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驸马后下乡了》 第1章 写诗骂她 丰宁二十三年春末,殿试结果已出,张晔辰为第一甲第二名,是为榜眼。 三日后,逢太后七十寿辰和紫安公主十八岁生辰,太后皇帝皆喜,大赦天下,举朝欢庆。 百姓纷纷点灯祈福,边疆武将彻夜篝火,文人学士上表贺文,状元探花郎赋诗恭贺。阿谀谄媚之辈多如牛毛,对紫安公主更是曲意逢迎。 唯有那出身乡野的榜眼张晔辰,作了一篇贺文,真心实意赞颂太后慈祥和穆,却写了一首五言诗,明褒暗贬紫安公主骄纵蛮横,挥金如土。 宣神秀看了那首诗,心里震怒但面上不显,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她气冲冲到达皇帝跟前告状:“父皇,儿臣真有这么不堪?” 丰宁帝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本心烦不耐,在见到疼爱的棉袄进来,脸上阴霾消了九分,他还没看纸上写了什么,慈祥地笑道:“哪个卑鄙小人敢说紫安不堪,父皇定罚他。” 宣神秀接过李公公端上来的清心茶,递给丰宁帝:“父皇也有三分责任。” “难道是父皇身边的大臣?说来听听。”陌朝设谏官台官,有监督劝谏之责,不止规谏天子,也监察弹劾百官,甚至是皇室宗亲后人,都逃不过。 “您选的新科榜眼。”宣神秀给自己扇风,她有点气也有点急,满头汗,觉得心中有团火瘀滞在心。 丰宁帝记得他:“张晔辰?” 他记得这位儿郎是殿试三鼎甲中最年轻清秀的,目光坚毅不屈不挠,是陌朝难得的人才。 丰宁帝这才拿起桌面写了贺诗的纸,笑得更喜了:“紫安的字写得愈发好,坚韧有力,就是有些飘逸,不够沉稳。” “父皇,这不是重点。”她能把全诗一字不落背下来,寥寥几笔就写完去找丰宁帝,哪里静得下心。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不否认自己有错,但这实在是添油加醋笔法,表里不一。” 宣神秀喝了一口茶降火:“他在指责儿臣的不是。他蔑视儿臣,就是在蔑视父皇您啊!皇家威严,他倒是大胆。” 丰宁帝读了又读,是有几分批评味道,但他不理解宣神秀为什么如此生气,她很少被气成这样。过去从不缺多嘴聒噪的人对她“指点一二”,她要么是左耳进右耳出,要么是比那些人更加尖锐地辩驳。 “紫安多虑了,我倒是没从字里看出什么来。” 宣神秀哪里忍得他看不懂,于是开始给丰宁帝逐字分析,头头是道,辩得丰宁帝不知该如何处理。 “此人才考中榜眼,就仗着父皇您器重他,不先对我问安,反而作诗损我,简直是傲慢自负。” 他垂眼沉思,抬头问宣神秀:“是不太妥当,毕竟是你生辰,不该扫兴。你想如何罚他?” 宣神秀就等丰宁帝这句话,她早就想好了。 此人深得父皇的赏识,肯定不能过分惩罚,但是绝对不能放任这人用诗挑剔她而不管,“儿臣小厨房里煮了一碗莲子茶,最能明目润喉,就赏给张榜眼喝罢。” 丰宁帝喝过那茶,苦涩带酸,喝下一口成半个哑巴,比药还难喝,给了张晔辰喝最好,这样就不用他喝了。每次宣神秀端来,他都得找借口倒了。 张晔辰被选为榜眼,要应付的人和事突然增多,最近忙得抽不开手脚,那碗新鲜热乎的莲子茶端来他家中时,他正在吃完晚膳在窗下读书。 打开门发现是陌宫中的公公和姑姑。 “奴婢是公主身边侍女如意。公主觉得张榜眼替陛下分忧,日夜操劳,用眼颇多,特地命奴等送来公主亲自烹煮的莲子茶,还怕张榜眼贵人多忘事没喝,让奴等瞧个细细的再回去复命。” 张晔辰接过捧盒,打开,里头除了一个珐琅提梁壶,装了茶水,底下还有一封信。他伸手一提,差点没把壶提起来,里头的茶晃晃荡荡,满满一大壶,顶好几人喝。 “有劳如意姑姑,有劳公公。” 张晔辰想从屋里拿碗,这茶一闻就苦,奈何公公又端上来一个锦盒,说这是公主赏的贺礼:“公主念了张大人为公主作的诗,心里欢喜,这是她为您特地准备贺礼,恭贺张大人。” 