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诈赛博神明守则》
1. 坏天气
周五是新维兰德常见的坏天气,细雨淅沥,霓虹黯淡,很适合在家里睡觉。
只可惜李旧刚被抓进监察局。
“监察官先生,我真的只是路过。”
李旧的声音疲惫,这是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审讯室的强光打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苍白脆弱。
“李旧小姐。”
为首的监察官沉声问道。
“我们调查到你在下层区开了家理发店,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妹妹相依为命,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层区?”
他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黑制服,金发一丝不苟,连帽檐的阴影都透着上层人的精致与疏离。
“我来买染发剂。”李旧声音有些哑,“隔壁杂货商店的种类比较全,价格也便宜。”
“正好出现在命案现场?”
“我的帽子被风吹到了草地上,我去捡帽子。那是一顶很贵的复古蕾丝帽,我买来配新裙子的。看栅栏不高,我就跨了进去……”李旧攥紧了裙摆。
“看,尖刺还划烂了我的裙子。”
说着,她侧身,略显笨拙地扯过被划破的裙摆,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脚踝。
“我二十多年来安分守己,信仰神明……我只是路过,我不知道那里怎么就死人了。”
李旧垂下眼,用袖口沾了沾并不存在的泪水,有些语无伦次。
旁边年轻的监察官轻咳一声,开口安慰:“别担心,只是例行问话。”
他胸前的金翅鸟徽章下刻着名字:乔·卡特。
声音温和,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
年轻,年轻好啊。
李旧低下头,语气喃喃:
“我虽然是下层区人,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是神给了我新生,给了我一切。”
“我以我的血脉亲人起誓,绝不会背叛神。我只是担心……我妹妹有病,放学回家看不到我,一着急发病怎么办?”
她抬起泛红的眼睛,望向卡特,像抓住一根浮木。
“不会的。”
卡特的声音软了下来,“只要你配合调查清楚,很快就能回家。”
“谢谢,您是个好监察官。”
李旧笑地感激又脆弱。
“叩叩——”
两声清脆的扣击声打断了凄惨氛围。
“你丈夫呢?不在家吗?”
金发监察官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光幕上投射出李旧的档案,一张电子照片,寥寥几行字。
“资料显示你未婚,却戴着戒指。”
李旧指尖一僵,下意识摸上左手无名指那枚素圈。
她迅速偏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声音哽咽:
“亡夫……我们没来得及登记。我一直忘不了他。”
李旧双手捂住脸,呜咽声起,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抹了抹眼角,抬起脸,露出一个混杂着悲伤与坚强的,老实巴交的笑。
“抱歉,失态了。”
“愿他在神国安眠。”
卡特轻声安慰。
【嘀——,012号李旧,确认无嫌疑。】
一道机械女音在审讯室响起。
金发监察官闻言起身,看向李旧。
半晌。
“我是德米尔·菲茨杰拉德。”他面无表情,碧蓝的眼睛像两汪寒潭。
“你可以走了。”
“感谢神明的眷顾。”
李旧眯着眼与他对视,颔首,微微一笑。
……
昂贵的军用浮空车内,李旧拘谨地坐在副驾驶,一动不动。
旁边是那位金发监察官。
李旧闭上眼,不敢再想她到底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时间回到一小时前。
被放出去的李旧,站在路边,拿着她的帽子被雨淋的七零八落。身后是川流不息的浮空车道,距离轻轨车站还有一段距离。
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本来和奥兰多约好的取药时间。
药没拿到手,人却死了。
自己还被逮进监察局。
奥兰多这个废物,至少死的迟一点,等她离开再死啊。
她叹了口气,俯身望向下方。错综复杂的轨道,浮空车流和层层叠叠的建筑,宛若迷宫,深不见底。这几百米的高度,隔绝了两个世界。
这怎么回去啊。
李旧眼前闪过卡特那双温驯的眼睛。
快到下班时间了吧。
她返回监察局大厅,坐在角落。
大厅正墙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循环展示着《联合基地公民权责层级示意图》。
一个金、蓝、灰三色的同心圆图表在暗色背景上缓缓旋转。
最内层的核心圈渲染着耀目的金色,象征着中心城,它是整个联合基地的政治、科技与信仰中枢,是最高议会与圣序教廷总部的所在地,是权力与意志的源头。
神的居所——克洛梅德宫就在中心城。
向外一层是代表内环五城的蓝色环带。紧接着是广阔的灰色区域,为外环六城。
图表下,一行鲜红文字滚动:
【秩序与信仰是文明的灯塔,忠诚与奉献是权利的基石。】
啧。
广播响起:“请C60111307号公民到3号窗口办理外环至内环临时通行证核查手续。”
李旧移开眼,转头看向门外雨幕中的巨幅广告,霓虹化开,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没等多久,就看到卡特脱下制服帽,从电梯里走出来。
“卡特先生!”李旧站起身,声音里带着雀跃。
“李小姐?”卡特有些惊讶,快步走来。
“我是特意来谢谢您的。”
李旧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真诚,“没有您的安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这是我第一次进监察局。我一直以为,这里对下层区的人会……不一太样。”
“不会的,神说众生平等。”卡特挠挠头,显得有些腼腆。
“其实,我也是从下层区考上来的。”
李旧面上惊叹:“真的吗?您家在哪条街?我在蔷薇街十二号。您真厉害,能从下层区考进监察局!”
她拢了拢半湿的头发。
“谢谢——”卡特这才注意到她被雨淋湿的肩膀。
“李小姐,您没带伞吗?”
“啊,抱歉,失礼了。”李旧慌忙低头。
“那我送您——”
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垂直敲在地板上。
李旧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长筒军靴,顺着伞尖往上看,白色手套,以及制服上象征高位的太阳金翅鸟徽章。
一双天空的眼睛。
德米尔·菲茨杰拉德披着制服大衣,站在一旁,宽檐帽下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旧身上。
“上尉!”卡特立刻敬礼。
“下班时间不要逗留。”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没有温度,视线却未移开。
“是!”
卡特放下手,有些无措地看向李旧。
李旧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向卡特靠近半步,伸出手。
“——李小姐。”那位上尉上前一步,恰好隔在两人之间,他微微俯身,逼得李旧后退。
“第二次见面,不知是否有幸送您回家。”
卡特的笑愣住,他挠挠头,在李旧的乞求目光中告别离开。
一只手握住了李旧伸向卡特的手腕。
李旧一惊,试图抽回,却徒劳无功。她只能抬头迎上那双眼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啊,我的荣幸。但是我家在下层区,您肯定不顺路,我就不麻烦您了,天快黑了,我还得回去给妹妹做饭呢,菲…上尉先生再见。”
李旧转身就走,被一个用力拉了回来。
像在跳拙劣的舞蹈。
“是德米尔·菲茨杰拉德,您可以叫我德米尔。”他纠正道,语气是上层区人特有的优雅有礼貌。
“顺路。”
“啊,好的,德米尔先生,请你,先放开我。”
她几乎是被半请半扶地带向了那辆线条冷硬的军用浮空车。
军用浮空车里很安静,只有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
“李小姐以前去过中心城吗?”菲茨杰拉德突然问道。
“嗯?”
李旧面上不解,“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他轻敲着皮质扶手。
“只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李小姐。”
李旧歪头笑道:“古老的东方有种说法,叫前世有缘,今生相见。说不定我们上辈子真见过呢。”
她的语气略带天真和惊喜。
菲茨杰拉德没有再回应。
李旧弯了弯唇角。
他沉默片刻,又问:
“李小姐的理发店,开在蔷薇街?”
“是的,德米尔先生。小本生意,勉强糊口。”
李旧转过头,笑容带着些许窘迫又感激。
“今天真是谢谢您。”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她目光好奇地掠过内饰,像个真正的对上层生活充满敬畏的小市民。
“我的荣幸。”
菲茨杰拉德转头看向李旧,“蔷薇街……我记得那附近,前段时间发生过一起涉及非法侵占平安生物药剂专利权的案子。一个自称命运的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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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偷取专利,私自制作伪造女娲药剂,低价出售,还进行人体试验,将人和动物的基因结合在了一起,造成了好几起基因崩溃事件。”
“是、是吗?将人和动物结合?天呐,这简直是亵渎。”
李旧惊讶出声,又抿唇笑道:“不过我不太清楚,我们普通老百姓,也接触不到这些事。”
菲茨杰拉德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听说,那位命运的裁缝据说是平安生物的前研究员,今天的死的奥兰多……也是平安生物的员工。”
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原来如此,真是可怜呐。”
她垂下眼,带着后怕:“愿神明保佑他,希望监察官能尽快抓住凶手。”
“神明或许很忙。”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嘲弄。
“我更相信证据和逻辑。”
菲茨杰拉德又问:“李小姐经常去杂货商店进货,有见过埃布尔·奥兰多吗?”
啧!
“或许见过呢,我不认识奥兰多先生,见了也认不出。”
李旧将头发勾到耳后,看向菲茨杰拉德的眼睛,问道:
“德米尔先生是还在怀疑我吗?因为我在奥兰多先生的院子里?”
她眸子里水光潋滟。
“我当时太着急了,那帽子花了我半个月的收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翻过去了,裙子都刮破了。”
她说着,又去摸裙摆的裂口,实在就是个心疼物件,眼界窄小又可怜的普通女人。
菲茨杰拉德注视着她,秩控中心的主脑,安塔莉娅已经宣布这个下层区女人没有嫌疑,他不应该在她身上再浪费时间。
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有问题。
“李小姐多虑了,既然上面已经允许你回家,就证明你没有任何问题。”
菲茨杰拉德安抚道,像真是李旧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不是他步步紧逼。
又问:“李小姐好像很熟悉平安生物。”
“是呢。”李旧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有完没完。
“它的广告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想不看见都难呢。”
德米尔没有继续追问。
车窗外从秩序井然的摩天楼群,逐渐变为拥挤、潮湿、霓虹泛滥的下层区迷宫。
浮空车开始下降,快到蔷薇街了。
李旧松了口气。
忽然,菲茨杰拉德倾身靠近。冰冷的制服扣链碰到她的手臂,带着压迫感的松香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她浑身一僵。
这位多疑的金发上尉伸出手,从她头发的缝隙里,拈起了一片不起眼的,已经干枯的优昙花瓣。
这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菲茨杰拉德将花瓣轻轻一捻,抬眸,目光锐利。
“优昙花,据说只盛开在神职人员的庭院,或者,某些极其讲究的葬礼上。”
他声音低沉,带着探究,“李小姐今天的行程,看来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得多。”
“我去过圣菲利克斯教堂祈祷,可能是不小心沾上的。”李旧脸上蒸腾起一片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
她偏过头:“上,上尉先生!”
声音带上了混合着羞怯与慌乱的颤音。
“您,离我太近了。”
菲茨杰拉德闻言,目光才真正落在她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她轻颤的睫毛,耳廓透出的绯红,一股薄荷与肥皂的干净气息,钻入鼻腔。
如此近的距离,超越了安全界限,也超越了公务查探的范畴。
他习惯性掌控一切的思维出现了凝滞。
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他将这份异常归因于距离带来的冒犯。
“……失礼了。”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撤离的动作比预想中快了一分。
车停了,蔷薇街破旧的路牌在雨幕中闪烁。李旧慢吞吞地下车。
“再见,德米尔先生。”
直到浮空车消失在密集的楼宇缝隙中,李旧脸上的笑容才瞬间褪去。
现在不知道伊利亚德拿到药了没。
又是一年雨李。
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上尉,军方的人啊。
军方的手段,如今也时兴用上美男计了?
不过这和她一个小理发师有什么关系。世界是座巨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扮演被分配的角色。就像那位上尉,强大、多疑、谨慎。
而她的角色,就是那个温顺、无助、只关心妹妹晚饭的小理发师。
至少在幕布落下之前。
李旧带上帽子,提着裙摆转了个圈,优雅的绕过积水潭走进黑暗。
2. 崩溃征
新维兰德在下雨。
积水滩里“李姐理发”老旧的LED灯招牌断断续续地闪,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门口高脚凳上,换了衣服的店主,李旧,支着一只腿,第十八次看向空无一人的路口。
【神说,太阳所及皆是我的秩序,凡苦难者,我与之同行。】
“啪——”
她合上书,没心思再看。
光脑时间显示,18:28。
圣西梅斯学院四点就放学了。
李辛,她十六岁的妹妹,还没有回来。
她在审讯时说的“有病的妹妹”并非空穴来风,李辛罹患三级基因崩溃综合征。三级,器官的衰竭和神经的疼痛,足以让人发疯。
只能靠基因修复药剂女娲,续命。
三个月至少一支,今天,距李辛上次喝完药剂已经过去了——81天。
倒计时还有,9天。
李辛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至于李辛……正值青春期,两人之间……一言难尽。
今天是周五,天色快黑了,李辛并没有提前给她通知。
李旧将脸颊边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白炽灯下,她长发低束,眉头微皱。
她点开光脑。
18:30,只有几条征兵宣传和平安生物的广告推送。
没有未读消息。
她想打个通讯问问,手指划弄几次,却迟迟无法拨出。
青春期的小孩就像羽翼初成的长尾雪山雀,总是向往自由。李旧不想做一个扫兴的大人,她怕惹那孩子生气。
再次看了一眼光脑时间。
18:32。
她还是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
“——艾因系列药剂,女娲研究者海因里希教授新款之作,火热上市,最低仅售99999AC,快来抢购吧!”
远处潮湿雨声和着清脆广告语传来,雨幕里巨大的4D广告牌交织出精致漂亮的东方青年面孔,手捧明月,垂眸抬手间明月变换出七彩霞光笼罩画面,随即浮现一支荧绿色药剂。
最后画面一闪,是耳熟能详的标语:
“平安生物,守护您的健康,为您提供选择命运的机会。”
平安生物,还真是无处不在。
李旧右手无意识的敲击着书封面,想起了一个冷笑话,说是一个清理者小队在野外筑营,半夜总听见有人在说话,以为是灵异事件,最后发现是平安生物的广告喇叭。
而女娲,正是第一代基因修复药剂。实体化的生命。
这世道,生命需要金钱等价交换。
三级女娲药剂,标价在1000000AC,仅供城市上层居民身份实名预定,黄泉溢价在250%到300%之间,往往一药难求。
很不幸。
她没身份。
也没钱。
雨下大了些。
消息没回,通讯不接。
李旧微微眯起了眼睛,想抽烟,摸了摸裤子口袋,手指触到塑料包装的锯齿,尖锐的,是糖果。
好吧。李旧弯了弯唇。
她慢慢撕开锯齿取出薄荷糖放入嘴里,感受着微凉的气息在口腔和肺里蔓延,减缓着心脏的跳动。
好吧。虽然有些内向,但那小孩一直都是很乖的。
“——老板,时间到了没?”玻璃门内传来含糊的喊声。
“嘎吧——”
李旧咬碎最后一点糖块,转身拉开玻璃门。
“还差十五分钟,卡特女士。”
店里灯光如昼,冷气开的很足,倒有些凉,潮湿的冷气混着花香味扑面而来。两位相熟的中年女客正在闲聊,一位瘦高,体态优雅地坐在落地镜前,顶着满头药水。另一位略显丰腴,刚洗完头,花白的湿发披散,正用白毛巾擦拭。
半人高的理发辅助机器人握着硕大的吹风机,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滑行。
李旧走到瘦高女士的身后,捻起三四根头发扯了扯,还得等呢。
“……乔考上了监察官?真好,这是再好不过的出路了,社会地位高,又体面。卡特夫人,您真是好福气。”
菲尔德女士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发出赞叹。
监察官,隶属于新维兰德城秩序控制中心监察局,负责各区域的日常治安、巡逻。
坐在椅子上的凯瑟琳·卡特嘴角上扬,“唉,也是辛苦差事,每天城上城下地跑,隔三差五还要出夜班。这才上班不到三个月,人都累瘦了一大圈啦。”
又叹气。
“唉,要我说,还是生女儿贴心,你家伊莎贝尔多乖,我记得,是雾川大学医学部,毕业了吧?”
“啊,是呀……呵呵……六月份刚毕业。”
那不自然的干笑让正站在柜台边调配染膏的李旧抬了抬眼。
她抬手卷起白衬衫的袖口,露出一截伶仃腕骨,适时地介入。
“卡特女士,这次还选深色吗?”
声音切开了微妙的尴尬,维护店内的氛围是她的职责。
她弯腰从柜台底层抽出存放染发膏的铁皮盒,目光扫过。
“很可惜最近很多颜色都断货了,深色系目前只有黑茶和红棕。”
凯瑟琳闻言瞥了一眼贴在墙上的色卡,带着一种对选择的厌倦:“那就黑茶色吧。总比一截一截的好。”
她随即又转向菲尔德,脖颈不自觉地抬了些,皮肤虽还细腻,却已有了松弛的痕迹。
“我知道伊莎贝尔从小就是个勤奋的好孩子呢,今年毕业是吧?”她话锋一转,问道:
“工作定下来了没有?前段时间乔说军事办公室在招行政助理,那可是个清闲又安稳的好职位,她没去试试吗?”
菲尔德敷衍应道:“啊,工作,已经定了。”
“定了?”凯瑟琳捕捉到关键词,脖颈前伸。
“在哪儿高就?快说说!”
“进了机械蔷薇。”
菲尔德挺了挺脊背,随即又低下去了一些。
“机械蔷薇?!”
凯瑟琳的声音拔高,充满了意料之外的震惊。
“天呐!神明保佑!我早就说,我们这老街坊里,就数伊莎贝尔最有出息!这下好了,等你家申请到上层区的居住权,可别忘了请我们这些老邻居去参观参观呀!”
她仿佛没看到菲尔德的不愿,继续道:“哎呀,乔和伊莎贝尔小时候还常一起玩呢,也算是青梅竹马。蔷薇十字大楼距离监察局也近,回头我让乔多跟她联系联系,年轻人嘛,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不、不用麻烦乔了。”
菲尔德道:“晋升,没那么快,她只是个研究助理。”
李旧没有再搭话,按照比例调好药水后。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腿,她垂眼看向脚底滑来滑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家用型辅助机器人,半人高的金属躯壳,有四只长长的机械臂——安装着吹风、剪刀、外加两只可换件的仿生手。
它左胸印着醒目的白色徽标:
藤生的荆棘蔷薇缠绕着机械十字架,向右开出硕大的花朵。
机械蔷薇,四大巨头公司之一,光是名字就知道是垄断机械产业的庞大资本。
没人不知道它,就像没人不知道平安生物。
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方形脑袋的显示屏上浮现出一个像素笑脸。
“小白,时间。”
显示屏一闪,打出18:48。
卡特女士的头还得等几分钟。
“真棒。”
她伸出手拍拍它的大脑壳,卸下它手里的吹风机。
“菲尔德女士,我来吹吧。”
“啊,好,谢谢。”菲尔德松开毛巾,对年轻店主露出一个笑容。
李旧看向镜子,妇人眼神忧虑,额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她垂下眼,不再看镜中的客人,只是拿过毛巾,轻轻托起那湿漉漉的卷发,打开了吹风机。
“嗡——”
强烈的风声瞬间吹没了未尽的对话,一方早就失去了谈兴,没来得及护理,头发吹干后便匆匆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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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
【嘀——欢迎收听第一百三十七期《维兰之声》,现在是新纪六百七十二年七月十九日十九点整,最低温度十八摄氏度,最高温度二十九摄氏度。预计未来五小时后,雨势将歇。据重启科技气象研究院预测,此次雨李将持续二十八天,请各位居民合理安排出行,备好雨具……】
十九点了,放学已经整整三个小时,李辛还没有回来。
【……据秩控中心消息,十三区爆发小规模武装冲突,导致途经该区的琉金矿运输路线中断。黎明重工表示正全力抢修,具体情况尚未明确。受此影响,琉金价格持续上涨,各城(除十三区)已开始大力收购琉金,市场出现短缺现象……
……近日,S级清理者“血骑士”从卡莱斯高原带回最新资料,目前正由中心城异常科学研究院进行分析。据研究人员透露,卡莱斯高原的异常危险等级至少为A级,或将被列为第四大禁区……】
“唉——”
正观察着镜子里自己的凯瑟琳听见广播,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李旧手上动作没停,俯身凑近些,问道:
“女士有什么烦心事?”
