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厄与共》 第1章 第一章 诸神议会,从未如此“热闹”过。 这里本应是宇宙秩序的顶点,是法则与理性的具象之所,亿万星辰在脚下缓慢盘旋,构筑成环形的神庭,每一道星轨都代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规则,纯净到极致的神光充斥其间,无影亦无声,唯有概念与意志在此交汇,冰冷而永恒。 然而今天,这亘古的寂静被打破了。 并非喧嚣,而是一种更为沉重的,凝滞的“喧哗”,无数道神念,或古老,或威严,或漠然,或隐含讥诮,都聚焦于神庭中央那道孤绝的身影上。 奈厄德拉。 他静静地立于审判之位,周身萦绕着与这辉煌神庭格格不入的,仿佛来自世界背面的晦暗气息。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光洁镜面上的一道裂痕,完美秩序中的一个悖论,神光流淌到他身边,似乎也会不自觉地黯淡,绕行,被他身上那无形的“阴影”所吞噬。 他的容貌,是超越了性别与凡俗理解的美,妖异近魔,每一寸线条都勾勒着古老神祇的倦怠与冷漠,那双眼睛,是两颗凝固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深渊,此刻半阖着,仿佛眼前这场关乎他命运存续的审判,还不如时间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值得关注。 “奈厄德拉,司掌世间一切“不幸”之古老神祇。” 一个宏大而毫无波澜的声音在神庭中震响,那是主审神祇,秩序与律法的化身,“汝被指控,滥用权能,过度干预人界运转,扰乱既定之平衡。汝,可有辩驳?” 奈厄德拉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的声音悦耳,却带着一种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平衡?吾之存在,即是平衡之一环,吸收,储存不幸,维系光暗流转,此乃吾之天命,何来“滥用”?” “诡辩!”另一道锐利如剑锋的神念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你所谓的“吸收”,确实维系了某种平衡,但你的问题在于那微不足道的“眷顾”!你那“区区”百分之十的真实神力干预,对凡人而言,已是不可承受之重!其他神祇,干预程度不足百分之一,唯你,奈厄德拉,你的“仁慈”,恰恰是最大的不公!” 奈厄德拉终于微微抬眼,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涟漪。 “吾回应信徒之祈愿,吸收其不幸,赐予片刻安宁,此乃交易,亦是规则允许范畴内的“神迹”。莫非,议会认为,吾应如尔等一般,仅以虚无的安慰与心理暗示,敷衍那些献上信仰的灵魂?”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不少神祇无形的脸上。 神庭中泛起一阵细微的波动——百分之十的真实神力干预,在普遍依赖信仰反馈和自我安慰机制(那所谓的百分之九十“神迹”)的神界,确实显得扎眼,他就像一群精于算计的商人中,那个固执地坚持实物交易的异类。 “秩序,在于均等,在于不可逾越的界限。” 主审神祇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行为,已构成“过度”。你赐予部分凡人过于沉重的希望,打破了他们本应依靠自身力量渡过的劫难,此风不可长,经议会裁定,剥夺奈厄德拉现有神格,暂贬入人间。” “剥夺神格”四字,在寂静的神庭中炸响。 即使是奈厄德拉,那万年不变的倦怠表情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能感觉到,周身那维系了他无尽岁月存在的神力本源,正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集体意志强行剥离,封印。 那是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痛楚,但他只是微微蹙紧了眉头,将一声闷哼压在了喉咙深处。 光芒从他身上流泻,消散,那层代表着神位与权能的辉光迅速黯淡下去。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暴露”。仿佛一件始终包裹着他的,坚不可摧的铠甲,正在被硬生生剥落。 “考验随之而至。” 主审神祇的声音继续宣告,如同宣读既定的命运。 “堕入凡尘后,汝需凭己身,获得一个凡人“满身满心”之爱,非信仰,非崇拜,非恐惧,而是纯粹,平等,交互之“爱” 届时,方是汝回归神国之日。” 爱? 奈厄德拉几乎要嗤笑出声。 多么渺小,多么无谓的人类情感。对于司掌不幸,见证过无数因所谓“爱”而滋生悲剧,最终化为更深刻不幸的他而言,这考验本身,就是一场绝佳的讽刺剧。 用他蛊惑众生的皮囊,去骗取一个凡人廉价的爱意? 易如反掌。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筛选合适的“猎物”——最好是情感丰富,易于操控的个体。 这不过是一场简单的交易,用他剩余的,最不值钱的美貌,换取重返永恒。 “切记,奈厄德拉。” 主审神祇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是警告,还是怜悯? “汝之神职本质乃“吸收”与“储存”不幸,堕凡后,神力封禁大半,对体内庞大“不幸”的掌控将急剧削弱,届时,“不幸”会自行泄露。” “汝之存在本身,将成为灾厄的辐射之源,靠近汝者,必将被汝之阴影吞噬。” 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不仅剥夺力量,还将他变成一颗行走的灾星,他无法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带来的不幸。 