不觉松开手,旁观侍卫们捉起挣扎不止的三皇子往东宫偏角走去。 他扭头问张嫣:“殿下情况如何?” “不如何。我被人闯进家里骂都要生气,更别提这位三殿下骂的那么难听。” 张嫣拂袖回身,沿宫道大步走向后方。 “真是疯了。我也是不明白,卫率府的三千精兵也不是摆设,这位殿下怎么想的,敢跑到东宫来闹事,还说殿下不把他当做兄弟看待?嘿,我真是……” “……” “先回去歇着吧。按目前状况看,殿下今天应该醒不过来。”张嫣忽然停住了脚步。“我准备去信给容二,同他说一下今日的事。” “我想去看看殿下。” “嗯……什么?现在?也不是不行……想去守着就去吧。不过现下宫中肯定很乱,你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人。” 可是我想见他。 孟不觉想。 我现在就要见。我立刻就要见! 他与张嫣在路口拜别,旋即扎起袖口、撩高衣摆,蹬开不方便跑跳的木屐,一路疾奔过宫道,气喘吁吁奔向长思宫。 他问门口值守的宫人:“殿下呢?殿下可还好?医师来过没有?” “姜医师正在里面为殿下诊治。” 宫人施礼道。 “还请孟郎回避稍待。” “好。我就在这里等。” “啊,这……” “不方便吗?” “倒也不是不方便……唉。殿下也算早有预料。请随奴来。殿下在西殿为孟郎准备了一间小室。孟郎可在此处稍歇。” 说是小室,其实已经不小,是后殿西侧一套连在一起的三个房间,中间以罩、屏、帘等隔开,外间中堂都布置得极雅致,内室衣架旁还设了武器架,上面陈设着几柄制式古老的武器。 孟不觉走到床边坐下,盯衣架上的朱红胡服看了半晌,到底没忍住诱惑,将身上的中原衣裳换了,又跑到梳妆台边,从妆奁中找到了不少亮晶晶的饰品——易真观察他观察得很仔细,发现他平日里多做伏盈少年妆扮、戴单边耳饰,因此给他备的耳珰都是单只,发饰也是以伏盈氏喜爱的发扣、玉环为主,少有中州男子惯用的簪子和钗。 他从盒中取出一套碧眼银蛇发扣,对镜解开发髻,望着镜中长发如瀑的少年人默然而坐。 良久,他将手指插入发丛,开始按照伏盈人的习惯把头发分绺编出细辫。 银白色的小蛇慢慢缠绕上乌黑的发辫。镜中少年伸手拂过耳畔,一枚绿松石坠隐在蓬松的卷发间,光芒隐隐绰绰,镜中人的瞳光也仿佛随之明灭起伏。 外间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屏风上印出了一个躬身的影子:“孟郎,殿下醒了,召您入殿一见。” 出现了新角色!其实小孟真的很会交朋友,虽然没明说,其实孩子这几个月认识蛮多人的…… 小孟:他把我当玩意,可恶啊。 小孟:……算了算了,不和没自由的人计较。回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9章 第11章 第10章 皇帝一直不喜欢太子,这在上京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不喜欢太子,可他已无别的年长儿子,只能捏着鼻子任用太子,一边用,一边防备,一边妒忌——他自己在治国方面能力平平,最多算个守成之君,可太子与他不同,博闻强识、温文灵秀、知人善任、事事周全,但凡与太子共事过的人,即便不喜欢他,也说不出他的一句坏话。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事事比自己强的儿子,更何况这个儿子从小就与旁人不同,他在他身上得不到一丝作为“父亲”的优越感。无论他怎么打击、折磨、妒忌,这个儿子都像一潭死水,平静地接纳着来自于他的全部负面情绪。 可是现在,皇帝的想法变了。 他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长子。他闻讯便来,走得太急,太子来不及梳洗更衣,衣裳穿得不齐整,前襟甚至还有没擦拭干净的血痕,终于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和不妥当—— 是了,他已有许多年没近距离看过自己的大儿子,几乎忘记自己年轻时是如何倜傥风流,如何急切地盼望能得到子嗣,纳了许多妃嫔,才得到这么个宝玉明珠似的漂亮儿子。 他甚至恍惚回忆起大儿子刚出生那会儿,自己急切地站在屋外,逢生人将孩子从满是血气的产房里抱出来给他看。那么小的一个婴儿,眼睛还瞧不见就冲着他笑…… 好像只是一眨眼,在自己怀抱中学舌的娃娃变成了帐中虚弱苍白的少年。易真在得知父亲要来时便命人送来了东宫的印信金册,如今这些东西全都堆在书桌上,匆忙写就的陈情书摆在最上头,白布上洇着星星点点可疑的褐色,和太子襟前的血色一样,直直刺着皇帝的眼睛。 “混账!混账东西!” 他用怒喝掩盖心底的慌乱。这还是他头一回直观感受到长子身体的衰败。原来在他刻意的放任下,这孩子真的已经命不久矣了。 被押着跪在太子床边的三皇子觉得分外委屈:“父皇,我,我……是太子用罗家耶娘的贴身之物和信件威胁我,我气昏了头才……” “……儿臣惶恐……上不能报父母慈心,下不能教兄弟友悌……” 病榻上的太子咳嗽出声,适时打断了他的话。 “才德荒疏,懦弱无能,忝居东宫,有负君父错爱……自知时日无多,不求财禄福寿……” 皇帝抓起陈情书粗略一看,比起陈情,说它是一份忏悔书反而更贴切——太子自述本人无才无德,以至兄弟不服他的教导、朝臣轻视他的地位,实在愧对父亲对他的宠爱和厚望,不配再做本朝的太子。 “荒唐!你是太子,是长兄,他们不敬君上、不尊兄长,你就该罚他们,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朕哭!” 太子噤了声,只在枕上默默垂泪。他本就生得美貌,哭又哭得很安静。皇帝一开始还被他哭得有些心烦,可看了一会儿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很有些招人疼惜的资本,哭起来我见犹怜的。 “对不起,阿耶……我知道错了……” 太子一边哭,一边咳嗽,嘴唇、下巴上都是刺目的血。 “求……陛下莫为儿臣……咳咳……怒伤身……” “对不起,阿耶。玉奴知道错了。” 年幼的大皇子坐在他膝头,小小的手指扣在一起,大眼睛忽闪忽闪着,既不敢看案上写得一塌糊涂的字帖,也不敢看父亲佯作愤怒的脸。 “生气会伤身体。阿耶不要生气,好不好?” 幼童红润白嫩的圆脸倏忽消逝了,只有血,那么多的、红到刺目的血在流,仿佛无穷无尽。 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能有多少血呢? 皇帝眼睁睁看着长子咳血,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太医呢?快些进来给太子诊治!……还有这个混账东西,你大兄好心叫幼弟给你赔罪,还亲自送了东西赔礼,你倒好,反而骂起长兄幼弟来了?!” 三皇子大喊冤枉:“父皇明鉴,他根本不是赔礼!