锦盒里头是一只精致的瓷杯,张晔辰猜到了,紫安公主是想他用这只杯子喝完那壶苦茶,让他多做事少说话。 他叹了一息,在面前二人的炽热目光中,一杯又一杯喝完,最后说道:“谢公主。” 待两人走后,张晔辰终于能皱眉,找来一颗蜜饯解苦。 信封上写着“张榜眼亲启”五个大字,字迹潦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眼花缭乱的字迹。 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新科榜眼,傲慢无礼,堪居本宫之下。”宣神秀心想,你傲慢可以,本宫能比你更肆无忌惮地傲慢。 “什么?” 昭华宫中,宣神秀正在看如意从民间搜刮来的话本子,听见她说张晔辰家里清贫如洗不敢置信。 “陛下对榜眼的赏赐虽不及状元郎,但也不至于穷苦寒酸吧,连个侍奉的家仆都没有?” 如意:“没呢,那院子还没公主的房殿大,仅有种着一棵杏树,都枯了。如意瞧着张大人只一人住。那地偏僻清静,离集市甚远。” 宣神秀:“本宫给他那只茶壶,可是个稀罕物件,砸了拿去卖了也值不少银两。除非他不想。” 哼,假清贫,装清高,真傲慢。 皇后从宫外进来,见宣神秀躺着看书,嘴里时不时低声诵读,似乎读到精彩部分,忙地坐起提笔勾画。 “紫安。” 宣神秀抬眼看见皇后身后宫人提着一箱书进来,双眼放光。 “母后!” “总躺着念书,没个正经,怎么说都不听,仔细伤着了眼睛,以后啊,想看书都看不了咯。” 宣神秀捧着书递给长孙皇后看:“母后,您读这句,天底下真有得广厦庇天下寒士的好人?” 皇后替她理了理松散的碎发:“为何没有,天底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宫里的还少吗?” 如意等人都退下,殿中只有长孙皇后和宣神秀两人。 “母后拿了什么过来给儿臣?” 长孙皇后知她爱读书,尤其是诗,就寻了十余本书来给她解闷。 “你旁边的都是些什么书?” 宣神秀见遮挡不及,诚实道:“闲暇之余图个乐趣的话本子而已。” “哪来的?”长孙皇后不喜宣神秀读这些没用的书,虽未明确规定后宫禁止话本子流传,但是见到必定要没收。 “母后……”宣神秀试图撒娇过关。 长孙皇后假装没看到她的眼神:“听说昨日你为了贺诗一事去刁难了榜眼郎?再让如意顺道给你买了话本子?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是他先说我的,母后您应该知道那诗的厉害犀利,表面看上去在褒扬我,再反复品读,真真是将我钉在架子上拷打。” 长孙皇后:“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会是翰林院编修,不再是平民百姓。退一步讲,纵使他是寻常人家,你也不能为了几句话就找人家麻烦,这让其他人怎么看陌庭皇室?” 宣神秀不满:“我并未真的罚他,不过是赏了一壶苦茶给他,说起来那茶还是我亲自煮的,还烫伤了手。” 长孙皇后闻言急了,连忙问她手怎么样,叹声道:“你啊,就仗着陛下疼你,莫再寻张晔辰的麻烦。他曾是丞相的弟子,听过丞相讲学,才学德行样样俱全,陛下惜才。” “他既如此出众,怎的只是榜眼,要争,当然是状元最好。” “张晔辰年纪轻,出身也比不过其他人。” 宣神秀不同意:“也有可能是藏拙,不露锋芒,不落末梢,父皇就喜欢这种人。” “过几日是琼林宴,王孙贵族皆在,那时你别再蛮横惹事,也学张晔辰那样收敛身上的刺。我倒是觉得,那几句诗说的倒是没错。” 宣神秀“啧”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想说话。 “后宫争斗不休,我虽有时分身乏力,但该知道的自然都知晓。” “去年出宫,你打了尚书家五公子,还把人按在池塘里,吓得他夜夜梦魇失禁。” “有年长者同你讲话,你不曾听完便打断,将长辈驳斥得满脸羞红,人家老太太直嚷嚷着耻辱羞愧,一瘸一拐地要跑去跳崖。” “年初除夕夜,你费了百两白银在郊外放灯,差点燃了整片树林。” “现在你还敢给榜眼下马威,这都是实实在在的。” 宣神秀闷声不语,表面上这些的确事实,真相如何,想知道的人自然会去了解,不想知道的,就比如那张晔辰,直接“参”了她一本。 “紫安自知有不妥之处,愿去青灯殿祈福一夜。”宣神秀告退,低着头,一脸不开心地往外走去,不许有人跟着。 长孙皇后无奈地摇摇头,将书一一摆放堆叠整齐。 窗外有风吹进,一张纸从书中掉落,皇后捡起来,上面摘抄了一首诗,一笔一划整齐划一,她心想定是紫安喜爱的诗。 宣神秀酷爱读诗,若读到好诗便会情不自禁写上批注,再在旁边画一些小人图。 长孙皇后本想看看这又是谁的诗,她好去寻这人的诗集回来,当看到第一句时,发现这竟然是张晔辰的诗。 她女儿的脾气她最清楚,她还以为宣神秀气急败坏一把火烧了张晔辰的贺诗,没想到她抄下来,旁边又是批注又是反驳又是骂人的乌龟老鼠小人图。 听说这位榜眼郎写的贺诗用的是寻常的纸,并非金箔玉册。 很久之前,丞相也曾给宣神秀写过一篇贺表,全文百余字,宣神秀很珍惜,没直接在上面圈画,反倒是摘抄下来才圈画勾注。想来张晔辰亲笔书写的贺表被宣神秀藏了起来。 长孙皇后心里担忧,看来琼林宴上,这位紫安公主定是不得安分了。 第2章 为他簪花 为庆新科进士金榜题名,丰宁帝赐琼林宴于陌庭皇家御苑,定在农历三月二十九,邀全体新科进士、朝廷重臣、王公贵族及他们的家眷、后宫位分较高的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们赴宴。 又因丰宁帝近年推荐改革,认为旧制冗杂,遂把传胪大典与琼林盛宴合二为一,设在同一日进行。 这日,宣神秀起了个大早,按制,她换上明黄云纹朝服,先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在路上,她碰见了亲皇兄,陌朝太子——宣凌。 宣神秀与他交谈几句,不料听他提起张晔辰,句句都是夸赞。 宣神秀:“?” 宣凌一脸敬佩:“刚皇祖母给我瞧了张晔辰写的贺表。那字迹言语,我突然想起前几日父皇给我瞧的答题卷,当时不知卷是哪位进士撰写,听父皇言中都是称赞,原来是当今榜眼。果真厉害,皇兄自愧不如。”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听皇祖母说,他也作一诗赠了妹妹,能否让皇兄看看?看看妹妹在学子眼里是何品质。” 宣神秀本是微笑的神情立即垮掉:“皇兄,你取笑我。” “哈哈,哪有哪有?”宣凌拍拍宣神秀的肩膀安慰她:“母后都告诉我了,你不必耿耿于怀,张晔辰并非针对你。” 宣神秀躲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紫安公主第一次收到生辰贺诗,却是一首谏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犯了大罪,杀人越货了。真是滑稽可笑,父皇母后不理解我,皇兄你也不站在我这边。” 宣凌见她像被点燃了爆炭,浑身上下透露出不开心,眼看着就要进到太后宫里,赶忙追上去:“妹妹啊,你误会皇兄了,皇兄什么时候和你站在对立面?” “皇嫂是不是同张晔辰有交情?”宣神秀想起来长孙皇后的话,张晔辰是丞相的弟子,虽然那时候丞相还不是丞相,只是一个四处游走讲学的质朴书生。 太子妃是当今丞相唯一的女儿,宣神秀这个傻蛋皇兄喜欢太子妃喜欢得不得了,肯定是替太子妃帮张晔辰讲话。 “算……吧?当年丞相年轻时游学赚银子,苦得很,他受了张家几碗粥的恩情,所以如今丞相非常关心张晔辰。” 宣神秀:“原,来,如,此。”她扭头就走。 “哎哎哎!”宣凌还继续跟着。 