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沙之台》 第1章 同往 竹间微雨落花冷,轻灯照归人。 府中学堂,当窗能听泉长流,不少孩子便走了神,夫子走到身旁才瑟缩着挨骂。不久,念书声从窗口传出,童声琅琅,一地秋霜。 草木黄,夏花收。 府中日子平平淡淡,却再也不见三月时那样时热闹欢快了。 近日府中事多,下人们个个都紧着心神,生怕冲撞贵人。提心吊胆又过一日,莺声将歇下时,听见了竹叶在风中飘摇的声音,开门果然见着了醉醺醺的尚竹。 她还穿着宴时的装束,几缕发丝零散地跑出来,被雨打湿,贴在额角上显得妖冶不已。 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衬着松垮的金红领口,精细纤薄的玉石配饰坠满如云的发间,再也找不见一点以前的模样。 “嗝~”尚竹迷蒙地扑向床榻,倚靠在墙边朝着门口傻兮兮地笑。 莺声关好门,给她倒了杯水,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尚竹摸着床架,一脸天真地回:“要回这里歇息呀!” “这是下人的居所,你早已经搬到莲香院了,不记得了吗?” “莲香院……”尚竹打了个哈欠,翻身倒下去,嘴里嘟囔了一句,“好耳熟的名字啊!” 话音刚落,就搂住被子一角滚到墙边睡去了。 莺声无奈,靠坐床边看着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的尚竹,不免想到一切还正常的时候。 尚竹她学识渊博,见过的世面也多。她说鱼池那儿有一尾鱼可漂亮了,只是没钱向主家买下,只好来以工抵债。 在大户人家做事,最要紧的是不会说、不会想、也听不见。莺声深谙此道,从不问多余的。 住着住着,尚竹就在府中一角的竹林边搭了个小棚,出门就是小鱼池。一落雨,雨声滴滴答答地落在水面,竹叶轻摆,洒落满地甘霖。 有时闲散下来,不知她从哪儿摸出一把琴,欢喜地拉着莺声到自己的小屋子里。 琴声,雨声,竹声,那是莺声记忆里最好的日子。 只稍一想,莺声又立刻停止了回忆。都过去了,她不能沉迷在那些美好的事里,不然怎么熬得住现在。 她不懂那些大事,但光是伺候小主人们,就已经很是劳累了,何况是常在外院行走的尚竹。 “莺声……”尚竹迷蒙地睁开眼,沾着脂粉的脸颊在莺声的手上蹭了蹭,安心地闭上眼。 她的呼吸轻轻浅浅地打在指尖,暖融融的。尚竹身上的那些重贵的绢衣洒满酒水,酒香悠悠地爬满了这间小屋。 尚竹哄了半天,费劲地帮她擦拭了脸上那些有的没的,没舍得叫醒她。 想必今日是累得狠了,明日还有一场宴会,尚竹定然是要侍奉左右的。左右他们这些下人活儿还算轻松,明早自己早些起来叫醒她就是。 华灯初上,彩纱轻扬,丝竹管弦之音四起,舞乐盛。 外头如何,都和她们没什么干系, 莺声领了份吃食,和管事嫂子们告辞,朝着越来越幽静的住处去了。 夕阳沉沉地挂在天边,只剩最后一点幽兰,日光已逝。 托着尚竹的面子,能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也没人亏待她,兴许见到尚竹越发得宠,今日的份例里还有些许肉糜。 莺声收拾好东西,躺下的时候,才发现有东西硌在腰间。 一枚玉佩,和一封信。 看着沉甸甸的。 她踌躇着伸出手,将东西收进柜子里。兴许是尚竹刚刚不小心落下的,明日再问过便是。 莺声沉沉睡去。 火光四起,黑云冲天。一夜之间飞檐崩塌,曾经辉煌的府邸付之一炬。 莺声醒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周身是坍塌的废墟,她躺在小鱼池边,草棚挡住了雨。 身边还有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没有人能干脆转身,像去完成任务似地,不管不顾离开,她也不能。但信中的署名她很熟悉,尚竹直截了当地说,走吧,不要回头看。 莺声坐在客栈的门口,呆坐到了天明。来来去去的人冷眼看着这么个头发凌乱衣饰破烂,还不会说话的傻姑娘,疑惑一会,又抛之脑后。 直到要等的人出来,莺声把信交给了她们。 为首的人沉吟不语,倒是她身后的姑娘,解下了自己的披袄,裹住了莺声,细细摘掉她头上的草叶,柔声说,先和我进来梳洗一番吧。 整座城上上下下被清理了一趟,局势大变。城中曾经风光无边的府邸只余了残垣断壁,池水干涸,莲叶破败,倒是那一小从竹子,在春雨的滋润下顽强地生出新芽。 莺声坐在马车上,最后回望了一眼,将这座院落刻在了脑海里。 她握紧手中的玉佩,看向了前方的耀眼光芒。 “莺声!” 晨光中,尚竹笑吟吟地举起手里的鱼篓,道:“府里的鱼,我捉住了!” 彼时莺声只是无奈一笑,坐在她身旁,用帕子擦去她袖口的水渍,叮嘱道:“二公子归家,院里比不得从前松散了。” “我听说了,先别说那些。”尚竹美目流转,眼里是看不懂的东西,“你看,我捉到鱼了,运气是不是很好?” 她得意地甩甩头:“我一定运气很好!” 莺声被她逗笑,托人将那条本该富贵一生的鱼宰了,炖成一大锅难得的雪白鱼汤。打点完,两人还得了不少,饱餐一顿。 隔日,就听说尚竹得了二公子青眼,要到书房陪侍。没什么离别愁绪,几个洒扫的小丫头们聚起来送了送,心知往后再不是一路人。 往事已毕。 “走吧。”莺声说,“我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大字。亲缘浅薄,无父无友,唯一能做的……” “我想活着,做什么都行。” 于是尚竹放过了她这条小鱼,把她从小池里带出来,放进了广阔的天地中。 旧文重发,没什么意义的几个短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同往 第2章 六百里 逃,要逃,快逃!! 梦里看不清眉目的女人,嘶哄着用满是泥土和血污的手推走了她。看着她踉跄着走到门的另一边,女人抽动眼角,欣慰地笑了,干裂的嘴唇又留下了一条血痕,就这样消失在了茫茫大雾里。 