他的爱,果然是对所爱之人最恶毒的诅咒——这个他早已深知的真理,此刻以如此直白的方式,成为了他考验的一部分。 但这与他何干? 凡人的性命,不过蜉蝣,他只需尽快完成这场无聊的交易,重返神座,任何因他而遭遇不幸的凡人,都只是必要的代价。 “裁决已下,即刻执行。” 没有给他回应的时间,神庭中央,奈厄德拉脚下的星辰轨道骤然亮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充满排斥力量的漩涡,一股无可抵御的撕扯力传来,作用于他的神体本质。 剥离感更加强烈了,不仅仅是神力,还有他对这个维度,对法则的感知,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模糊,扭曲,辉煌的神光褪色成一片混沌,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从这永恒的殿堂中“丢”出去,丢向那个他从未真正在意过的凡间。 在下坠开始的前一瞬,他最后看到的,是诸神议会那些模糊而高高在上的身影,他们的神念冰冷地注视着他,如同目送一件不合格的物品被清理出库。 然后,是无尽的坠落。 穿过层层叠叠的时空壁垒,规则在他身边破碎又重组,属于神明的感知被迅速剥夺,属于人类的,粗糙而直接的感官开始如同潮水般涌来——冰冷,窒息,剧烈的摩擦与失重感。 意识在绝对的速度的碾压下开始涣散。 第2章 第二章 …… 意识,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粗暴方式下被强行拽回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冰冷。 一种黏腻的,渗透骨髓的冰冷,并非神国那种概念性的绝对零度,而是混杂着污水,腐烂有机物和某种……生命代谢废弃物的,具象化的湿寒,它们正透过一层粗糙单薄的布料,紧紧贴附在他的皮肤上,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残存的热量。 紧接着,是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鸣,并非神庭法则的低语,而是自然界最原始狂暴的咆哮——雷鸣。 紧随其后的,是密集到令人窒息的,噼里啪啦的砸落声,是液体以倾覆之势撞击地面,墙壁以及他这具躯体的声音。 雨。 凡间的雨。 最后,是气味。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属于“人间”的气味。 雨水也冲刷不尽的,积年累月的尘土味,垃圾在潮湿中缓慢**的酸馊气,还有墙角青苔的腥臊……这些气味如同无形的触手,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玷污着他曾经只需呼吸纯净神能的感官。 奈厄德拉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两道斑驳,肮脏的砖石墙壁,向上延伸,切割出一线狭窄而阴沉的天幕,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絮,低低地压着,雨水从那一线天中倾泻而下,砸在巷子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然后汇成一股股污流,漫过他的手臂,他的腿,他深陷于泥泞之中的半边脸颊。 他试图移动,回应他的却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 这具躯壳,这具为了适应凡间规则而被临时塑造,此刻正承载着他被封印后残破神魂的容器,沉重得超乎想象,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像是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卑微的存在形式。 他,奈厄德拉,司掌不幸的古老神祇,此刻正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躺在一条无名巷道的泥水之中,承受着凡间最寻常,也最肆无忌惮的暴雨冲刷。 几乎要让他发笑的荒谬感,取代了最初的茫然。 他尝试调动神力,哪怕是最微末的一丝,用以驱散这该死的雨水,或者至少让这具身体恢复些许行动力,然而,意识沉入体内,感受到的却是一片近乎死寂的空虚——曾经浩瀚的神力源泉,如今只剩下干涸的河床,只有些许残渣还在微弱地流淌,连维持这具身体最基本的温暖都显得捉襟见肘,在他灵魂深处,那被强行封印的神格之下,庞大到足以湮灭星辰的“不幸”正在躁动,失去了神力的有效约束,这些他赖以存在,也禁锢了无数岁月的灾厄之力,如同破了容器的酒水,开始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地向外渗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 那是一种阴冷的,带着不祥粘稠感的能量,正以他为中心,缓慢而持续地弥漫开来,融入周围的雨水,渗入脚下的泥土,污染着这片狭小的空间。 它们是他的本质,是他的神力,如今却成了他无法完全掌控的,附着于身的瘟疫。 这就是议会所谓的“泄露”? 他能预见到,任何长时间停留在他身边的生命,无论是蝼蚁还是凡人,都将会被这泄露的“不幸”所缠绕,轻则厄运连连,重则……他懒得去想。 这本就是他存在的阴影面,如今不过是变得更加直白,更加不受控制而已。 奈厄德拉扯动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雨水立刻灌入他的口中,带着泥土的腥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污浊味道,他仰面躺着,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那张即使沾染泥污,也依旧妖异得惊心动魄的脸庞,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滑过脖颈,没入湿透的衣襟,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眸,望着阴沉翻滚的乌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亘古的,神性的倦怠,以及一丝对自身处境的漠然评估。 