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回响:1980》 第1章 第一章 慌不择路 一九八零年?开什么国际玩笑! 楼少微坐在颠簸的吉普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荒谬的念头在疯狂叫嚣。 几分钟前,她还在为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而庆幸。都市街头的夜晚霓虹闪烁,她站在街头感觉头昏脑涨,父母声嘶力竭的逼婚犹在耳边 ——“少微!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为她好?把她当货物一样卖给一个陌生人,换取他们梦寐以求的财富和体面?她受够了!受够了他们只教导她如何利用美貌和撒娇去依附男人,却从不告诉她如何依靠自己站立。好不容易在大学里被友人点醒,开始努力改变,他们却要将她重新推回深渊。 被以“母亲病危”的谎言骗回家,她爆发了,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如火山喷涌。大吵一架后,她冲回房间,手脚麻利地将最重要的证件、一些现金、手机充电器,以及几件衣物胡乱塞进双肩包,趁着家人不备,夺门而出。 一直打不到车,她焦急地站在路边,频频回望,生怕下一秒父母就追出来。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一辆吉普车从拐角驶来。她顾不上多想,一个箭步冲到路中央,奋力挥手。 “吱嘎——”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车子猛地停下,距离她仅一步之遥。驾驶室的车窗摇下,司机探出头,是个面色严肃的年轻男人,眉头紧锁。 “姑娘,你不要命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急事,能捎我一段吗?”楼少微语无伦次,带着哭腔,脸上惊魂未定的表情不似作假。 司机似乎有些犹豫,回头看向车内。 楼少微生怕被拒绝,不等回应,已经拉开后座车门,一股脑钻了进去。“谢谢!拜托快开车!”她急促地喊道,整个人蜷缩在座位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 车子重新启动。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有心思打量车内环境。这一看,却让她愣住了。 这车……内饰异常简陋,硬邦邦的座椅,手动摇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完全不像她平时打到的网约车。而且,车里坐满了人。 副驾驶坐着另一个同样穿着类似旧式军便服的年轻男子,身姿笔挺。而她旁边的座位上,是一位约莫四十多岁、气质沉稳、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眼神温和但是带着探究。最让她心惊的,是坐在她正前方,那个侧过头,冷冷审视着她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极其平整的旧式军装,肩章和领花样式古朴。他的脸庞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硬。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隼,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刻正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楼少微心里咯噔一下。这阵容……拍年代戏?Cosplay?可周围也看不到摄像机啊。 “什么人?”前方的军装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与他冷峻的外表极其相配。 “我……我叫楼少微。”她下意识地回答,声音还有些发颤,“我、我从家里跑出来的……他们逼我嫁人……”她试图解释,但在对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逼你嫁人?”旁边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姑娘,你别急,慢慢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回学校,A大。”楼少微稍微定了定神。 “A大?”中年男人和军装男人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怪异。军装男人眉头皱得更紧。 “对,A大。我是经管学院大三的学生。”楼少微补充道,试图增加可信度。 “同志,”中年男人语气依旧温和,但带着明显的疑惑,“这里距离A大,可有将近两千公里。而且,据我所知,A大没有经管学院。” “什么?”楼少微懵了,“不可能!我就在A大上学!”一个念头爬上来,不会吧“今天是2025年10月15号!是不是!” 话音刚落,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副驾驶和司机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旁边的中年男人脸上的温和收敛了,变得严肃。而前方那位军装男人,眼神更是冷得像冰。 “2025年?”军装男人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荒谬感,“同志,现在是1980年7月7日。” 1980年?! 楼少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吉普车正行驶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两旁是低矮的、样式老旧的平房,墙上刷着斑驳的白色标语。偶尔有行人走过,穿着灰蓝黑为主的、款式朴素的衣服,骑着笨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远处,隐约可见一些冒着黑烟的工厂烟囱。整个景象,与她认知中的现代都市截然不同,充满了陈旧、朴拙的气息,像极了老照片里的画面。 不,不可能!她一定是眼花了! “不可能!你们骗我!”她失声叫道,慌乱地伸手去摸背包侧袋,想掏出手机证明 她的手在包里胡乱翻找,却怎么也摸不到那个熟悉的长方形硬物。充电线、证件夹、零钱包……手机呢?她明明装进去了!怎么会找不到?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抬起头,对上车内几人或疑惑、或严肃、或冰冷的目光。那眼神,清晰地告诉她——他们没有开玩笑。 那个军装男人,徐韧舟(她后来才知道的名字),看着她苍白失措的脸,眼中锐利稍减,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疑虑,但语气依旧冷硬:“你的身份证明呢?” 楼少微下意识地摸出身份证和学生证递过去。 徐韧舟接过,只看了一眼,眉头就锁成了川字。那材质、那印刷、那所谓的“防伪标记”,与他认知中的证件截然不同。他递给旁边的中年男人,“向主任,您看。” 