“还不是为了乔,监察局的工作多体面,可他偏要去什么清理队!神明在上,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啊。”忧虑浮现在她脸上。
李旧分出一缕头发用夹子夹住,语调配合地流露出惊讶:
“清理队?那可都是了不得的英雄。我听说能进清理队的都是军队里的精英呢。”
清理队属于联合基地军队,成员拥有正式军衔,负责墙外的前沿侦察、资源勘探、威胁评估、地图绘制,向未知之地进行探索,使命出征,荣光无上。
所以死亡率也高。
她笑道,“少年人总有奔赴一切的勇气。”
“唉——”
又是一声长叹。凯瑟琳自己也理不清这份心思,骄傲里掺着担忧,可谓五味杂陈。
“是啊,说是墙外形势好了,要扩大探索范围,为人类扩张生存空间。就放宽了要求,新征召了许多人,就连那群不要命的拾荒者也能进。天呐,谁知道上面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
凯瑟琳压低了声音。
“墙外哪有安全的?墙外异种又没死绝!广播里说十三区暴动,那罪恶之地,我猜八成就是那东西闹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反抗军。”
“是吗?”
李旧双手涂抹着染膏,道:“好多年没听说过墙内异种的消息了,还以为早就清理干净了。”
“年轻人,总以为世界是他们的。”
凯瑟琳闭上眼,声音里带上了疲惫,“我小时候,异种还到处都是。我记得,631年的春天吧,父亲曾抱着我和弟弟登上普瑞森墙——现在都叫它内墙,亲眼看到荒原里那些游荡的影子,黑漆漆的、恶心的东西。
那年北边的阿斯利托亚城爆发异种,一百多万人没能救出来。新维兰德也人心惶惶,拖家带口的都想逃到中心城去。还好神明庇佑着我们,同年圣庭颁布了《联合政府联邦防御法案》,人心才安定了下来。”
凯瑟琳睁开眼,看向年轻的店主。“现在的小孩子都以为和平是与生俱来的——你知道这个法案吗?”
“知道,莱茵墙的建立就是基于此法案。”
她轻声回应。
凯瑟琳道:“你懂的真多,是啊,靠近普瑞森墙的六个外城被要求修建外墙,新维兰德也在内。”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父亲是第一批被征去修外墙的,没回来……外墙修了十年多,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到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们这代是赶上好时候咯。唉,赞美秩序,赞美神明。”
凯瑟琳在胸前轻轻点了三下,行了个简单的赞美礼。
李旧也停下动作,垂首敛目,用同样的语调低语:
“赞美秩序,赞美神明。”
在联邦,一个人从生到死离不开俩样东西,一个是药剂,一个是神明。
前者救赎肉身,后者救赎灵魂。
3. 贪食罪
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李旧摘下手套,坐在沙发上待等未归的李辛,她在想要不要出去找找。
【今天的维兰之声就到这里,感谢各位收听,再见。】
随着广播声结束音乐响起的同时,玻璃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制服长裤的少年人,高挑单薄,垂着头,背着书包。径直走向后门,像没看见坐在等候区沙发上的李旧一般。随着她的走过地上遗留一串水痕。
“怎回来的这么晚——”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李旧本也不打算质问晚归的事情,只是随口问问。一抬头,她的目光就被那顶帽子吸引。
头发不见踪影。
心脏开始一声一声的尖叫。她站起身,看向那孩子。
几秒的死寂后,李旧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李辛,”她缓缓站起身,“你的头发呢?”
少年沉默良久。
张口道:“剃了。”
这段时间早够李旧上下将眼前着哑巴打量个遍,很好,没有红肿伤痕,衣服也没脏,只是裤腿有些湿。话说她什么时候开始穿长裤了,圣西梅斯的女生制服不是百褶裙吗?不过不重要。
或者她根本就不适合带小孩,李旧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躁与无力,将声音放得尽可能轻缓。
“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李旧几乎气笑,这孩子就该去做神台上的石头。
“抬头,看着我,李辛。”
李旧面无表情,沉声道:
“我是你姐姐。”
“不要你管。”
话音未落,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
她像是被自己的眼泪烫到,猛地低下头,不再给李旧任何对视的机会,转身踉跄着冲上了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留下李旧僵立在原地,面对着一串新鲜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又哭了。
那孩子好像总是在哭。
李旧走到店外,久违地点燃一根烟,没有放进嘴里,任由烟气弥漫。
一辆车呼啸而过,溅起水花后归于寂静。
她比谁都清楚,这孩子有多么看重自己那一头长发。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李辛十一岁那年的八月,也是一个雨夜。崩溃征从二级恶化为三级。剧痛让那孩子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
短短几十秒内,李旧眼睁睁看着李辛浓密的黑发,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瞬间抽走所有颜色,变得雪白,白的刺眼。
从那个夜晚开始,李旧整夜整夜地失眠。偶尔合眼,总能梦见一片漆黑中,有人在哭泣,唯有一捧白雪晃眼。
然后她猛然惊醒,站在李辛房门外,听着里面一声一声压抑的呼吸,直到天色泛白,将雨水染成灰蓝。
也就是在那时,她点燃了第一支烟。
新维兰德的夏天多么闷热潮湿,那孩子固执地用帽子、口罩和手套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李旧只是看着,她宁愿被诅咒选中的人是自己。
那时她自己也才十八岁,还差三年成年,刚花光了积蓄办了假年龄,又买下了这栋破旧小楼,把李辛从玩偶之家福利院带出来,满怀期待地准备开启新生活。
药剂要钱,她哪儿来的钱?
买了她也凑不到一百万。
只能去偷,
去骗,
总有冤大头。
想到这儿,李旧被逗乐,碰了下手上的戒指。
最后终于凑够钱,李辛得到了她的第一支三级女娲药剂,但是崩溃征不可逆,那孩子永远失去了她的黑发。
那年冬天,李旧开了这家理发店。李辛收起了她的帽子。
现在,它重新出现了。
一个女孩,什么情况下会剃光头发?
霸凌、情伤、绝症,或者自愿。
挑个时间得去学校看看。
尽力忽略脑中那张哭泣的脸孔。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轰——”
引擎的低吼由远及近,一辆黑色重机车划破雨幕,稳稳停在理发店门前。骑手利落地跨下车,取下头盔,一头红发如火焰般流出,露出一张漂亮得近乎张扬的脸。
“姐姐。”他的声音带笑,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传来。
“在等我吗?”
“伊利亚德,你来的真快。”李旧左手托腮,右手夹着烟,没有起身,“不要叫我姐姐,那孩子听到会哭。”
“辛又不在这里。”来人大步走上台阶。
“真偏心。”
他嘟囔着:“不承认我是学生,也不承认我是弟弟。那我怎么称呼您,老师?副队?某位死得太早连姓氏都没留下之人的,夫人?”
他手腕翻转,一枝鲜红的玫瑰凭空出现,“一结束我就赶过来了。”
玫瑰轻轻被放在李旧面前的桌上。
李旧没有再计较他的称呼,两根手指探入花心,夹出被透明薄膜包裹的芯片,潮湿玫瑰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真棒,需要我这样夸你吗。”
“像在哄小狗。”
他的发梢有些湿,棕眼睛亮亮的。
李旧敲敲桌面,“药剂放这儿,我还有客人在。”
“对不起——”
伊利亚德低头正色道:“出了一点意外,药剂没取到。”
李旧停下转动芯片,面无表情。
“意外?什么意外?是一只乌鸦叼走了我藏在奥兰多家路灯里的药剂,还是药剂自己长腿跑了,下落不明?”
伊利亚德脸色一白,双手撑桌,急促道:“请老师您听我解释,上段任务时长出现了误差,我迟到了四十分钟,赶去了奥兰多的住所时,那栋公寓楼在我面前消失了。”
他艰难开口:“我去问了队里,说是案件涉及渎神者,被升级为一级案件,整个现场被新型光学防护场完全封锁,我没在监察局任职,权限不够。”
在神统治的时代,任何和渎神组织沾上边儿的人和事物,下场无非就两个。
死着烧和活着烧。
“但是监察官那边也没找到——”
李旧用玫瑰碾灭烟头,缓缓站起身,注视着雨下的青年。
“伊利亚德,你真让我失望。”
李旧转身身拉开玻璃门。
“滚回去。”
“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的,请您再相信我一次——”
门被关上了。
地上积水像混入了玫瑰汁液,不在清亮。
湿漉漉的玫瑰被抛弃了。
……
伊利亚德这个废物,给他药剂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拿到药剂,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秩控中心这边。
渎神者,又是贪食罪那群被洗脑的饿鬼。
他们坚信,现行秩序所遵守的规则和真相,其实是建立在谎言和被遗忘的历史之上的。而被权威刻意掩盖、抹除或扭曲的历史——尤其是那些涉及重启灾难、禁忌科技和湮灭历史的真相,沉在世界的角落里,滋生着不为人知的痛苦,等待他们的解救。
其成员自诩为世界的救世主与真理的饥饿者。
散播“真神已死,末日将至”的谣言,引发动荡。
严重扰乱了秩序。
背叛秩序,就是背叛神明。
当初李旧从野外清理队退役,转入地下,伪装身份,任务就是调查贪食罪。
她以便于伪装身份的名义,才将李辛从福利院接了出来,并没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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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方透露,李辛其实是她妹妹。
有人曾告诉她:“不要完全相信眼睛,不要完全相信官方。”
她一直记得。
李旧拉下卷帘门锁好,关灯,走向储物柜。
虹膜验证通过。
柜门滑开,露出后面的狭小暗室,没有窗户,布满仪器。
这是她的工作间。
【嘀——】
整面墙壁亮起幽蓝的光幕,显现出“代达罗斯”冰冷的虚拟头像,没有任何寒暄。
【搜集威廉·哈里斯罪证,任务完成度已评估:优良。50功绩点已记录。请继续追查贪食罪。】
她走向光幕前,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提出请求:“以神明的秩序向您致以问候,代达罗斯大人贵安。”
停顿了一下,心里计算一番功绩点数,绰绰有余。
“我申请兑换这一李度三级女娲药剂。”
【请提交原因。】
“我的妹妹,那个从福利院领养的孩子,不幸患上了三级基因崩溃征。”
李旧停顿,组织了下语言。
“因为下层公民身份的限制,我无法购买高级药剂。
沉默,比预想中久。
光屏闪烁:
【申请驳回。】
李旧怔愣,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我能问为什么吗?”
代达罗斯空白的头像闪了闪,传出低沉的嗓音,分辨不出年龄。
“因十三区暴乱,矿路断裂,秩序控制中心资源紧缺,所有核心物资配额,尤其是高等级药剂,优先保障中心城及内环城市。新维兰德暂冻结预支通道。”
十三区爆发小规模武装冲突……广播里轻描淡写的几句报道,堵死了她的生路。
理解?她如何理解?
“一支,一支都不行吗?”
“有两个选择,一,可以选择重新领养一个孩子,二,兑换等价的方舟币。”
李旧有些僵硬地摇摇头,扯开笑容道:
“感谢代达罗斯大人,愿您得到神明的护佑。”
片刻后,光幕骤然熄灭,重归于黑暗。
来不及了。
倒计时还有九天。
秩控中心这条路,被一场她无力左右的动荡封死。
只有一条路能走了。
黑市——黄泉。
雨声、光线、信号,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她没有开灯,只靠在墙壁上,在黑暗里静默。
现在,她不得不趟入那条危险的黄泉。
快速冷静下来,手指在光脑上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向那个软件,灰红色背景,端正的写着黄泉二字。
是黄泉线上交易app。
熟练登入那个许久未用的身份ID,一行黑字飘过。
【欢迎回来,金翅鸟,您收到99+条消息,请点击后台查看。】
【大佬,求杀人】
【落日高原,B级污染区,我们队七个人,大佬有兴趣组队吗,五五分!】
……
嘀嘀嘀弹出来一系列消息。
李旧没理会,点入交易板块,三级女娲药剂下标着9999999AC,还是已售罄。
整整翻了十倍,李旧扯了扯嘴角。
又点入论坛,搜索【高级药剂】,弹出来一溜【求药剂】的帖子。
果然,黄泉还是一群穷鬼。
她只能找到联系人,拨通通讯。
等待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熟悉的三味线与筝合奏的乐曲,隐约可辨是一位女子的吟唱,如同叹息:
“……双月悬,春花落下白雪哭……君心移,双月同行独行人……”
“莉莉安娜?”
4. 黄泉主
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传来,语调徐缓,优雅至极。
“这么晚,遇到麻烦了?”
“姨母。”
李旧的声音含笑,仿佛只是一通随意的问候通讯。
“许久不见,希望这唐突的叨扰,没有败了您赏曲的雅兴。”
“呵呵——”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花瓣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
“时光流逝,连你这孩子,也学会这般流于表面的问候了。”女声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
“辛,也该是上高等部的年纪了吧?是圣西梅斯?真是出色的孩子呢。作为长辈,未能及时送上祝贺,实在是失礼。”
李旧听着耳边那平稳舒缓的话语,一点一点,慢慢攥紧了手心。她面无表情,眼眸漆黑,声音却染上些无奈,像是被犯错被抓的孩子对着长辈撒娇,带着亲昵和任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姨母啊。”
“官方那帮蠢物——”
姨母那边,背景的乐声低了一个音调,仿佛被桧扇轻轻压了一下。
“那片罪恶之地的事,风波不小呢。上面有人受了惊扰,许多通道都收紧了。何况,还有哈里斯,你知道的。”
声音延长,故意的停顿。
“那位自称命运的裁缝的野生基因编辑师。他的落网,连带着我们这片阴影下的水域,也不得不多几分谨慎。椿馆近来也只好点一盏昏灯待客。即便是我,想在此时挪动些分量重的物件,也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呢。”
命运的裁缝,威廉·哈里斯……李旧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她记起前不久提交的任务。
命运似乎给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姨母的话语有片刻的留白,品了一口茶,才继续用那优雅的腔调斟酌着用词:
“不过,倒是有一阵方向不明的风,吹来了些许讯息。机械蔷薇内部,似乎起了些波澜。他们在新维兰德的分部,要独自处理一些……嗯,实验室的边角料。我倒是很感兴趣,你知道的,那样庞大的存在,即便只是指尖漏下的沙砾,也足以让池底的鱼儿们争抢一番了。”
机械蔷薇,李旧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菲尔德女士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
她的女儿刚进了机械蔷薇。
“消息来源可靠吗?”李旧问。
“河底的风声,水面的月影,真真假假,何人说得清呢?”
姨母的声音依旧温柔,却疏离似置身事外,隔帘观花。
“只听说风是从齿轮酒吧后巷吹出来的,呵,有个叫肖恩的赌鬼,是那里的常客。”
“我会拿到那批货的。”
“呵呵,小莉莉安娜还是那么聪明。机械蔷薇——若你决意要涉足,务必万分小心。那是方幽潭,一不小心就会溺水。”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带着韵律。
“想从神的国度中,换回一枝即将凋零的花,就得准备好,献上整片花园作为代价。是去是留,姨母都不会插手。但无论哪条路,都意味着要放手一些东西,这便是世间的道理。”
“我明白。”李旧回道。
“记住,孩子,人的命运是平行的河流,你无法替他人流向大海。”姨母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从容。
“想清楚了,就去做吧。”
背景中哀伤的旋律大声了些,歌者低吟浅唱:
“月光赠妾春日雪,心枝风动阶上影。
山茶扑哧斗笠落,檀香躲藏杏花沾。
椿花坠下白雪哭,旧笺写上黄泉赴。
大日燃烧冠冕熄,双月同行独行人。”
……
挂断通讯。李旧打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疲惫单薄的轮廓,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神无月早椿的态度很明确:用那批货来交换。得到一些,就要失去一些。
等价交换。这位黄泉之主永远是这样,用最温柔的语气,讲述着最公平也最残忍的规则,从不轻易沾染是非。
椿的怜悯,明码标价。
李旧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白檀与杏仁的冷香。
走投无路的她敲开椿馆的木门。第一次见到这位无所不能的椿馆老板。
昏暗的光混着白檀与杏仁的冷香从门后溢出,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身穿藏青色访问着,背光而立,像一幅从浮世绘中走出的幽静剪影。
姨母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人总想将万物握于手中。然神明掌中天平,另一端必有等价的砝码。孩子,你若祈求挽救一个生命,便需献上同等的代价。
神最是公正。
舍与得,乃永恒之问。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许是金钱、肉身、器官,或许是理想、生命、尊严……你总要放弃些什么。”
从此踏入这条没有来处,没有归处的黄泉。一个势力盘根错节,与各大公司乃至官方都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灰色地带,是秩序下的混沌。
走私药剂,贩卖武器,编辑基因,改装血肉,搜集信息……在秩序的默许下,它几乎无所不能。
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换,暗处的黄泉实则是秩序最为虔诚的信徒。
她在这条河里失去了一些东西。
现在,她又一次踏入这条河流。
李旧闭上眼,任凭黑暗如河水淹没。
神最是公正。
……
李旧推开工作室的门,潮湿的雨声迎面扑来,和着微凉的空气将她层层裹挟。
常走之路以接头人的死亡告终。
官方之路被宏观的命运阻断。
黄泉之路指向更不可测的深渊。
她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巨大的浪潮推搡着,身不由己。
沿着墙角清扫地面的小白停在她面前,方方的显示屏轻歪,打出一个问号,李旧拍了拍它的脑壳,看了眼时间。
21:07。
李辛还没吃饭。
抬起脚,李旧一步一步的,走上二楼。
李辛房间的门缝下没有光。
是什么时候起,李辛开始不叫她姐姐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盘旋。她有些记不起了,似乎从玩偶之家回来,那孩子就没叫过她姐姐。
那小孩一天死气沉沉的,最近一次姐妹间的对话,还是因为李新发现她抽烟而生气。家里有小孩,所以李旧一般不在家里抽烟的,那天晚上实在睡不着,就躲在天台上吹吹风,想着抽一根也不碍事,谁知刚点燃火,就听到一声强忍愤怒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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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干什么!”