获取一个凡人的爱? 在这具脆弱,冰冷,并且不断散发着灾厄气息的躯壳里? 用这狼狈不堪,躺在泥泞中淋雨的姿态?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短暂地照亮了这条阴暗的巷道,将他躺在污水中的身体映照得苍白,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炸响在巷口,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奈厄德拉闭上了眼睛,不再尝试挣扎,也不再浪费力气去抵御寒冷与不适。 他需要适应,需要积蓄这具身体里仅存的力量。 他需要思考,思考如何在这充满限制的人间,找到那个“合适”的猎物,完成那场“爱”的骗局。 雨水无情地拍打着他,仿佛要将这位堕落的神明彻底洗刷,融入这尘世的泥泞,巷子外,隐约传来模糊的,属于人类城镇的喧嚣,被雨声淡化,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躺在这里,等待着,也不知在等待什么,或许是雨停。 第3章 第三章 闭着眼,他剩余的神念如同受损的蛛网,勉强以自身为中心,向周围极有限地蔓延开去,他“感觉”到墙角某处,一窝老鼠正因为某种莫名的不安而躁动,匆匆搬离了巢穴——那是被他泄露的“不幸”所惊扰。 凡间的生命,果然脆弱得可怜。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规律的声音,混杂在滂沱雨声中,由远及近,敲打在他过度敏感的听觉上。 是脚步声。 不同于老鼠窸窣的慌乱,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属于人类的,稳定的节奏,虽然略显沉重,大概是踩在泥水里的缘故,却目标明确,正朝着这条偏僻的巷道而来。 奈厄德拉沉寂的心念微动。 猎物……这么快就上门了? 他依旧闭着眼,维持着昏迷的姿势,内心却已开始冷静地盘算。 一个会在这种暴雨夜独自穿行于肮脏小巷的凡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流浪汉?醉鬼? 还是某种心怀不轨之徒? 无论哪一种,或许都是可以利用的契机,他需要离开这泥泞,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更需要一个能够近距离实施骗局的对象。 脚步声在巷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方向,或者,是被巷中这不同寻常的“景象”所惊住。 然后,那脚步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慢,更谨慎,一步步向他靠近,即使隔着闭合的眼睑,也能感知昏黄的光晕,以及其微弱的暖意。 是油灯。 看来不是无家可归者。 那光晕在他头顶上方停驻。 奈厄德拉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带着雨水般的凉意,落在他脸上,身上,仔细地,毫不回避地打量着。 他耐心等着,等着惊叫,恐惧的退却,或者是贪婪的试探。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声音,没有粗鲁的触碰。 只有那道目光流连在他脸上,带着奈厄德拉无法立刻解读的震动。 时间在雨声中仿佛被拉长。 终于,他感觉到对方蹲了下来。 油灯的光晕更近了些,混合着湿羊毛斗篷和干净皂角的气味——朴素而整洁的,属于普通人的气息。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很轻,被雨声模糊了边缘,却穿透了这片冰冷的死寂: “……神迹……” 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更像是一句无意识的呓语。 奈厄德拉心中冷笑。 果然,还是被这皮囊所惑。 凡人,终究是视觉的奴隶。 他准备“适时”地醒来,用这双被评价为“深渊”的眼睛,给予对方更强烈的冲击,完成这初次掌控。 可就在他即将睁开眼的那一刻—— 极其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刺入他残存的神识核心! 那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一种……共鸣? 或者说,是某种沉睡印记被强行触发的悸动? 源自他这具堕神之躯的深处,更源自……眼前这个凡人?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奈厄德拉猛地睁开双眼。 雨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张年轻的男性的面孔,被雨水淋得湿透,黑发紧贴在前额,显得有些狼狈,肤色是健康的微深,五官清秀端正,谈不上多么惊为天人,却有一种沉静温和的安定气质。 然而,所有这些,都无法掩盖那双眼睛带来的冲击力。 是深蓝色。 如同暴风雨过后,最深,最沉的海域,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与秘密,此刻,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正牢牢地锁定着他,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恍惚,以及……一种奈厄德拉在无数信徒脸上见过,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的,炽热到几乎要将自身燃尽的—— 信仰。 