他就是在威胁我啊父皇!” “咳咳……不怪三弟……是我的错……都怪我疏忽,我该提早说一声……”太子垂泪道。“我想着,罗氏抚育三弟一场,是该……咳咳……该有赏的……又想他们……咳咳……十几年的感情,说不定思念养子……才接……” 他呕血不止,看上去越发苍白,连因为他倒霉的三皇子看着都觉得心惊。 皇帝道:“你好好歇息,此事朕会处理。东宫乃国家安宁之本,太子务必以保全身体为要,废立之事休要再提。” 血脉存疑的三儿子和自己亲生的大儿子。皇帝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取舍。 他降尊纡贵地安抚过太子几句,等太医进来后,他再看向三皇子时,用的已经是看待死人的眼神:“朕之三子易央,不敬君兄,不尊皇父,更兼形容粗鄙、血脉存疑……幽禁含芳苑,无诏不得出。” 三皇子支支吾吾,哑口无言,被一群人客气地“请”了出去。他走后,皇帝和太子相顾无言,很快皇帝也带着侍从离开了。 太子阖目倚回枕上,静静平复了片刻呼吸,问道:“五弟那边如何了?可有受到惊吓?” “吴王欲来东宫探视,被侍卫拦下了。” 端着汤药的女官恭敬回话。 “给容君的信已命张将军草拟,太傅那头也命人去带了话。那位郑先生需月余才得返程,想来并不知今日之事。此外……孟郎君吵着要来,吾等已领他在西殿小室暂且歇下。” “嗯。无论何人来探视,皆说孤昏迷未醒,一概不见。”易真想了想。“至于孟郎,他不见到孤,恐怕是不会安分的。叫他现在过来罢。” 他早些时候是真晕了过去,如今清醒,也是姜医师冒险施针所致,咳血便是因为强行清醒伤了根本。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伤痛,一边咳血,一边还在有条不紊地吩咐事宜:“着左右卫率率营卫驻守宫门,非持孤手令者不可擅自出入。明日此时,命冼文学草拟文书,求陛下解除三弟的圈禁。” 今日之事可谓顺利太过,易真本只是想以此试探三皇子,没想到此人竟惶恐到直接闯入东宫,更没想到皇帝竟会直接下令圈禁他,可见皇帝早知“三皇子”并非自己血脉。 明知此人为假,却仍执意接他入宫。如此一来,宫中流言出处亦不问自明。 他喝完药,侍人宫人服侍他净面漱口、更换好沾血的被褥寝衣,随即各自退去,室内终于清净下来。 易真屈指擦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面无表情地想:他今日一番言论,倒有颇多意外之喜,好在陛下似乎只知道我结识了一位游侠儿,却不知这游侠是孟舒……不知我真正的三弟现在是死是活、身在何方?那人口中的所谓史册里,葆儿又是因何而死? 他倚床凝思,直至有人通传孟不觉到访,方才收敛思绪,重新在面上挂起笑容,扬声请孟不觉进来。 光华耀目的孟不觉从珠帘后小跑进来,一下子扑到他床前,睁大眼睛打量他的面色:“殿下,你可还好吗?” 他单膝跪在床沿,抻长了身体往床帐里看,乌黑长辫从背上滑落,垂在厚实的地毯上。易真私心觉得这辫子很像狸奴的尾巴。 他说道:“孤没事。你早上不是出宫去玩了么?何时回来的?” 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枕头边的空,示意孟不觉也来躺一会。 孟不觉忸怩片刻,依言爬到他指的位置躺下,侧过身与他双目相对:“我出去喝了点酒,正巧见到张将军驾车过市,与他聊了几句,觉得一个人喝酒也无趣,随即便也回宫了。” 说着,面上带出几分后怕:“幸亏我早早回来,否则……” “否则什么?他再怎么跑,也跑不出这皇城。” 易真清浅的眼眸看着他,良久,微微弯了弯嘴角。 “不过孤还是要谢你。若非你在城门前钳制住他,到时候事情闹大,天家兄弟倪墙,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笑,嘴角也是带笑的,可那双眼睛冷漠清明如初,并无半分笑意。 他又变得锋利起来了。 孟不觉想了想,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易真闻言轻笑,伸手抚了抚他鬓边的卷发。 “孟郎说得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语气缱绻。 “只可惜世上有太多不合礼义又不得不做的事。” 他刚刚打满精神应付父亲和兄弟,眼下心力交瘁,只想静静地欣赏一会美人,聊一聊不费脑子的东西。 孟不觉也很识趣地任他观赏:“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圣人君子。既是凡人,自然有人欲。为了私欲,违背所谓‘礼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道理又不能当饭吃。” 易真叹道:“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便是如此了。强逼人放弃私欲、乃至违背求生的天性去尊礼,这样的礼又怎可能走得长久?” “哦?那殿下眼中的礼该是什么样的?” “在孤看来,那该是让大多数人能活得更好、走得更远的东西。” 易真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他由此感到一种陌生、轻柔的战栗。 “它不应着眼于微末,更不该为少数人掌握。它合该简约辽阔、亘古不易。” 他说这话时,眼眸不自觉睁大了些许,清浅瞳仁微微闪出光彩,似粼粼波光中摇曳点亮的两盏莲灯。 孟不觉专注凝视着他,却不知自己的眼眸也跟着漾出了柔软涟漪:“若殿下能达成所愿,想来即便当下沉疴难去,千秋万代后,万民终将得见青天。” 在边关时,孟不觉也曾听将士谈论过这位皇太子,对他的政令有所耳闻,但终究了解不深;等他决意往中原地带游历,接触过的文士渐渐增多,听到的赞誉更多了些,但彼时的他到底也没有太当回事。 可现在,他有些明白为什么东宫会有如此多的寒门和平民,也有些理解这些人了。这位皇太子或许于私事有缺,但在践行政治理想的道路上,他坚定自信、不畏万难,这样的领导者是很讨人喜欢的。 偏偏他本人还完全没意识到这种魅力,在打了个呵欠后,就轻飘飘地把话题带走了:“孤不过随口一说。千秋万代,何人真能得千秋万代?将当下之事做好已颇为不易。若有朝一日孤不做太子……兴许也不会烦神再想这些事。” 一说到“不做太子”,孟不觉霎时来了精神:“不做太子的话,殿下会去做什么?” “谁知道?兴许孤会做个花匠,得闲时便驾车出去踏青赏花。” 易真思索了几息,面上带出点笑影。 “也或者只是各处走走玩玩,等走不动了,便将家财散尽,请人帮忙敛骨立碑。” 他呼吸渐沉,眼帘也渐渐闭合:“哪有那么多……想了就能做到的事……” 能屈能伸、三秒落泪の真。应付完上司(爹)之后立刻找小蜜放松心情。【孟:于私事有缺……】 央:你短命早死!你心思恶毒! 