向主任——那位中年领导,仔细看着证件,手指摩挲着卡片质感,半晌,抬头看向楼少微,目光复杂:“楼少微同志,你……究竟从哪里来?” “我……我从2025年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迷茫,“我真的……是2025年的人……”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吉普车引擎的轰鸣和车轮压过路面的颠簸声,提醒着楼少微,这一切都不是梦。 向主任沉吟片刻,对徐韧舟低声道:“小徐,这姑娘状态不对,身份也存疑。先带回单位招待所安置,查明情况再说。” 徐韧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楼少微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棘手的、来历不明的物品。 楼少微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蜷缩在座位角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1980年的陌生风景,只觉得浑身发冷。未来在哪里?她该怎么办?这个叫徐韧舟的男人,看起来那么凶,他会把她怎么样?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彻底错位,开始向着一个未知而波澜壮阔的方向,轰然转动。 第2章 第二章 身份迷局 吉普车最终驶入了一个挂着“嘉州市革命委员会招待所”牌子的大院。院子安静,红砖苏式小楼在槐树的掩映下透着岁月的肃穆。 车停稳。徐韧舟率先下车,与迎上来的工作人员低语几句,对方的目光立刻落在刚下车的楼少微身上——牛仔裤、时髦外套,与周遭格格不入。 “向主任,安排好了临时房间。”徐韧舟回身汇报,语气刻板。 向主任点头,对楼少微说:“楼少微同志,情况特殊,你先住下。我们需要核实你的身份,在此期间,请你不要离开招待所范围,配合我们工作。”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也留有分寸。 楼少微惴惴不安地点头,跟着服务员走向那栋三层小楼。木楼梯嘎吱作响,昏暗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旧木头的气味。房间简陋至极:硬板床、破旧木桌、掉漆的脸盆架,墙壁糊着泛黄的报纸。巨大的落差让她几乎窒息。 她颓然坐在硬床板上,思考着出路。身无分文(现代人民币是废纸),来历成谜,那个徐韧舟看她的眼神像看危险物品。必须想办法取得信任。 傍晚,服务员送来晚餐:一个玉米面窝头,一碟咸菜,一壶开水。她艰难地咽下粗糙的窝头,真切体会到了时代的隔阂。 第二天清晨,她被敲门声惊醒。 门外是徐韧舟,依旧冷峻。“向主任请你去办公室。” 楼少微心一紧,深吸一口气跟上。向主任的办公室内,除了他,还有一位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 “楼同志,这位是红星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向主任介绍道,神色比昨天凝重,“我们查阅了近期所有的户籍变动和人员通报,没有符合你描述的人员失踪或流动记录。”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拿出一张泛黄的档案纸,仔细看着楼少微:“但是,有个情况很巧合。我们街道下辖的棉纺厂职工楼家,有个女儿,叫楼小薇,年龄和你相仿,大概……十几天前,和家里闹矛盾后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楼少微的心猛地一跳。楼小薇? 王主任继续说:“据她家人描述,楼小薇身高、体型和你差不多……”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向主任和徐韧舟的目光都聚焦在楼少微脸上。 “所以,” 向主任缓缓开口,“我们现在有两种推测。第一,你确实是那个离家出走的楼小薇,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受了刺激),编造了‘2025年’的离奇故事。” “第二,”徐韧舟接话,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审视,“你并非楼小薇,只是恰巧相似。但你真正的来历,更加可疑。”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压过来,暗示着更坏的猜测,比如……敌特? 楼少微后背发凉。她明白,在80年代初,一个来历不明、又无法自证身份的人,处境有多危险。顶着“楼小薇”的身份,虽然别扭,但至少有了一个合理的、可调查的出处。如果坚持自己是“2025年的楼少微”,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更糟。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决定。 她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一丝“被戳穿”的窘迫:“我……我……对不起,向主任,徐同志……我、我那天跑出来,又累又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胡说八道了。” 她模仿着记忆中看过的、这个年代影视剧里受了委屈又倔强的女孩样子。 她不能完全承认自己是楼小薇,那会面临被送回那个陌生家庭的局面,而且细节对不上很容易露馅。她只能采取这种模糊的态度,引导他们往“受刺激后记忆混乱、胡言乱语”的方向想,同时默认了长相相似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 向主任和徐韧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解释,显然比“穿越”更能让他们接受。 向主任语气缓和了些:“年轻人,和家人有矛盾可以沟通,离家出走不是办法,还让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头。”他显然已经倾向于第一种推测。 徐韧舟却没那么容易说服,他盯着楼少微:“你说你是‘楼少微’,不是‘楼小薇’?” 楼少微心头一凛,努力维持着表情:“我……我记得我是楼少微……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者,我潜意识里不想回去,就给自己改了名字?” 她的话半真半假,带着迷茫,听起来更像是在混乱中寻找解释。 徐韧舟没再追问,但眼神里的审视并未完全散去。 向主任想了想,对王主任说:“老王,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她和楼小薇长相相似,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和突破口。我们先不急着下结论,也先不通知楼家,以免刺激到他们,或者……刺激到她。”他指了指楼少微。 “让她先在招待所住着,我们这边呢,正好办公室缺一个能处理英文信函和资料的临时人员。她昨天说自己英语不错,测试了一下,确实可以。就先让她以‘协助工作’的名义留下来,我们一边观察,一边暗中核实楼小薇的情况和她的真实身份。你看如何?” 王主任沉吟片刻,点点头:“向主任考虑得周到。这样既给了她一个安顿,也不打草惊蛇,便于我们调查。” 事情就这样暂定下来。楼少微暗自松了口气,这比她预想的要好,至少获得了暂时的喘息之机和工作机会。 