宣神秀举起拳头,作出鬼脸来:“一首诗而已,紫安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况且他还有丞相撑腰,我再心烦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啊?皇兄再小人心度君子腹,我就不理你了。” 她本来不生气了,被宣凌三言两语激起了不满,她为人很坏吗?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会继续为难张晔辰? 太后见宣神秀眼眶红红地走进来,招手问她是不是哭了。 “你皇兄欺负你了?” 宣神秀:“没有,谁敢欺负我?”她见太后面色不佳,收起情绪问安:“皇祖母您不舒服吗?” 嬷嬷:“昨儿夜里,太后起夜吹着了风,今早起身头痛恶心,吃不下早膳,太医来了开了药,说静养几天便好。” “那紫安不打扰您休息了。” 太后轻轻摩挲宣神秀的手背,上下打量她,笑道:“无事,今日琼林宴我就不去了,给进士簪花就由你来替我。” 陌朝礼制中,向来是由皇上给一甲进士簪花,但太后皇后受民间爱戴,称作国祖母和国母,自然也可替进士簪花。 宣神秀:“紫安怕不合规矩。” “无妨,你是中宫嫡出公主,大陌的紫安公主,尊贵无比,你代表了哀家。谁有意见,问哀家就是。” 当年涝灾频繁,陌人一片哀鸣,宣神秀出生那晚,不见满天繁星,月亮发出紫色光芒,洪涝一夜退去了。人们纷纷夸赞公主,感谢公主。丰宁帝便赐封号紫安,寓意:天降紫光,佑国平安。 宣神秀听了这故事,一开始,的确认为是自己的降生,沾沾自喜。后来,读了万卷书,她认为,这是因治水有方。 将近辰时,张晔辰已换上进士巾服,与众多进士和文武百官们候在御苑外,列队整肃仪容。 暖阳高照,天朗气清。 其余人都紧张得忍不住同身旁的同年低声谈笑,张晔辰独站在队伍里沉默着,偶有人主动攀谈,只寥寥数语回答。 他盯着身上的深蓝色罗袍,略微宽大,不太合身,披红鲜艳。他从不穿这样艳色的衣服。 巳时到,皇家銮驾到,众人跪拜。 礼乐起,皇帝携皇后走上阶梯,立在御座前。 在阵阵万岁千岁呼声中,张晔辰余光看到丹陛下的一袭黄色身影,他忙地低下头,怪自己有些放肆。 传胪寺官员开始唱名,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钟。 “第一甲第二名,张晔辰——!”声音悠长回旋,在殿前广场回荡了三遍,足以让宣神秀听清并注意到张晔辰的身影,她倒想看看,少年天才究竟是何许人也。 在场的所有都穿着统一规制的进士巾服,宣神秀见一劲瘦如松的男子从队伍中出列,步履坚定而缓,头戴进士巾,两侧展翅小幅度晃动。 有风迎面吹来,张晔辰巾上展翅系着的垂带向后飘动,他手执槐木笏,沿着御道往前走,在御前跪下。 张晔辰逆着光,低垂着头,虽离得近,但宣神秀没看清他是什么模样。 礼毕,将到簪花时,慈宁宫的嬷嬷走上前来,下面众多大臣面露疑惑,面面相觑。 嬷嬷宣读太后旨意:“传太后懿旨——本届进士,文章华国,风骨峻然。着紫安公主,于琼林宴上,代予簪花,以示嘉勉。钦此!” 太后年事已高,大典宴会吵嚷,不出席实属正常。 但簪花无比殊荣,是荣誉加身,是阶级跨越,是寒门学子尤其重视的事,在大多数人眼里,如果能由太后帝王帝后簪花,那才是真正的的荣耀。 二甲三甲进士们对此更是可望不可即。如今,一甲进士本为太后簪花,现转由公主代替,未尝不是低了一些,多了几分可惜和遗憾。 宣神秀观众人神情,定然料到他们有这样的心思,于是她看向高堂上的丰宁帝和长孙皇后。 二人皆对她安抚地笑了,宣神秀心里有数,但听见远处有好动顽劣的皇子公主们口无遮拦:“无甚稀罕,若是我,自此至多年之后,必然不能再以簪花为荣。” “毛头丫头,论才华学识年纪,众多进士样样高于她,她怎敢?” 紫安公主身份尊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后宫的妃嫔眼红,她们的孩子们自然羡慕嫉妒。 