源自灵魂本源的信仰之火,在那深蓝色的海面上熊熊燃烧,不是惊艳于美貌的痴迷,不是评估价值的算计,甚至不是对未知存在的恐惧。 那是认出了自身命运般的,义无反顾的归属。 恩里克看着这双骤然睁开的,非人的眼眸,灵魂仿佛被彻底贯穿,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下意识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湿透的,原本可能还能提供些许遮挡的旧斗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带着自己体温的,粗糙的布料,盖在了奈厄德拉被雨水浸泡的,冰冷的身体上,动作轻柔到极致,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坚定,穿透哗哗雨声: “别怕,” 他说,深蓝色的眼眸里是单纯至极的担忧,“我带你回家。” 奈厄德拉看着他,看着这双映照着信仰之火的眼睛,所有预设的利用方案,蛊惑的台词,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多余。 这个凡人,非常不对劲。 他盘算着如何骗取他的爱,好重返神国。 而这个凡人,看他一眼,似乎就已愿交付一生。 第5章 第五章 恩里克的小屋坐落在城镇边缘,靠近一片安静的树林。 当那扇略显陈旧但结实的木门在身后关上时,外界狂暴的雨声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只留下沉闷的,敲打屋顶的余响,屋内温暖而干燥,与外面的冰冷泥泞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木头的味道,一侧墙壁的架子上分层摆放着许多晒干的药草,用棉线捆扎得整整齐齐,另一边的长桌上则散落着石臼,药杵和一些处理到一半的根茎植物,显示出主人精通此道。 恩里克小心翼翼地将奈厄德拉安置在壁炉旁一张铺着厚实毛皮的扶手椅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一片雪花。 “请稍等,我马上生火。”恩里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喘息,眼睛里却亮着一抹完成了某种重要使命的,踏实的光芒,他迅速转身,从角落的柴堆里取出干燥的木柴,熟练地投入壁炉,用火石点燃引火的绒草。 火焰很快升腾起来,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阴影,也映亮了奈厄德拉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和那双始终沉寂的眼眸。 恩里克这才直起身,脱下自己湿透沉重的外衣,挂在火炉边的架子上烘烤,他里面穿的亚麻衬衫也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青年清瘦却不孱弱的轮廓。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房间靠近内侧的一个角落,动作顿住了。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粗糙石块垒砌的台子,上面摆放着一些东西——几近干枯,形态奇特的黑紫色花朵——那是只在传闻中生于极阴之地的“夜泣草”,几块布满孔洞,仿佛被什么腐蚀过的深色石头,一个造型古朴,材质不明,刻满了扭曲符文的黑色小碗,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暗沉的痕迹。 恩里克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困惑。他微微蹙起眉,朝着那个角落走了几步,像是在仔细辨认。 “奇怪……”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充满了不解,“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不像药材……” 作为一名草药师,他对各种植物和矿物特性都有一定的了解和认知,但这些物品散发出的气息,与他所知的任何药用价值都格格不入,反而带着一种令他下意识排斥的阴冷,他伸出手,拿起那块布满孔洞的石头,在手中掂了掂,又放下,手指拂过那早已干枯脆弱的夜泣草花瓣,眼神里的迷茫更深了。 奈厄德拉的视线也跟随着他,落在了那个石台上。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那些物什——那是信奉他的信徒,尤其是那些寻求转移自身不幸,或渴望获得对敌人或厌恶之人降下灾厄力量的狂热者,才会收集和使用的祭品与象征物——夜泣草象征哀悼与不幸的接纳,孔洞石代表着被灾厄侵蚀,那黑色的小碗则是用于承载某些禁忌的献祭。 这个恩里克……果然曾是他的信徒。 而且,从这些物品的特定指向性来看,绝非普通的泛信者。 恩里克转过身,看向奈厄德拉,脸上带着混合着尴尬和无奈的表情,他挠了挠还湿着的黑发,解释道:“那个……我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看着挺渗人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突兀,又赶紧补充,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坦诚,“说来可能有点可笑,我……我不信教,镇里的人都觉得我有点怪,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他走到那石台边,开始动手将上面的东西一件件取下来,动作随意,没有丝毫对待神圣物品的谨慎或敬畏。 “我这就把它们清理掉,放在这里碍眼。” 