茶梅在秋日的暖阳里惊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大好秋色。 她恍然间想起来,自己正在前往好友家乡的路上,说好了要一起去那儿住几天,好好感受一下纯朴自然的乡村风情,只是她突然身体不适,先在这里修整了两天。 “怎么了?”好友略带调侃地抱怨,“我的大小姐,今天要继续赶路啦,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茶梅勉强笑了笑,不想扫了好友的兴致,迅速起床收拾好行李。 这里是一个不太出名的县市,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还穿着战时的打扮,灰扑扑的衣裳,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入时,不过所有人精气神却都是很足的。 听说这里地处偏远,幸运地没有被战乱波及太多,战争结束也发展了自己的特色经济——不过比起茶梅来的地方自然是差了些。 好友在前领路,一跑一跳的,看着心情很不错,顺嘴问道:“对了茶梅,在学校没听说你提起家乡,你是本地人吗?” 茶梅兴致不高,不知是不愿提,或是梦中女人的脸不停在她的脑海中回放,只含糊道:“差不多的。” “哪有差不多的说法呀!”好友还欲再问,正巧看见了昨天碰上的熟人,欢喜地跑过去聊了两句,招呼茶梅过去。 一路颠簸。 即便坐在里侧,茶梅的小皮箱上也沾上了黄色的尘土,整洁的裙摆不可避免地蹭上了灰棕色的污渍。 带他们过来的老伯和蔼地摆摆手,说了句不用谢,回去的路上逢人就夸:三娃子带来的女娃子真好看哩!瞧瞧,读过书的女娃娃就是不一样! 好友揽住茶梅,指着重峦叠嶂的远山和清澈见底的溪水问:“怎么样,没唬你吧,我每次踩线过的好运气都是这儿养出来的,我们这里一丁点炮火都没见着过,多漂亮!” 茶梅看见一片绿水青山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好似汇成了山间缭绕的云雾,又见目之所及处,阡陌相通,鸡犬相闻,路上的疲惫和不安在一霎那间也烟消云散。 见茶梅终于不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友松了口气,开怀大笑:“走吧,先带你回家换身衣服,都快成小花猫了!” 茶梅来这里的第一天,见到了好友家的两个妹妹和还在襁褓中的弟弟,好友的父母嗔怪好友带茶梅来得突然,让他们没有提前准备着好好招待客人。 他们手忙脚乱地翻找糖果零嘴,好友带茶梅进屋换衣服,让二妹去收拾床铺,外头又听见叫三妹到村里人那儿借些肉来。 茶梅局促地坐在冷冰冰的床榻上,不安地问:“我来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太费事了,不用这么客气的。” 好友看出她的担忧,笑着把一套素净的布衣压在她的腿上:“我家不缺这个,不说别的,我大姐在外做工,挣不少呢。我不也快毕业了?他们平时就是习惯了,正好啊改改他们这习惯,别天天苦着自己。” 茶梅想到好友平日吃穿不愁,好歹是放下心,依言换好了衣服。 出去的时候,三妹也回来了,好友的父亲憨笑着听母亲训斥,两人拿着肉一起进厨房忙活去了。 好友拿过桌边篮子里的绣花,和三妹说着什么。 见她出来,好友眼前一亮:“快来快来,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我们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学这个,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呢,我还是我爹教的!” 三妹学的不久,技法不熟,好友正教她自己的心得,茶梅便也坐过去听,直到饭菜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子,好友父母才招呼开饭。 乡下夜色来得早,睡得也早。 茶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昏暗的。 “看来要下雨呀!你们好好呆在家里,注意收衣服。”外间传来叮嘱声,好友父母出门了。茶梅看着身边整齐冰冷的床铺,想着入乡随俗,也起来了。 “对了,路上碰见的那个女人是谁啊?老伯为什么要我们离她远点?” 好友帮她舀了一瓢冷水,浑不在意地解释:“是个疯女人,有时候会突然发疯咬人,好像还杀了她两个孩子,不过没发病的时候看着好好的。” “疯女人?”茶梅把双手泡进水里,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大家都这么说,我觉得看起来挺正常的,只是一直在找女儿。其实她女儿早就嫁人了,不肯回来。她老公对她真的很好,她不认字也不会写,我还帮忙寄过几封信呢,就是她老公哄着她,让大家都说她女儿在外地读书呢。” 好友打了个哈欠,掀开锅盖拿出温热的早餐,让茶梅赶紧过来吃。 村子不大,一上午的功夫已经转得七七八八。快到饭点的时候,她们又走到了村头,恰好碰见了一身长袖红裙的疯女人。 她皮肤白皙,和村里的女人一点也不一样,好像不怕冷似的,站在阴沉沉的风中,无头苍蝇一样在树下转悠。看见茶梅过来,她眼神忽然一亮,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 “囡囡!”她柔声叫,这么一会儿功夫,眼中聚满了泪水。 “她……好像把我认成她女儿了,怎么办?” 茶梅不知所措地小小退了一步,咬着下唇问好友。 好友也很是为难:“要不……顺着她吧?” 疯女人不发疯的时候,确实不疯。 茶梅不得不在她家吃了午饭,竟然有几分熟悉的味道。 她也没有阻拦茶梅跟着好友回家,只是沉默了一会,看了眼先出去了的好友,转头回来:“你还在怪我,没关系,你叫我一声姨,有事尽管找我。” 悄悄地,她塞给茶梅一张字条。 回家后,好友没有多说,茶梅便也悄悄隐去了这段插曲,只说逛了逛村子,大家都很好。 