倒也是新奇,好久没有听到李辛的声音了,有些沙哑,还怪好听的。回头一看那孩子赤脚穿着拖鞋,及腰的长发散落在夜风里,外衣也没披一件,还是薄睡衣,吹的脸色发白。
李旧在李辛面前,一直很有姐姐的威严,被抓住现形倒生了些尴尬。她面上镇定自若,只当作小孩的不懂事,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便不做回答,只捻灭了火光,脱下了外衣将少女裹进了怀里,又摸了摸她的脸。
果然,小脸凉凉的,“这么冷,上来干什么。”
手随之向下贴向脖颈。李旧皱眉:“脖子都是凉的,走吧,一起下去。”
李旧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错事,但少女突然就哭了,像受了极大的委屈,甩开了她的手,眼泪甚至形不成水珠子,只一行一行的流淌,流过通红的眼眶,流过苍白的脸颊,流过瘪下去的嘴角,砸向李旧的指节。
李旧的思绪被风扯成了两股,一股在纠结,在疑惑,在悬崖边上看着万丈深渊一直往下坠落,落不到尽头。
另一股只是在想,她的眼泪竟然是凉的,好奇怪,被风吹凉了?大概吧。
后来李辛一言不发地扔掉了家里所有的烟和打火机,惯会小题大作,李旧也随她去了。
她不太能懂那小孩的脑袋里想着什么,只记得那双永远低垂着的眼睛,额前长长的刘海覆盖着,像是坚不可摧的盔甲。盔甲?
她要抵御什么,是她吗?
她总是惹她哭泣。
高瘦的躯体在门外伫立良久,转身离去。
回到一楼,李旧思考片刻,投影出新维兰德的地图,立体的三层蛋糕塔模型出现在她眼前。
高楼林立,轨道环行。东面是一道巨型城墙——那是普瑞森墙的一部分。墙外还有莱茵墙,莱茵墙外就是异种横行的荒野。
独自处理实验室边角料,没有走正规流程,必然是不为人可知的实验。
她的视线扫过地图正东,那是新维兰德所守内墙的正门。由军部二团常年驻兵把守,出城要报备审核,检查后方可放行。
至于进城,更要经过严密检查和24h隔离期,确认无异化后才可通行。
所以机械蔷薇必然不可能选正门。
目光上移,地图下层,东北侧,码头区。
内墙上还有一个侧门,特殊任务时期,只供军方出入,普通人禁止通行。
但,机械蔷薇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黑暗中,李旧注视着地图,眼底倒映着荧荧蓝光,给菲尔德女士发去一条信息:
【菲尔德女士,很抱歉今日给你带来了不好的体验,这两张免费护理券,请不要拒绝,务必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
我给您留了一支味道很舒缓的优昙花护发精油,有放松神经、减缓压力的作用,我看您最近略有劳累,明天方便过来试试吗?】
明天周六,是休息日。身为初入职场的新人员工,还是研究助理的伊莎贝尔,压力一定很大吧。
窗外的雨更急了,重重地敲打着玻璃,仿佛在催促着什么,李旧静静地看着雨水打在窗上,模糊了广告光晕。
命运她无力改变,但至少,她能凭自己撕开一条生路。
5. 大神官
新纪672年7月20日,06:32。
倒计时还有,8天。
隔壁的蔷薇教堂似乎换个主人,灯亮了整晚。
雨势如天气预报所言,在夜半时分悄然停歇,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水光,映照着新维兰德上层建筑缝隙间漏下的苍白天空。
天光微亮,李旧悄无声息地起身,洗漱,绑起头发,准备早餐,一如既往。
厨房里,食物加热器发出轻鸣。她打开冰箱,目光划过一排营养剂,取出一个鸡蛋。
鸡蛋是难得的天然蛋白质,价格不菲,通常只在周末供给李辛补充营养。
想了想,又拿了一个,给自己。
那孩子过分细腻敏感。
她从不认为,教育孩子要以苦难,以疼痛,以永恒的肃穆,以长辈的威权。
将苦难和艰辛作为第一课,是极为愚蠢的选择。暴雨和风雪并不会为长尾雪山雀幼崽多添一根羽毛,只会让它过早夭折。她见过真正的苦难,那是父母消失的净化日,维斯塔莉亚的繁华一夜之间沦为诅咒之地,她牵着妹妹的手奔跑在颠倒的废墟,满目死寂。
“叮铃叮铃——”
挂在门后的铜铃清脆地响。李旧刚洗完土豆,手还滴水,只好甩甩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走出厨房,拉开玻璃门。
一阵风卷了进来。
一大捧白雪落下,一大块花香溅开。
来人长发在风里翻飞。
李旧看向来人,连忙躬身行礼。
“神官——”发觉他穿的白色衬衫和灰色亚麻马甲,顿了顿,改口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抱歉。”
来人侧头,将飞舞的黑发拢到耳后。
“风太大了。”
他眯起双眼,看着她笑。
“早上好,我的小莉莉安娜。”
“冒昧到访,我来送拜访礼。”他指了下地上那一大捧优昙花,语气温和,“我想着不远,就没有用机器人,挑来挑去,结果一不小心就摘多了些。”
“您自己抱过来的——从圣菲利克斯教堂?”李旧疑惑,这位美的不可思议的神官大人有什么怪癖。
“隔壁原来的主人,前些日子蒙神恩召,去了永恒的国度。”
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中浮起一层慈悲的薄雾,声音低沉而平稳,“她将财产悉数捐献给了教廷。我是在查看捐献名录时,偶然看到了这个地址,便将它买了下来。”
神官抬起手,在胸前轻点三下,指尖划出一道新月,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赞美礼。
“愿她在双月之上得以安眠,赞美神明。”
李旧顾不上手心还未干透的潮湿,也立刻低头,依样照做。
“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拜访新邻居,二是受孩子们所托,送来聚会的邀约。”
他从马甲口袋取出一封信,蜡印拓的歪歪扭扭。
“这是你和辛的邀请函,伊瓦尔明天成年礼,家里又来了新的孩子。不知道你们能否出场,孩子们都很盼望见到你们。”
“好的,我一定会去的。”李旧伸出手,发现手还没干,又缩了回来,只好在围裙上用力再蹭。
漂亮的神官笑出声。
“所以,我能进去了吗,外面有些冷。”
李旧愣住。
“啊,实在失礼。”她侧身让出门。
“先生快请进。”
“开玩笑。”他声音放的缓,俯身轻轻敲了一下李旧的额头。“还是那么古板。”
“我要去拜访下一位邻居了。”
“再见,莉莉安娜。”
他转身离开。
风又起了,李旧抱起花,浓郁的香味四处逃窜。
“等等,先生,这些花,都给我们吗?”
“是的,都给你。”
神官回头站定,嘴角弯起。
李旧抱着花斜靠在门框上,注视着那位神官大人离去的背影,新维兰德难得的晨光落在他肩头。
果然神明偏爱。
他是新维兰德主教堂,圣菲利克斯教堂的大神官,同时是也私人福利院“玩偶之家”的大家长。
李旧带着妹妹流浪到新维兰德,政府以两人均未成年不能独自生活的名义,将她们送进了福利院,李辛年纪小,很快就有对看起来很和善的夫妇想要领养——如果不是听说他们已经领养了八个女孩的话,李旧或许就放手了。
她带着李辛逃了出来,闯入了圣菲利克斯教堂。
“瞧,神的小莉莉安来了。”
……
【各位联合基地的公民们,早上好。现在是晨间新闻时间。
首先播报一则官方通告。中心城最高议会与圣序教廷联合宣布,将于下月初举行神诞日巡游,以赞美神明,重申秩序。届时,巡游队伍将从中心城出发,途经内环五城的主要干道,并随机选择外城进行巡游。请相关区域提前做好安排,共同维护这场庄严盛典的秩序……】
餐桌上,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
李辛低着头,寸头让她显得脖颈愈发纤细,使得她低头时,像一支易折的花茎。
周六,她没穿圣西梅斯的制服,白短袖黑色卫衣黑色长裤。李旧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
李旧将一旁煎蛋推到李辛面前。
“吃吧。”
声音是惯常的平和。
李辛没有抬头,也没有碰那个鸡蛋,只是戳着盘子里的土豆泥。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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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不再看她,快速吃着自己的面包。和青春期的小孩相处,需要耐心,需要稳妥的切入点。
她有的是耐心。
【……最后是军事办公室的号召。基地的繁荣,离不开向墙外未知之地勇敢探索的先锋。外环六城的军队急需新鲜血液加入,清理队,正面向所有年满18周岁,基因序列稳定的公民开放招募。用你们的勇气,谱写生命的赞歌,为文明开疆拓土!详情请咨询各城秩序控制中心或军事办公室。
愿秩序指引你我,愿基地永续。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随着晨间新闻结束,早餐也接近尾声。李辛起身,端起盘子准备走向厨房。
“今天周六。”
李旧放下叉子,状似随意地开口,“神官大人说玩偶之家新来了一个孩子,明天又是伊瓦尔的生日,想要趁此机会给孩子们举行一个聚会,送来了邀请函,顺便还送了些优昙花。”
她单手托腮,歪头看向李辛。
“下午店里不忙,我想试试调一款有安神效果的精油。你要不要……来帮姐姐做第一个体验者?”
这是一个邀请,一个试图修复关系的信号。
李辛的动作顿住了。她仓皇别过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
“不了,我今天,去朋友家,晚上不回来了。”
谎言。
李旧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李辛没有朋友,至少没有会约她去家里的朋友。她的生活轨迹简单得可怜,除了学校,家里,就是教堂。
心脏像是被细小的荆棘扎了一下,李旧弯了弯唇角,“那生日聚会去吗?”
“我会去的,请你转答给父亲。”
“好,那路上小心。记得带伞,预报说傍晚有雨。”
李旧微笑点头,表示理解。
李辛嗯了一声,转身拿起书包,那模样几乎是逃离。
门被关上,留下李旧独自对着那个一动未动的,已经凉透的煎蛋。
“啧——”
她盯着煎蛋,半晌,拿叉子戳起,整个喂进嘴里。
忘了撒黑胡椒了。
……
上午的理发店冷清,周六,客人通常会晚些到来。李旧打扫完卫生,检查着库存的染膏和护发素,小白像只小狗,跟在她身边,碍手碍脚的。
快到九点时,光脑终于收到了期待的回复。
忽略公司广告、军队宣讲、寻人启事和伊利亚德的消息,李旧点开菲尔德女士的对话框。
【老板太客气了!昨天真是谢谢你。伊莎贝尔昨晚又加班到深夜,我正想要让她放松一下。你说的那个精油,真的有用吗?我下午大概三点左右过去。】
6. 冤大头
李旧迅速回复,语气亲切而专业:【万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精油含有特殊的舒缓成分,对缓解疲劳和焦虑很有效果。我已为您预留好时间,期待您和菲尔德小姐的光临。】
一颗石头落地,随手点开伊利亚德。
【老师,请给我弥补的机会】
【我即将再次出墙】
【请等我回来,我能赶回来】
李旧没回,放下光脑,走到门口。
琼斯太太手脚麻利地翻动着煎锅里的肉饼,边用粗哑的嗓子回应着催促,蒸笼冒出滚滚白气。
对街修理铺卷帘门被哗啦一声推起,露出里面堆叠如山的废旧零件,老陈叼着烟走进店里,不一会儿就响起敲击金属的叮当声。
在下层区,每个人都在修修补补,修补物件,修补生活。
叮当声中,路过准备去上班的街坊向李旧打招呼。
“李小姐,早上好啊,好香啊,路过你的门口心情都变好了些。”
“早上好!丽娜女士,今日怎么不见玛莎女士。”
李旧招手笑问。两人是附近垃圾厂的员工,日常出行都在一起。
“唉,她家出了点事,小利昂离家出走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谁知道呢,那孩子和玛莎吵架,跑了出去,就没再回来。”
丽娜叹气。
“十几岁的小孩最是叛逆。”
她欲言又止,告别后就离开了。
李旧双手抱胸,抿唇沉思。
啧。
今天是新维兰德难得的好天气。
几个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蹲在路边,就着瓶装营养液啃着压缩饼干,谈论着昨晚墙外拾荒的伤亡名单。其中一个年轻人低头专注地用一根小刀,在压缩饼干上刻着什么,仔细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他端详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掰开,分给旁边受伤的同伴。
甲壳型垃圾机器人在人群脚边穿梭,清理着昨夜留下的积水与垃圾。三四个孩子追逐打闹,踢着一个用废弃电线缠成的球,引来一阵笑骂。
湿漉漉的路面上,行人匆匆,一辆破旧三轮机车呼啸而过,播放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盖过了街角平安生物广告屏里循环播放的柔和女声。
生活在此处,像石缝里挣扎的野草,卑微,顽强,总能找到一缕缝隙,让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绿意,探向灰蒙蒙的天空。
蔷薇街在一片嘈杂中苏醒过来。
……
下午三点,菲尔德女士带着一位黑发的年轻女郎准时出现。
伊莎贝尔·菲尔德带着眼镜,卷曲的长发如肆意生长的海藻,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很重,眼神里带着一种初入职场者的拘谨。她礼貌地对李旧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请进,两位女士。”
李旧露出笑容,将她们引到相对私密的护理区。
“先喝杯茶放松一下。”
护理区,灯光柔和,播放着舒缓的大提琴曲。李旧没有急于打探,在菲尔德女士的要求下,优先为伊莎贝尔进行头皮按摩,手法轻柔专业。温热的精油和恰到好处的力道让伊莎贝尔逐渐放松下来,紧绷的肩膀缓缓塌陷。
李旧声音轻缓:“菲尔德小姐最近很辛苦吧?您的头皮和颈部肌肉都很僵硬,一定是经常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
伊莎贝尔闭着眼,在李旧的按摩下,似乎放松了一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附和:
“嗯……是的,最近很忙。”
一旁躺着的菲尔德女士敷着面膜,搭腔:“机械蔷薇那种地方,听着光鲜,里面压力太大了。她只是个实习研究助理,谁都能指派,什么都得做,经常半夜被叫去,不知道有什么必须的事情,需要一个实习生。问她也不说……听说好像是上面责令整改。”
“妈妈——”
伊莎贝尔有些尴尬地出声打断母亲。但或许是母亲的存在,或许是精油和按摩,让她放下了部分心防,她叹了口气,解释道:
“是我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工作,里面环路太难走了,限制又多,我的的通行证权限低,很多区域都去不了,但是那些研究员可不在意那么多,我只好一趟趟的找人申请暂时权限,抓一大把实体权限卡流窜,刻薄的研究员还说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伊莎贝尔低声抱怨。
“我一个实习生,为了顺利度过实习期留下来,谁都不敢拒绝。就连去一趟存放废弃材料的地方,也要我刷三个不同的通行证,真是搞不明白,谁会去偷那些垃圾吗?”
“大公司是这样的,机会多,要求也高。”
李旧附和,表示理解,
“不过能在机械蔷薇立足,菲尔德小姐真的很优秀。蔷薇十字大楼,我妹妹一直想去参观参观,可我太忙了,总是没时间带她去。”
年轻的店主神情露出些不自在,仿佛真地在为没有带妹妹去参观她梦寐以求的地方而感到羞愧。
“听说里边环境特别漂亮,是真的吗?”店主问道。
“这,我也不太清楚——”伊莎贝尔迟疑道。
“呵呵,她,她没在蔷薇十字大楼,在底下的小研究所,叫什么生物优化,就在黄昏大道那边。”
菲尔德女士尴尬解释道,“环境也挺好,就是安检严格,禁止带人,我都不行。”
李旧安抚道:“这也是为了安全。工作在那种地方,不免压力过大,这优昙花精油,正是为了帮助像菲尔德小姐一样的高压力人群。”
她不再深入,转移了话题。开始介绍精油的成分。
“优昙花是神圣之花,象征宁静与安眠。相传它盛开于神国,唯有当至善之人离世,才会在梦境绽放中。
《与神同行时》中记载,‘优昙华降临世间,秩序得以匡正。’因此,它的香气被认为能连接梦境与神国,抚慰不安的灵魂。
研究发现,优昙花中含有……”
……
护理结束后,伊莎贝尔的精神好了许多,她整理完衣服,转身看见她的母亲正拉着那位漂亮店主的手道谢。黑发黑眼,高挑优雅,是东方人种吧,真好看。她在雾川上学的时候,身边很多都是东方人种,眉目远淡,像千山寺终年不绝的雾霭。
“您多礼了,此番体验要是觉得效果不错。也请帮我多多宣传。”
母亲走开去取遗落的外套,伊莎贝尔原地等待着,打量着四周,最后目光聚焦在店主那双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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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皙,修长,指腹柔软,指甲圆润。
她也知道这手多么有力。
“啪——”
一个响指。伊莎贝尔猛地抬头,清冷的女人眉眼含笑,眸光温和。
手指翻飞间,一朵纯白的花浮现在她眼前。
手的主人连同这朵花将一小瓶精油塞进她手里,眨了眨右眼。
“优昙花送给您,今晚神会赐予你好梦。”
送走菲尔德母女,李旧脸上的笑意消失。她得到的信息有限,生物优化,并非新维兰德机械蔷薇总部,也不确定需要处理实验边角料的是蔷薇十字大楼还是这个小研究所,菲尔德小姐也不清楚实验室具体情况。
生物优化,没有听说过的研究所,安塔莉娅提供的信息也并未有登记——也有可能是她权限不够。
上面责令整改,蓦地,李旧想起菲尔德女士的随口一提。
什么情况会需要秘密处理实验室产物?当然是不能被上面发现的情况。
很大可能,这一批货物,就是从生物优化流出来的。
但仅靠推测是远远不够的。
齿轮酒吧,肖恩——她需要更多的消息。
夜色笼罩,霓虹次第亮起。巨幅光幕上一群穿着特色的虚拟机械郎和机械姬在跳舞,这是重启科技第四代虚拟世界的广告。
光脑跳出一条消息:
【亲爱的,救命啊。】
李旧转身走进工作间,脱下宽松的白衬衫和黑裤,换上一套黑色的连帽工装。从抽屉底层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检查弹夹后,塞进腋下的枪套里,拉上外套拉链。她站在镜前,将长发完全扎起藏进兜帽,脸上疲惫褪去,眼神变得平静。
“安塔莉娅,帮我下载新维兰德监察官巡逻一周排班表。”
“嘀——权限通过,欢迎回来,莉莉安娜·安德莱恩少校。”
荧蓝光幕上大量数据滚动,片刻。
“下载完成,祝您工作愉快。”
李旧蹲下,拧开工作台底部的螺丝,从暗格中取出一枚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芯片,将其塞进内侧口袋。
“看家。”她拍了拍小白的方脑袋,屏幕闪出一个简单的像素笑脸。
推开店门,她走入夜色。
目标明确,齿轮酒吧。
夜风带着凉意,李旧的身影没入错综的巷弄,像水滴汇入暗河。
霓虹灯的光晕在积水里微微晃动。
下雨了。
下层区,码头,铜炉巷。
齿轮酒吧的喧嚣声混合着机油、酒精和汗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李旧压低兜帽,穿过烟雾缭绕的人群,径直走向最里间那张围满了人的牌桌。
金发蓝眼的路西菲尔·亚恩希伯早已在场,像石头堆里的一颗宝石,扎眼得令人无法忽视。他穿着一件丝绒材质的宝蓝色外套,领口松垮,露出大片锁骨,长发满溢如流金,正慵懒地斜倚在桌边,手指间几枚筹码翻飞跳跃,和周围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面前堆着的筹码颇为可观,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仿佛无论输赢,只是场无聊的游戏。
就差把冤大头贴在额头上。
“亲爱的,你可算来了!”