宣神秀堵不住悠悠众口,太后让她代替,也是为锻炼她。 宣神秀走到高台上,皇帝悄声对她说:“替榜眼簪花罢。”,她看了一眼三人中间的那位。 张晔辰始终低垂着头,仿佛注意到上方的目光,他抬高了些许手臂,借着宽大的衣袖并用槐木笏挡住了自己。 宣神秀在众多寓意好的花中拿起两簇杏花,皇帝挑了两朵芍药,皇后选了两朵菊花。待皇帝替状元簪完后,宣神秀走下去。 张晔辰眼睛盯着地面看,并未发觉是公主来替他簪花,等宣神秀走近他才注意到。 宣神秀这次看清写诗骂她的人是何样子了,果然是不可以貌取人,浓眉星目,粗看有几分凶,细看是几分温润。 他长得高,弯着腰,宣神秀离了两步远,抬手也够不到他巾帽两侧。 她只好再走近一步,微微踮起脚将花簪好。宣神秀目光只放在花上,花朵脆弱,她生怕折了它们。 由于动作生疏,簪的时间有些长,她心里有些急,神态不变,略低眼看他,就捕捉张晔辰一瞬即逝的蹙眉,嘴唇抿紧着,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宣神秀将花簪好,庄严肃穆地站直,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张晔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还没行礼,这落在她眼里就是:他不满是公主为他簪花,并认为自己是榜眼,不屑于向“劣迹斑斑”的公主行礼。 宣神秀丢下一句不是真心的“免礼”,随即回到位置上,心里直骂:什么榜眼郎,写的诗再好又怎样,还不是表里不一装模做样,才华出众又如何!这下倒霉了吧,是本公主簪花。 余下的二甲三甲进士由礼部大臣簪花,足足进行了一个时辰。众进士又需跨马游街,受万民瞻仰,因此琼林宴将近戌时才开始。 月色朦胧,席间觥筹交错,笙歌鼎沸,人人都有几分醉,皇帝皇后先行回宫,他们在,众人都有些拘谨。 宣神秀坐在位置上,觉得好无聊,看着他们吟诗作对,单是听了些对子,听得乏味了。于是她起身去花园里逛逛醒酒。 如意跟着她,劝她早些回宫,宣神秀伸了个懒腰:“不,还早着呢。如意啊,你说,夜市都有些什么好玩的,你不好奇吗?” “公主。”如意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哪里是如意好奇,分明是公主你想偷着去,拿奴婢当幌子。” “你不觉得神奇吗?夜市的人能忍住不睡觉,通宵达旦在那里。” 如意:“陛下圣明,取消了宵禁。” 宣神秀倏地目光一滞,盯着石头路边上一处看,一支杏花躺在那里,花瓣散落一地,唯有几只蝴蝶在旁边振翅。 如意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宣神秀大步往前走,捡起杏花。 如意发现公主表情不太好看,担心地问:“公主……” 宣神秀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这是本宫,今早,给那位胆大的榜眼郎簪的花。为何会在这里呢?” 三鼎甲簪的花不会和其余人簪的花相同,这御苑也没有杏花。 如意抹抹冷汗,劝:“也许是不小心掉的……” “胡说!本宫簪的可牢固了,凭刮风下雨都掉不得。他就是讨厌本宫,觉得本宫簪的花晦气。” 宣神秀将花扔进丛里,满不在乎道:“别让本宫再看见那厮,否则让他跪下给本宫作千首诗,再当着大家伙的面诵读!” 忽然,林中传来哭闹声,还有几个孩童的呼喊吆喝声。 宣神秀看了一眼如意,如意上前看了看,回来说:“是十六皇子,还有一些公子哥们。” “谁家的公子哥?” 如意拦了一个急匆匆路过的宫人,宫人提着灯笼,正要往席间去。 宫人:“公主殿下安。” “安不得,谁在那里吵?”宣神秀被聒噪不休的魔音弄得有些心烦。 “齐国公世子养的蝈蝈被一位进士踩死了,他正闹着,十六皇子也在那里。” 齐国公世子今年九岁,是齐妃的侄子,齐妃是十六皇子母妃,三个人都不是省心的东西。 “闹什么,他们想如何?”宣神秀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看这宫人架势,估计是齐妃的人,还想去搬靠山? “本宫去瞧瞧,你带路。” 宫人犹豫,齐妃向来和皇后不穆,但齐妃斗不过皇后,齐国公府也斗不过皇后母族。 如意:“让你带路便带路,想挨罚是吗?齐妃娘娘那边,公主自会有说法。” 宫人这才答是。 小路昏暗,不远处有一假山,几个矮小和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那边。 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吓得宫人的灯笼都吹灭了。 如意:“何人?” 是一个拘着手躬着背的男人,看上去年近五十,他身上穿着的是进士服。 宫人连忙道:“大胆,见过公主还不跪拜!” 那人明显不认得是什么公主,头不敢高抬,浑身湿透还发着抖:“老民参见公主……” 宣神秀点点头,没多问:“如意,带他去换件干爽的衣裳。” 等宣神秀去到假山那边时,世子早就没哭了,反而哈哈大笑着。 “张晔辰!” 第3章 嫁他 “张晔辰!” 张晔辰正在寻找着什么,闻声看向声音来源处,撞上宣神秀的视线。 几个孩童连忙行礼问安,十六皇子大声指着张晔辰说:“皇姐,这刁奴目中无人,还把阿生的蝈蝈弄死了。” 宣神秀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十六皇子胆怯地拉着跟班离开。 “你居然敢把本宫的花扔了!好大胆子,也是,都敢写诗骂我了,怎的?有丞相撑腰就敢肆意妄为了吗?成了榜眼郎荣誉加冕便无所畏惧了是吗?” 宣神秀喝了酒,有些上头。她爱诗,得了一首好诗,却发现这诗是写来骂自己的,哪里能忍! 张晔辰伸手摸了摸巾的两侧,都空空如也,忙道:“臣……” 宣神秀摆手让他住口,嘲笑道:“惹了世子齐妃一家,你和你同伴够喝一壶了。” “公主,臣无心弄死那只蝈蝈。” “你还好,是榜眼,别的人不敢轻易动你。刚才那位进士,鬓边花白,吃了不少苦才走到这里……” 张晔辰被十六皇子他们为难了一宿,加之手腕刺痛加重,又忧心友人被自己牵连,语气有些快:“公主所言极是,臣自知有罪,冒犯了皇子世子,自去向陛下请罪。” “谁肯怪罪你?陛下?丞相?太子妃?” 张晔辰作了个揖,愤愤离开。 如意从远处跑来,见公主脚跺地不停,还没走近便听见公主说:“如意,你瞧瞧他,目中无人,目中无人啊!” 如意知道宣神秀生气,换了个话题:“公主,问清楚了,那位进士叫汪田,是榜眼郎的同窗好友,两人在来京路上相识,互相扶持。刚才二人在园子里观景,榜眼郎不小心踩到了世子的蝈蝈,十六皇子气不过,爬上树拿弹弓石子砸榜眼郎,估计花就是那时候掉的。” 宣神秀一把坐在石头上,虽然不爽,但继续问:“汪田又是怎么回事?下水抓蝈蝈去了?” 如意笑了:“十六皇子让两人给他抓新的蝈蝈,汪进士失足落了水。榜眼就让他先离开。” 宣神秀捡起一片叶子给自己扇风:“齐妃一家都是废物,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养的后辈和土匪一样。” “随他便吧,总之本宫也不会和榜眼郎有什么交集,今夜的事你让宫人们都闭紧嘴巴,本宫就去为那只可怜的蝈蝈讨点陪葬品。” 第二日,宣神秀捧着莲子茶去拜见丰宁帝。 只见丰宁帝满脸不痛快,在一堆奏折后怒火冲天,还把一本甩在地上。 宣神秀顺腿踢了一脚,笑道:“父皇,喝茶。” 太子宣凌在旁边坐着,闭着眼睛按着太阳穴,说:“紫安,你要嫁人了。” 茶杯哐当一声巨响,丰宁帝都被吓到了。 “和亲吗?”宣神秀低声问。 丰宁帝:“不,嫁给我朝中人才。” “谁?”