枯草被揉碎,石头被随手丢进角落一个准备用于丢弃杂物的木筐,那个黑色的小碗也被他拿起,看了看,似乎觉得材质有些特别,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在了那些石头旁边,准备一并处理。 奈厄德拉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这个曾经,甚至或许就在不久之前还虔诚地向他祈祷,奉上这些象征着不幸与渴求祭品的狂热信徒,此刻却用一种全然陌生,甚至略带嫌弃的态度,亲手丢弃了自己曾经信仰的痕迹。 遗忘。 这就是神议会对那些曾信仰他的凡人的处置吗?抹去所有相关的记忆,让他们回归“正常”的生活? 那么,恩里克灵魂深处那残存的,在看到自己时爆发的信仰之火,又是什么?是抹除得不彻底,还是神罚都无法完全根除的烙印? 恩里克清理完石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回到壁炉边,看向奈厄德拉,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没有任何关于神明,关于信仰的复杂纠葛,只有对眼前这个“落难者”最直接的关切。 “您感觉好些了吗?身上还冷吗?”他问道,语气自然,好像奈厄德拉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容貌过于出众的陌生人,“如果需要,我这里有些驱寒的草药,可以熬给您喝。” 奈厄德拉没有回答。 他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 第7章 第七章 过了一会儿,恩里克收拾好药杵,起身去准备些食物,他从储藏柜里取出黑面包和一小块奶酪,又从一个陶罐里舀出些炖煮好的豆子,放在小锅里加热。 整个过程里,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壁炉旁的那个身影。 奈厄德拉闭目靠在椅中,火光为他过于完美的侧脸轮廓映上一层橘红,一种非尘世的静谧感笼罩着他,与这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屋格格不入。 恩里克端着食物走回来时,脚下不小心踢到了平时绝不会出现在那里的矮凳边缘,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中的汤勺滑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随即弯腰捡起汤勺,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浅笑,没有将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用衣袖擦了擦汤勺,便将盛着豆子的木碗和面包奶酪放在奈厄德拉手边一张低矮的小木几上。 “家里只有这些简单的食物,请您先用一些。”恩里克说道,语气里带着自然的关切,仿佛照顾对方是他的分内之事。 想要靠近的冲动来得突然,却强烈。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退开,反而在扶手椅旁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就坐在奈厄德拉的脚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待着,目光偶尔掠过奈厄德拉垂落的手,或是被火光映照的银色发丝。 奈厄德拉睁开了眼睛,垂眸看着坐在自己脚边的青年,凡人的体温和存在感隔着空气传来,带着炉火的暖意。 “汝无需如此近前。”奈厄德拉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神性的冷冽,试图划清界限——按照他最初的计划,他应该维持一种疏离而神秘的形象,逐步引导,而非一开始就容许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恩里克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没有因为这句冷淡的话而露出退缩或尴尬,“我只是觉得,”恩里克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他特有的温和坚定,“您在这里,我就想待在近处……这让我感到安心。” 这不是信徒跪拜神祇的匍匐,也不是仆从侍奉主人的恭顺。 他似乎将灵魂深处对神明的亲近感,完全误解为了初见倾心后的情不自禁。 奈厄德拉审视着这张脸,试图找出伪装的痕迹,或是贪婪的企图,但他只看到了坦荡的关切和那份莫名其妙的笃定。 这个凡人,似乎真的只是遵循着内心某种强烈的指引,毫无理由地想要靠近他这具散发着不幸气息的躯壳。 盲目。 奈厄德拉在心中再次评价。 但这样的盲目,或许正是完成考验所需要的。 他决定暂时默许这种靠近,观察后续发展。 恩里克见他没再拒绝,便也安心地继续坐在那里,偶尔添一下柴火,或者只是静静地望着跳动的火焰。 空气中充斥着食物朴素的热气,草药的清苦,以及一种逐渐稳定下来的,微妙的共存感,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残留的积水偶尔滴落,发出断续的轻响。 恩里克安静地坐在原地,过了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向草药架,他取下一束干制的宁神花,准备像往常一样泡制晚间安神的茶饮。 然而当他返回壁炉旁时,脚步却不自觉地在奈厄德拉的椅边停顿。 他又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回到原先的位置,而是在离他更近的垫子上坐下,将研磨钵放在膝头开始捣碎干花。 这个距离,近得能看清奈厄德拉衣袍上细微的纹路。 