离开办公室时,徐韧舟走在她身侧,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语气带着警告:“不管你是谁,安分守己。我们会查清楚的。” 楼少微脚步一顿,抬头看他。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她压下心慌,点了点头:“我明白,徐同志。我会好好工作的。” 她被带到委员会里的一处办公室,负责带她的是一位姓李的中年大姐。李大姐人很和气,给她介绍了工作内容:主要是收发、整理文件,偶尔需要翻译一些简单的英文技术资料摘要。 楼少微打起十二分精神。她熟悉电脑办公,但对这年代的蜡纸钢板刻印、手动打字机一窍不通。但她学得快,态度谦逊,嘴也甜,“李大姐”叫得勤快,遇到不懂的就问。 李大姐看她手脚麻利,悟性高,英语翻译也做得又快又准(相对于这年代的标准),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下午,楼少微主动帮忙整理了积压的部分外文期刊,并按照学科做了清晰的分类和内容摘要,让李大姐大为惊喜。 “哎呀,小楼同志,你这工作效率可真高!这归纳得清清楚楚!”李大姐忍不住称赞。 隔壁办公桌的一个年轻女同事却撇了撇嘴,小声对旁边人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干活倒是会卖乖。” 楼少微耳朵尖,听到了,但只是动作顿了顿,假装没听见,继续低头认真抄写文件。初来乍到,不宜树敌。她要用实力说话。 下班回到招待所,她摊开李大姐给她的一些旧报纸和内部学习资料,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她必须尽快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这里的规则,才能更好地伪装和生存。 窗外,夕阳给灰扑扑的建筑染上一层暖光。楼少微握紧了拳头。顶着“楼小薇”的身份,她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踏出了充满不确定却又必须走下去的第一步。而徐韧舟那双充满审视和疑虑的眼睛,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她,危机远未解除。 第3章 第三章 锋芒初露 委员会办公室的工作环境,比楼少微想象中更为沉闷和按部就班。房间宽敞,但采光一般,几张深色的旧办公桌拼在一起,同事们大多埋首于文件堆中,只有翻动纸张和钢笔书写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墨水、旧纸张和淡淡的茶垢气味。 带她的李大姐是个面善心热的人,给她安排了靠窗的一个位置,耐心讲解了工作流程:文件收发、登记、归档,以及偶尔需要帮忙着写、校对稿件。对于英文资料的初步筛选和摘要,李大姐提得比较谨慎,显然对这“临时工”的能力仍持观望态度。 楼少微深知这是自己立足的关键。她收敛了在现代养成的些许随意,坐姿端正,态度认真。她学得极快,李大姐示范一遍的归档规则,她立刻就能举一反三;手动打字机虽然生疏,但练了不到一小时,速度就赶上了办公室里的老手。她字迹娟秀清晰,抄写的文件干净整洁,让李大姐连连点头。 “小楼同志,适应得很快嘛。”李大姐中午休息时,递给她一个自家带的洗干净的番茄,语气带着赞许。 楼少微接过,甜甜一笑:“是李大姐您教得好。”她不忘给李大姐倒了杯热水,这些小细节让她迅速赢得了这位前辈的好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她释放善意。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女干事,名叫孙梅,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从楼少微进门起,眼神就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和挑剔。楼少微白皙细腻、一看就没怎么经历过风吹日晒的皮肤,都成了孙梅暗中比较的对象。 “李大姐,这新来的同志,能力到底行不行啊?别是光有个样子。”下午,孙梅趁着楼少微去资料室取文件的空档,低声对李大姐说,“听说来历还不明不白的……” 李大姐皱了皱眉:“孙梅,别瞎说。向主任安排的人,能力肯定过得去。小楼同志手脚麻利,眼里有活,挺好的。” 孙梅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不服气更浓了。 机会很快来了。向主任的秘书拿着一份文件匆匆进来,面露难色:“李干事,这份是刚收到的外事部门转来的技术交流摘要,全是英文,那边急着要个中文大意,咱们这儿谁英语好点,给看看?” 李大姐正要接话,孙梅却抢先开口:“王秘书,我这水平也就认得几个单词,怕是耽误事。要不……让新来的楼同志试试?她不是说自己英语不错嘛?”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想把烫手山芋丢出去,顺便看看楼少微出丑。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同事也抬起头,好奇地看向这边。处理英文资料,这可是高技术含量的工作。 楼少微刚抱着一摞文件回来,就迎上了众人聚焦的目光和王秘书手中的文件。 “小楼同志,你看……”李大姐有些犹豫地看向楼少微。 楼少微放下文件,从容地接过那份密密麻麻印着英文的纸张。快速浏览一遍,内容是关于某项国外工业设备的技术参数和性能简介,专业词汇不少,但还在她能应付的范围内。 “我可以试试。”她声音清晰,没有怯场。 孙梅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弧度。 楼少微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向王秘书询问了这份摘要的具体用途和需要侧重哪些信息。了解清楚后,她回到座位,铺开稿纸,凝神静气,钢笔在纸上流畅地书写起来。她没有逐字翻译,而是准确把握核心信息,用符合这年代公文习惯的简洁语言进行概括提炼,遇到不确定的专业术语,还主动向办公室里一位年纪稍长、搞技术的同事请教确认。 不过二十多分钟,一份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语言流畅的中文摘要便完成了。她检查一遍,起身交给了等待的王秘书。 王秘书快速看了一遍,脸上露出惊喜:“好!翻得很好!意思准确,写得也明白!楼同志,你这英语水平,了不得啊!”他拿着文件,满意地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李大姐率先笑起来,拍了拍楼少微的肩膀:“好样的,小楼!真是真人不露相!” 其他同事也纷纷投来惊讶和赞许的目光。那位被请教的技术同事也点头道:“小楼同志很严谨,不懂就问,翻译得也专业。” 孙梅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没再吭声。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滴滴、来历不明的“楼小薇”,竟然真有这般本事。 这时,徐韧舟恰好从门外经过,似乎是来找向主任汇报工作。办公室里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脚步顿了顿,目光扫了进来,恰好听到王秘书的称赞和李大姐的笑语,也看到了站在办公桌前,微微抿着嘴,眼神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与松快的楼少微。