宣神秀不怕嫁人,公主的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丰宁帝没直接说谁,反而喝了一大口茶,才说:“其实父皇和你母后早就在物色人选了,你的郎君自然是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也不能让你受婆母家的磋磨,事事以你为先,自在一些最好。” 他给了一个眼色宣凌,宣凌:“哥哥也在替你掌眼筛选,还真选到合适的了。” 宣神秀:“那你二人做甚在这儿愁苦?” 丰宁帝笑眯眯道:“如果,让你嫁给榜眼郎,如何?” 宣神秀惊讶地跳开一大步,摇摇头,无法接受:“父皇!儿臣昨夜才把他臭骂了一顿,您觉得儿臣嫁给他有好果子吃?” 宣凌:“啊?不是,他又怎么惹到你了?” “他……对我行礼敷衍。” 丰宁帝:“父皇听齐妃说了,你今天告状来得晚了一些。” 宣神秀暗搓搓嘀咕:齐妃比八哥鹦鹉还嘴碎。 宣凌:“父皇让十六弟闭门思过去了,也派了人到汪田家里安抚。” 宣神秀不解:“为什么要嫁给张晔辰,儿臣嚣张跋扈,他能忍吗?” 丰宁帝:“紫安,你不愿意吗?” “让儿臣嫁给他,不如自挂东南枝!” “儿臣嫁给他,万一睡过了头,花销太大,无所事事,他不得每天写诗蛐蛐我!?” “不嫁。” 宣凌:“还真巧了,他好像也不太愿意。” “???” 宣凌将张晔辰的话原封不动说出来:“臣布衣出身,卑贱之躯,惶恐唐突了公主。” 宣神秀好笑又无奈:“所以,就算儿臣应允嫁他,他也不想娶儿臣?” 丰宁帝只喝茶,不回答。 “丞相知道吗?”宣神秀问。 宣凌声音越来越小:“正是丞相问他的,张晔辰只说想去边疆之城为朝效力,为帝分忧……” “边疆之城?” 丰宁帝:“张晔辰请旨,年末将前往舒月城。收归舒月尚不足两年,那里依旧存有甲奴族旧制,思想落后,陋习难改,他决心前去整治。” 宣神秀:“张晔辰是舒月人?” 舒月城曾困甲奴人手里三十几年,那已经是先先帝的事了。 丰宁帝:“算半个,他的祖父是舒月人。甲奴夺得舒月后,张晔辰一家就离开舒月去到安都扎根,可惜他祖父至死都没能落叶归根回到舒月。” 既然丞相曾受过张家粥水恩情,应该已经是在安都的事了。 宣神秀转头对宣凌说:“你岳父真厉害,能徒步走到安都!” 宣凌:“……” 丰宁帝收起笑脸:“父皇会为你修一座公主府,张晔辰去舒月,你留在京中即可。如此,可好?” 宣神秀瞧着丰宁帝神情疲惫,又听皇后说,陌朝周边各小国各民族,近来蠢蠢欲动,频频挑衅陌朝边陲,大有联手结盟之势,明摆着是要引战,对陌朝发动战事。 战事起,必定劳国累民。战胜,则壮大陌朝威严。战败,则伤财损士气,届时,凡是对陌朝垂涎已久者必会趁人之危。 朝中势力纷繁复杂,暗流涌动,皇后家族树敌太多。倘若敌人要求娶陌朝公主,紫安公主必定是第一滴血。 丰宁帝最疼爱紫安公主,不可能舍得。所以他早就盘算着要为她选陌朝人作驸马。 宣神秀依旧不情愿,丰宁帝又说:“你若应了父皇,父皇便可少了一份忧心。张晔辰为人忠诚,未尝不可是陌朝一把待开刃的刀。只要这把刀不落到他人手里,陌朝就多有几分优势。” 这话说得太重了,宣神秀如今只想问:张晔辰这文弱书生,能提得起剑吗? 张晔辰祖上的根在舒月,舒月不稳,他的根也就难稳。 宣神秀“哼”了一声,她松动了,她实在是不想看见父皇为她担忧过多,不愿意自己成为陌朝的牵累:“轮得到张晔辰不愿意!他几斤几两?父皇您下旨吧,他是臣,您是君,他不想娶也得娶。” 不久,京中人闻帝王旨意:“紫安公主毓秀钟灵,柔嘉维则。张晔辰文质彬彬,器宇轩昂。才子佳人,良缘天作。朕今赐婚于尔等,择吉日完婚。” 京中人听闻公主榜眼喜结良缘,纷纷夸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张晔辰接旨后,跪于地良久未起,还是丞相叫唤他几声他才回神。 丞相:“你今是天子之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紫安公主虽傲气凌人,但也没到配不上你的境地。” 