研磨声规律地响起,伴随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恩里克的手法很熟练,但注意力显然不在手中的工作上,他的视线不时从研磨钵移向奈厄德拉垂在扶手上的手指,那修长的轮廓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分明。 “您需要茶水吗?”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轻柔,“这个配方对安神很有帮助。” 奈厄德拉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注视着这个固执地停留在自己影响范围内的凡人。 恩里克将这沉默理解为默许,起身去取热水时,衣角不小心带倒了放在一旁的空杯,杯子滚落在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恩里克弯腰拾起杯子,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又望向奈厄德拉,他的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弧度,仿佛在为自己的笨拙感到好笑。 冲泡茶水时,热水稍稍溢出了杯沿,烫到了他的指尖,他轻轻吸了口气,迅速将手指贴在耳垂上,这个应急处理烫伤的习惯动作做得自然流畅。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茶杯小心地放在奈厄德拉手边的木几上,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之前放置食物的位置。 “请小心,还有些烫。”他提醒道。 重新坐下时,他又选择了一个比之前更近的位置,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奈厄德拉衣料上沾染的夜露气息,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跳动的火焰,但整个人的姿态都显露出一种满足的放松,仿佛靠近奈厄德拉本身就是一种慰藉。 窗外最后几滴雨水从屋檐滑落,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8章 第八章 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过窗棂,驱散了屋内的黑暗,壁炉中的火早已熄灭,只余下灰烬。 恩里克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扶手椅旁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原本放在椅背上的薄毯,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椅中。 奈厄德拉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坐姿,仿佛一夜未动,只是那双眼眸已经睁开,正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您……没有休息吗?”恩里克站起身,他动作自然地伸手想探一下奈厄德拉的额头,像是要确认他的体温是否正常——这是他对待体弱病人时的习惯。 奈厄德拉微微侧头,避开了那只即将触碰到他的手。 恩里克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却没有收回,只是转而拂去自己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去准备早餐,再烧些热水。”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被拒绝的尴尬,仿佛那回避只是寻常,他走向水缸时,脚下又绊到了卷起的地毯边缘,一个踉跄扶住墙壁才站稳。 “得把这里收拾平整些。”他摇摇头,依旧没有将这与奈厄德拉的存在联系起来。 当恩里克端着热水和简单的燕麦粥回来时,他发现奈厄德拉已经移到了窗边,正望着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树林。 他将食物放在桌上,走到奈厄德拉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您要离开吗?”他问,声音比平时急促了些。 奈厄德拉没有回答。 恩里克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多了一层固执:“如果……您没有必须去的地方,请留下来。” 他向前一步,与奈厄德拉并肩站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里一株被风雨打折了枝条的草药上,“额……您看,连草木都需要时间恢复,至少……等您好些再走。” 他将自己对神明本能的挽留,理解为了初见倾心后不愿分离的牵挂。 奈厄德拉终于转过头,恩里克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清晰映出他的倒影。 奈厄德拉重新望向窗外。 他确实无处可去,而这具躯壳也的确需要时间恢复,更重要的是,这个误将信仰当□□恋的凡人,正是他完成考验的关键。 “随汝。”他最终吐出两个冰冷的音节。 恩里克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承诺,他立刻转身去整理桌上的食物,动作轻快了许多。 “我会照顾好您的。”他背对着奈厄德拉,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晨光渐亮,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木地板上,恩里克开始忙碌地收拾小屋,将昨日丢弃的那些诡异物品彻底清理出去,又为奈厄德拉整理出更舒适的休息角落,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一种要将对方纳入自己生活轨迹的决心。 