真:( ̄︶ ̄) 央:你和你老婆断子绝孙,你老婆嫁给你倒八辈子霉! 真:( ̄— ̄) 央:姓容的跟你混也早早嗝屁!你克妻克友,他们跟着你都倒八辈子霉! 真:(╬ ̄︶ ̄)【真气晕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10章 第12章 第11章 果然,皇帝回到宫中没有多久,瞥见桌上太子党递上来的奏议,微薄的父子情瞬间褪去,立时开始后悔自己关“三皇子”关早了。 好在这次太子分外识趣,第三天便在病中递了折子,恳请父亲看在兄弟年幼不懂事的份上放三皇子出来,皇帝便顺水推舟罚了三皇子半年的俸禄,又勒令三皇子前往长安寺为长兄祈福,就这样把人又给放了。 但与此同时,他对太子的感情确实变化了些许,到底掺进了一点后悔与怜爱。 因为这点怜爱,当太子久病不愈、上奏希望可以前往京郊行宫暂住养病时,皇帝终于批准了他的出行请求。 东宫顿时因为收拾行李变得热闹起来。 孟不觉没什么东西要拿,早早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去东巷寻找春姬玩耍,结果春姬压根没空搭理他,正忙着和同寝的小姐妹往包裹里塞志异。 孟不觉站在屋外,看她们叽叽喳喳争论到底谁的志异最值得带,忍不住噗一声笑了:“这有什么难的。我那还有些空,你们拿不下的匀些给我,我帮你们装去就是了。” “真的?” 小女孩子们立时高兴起来,兴冲冲地跑进屋子里,须臾抱出一打书,一边往他手里放,一边甜滋滋地同他道谢:“谢谢孟郎君!孟郎君真好!” 春姬也笑嘻嘻地走过来,踮起脚往书堆的最上面又放了一本:“谢谢孟郎君!孟郎君真好!” 孟不觉便抱着这堆书回去整理。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书本摇摇晃晃,差不多把他的视线挡了个严实,因此有人帮忙拿走了一半的书时,他还特别高兴地说了声“多谢”;但等书本移开,他看清了接书人含笑的脸,惊得差点原地跳起来:“殿下?!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易真坐回素舆上,将书本堆放膝头,正从中拿起一本打开翻看。 听见孟不觉问话,他抬起头笑道:“难道孤不能来?” 那当然是能来的。 孟不觉说道:“今天日头大,不宜在外久坐。还请殿下移步室内再看。” 他说着,用膝盖顶了下手里的书堆,准备腾出只手从易真处接走书本。 易真却道:“不急。高宣,你带人去帮他收拾细软。孟郎,你随孤去见一个人。” 他身后一个沉默的影子答应一声,冲孟不觉福了个礼,见孟不觉没有阻拦之意,便从孟不觉手中接走书本走进了小屋。 孟不觉站在原地,往易真身上一扫,这才发现他今日穿得颇讲究。夏装轻薄,时下又流行宽大衣物,他穿了件墨绿上衣,下裳却是明艳的正红色,衣缘、袖口皆为素白,上面绣有缠枝莲,纮带、宫绦随风飘动,腰间组玉环佩琳琅错落,愈发显得他腰身清瘦,翩然若仙。 孟不觉努力把自己发直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我们要去见谁?” “一个你认识的人——谢家七郎,谢沅。” 侍人们推着小车缓缓走向宫道,孟不觉忙小跑着跟上,接过了易真递向自己的一卷简牍。 “长安寺乃清修之地,三弟留居寺中已有月余,本宫心甚忧之,故请宫人时时留心,将三弟一应状况呈报给孤。” 这简牍编结得很粗糙,所用材质有木有竹,大小厚薄也不一,似乎出自不同人之手。 他边走边读上头记述的内容:……初五,饭食未减,闭于静室自言自语,声量极小,内容难辨。…… 六月朔,又听自语。口说“史册记述并非如此!”。…… 初七。“不过一婢子,如此拿乔,恐怕是得明帝宠爱,方才挪了男人功绩与她,使她于青史中添名两笔!” 既望。“太子妃何其肤浅!太子病笃短寿,子嗣艰难,成婚七年方得一女,据说还有断袖之癖,不过容貌生得好些,伊竟也忍得!”…… 孟不觉看到这里,突然被口水呛住,差一点咳死在宫道上。 易真扶轼回眸:“怎么?” “咳咳,没事……” 孟不觉连忙跳过这根竹简继续往下看,谁知下头这根内容同样很惊人:“太子手段酷烈,我非书中明帝,如何是他对手?容二未死,他便不会哀恸销骨,更不会自毁前程……该如何是好?” 所以,后世史书上记载太子殿下是个断袖,断的对象是容二,甚至太子最后身死,还是因为容桑死了,他伤心过度开始自毁?! 孟不觉越想越气,简直要怄死。 他把简牍团吧成一团塞回给易真,赌气道:“不看了。满篇没一句好话。” 易真接过简牍:“嗯。若是好话,本宫也不必找谢氏了。” 他把东西递给身后推车的侍人,随即冲孟不觉伸出手,示意他搭自己一把。 孟不觉拉住他的手,顺手托住他的腰,将他直接抱上了宫门前的马车。 他在马车里撩开帘子,露出一张略微惊讶的脸:“孟郎好气力。” 孟不觉随即跳上车,在他身边坐下:“毕竟我是习武之人。” 易真侧过脸看他,半晌,轻笑了一声,拾起手边的刀扇摇了摇。 “去崇兴坊。”他扬声嘱咐车夫。 马车辘辘前进,孟不觉起先还腰背笔直地坐着,片刻后便像融化的猫,顺着车壁慢慢流淌成了一滩。 易真掩面笑道:“这样怎么能行呢?待会要见客,总不能衣衫不整。” “我又不是世家子弟,我就是个乡野人,才不要遵这些麻烦的礼。” 他说着,把自己抻成一长条,在车厢里打了个滚,脸蛋挨着易真的衣袖,明亮含笑的黑眼珠自下而上望着易真的脸。 易真用刀扇盖住他的眼睛,伸手抚了抚他猫尾巴一样的长辫:“真是胡闹。” “殿下不喜欢我胡闹吗?” “在东宫一切由你,在外还是小心些好。” 易真也跟着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孤是不在意名声,但你若做得过火,多的是人想要你死。” 一路闲谈,不知不觉马车已拐过街角,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孟不觉掀起帘子往外看,发现这府邸颇眼熟,正是易真当初安置他的那座宅邸。 门口的护卫迎上前:“殿下,谢小郎君已至,正在园中闲坐赏花。” “嗯,知道了。请他去观云阁中稍坐,孤和孟郎随后便至。” 说是这么说,等孟不觉换好衣服出来,易真已经不见了,说是临时有事需要处理,反正当时邀人也是以孟不觉的名义邀的,让孟不觉先去,他随后就来。 自去就好……呵呵。谢沅几个月前才因为他挨过打,怎么可能好得了?! 孟不觉内心腹诽,面上却已经端出客套的笑,在侍从的引领下前往观云阁会见客人。 他是一个如风般轻盈滑佻的人,处理人际对他而言不算难事,可要他同一个已经算得上仇人的人打交道,还是有些太为难他了。 他讪笑着在谢小郎君对面坐下。原本正对着棋盘沉思的谢沅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旋即挂上了讽刺的弧度:“孟郎如今显贵,平日里难得一见了。” “这叫什么话。七郎有邀,难道我会不来吗?” 孟不觉一个激灵,下意识深情款款道。 