7. 亲爱的
亚恩希伯看到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张开手臂就要拥抱,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桌边的人听清。
“等得我花儿都谢了!你说带的本钱呢?今晚咱们可得把上次输掉的那辆悬浮车钱赢回来!”
李旧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他的拥抱,将一袋大额筹码丢在桌上,发出闷响。
这是他们约好的戏份,一对来自中层区、手头有点闲钱又想找刺激的露水情侣。
男的花哨浮夸,女的沉默寡言。
“少废话,玩你的。”
李旧在亚恩希伯旁边坐下,声音带着刻意的不耐烦,目光快速扫过牌桌。
牌桌上人不多,倒是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亚恩希伯心领神会:“呀,老先生,手气不行啊?看你这一晚上,输多赢少啊。”他语气轻佻,带着嘲弄。
她随着亚恩希伯的视线锁定了目标——一个身材干瘦、眼窝深陷的棕发男人,死死盯荷官发牌的动作,嘴里念念有词。
肖恩,一个被债务和赌瘾折磨得濒临崩溃的鬼魂。
肖恩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李旧和亚恩希伯交换了一个眼神。计划开始。
牌桌上玩的是□□,核心规则很简单:每人两张底牌,随后荷官会依次翻开三、一、一共五张公共牌。玩家需用手中的两张底牌与桌上的公共牌,组合出最大的五张牌型。
开始每个人只知道自己两张牌,有四轮:翻牌前、翻牌后、转牌、河牌,通过每轮下注的举动,来猜测对方的牌力。
真正的赢家,往往是能看穿谎言,并编织出更可信谎言的人。
连续几把,李旧看到牌面,直接选择弃牌,全程几乎没有表情,仿佛只是个被男友拉来作陪的新手,谨慎至极。
她是一个耐心的猎人。
黑暗里,最先暴露的,永远是那些按捺不住的蠢货,和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呀,这么好的牌面都不敢跟?老先生,赌桌上可不能光靠运气,还得有胆色啊!”
像一只戏弄老鼠的猫。
肖恩赢下一个小底池,揽着身前的筹码,脸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戒心稍减。
“年轻人话不要太多,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酒精让他的话开始变多。
亚恩希伯举杯轻笑:“一把而已,老先生可不要半路开香槟,这么多筹码也要有能力带回去,您说是吧。”
杯子里的酒液轻晃。
让他来演纨绔子弟,真是屈才。
李旧收回盯着酒杯的目光,低头打开光脑,随口一提。
“我来的时候,恰好碰到监察官在巡逻。”
亚恩希伯一边翻看底牌,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话,“老先生可小心出门遇到监察官。”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肖恩哑着嗓子嗤笑:“监察官?呵呵……我外甥就是监察官,谁敢抓我。”
权力的微光总能让人盲目,哪怕只是借来的余晖,也足以让某些人忘乎所以。
李旧捏着筹码的手指顿了一下。
所以消息是从官方得来的?
“呀!监察官的舅舅!失敬失敬!监察官怎么来铜炉巷巡逻了?”
亚恩希伯身体前倾,语气夸张,湛蓝的双眼笑眯眯的看着肖恩,似乎在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再次换位后,这次李旧是庄家。
“哼,不过是大公司的走狗。”肖恩撇嘴,不再说话,专心看牌。
啧。
公共牌发出:红桃A,黑桃9,梅花3。
李旧这次的起手牌是梅花A和方块2,可以和公共牌组成一对A。
肖恩下注,亚恩希伯加注,肖恩跟注。
轮到李旧,她看了一眼肖恩,选择加注。
肖恩愣了一下,这个之前一直沉默跟注或弃牌的女人突然加注?他看了看自己的一对9,犹豫后跟注。
李旧看在眼里,赌桌上最可怕的不是对手有一手好牌,而是你根本看不透他为什么敢下注。
未知,是恐惧最好的温床。
“说起来,我倒听到一点风声。”
李旧拿起一叠筹码放在桌上,开口道:
“说是上层区有个平安生物的高级员工被杀了。”
亚恩希伯敲了敲牌,探头好奇道:“是吗,平安生物怎么说?”
“能怎么说?死就死呗,只是一个员工,又不是公司它爹。”肖恩插嘴,“那些大公司哪个把人当人了?”
亚恩希伯:“不至于吧,这都戒严寻找凶手了,要不然还有什么事能让平日里高贵的监察官踏足这破烂地方?”
“放屁,是机械蔷薇那帮大爷,明晚有批要紧货要出墙,狗屎!这帮公司狗,赚那么多,也不见分出一点……”
肖恩一边看牌一边嘟囔着,抱怨公司、抱怨制度,代表着底层人,仿佛命运的不幸,全都来自于外界的不公。
这种抱怨往往并非源于正义感,而是源于自己未能参与其中分一杯羹。
一旦让他加入公司,他又便会自发成为公司的拥护者。
这时候底层人的不幸,就是自找的了。
转牌是方块7。牌面没有同花或顺子可能。
肖恩过牌,李旧再次下注,数额不小。
“机械蔷薇出墙,为什么要监察官巡逻下层区?”
放下筹码,她收回手,似是不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好奇问道。
“还能为什么,有人盯上了呗。”肖恩随口打发道。
“那可是四巨头之一的机械蔷薇啊,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把主意打在它头上。”亚恩希伯接过话茬。
“还不是M-9小队那群不要命的佣兵,老子通风报信……”
肖恩注意力拉回了牌局,警惕的看了亚恩希伯一眼,脸上肌肉抽搐。
他最终选择跟注。
河牌是黑桃K。肖恩过牌。
李旧看了一眼肖恩,直接allin!
整个牌桌瞬间安静。
“亲爱的好帅!”
亚恩希伯欢呼雀跃,贴近李旧,给她一个飞吻。
肖恩脸皮发紧,死死盯着李旧。
他无法判断李旧是手握A、K这样的强牌,还是纯粹的诈唬。
在亚恩希伯的挑衅眼神中,肖恩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挣扎,最终弃牌。
李旧平静地收下巨大的底池。
没有亮出自己的牌。
她夹起一枚筹码,看向肖恩,点头轻笑。
她是不是诈唬?她甚至都没亮牌!
怀疑一旦产生,自信就开始崩塌,所有细节都会无限放大佐证你的所有猜测,尤其是在赌桌上,尤其是在这个城市里。
肖恩大脑飞快运转。
“哎呀哎呀!亲爱的赢了。”
亚恩希伯仿佛输得没有他,只是一昧地为李旧加油。
“看来今晚我们一定能拿下机械蔷薇新发布的那辆浮空车了。”
“再来!”
卡特红着眼。
新一轮,起手有两人弃牌,肖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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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犹豫地做了加注。
亚伯希恩看了底牌后,坐直了身体,“跟注。”
李旧看了看牌,拨了一垒筹码倒了过去。
一人看到后弃牌,再次轮到肖恩。
“加注。”
“再加。”金发碧眼的男人笑的像个招摇过市的孔雀。
“老先生,只剩我们三个了欸。”
肖恩冷哼,没有搭理他。
公共牌翻开:方块3,方块A,红心K。
肖恩的呼吸急促。
“下注!”
亚恩希伯只是笑,随手抓了一把筹码扔了出去。
李旧坐在暗处,犹豫后选择跟注。
第四张公共牌:方块K。
三张方块,同花变得有可能。
肖恩用力看了一眼一副输赢无所谓的亚恩希伯。
“加注。”
“呀!”
亚恩希伯不语,只是拉着李旧一昧跟注,仿佛要和肖恩死磕到底。
李旧一脸无奈,一副随他去的样子。
这时候,最后一张公共牌被翻开来:黑桃3。
肖恩胸有成竹,推出了面前的所有筹码。
旁边有人起哄。
“出手阔绰啊老肖恩!”
肖恩冷哼,他早已看穿了那个年轻女孩的强撑,现在只看这个金发小伙子的了。
亚恩希伯仿佛有些苦恼,犹豫不决。
“我弃牌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叹气,一副惋惜的样子。
李旧不语,伸手准备再次去看底牌,似乎有些想要放弃,亚恩希伯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担心,亲爱的,我们输得起。”
“跟注。”
肖恩率先翻开自己的牌,梅花A,黑桃K。
和公共牌里的方块A,红心K,方块K。
组成了葫芦。
“小丫头,希望待会儿不要哭鼻子,”
李旧一笑,道:“看来我只能祈求神明的眷顾了。”
“现在求神可来不及了。”
没理会肖恩的嘲讽,李旧翻开底牌。
牌桌上的是红桃3,梅花3。
而公共牌里恰好也有一对3。
四条。
比所有葫芦都大。
“呀——”
亚恩希伯轻佻一笑,在胸前轻点三下。
“看来求神是有用的,今晚神明眷顾了我们。赞美神明。”
“不可能!”
当最后一张牌揭开,肖恩脸色瞬间惨白,双手颤抖地抓住桌沿。
他已一无所有。
亚恩希伯吹了个口哨,慢条斯理地将所有筹码揽到自己面前。
他单手托腮,眼里含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金发沿着灯光流淌在红丝绒的桌布上,像城市上空巨大光幕里的完美偶像。
“老先生,赌桌之上,输赢各安天命。”
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肖恩,带着诱惑,“看你也是老手了,只是今天运气实在不行。想翻本吗?我知道个地方,房屋地皮、人体器官、机械义肢、机密资料什么都收呢,至于利息——好商量。”
纨绔子弟撕开浮夸的面具,露出一个逐利商人的精明。
肖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
“借我!”
“可不能平白无故的就借你呀。”
亚恩希伯端起酒杯,酒液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得有——抵押。”
8. 李老板
“哟,老索尔,你换新胳膊了啊。”
旁边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正炫耀地挥舞着他的机械义肢,金属手指一张一合间有蓝色荧光流淌。
“嘿,瞧见没?机械蔷薇的第三代,S开头的序列号,花了老子二十万呢!这还只是上层区淘汰下来的货色。听说公司的新品,一根胳膊就要这个数!”
他比了个夸张的手势。
赌客艳羡接口:“一千万!真他爹的……这些大公司,指甲缝里漏点渣,都够我们吃几辈子了。”
对话传入肖恩耳朵里,他下意识地点头,眼里满是贪婪与不甘。
李旧递给亚恩希伯一杯红酒,叹了口气,声音不大。
“是啊,如果是机械蔷薇那样的大公司的话,一件淘汰后的机械义肢也足够普通人赚一大笔了。”
亚恩希伯适时地将酒推到肖恩面前,肖恩抢过,一口灌下。
抵押?拿什么抵押?家里所有东西都已经被他输光了。
机械蔷薇?除非——
……周日晚上,码头区,机械蔷薇运输货物出墙,申请加强警戒……
他想起去姐姐家偷听到的消息。
……M-9那帮狗屎吃肉,我们这些报信的,连口汤都难喝上……
他想起赌友在赌桌上随口而出的抱怨。
眼神慢慢凝聚。
“消息!我知道一个机械蔷薇的秘密消息!”
这世上最容易利用的,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最不值钱的东西,比如野心,比如希望。
亚恩希伯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腿却被轻轻踢了一下。
目的到手,该撤了。
两人又玩了两把,便借口运气用尽,兑换完筹码离开了齿轮酒吧。
夜雨还在下。
在后巷分岔口,亚恩希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低声道:“那家伙动心了,但M-9小队可不好惹。你确定要插手?”
李旧点头,将赢来的大部分钱划给他:“我有数。谢了。小黑先借我。”
小黑是亚恩希伯的摩托车,涂色是五彩斑斓的黑,十分骚包。
“不要给我的爱车乱起名,什么小黑,他叫裁决。”
李旧斜眼一瞥,不敢苟同。
“好吧,小黑就小黑。”
亚恩希伯耸肩,“送你了,我要离开新维兰德了。小黑就当离别礼物,小心点,希望还有再见的那天。”
“生意不做了?”李旧反问,这个和她一起在黄泉摸爬滚打的罪恶的二道贩子正如他自己所说,什么都收,什么都卖。
“哪里不能赚钱,我也是个有理想的人呐。”
亚恩希伯又恢复了那副轻佻模样。
“来个拥抱吧!”话音未落,他就抱了上来。
亚恩希伯足足比李旧高一个头,长手长脚,将她整个人拥在了怀里。
发丝落在脖子里,有些痒。
李旧问:“去哪?”
“可不能让你知道,万一哪天执律庭把我抓走了怎么办?”
怀中人一把将他推开,嘴唇在黑发上擦过,亚恩希伯放开手,笑得灿烂至极,说的话不知假意还是真心。
她没有再问。
“一路顺风。”
“呀,真是狠心,让你不问,你还真就不问了。”
亚恩希伯盯着面前面无表情的李旧,笑容愈发浓烈。
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她眼里永远只有妹妹。亚恩希伯手痒,想敲她脑壳,忍住没动。
借着最后一面,满口胡言乱语。
“怎么办,还没分开我就开始想你了。”
李旧早就习惯了亚恩希伯的轻佻,她皱眉,开口道:
“只要不出墙,内五城外六城,光脑随时联系,我会接的。”
“算了算了,再见。”
他摆摆手,撑伞离开,没有回头。
“李旧,我一定会回来的。”
亚恩希伯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与亚恩希伯分开后,李旧没有回家。
虽然借着那杯酒将定位监视器种在了肖恩身上,但要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她还需要更多保障。
深夜,机械蔷薇,码头区,监察官。
李旧在光脑上查询了近日监察官对码头区的巡逻安排,果然,B区仓库重新安排了人手,还是个熟人。
M-9小队是一个佣兵组织,自诩下层区的暗影,黑夜里的英雄。
而他们的队长,是一个,妄想着拯救所有人的男人。
她恰好认识。
她骑车开向位于下层区边缘位置的M-9小队据点。雨丝自杀般撞向头盔镜片,惨烈异常。
她需要确认他对这批货物的知情程度,至少弄清楚水有多深。
骑着小黑,穿过挤挤挨挨的街巷,李旧停在一家名为“夜鸦安保公司”的陈旧大门面前,门头上挂着漆黑的乌鸦徽章。
窗户蒙尘,隐约可见几个穿着统一黑色制服的身影,像模像样。
这是M-9小队的地面据点。
她推开门,无视前台警卫审视的目光,径直走向角落的老式货运电梯。
电梯一直下行,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空气变得阴冷。
到地下了。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个开阔的地下空间,由废弃的防空洞改造而成,顶部布设着粗大的管道,混凝土墙面裸露,几盏灯吊在管道下,投下冷白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煮咖啡的气味。
靠墙立着几排金属货架,上面整齐码放着装备箱和机械零件。四张长桌拼成工作区,上面铺着地图,散落着工具。
远处传来断续的金属敲击声和低沉的交谈声。
整个空间简洁,有序。
不像一个野生佣兵组织,更像一个简朴而高效的军事指挥部。
她的目光直接落在最中间那个站在全息沙盘前的高大身影上。
作战服勾勒出宽厚挺拔的肩背,即使静立也稳如磐石,戴着半掌战术手套的手指,正点着地图。
听到脚步声,他没转身。
“李老板,这里不是你常来的地方。”他嗓音低沉厚重。
“偶尔也得维护下老顾客。”
李旧步履平稳,走到沙盘另一侧,与他隔案相望。
男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棱角分明,高鼻深目,鬓角已有几缕灰白,不显老态,更添几分历经风霜的冷峻。
正是M-9小队的队长,代号,山。
“听说你们最近接了单棘手的生意?”李旧开门见山。
山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不断变化的沙盘地貌上,手指滑动,将地图上一处区域放大,语气听不出波澜:“李老板的消息渠道,总是这么灵敏。”
“凑巧听到些风声。”
李旧直接坐在长桌上,语气平淡。
“我还听说,监察局最近对码头区,特别是B区仓库一带,加强了巡逻频次。”
闻言,山才抬起眼,眼如深井,半晌才道:“李老板从不做免费的交易。”
“有个输红眼的赌鬼,卖了他外甥,一位监察官。”
李旧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不起眼的金属芯片,放在桌角。
“这里是监察官的巡逻安排,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山没有去碰那枚芯片,只是看着李旧:“你想换什么?”
“别那么严肃。”李旧摆摆手,“这次是笔好买卖。”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安保公司制服的眼镜男人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一杯放在山的手边,一杯递给李旧。
笑眯眯道:“李老板,稀客呀!”
金令主,M-9小队的副队长,笑面狐。
“金先生,难得见你穿得如此……人模人样。”李旧接过咖啡,揶揄道。
“看来鄙人平日给老板留下了过于随性的印象,”金令主笑着,动作夸张地俯身行了一个略显浮夸的旧式骑士礼,“手工现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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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川咖啡,聊表歉意,希望合您口味。”
李旧迎着他的目光,顺势问道:“所以,你们这位菩萨心肠的队长,这次又接了什么委托?”
金令主:“没办法,队长见不得人间疾苦。”
这只死狐狸,嘴还是这么严。
她将目光转向沉默的山,他似乎终于做出了权衡。
“我们接到一个委托,找人,线索指向了一个毫无名气的小研究所,生物优化。”
山指向沙盘上那个放大的区域。
黄昏大道七十二号。
“它的防护级别和安全指数很高,不像普通民营机构。”他措辞谨慎,“我怀疑背后有大公司的影子。但不确定。
“是机械蔷薇。”李旧点破,她斜坐在桌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焦香中带着特有的果酸味。
她抬头,举杯向金令主示意。
“味道不错,谢了。”
金令主笑着颔首。
“原来如此。”
山语气沉沉,“三天前我的人潜入侦察,触发了高级别警报。但奇怪的是,对方并未追击。”
“干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
金令主在山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口道,“他们计划在周日晚上,转移批敏感资产。”
“你们——对这批货感兴趣?”