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此时的她,与之前在车上那个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女孩,以及最初在办公室里那个小心翼翼、努力适应的新人,似乎又有些不同。一种专注于工作、并凭借能力获得认可时自然散发的光彩,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楼少微察觉到门口的视线,抬头望去,正对上徐韧舟深邃的目光。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冷意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是惊讶?还是……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可? 不等她细辨,徐韧舟已经移开目光,迈步走向了向主任的办公室。 但就是这一瞥,让楼少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忽然觉得,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证明自己的价值,或许不仅仅是生存的需要,也……挺不错的。尤其,是让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男人看到。 她收回心思,继续埋头工作,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这八十年代的第一场“职场小考”,她算是漂亮地过关了。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孙梅那样的目光并未消失,徐韧舟的疑虑也远未打消,但她已经找到了在这个时代挥舞的第一件武器——她的能力。 下班时,李大姐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走,低声说:“别理会孙梅,她那人就那样,心眼不坏,就是有点争强好胜。你今天可是给咱们办公室长脸了!” 楼少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明镜似的。看来,这八十年代的职场,同样有波澜呢。不过,她楼少微,不怕。 第4章 第四章 误会滋生 楼少微在办公室的出色表现,虽然赢得了李大姐等大部分同事的认可,但也无形中加剧了孙梅的嫉妒。孙梅是顶替母亲岗位进的办公室,自认是“根正苗红”,平日里也有些小骄傲,如今被一个来历不明、只是临时帮忙的“楼小薇”比了下去,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这天下午,办公室收到通知,为了丰富干部职工的业余生活,委员会工会准备组织一场交谊舞会。消息一出,办公室里几位年轻同志都显得有些兴奋,私下讨论起来。这年头,交谊舞可是个新鲜又带点“摩登”的事物,刚重新兴起不久。 “听说有些单位跳这个还惹出过作风问题呢,”孙梅故意压低声音,却确保周围人能听见,“男女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她说着,眼角余光瞥向楼少微。 楼少微正低头整理文件,闻言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跳个交谊舞再正常不过,是健康的社交活动。她想起自己大学时为了融入集体,也参加过舞会,确实学过几步。 李大姐笑道:“孙梅,你这思想可落后了。现在国家鼓励健康文娱活动,跳交谊舞是文明交往,只要注意分寸就行。咱们办公室也得派人参加,不能落后。” “谁会跳啊?我可不会。”孙梅立刻摆手。 其他几个年轻同事也面面相觑,这年头,会跳这个的确实是少数。 李大姐目光扫了一圈,落在楼少微身上:“小楼,我看你见多识广的,会不会这个?” 楼少微下意识地不想太出风头,刚想婉拒,孙梅却阴阳怪气地接话了:“李大姐,人家小楼同志说不定真会呢。你看她那做派,一看就跟咱们不一样。” 这话带着刺,暗示楼少微作风轻浮。楼少微心头火起,这孙梅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原本想藏拙的心思也淡了。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这个年代的腼腆笑容,语气却清晰:“李大姐,我……以前看别人跳过,稍微会一点点基本步。如果单位需要,我可以试试看,也可以教教感兴趣的同事。” 她这话既没把话说满,又揽下了责任。李大姐一听,正愁没人呢,立刻高兴道:“那太好了!小楼,这事就交给你了!你牵头,组织咱们办公室几个年轻同志学学,到时候代表办公室去参加!” 孙梅没想到楼少微真敢应承,脸色更难看了。 下班后,楼少微和几个感兴趣的年轻同事留在办公室,挪开桌椅,腾出一小片空地。她耐心地讲解着基本步法,“男进女退,女进男退……注意节奏,身体保持挺拔……” 她教得认真,姿态优雅,动作舒展,虽然只是基本步,却自有一股不同于这个年代普遍拘谨范儿的洒脱美感。几个年轻同事学得兴致勃勃。 就在这时,徐韧舟和向主任谈完事情,从走廊经过。向主任看到办公室里的热闹景象,驻足看了会儿,笑着对徐韧舟说:“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这个小楼同志,倒是多才多艺。” 徐韧舟的目光落在正做着示范的楼少微身上。她微微仰着头,脖颈线条优美,脸上带着教学时专注而柔和的光彩,旋转时,马尾辫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不可否认,她很吸引人。但徐韧舟的眉头却几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在他所受的教育和成长环境里,男女之间界限分明,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即使是在“健康文娱”的名义下,也让他觉得有些……过于扎眼。尤其是楼少微那过于明媚的笑容和略显洒脱的举止,与他心目中“稳重、朴素”的女同志形象有所出入。他想起了她初来时那身时髦的打扮和“2025年”的惊人之语,心底那丝因她工作能力而生出的些许认可,又被一种“此女子行为跳脱,不够庄重”压了下去。 楼少微一转身,恰好看到门口徐韧舟那略带审视和不太赞同的目光,他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冷峻几分。她示范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莫名一沉。他那是什么眼神?觉得她轻浮吗? 误会就此埋下。 接下来的几天,楼少微敏感地察觉到,徐韧舟对她似乎更加疏远了。偶尔在院子里或者食堂碰到,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是极其冷淡地点个头,比之前纯粹的公务态度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回避? 楼少微心里憋着一股气。她自问工作努力,待人接物也注意分寸(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凭什么要受他这莫名其妙的冷眼?