谢沅看着他冷笑:“是吗?我怎么听说孟郎与太子过从甚密,甚至同进同出、抵足而眠,以至于容家那个假正经都气得写起酸诗来了呢?” 谢家多武将,谢沅年纪轻轻,也有个校尉的虚职。他和文官出身、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容桑向来互看不惯,偏偏姓容的最近发疯跑去边关,他实在好奇,忍不住托相识的武将帮忙“照看”,结果辗转收获了一大堆手抄诗稿。 他坐在书房读了大半夜闺怨诗,直至天色将明,方才惊悟:不对啊,我又不是他的仆人,怎么还给他拾掇起诗稿来了?! 他第二天便将所有诗稿装进盒子命人送去东宫,并很快得到了太子的回礼——一份工整眷抄的“三皇子长安寺起居注”。 他于是又熬了几个大夜通宵研读这份宝卷,并很快将之秘密呈送给族中长辈;谢氏主君又将内容呈递给皇后,皇后却按下了这份密报,并未将之展露给皇帝。 这便成了世家和皇族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当下时局混乱,即便世家权贵,其实也过得颇为动荡。因此,他们既渴求三皇子所述未来中那位谥号为“明”的皇帝,又惧怕此世的他与“未来”的明帝有所不同。 好在按照时间推断,现下的“明帝”应当也才十五六岁,还是很容易受人影响的年纪。如果能尽早找到他、将他接入京中抚育…… 在这样的诱惑下,谢家终于也秘密接过了东宫的示好,开始找寻起那位不知所踪的“明帝”。 当然,世家和太子之间的交易,孟不觉全然不知。 他眨巴眨巴眼,凭借本能笑着插科打诨:“且不说我的事纯属三人成虎,容二郎连这点雅量都没有,待太子殿下成婚,他可不得天天拈酸,把自己酸死?” 为什么让我来?我虽与谢七勉强算旧识,但我们之间的交情并不算多,关系也并不好。 孟不觉思来想去,猜测是三皇子的胡言乱语中提到了他和谢七,不由深恨自己没有看完全部内容—— 未来的“我”到底和谢七干了什么呀!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与谢沅周旋:“谢小郎君,你可知殿下为何邀你前来?” “哦?我收到的请柬上可分明是孟郎的名字。”谢沅似笑非笑。“和太子有什么关系呢?” 孟不觉一时语塞。 饶是他向来心大,此时也不由埋怨起易真:你明知我和他关系不好,怎么还抛下我离开,让我独自一人面对他? 他的笑因此淡薄了一些:“是么?孟某也是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能借东宫的私宅,约谢家的郎君。” 他拂袖而起:“谢家与东宫向来不睦。我不知你具体来意,但你现在都不愿据实相告,想来没什么诚意。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谈了。” “……孟郎且慢。我今日来此,是为向你询问边城之事。” 谢沅也跟着站了起来,神色颇不自在。 “家父欲遣人往三殿下出生之地一探。那个地方名为天罗,与你曾居住过的石井村仅五十里之遥……不知孟郎幼年时可曾去过天罗城?对彼处人情风土可还了解?” 传奇顶包人小孟(。 ps上一辈子小容和太子真没有君臣和挚友之外的关系……上一辈子大家的爱情线都比较bg,小容属于一直有贼心没贼胆所以到最后也只是朋友,太子的爱情线确实是只有太子妃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11章 第13章 第12章 天罗城是边关最为繁华的几座城池之一。因其城大手腕强硬,位置又毗邻西行商道,因此城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商贾,是一座民风开放、相对和平的大型城池。但孟不觉自幼被关在石井村,直到十二岁上才偷逃出来。因为怕被师父抓回去,他一度只在附近野地丛林里游荡,对天罗城这种大城池敬而远之。 他老实道:“并未。我师父严苛,我没什么出门的机会,现下这般还是我偷跑出来的。” 他说着打了个激灵,久违地想起师父从不留情的棍子,在心里偷偷打起鼓:我都跑这么远了,总不能这么不凑巧,师父也追到京城来了吧? 谢沅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叹了口气又坐回去:“我早说问你行不通,偏偏那位不信邪,非说你去过的地方多,八成有所了解。” “太子殿下说的?” “嗯哼。” “殿下竟这般信任我。哎呀。真是好惶恐。” “哼。你确实该惶恐。” 谢沅从果盘里挑选出一颗葡萄丢进嘴里。 “那位皇太子你也敢招惹,真不知该说你胆子大还是运气好。那天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我还派人找你,想告诉你不要太相信他,最好也不要奢望他能对你有情。诚然,他生得美貌,性格仿佛也十分和善,但此人决不能以常人想法度之。你恐怕不知道,其实寿王——也就是二殿下——是被皇太子设计所杀。他二人只相差两岁,自幼相伴长大,可一旦利益相悖,太子下手依旧毫不留情。” 他顿了顿,看向孟不觉:“你和他的关系,难道还能比寿王和他的关系更近?” 那自然不会。 孟不觉哂笑,也跟着揪下颗葡萄丢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那又如何?我毕竟不是寿王,自不担心落得寿王的下场。” “你倒很看的开。” 孟不觉嗤笑一声,并不回答。 须臾,太子缓步而来,笑着向他二人致歉,坐下与谢沅交谈起来,觉得大没意思的孟不觉便趁机溜了出去,在侍人们的簇拥下到后头园子里跑马玩。 他心里老大不高兴,骑了一会马,又觉得没意思,摔下马鞭道:“我要出去,到外面去玩。” “孟郎可别为难我们了。” 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侍人们苦着脸道。 “殿下特意吩咐了只准您在府中玩耍,若您出府遇见什么事,咱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地围过来:“孟郎,按理咱们不该多言……殿下今日邀谢家郎君相见,据说是为了找一个出生在边关的人。您也是边民出身,年纪又正好对的上……您这段时间,还是顺着殿下些吧?” 边关出生的人。今早递给他的简牍。关于天罗城的试探。所谓“寿王”与太子的恩怨。 刹那之间,一切串联成线。 孟不觉握着缰绳,又惊又怒,一时又觉得果然如此;怒到极致,竟生出了巨大的荒谬和错位感。 他怒极反笑:“所以谢氏怀疑我,太子也怀疑我?” 侍人们自知失言,纷纷低下头讷讷不语。 帮忙收拾东西的高宣姗姗来迟:“这是怎么了?” 骑在高马上的少年人手挽缰绳,头颅微扬,嘴角的上扬弧度也抹平了,平日含笑多情的眼冷冷睥睨着他们。 高宣由此心下一颤。