“李老板原来是为了这批货而来。”
金令主中指推了推眼镜,眯起的眼睛里看不出真实想法。
“队长只想完成委托,至于转移的是什么,我们并无兴趣。”
李旧随手向咖啡里丢了两块方糖,用小勺缓缓搅动,目光低垂,落在旋转的褐色漩涡里。
“看来我的消息没错。”
她顿了顿,道:“我可以把这枚芯片给你们。”
山沉默,审视着李旧,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真伪。几秒后,他开口,声音平稳:“你的条件。”
“信息共享。”李旧放下咖啡,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们行动时,我需要场面热闹一些,吸引注意力。必要时,为我提供有限度的火力掩护,助我脱离。作为回报,这个东西,就归你了。”
她将芯片轻轻推了过去,“希望能帮你们省去些麻烦。”
“你要拿货做什么?”山追问。
“找个东西。”李旧微微一笑,回答得半真半假。
山的目光再次落到地图上,手指在码头区的轮廓上敲击着。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李旧:“可以。但有个前提。”
他的语气带着警告,“我的行动里,只有一个声音。如果你越界,或者你的小东西危及我的队员和任务目标,我会先解决麻烦,再谈交情。”
“明白。”李旧点头,“我对当英雄没兴趣。”
山点点头,算是达成了暂时的同盟。
“具体行动细节,晚点给你,请非必要,不要介入。”
“成交。”
李旧利落转身,走到半路想起了什么,向后摆摆手。
“对了,麻烦队长帮我把门口摩托车送到理发店,谢啦。”
李旧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把几家势力过了一遍。
机械蔷薇的这次行动,处处透着反常。若是正规流程,何必在深夜进行,又何必私下寻求监察局的协助?这更像是一场内部清理——总部与项目组之间出现了的裂痕,有人急于销毁证据。
组织的崩塌,往往是从内部开始蔓延的。
M-9小队那边,山的军人背景让整个队伍纪律严明,但也过于谨慎。他们只为完成委托,不一定会与机械蔷薇正面冲突。
水,需要更浑一些。
码头区,刚好是蝮蛇帮的地盘。
那可是一群彻彻底底的鬣狗。
正好,她还差辆运输工具。
大门打开,地下世界的潮湿和喧嚣扑面而来。
黄泉到了。
9. 鸢尾花
庞大,混乱,嘈杂。
目之所及,巨大的锈蚀支撑架,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在其间蜿蜒,像是某种异形的血管。
废旧集装箱被胡乱堆叠拼接,搭建起层层叠叠的棚屋,向上隐没在昏暗的顶部空间,构成一座绝望而庞大的巨兽骸骨。
各色霓虹灯和广告牌闪烁不定,如废墟上的苔藓,将整个空间染上光怪陆离的色调。
喧嚣声如同实质,敲打着耳朵,尖锐的讨价还价,醉醺醺的嚎叫,机械的轰鸣,不知来源的死亡摇滚,还有持续不断从管道滴落的水声,
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李旧压了压兜帽,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狭窄的通道间蠕动,衣着暴露眼神空蒙如人偶的流莺,浑身义体改造过度的佣兵,蹲在角落阴影里行入尸鬼的瘾君子。
更多的,是像李旧这样,用兜帽或面具遮掩面容,行色匆匆的独行者。
在这里,混乱是唯一的秩序。
没有走向那些显眼的酒吧情报点,她身形一拐,偏离主道,走进了一条堆满废弃管道的支路。
这里安静些,只有几个蜷缩在破毯子里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的致幻剂的甜腻气味。
她一眼扫过,目光锁定一个缩在角落的老流浪汉。
他的衣服相对完整,戴着一顶旧特里比帽,眼神空洞,手指颤抖,是长期依赖化学慰藉,□□已被掏空的底层流民。
他怀里蜷缩着一只黑猫。
李旧没有迟疑,衣着完整,证明有自理能力,没有驱赶野猫,证明有一定认知能力。
她很早就知道,利用人性的弱点,是这世上最高效的手段。而悲哀的是,越是简单的欲望,贪婪、恐惧、爱,越是容易摧毁自己。
她厌恶这种手段,却又熟练得如同本能。
李旧在他面前蹲下,没有说话,按下光脑按钮,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放屁,是机械蔷薇那帮大爷,明晚有批要紧货要出墙,狗屎!这帮公司狗,赚那么多,也不见分出一点……”
正是肖恩的嗓音。
她没有放原本准备的方舟币,而是将一小块足够生存半月的琉金,轻轻放进他的空罐子里。金属与金属碰撞,是棋子落下的声音。
“码头区,东北门,周日晚上,记住了吗?”
带上变声器,平淡无奇的机械音。
“消息很值钱,你只需要把刚才听到的,卖给蝮蛇酒吧的酒保,随你要多少。”
“现在就去。”她又亮出另一块琉金,“回来后,这块琉金也是你的。”
老流浪汉眼睛浑浊,盯着那块琉金,缓缓点头。随后放下猫,蹒跚着离开。
李旧将琉金丢入空罐子,瞥了一眼幼猫,也起身离开,迅速消失在管道交错的阴影里。
她甚至不需要去确认。
那里不只一个人,消息总能传到蝮蛇帮耳朵里。
在这混乱之地,贪婪比任何誓言都可靠。
……
回到地面,夜风潮湿,将黄泉那混杂着腐朽与欲望的气息从李旧身上层层剥离。
她深吸一口气,摘下帽子,拢了拢外套,走向下层区枢纽的轻轨车站。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在为下月初的神诞日做准备。
通过闸机,向前走几百米。
一辆通体银白的列车浮在轨道上,车头印着黎明重工的标志:简易线条绘制的大日城市。
李旧上车,在角落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车厢里空荡而安静,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乘客,脸上满是疲惫。
列车在轨道上开始缓慢滑行。
窗外流光飞快。
李旧随人流下车,还需要再中转一次,挪动脚步,她漫无目的地扫过站台上那些麻木面孔。
目光骤然凝固。
昏暗的灯光下,李辛戴着顶旧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正和一个穿着圣西梅斯学院制服的少年说着些什么。李辛仰着头,嘴唇翕动,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胸口。
随即猛地一巴掌。
少年偏过头,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有反应。
列车缓缓驶进站点,她看见李辛说完最后一句话,利落地转身走进车厢,少年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李旧快步跟上,想也不想,侧身挤进即将合拢的门缝。她隔着一节车厢攒动的人头,盯着李辛。
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妹妹。
列车盘旋向上行驶,窗外的景色开始分明,高楼大厦霓虹闪烁,李旧紧握扶手。
她跟着两人,在圣菲利克斯教堂站下车。
行人撑伞而过,李旧戴着兜帽,看见那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教堂大门内。
她停在教堂主殿投下的阴影里,彩色玻璃透出的灯光将她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至少是教堂,她心想,总比地下赌场或者旅馆要好。
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没有再跟进去,站在雨中,只是看着教堂尖顶刺破夜空,像一柄利剑。
返回蔷薇街的末班车上,车厢空荡。
李旧闭眼,靠在背椅上,耳边一切的声音被列车拉得很长很长。
一片白光中,她看见李辛小时候的样子,在维斯塔莉亚的家里,穿着白蓬蓬的裙子,踮着脚尖,努力去够桌上那支羽毛笔,阳光透过积尘的窗户,把她柔软的发梢照得金黄。
她看见书房里的穿着白大褂的爸爸妈妈,看见厨房里的骨头饼干,看见阳台上的紫色鸢尾花,看见种着大片鸢尾的花园。
她的视角拉的很高,很高,她看见星罗棋布的街区,参差交错的高楼,看见蜿蜒的列车轨道盘旋而上,看见沉默的高墙,看见虫子在荒原上流淌。
她看见天空,看见巨大的、鲜红的落日缓缓坠落。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她向下坠落,坠落,坠落。
“终点站,黎明站就要到了,请各位乘客上下车当心缝隙,注意脚下安全……”
“吱呀——”
李旧拉开理发店的门,黑暗裹挟着优昙花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摸黑上楼,窗外霓虹灯牌的光影在天花板上流转。脱下外套,打开光脑,幽蓝的光映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姨母,明日仓库启用。】
消息发出,显示已读。
没有回复,椿从不废话。
做完这一切,李旧为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窗外的雨声变得遥远,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一声一声的跳。
这两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让她隐约回到了从前当清理者在野外奔波的日子。
只是那时候还有人在耳边唱不着调的情歌。
夜鸦、肖恩、德米尔·菲茨杰拉德、蝮蛇帮。
这些人一幕幕闪过。
棋盘已经布好,M-9是明刀,蝮蛇帮是暗箭,而肖恩是替罪羊。
戏台已经搭好,只等一场盛大的开幕。
至于李辛和那个少年……她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浴室。
暂且不提。
……
新纪672年7月21日,周日,上午十点。
倒计时还有,7天。
新维兰德在下雨。
李辛一夜没回。
李旧打开理发店的大门,等待客人的到来。下午,还要去玩偶之家参加聚会。
不知道带什么礼物好,也得给李辛准备一份。
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将霓虹灯牌的光晕拉扯成模糊的色块。
她坐在工作台前,擦拭着发剪。
“叮铃——”
李辛穿着昨天的衣服走进来,沾着雨水,摘下鸭舌帽,露出剃得很短的头发,
她走到饮水机前倒水。
“吃饭了吗?”李旧头也不抬地问,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擦拭剪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吃了。”
李辛喝着水,透过水液晃动的玻璃杯看向姐姐,“营养液。”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雨声。
“维斯塔莉亚的鸢尾,今年开得特别好。”
李旧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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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开口。
李辛放下水杯,杯底碰在台面上发出轻响。
“你回去了?”
“上月外出采样时顺路经过。”李旧抬起眼,“整片废墟里,只有那些花还在顽强生长。秩控中心已经开始了新维斯塔莉亚的重建工作,可能会拆除花园。”
她顿了顿,“八月三号是你的生日,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们对视着,记忆像潮湿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鸢尾花是六岁的李辛看完歌剧《蝴蝶夫人》后,吵着闹着要种的。爸妈拗不过她,便全家出动打造了一个鸢尾花园。
“那时候你说要当歌剧演员,在神圣广场唱《蝴蝶夫人》。”
李旧唇角上扬,眼前浮现小小的李辛穿着蝴蝶翅膀伸胳膊蹬腿的表演。
“还要我给你伴奏。”
“你还说要当医生,治愈所有人的基因崩溃症。”李辛靠在料理台边,声音很轻,“然后净化日来了。”
李旧沉默,她本意并非提起伤心事。只是快乐的童年在维斯塔莉亚,巨大的创伤同样在维斯塔莉亚。
李旧打破沉默,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还想当歌剧演员吗?我可以送你去新维兰德歌剧院去学——”
“那你呢?”李辛打断,反问道:“你的大提琴呢?你的医学梦呢?现在这样——每天给人剪头发,算计着每一分钱。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发剪在李旧指间转了个圈。
脑袋里响起爸妈的最后一句话。
“姐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照顾好小新。”
“我想要的?”她重复道,目光扫过货架上五颜六色的染发剂。
“我只想要你活着,开心快乐的活着。”
李旧的声音很温和。
“至于大提琴和医生……”她终于擦完发剪,把它放进消毒柜,起身去拿另一把齿剪。
“那只是一个梦。”
“那你自己呢?”
李辛的声音扬起。
“叮呤叮呤叮——”
一阵急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辛盯着李旧的手,平复下情绪,轻声说:“有个研究所的人来找过我。他们说可以治好我的病,条件是我去他们的实验项目。”
李旧闻言,缓缓转身,脸上褪去所有表情,只剩下一双眼,漆黑平静。
“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李辛迎上她的目光,“你别着急——我拒绝了,我还没那么傻。”
李辛道:“你从没告诉我,一支三级女娲药剂要一百万。”
雨声填满姐妹之间的寂静。
李旧听到拒绝后,眉头依然没有散来,她走到窗前,望着玻璃上蜿蜒爬行的雨水。
“这重要吗?我是你姐姐。”她的声音平缓而有力,李辛就知道,李旧从不会轻易露出心事,尽管她是她妹妹,尽管她是她唯一的亲人。似乎所有事情李旧都能从容不迫的解决,只放任她一个人在黑夜里猜疑,自愧。逐渐扭曲成委屈,怨恨。
李旧的所有辛劳和痛苦,都是她带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是一个累赘。
为什么,她们不是彼此的唯一吗?
为什么不放弃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李旧没有回头,道:“在这座城市,所有看似免费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知道,所以我选择了更直接的路。”
李辛盯着李旧的背影,缓缓走到她身边,一同望向窗外雨幕中的霓虹。
“但是,这我自己的路,姐姐。”
她看向李旧的眼睛。
“不要再跟踪我了。”
沉默持续良久,最终李旧极轻地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欣慰。
“记得要好好吃饭。”
霓虹透过雨幕渗进店内,在姐妹二人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或许是要为这座城市的每个人洗刷什么,又或许只是徒劳地淹没一切。
没有人再说话。
10. 孩子们
下午三点过半,雨暂歇了。
两人从超市回来,李旧将新买的印着“古典甜心”的布丁放入冰箱,随后仔细熨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米色仿棉衬衫。
下午,两人得去玩偶之家赴约。
李辛换了件藏蓝色卫衣,扯了扯袖子:“这件,还行吗?”
李旧抬头,目光认真,用力点头:
“嗯,很帅。”
时针指向四点,李旧将所有礼物装入布袋,营养液与天然蔬果汁垫底,编织工具和毛绒小熊玩偶被妥帖地放在上方,她捏了捏小熊软乎乎的肚子,调整着位置。
李辛斜倚门框,看着李旧的背影,肩胛骨在薄衬衫下微微凸起,像两只收拢的翅膀。
她总是这样。
不放过现实,也不放过梦。
李辛上前,默不作声地将布袋的拎口整理好,提了起来。
“走吧。”李旧的声音比平时柔和,像是多了几分释然。
李辛点点头,先一步推开了门。
午后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在两人身上,她们的影子依偎在一起,投在尚未干透的地面上。
玩偶之家藏在中层区飞鸟街尽头一条向上的窄巷里,一栋老旧的三层建筑,墙皮发灰,但窗户擦得干净,门口挂着一块手绘的木牌,画着几个手拉手的简笔画小人。
李辛推开铁门,门廊下挂着一串风铃,声音清脆。一个小豆丁忽地冲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辛姐姐!”
是个剃着光头的小女孩,约莫三四岁,仰着脸笑,眼睛圆润水亮。李辛嘴角弯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
“小鱼,”李辛声音放轻,“你的熊。”
李旧从布袋里掏出那个穿着机械恐龙服的小熊布偶。小鱼“哇”地一声接过去,紧紧搂在怀里,脸蛋蹭着绒毛,开心得原地转圈。
莎拉院长闻声从里间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意。
“李旧,李辛,你们来了。”
她接过李旧递去的布袋,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眼神软了一下,“总是让你们破费,伊瓦尔在楼上,他知道你们来,一早就坐不住了。”
她们跟着院长穿过略显拥挤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客厅。
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子在做着自己的事,有的在拼图,有的在看书,看到她们都小声地打招呼。空气里有淡淡的优昙花香和食物温暖的气息。
二楼的活动室更宽敞些,光线也好。窗边立一个型号老旧的大肚型机器人,坐在轮椅上的瘦高青年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头来。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21岁要沉稳许多,浓密卷曲的半长发披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眼镜,腿上盖着一条薄毯,膝上放着一本翻旧的书。
《与神同行时》
伊瓦尔,罹患二级基因崩溃征,因没得到及时治疗,永久失去了双腿。
“伊瓦尔。”李辛走到他面前。
“李辛。”伊瓦尔笑起来,蓝色的眼睛里忧郁散开来,又点头向李旧打招呼。
“姐姐好。”
“嘀——辛宝好,是托比哦。”机械正太音,听起来很傻气。
“托比好,好久不见。”
李辛招手打招呼。
托比是伊瓦尔的保姆机器人,已经陪伴他很长时间了。
“新宝乖,吃糖——”小机器人显示出一个眯着眼的笑,胸腔打开,推出一个盒子,机械手伸进去夹出了一颗糖,镭射包装,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李辛接过糖,“谢谢托比。”
伊瓦尔的目光落在李辛手上那套编织工具上,“这是……”
“给你的。”
李辛将工具递过去,“你应该用得上。”
伊瓦尔接过,手指抚过光滑的木质棒针和柔软的线团。
“谢谢……我很喜欢。”
他抬头看向李辛,声音含笑,“正好,快到冬天了,还可以给你织顶帽子。”
“宝宝可会织帽子啦——”托比在一旁插话。
李辛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极其自然地伸手,帮伊瓦尔把滑落的毯子角往上拉了拉。
李旧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一幕。她的目光扫过活动室,墙上贴着孩子们的画,色彩斑斓,有些笔触稚嫩,有些已显露出天赋。
其中一幅画吸引了她的注意:深紫色的背景上,一轮惨白的明月高悬,浓烈的金色和红色画出一片燃烧的玫瑰,花中央,有一个抱着膝盖的小小身影,画风带着浓烈的悲伤和绝望。
画角用铅笔写着两个小小方方的符号。
这时,一阵引擎声在门外熄灭,孩子们听见车声,一股脑儿的往下跑。
李旧跟在莎拉院长后面下楼,李辛推着伊瓦尔慢慢的走。
一道身着教廷白袍的修长身影迈入屋内,他手中提着一只印有圣序教廷徽记的箱子。
“神官大人。”
莎拉院长立刻迎上前。
“——父亲!”小鱼拉着小熊,紧紧抱住来人的腿。神官蹲下身,白袍下摆拂过地面,温和地摸了摸小鱼的光头:
“小鱼,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暖意。
更多的孩子闻声涌来,围在他身边,喊着父亲。他一一回应,叫得出每个孩子的名字,甚至记得他们的小喜好。
莎拉院长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
是圣菲利克斯教堂的神官大人,也是孩子们口中的父亲。
他安抚好孩子们,看向李旧李辛两人。
“神官大人。”
“父亲。”
“辛长这么高了啊。”他眼神温和,又看向李旧。
“欢迎回来,莉莉安娜。”
随即他走向伊瓦尔,目光温暖而欣慰:“伊瓦尔,二十一岁了。”
他打开密封箱,取出一支泛着幽蓝微光的药剂,“这是教廷的赠礼,基石药剂,愿它护佑你前行。”
神明赐福,教廷会对每个年满21岁,发育完全的公民送上基因稳定药剂,凭借身份ID可以去城市主教堂领取。李旧因为伪造身份,错过了时间,一直没能领取到。
伊瓦尔双手接过药剂,俯身行礼,“谢谢您,父亲,我不会辜负神明的眷顾。”
“你一直很勇敢。”
神官轻轻拥抱了一下伊瓦尔。
放开后,他转向莎拉院长,问道:“那个孩子呢,还不肯下楼吗?”
“唉,只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画画写写,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莎拉院长轻轻叹气,“神会庇佑她的。”
神官点点头,表示了解,带着歉意,道:“教堂近期事务繁多,不便久留,只能多麻烦您了。”
“您辛苦了。”莎拉院长关切地说。
他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李旧和李辛身上,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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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微笑后,没有多言。在孩子们依依不舍的“父亲再见”声中,转身离去。
“神官大人是孩子们的光。没有他,这里撑不到今天。”
莎拉院长注视着神官离去的背影,轻轻感叹,随后转身去准备晚饭。
温暖的灯光下,十几个孩子围坐在长桌旁,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炖菜。三岁的小鱼腮帮子鼓鼓的,晃着腿把胡萝卜粒拨到一边;伊瓦尔正帮旁边的孩子把面包掰成小块,自己碗里的土豆却悄悄被邻座的孩子多放了两块。
李辛起初只小口喝着汤,后来也在周围的笑闹声中,伸手接过了递来的半根香肠。勺子碰着碗沿,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混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整个房间像一锅咕嘟咕嘟煮开的甜粥。
饭后,莎拉院长端来了温热的茶和点心。
李旧和李辛坐下来,和伊瓦尔聊着天。大多是伊瓦尔和李辛在说,李旧安静地听着,偶尔抿一口茶。
小鱼抱着小熊布偶,挤在李辛旁边的椅子上,晃着腿。
窗外,云层散开了一些,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进来,给房间镀上一层暖意。孩子们的声音、茶水的热气、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背景音。
李旧看着李辛。在这里,李辛身上那种时刻紧绷的防御感似乎松懈了一些,虽然话还是不多,但她的肩膀是放松的,看着伊瓦尔和小鱼时,眼神里有种平时罕见的柔和。
“快七点了,时间不早了。”李旧放下茶杯,站起身,“我们该走了。”
伊瓦尔点点头,眼中不舍。
“路上小心。”
“辛宝再见!”托比笑眯眯地挥舞机械手。
小鱼跑过来,又抱住了李辛的腿。
李辛再次摸了摸她的光头。
走到门口,莎拉院长送她们出来。
“谢谢你们的礼物,特别是给伊瓦尔的,他很喜欢编织,这能让他打发些时间。”
李旧笑着点头,在转身离开前,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院长,墙上那幅紫色的画,是新来的孩子画的吗?”