第三天,天色依然深沉,酝酿了一整天的暗色,终于在一大早下起了小雨。 山色空蒙,雾霭茫茫,景色又别具一番风味。 好友要和父母商量什么,茶梅就自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门去了。路上又碰见了热情无比的村民,相邀去他家吃午饭。 茶梅推脱了几句,忐忑地沿着熟悉的路去了村口。 疯女人竟然还在村头,孤零零地望着远去的方向,见到茶梅一人前来,她竟然激动地跑向茶梅,脸上的泪痕若隐若现。 茶梅赶紧举高了伞,遮住飘飘扬扬的雨丝,问:“你怎么不打把伞出门呀,你看都湿透了。” 豆大的泪珠从女人的眼中滑落,她压抑地呜咽着,声音在这寂寥的天地间都微不可闻。 茶梅无奈,推着她向家走,碰到她身体的那一刻,才发现她早已经冷得微微颤抖。 “囡囡……”裹着被子的疯女人语气突然冷硬,说出的话让茶梅背后一凉,“囡囡死了。” 可她的眼神莫名地悲怆,柔和成一团水,看着侧面的窗户说:“囡囡,走。” 她抬起头,盯着茶梅,又变得冷硬:“快走!” 茶梅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慌乱地看了眼来时的路。 第四天,大雨。 瓢泼的大雨阻碍了茶梅外出的**,她便呆在窗边出神地看着风景。屋子里忙忙碌碌,听着是三叔送来了些鸡蛋和鱼,大家忙着寒暄和处理,一片烟火气。 好友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送来了一碗鸡蛋羹,刚从锅里端出来,冒着滚烫的热气。 “茶梅,你是不是和家里有些不愉快,这么多天不捎信回去没事吗?”好友托着下巴,看着小口小口吹凉蛋羹的茶梅,轻声问。 “是呀,他们不要我了。”茶梅展眉一笑,开玩笑道。 好友立刻瞪大了眼睛,站起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 茶梅感受着蛋羹的嫰滑,暖烘烘地直到胃里,噗嗤一声笑了:“开玩笑呢,你怎么比我还着急。我家中姊妹太多,他们忙着自己的事,顾不着我。” 好友放下心来,点点她的额头,说:“你呀,怎么老开这种玩笑,吓死我了。” 好友想了想,又问:“那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无论是晴天雨天,茶梅几天见着的景色各有风采,喜欢极了,立刻答:“漂亮!村里民风淳朴,善良好客,我都觉得被喂胖了不少,等回去少不了被蠢哥哥调侃。”说着叹了口气。 烦心事太多,临近毕业,什么妖魔鬼怪都凑了上来,她只想安安心心休息几天。 这次来这儿,她唯独知会了一声哥哥,只希望他能别再自作主张找过来就好。 不等她多愁善感,好友立刻笑了,说:“那你干脆嫁我们这里算了,省得某人天天嚷嚷要远离尘世!” 茶梅咽下最后一口温度正好的蛋羹,摇了摇头:“那我腿都得被打断不可。” 见她不欲多说,好友也只是叹了口气,带着吃完的碗出去了。 茶梅清了清脑中的思绪,继续看着外面,冷不丁地,窗口冒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冲着她笑。 是疯女人,攀着窗沿,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冲着她说:“今晚别睡沉,记住了,听见猫叫就下来。” 茶梅吓了一跳,不等走进看看,疯女人身手敏捷地爬下去,头也不回地在雨中狂奔而去。 不一会儿,外间的动静小了些,似乎又来了人,一进来就忙着赔罪,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茶梅打开皮箱的锁扣,和几张银票放一起的除了表,还有一团不起眼的纸团。展开那张揉皱的纸团,看了看,她又开始不安。 饭后,好友擦着沾湿的头发催促:“赶快去洗吧,淋了雨可别着凉了。”就爬上了床,看着已经疲惫了。 茶梅点点头,抱着来时的衣物,仔仔细细锁好了箱子。 “你怎么拿了这件,干了吗?”好友迷迷糊糊地问。 茶梅心跳一滞,尽量用平常的语气答:“差不多了,我看你的衣服有点大,换着穿也是一样的。” “那我明天帮你找找我大姐的衣服。”好友呢喃着,陷入了睡梦中。 昏暗的光线下,茶梅哆哆嗦嗦地套上外衣,把贴身的东西仔细放好,掀开帘子的时候,正好听见了猫叫。 这…… 茶梅有点犹豫不定,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她轻轻地往猫叫的地方、往黑暗中走去。 疯女人站在路边,看到茶梅出现的时候,眼神中充斥着惊喜和欣慰。她招了招手,给茶梅裹上一件灰扑扑的长袍子,微凉的手牵住茶梅。 茶梅跟着她走了几步,浓重的黑暗彻底包裹住她们,怯意由内而外地让她开始颤抖,正当她想松手往回走的时候,好友父母小声说着话出来了。 “是那丫头没熄灯吧?” “是啊,她这个习惯不好,得改。三娃说她就是有这个坏毛病,别的都挺好。” “都打听清楚了?” …… 茶梅听得浑身发冷,直到疯女人扯了扯她,附在她耳边说:“快走,相信姨。” 微弱的月光照亮了她的面庞,原来那不是“脏”,全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层层叠叠,遍布在她惨白的脸上。 茶梅踉跄地被她扯着往前,像两只猫,用柔软的肉垫踏在泥泞的路上。她突然想起来那种熟悉感是什么了——疯女人做的菜,有她家乡的味道。 幸运的是,她们很快就到了村口,到了那颗粗壮的大树下。 不幸的是,从来时的方向,一片沉寂的村子突然活了过来。 疯女人拉着茶梅往前跑,边跑边说:“他们是找我的。顺着河走,一直走,走到桥边,那里有一户人家,看到人不要理会,向左转顺着大路继续走,你的表不要在人前露出来,大约半个多时辰到了镇子上,拿着这钱找小连,就在镇子口,挂着红布的那家,不要摘掉兜帽,她会帮你去市里,记住,快走!” “那你呢?!” 疯女人一瘸一拐地跑到山崖的拐角,小心翼翼地把钱塞给茶梅,露出的手腕上满是红痕:“我跑不掉了,我得回去护着囡囡。” 她轻轻推了茶梅一把:“我叫邱水,如果见到我母亲,就说我死了,葬在海边。” 