孟不觉生的和皇族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像,除却皇帝和早死了的先皇后,也没有人知道当初那位边关女郎容貌如何、是何族出身。 他原本没往这方面想,可是现下看来……孟郎君生气时的神态,和殿下竟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他愣神的工夫,旁边的小侍人已经讷讷地说清了前因后果。他强捺住心底的惊惧,面上如常笑道:“孟郎勿怪,这群小东西胡乱揣测,殿下分明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东宫表面上与谢家不睦,出来相见总得寻个由头。若殿下对郎君有所怀疑,怎会邀请郎君共往行宫,又怎会时时忧心郎君的衣食起居,总担心郎君在京中不快活呢?” 孟不觉冷冷看了他半晌,终于勾起唇笑了。 “希望如高大人所说。” 他翻身下马,用左脚勾起地上马鞭,轻轻踢到半空握住。 “毕竟孟某对这上京城本也没有多喜欢,不是非呆在这里不可。” “傻站着干什么?走啊?” 他走出几步,见侍人们还都傻乎乎站在原地,于是回身说道。 “不是说殿下让你们随·行·保·护?还要我请你们?” ……这个表情,更像了。 高宣不敢再看,只垂首跟在他身后,一路穿过回廊亭台,来到了观云阁外。 他胆战心惊地目送孟不觉跨进门槛,须臾屋中传来笑语,孟不觉竟好像从未生过气似的,又变得甜甜蜜蜜起来了。 ……必须要找个机会将此事告知殿下。 高宣想。 如果他真的是……必须将他和殿下隔开。“那个人”害死了殿下,还夺走了殿下唯一的孩子。他不配,也决不能出现在殿下的身边! 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见屋中交谈显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便带着侍人们悄悄退下,自去责罚下属、准备酒食。 一个时辰后,他问身边的小侍:“去问问观云阁那边,殿下准备何时回宫?” 小侍跑出去,须臾回来:“那边说殿下一刻钟前乘谢家的马车出去了,宫中的人只带了两个,孟郎君跟着他们一起走了。殿下说……说不许他们告诉咱们,也不许我们跟着。” “……都是死人吗?!还不去追?!殿下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完了。完了。定是那姓孟的蓄意报复! 高宣脑中一片嗡鸣。 要不现在回宫禀报陛下和娘娘?……不……万一殿下自有谋算…… 殿下的确自有谋算。 易真和谢沅、孟不觉一起挤在马车上,用手挑起车帘的边角,小心地从缝隙里向外窥视。他很难得能见到没有被清街的上京城,因此将眼睛睁得很大,神情也很专注。 车外换了衣服的侍人悄悄凑近马车:“殿下可是觉得吵?可需要奴婢传令京兆尹,命他们驱赶行人?” “不必。还好。” 易真放下车帘,复又坐直了。 “孤不觉得吵。” 孟不觉从对面的谢沅脸上看到了一丝怜悯。 他也跟着侧过脸,偷偷打量端坐在自己身侧的易真:容貌秀美、神情沉静、仪态端雅,看不出他哪里不高兴,当然,也看不出他是否高兴。 易真察觉到他的眼光,随即看向他,面上挂着很淡的笑:“怎么了?” 孟不觉怔了怔,说道:“殿下想出去玩吗?” “不。” 易真移开眼睛。 “这样就很好。” 能看到就已经很好,他并不强求融入其中。他早已习惯了寂静,习惯了被簇拥和过度保护。他虽然对热闹充满向往,但他也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试图融入那片喧闹人间,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过去仲源在时,孤也曾偷乘他的车出外玩耍,并非从未见过。” 他含笑向孟不觉解释。 可出来一趟,何至于这么麻烦? 孟不觉想不明白。他的人生不存在将他与人世隔开的金笼。他生来就在喧嚣里,虽也热爱寂静,但热闹和寂静都是他想来便来想去便去的,他从不曾为此踌躇不前。 但他还没忘记自己在生气,因此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就又把脸转了过去。 一路无话,车马辘辘向前,驶过繁华街市,在一处胡饼铺子旁拐弯,驶入了条僻静的小巷。 又向前走了一段,前方路愈来愈窄,路也从整齐的车马道变作了参差不平的台阶。 三人下了马车,那两个跟出来的侍人也随即翻身下马,略带忧虑地望着上方恢弘绵延的寺庙建筑:“殿下原是想来长安寺。可殿下尚在病中,如何攀得长阶?不若让奴等先行,寻僧人借顶小轿来?” 易真又一次摇摇头拒绝了他们。 “何必这么麻烦。” 他站在阶前估摸了一下台阶高度,伸手捞起衣裙过长的下摆。 “孤只是来探望兄弟,自行缓步上去就可以。” 他身后,孟不觉遮着脸同谢沅耳语:“这些侍人如此紧张,殿下不会都连这个庙都没来过吧?” “你不会不知道吧?你面前这位十二岁被册封之前就没出过皇宫,是相当的金贵命啊。” 谢沅也遮着脸和他嘀咕。 “要不是容二找到了那个什么神医,他恐怕现在还只能坐素舆出行,路都走不了几步呢。” 他说着,轻嘶了一声:“这么一说,那位‘三殿下’还算得上是他的恩人……啊。哈哈。抱歉,似乎是我多言了?” “……” 看来这位“神医”与“三皇子”亦有关联。假的“三皇子”出现,真三皇子下落不明,于是“神医”和太子的命运皆发生了变化。 神医……此人既然在为太子调理身体,想来仍在东宫。或许该找个机会去见他(她)一面,从旁打听些关于“三皇子”的消息。 孟不觉收敛起思绪,冲谢沅笑了笑:“无妨。我们也上去吧。我不信佛,此前从未去过寺庙,也很想去看看呢。” 虽然真时常疑心病发作……但这次还真不是他(乐) 因为疑心病发作太频繁惨遭小孟不信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12章 第14章 第13章 作为皇家寺庙,长安寺建于上京城内,并从外地运来土石林木,硬生生在皇都中堆叠出了一座缩小版的山水园林,寺中建筑也仿照宫中制式,亭台楼阁,飞檐画角,处处壮丽华美。 孟不觉跟在易真身后,随着寺中僧人的引领穿过□□,眼前视野陡然一亮,原是寺中挖的莲池映照着日影,如盛满了融化的金水,在乱石砌出的围栏里粼粼闪光。 他“哇”了一声,扑到栏杆边俯身眺望,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谢沅在他身边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家的园子和湖不比这里更大更漂亮?” 前方的僧人和太子也循声止步,纷纷回过头来。 “孟郎很喜欢这方莲池?” 易真缓步走到孟不觉身侧,跟着探身看了看湖面摇摆的莲叶。 “你若喜欢,今后可以常来。” 他搭在栏杆上的手白得如同堆雪般,被日光一照,竟显出种晶莹的质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如外头的池水般透光发亮。 