莎拉院长看向二楼,轻轻叹了口气:“是啊,那孩子,心里装着很多事,讲不出来,就全都画在画里了。”
李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靠窗坐着的黑发少女,戴着耳机,低头在本子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请尽管告知。”
李旧没再追问,俯身告别。
“再见,莎拉院长,愿神明庇佑玩偶之家。”
走出窄巷,重回飞鸟街的主干道。夜晚降临,双月藏在高楼中,霓虹灯开始逐一亮起,世界的喧嚣再次将她们包围。
李辛沉默地走在旁边,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李旧侧目看去,发现妹妹的侧脸在霓虹灯的光影下,似乎比来时柔和了那么一些。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总会回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给予,也是为了在这片泥泞的现实里,偶尔能触碰到一点点像梦一样干净的东西。
就像那只小熊布偶一样,明知无用,却依然需要紧紧攥在手里的,一点柔软的慰藉。
哪怕只是很短的一会儿。
……
入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李辛的房间安静了下来。
李旧披着雨衣,悄然隐没在雨幕中。
好戏要开场了。
11. 黄雀夜
新纪672年7月28日,周日,夜。
雨水敲打着码头区钢架和集装箱顶棚,发出从清脆到沉闷的声响,汇成细流,积起一片一片的水潭,倒映着高处探照灯和远方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将这片开阔地变成了一面被打碎的的镜子。
这里并非临海,而是紧贴新维兰德内墙的一扇巨大侧门而建。
平日,这扇高达数十米的合金巨门紧闭,只有在特定时间才会开启,允许运送物资的车辆进出。久而久之,门前这片开阔地便成了集装箱的天然聚集和周转地,形成了独特的内陆码头。
此刻,巨门洞开,矗立在雨夜深处,俯瞰着脚下的蝼蚁。
李旧静静站在一座废弃吊塔的驾驶室顶端,雨水顺着雨衣兜帽往下淌。
下方灯火通明,却静得反常,只有雨水滴落和远处内墙通风口传来的低沉嗡鸣。
一切都在她的视线内。
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货车驶入场地,轮胎碾过积水。车门滑开,八名身着暗红色制服,胸前印蔷薇十字徽纹的人员鱼贯而下,动作整齐划一。
是机械蔷薇的运输队。
无人交谈,六人迅速警戒,两人前往操纵室开启权限,沉默地控制码头人工智能,操作起龙门吊。
钢索垂下,金属摩擦的嘎吱声响起,钩向标记着07B的集装箱,看起来毫不起眼,和周围的集装箱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想利用紧邻内墙侧门的地理便利,以最快速度完成这次隐秘转移。
几乎在同一刻,码头南侧入口处,两辆监察局的装甲悬浮车从雨幕中冲出,无声地堵死了通路。厚重的装甲在探照灯下泛着湿冷的光。戒严开始,任何想趁乱接近内墙的行为都将被视作挑衅。
副驾驶座上,年轻的监察官乔·卡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紧握枪柄。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带队参与这种级别的重大行动。只要顺利完成,他就能调去梦寐以求的军方清理队,获得下尉军衔,有给母亲申请去中层区居住的资格,这念头让他紧张又兴奋。
码头呈长方形,07B集装箱位于中心偏北。机械蔷薇货车停在其东侧,监察局装甲车封锁了南侧入口。
李旧迅速分析在场方位,她所在的吊塔在西北角,而在她斜对角,一座由废弃货柜堆叠而成的阴影之山深处,几个穿着哑光黑作战服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M-9小队在此潜伏已超过六小时。
山半蹲在货柜缝隙间,目光透过雨幕,死死锁定着机械蔷薇的运输队。他的在光脑上显示着此次委托:寻找失踪的十六岁少年——利昂。
最后线索指向机械蔷薇手下的生物优化研究所。
“金。”山的声音压低,透过雨声。
“确认集装箱里是否有生命信号特征。”
金令主单膝跪在后方的阴影里,微型电脑的幽蓝光芒映亮他镜片后的双眼。
“信号复杂,无法确定……机械蔷薇的人用了某种生物屏蔽技术。需要更近距离,或者等他们打开货柜。”
金令主回应,语气凝重。
他们的计划是潜伏、观察、确认目标,然后伺机潜入或拦截,前提是绝不能打草惊蛇。
一切都在等待。等待一个信号,或者,一个意外。
李旧轻轻敲击在怀中狙击枪枪管上,节奏稳定,无声的计时。安塔莉娅将监察局的巡逻频率和机械蔷薇的预计行动时间精确到了分钟,但人心和贪婪,永远无法计算。
她知道,自己撒下的那颗名为贪婪的种子,即将在这片雨水中破土而出。
快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水的声音是唯一的背景音。
突然——
“轰——!!!”
码头西侧传来引擎的疯狂咆哮和金属撕裂的刺耳噪音。
李旧转过视线,几辆焊接钢板、涂满涂鸦的改装车,如同挣脱锁链的疯牛,蛮横地撞开金属隔离栏,碾过积水,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气势,冲进了这片精心布置的舞台。
蝮蛇帮到了。
“剁了他们!货是老子的!”
一个装着血红机械义眼的青年,蝮蛇帮头目“疯狗”维克多,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用力嚎叫,他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纹身,怀中一把改装冲锋枪喷吐出耀眼的火舌。
匿名情报说这是机械蔷薇的私货,价值连城。
他心里清楚,用绝对疯狂的突袭制造混乱,趁乱抢货,然后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快速撤离,他赌的就是各方反应不及,且不愿死磕。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弹雨从他车窗口泼洒而出,无差别地扫向一切阻挡在前的目标。
平静被彻底炸碎。
黑暗处,一个机械圆球滚落,分裂为蜘蛛状机械四散开来,迈着趁乱靠近蝮蛇帮的货车,悄无声息爬入驾驶室。
“敌袭!!”
机械蔷薇的员工反应快得惊人,队形瞬间收缩,背靠货车形成防御。子弹击中车体,发出“铛铛”闷响,跳弹在积水地面划出火星。
一名公司员工肩部中弹,血花溅在暗红制服上,但他只是闷哼一声,单手换弹,继续点射,眼神冷静得骇人。破损的作战服裂缝下,隐约露出伤口边缘的金属光泽和线路。
射击精准,没有浪费一颗子弹,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蝮蛇帮众瞬间扑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地面的积水。
李旧透过狙击镜,扫视战场。
比预想的更麻烦,机械蔷薇护卫的机械改造程度这么高,箱子里的东西恐怕不只是实验废弃物那么简单。
“安塔莉娅,重新评估风险,优先确保撤离路线畅通。”
几乎在蝮蛇帮开火的同时,监察官们也依律行动。
监察局的装甲车顶,强光探照灯骤然亮起,两道惨白的光柱如同巨兽的瞳孔,扫过战场,定格在最为嚣张的蝮蛇帮车辆上。
乔·卡特大喊:“监察局!放下武器!”
但回应他的是更密集的子弹。
“唰——”
监察官依托装甲车开始还击,试图与机械蔷薇形成夹击之势。
维克多咒骂着缩回车内,碎玻璃溅了一身。
“分出一半人,给我挡住那些制服狗!”
他咆哮着,指挥手下火力压制监察官,场面彻底陷入三方乱斗。鬣狗的数量和毫无章法的冲锋弥补了战术的粗糙,机械蔷薇凭借超乎常人的纪律和改造优势,监察局试图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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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陷泥入潭。
枪声、吼叫声、金属碰撞声、能量武器充能的嘶鸣与子弹划破空气的呼啸,瞬间交织成一曲混乱而暴烈的死亡交响乐。
一个蝮蛇帮瘦子挥舞着砍刀刚冲过货车拐角,就被一枪爆头,直挺挺倒下。另一个壮汉借机翻滚靠近,将炸弹扔向机械蔷薇车底。
“轰!”
剧烈的爆炸声让整个码头地面都为之一震!
货车剧烈地晃动,黑烟混合着火星,爆炸的气浪将积水掀起,扑了乔·卡特一脸。机械蔷薇守卫瞬间还剩一半。
爆炸点燃了泄露的机油,一小股火焰在积水面上顽强燃烧,发出噼啪声,映照出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硝烟、血腥、烧焦的橡胶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恶臭。
流弹击中高处的路灯,灯罩破碎,李旧所在吊塔前方的一片区域骤然变暗,只有爆炸的火光不时照亮。
李旧的呼吸平稳,透过狙击镜,评估战场。
混乱,正是她想要的,但混乱也需要引导。
她瞄住一个试图从侧翼包抄机械蔷薇的蝮蛇帮枪手。那人动作敏捷,射击点也找的不错。
李旧的食指搭在扳机上。
她不是来杀人的,至少不完全是。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
子弹穿过雨幕,精准地钻入了那个枪手身旁的集装箱壁,溅起一簇火星。枪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掩体,动作慢了半拍。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一名机械蔷薇员工已经调转枪口,将他压制了回去。
李旧移动枪口。现在,该给另一边一点帮助了。
她的视线落向M-9小队。
在这光线明灭中,M-9小队试图保持隐蔽向07B靠近,只需要穿过一片无掩体的开阔地。
就在他们快速移动时,被一股试图包抄机械蔷薇侧翼的蝮蛇帮众撞见。
“这边还有埋伏!”
帮众下意识地开火,瞬间将M-9暴露在火力下。
山立刻下令:“规避!寻找掩体!”
一串的子弹扫向M-9的隐蔽点,打得水泥碎屑四溅,火星乱冒。
“队长,我们被咬住了!”一名年轻队员,山雀喊道,声音带着紧张,被眼前的血腥场面震慑,动作慢了半拍。
一枚流弹擦着山雀的肩头飞过,撕裂了作战服,带出一溜血珠。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脸上血色褪尽。
李旧的食指一动。准星瞬间跳跃,锁定了一个脸上带着残忍笑意的蝮蛇帮枪手。
那人的枪口,正稳稳地瞄向暴露位置的山雀。
“砰——”
枪声在码头空旷的上空回荡,传到几公里外的下层区时,已变得沉闷而模糊。一个漏雨的屋棚下,几个流浪汉被远处隐约传来的沉闷爆炸声和密集枪声惊醒。
他们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内墙方向,侧耳倾听。
“又有什么事了……”一个老流浪汉嘟囔着,把身子往角落里缩了缩。
“喵——”
一只黑猫跳跃过积水,窜上墙不见了。
不远处,霓虹灯牌闪烁不定的光线照亮了斑驳的墙壁,上面用猩红的喷漆新涂鸦着四个大字:真神已死。
12. 第二枪
第二枪。
子弹击中旁边液压管,管线瞬间破裂,喷射出白色的雾气,遮挡了视线,一串子弹歪斜着射向了天空。
山反应极快,一把将受伤的山雀拽到身后掩体。
“冷静!找机会侧翼反击!”
话音未落,一串子弹擦着山的头盔飞过。
被山拽开的年轻M-9队员,山雀,捂着肩膀,在掩体后喘着粗气,他心跳的厉害,抬手抹了把护目镜上的雾气,蓦地,不远处一个蝮蛇帮成员怦然倒地。
那是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正捂着腹部,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想喊什么,却只溢出一股血沫,眼神黯淡下去。
鲜血从撕裂的腹部汩汩涌出,和着雨水在地上晕开,留下大片大片的暗红。
山雀转头不敢再看。
混战中,山所在的小队被猛烈火力压制,被迫向监察官设立的防线方向后退。
李旧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她看到乔·卡特依托装甲车,紧张地射击,脸色苍白。“疯狗”维克多躲在车辆残骸后,吼叫着指挥着帮众送命。机械蔷薇的员工死了一半,剩下的如同机器收割生命。她还看到,在战场边缘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猥琐、鬼鬼祟祟的身影——赌徒肖恩。
肖恩躲在货柜之间的狭小空隙里瑟瑟发抖,浑身湿透,沾满污秽。他戴着黑色头套,露出两颗被欲望烧干的眼睛,本以为凭借对下层区巷道的熟悉,他可以从码头外围年久失修的排水管中钻入,趁着混乱捡漏。
“狗屎!”
他牙齿打颤,悔恨与贪婪交织。
“……干完这票就能翻身……只要拿到一点机械体,一点点就好……”
场面实在出乎意料的混乱,到底有几方势力肖恩都没搞明白,要他就这样放弃却也不甘心。他紧紧攥着怀里的手枪,寻找着潜入的时机。
李旧的嘴角,在兜帽的阴影下,勾了勾。
演员已经都登场了。
而她,只需确保剧情按照她写的剧本走下去。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狙击镜的十字准星,如同死神的瞳孔,再次开始缓慢而致命地移动,寻找着下一个需要被指导的目标。
雨,下得更急了。
准星掠过疯狂叫嚣的“疯狗”维克多。不知何时他已经摸到07B的地方,正指挥手下用激光切割器切割集装箱,火花四溅,落入水中熄灭,映照着一张张贪婪而扭曲的脸。
“快!快点!一帮废物!”
维克多喊道,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伴视若无睹。
李旧没有阻止,他们的疯狂,正是最好的掩护。
她的目光转向监察局的防线。
乔·卡特背靠装甲车,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额角不断滑落,他握枪的手在颤抖。
刚才一颗流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飞过,灼热的气浪现在还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看到一个蝮蛇帮众在他面前被子弹掀开了半个头盖骨,脑髓和着鲜血溅在泥水里,又被雨水迅速冲淡。
胃里翻江倒海,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继续射击。
“保持阵型!火力压制左侧!”他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狠厉。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位总是念叨着要调去文职部门的老好人同事,安德森,为了救援被火力压制的同伴,试图冒险去投掷震爆弹。
安德森从掩体后探出半个身子——
李旧在狙击镜里,清晰地看到监察队侧面方向,一个枪口已经从一堆废料后悄然伸出,瞄向了安德森毫无防护的肋部。
而M-9小队,正被逼着靠近监察官。
接下来,是第三枪。
砰——
一声清晰的枪响!
李旧的子弹率先出膛。射向安德森头顶前方一根松动的的钢梁。
“哐当!”一声巨响。
沉重的钢梁猛地砸落下来,带下一大片杂物,重重地砸在那狙击手藏身的废料堆前,溅起大片泥水。
“偷袭!”
这声枪响如同信号,所有监察官的枪口本能地转向了身后突然逼近到眼前的,身份不明的武装小队。
安德森被这动静惊得瞬间伏低身体,震爆弹脱手滚落在一旁的水洼里,噗嗤一声熄灭了。
“该死!”
乔·卡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将安德森拖回安全区域,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你不要命了!”他破口大骂。
安德森惊魂未定,看着那根砸落的钢梁,脸色惨白,喃喃道:“……神明保佑……”
“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再管安德森,乔·卡特迅速瞄准M-9小队,手指扣在扳机上,汗液混着雨水流进眼睛。他认出这些人绝非普通帮派分子。
山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乔·卡特看不清对方,但职业本能让他感到极度威胁。
“站住!再靠近我就开枪了!”
他厉声喝道。
山的脸色在雨幕中阴沉得可怕。
局势已彻底失控。
与监察官交火,意味着任务失败,若有监察官因此死亡,将被全城通缉。
吊塔上,李旧吐出一口浊气,白气在镜片前凝成一团薄雾,又迅速消散。她要确保混乱不会过早地走向任何一方的彻底崩溃,也不会危及她真正的目标。
狙击镜下意识地扫过那个寂静的集装箱。门缝里,没有任何光透出。
她蹙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如同藤生的荆棘,缠绕上她的心脏。
但此刻,她无暇他顾。山那边的战线,又出现了新的危机。
她的舞台,还未到落幕之时。
M-9小队陷入苦战。山宽阔的后背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正不断渗出鲜血,将暗色的作战服染得更深。
金令主那优雅从容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山雀脸色惨白,靠着掩体,徒劳地用手按压着肩头不断冒血的弹孔,呼吸急促而混乱。
他们被监察局的火力和残余蝮蛇帮的疯狂反扑夹在中间,如同风暴中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继续缠斗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李旧在扳机上轻轻敲击了两下。M-9小队是她计划里重要的搅局者和吸引火力的靶子,他们不能在这里彻底崩溃。至少,不能在她拿到东西之前崩溃。
“安塔莉娅,标记监察局指挥点。”她低声命令,声音被淹没在风雨声中。
几乎瞬间,狙击镜的视野里,一个幽蓝光标悄然浮现,标注出了乔·卡特所在的位置。
她的枪口,瞄准乔·卡特……身旁半米处的装甲车。
砰!
火星四溅!通讯天线应声而断,半截金属杆耷拉下来,滋滋地冒着电火花。
乔·卡特被这近在咫尺的袭击猛地一惊,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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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机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忙音,切断了他与队员的联络。
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头狼,电光石火间,他做出决断,声音透过雨声,果断沉毅:“金!就是现在!烟雾弹!”
“收到。”
金令主打了个手势。几名M-9队员如猎豹扑出。
烟雾弹嘶嘶作响,浓白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吞噬了监察官所在的区域。
“敌袭!保持阵型!”
乔·卡特背靠装甲车,举着枪,试图锁定目标。
烟雾边缘,几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出。
金令主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没有直接参与搏斗。
他通过通讯器低语:“左侧三人,优先解除武装。队长,右侧交给你了。”
一名M-9队员,夜莺,如同子弹出膛,从左侧突进。
她无视了指向她的枪口,在监察官扣动扳机的瞬间,侧身,滑步,动作流畅得如同预演过千百遍。
麻醉弹精准命中一名监察官的手腕,对方闷哼一声,武器脱手。
不等他反应,夜莺已贴近,一击肘击撞向其肋部,趁对方吃痛弯腰,抓住手臂,一个干净利落的关节反制,将其按倒在地,膝盖死死顶住后心。
另一侧,山一马当先,无视背部的伤痛,亲自压上。他没有使用枪械,高大的身影在烟雾中如同磐石。
一名中年监察官试图阻拦,用枪托砸来,被他手掌格开,另一只手扣住对方手腕,如铁钳般,顺势一拧一拉,监察官整个人失去平衡,甩了出去,砸向旁边的同伴,两人撞作一团。
山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目光始终锁定着被护在中间的乔·卡特。
乔·卡特目睹队员接连被制服,怒火中烧。
“混蛋!”