她那点因为时代差异而小心翼翼收敛起来的、属于现代女性的小骄傲和些许曾被批评的“虚荣”,让她对徐韧舟的态度格外在意。 这天,楼少微去后勤科领办公用品,回来时抱着一摞沉重的笔记本,在楼梯拐角处差点与下楼的人撞个满怀。她惊呼一声,手里的本子撒了一地。 抬头一看,竟是徐韧舟。 他下意识伸手虚扶了她一下,随即立刻收回,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他弯腰帮她捡起散落的笔记本,动作迅速而机械。 “谢谢徐同志。”楼少微接过本子,语气尽量平静。 徐韧舟“嗯”了一声,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她因为搬运重物和刚才的慌乱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额角沁出的细汗。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怎么一次拿这么多”,或者“小心点”。但最终,他只是硬邦邦地说了句:“走路看着点。” 说完,他便侧身从她旁边走过,下楼去了。 楼少微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她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觉得他或许只是性格冷淡,并非针对她。可现在……这分明就是嫌弃和避之不及! “混蛋……”她低声嘟囔了一句,抱着本子气呼呼地回了办公室。她决定,以后见到这个徐韧舟,也绕道走!谁稀罕! 而下了楼的徐韧舟,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他想起刚才楼少微那双带着一丝委屈和倔强的眼睛,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烦躁。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可能有些生硬,但他不习惯与这样……这样鲜活、甚至带着点“刺眼”光芒的女同志打交道。他习惯于规则、秩序和界限分明的人际关系。楼少微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扰乱了他习惯的节奏。他本能地想要将这扰动的因素推开,维持内心的秩序感。 他却不知道,他这基于自身认知和性格的“推开”行为,在楼少微那里,被解读成了彻底的厌恶和偏见。 孙梅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这微妙的变化。 一次在食堂,她故意坐到楼少微旁边,看似无意地提起:“小楼,你别介意啊。徐韧舟同志那人就那样,对谁都冷冰冰的。他可是战斗英雄,立过功的,眼光高着呢!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嗯……作风不够朴素的同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楼少微一眼。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楼少微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果然!他就是觉得她“作风”有问题! 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不服气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她偏要活得精彩,偏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凭什么要看他的脸色?属于楼少微骨子里那份被压抑的、带着点叛逆的火苗,悄悄燃了起来。 误会,在缺乏沟通和有心人的挑唆下,如同春日的野草,悄然滋生,隔在了两颗原本可能慢慢靠近的心之间。 第5章 第五章 流言如刀 交谊舞的风波看似平息,但由孙梅心中嫉妒滋生出的恶意,却像藤蔓般悄然蔓延。 起初只是办公室内部一些含沙射影的议论。 “看她教跳舞那个架势,熟练得很呐,以前怕不是常跳?” “听说她那个‘楼小薇’的身份也存疑,家里根本不像能养出这种气派的……” 楼少微并非毫无察觉,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和窃窃私语,像细小的针尖扎在背上。她强迫自己不去理会,更加专注于工作,将英文资料整理得井井有条,协助李大姐处理的文件也毫无错漏。她用实力筑起一道墙,告诉自己清者自清。 然而,流言蜚语的生命力总是超乎想象的顽强。几天后,话题逐渐升级,并朝着更恶毒的方向发展。 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关于楼少微“来历不正”、“作风轻浮”,甚至可能“别有用心”的说法,开始在委员会大院里悄悄流传。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看见她和不同男同志在招待所附近“说说笑笑”(其实是楼少微向路过的工作人员礼貌问路或正常交流);更有人将她熟练的英文能力和与众不同的举止联系起来,暗指她可能有什么“不一般的背景”。 这顶帽子在八十年代初,分量极重。 楼少微第一次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舆论的压力。她去食堂吃饭,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原本同桌吃饭的人会下意识地避开。去水房打水,原本闲聊的人会瞬间安静。那种无形的孤立和审视,让她胸口发闷,夜里躺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感到一阵阵的委屈和寒意。 她试图向李大姐倾诉,李大姐宽慰她:“别听那些人瞎嚼舌根!组织上正在调查,没结论前,他们都是胡说!”但李大姐眼神里也带着担忧,显然,流言的传播范围和恶劣影响超出了她的控制。 这天下午,楼少微被向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一进门,她就感觉到气氛凝重。向主任坐在办公桌后,脸色严肃。让她心头一沉的是,徐韧舟也在,站在窗边,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气压。 “楼少微同志,”向主任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最近院子里的一些传闻,你听说了吗?” 楼少微的心直往下坠,她点了点头,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听到一些,向主任。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是污蔑!” 向主任叹了口气:“我们当然不希望那些传闻是真的。但是,群众有议论,组织上就不能不重视。尤其是关于你身份和……作风的问题,影响很不好。”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徐韧舟的背影,“韧舟同志也听到了一些反映。” 徐韧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邃,如同结了冰的湖面,让人看不清底下涌动着什么。他没有看楼少微,而是对向主任说:“向主任,流言止于智者。但没有根据的猜测和人身攻击,确实损害同志声誉,也影响机关风气。”