疯女人,邱水。 邱水毅然地往回跑,红裙在风里飘扬,火光逼近村口,她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放声大笑。 电闪雷鸣,劈中了那颗百年大树,没有人发现不远处的山脉拐角,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茶梅紧紧地握住那几枚钱币,眼眶干涸,闷头往前快步走。 她穿过桥,经过镇口,敲响挂着红布的连娘家。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年岁的少女挽着妇人髻惊异地看着茶梅手心的钱。 只几秒钟,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擦干泪去里间交代了几句,引着茶梅去了马厩。 “会吗?”连娘的嗓音粗粝,完全不像她还有的音色。 茶梅来不及想太多,重重地点头。 连娘干哑地笑了一声,解掉绳索:“挺好,你终于学会了。” 茶梅默不作声地翻上马。 她没有骑过这样凶悍的马,从前,都是哥哥特意挑出性格最温顺的小母马留给她,象征性地走几圈。 但来不及多想了。 连娘坐在她身后,一挥马鞭,她们如疾风一般直射而出,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天地一片寂寥,只余这哒哒的马蹄声,踏碎黑暗,和远方轰隆隆的雷鸣交响呼应,地动山摇。 【小报消息】 据知情人透露,本市新任市长姓邱,性格刚硬,爬升极快。此人背后约莫有大势力撑腰,短短两三年,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爬上市长的职位。 更令小编震惊的是,听闻市署血洗疑案,也正出自此人之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六百里 第3章 同根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莲儿念着诗,顶着太阳回家。 村口的几从杂草上又飞来了蜻蜓,翅膀薄薄的,在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路过它们的时候,莲儿忽然就不想走了,在附近找了片阴凉的好地方,翘着脚哼歌儿。 她是个大姑娘了,人人都夸她出落得像朵花儿,放平常人家这年纪也该相看人家。但张婆婆说她绣活还不错,多放两年也不急。 莲儿乐得天天往张婆婆那儿跑,能多学点是点。她不想回家,可总得回。 粉嫩的荷花已经立在水面,三三两两好不痛快,夏天到了。 莲儿想到这里,看着匆匆逝去的流水,又不免有些伤感。 湖水依旧淙淙地流,从不关心岸边的人有多少哀思,想借着它一吐愁肠。 “在这儿干嘛!”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伴着清脆的笑声坐在她身边。 莲儿头也没回,依旧看着远方,吐出的话里满是埋怨:“在这儿想,等夏天过了咱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到时候可不得这么巴巴的看着,我先熟悉熟悉。” 含风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指着她笑骂:“好哇,在这儿等着我呢,知道以后见不着了还不赶紧对我好点!” “想得美!”莲儿回头做了个鬼脸,张牙舞爪的扑过去。 一阵打闹,两人双双躺下,任由清风吹过,心也静了下来。 莲儿抬起手挡住高高挂着的太阳,问:“真不回来啦?” “嗯,不回来了。” 她紧接着说:“要是你也能去就好了。” 含风挠了挠被头发弄得有些痒的脸颊,剥了粒硬糖塞进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响。“信上写虽然远,但是机会多,我爹妈说就算我笨,也有数不胜数的学校让我选。” “又来了,你可不笨,起码没我笨。”莲儿接过她的糖,满足地眯起眼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我妈骂我天天找借口不着家在外面疯玩,她也没说错,我就是不想回去。” “回去,他们可能就会给我说亲。” 她自顾自地笑起来:“我知道总是要说的,哪有女孩不嫁人,可我就是怕,你说奇怪不奇怪?” 含风静静听她说,认真地答:“不奇怪,我听说外边的女孩儿二三十岁不结婚的多的是,还有一辈子都没结婚的呢!” “张婆婆也没结婚,我想变成她那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绣工精湛,但我知道我做不到。” 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莲儿忽地笑起来,朝含风伸手:“想那么多干什么,总归还早呢,先把这个夏天过去再说!” 含风没好气地掏出兜里剩下的一颗糖拍在她手里,两人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分头回家去了。 莲儿在家不远处碰见了弟弟,就把糖给他了。 弟弟今日放学早,不知从哪儿摘来了两朵盛开的荷花并几片大叶子,抱着满怀没手接,只让她放进衣服兜里。 “姐,你就别惹妈生气了,她最近身体不好,你早点回家多帮帮她。” 弟弟白净的脸晒得通红,镜框在汗水的磋磨下滑到了鼻尖,正好让他不用低头也能正视莲儿。 莲儿可有可无的应了,除了最近弟弟总是一放学就回家,她没觉出什么不对。 推门而入的时候果然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话砸过来,莲儿没答话,只憋出三个字:“吃过了。”连忙上了楼关上门。 “你看看你看看,天天不归家,吃人家的用人家的也不知羞!我看她是把张家当家了,也不想想人家哪儿看得起她!” “辛苦折腾这么一大桌子菜人家也看不上,让回来煮个饭也不情愿,自己什么货色不知道啊!