引路的僧人闻言福礼:“大公子愿常来礼佛清谈,小寺自是蓬荜生光。” “上人过谦。家弟客居于此,已是叨扰,烦劳诸位费心。” 易真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深知欲得之必先摧之的道理。在皇帝下令让三皇子到长安寺祈福后,他立刻密令寺中僧人幽禁三皇子,不许人同其言语、不可令其得半刻安眠,就这样在短短几天内逼疯了对方,从对方口中得到了那些堪称惊世骇俗的“后世”史料。 他将完整的窃听消息付之一炬,只留下掐头去尾、歧义巨大的两份,一份给孟不觉看过,另一份则拿去同谢氏做了交易——当初三皇子谋取春姬不成,随即妄图诱骗如今正在外游历的准太子妃李妙仪,不曾想李妙仪不为所动,反而命使女痛斥了他,并将他的行为写信告知了太子和其父李太傅。 这两位史书盖章的才女都没被他骗上手,三皇子气得怒骂,但显然还未放弃,最后居然发癫到盯上了与谢家世代为姻亲的崔氏。在三皇子口中的“史书”上,除却春姬外,崔家十二娘也入了明帝的后宫,被后世人称作“崔夫人”。这位崔夫人也是明帝后宫中唯一一位生下儿子的人。 皇后诞出的吴王有谢家血脉,崔家竟选择了另外扶持这位从民间寻来的皇子? 有趣。世家大族,同气连枝,但若纵横捭阖、分而化之,对付他们便不算难事。 明帝的做法竟与易真的设想不谋而合,他不由觉得十分有趣,也因此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三弟”生出了几分好奇: 真正的三弟会喜欢自己这个兄长吗?他会长成什么样子?他是学文还是习武?他的身体好不好?爱好什么?这些年生活的如何?…… ………… 真正的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易真不知道答案。好在他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不过多花些时间、多费些心力,他花得起也等得起。 算算时间,崔家人现在也该进京了? 他沉默思索,而孟不觉对此一无所知,只当他急着去见人,于是依依不舍地离开莲池,跟着众人继续往僧舍的方向走。 前方易真又开始温声软语地询问易央的情况:“三弟他近来可还好些?” “方丈命众僧为三公子诵经驱邪,三公子的谵语症状果然有所好转。” “那就好。等三弟完全恢复,我也就放下心了。” “……” 孟不觉撇撇嘴,转过脸去看旁边的白玉阶和巍峨正殿。不少香客信士正在殿中敬香礼佛,殿外空地上除却有等待入殿的香客,还聚集了不少年轻男女,一瞧便是跟着家中长辈过来、却只想着在外头嬉闹玩耍的。 易真也跟着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没多大兴趣,很快就转过头继续跟着僧人向前,在他身侧的谢沅却很快被人群中一个戴帷帽的小女郎发现。 那女郎撩起帽纱,跳来跳去的盯他看了半晌,随即拉住身边的年轻郎君嘀咕了几句什么,两人一起往这边跑过来:“沅表兄?真的是你!我们还以为看错了呢!” 谢沅停下脚步:“十二娘,延弟,你们怎么跑到这里?姨母姨父可还好?” “父亲身体尚好,母亲也好。姨父前些时日寄信给父亲,说最近朝中官职有空缺,欲替阿兄筹谋,正巧母亲思念姨母,我和母亲就跟着阿兄一起进京来了。” 十二娘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鸟儿绕着谢沅转来转去。 “母亲说难得来京一趟,打算在长安寺给大家求些平安符……” 她身边的崔延也行礼道:“七表兄,不知这两位郎君是……?” 谢沅闻言回头,便见易真用刀扇遮着脸,显然不打算和他们打招呼。 他只好硬着头皮介绍:“这位是……你们唤他大公子便好。至于这位,他姓孟,是……嗯。是个剑客。” 孟不觉笑嘻嘻地看着这对兄妹。崔十二娘看着十一二岁的年纪,神色骄矜、白皙可爱,她身边的崔延十七八岁年纪,同样生得白皙,神情却很拘谨羞怯,与其妹大不相同。 崔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易真身上,直到谢沅说孟不觉是个剑客,他才稍稍移开眼神瞥了孟不觉一眼,面上随即现出惊艳之色。 “姓孟的剑客?难道是孟舒?” 哪个年轻人没做过大侠梦?尤其是崔延这种自幼娇贵的年轻郎君,对于文人墨客笔下的侠客义士更是充满了向往。孟舒匹马出关、夜奔行刺,在事成后也不贪钱财,简直完美符合这些世家子弟心目中“义”的形象。崔延甚至还偷偷以此事为主题写过诗,不过他觉得自己写的不好,也没给别人看,写完后不久就揉起来丢进篓子里去了。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孟不觉干笑了两声,道:“孟某只是个在市集里卖草鞋的,当不起剑客的称呼。” 但凡能有别的活路,谁想被逼着学武,谁又真的喜欢杀人? 孟不觉还没给自己起假名时,曾有相当一段长时间在被人追着投掷瓜果和诗稿中度过。虽然卖瓜果的确也是个维生的方式,他也确实不讨厌免费的酒席,但是天天被人当新奇物件围观请客,不去那些请客的人还要不高兴,他也是会烦的…… 孟不觉很不理解崔延等年轻文人对“孟舒”的崇拜。 他问:“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孟舒也没做什么事,为何莫名其妙就有了这样大的声名?” 他的神情很真诚,人长得又俏丽,因此崔延虽有不虞,也还是好好回答了:“他只身刺杀蛮人的首领,帮边民取回了被劫掠的财产,自己却分文不取。这样的行为,难道算不上‘义’吗?” 孟不觉闻言轻轻笑了。 “原来是这样。可是只身刺杀?再小的部族,也该有百来号猛士,他就算再厉害,一个人如何能敌百十双手?若只是因为需要一个传奇、一个意象,便将边关军民的功绩全数抹去,那孟舒这个人倒还不如不存在。”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这位郎君,诗文和传说是会骗人的。你太相信纸上那些东西,你的心和眼睛就会一起骗你。” 崔延闻言怔然。 他看着孟不觉:“可……可他若就是武功高强,有只身过千军的本事呢?” “那郎君硬要做如此想,孟某也没有办法。” 孟不觉摊开手。 “孟某过去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猎户,与附近村民一同进山猎杀恶兽。在这些野兽中,狼算是比较弱小的,可它们成群结队行动,再厉害的熊罴恶虎,遇见大型的狼群也会退却。猛兽尚且知道在孤身时退却,难道孟舒一个大活人,却反而会在看到狼群时孤身迎上吗?” “……这样说来,孟舒难道便一无是处?……” “谁知道?人有一技之长,便不算一无是处。或许他也和我一样有门十分擅长的糊口技艺,比如编草鞋呢?” 