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力量。 楼少微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这是在……帮自己说话? 向主任点了点头:“是啊,风气很重要。小楼同志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既然有了这些议论,我们就要更谨慎。关于你的身份调查,我们会加快进度。在这期间……”他沉吟着,似乎在考虑如何安排才能平息风波。 就在这时,徐韧舟忽然上前一步,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楼少微身上,那眼神锐利而清明:“向主任,我认为,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楼少微同志依然是办公室的临时工作人员。她负责的英文资料整理和外事摘要工作,目前办公室乃至整个委员会,暂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替代。因为一些空穴来风的流言就暂停一位有能力同志的工作,是否会让埋头做事的同志寒心?”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至于作风问题,我观察,楼少微同志工作认真,与人交往也恪守分寸。教交谊舞是工会组织的正常活动,穿着打扮属于个人选择,只要符合基本规定,不应上纲上线。我们不能助长这种捕风捉影、动辄扣帽子的歪风邪气!” 这一番话,清晰、有力,如同磐石般砸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楼少微怔怔地看着他。他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堵可以依靠的墙,那些盘旋在她头顶的污蔑和猜疑,似乎在这一刻被他铿锵的话语击散了不少。她没想到,这个一直对她冷眼相待、甚至因误会而疏远她的男人,会在关键时刻,如此公正、甚至堪称维护地为她说话。他不是出于私情,而是基于事实和原则,但这恰恰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向主任显然也被徐韧舟的态度说服了,他脸上的凝重缓和了些:“韧舟同志说得有道理。是我们考虑欠周了。小楼同志,你不要有思想包袱,继续安心工作。组织上会尽快查明情况,也会在适当的范围内,对不实流言进行澄清。” 从向主任办公室出来,楼少微的心还在怦怦直跳,混杂着委屈、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徐韧舟跟在她身后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安静的走廊里。 走到楼梯口,楼少微停下脚步,转过身,鼓起勇气看向他:“徐同志,刚才……谢谢你。” 徐韧舟脚步一顿,垂眸看着她。女孩的眼睛还微微泛红,显然是强忍着情绪,但眼神清亮,带着真诚的感激。他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但似乎没有那么强的疏离感了:“不用谢。我说的是事实。”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了些:“这个环境……有时候就是这样。做好你该做的,行的正,自然不怕影子斜。”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近乎“提醒”和“鼓励”的话。楼少微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知道了。”她轻声回答。 徐韧舟没再说什么,冲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下楼去了。 看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楼少微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凛冽的气息。原本因流言而冰冷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忽然觉得,那个看起来冷硬如磐石的男人,内心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近人情。他的维护,像一道划破乌云的阳光,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她前行的路,也让她心底那份因他而生的委屈和气愤,悄然消散,转而变成了一种更微妙的好奇与……悸动。 而关于徐韧舟在向主任面前力保楼少微的消息,不知怎么,也悄然在小范围内传开了。那些原本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至少,明面上收敛了许多。 孙梅听到这个消息时,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终恨恨地摔了手中的报纸。她没想到,徐韧舟那样一个看起来对女同志从不假辞色的人,竟然会为楼少微说话! 楼少微回到办公室,腰杆挺得更直了。她迎上孙梅复杂难辨的目光,坦然一笑,开始继续手头的工作。她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至少,有一道沉默却有力的目光,在注视着真相。 第6章 第六章 浊水自清 徐韧舟在向主任办公室那番掷地有声的维护,如同在浑浊的水塘里投入了一颗明矾,虽然未能瞬间让池水彻底清澈,但确实让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沉淀了不少。至少,明面上再没人敢轻易当着楼少微的面指指点点了。 楼少微深知,别人的维护是一时的,真正的尊重必须靠自己挣来。她没有沉浸在委屈或沾沾自喜中,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并且,她开始更主动地去融入这个时代,去理解周围的人和事。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李大姐交代的任务。在整理外文技术资料时,她发现很多资料编排混乱,检索困难,便利用业余时间,重新设计了一套更科学的分类和索引方法,并用工整的字体誊写出来,附上使用说明,交给了李大姐和分管领导。 起初,一些老同志对此不以为然,觉得是多此一举。但很快,当有人急需查找某份特定资料,按照楼少微的新索引迅速找到时,效率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就连之前对楼少微有些看法的一位老工程师,也不得不承认:“这小楼同志,脑子是活络,这套办法,好用!” 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 委员会下属的一个小厂,引进了一套二手的外国设备,随箱的技术手册全是英文,而且因为年代久远和运输磨损,部分页面模糊不清。厂里的技术员挠破了头,也看不明白,严重影响了设备的安装调试进度。问题层层上报,最后又转到了楼少微这里。 这次的任务比之前的摘要难多了,专业术语生僻,还有不少手写体的注释和模糊的图表。李大姐有些担心:“小楼,这个太难了,要不跟厂里说再想想其他办法?” 