哪天我死了看她能落着什么好!” 借着是一阵小声的劝和,连番让她消消气。 楼下一家三口张罗着吃饭,门也挡不住饭菜香和声音。 莲儿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有她昨天半夜饿得受不了吃掉的那道菜。 其实莲儿没吃饱,张婆婆的好意她不敢消受,更不敢拒绝,只是陪着她吃了些,这会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窗口看远处的湖,看天,星星自由自在的挂在天上,它们按自己的心意活着。 不,也不对,含风说它们也束缚在这个宇宙的引力里,逃不开,脱不开。 那她们也没什么不同嘛! 莲儿笑了笑,抓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风,很快又收敛了笑意。她知道,她们是不一样的。 弟弟推开了门,带着满满一碗饭菜上来了。有大块的肉,明显是特意留的。 他眼里闪着天真和温和,一字一句地劝:“姐,你别生妈的气,她身体一直不好,最近又真的病了,你先委屈两天好不好?” 莲儿接过了碗,沉默地扒饭,她不想半夜被倒流的胃液烧得睡不着。许是张婆婆家吃得素,她总觉得这肉带着腥味。 弟弟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给莲儿倒了水,回桌边看书去了。 那会儿大家说的没错,弟弟聪明,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莲儿没个正性,村里人娶媳妇也不在乎会不会读书,是她自己和妈说不读了。 他们都说委屈她了,就听了她的,找了门路送她去张婆婆那儿长长见识。 莲儿吃完最后一口饭,趁着妈在房里忙活,把碗带下去,洗好放进了柜子里,偷偷出了门。 月色正好,清凌凌地照耀在大地上,湖面泛起的波澜星星点点地闪光,像把满天繁星都拦在这一方天池。 四下无人,莲儿慢悠悠地往荷花池那边去,远远的就能看到大朵大朵的花在风中摇曳,月光更是温柔,给她们渡上了一层银边,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眼前突然就朦胧了起来,水珠溅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给人世间都蒙上一层白纱。 含风说,大城市里已经有了电灯,白色的,亮得能照亮一座城,不知道是不是就像今晚的月亮一样。 莲儿闻到了荷花的清香,她今日穿的也是一声粉裙,衬着鹅黄色的上衣,活脱脱一朵出水莲。 前几日来的王妈也是这么夸她的,俏生生的小姑娘,立在屋子里笑,让她都心动了,虽然不够勤快,但反正一切都可以学。 莲儿知道王妈是捡着好听的说,不过对方给的条件也不差。 她介绍的那个隔壁村的人家莲儿知道,含风认识那个男孩儿,说他不坏,长得精瘦,黑黑的,混进人堆里一会儿就找不着了。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爱扯别人小辫子,要不是我跑得快也让他得逞了。”含风是皱着眉说的这话,她只会在莲儿面前这么口无遮拦,“我呀,我要自由恋爱,谁也别想压着我嫁人!” 其实莲儿也想这么说,但她没这个底气。 弟弟还在上学,妈要是病了,她得回去,再也不能逃,若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嫁人很快就能拿到一笔不小的钱,说不定就能让事情彻底变好…… 可是今晚不一样了,在月光下,一切都不一样了。 短短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莲儿伸出手,看着双手化作了荷瓣。粉裙染上了绿边,一柄坚韧宽广的叶子拖住了她的身躯。而那双腿,那双有着疤痕却还算白净的腿,深深扎进了泥土里,扎做了根。 迷迷糊糊的,莲儿仿佛看见了含风。 含风焦急的说着什么,看不真切,但很快,她就化成了一阵风。 莲儿欢喜的朝她展示自己的新模样,含风无奈地飘来飘去,吹得她在月下起舞。 “我要走啦,趁着月色。”含风说,“风是不会停在一个地方的。” “那可就糟糕了,我得呆在水里。”莲儿叹惋,随即又高兴起来,催道,“快去吧,去看看这山川河流!记得,记得托鱼儿带来口信呀!” “好!”含风的声音飘渺空灵,她顺着月色走了。 天要亮了,莲儿不舍的看着消失的月光,矮下身躯,在泥土中陷入沉眠,借来的一夜随着月光还回去了。 她可能是莲托,可能是莲子,可能是莲藕,甚至是莲叶,但从不是那朵花。 那朵花扎根在她心里,还没盛开呢。 第4章 枉死城(一) 兰娘是被人推醒的。 灰蒙蒙的天色,混混沌沌的人群,她跟着队伍走到麻木,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不知去哪,也不知还有多久。 那个叫雀儿的女孩,看着神色好些了,满脸堆满了笑,问她要衣裳。 兰娘悄悄塞给雀儿馒头的时候,问过她要不要衣裳,雀儿拒绝了,这会不知为何又来要。 她没有多问,褪下了新做的绸子外衫递给雀儿。 素色的衫子上有一朵盛开的牡丹,黄色的蕊绽放在大红的花瓣间,张扬得不像兰娘会穿的纹样。 雀儿似乎没想到她给的这么干脆,把衫子抓在手里,愣愣地披上了。 雀儿有双机灵的眸子,瞧人的样子专注又认真,生得很是讨喜,她想亲近谁,没人不会答应的。 “不瞒您说,我呀就是在群芳楼里做活的,楼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喜欢我的。”雀儿很是骄傲,若真是只雀儿恐怕已经飞到天上去了。 兰娘没问那是哪儿,雀儿也没解释,她继续展示自己的本领,往前一指:“前面那个,虽然看着像家境殷实的小户人家女儿,其实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高挑的女孩儿身姿清俊,只看背影也能瞧得出是个端方的姑娘,身上的衣裳虽不贵重,但很整洁素静,乌黑茂密的头上插了支简单的银簪。 