他举枪瞄准夜莺的背影,手指扣向扳机。
突然,他脚边的积水“砰——”地一声,溅起一朵水花。
远处金令主收起手枪。
卡特动作一滞。
在这迟疑的一瞬间,山动了。
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骤然爆发,前跨几步。卡特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来,握枪的手腕传来剧痛,山的手刀劈在他的腕关节上。
配枪脱手,掉进泥水里。
卡特不甘示弱,怒吼着,用另一只手挥拳反击,却被山轻易格开。
紧接着,山缠上他的脖颈,脚下一绊,卡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掼向装甲车门。
“砰!”他的脸颊狠狠撞在金属门上,眼前金星乱冒。
山的手臂从他颈后绕过,另一只手反剪他的双臂,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将他死压在车上,动弹不得。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卡特的视线。
他感觉到背后那人沉稳的心跳和压倒性的力量,自己所有的挣扎都如蚍蜉撼树。
金令主漫步走来,捡起卡特掉落的配枪,在手中掂了掂,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亲切。
“任务优先,得罪了,监察官先生。”
“走!”山一把拽起几乎虚脱的山雀。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烟雾逐渐散去,地面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几名被麻醉的监察官,M-9小队已经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货柜阴影之中。留下的,只有地上几枚还在嘶嘶作响的烟雾弹和几滩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的血迹。
13. 偷渡客
李旧移开枪口。她只是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机会,把握机会的是他们自己。
她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主战场。
蝮蛇帮的疯狂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穿着破烂夹克的尸体,鲜血混着雨水肆意流淌,将整个码头染成淡淡的粉红色。
但他们的疯狂也取得了成功。
在“疯狗”维克多声嘶力竭的咆哮下,那巨大的集装箱终于被高温激光切开了一条缝。
“吱呀——”
沉重的箱门被几名幸存的成员用撬棍强行撬开一道缝隙,足以让叉车货臂进入,里面隐约可见码放整齐的金属箱体。
“货!老子的货!”
维克多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溅射的血沫,状若癫狂。他跳上一辆抢来的叉车,亲自操作,将货臂狠狠插入缝隙。
鬣狗们欢呼着,粗暴地用叉车将整个集装箱拖出,轰隆一声架上一辆重型运输货车。
“哈哈哈!”
维克多站在车顶,挥舞着双臂,发出胜利的狂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无尽的财富和权力。他们甚至没心思去查看集装箱里到底是什么,贪婪和幸存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无人留意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趁着这片混乱,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个刚被撬开的集装箱内部。
维克多跨进重型货车的驾驶室,猛踩油门。引擎发出咆哮,货车如同脱缰的野马,撞开挡路的一切,载着战利品和意外的偷渡客,颠簸着驶离这片码头,冲向四通八达的公路。
螳螂捕蝉,似乎得手了。
吊塔顶端,李旧缓缓收起狙击枪,看了一眼光脑地图上闪烁的蓝点。
“安塔莉娅,准备行动。”
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
远处,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后。
一个长发白袍的身影静立,手中昂贵的高倍率望远镜清晰地捕捉着码头发生的一切。
看到货物被那群鬣狗劫走,他无怒无惊,放下望远镜,对身后的影子轻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
“撤了生物优化吧。”
说完,他转身,下摆翻飞,身影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真正的风暴,才随着那辆驶向未知黑暗的重载货车,刚刚开始。
车厢内一片漆黑,只有外面隐约透入的路灯在不断晃动。
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的腐烂气味直冲脑门。
肖恩颤抖着摸出手电,按亮。
光扫过之处,令人骇然。
光束最先落在正前方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培养舱上。透明的舱体内,浑浊的淡黄色液体中,悬浮着一具……东西。它依稀保留着人类的轮廓,但全身的皮肤似乎被完全剥离,裸露出的肌肉组织呈现出一种浸泡过的暗红色,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蠕动的变质生肉。而它的腰部以下……腰部以下,躯体如同高温下的蜡像般融化,延伸出数十根苍白中透着青紫血管的,水母触须般的软组织,在粘稠的液体中缓缓地飘动、蜷缩。
肖恩的呼吸一窒,手电光抖动起来,险些拿不稳。
他将光柱扫向右侧。
另一个稍小的舱体里,是一具只剩骨架的躯体,中空的肋骨里,一颗由齿轮和模糊血肉组合在一起的心脏,正通过透明的管路连接着骨架,一下,一下,缓慢而顽强地搏动着。
左侧的阴影里,某个实验体的头盖骨被完全移除,暴露出的灰白色大脑皮层上,密密麻麻地镶嵌某种虫卵。金属脊柱从断裂的颈骨中扭曲地延伸出来,六只蜘蛛腿般的机械臂肢破开背部,狰狞地张开。
肖恩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
他不敢再看,转身想要逃离这个地狱。他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扑向那道缝隙。
一个摇晃。
“砰!”
手电筒从手中滑落,砸在车厢,发出一声脆响,滚落到角落,光线向上——
照亮了车厢最深处的景象。
那里堆叠着更多的小型容器,有些里面的生物组织已经彻底失去形态,像融化的蜡像与机械元件纠缠在一起。另一些则呈现出动物与人的恐怖融合,长着鳞片的肢体、覆盖羽毛的胸腔、昆虫状的复眼,都以违背自然的方式强行拼接。
而在最角落的一个舱体内,
一个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蜷缩着。他有着一张称得上清秀的脸庞,皮肤苍白得透明,感应到了光线,缓缓抬头。
那少年有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像未被污染的天空。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
他的嘴唇无声开合,似乎在重复着某个单词,某个名字。
肖恩鬼使神差地,向前爬了一步,凑近去看。
下一秒,他看到了。
那少年的嘴里,没有舌头。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眼球。
那些眼球似乎感应到他的靠近,齐刷刷转动,看向了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呕吐物混合着胆汁冲破喉咙,但他什么也吐不出来。视野开始天旋地转,黑暗中那些舱体里的轮廓仿佛都在蠕动,要突破束缚。
在手电彻底熄灭前,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看见舱内那些血肉模糊的怪物。看见很多年前的春天,父亲抱着他和姐姐登上普瑞森墙,姐姐拉着他的手,兴奋地指着远方的荒原,眼眸清澈湛蓝。
玻璃出现了一道裂痕。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咔——”
“干杯!”
喧闹的摇滚音乐宣泄在驾驶室,玻璃瓶碰在一起,酒液喷射而出。
随即是一阵大声哄笑。
重型货车在无人的公路上疾驰。
驾驶室里,几个刚劫后余生的蝮蛇帮成员正兴奋地喝着啤酒,庆祝着胜利。
中控台上所有的屏幕一闪,幽蓝的数据流如瀑布落下,传出一个柔和的女性机械音。
“嘀——车辆控制系统接管中,安塔莉娅为您服务。”
“什么鬼?!”
维克多脸上的狂笑僵住,他转动方向盘,猛踩刹车和油门,但所有操控完全失灵。
重型货车像生了灵魂,无比平稳地减速,然后优雅地拐了一个弯,偏离了通往下层区的路线,转而驶向一条未知道路。
“不!不!怎么回事!停下!”
维克多用力捶打着中控台,但毫无用处。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他透过模糊的后视镜,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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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无边无际的大雨。
黄雀动了。
货车载着这一车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恐怖造物,驶向命中注定的终局。
李旧带上兜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下方的黑暗之中。
码头区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疏,最终被永恒不变的雨声吞没。只有那扇巨大的内墙侧门,在雨夜中注视着一切。
雨,还在下着,冲刷着满地的狼藉。火焰逐渐熄灭,只剩下焦黑的残骸和报废的金属冒着青烟。血腥味和硝烟味被雨水压进泥土。
尸体遍布各处,穿着各异,姿态扭曲,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惨烈。
仅剩两名的机械蔷薇员工开始打扫战场,回收同伴的遗体,仿佛刚才只是一次不太顺利的日常作业。
幸存下来的监察官们,互相搀扶着,脸上带着茫然、痛苦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乔·卡特拄着枪,站在雨中,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动不动。
安德森拍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一辆通体漆黑线的军用浮空车,无声驶入码头,停在空中。
车门开启。
德米尔·菲茨杰拉德走了下来。他穿着那身笔挺的黑色监察官制服,金发精致,仿佛准备出席一场高级会议。
他没有打伞,雨水落在他宽大的帽檐和肩章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扫过满地狼藉。
他的目光在装甲车上停留了片刻,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抹过一辆装甲车上被子弹刮出的崭新凹痕。
接着,他蹲下身,从一滩血水中,拈起了一枚变形的黄铜色弹壳。
军用狙击枪。
菲茨杰拉德缓缓站起身,将弹壳握入手心。
“有安排狙击手吗?”他目光扫过四周高处,最终投向那座寂静矗立的废弃吊塔。
“没有。”乔·卡特哑着嗓子回答。
“清理现场。封锁所有出口。所有幸存者,带回局里问话。”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冷漠,在淅沥的雨声中清晰地传开。
“仔细检查,”他顿了顿,补充道,“那座吊塔。”
……
雨下的愈发大了。
新维兰德城郊的雨声,与码头区的截然不同。
雨声嘈嘈切切,李旧站在集装箱前,身影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单薄。雨衣已经脱下,搭在一旁管道上,露出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后紧贴在身上的深色背心。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将码头上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安塔莉娅正在做最后的环境扫描和信号屏蔽确认。
“周边五百米内无生命体征。通讯干扰持续中。预计目标抵达时间:三分钟后。”人工智能冷静的女声在耳机中响起。
李旧深吸一口气,从口袋摸出一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薄荷糖,剥开,放入口中。甜味和冰凉瞬间在口腔中炸开,让她维持着清醒。
时间,在雨声的包裹,仓库的尘埃浮动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缕淡雅清冷的白檀与苦杏仁香气,悄然穿透了仓库中原有的腐朽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
紧接着,仓库侧门,无声推开。
没有引擎声,没有脚步声。仿佛她一直就站在那里。
椿来了。
14. 谁该死
她依旧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和服,仓库昏暗的灯光下,和服上银色绣纹泛着如水的流光。手中握着桧扇,合拢的,坠着一根紫色穗子,晃啊晃啊。
“晚上好,莉莉安娜。”
椿的脸上带着面对老友的温和浅笑。
“雨夜奔波,辛苦了。”
李旧扫过椿的身后,空无一人。她总是独来独往,却能调动无形的千军万马。
她颔首,侧身让出集装箱。
“姨母。”
椿没有回礼,视线越过李旧,落在那巨大的集装箱上,在那道缝隙处停留了片刻,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看来,你真的带回了一份……不得了的礼物,金翅鸟果然名不虚传。”她轻声说,像是赞赏,又像是意味深长的叹息。
“命运于我,总是过于慷慨。”
椿上前几步,扇柄轻敲了一下箱壁,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椿转向李旧,等待她的回答。
“不了,我只要女娲药剂。”
李旧抿唇,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度过眼前这一难关后,她将不再踏入黄泉。安安稳稳的当她的军方卧底,二道贩子理发师。
“果然是个小古板,和你妈妈一模一样,药剂我带来了。”
椿掩唇轻笑,随后从和服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只金属盒子。
约巴掌大小,密封极好,通体呈哑光黑色,只在中间有一道蛇杖标识。
平安生物出品,三级基因修复药剂,女娲。
椿托着药剂,并未立刻递出。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箱子里的东西绝非简单的实验废弃物,机械蔷薇丢失了如此重要的实验样本,可不会善罢甘休。至于那些监察官,锁定气味的猎犬,可不会轻易松开牙齿。对了,哈里斯死了,你知道吗。”
哈里斯,那位被她抓进去的野生基因编辑师,李旧一愣。
“这不符合流程,他的案件还没有提交圣庭,在大神官开庭审判前,他应该还在监狱才对。况且哈里斯主张罪名是侵犯公司专利权,罪不至死,顶多流放第十三区。”
圣庭掌握司法审判职责,在神公正的天平面前,任何人的罪行都将一览无余。
“看来小莉莉安娜不知道呢,我一直很好奇,你——”椿与李旧对视。
她一步向前,靠近李旧,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为什么一定要抛弃黄泉的身份呢?莉莉安娜,姨母对你不好吗?”
手指微凉,慢慢下划,李旧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集装箱上。
为什么一定要抛弃黄泉的身份?
李旧撇开头,不去看椿。
“姨母,你知道的,我其实一直都是个胆小的人。如果可能,我只愿意带着妹妹,安安稳稳过这一生,现在这样就挺好。”
“在这世道求个安稳,还是小孩子呢。”
椿放下手,慢慢踱步道:
“你不愿在黄泉挣扎,埋怨姨母给你的任务艰苦,害怕金翅鸟的名头太盛,姨母也能理解。可你在秩控中心就能得到安稳了吗?在这座宏大的秩序机器里,个人不过是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有用者、无用者,行善者、行恶者,高贵者、卑贱者,谁能安稳,又有谁能活?
你不愿放弃李辛,能接受秩控中心的控制,像工具一样供人驱使,无非就是觉得秩控中心是官方,是白,是好。莉莉安娜,哪有什么非黑即白,是非好坏?”
椿递过手中的盒子,“军方给不了你安稳,执律庭也不能。维斯塔利亚、阿斯利托亚、甚至是维兰德,城市一座一座的毁灭,几百万人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他们该死吗?哈里斯混迹黄泉多年,虽手上死了些人,可也救了不少人,那些义肢不匹配的、低级崩溃征的,致幻剂上瘾的,谁不是靠哈里斯的药剂才能苟延残喘活下来。莉莉安娜,你说,他们该死吗?”
她唇畔含笑,看着李旧。
李旧这次没有移开眼,直视椿。
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不起眼的金属盒子。
“姨母,没有人该死,但要活,得各凭本事。”
“呵,你这孩子,说不过你。”
椿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含笑叹气,“你准备好支付接下来的代价了吗,莉莉安娜?”
“我明白,姨母。”她将药剂紧攥着。
“谢谢您。”
椿用桧扇掩住唇角。
“愿它能带来你期望的安稳。”
“至于这些东西。”椿扫过东倒西歪倒了一地的蝮蛇帮成员,“我会帮你处理掉的。”
她微微颔首,算是告别。转身,身影如同融入水墨画般,悄无声息地消失,那缕白檀苦杏的冷香也随之缓缓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仓库里,又只剩下巨大的雨声和那座沉默的金属棺椁。
李旧不再停留,她将药剂贴身藏好,迅速穿上雨衣,拉低兜帽,如同来时一样,跨上小黑朝着蔷薇街的方向疾行。
雨丝冲撞,她的心跳得飞快。
理发店二楼,李辛的房间门缝下没有光。
李旧放轻脚步,拧开门把手。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隔壁教堂彻夜不熄的光影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流淌。李辛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似乎睡得很沉。
李旧打开床边一盏光线柔和的小夜灯。
灯光下,李辛的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
她其实不太会教育小孩,爸爸妈妈将李辛抱回来的时候,才小小的一团,手那么小,都抓不住她的一根手指。
在那个种满紫色鸢尾的庭院,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片氤氲的雾气。爸爸白色的研究服下摆偶尔掠过花丛,沾上湿润的泥土气息。
妈妈的书房里,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木料与旧书页的沉香静静弥漫,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排列整齐的书脊上切出细长的光带。
骨头饼干刚出炉的香气暖融融地弥漫开来,夹杂着牛奶和黄油的甜味。客厅角落里,那把她曾无比珍视的大提琴静静倚在墙边。旁边是妈妈的立式钢琴,深色木盖上放着一只插着干鸢尾的玻璃瓶。
李旧还记得自己笨拙地拉动琴弓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妈妈忍笑,耐心纠正她的手型。李辛抱着绘本,坐在不远处的地毯上,偷偷用蜡笔在她乐谱空白处画上歪歪扭扭的小花。
她一直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快乐的过下去。
那些被高墙和时间隔绝的过去,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以后——李旧以为会有的下一次合奏,李辛偷偷期待的下一个生日,父母承诺的下一个全家旅行,都永远停在了净化日之前。
她深陷于苦难带来的伤害,可那孩子还那么小。
她常觉亏欠。她亏欠李辛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亏欠她一对能够给予温柔庇护的父母,亏欠将她独自一人留在玩偶之家,亏欠她一具健康的、不会随时崩溃的身体。
李旧觉得自己偷走了李辛原本可能拥有的、另一种更光明的人生——如果那场灾难中两个名额,进入防空洞的没有她,李辛或许能在父母的怀里长大,住在明亮的房间里,穿着柔软的裙子,安心读着书,而不是在新维兰德潮湿的雨李里日益凋零。
幸福从来都是一种来之不易的东西。被爱的小孩才会变得无所不能。
世界早早地撕开伪装,将苦难血淋淋地摊在孩子面前。她修修补补,却常感无力。
李旧抚了抚妹妹的额头,取出那支药剂,露出里面极细的针尖。
努力让动作变得轻柔,用酒精棉片擦拭李辛纤细的手臂,找到静脉。
冰凉的触感让李辛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李旧没有丝毫犹豫,将注射头抵住皮肤,轻轻按下。
幽蓝色的药剂被注入静脉。
注射完成。李旧拔出空的金属管,小心地处理掉所有痕迹,坐在床边,借着灯光,注视着妹妹的脸。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几分钟后,李辛苍白的面颊上,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那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原本急促而不稳的呼吸,也变得悠长、平稳了许多。
一种生命的力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具濒临崩溃的身体深处被重新唤醒。
李旧一直紧绷的神经,直到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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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终于一松。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坠落,如潮水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身体微微晃动,不得不伸手扶住床沿才稳住自己。
成功了。至少这一次,她又一次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她的妹妹。
李旧转身,准备离开。
李辛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聚焦之后,落在了床边的李旧身上。随后目光下移,落在了李旧还未来得及更换的袖口处。
在那里,靠近手腕的地方,溅染着几滴已经干涸发暗的暗红色。
门被轻轻地关上。
李辛没有出声。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枕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黑暗里,那单薄的肩膀微微抖动。
稀薄的阴影透过门底的缝隙,在李辛眼底投下浅淡的黑。
直到黑影离去,楼梯响起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雨下大了。
她知道,那人又将一夜未眠。
李辛感到自己在无月的雨夜中沉沦,她的眼睛很疼,浓烈的色彩一块块化开包裹了她,红的红,绿的绿,绿色的是隔壁教堂满墙的蔷薇藤,红色呢?夏天结束了,蔷薇还在开花吗?
她的耳朵也疼,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是蔷薇荆棘上的一根刺,扎在她彻夜哀嚎的神经上。
终于,下楼的脚步声渐渐隐没。
李辛起身,久违地打开窗户,夜雨喧哗,大片大片蔓延的绿色蔷薇藤闯入眼睛。她伸手想要碰触一片叶子,忽然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她右手连忙捂住嘴,左手手指紧抓着窗沿,全身抵靠在窗台,呛出了满眼的泪。
浓烈的色块再次如油墨般化开。
从小到大,李辛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爸妈的离世。
家园的沦陷。
姐姐的抛弃。
身体的病痛。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她曾无数次祈求得到神明的答案。
在圣菲利克斯教堂;
在黄昏大道神像前;
在玩偶之家那间总弥漫着木头气息的窄小忏悔室里。
她低头跪坐,膝下的软垫磨损,光线透过高处那扇色彩晦暗的玻璃彩窗,落在木地板上割出一块一块的斑斓色块,尘埃和时间一起流淌。父亲大人的诵读声低沉平缓,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神说,万物皆有定序,生死各安其位。苦难是通往神国的阶梯,牺牲是灵魂最高的奉献。
神说,太阳所及皆是我的秩序,凡苦难者,我与之同行……”
她虔诚地听着,试图从那古老而威严的语句中寻找一些慰藉,一些解释。可当光斑从左脚移到右膝,诵经声歇,她抬起头,眼前只剩下彩绘玻璃上神明模糊而悲悯的面容,雨水蜿蜒,像在哭泣。
她心里下着一场持续了十年的滂沱大雨,无休无止,无边无际。
她懵懂俯身跪拜,额头紧贴着地面。
她失力跌落在地,额头紧靠着墙壁。
稚嫩的童声穿过久远的回忆与少女的呢喃重叠,在耳边响起。
“神啊,为何你的仁慈,从未照耀这潮湿的深渊?”