楼少微看着那叠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混合气味的资料,深吸一口气:“李大姐,我试试看。可能需要多花点时间,也需要去厂里实地看看设备,跟技术员沟通一下。” 她主动请缨,带着资料去了那个位于城郊的厂子。她穿着向李大姐借的、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扎着简单的马尾,素面朝天,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和技术员在车间里爬上爬下,对照着实物,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确认名称,理解功能。她不怕油污,不嫌嘈杂,遇到不懂的,就虚心请教,拿着小本子认真记录。 她那认真专注、不娇气的工作态度,让原本对她这个“上面来的娇小姐”抱有疑虑的工人们,渐渐改变了看法。休息间隙,她甚至和工人们拉几句家常,说说笑笑,毫无隔阂。 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楼少微不仅完整翻译了手册,还根据实地了解和与技术员的讨论,对一些模糊不清的步骤和可能存在的风险点做了清晰的标注和补充说明。当她将厚厚一叠整理得清清楚楚的翻译稿交给厂领导时,那位愁眉不展的厂长激动地差点握住她的手:“楼同志!太感谢你了!你可帮了我们厂大忙了!这下设备一定能按时投产!” 这件事,通过厂里的汇报和口口相传,很快在委员会系统内传开了。这一次,不再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而是实实在在的工作成绩和群众口碑。“办公室那个小楼”、“英语特别好的那个临时工”的形象,逐渐被“肯吃苦、有能力、办实事的小楼同志”所取代。 在这个过程中,楼少微和徐韧舟的接触也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因为设备引进和后续的一些协调工作,徐韧舟作为负责相关方面协调的干部,也需要跟进此事。他去厂里了解情况时,几次都看到楼少微要么趴在临时搬来的桌子上专注地书写,要么戴着安全帽跟在老师傅身边,一边听讲解一边在小本子上飞快记录。她的侧脸在车间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鼻尖上甚至沾了一点不小心蹭上的机油印子。 有一次,楼少微为了确认一个核对信息,爬到一个较高的平台上查看设备顶部。下来时,脚下踩着的铁架有些湿滑,她身体晃了一下。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是徐韧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后。 楼少微站稳,回头对上他关切一闪而逝的目光,心跳漏了一拍。“谢谢徐同志。” 他很快松开了手,仿佛那触碰有些不妥,但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工作要紧,也要注意安全。”他看着她鼻尖那点黑印,想提醒,又觉得有些逾越,最终只是说,“进展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吗?” “挺顺利的,大部分都弄清楚了。”楼少微汇报了一下进度,条理清晰。 徐韧舟听着,偶尔点头,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都切中要害。楼少微发现,抛开那些偏见和误会,徐韧舟其实是一个思维敏锐、极具洞察力的工作伙伴。他的严谨和她的灵活,在某些方面竟能形成奇妙的互补。 回程的路上,两人坐同一辆车。不再是初遇时的惊慌与审视,车厢内的气氛平和了许多。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属于八十年代的田野和村庄,楼少微忽然轻声说:“其实……刚来的时候,我很害怕,也很迷茫。觉得这里什么都陌生,什么都难。” 徐韧舟侧目看了她一眼,没有打断。 “但现在觉得,只要肯学肯干,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经过努力后获得的踏实感,“而且,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很朴实,很好。”她指的是厂里那些帮助过她的工人师傅们。 徐韧舟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能这么想,很好。”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之前……关于跳舞和一些传言的事,环境如此,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你自己立得住,那些话自然就没了市场。”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那次不愉快的误会,虽然措辞谨慎,但无疑是一种和解与认可的讯号。 楼少微心里一暖,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所以,徐同志,你现在不觉得我……作风轻浮了?” 被她这么直接地问出来,徐韧舟耳根微微有些发热,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看向窗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我从未……真正那样认为。”至少,在深入了解她的工作态度之后,他认识到自己最初的判断或许带有偏见。 第7章 第七章 暗助无声 流言的阴霾虽已驱散,但楼少微很清楚,始作俑者孙梅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依旧在办公室里安然无恙,只是暂时收敛了气焰。楼少微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过去的日子也都是不肯吃亏的倔强,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市里要举办一场“新时代、新风采”职工演讲比赛,旨在鼓励青年职工积极向上、勇于创新。委员会分到了一个名额,要求各办公室推荐人选。 李大姐在办公室里宣布这个消息时,目光扫过几个年轻同志,最后落在楼少微身上:“小楼,你口才好,思维活络,见识也广,要不你代表咱们办公室去试试?” 孙梅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惯有的酸意:“李大姐,这么重要的比赛,让小楼一个临时工去,怕是不太合适吧?万一讲不好,丢的可是咱们整个委员会的脸。”她刻意强调了“临时工”三个字。 楼少微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坦然:“李大姐,孙梅姐说得有道理。这样的比赛,确实应该让更资深、根底更清的同志去。”她话锋一转,“不过,我最近在整理资料和去下面厂子调研时,确实对咱们系统内青年职工如何适应新技术、新要求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如果组织上允许,我愿意把我的思考写出来,供参赛的同志参考,也算为集体出一份力。” 她以退为进,既显得识大体,又巧妙地展示了自己的思考和价值。 李大姐觉得这主意不错:“那也行!小楼你就先把稿子写出来看看。” 楼少微应下。