兰娘仔细一看,她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血渍,骨肉跌做一团,困在方圆之间,虚虚漂浮着几道符文,隐约看得出个“王”字。 其实不必看这些,那是王家小少爷的丫鬟,能干还衷心。 兰娘见她事事妥帖,还曾对爹娘使性子要找个一样的,没等找到,就听人说王家有丫头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投井了。 “她后面的,左边那个姑娘经常露面在外经营铺子,新婚不久,但家中不睦。”那姑娘性子爽利,眉眼英气,唇瓣胭红,一根汗巾扎住了长衫,底下只着了条利落的裤子。兰娘来时也是她搭了把手,学着撕掉了累赘的裙摆,这才好跟上队伍。 除了心口浓重的黑气,她看着和正常人无异,倒是应了那些流言。 后宅不睦……后宅不睦,以她的本事,何苦受那等阴私暗算。情之一字,却成了他人的利刃。 “边上的小孩儿,瞧着是逃难的流民,不知多久没吃饱了。” 小孩儿满脸的脏灰早已经擦干净了,干瘪的身上裹着条青绿色的裙子,裙摆呲出些毛边来。撕下来的裙摆系在她窄小的肩上,更显瘦弱。 兰娘一个个看过去,难免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来人往,看得多的,自然也知道的。”雀儿收回得瑟的模样,问:“你不好奇我作什么要你的衣服?” 兰娘抿出一个笑来,轻声慢语:“我正打算再问问你呢,可巧你来要了。” 雀儿避开兰娘的目光,嘟嘟囔囔说了些听不见的话,把衣服反过来穿上,环视一圈周围,才凑近来说:“我可只告诉你,我听见前边有人来查我们,若是碰见衣着富贵的,少不得要纠缠几番,许上些好处才肯放过。” 去了外衫,兰娘身上的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缠枝纹棉衣,月白的底布上散落一地深浅的白花,没那么惹眼了。 她找了个机会越出整齐的队伍探头看了看,果然有几个黑衣的人站在前面,一个个气质冷硬,不似活人。 “是有人来了,在前面点数。”他们点过之后,人群的精气神都少了几分,雀儿所言非虚。 得了肯定,雀儿好似小大人一般,学着书生们摇头晃脑地叹气:“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啊!” 兰娘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你不去提醒她们?”雀儿问。 “你只告诉我一人。”兰娘对她眨眼。 “那就好,你还算聪明。”雀儿背着手,宽大的衣服笼住她没有几块肉的身体,像蝴蝶的翅膀,轻盈地飘起来。 “这种事儿呀,总有人要倒霉的。闹人的蚊子吸不够血,我这样的细胳膊细腿也得倒霉。” “你说了,别人不见得信,说不好还得惹一身骚。” 黑衫白裙的姑娘没一会就到了她们面前,狐疑地看了两眼雀儿身上的衣服,再看向兰娘,欲言又止,最后熟练地掏出袖子里的册子记上两笔就放过了她们。 雀儿蓄势待发的嘴瘪了下去,不肯让兰娘看出来,一个劲的闷头往前走。 真怪,怎么到这儿就轻轻放过了,明明前头还说什么“符合条件”“不对,带走”的。 她悄悄看了眼神色自若的兰娘,更觉气闷。 这些黑衣人查到这儿,速度突然变得快不少,等往后也看不见他们踪影的时候,原本没个头的路,在正中间突然就出现了一座城门。 雀儿也不闷着了,惊喜万分地拽了下兰娘的袖子,踮起脚看前头的城,问:“那上边是不是写了字?写的什么呀!” 兰娘只当没看见城门上银钩铁画的“枉死城”三个大字,转而念起底下刻录的诗来。 雀儿无趣的撇嘴:“这诗连我都听过,刻它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有什么规矩,唉!” 她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道:“不过我也不识字,就算写了什么规矩我也认不得的。” “你若是想识字,我教你便是了。”兰娘拉紧了雀儿,“管他什么规矩,进去看看就知道。” 说话间两人就跨过了城门,无形的屏障在身后张开,来时的路化作一片空荡荡,她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孤城。 城内空空荡荡——这是雀儿看见的。 城内满满当当——这是兰娘看见的。 没人管束,也不见同行的人,兰娘拉住雀儿,她们找了间没人的屋子,收拾收拾就待下了。 兰娘翻出纸笔,开始教雀儿写字。 小乙的地府工作日记: 今天查门票的时候被一只长得很漂亮的大鬼威胁了,好害怕,这个月再也不去执外勤了。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枉死城(一) 第5章 枉死城(二) 这座城日夜不分,时时刻刻都是灰蒙蒙的,一切都保持着初来时的样子。 兰娘有时候会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些东西来。她把那些精巧的小物件都留着,修修补补,补出了一个小院儿,隔出了书房,又添了个大门。 雀儿更不爱出门了,她与生俱来的动物般的直觉让她觉得不应该出去。 外面阴森森的,没有家里舒服。她想。 她逐渐把这个奇怪的地方叫做家,如此理所应当。 又是一日,兰娘安排好雀儿的功课,说要出门一趟。 “这次会有些久,你不要急。” 雀儿咬着笔杆挥挥手:“我才不会急,你放心去吧。” 她还披着那件绣着牡丹的外衫,里头早已经脱掉了破破烂烂的衣物,换上了崭新的袄子。 兰娘关好门,顺着人流看见了人间的灯火,还有扑面而来的滔天哭声。 这是枉死城,听见的,看见的,哪个不怨呢。 七月半的高家挂着白灯笼,深居简出的老太太重新回到主宅,领着儿女为小孙女烧去供品,黑沉沉的拐杖敲在地上,响在众人的骨子里。 泪已经流干了,话已经说尽了,可即便把作恶之人撕碎,能换来她那聪慧乖巧的孙儿吗? 高家这一辈的人丁兴旺,可老太太拢共也就两个孙女儿,好不容易长大的这一个也横遭祸劫。 