凭什么?凭什么是她?——每个夜晚,每次疼痛,她都在想这个问题。神像半敛的眼眸和姐姐平和的目光反复交织,李辛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她害怕姐姐那双永远平静的双眼。
姐姐牵着她走过离别和迁徙。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带她继续流浪,为什么要将她抛弃,又要重新找回来?
这样的自己,正拉着她,走向一场注定的、不可避免的献祭。
“迷茫的孩子,想要得到救赎吗?”
尘埃中有人伸出手。
隔壁蔷薇教堂的灯火彻夜不熄。李辛缓缓爬起,支撑着脸颊看着教堂高高的尖顶和明亮的彩窗。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姐姐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走进了圣菲利克斯教堂。
高台上,神安然端坐,眉目低垂。
真像啊。
15. 通知函
泛紫的天空被拨地而起的钢铁森林割裂出参差交错的色块,雨幕中霓虹失色。
不过城市下层倒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大厦的罅隙角落里,挤挤挨挨的扎根着形态各异的老旧民居,大多矮而窄小,从高处看,密密麻麻,像巨轮底肆意疯长的藤壶。
“蔷薇街”就是这样一条热闹拥挤的老街,之所以叫蔷薇街,是因为那座显眼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尖顶教堂,它无视《联邦建筑限度管理法》中对寄居建筑的十米高度限制,修的足足有五层楼那么高。
近些看,红砖砌底,巨石做柱,墙面饰有雕有繁杂花纹的白瓷砖,有高高的尖顶和明亮的窗户,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爬满整面红墙的薔薇花藤,此时并非是开花的时节,一切色彩在雨幕里晕开来变得朦胧不清,只有那墙蔷薇依旧绿的触目惊心。植物,还是大片大片生机勃勃的植物,对下层区的居民来说,这种自然景象可不多见。
植物多娇嫩,多昂贵。
被这样一装点,晦暗杂乱的下层区便也像一幅抽象油画来,短暂的可以入眼一观了。
尖顶教堂旁边,紧挨着一座二层小楼,因地基限制,建筑狭长,临街只有一间门面。
但主人好运气咯,小楼一侧正对着那满目昂贵的绿墙,如此好的位置,如此好的风景,天时地利!没有哪个商人不想在此大赚一笔。
偏偏,偏偏开的是个理发店。还是那种旧世纪都已经淘汰的、随处可见的、落后的发廊——“李姐理发”,贴着夸张发型海报的玻璃门不知道多少年头了,蒙上了一层模糊阴影,老旧的招牌来回变换着蓝白的灯光,不知是水雾影响还是电力问题,色彩灰暗的很。
不是个会做生意的!
中介机构几次派遣人员前来交涉,在他们的合理规划里,这方地界虽小却精,沾着蔷薇教堂的福泽,简直是神明偏爱庇佑之地!酒店、会馆、祈祷堂都是不错的选择,可均被那年轻的主人家婉拒,莫有不叹息。只能暗地里给愚笨的店主贴标签。
多好的地方啊。
不是个会做生意的店主,李旧用力拉起理发店的卷帘门,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在清晨的寂静中传得很远。
店内,优昙花的冷香几乎散尽,只剩下消毒水和染发剂的味道。
李旧心不在焉地擦着本就光洁的台面。小白在她脚边无声滑行,显示屏上闪着一个担忧的像素表情。
李辛还没有下楼。注射药剂后的沉睡通常需要更久。
“叮铃——”
店门被人推开,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铜铃响起时,李旧头也没抬:“抱歉,今天上午不营业......”
话音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戛然而止。
德米尔·菲茨杰拉德上尉站在门口。他没穿制服,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色西服衬得他肩宽腰窄,金发一丝不苟,与这间破旧的理发店格格不入。
“早上好,李小姐。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他颔首,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李旧放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上前,语气带着惊讶:“德米尔先生?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菲茨杰拉德迈步走进店内,目光扫过整个狭小空间,掉漆的理发椅,摆放染膏的货架,角落里型号老旧的机器人,老旧朴实,并没有什么特别。
“只是路过。我准备去码头区,想起李小姐住在这里,正好奥兰多的案子,还有些细节需要核实。”
他停在理发椅旁,道:“李小姐,你经常出入那片街区吗?”
李旧揉搓着围裙,赔笑:“不算经常,大概一个月一次,毕竟生意也不太好,不需要经常补货,我这里有进货的发票。先生要是需要,可以看看。”
说着,李旧匆匆在光脑上找电子发票。
“这样啊,李小姐不用着急,我只是随口一问。”
李旧一顿,起身道:“那请德米尔先生先坐,我去给您倒杯茶。让您看到如此简陋的地方,真是失礼。”
菲茨杰拉德没有动,道:“李小姐太客气了,您也不用麻烦了,我问几个问题就走。昨晚码头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武装冲突,您听说说了吗?”
李旧端过茶水,疑惑道:“冲突?我昨晚很早就关门了,妹妹身体不舒服......”
菲茨杰拉德接过杯子,道:“冲突很激烈,涉及多方势力。希望没有打扰倒您和妹妹的睡眠。”
“怎么会,下层区虽然看起来有些脏乱,比不过中层区,但治安还是可以,我们都很信任监察官和秩控中心。”
“谢谢您的信任。”菲茨杰拉德颔首,顺手将杯子搁置在了理发台上,继续道:“据我们调查,奥兰多先生死亡前后,该区域的监控系统受到了短暂信号干扰。巧合的是,昨晚的码头区,在冲突发生前,也出现了类似的信号干扰。”
玻璃杯在桌面上敲出轻响,李旧垂着头,道:“是吗?”
菲茨杰拉德不置可否,打开光脑,手指轻点,投射出一段糊满像素点的街道监控画面,简直不像新纪元的产物。
画面中,一个身形模糊的身影快速走过街角。
“经过技术人员的修复,监控画面显示,这个身影出现的时间与奥兰多的死亡时间非常重合。我们怀疑他就是凶手。”
菲茨杰拉看向李旧,眼神专注,问道:“这个人,您有印象吗?”
啧——
那身影当然是她,但雨天画面极其模糊,面目难辨。
李旧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语气肯定:“没有印象。上尉先生,那天路上人很少,我急着买完东西回家……”
“但另一个巧合是,我们对奥兰多先生的通讯记录进行了恢复。经过调查发现,他借着平安生物市场员工的便利,长期进行药物偷窃,涉嫌金额巨大,损害了公司的利益。他在遇害前偷走的最后一支药剂,是三级女娲。”
菲茨杰拉德关掉投影,向前一步,逼近李旧,目光紧锁道:“在此冒昧问一下,不知道李小姐的妹妹,患的是什么病?”
李旧沉默,每个身患基因崩溃征的人,官方信息都有记录。三级是可以在家治疗的最高级别,一旦超过三级,就需要被强制送入新维兰德高级治疗医院,由秩序控制中心全权负责,只进不出,和死了没有什么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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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为了一个公司员工的案子,菲茨杰拉德如此步步紧逼,他有什么目的?
菲茨杰拉德道:“我从社会保障署调取的记录显示,您的妹妹,李辛小姐,罹患的正是需要此类昂贵药剂维持的三级基因崩溃综合征。实在过于巧合,不是吗?”
店内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声,和小白滑行时的嗡鸣。
“吱呀——”
一声开门的声响,从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传来。
李旧和菲茨杰拉德同时转头望去。
李辛站在楼梯中段。她换上了圣西梅斯的女生制服裙,白色的衬衫,深蓝色的百褶裙,面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水杯,似乎只是下楼来接水。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菲茨杰拉德,落在李旧身上,带着虚弱的嗓音叫了一声:
“姐姐。”
菲茨杰拉德的眉梢轻微一动。
李旧转向菲茨杰拉德:“上尉先生,这是我妹妹李辛。”
菲茨杰拉德的目光在李辛身上停留了片刻,柔和了少许。他微微颔首:“您好,李辛小姐,愿神明赐予您健康。”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李辛没有回应,只是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便沉默地走下楼梯,径直走向饮水机,接水,然后转身上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看来您有一位很关心您的妹妹。”菲茨杰拉德的目光追随着李辛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重新看向了李旧,“为了妹妹,很多人确实愿意付出许多。”
李旧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是的。我妹妹的病需要那种药,药太贵了,还要上层区居民的身份,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奥兰多先生,我经常路过那里结识了奥兰多先生,他之前说他可能有门路,我、我只是想去问问,可我到了那里,他人已经出事了,我只是害怕……”
她用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菲茨杰拉德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流露出一些悲伤,像是想到了什么。李旧的坦白符合他的推理,而李辛的脆弱,则让这个故事显得更加真实和……可怜。
他不再咄咄逼人,后退一步,恢复了那种礼貌的疏离。
“我理解您的处境,李小姐。”
他语气缓和了些,道:“身为家属,那种无力感确实难熬。”但紧接着,他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
“但利用非法渠道获取管制药剂,甚至卷入更严重的案件,绝非明智之举。”
他上前一步,从西服内袋中,取出一张印着联合基地秩序控制中心徽章通知函,轻轻放在旁边的理发台上。
纸张落在台面的声音很轻,却让李旧心里咯噔一下。
啧。
这东西一旦拿出来,就不是商量了。
比任何威胁的话语都更具分量。它代表着整个秩序机器,已经开始正式地将目光投向了她。
在这个东西面前,小人物可没有说不的权利。
“鉴于您与多起案件的潜在关联,请您在未来七十二小时内,保持通讯畅通,未经许可,不得离开新维兰德城。我们会随时请您协助调查。”
16. 净化日
李旧看向那通知函,纸张质地硬挺,徽章浮雕精致。接下来七十二小时,她会被看得死死的,菲茨杰拉德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把她和李辛查个底朝天。
也不知道这个疯狗为什么死追着她咬。
要是任凭他查也查不出什么,安塔莉娅拥有最高权限,不惜一切辅助执律庭成员任务更是写在律法条例上的,只有新维兰德执政官才有审查的资格。
只是通知函同样祸及家属,虽然不会直接与嫌疑人同罪,审查和问话,还是要去监察局审讯室里来几遭的,李辛那身子骨,哪经得起折腾?问几句话可能都要倒下。
反抗?逃跑?更愚蠢。那会立刻将嫌疑人坐实为逃犯,招致整个秩序的追捕。届时不仅自身难保,更会彻底牵连李辛,带着她亡命天涯?别说治病,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
再装可怜也没用,菲茨杰拉德看起来根本不吃这套。他今天能拿出这张纸,明天就敢把李辛带走问话。
她想起把妹妹留在玩偶之家时那双眼睛,答应过要给她一个家的。现在家还没安稳,麻烦先找上门了。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性格,只能亮明执律庭的身份了。虽然会惹来更多眼睛,但至少能镇住菲茨杰拉德,让他不敢轻易动李辛。执律庭的招牌,总比理发师的名头管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松开围裙的褶皱。脸上的怯懦如晨雾散去。
脸上并无泪痕,眼神变得平静,甚至有些温和,她微微眯起眼,勾唇笑道:
“菲茨杰拉德上尉。”她轻声问道,仿佛只是好奇。
“您递交这份通知,有通过安塔莉娅的申请吗?”
她迈步上前,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张通知函,缓缓打开,扫过纸面,她眼睛里满是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颇为有趣的事情。
“不是我的名字呢,上尉。”她抬眼,直视菲茨杰拉德的眼睛。
“安塔莉娅,告诉他我是谁。”
菲茨杰拉德脸上的从容僵住,安塔莉娅是掌控整个新维兰德城市运转的人工智能系统,所有官方行动都必须通过它的审核备案,一个下层区的小理发师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个人耳机内传来熟悉的机械女音。
“查询权限通过。身份确认:莉莉安娜·安德莱恩,军衔少校,原S级清理队启明星副队长,现隶属秩序控制中心执律庭。权限等级:七级。”
新维兰德执政官也不过是九级权限,七级,比他足足高了三个权限等级,菲茨杰拉德缓缓攥紧了手掌。
“上尉。”
李旧,或者说莉莉安娜,斜倚着椅子,弹了弹那张通知函,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没有通过审核的通知,是否可以视为……滥用职权?”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轻轻笑了笑:
“看起来仿造得还挺真,怎么,上尉先生,您这次是打算亲自请我回监察局吗?”
——
“他走了。”李辛背着书包下来,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走了。没事了。”
李旧习惯性地想摸妹妹的头发,却被避开。
李辛走到门口,沉默片刻。
“姐姐。”她轻声喊道。
“我去上学了。”
李辛走出门外,又回头看了一眼。
“姐姐。”她又喊,似乎想问什么,却终未开口,只是挥了挥手。
“再见。”
“再见。”
李旧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李辛远去的身影。
窗外的雨终于彻底停了。灰白色的天光透过云层和玻璃,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有新生的鸟雀盘旋着,向着太阳飞去了。
德米尔·菲茨杰拉德转身离开李姐理发时,脸上还维持着那副无奈与恭谨的表情。
直到他坐上悬浮车,拐过街角,面色一沉,只剩下浸入骨髓的冷漠。
执律庭,秩序控制中心内部无人愿意提起的名字。它独立于常规体系之外,拥有近乎绝对的自主权,能对系统内任何部门与人员展开独立调查,处理那些无人敢碰的敏感事务。
它的行动由新维兰德执行官或安塔莉娅核心系统直接授权。成员身份成谜,平日隐于市井,只在必要时刻亮出身份。
是悬挂于整个秩序机器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奥兰多的案子,是他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台阶。一个无足轻重的底层研究员,但牵扯到平安生物,正好能让他顺理成章地接近那个庞大帝国的边缘。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执律庭,莉莉安娜·安德莱恩,少校。
她要做什么?
她……还那么年轻。
菲茨杰拉德看向窗外混乱破旧的下城区景象,一个脏兮兮乱糟糟的小孩跑过,衣不蔽体,眼神惊慌。
车窗缓缓闭合,映出他高挺的鼻梁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
真……令人嫉妒啊……
他点开光脑,接通通讯,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甚至带着惭愧:
“前辈,抱歉打扰。目标的身份,有些出乎意料,是执律庭的莉莉安娜·安德莱恩少校。”他停顿下来,仿佛难以启齿,“我的调查似乎,打草惊蛇了。”
对面沉默片刻,传来回应:“执律庭……确实麻烦。但上面的意思很明确,那批货物必须找回,不计代价。”
“我明白。”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变得坚定,“正因为涉及执律庭,才更需要查个水落石出。我会更谨慎行事。另外,我申请启明星的全部资料。”
“启明星?那不是牧孤星的队伍吗?权限很高,需要时间。”
“我等。”
通讯切断,他脸上那点惭愧也随之消散。
他知道,在庞大的体制机器面前,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但只要找到合适的弱点,哪怕是一颗不起眼的钉子,也能摧毁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
而他菲茨杰拉德,最擅长在黑暗中嗅出猎物的弱点,然后,一击毙命。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蔷薇街的方向,眼神复杂。
光影明明灭灭,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碧蓝眼眸。
监察局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西装领口,迈步下车。步伐从容,姿态优雅。
——
李旧站在窗边,看着李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安塔莉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校,菲茨杰拉德上尉调取了您的部分基础档案,并申请了启明星任务的加密资料。”
“意料之中。”李旧淡淡回应,“查清楚他的背景了吗?特别是和平安生物的关联。”
“初步信息显示,其母露西亚·菲茨杰拉德,曾为平安生物三级助理研究员。新纪661年,因涉及一起未公开的实验室事故被辞退,后长期抑郁,于新纪665年病逝。其生父疑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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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物高层,但未获承认。菲茨杰拉德由母亲抚养长大,与平安生物并无公开往来。”
私生子?
李旧眯了眯眼。
这或许能解释他为何对涉及平安生物的案子如此执着,一个试图用证明自己来叩响父亲家门的可怜虫?
但直觉告诉她,没这么简单。菲茨杰拉德那双眼睛里,不止野心。
希望事情能告一段落。
走到工作间,她打开暗格,目光掠过那套清理队黑色的作战服,胸前展翅的金翅鸟花徽章暗淡无光。
她取出衣服轻轻抖开,在身前比了比,镜子里的女人眼下略有乌青,眼神还算得上平和,只是有些空。
衣服有些旧了,已经过去五年了啊。
在没遇见启明星以前,李旧还不是莉莉安娜。
她只是废墟里飘来的一粒尘埃,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荒原风沙,和怀里仅剩的半块硬面包。
那是新纪664年,新维兰德的冬天,天气很冷,没有下雪。
她十五岁。
夏天时和妹妹从福利院逃出来,大神官收养了她们。在玩偶之家,不愁温饱。
但这是她的家吗?
神官总是忙碌,玛莎院长也是。
妹妹起初胆怯,总是沉默地躲在她身后,但很快便和那个坐轮椅的孩子熟络起来。
二楼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透过雾蒙蒙的格子窗,能望见远处高耸入云的普瑞森墙。
再远,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维斯塔利亚,妈妈,爸爸,哭喊,废墟,无休止的流浪……这些记忆如同潮水,时常在深夜将她淹没。
她手里攥着旧报纸,上面是维斯塔莉亚覆灭时的基地新闻:
【新纪662年12月7日,维斯塔莉亚地区遭遇突发性重大生物安全危机。经中心城异常科学研究院专家团队确认,一种具有高度寄生与快速变异特性的爬行类异种突破了普瑞森墙防线,在该地区形成污染区,对全体联邦居民的安全构成极端威胁。
为坚决阻断污染链,避免灾难性后果,秩控中心依据《紧急事态处理法案》授予的特别权限,秉持对人民生命高度负责的态度,于当日对感染核心区执行了彻底的物理净化。此次果断行动成功消除了异种威胁,彰显了秩序控制中心保护文明的坚定决心与强大能力。
英雄的维斯塔莉亚为我们而牺牲,他们的名字将铭刻于历史。让我们向牺牲者致敬,并坚信在秩序的指引下,文明的火种必将永续。】
新纪662年12月7日,维斯塔莉亚一夜之间从地图上抹去,民间私下称那一天为“净化日”。
李旧茫然,环顾四周,这是她的家吗?
不是。
她选择离开,把妹妹留在玩偶之家,那道沉重的铁门后,小女孩的眼睛像碎掉的玻璃,没有泪水,也没有声响。
李旧抚过妹妹柔软的头发,轻声说:“等姐姐找到家,就接你回来。”
妹妹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最后慢慢松开,铁门关上时声音沉沉。
她揣着伪造的身份芯片——莉莉安娜·安德莱恩,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在黄泉,有人按住她的头,冰凉的桌面贴着她的脸。他们谈论她的肾,她的肝,像在谈论猪肉的价格。
一只手把她拎了起来。逆光里,那人肩上的星很亮。
“小可怜。”
牧孤星笑起来有颗虎牙,“想活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