她深知,这不仅仅是一篇稿子,更是她扭转形象、证明自己的又一利器,也是回击孙梅的最好方式——用实力让她无话可说。 她结合自己穿越后的见闻和思考,以及在工厂解决技术难题的亲身经历,写了一篇题为《拥抱变化,实干争先——新时代青年职工的机遇与担当》的演讲稿。文章没有空喊口号,而是用鲜活的事例、朴实的语言,阐述了青年一代如何克服畏难情绪,主动学习新知识、新技术,如何在平凡的岗位上发挥光和热。她甚至还巧妙地引用了少量贴合时代背景的格言,使文章显得既有高度又不空洞。 稿子写成后,她先给李大姐和办公室几位老同志看了,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李大姐高兴地说:“写得太好了!有理有据,贴近实际,肯定能引起共鸣!” 然而,就在比赛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意外发生了。 楼少微誊写好的演讲稿原件,放在办公桌上,不翼而飞。她翻遍了抽屉和文件夹,都找不到。办公室里一阵忙乱。 孙梅在一旁假意帮忙寻找,嘴角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她打定主意,只要拖过报名时间,或者让楼少微拿不出稿子临时抓瞎,就能让她出个大丑。 楼少微心急如焚,这篇稿子凝聚了她的心血和时间,重新写一遍根本来不及。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分析。稿子昨天还在,今天一早就不见了,办公室没有外人进来过……她目光扫过孙梅那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李大姐,稿子可能是我放忘记地方了,或者不小心夹带在其他文件里交上去了。”楼少微稳住心神,对焦急的李大姐说,“幸好,我习惯在重要的草稿后面垫着复写纸写,留了一份底稿,虽然有点模糊,但我马上重新清晰抄写一份,绝对不会耽误报名!”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有在重要稿件下垫复写纸的习惯,但那份底稿其实更早之前就完成了,而且她为了保险,昨晚回到招待所后,又凭着记忆重新梳理补充了一些内容,形成了更完善的第二版,就锁在她的抽屉里。此刻,她故意说是模糊的底稿,是为了麻痹那个暗中使坏的人。 李大姐松了口气:“哎呀,你这习惯太好了!快去找出来抄清楚!” 孙梅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变得惊疑不定。 楼少微不知道的是,在她为找回稿子焦急时,徐韧舟恰好来办公室找向主任,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他没有进去,而是停下脚步,微微蹙眉。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关于楼少微的流言,以及孙梅可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看着楼少微强自镇定地应对,他眼神沉了沉。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机关大楼的后勤管理科。他以检查消防安全为由,调阅了最近几个小时办公楼垃圾集中点的记录和大致品类。这是一种非常规的手段,但他行事严谨,直觉告诉他,那份被偷走的稿子,最大的可能不是被藏起来,而是被尽快处理掉。 果然,在记录中,他发现就在半小时前,孙梅所在办公室的垃圾桶被集中清运到了废品暂存处,准备下午统一处理。徐韧舟立刻去了废品暂存处,在一堆废纸中,凭借过人的观察力和耐心,最终找到了被揉成一团、塞在角落的演讲稿原件,上面还有清晰的鞋印。 他没有声张,将稿子小心展平,掸去灰尘,然后找到了正在礼堂后台紧张抄写稿件的楼少微。 此时,楼少微刚刚“找”出她那份所谓的“底稿”(实际上是更完善的第二版),正准备重新誊写。看到徐韧舟进来,她有些意外。 徐韧舟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找回的原稿递到她面前。 楼少微看着失而复得的稿子,上面还带着皱痕和污迹,但字迹还可辨认。她猛地抬头,看向徐韧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感激:“徐同志……这……你从哪里找到的?” “在它不该在的地方。”徐韧舟言简意赅,他没有说出孙梅的名字,也没有提及自己的调查过程,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拿着它。以后,重要的东西保管好。”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楼少微却从中听出了维护和关心。他明明可以不管不问,但他却用他的方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帮了她,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持,并且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她的体面和事情处理的余地。 “谢谢你,徐韧舟同志。”楼少微接过稿子,声音有些哽咽,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感动。她看着他那张冷峻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脸,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暖流。 徐韧舟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紧紧攥着稿子的手,心头微软,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好比赛。”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有了原稿和更完善的第二版做参考,楼少微最终提交了一份精彩纷呈的演讲稿。 在接下来的演讲比赛中,她沉着自信,侃侃而谈,结合自身经历的讲述真挚动人,提出的观点新颖务实,赢得了台下评委和观众的热烈掌声。一举夺得了比赛的第二名! 站在领奖台上,捧着盖着红章的奖状,楼少微目光扫过台下。她看到了李大姐欣慰的笑容,看到了同事们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了角落里面色铁青、眼神躲闪的孙梅。 而她在人群中,也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徐韧舟站在礼堂后排的阴影里,身姿挺拔,他并没有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交汇的瞬间,楼少微似乎看到他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却让楼少微的心,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漾开了层层涟漪。 赛后,关于孙梅偷窃演讲稿的事不知怎么还是小范围流传开了,虽然没有确凿证据指向她,但她的名声一落千丈。不久后,她被调离了办公室,去了一个边缘的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