她本该平平安安长大,享受人世间的一切美好,而不是如今一捧尸骨入了土,早早断了生路。 高家自诩大族,时至今日,依然还没抓住贼人。女眷惊慌度日,幼子闭门不出,任他人嘲笑高家主支胆小如鼠,老太太也没解了禁令。 她已经老了。 自她那丈夫死去不过几年,族老们深信应收敛锋芒,以待来日方长。可家中年轻一辈尚未成长,旁系冷眼旁观,只当她们家日薄西山,追查流犯一件事更是阻碍重重。 一把不甚锋利、带着猩红血迹的匕首供在堂前,静静地看着纸钱燃烧。 良久,老太太疲惫地问:“有消息了吗?” 青年双眼乌黑,拨开所有的推阻,异常坚定地说:“不出三月,定能抓到。” 老太太看着这个她期望很大的后辈,问:“现在,你看清了吗?” 这世间的恶除不尽,但只要少一分,兴许就要赔上至亲的命。一味退让,他人只觉得你软弱可欺,从而步步紧逼。 唯有让他伤筋动骨,撕扯他的血肉,捏住他的伤口,他方知痛。 ———————————————————— 时候还早。 兰娘回来的时候,候在城门的鬼差有些诧异,似乎想问她怎么就回了,又顾忌着什么。 “看到了心中所愿,自然就回来了。” 兰娘一步踏入城中,转身屈膝对后头黑衫白裙的鬼差行了一礼,道:“还未谢过姑娘那日放过我等,若是有使得上的,尽管吩咐兰娘。” 鬼差吓了一跳,在同伴身后探出头,见她已经进去了,才飘出来半张脸紧张到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您……是你分给了她衣衫,与我无关。” “还是要道声谢的。” 兰娘没再纠结,轻轻笑了一声,往城里去了。 鬼差这才窜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也怪哉,平日别的大鬼都不见她怕,偏偏总是想躲着兰娘走。 兰娘慢悠悠的往前去,只见往日热闹的街道两侧都竖起了各色的灯笼。 有不少大鬼,仇人早死了几百年,但死活不乐意转世投胎,振振有词道她们的仇不是一个人,等真正报了仇再说吧。鬼差拿她们也没办法,只好设下规矩不许她们随意出城。 久而久之,七月半就当真过成了个盛大的节日,大鬼们争奇斗艳,比着人间的派头来,誓要比那些个皇家办得更气派,小鬼们忙忙碌碌地取乐玩耍,过得比鬼差还开心。 走过这条街,时不时有人吆喝着叫卖捏出的有趣玩意,等明日众鬼都回来了,她们又会加班加点研究带回来的新鲜玩意,这场盛会明日开始才是重头戏。 兰娘带着笑意推开门,就见满地的大字中间坐着一个呼呼大睡的雀儿。 她招手让那些笔墨纸张化成灰雾,弯腰叫醒了雀儿,掏出一盒桂花糕。 “我若是有你这么个妹妹,可真要头疼死了。” 雀儿不服,迷迷瞪瞪地回:“那敢情好,若真有下辈子……” 哪来的下辈子?我这辈子,已经到头了吗? “……下辈子我不要做女孩儿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突兀地出现在脑中,她恍惚了一下,这一刻生出的念头如清风拂过,吹去盘亘已久的迷雾。 脑海中有模糊的影像一幕幕地闪过,有群芳楼里的姐姐们围着自己打趣的;有夜间灯火通明的楼里,处处莺歌燕舞的;有面目陌生的少女插着花故作镇定的;还有一地狼籍的房间里,逐渐冰冷的心口。 什么也看不清,雀儿只能感受到自己心里最后的念头—— 只恨自己,为何身为女儿家。 她怔了怔,很快又想好了,说:“若是能选下辈子,我还要做女孩。多我一个,不能写文章,说句话也是好的,不能使银子,出份力也是好的。” 雀儿伸了个懒腰,问:“兰姐姐呢?” “若是有,我想做颗兰草。”兰娘神色认真地应她。 “做颗树,做颗草,若是幸运些,比人不知道金贵到哪里去了。”雀儿大赞,拍着手说完,捻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兰娘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给她倒水,道:“那岂不正好,你做小姐,我就做你窗前的一株草,到了初夏,你多往檐下看看,我就开花给你看。” 雀儿越想越觉得精妙,越发拍得厉害,笑着灌下一杯子温水。 兰娘也被她逗乐了,任凭雀儿畅想以后的日子。她自己则看着窗外,见院子里各色鲜花一并盛开,在微风中鲜活而柔软地舒展筋骨。 忽的打暗地里又来了两只小鬼,偷偷摸摸伸出一缕黑气缠住了花茎,还没使劲,只见那柔弱的花骨朵猛地张开了嘴,一口吞下了周身的黑气,满足地打了个嗝。 雀儿拿着卷书,从书桌后窜出来,站在兰娘身边正好看见这一幕,不由心虚地咳了一下,缩了缩头退回去。 “花儿们生出利牙,是因着暗处的鬼和无处不在的陷阱。”兰娘抿唇,随手掩上了窗。 雀儿紧接着说:“想必是她们烦了这些事,自行领会的力量,正好你以后出门也不用担心了。” ———————————————— 小乙的地府工作日记: 大鬼姐姐人还挺好的,给我带了城里新鲜的玩意,好羡慕,她们有好多好玩的!可惜老大不让我们进去,我要加班也不敢跑进去。 唉! 想放假! 第6章 枉死城(三) 自那日起,雀儿就对下辈子这件事起了兴致,一会儿说下辈子要做个无忧无虑的仙人,一会儿又道要去荒郊野岭做颗遮天蔽日的大树。 兰娘知道雀儿能留有神志已经是难得,可若雀儿的仇家找不到,无论无何她也得再在小院子待上数十年。 即便魂魄不散,数十年乏味单一的生活,不应当是雀儿这样活泼的女儿家该过的。 守门的那黑衫姑娘倒是个好交谈的性子,说雀儿那日就该走了转世投胎的路,不过浑浑噩噩地等上些时日就行。 “虽说如今被拦了一下,但她总是要去的,一切罪孽自有判官定夺,他人插不得手。” “待事了,她便会立刻投生,不得耽误。” 兰娘打听清楚了,便想着应当再让雀儿看看世间,问问她想走哪条道。 城中越发热闹,只可惜雀儿看不到。 这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岁的枉死城,就这样藏在地府的一角,从一个清冷空荡的废地,逐渐变得繁华兴旺,此间盛景,丝毫不输上头——还没有被皇帝老儿一巴掌掀翻天地的烦恼。 兰娘挑了些花树,心中想着,应当种在院子外还是里面,摊主和她也有些交情,爽快地给了个好价钱。 