奈厄德拉静立窗边,看着这个凡人因他一句冷淡的许可而忙碌。 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但这个开端,似乎正朝着他未曾预料的方向悄然滑去。 第4章 第四章 恩里克将油灯小心地放在一旁稍高的,未被雨水直接冲刷的破木箱上,然后俯身,尝试将奈厄德拉从泥泞中扶起。 他的手触碰到神明冰冷的手臂时,奈厄德拉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属于凡人的,带着活力和暖意的触碰,对他这具习惯了神性孤绝的躯壳而言,陌生得令人不适,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调动力量将这触碰弹开,回应他的却只有体内空荡荡的回响和那持续泄露的,阴冷的不幸气息。 恩里克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抗拒,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里面带着询问,却并非畏惧,而是某种…… 安抚? 他放缓了动作,更加轻柔地揽住奈厄德拉的背部和膝弯,试图将他背起来。 “失礼了……”恩里克低声说,声音混在雨里,有些模糊,但其中的歉意和决心却清晰可辨。 奈厄德拉闭上眼,任由他动作,此刻的虚弱让他别无选择,他需要这个凡人的帮助,需要离开这里,至于这具皮囊被如何触碰,在生存和回归的目标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他只是在心中冷冷地标记——这算是第一步,肢体接触的许可,或许是建立“亲密”假象的开端。 恩里克的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极其小心,尽量避免弄疼他,当奈厄德拉完全伏在他背上时,恩里克的身体明显地沉了一下。 神明即使堕凡,躯体的密度和重量也远非凡人可比。 恩里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稳稳地站直了身体,一手固定住背上的奈厄德拉,另一只手提起了那盏昏黄的油灯。 “我们回家。”他再次说道,像是承诺,又像是自言自语,然后迈开了脚步,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这条阴暗的小巷。 雨水依旧滂沱,但离开了狭窄巷道的包围,视野开阔了些许,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着石板路,在两旁低矮房屋的屋檐下汇成水帘,油灯的光晕在雨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朦胧的光域,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路,奈厄德拉伏在恩里克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凡人身体传来的温度和因为吃力而微微加快的心跳,湿透的衣物紧贴在一起,传递着彼此的冰冷与微弱的暖意。 这感觉……很奇异。 他司掌不幸,见证过无数生命的挣扎与消亡,却从未以如此贴近的姿态,感受过一个凡人如此具体的,蓬勃的生命力。 就在他神思微散之际,走在前面的恩里克脚下突然一滑,一块原本平整的石板,不知为何松动了一下,边缘翘起,恰好被恩里克踩到,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背上的重量让他失衡得更厉害,恩里克闷哼一声,手臂瞬间收紧,死死箍住奈厄德拉的腿弯,另一只提着油灯的手剧烈摇晃,灯焰疯狂跳动,几乎熄灭。 他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在地。 “……抱歉。”恩里克喘息着,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微颤,他侧过头,试图查看背上的奈厄德拉是否受到惊吓,“您没事吧?这路……平时不这样的。” 奈厄德拉没有回应。他冰冷的视线落在恩里克刚才踩过的那块石板上,又缓缓移开,看向漆黑雨幕的深处。 是“不幸”。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那并非寻常的路面损坏,而是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他自身的灾厄之力,在恩里克踏足前的瞬间,缠绕上了那块石板,制造了这微不足道的,却足以让人摔跤的“意外”。 开始了。 他的不幸,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生效,正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污染着这个凡人的命运。 然而,恩里克似乎并未将这次小小的意外与背上的“人”联系起来,他只是将其归咎于恶劣的天气和老旧的道路,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更加小心地看着脚下,继续前行,甚至,在接下来的路上,他还低声对奈厄德拉解释着:“前面拐角处有个小坑,平时要注意的……今天水大,更看不清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抱怨,只有关怀。 奈厄德拉沉默地听着。 这个凡人,对他这显而易见的异常——容貌,重量和出现在小巷,没有丝毫探究与恐惧,对他带来的微小灾厄也毫无察觉,只是一心一意地,固执地要带他“回家”。 盲目。 奈厄德拉在心中再次冷嗤。 但这种愚蠢,或许正是他完成考验所需要的。 一个足够盲目,足够虔诚的猎物,总比一个精明多疑的要好对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