刀扇后的易真忽然轻轻笑了两声。 他将扇面移开,望着孟不觉道:“孟郎,吾弟还在静室等我,你先在此处同他们玩,我稍后再来寻你可好?” 唉?!这可不行! 孟不觉立刻抛开那对兄妹,抓住他的衣袖贴过去:“大公子既带我出来,可不能将我一个人抛在这陌生地段呀!” 易真被他牵得摇晃了一下,却并不气恼,反而侧过脸笑着同他说话。不知他们聊到了什么,孟不觉也跟着笑起来,甜蜜的、炽热的、喜悦的,与先前带着淡淡讽意的客套笑容全然不同。 崔延和谢沅站在原地,目送两个人相携远去。 谢沅道:“如何。你喜欢这个人吗?” 他既是问崔延,也是问旁边讷讷不语的崔十二娘。 崔十二娘道:“他长得好看,但举止有些粗野,说话也不中听。我不欢喜他。” 崔延呆怔道:“他……说的很对。是了。我其实并不是喜爱游侠,我只是……我只是在幻想,因为我想要这样的,所以我忽视了,我不去细想,我只是在崇敬我的幻想……”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 他说:“……我喜欢他,沅表兄。如果一定要我选择一位君主侍奉,我会选择他这样的人。” “好。” 谢沅轻轻按住了表弟的肩膀。 “但也不用太着急。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再看看,多等一等。” 他凝视着他们消失的拐角,面上属于纨绔的轻浮神色褪去,眉宇间带着冷锐:“叔父他们已经启程前往边关搜寻适龄的少年。届时,若他们之中也没有合适的‘三皇子’,我们再想办法让孟郎来做这个‘三皇子’。” 各怀鬼胎中…… 【以及刺杀确实是孟一个人去的,但是村民们有提供地形和情报帮助,个人英雄主义不可取×】 真:再聊会崔家小子就要粘在你身上了(不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13章 第15章 第14章 永安十三年,一姜姓少年携盘龙衔珠玉佩入京,随姨母揭榜为东宫诊治,不求高官财帛,只求太子痊愈后可以帮他寻找抛弃他和母亲的生父。然其入东宫后不久,皇帝召其询问太子脉案,惊觉此子样貌极为眼熟,几相核对,不觉骇然,第二日便昭告天下,认此少年为皇三子,更其姓为易,名则未改,依旧是一个“桓”字。 这一年,易桓十四岁,皇太子易真十七岁,已与太子妃李妙仪成婚一年,因天生体弱、沉疴难愈,已然无法长久行走,大多时候只能依靠素舆出行。 但就算这样,他依旧将易桓的册封典礼举办得漂亮又周全。 “不要害怕。抬头向前便好。” 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没有什么变化。易桓还是住在东宫,住在之前担任府医时住的院子里,只不过现在,除却他上门给太子诊治,太子也会来到他的小院,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他礼节仪态、衣着配装,将典仪的所有步骤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他和太子接触的机会变得比之前更多了。 “真有什么事情,还有阿兄给你担着。” 他的触碰是冰冷的,但很温柔,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是格外轻忽却弥足柔软的月光。 易桓喜欢这位像月亮一样的太子殿下。 日子像流水一样向前滑去,在兄长的襄助下,他的册封典仪完成得异常顺利,他真正从平民姜桓变成了燕王易桓,成为了皇帝的儿子,太子的弟弟,整个王朝中最尊贵的几个存在之一。 一夕之间,天地翻覆,他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变了。 虚伪的父亲,假笑的“母亲”,警惕的幼弟,催促他为母报仇的姨母…… 十四岁的易桓惶恐不安,被一切裹挟其中,如洪水中的一颗小小石子,被各种人期望和企图冲击得左摇右摆,不甘地缓缓下沉。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平凡的人抱有期待?” 他同在某次宴会上偶然结识的小婢春姬交谈。 “我只是乡野间的一个医师,文才凡庸,武功平平,我本不适合这里,也不该做这个皇子。” “阿兄,我不想做这些。我不会做。我做不好的。” 他惶惑不安地蜷缩在东宫,全身心依赖着这唯一一个从来不逼迫利用他、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温柔平和的人。 “阿兄是太子,阿兄不是做得很好吗?阿兄继续做就好了呀。实在不行,不还有嫂嫂……明明嫂嫂也会呀。” 他抓着太子的衣袖,怯怯地同兄长撒娇:“阿兄,我不想做这个皇子,我也不想当燕王。你去和父皇说,让他给我一个偏远的封地,让我回到沙州去;实在不行,把我贬回庶人,我继续给阿兄当医师,好不好?” 太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只是耐心地教他读书习字,为他修改策论上谬误不足的地方,带他结识官员权贵,引领他进入朝堂、应对朝议。 他说:“阿兄身体不好,朝野、天下却永远需要能够承祀的少君。阿桓愿意为阿兄分担一些,阿兄会很高兴,但若实在不爱这些也没有关系。总归我现在还活着,你们只要开开心心做我的弟弟就好。” 只要开开心心做阿兄的弟弟就好。 易桓伏在太子的桌案边,微卷长发披散在身后,似水中幽幽漂浮的藻荇。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如依恋父母的雏鸟一般,将脸蛋贴在兄长的衣袖上。 “好。我可以给阿兄治病。阿兄不会不长久的。” 他轻轻拉住兄长的手。 “阿桓要永远做阿兄的弟弟。要永远和阿兄这样好。” 新认回的三皇子亦步亦趋,从进入朝堂伊始,便坚定地跟随在太子身后,如同太子的鳞羽、太子的影子,从永安十三年夏,到永安十六年秋。 在太子的及冠礼上,他为太子献上了自己亲手捕捉的白鹿,将之当作给兄长的生辰贺礼之一。 十七岁的少年人身量初成,神采奕奕,与初进京时胆怯惶恐的模样已大为不同,只一双眼眸仍如往昔,在看着自己的兄长时,如同装满了天上的星星,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彩:“阿兄!阿兄!快看我送你的礼物!” 人群簇拥中的太子便因为他的呼唤笑着回头向他看来,琉璃般的眼眸里盛着细碎的光,像两轮小小的、明媚的月亮。 他于是拨开人群走向他的月亮。 耳边谈论声窸窣,他不甚在意,只伸手将前面挡路的人拂开。可人实在是太多,他到底也没能走到太子身边去,便被寻他而来的崔延一把抓住了手臂。 “殿下。陛下召您入宫。” 这位来自武郡崔氏的郎君望着他的眼睛,用的音量不大,但已足够让上首的太子听清。 “容君借道燕地返京,竟为流匪所杀,同行四十一人尸首无存,唯有一少年从小路奔逃;如今消息传回上京,容尚书脱帽除服跪于宫前,陛下亦是震怒,一定要殿下给出个说法……” …… 容桑在我的封地出事了? 易桓呆立原地,脑海中渐起嗡鸣。 怎么可能?我分明两个月前才让谢沅带兵清缴过流匪,他当初呈给我的奏报还在我的书桌上…… 想到这里,他陡然发觉四周丝竹乐停,这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场合,登时周身悚栗。 他猛地回头看向兄长,便见对方死死瞪着崔延,双眼睁得极大,面上血色尽失、神情空白,唯有眼泪顺着面庞缓缓滑落,似白瓷表面蜿蜒爬下的碎痕。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声音颤抖:“不是我……阿兄……真的不是我……” 太子拂袖而去,太子妃则开始疏散宾客,命人将客人依序送出府邸。 他慌乱地推开崔延,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好不容易撞出一条路,在东宫某条宫道上找到了游魂一样的太子。 他扑过去,用力抓住兄长的手:“阿兄你信我,真的不是我!……我,我现在就去查,我立刻就去查……” “……孤知道不是你。” 他的阿兄轻轻拂开他,说话的语气像在梦游,动作也轻忽的如在梦中。 “葆儿素有名望,又是容氏的长公子……他们再大胆,也不会大胆到这个地步。肯定是故意在骗孤的。” 他扬声让人备车,自己抬袖拭去鼻腔和嘴角流出的血,继续飘忽着往前走。 无论何时何地,易真都是最沉稳可靠、游刃有余的模样,易桓何曾见过这样失态狼狈、神志混乱的长兄? 他扑过去抓住哥哥的衣袖,几乎是半跪在地上哭着拽他:“阿兄,阿兄你在流血,你现在不能去,你不要去了,你得吃药,你不能出去……” 拽袖子没有用,他又改成抱腰,最后是抱腿。 直到此时,易真才仿佛看见他,恍惚着冲他笑了笑:“是阿桓啊。葆儿喊我去游园赏桂,你也要同我们一起去吗?” 容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哪里还可能喊他赏桂! 易桓全身发抖,死死咬住嘴唇,既不敢说出真相,也不敢放兄长出门。 他觉得自己是悬崖上枯枝间挂着的一块布,只消一阵风、一口气,他就可以被吹落下去,从此再不见日月。 他的双眼慢慢转向孟不觉,爬满泪痕的脸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 “……很高兴吧。我的月亮碎了,你的却还完好无缺。” 他说。 “凭什么呢?明明我才是他的弟弟,我才是他的血亲,可是容桑死了,我的一切也跟着烟消云散。明明他才是外人啊。” 孟不觉后退几步,伸手握住了腰侧的剑柄。 易桓说道:“很嫉妒吧?容大郎当初对朕便很敌视,对没有血缘的你只怕更怀戒备;皇兄分明是更青睐起用寒门弟子的,可容氏门第分明与谢、崔不相上下,他却还是那样爱重容桑,甚至一力保举他做中庶子,日后还会让他当郎官、做侍中,享受独一无二的荣宠。而对于你,他只当你是个逗乐的玩意,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会同你讲,一旦京中有什么波动,第一反应就是推出你去试探。” 他略微直起身体,将脸贴在兄长的侧腰处蹭了蹭,双眼微微眯起,很开心似的笑了起来。 “所以你瞧,你做孟舒,是永远也没办法让他为你停留的。容桑、李妙仪,甚至那个侍人高宣,在他眼中都远比你重要。” 孟不觉霍然拔剑,剑锋贴着易桓的侧脸刺过去,划断了他的帽缨,也随即斩断了他披散下来的半缕长发。 易桓抬头望着他,一双眼漆黑滚圆,长发逶迤至地,发梢和玄色的衣摆纠缠一处,如畸形的藤蔓攀附在长兄身上,紧紧缠绕依偎。 “你只能成为朕。” 他蛊惑道。 “何不与朕同谋?朕已经历一世,谢、崔不足为惧。只要你能登基,何人何物不可为你所有?” 他缠得实在太紧,以至于孟不觉无法在不伤害到“易真”的前提下杀死他,只能隐忍地捏紧剑柄:“至少在我这他会一直活着,而在你那里,他已经死了。” “……皇兄不会死。” 易桓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朕会医术。朕是皇帝了,朕招得齐世间最厉害的方士,用得起全天下最好的药材。皇兄,阿兄……阿桓要永远做阿兄的弟弟。阿桓是阿兄唯一的,唯一的……” 唯一的。唯一的什么? 早已死去的梦中人明帝不会给出回答。尚且活着的局外人孟不觉也同样得不到答案。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被夜风一吹,有种蚀骨的冷。 他掀被坐起,扭头看向房间内侧的床铺。在放下的床帐中,易真安安稳稳地平躺在锦被中间,下半张脸埋在被褥中,睡得格外乖巧安静。 他忍不住走过去将床帐挂起,一手捞住自己往下滑的头发,俯身静静看着对方的睡颜。 “殿下。” 他喃喃着,忍不住将身俯得更低,几乎要吻上他的额头。 “……阿兄。” 话说出口,他猛然一凛,连忙撤身后退,差点一头砸到地上:真是疯了!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他悚然揪紧了手下布料,一时间心跳如鼓。 在窗外秋虫的啁啾声里,他仿佛又听见了易桓轻柔的笑音:“朕会等着你的。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求朕。朕等着那一天。” “你给我滚。” 孟不觉按住脑袋。 “我永远都不可能求你!” 他想到梦中易真那张凄婉、破碎的脸,想到如藤蔓紧紧攀附着长兄的易桓,只觉屋内的黑暗和屋外的虫鸣都似浪潮,在一波高过一波地淹没他的脑子。 好在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肩,将他从暗色中拯救了出来。 虫鸣和心跳倏忽隐没了。他静静听着那具身躯接近时窸窣的声响。易真柔和的声音随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来:“做噩梦了?是本宫的错。今日本不该叫你听见那人的胡话。” 他抬起头。他的易真半坐起身,正关切地注视着他,眼瞳在夜色中微微闪光,像盛着两片小小的月亮。 他于是说道:“嗯。确实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桓是被可恶家长突然弃养的倒霉小孩,拼尽全力只为证明家长的抛弃十分错误,但是似乎已经完全成了他哥的翻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什么东亚家庭的宿命……) 小孟:什么东西活跟个鬼似的(抱紧桓的哥) 桓:……(^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