待兰娘走时,她看了两眼被拎着的树,又拉住了兰娘,满脸可惜地提醒道:“兰娘,你得知道,有些东西要顺其自然,强求不来。” 兰娘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两颗树,郑重地保证不再瞎浇水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拎回了家。 “阿姐!”雀儿站在门边,探头看兰娘种树。 “阿姐?” 雀儿揣起袖子,煞有介事地点头:“你给我吃的,教我习字,当然是我阿姐。” 兰娘怔了一会,竟不知如何回应。 恰在此时她心神一动,心中挂念的事有了结果,匆匆交代两句便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了。 鬼神不得随意去往凡世,但因果未结自然不同。 从枉死城一步踏出,周遭瞬间变了景色,兰娘已然现身于高家祠堂。她的衣衫变为最初的那身,大朵大朵的花失去维系,重新变成一片片的血迹,刺眼的扎在兰娘的身上。 一顶木盒被人笑嘻嘻地砸在地上,立于屋中的青年冷肃拱手,只换得那人远去的背影。 老太太没让人搀扶,敲着拐杖缓缓行来:“钱货两讫,捎给兰娘吧。” 青年将木盒丢入火中,后辈们沉默地看着火焰贪婪地吞食而上。 兰娘靠着桌上的匕首,血色从匕首上缓缓浮起,没入她的衣衫,一边看着火中凝聚而出的,那张熟悉而憨厚的脸庞。 就是这张脸,从侧巷将她一把掳走,无冤无仇,将她凌虐致死。 就是这张脸,与邻人大肆宣扬,高家小姐死在花街是不守妇道,死得其所。 就是这张脸,在高家的探查下祸水东引,暗中卷好家当,逃之夭夭。 他用高兰身上的银钱首饰,换了一年逍遥。 可凭什么呢? 高家不是什么清正之家,要到处吆喝名声,不敢报复。但终究权势不足,只能以银钱开路,求助江湖人士。 江湖人,对一单买卖能有什么想法,一刀了结,利落得很。 贼人只受了一点惊吓、一点皮肉之苦,因着高家人的良善,多余的罪都没有受。 唯一运气差的地方,大约是魂魄随着脑袋,也被带到了高家吧。 兰娘在祠堂强留了一月有余,终究被鬼差带离。 “他本要将兰娘尸首付之一炬,不想一个群芳楼的丫头撞见了,以为是被情郎辜负后寻死的姑娘,告诉了楼里。” “那丫头没看见他的脸,他却恨之入骨,雇人买出来,打死丢在荒郊野外。” “此等狂徒,偏偏让兰娘遇上了!” 在火光里出现的半透明魂灵,消散在了火中。 冥冥之中,兰娘似有所感,她可以离开枉死城了。几乎没有犹豫的,兰娘拒绝了,只是深深看了几眼她的祖母和亲人,抓起身边光亮的匕首,消失了。 正在那时,老太太眼看着木盒化为灰烬,长叹一声,再抬头时满目愕然。 ——那匕首不知何时不见了。 ———————————————————— 雀儿的信 【高家姐姐,见信如晤。 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你已经得偿所愿,大仇得报,快哉! 你走后不久,一个黑衣白裙的姑娘就来了家中,我见她面熟,便开了门。她自称小乙,是来办事的。我也记起了一切,原来我已经死了。 小乙说,杀我的人已经偿命,我要去投胎了。 我问她,能否像城中姐姐妹妹一样,多留些日子。她说我虽有微薄的功德在身,但无怨气傍身,强留下来也是损耗,即便这样也留不了一时三刻,倒不如去轮转殿换个好来生。 小乙带着我到了街上,真漂亮啊,各式花灯舞龙,熙熙攘攘,处处莺歌,这辈子我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景象了,来这里也是值了呀! 我还见到了两个相熟的姑娘,虽然她们不认得我,但见到她们如今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那日来时见到的几个姑娘,原来她们就住在城门边!正巧那个小娃娃也到了投胎的时日,小乙说我们可以一同去轮转殿,将来也离得近些。 因此那位做生意的姐姐便借了些钱币予我,我给姐姐挑了支珠钗,希望姐姐喜欢。 愿兰姐姐此后诸事顺遂。 雀儿叩首。】 ———————————————————— 小乙把信和珠钗交给兰娘的时候,兰娘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惊讶。 “时辰到了,早些去对她不是坏事。”小乙鼓起勇气解释道,“她与你有些缘分,一饮一啄,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人家的!” 兰娘收好东西,看向小乙,定神瞧了瞧,恍然道:“一饮一啄,是了,我曾见过你。” 小乙再想追问,她却不答了,只说:“你以后不要怕我了,帮了我这许多,足够了。”便笑着翩然离去。 见她走得没影了,小乙连忙抓住赶来撑场子的同事问:“师父!我和她有什么干系吗?” 同事打了个哈欠,用不善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孽徒,随即狠狠敲了下她的脑袋瓜:“笨蛋!” “你入职那年我带你跟着老大观摩隔壁业务,正好是去高家勾魂。” “高家小娘子有个姐姐,当时刚被选做了活人阴差,知道妹妹被带走了急得不行,你就被派去拦她。” 小乙:…… 然后她就被暴打了一顿,抱着师娘哭了一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现在看分明是人家天赋异禀,即便没做成活人阴差,做鬼也阴气森森令人生畏啊! “知道就好,我回了。”同事懒惰地挥了挥手,消失在了原地。 小乙撑着手,从兜里掏出工作日记,挥笔写。 【原来大鬼姐姐曾经是活人阴差,这才有功德给那个小鬼。】 【城门附近商人家的小鬼今日也去投胎,商人鬼赚来的阴气都够好几个人留在枉死城了,说什么孩子还没看够人世间,实在不行等她寿终就寝再花点阴气接回来就是了。】 【那点钱都够我半年工钱了。说来这个月什么时候发响钱啊,想去城里玩。】 哎,今天的小乙也认真工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