张晔辰对丞相行礼道:“月归不敢。” 太子妃今日回府探望父母,闻言对父亲说:“他哪里是不喜?明明是喜得说不出话来!” 丞相抚须大笑,对张晔辰说:“业立家成,莫忘本心,陛下对你寄予厚望。” 公主大婚彰显皇家威仪以及对榜眼郎的重视,礼部和钦天监听从皇后命令,六礼可简化,但不可怠慢,莫让旁人看低了驸马爷。 一般来说,进士及第后会刻名于进士题名碑上,再衣锦还乡,感恩父老乡亲。张晔辰亲人已全离世,亲人都葬在安都,此次衣锦荣归后,他要带他们的灵灰回舒月城。 离大婚吉日尚有半年多,张晔辰单人匹马,只用了一月便答谢了乡谊,拜别几位恩师,回到京城。 剩下几个月,宣神秀都没见过张晔辰,两人像两只陀螺一样被礼部官员弄得团团转。 终于是到了成亲的日子,宣神秀觉得自己大半年里耳根都没清净过,书也不曾翻看,落了灰。 成亲这日整座京城热闹非凡,主街道黑压压一片,公主大婚队伍尽显天家气派,满城雅乐,鞭炮响彻云霄。 这是给外人看的。 宣神秀不喜住所热闹张扬,只带了如意和嬷嬷、几个仆人进张家门,毕竟她听如意说,张晔辰的家小得可怜。公主府没修好,张晔辰能住的地方,她又怎么住不得? 张晔辰觉得有些迷茫,一个月前,家中冷清得很,连只老鼠都没有。如今张灯结彩,鞭炮齐鸣。 婚房里,王嬷嬷和如意将宣神秀扶到床榻上坐好,千叮咛万嘱咐拿稳团扇。 宣神秀被头上凤冠压得脖子酸痛,连同肩膀膝盖都疼。 如意退下后,王嬷嬷不放心,留下来继续说。 “嬷嬷,别说了,紫安现在听不进去。”她很累,想睡觉,什么规矩礼仪都是耳旁风。 王嬷嬷将一本册子塞进宣神秀衣袖底下,奈何宣神秀已经半闭双眼打起盹来,根本没有发现。 张晔辰没有家人,也没朋友,酒席一一省去,倒是比宣神秀轻松了许多。他在门外踟蹰不前,甚至想去书房过夜,被嬷嬷驱赶出来。 王嬷嬷气急败坏:“驸马爷和公主正是该成婚的年纪,怎么都不当回事!” “驸马快进去罢,别让公主等久了。” 王嬷嬷这才退下。 宣神秀已经侧着身子躺下了,扇子盖在脸上遮住烛光。张晔辰推开门,外面的冷风灌入,灯花摇晃,发出爆鸣声。 宣神秀惊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张晔辰身穿大红袍站在门口,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她撑着重若千斤的脑袋起来。身上的挂饰发出清脆的声音。 “过来啊!”宣神秀头发被缠住了,怎么也解不开,身上霞帔层层叠叠,像披了几层棉被。她见张晔辰事不关己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 张晔辰红着耳朵过去,接过宣神秀递来的扇子,愣是不敢正眼看她。 “我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讨厌我了?”宣神秀觉得张晔辰躲避的动作如同避如蛇蝎,说:“帮我拆开头上的东西,很重。” 张晔辰答“是”,扶着宣神秀到梳妆台前坐好。 宣神秀揉着后脖子,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人。 张晔辰哪里做过这种精细活,也怕拔伤头发,像解鲁班锁那般细细研究从哪里开始下手。 “你磨蹭什么呢,信不信等下我将簪子全戴你头上。” 待取下最后一根金簪,盘住的头发如同锦缎柔顺地散下来。 宣神秀咻地一下站起身,她受不了了,张晔辰脑子不笨,手笨。刚才张晔辰离近了,他呼出来的热息洒在她耳边,她才突然想起来,张晔辰是个男的,现在是她驸马,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由于动作过猛,藏在袖下的册子掉落下来,宣神秀捡起来翻看了几下,又见张晔辰似乎也在看是什么东西。 当看清是什么,宣神秀脑袋嗡嗡作响,有种在仇人面前出糗的尴尬,她“啪”地一下将册子拍到张晔辰胸口处,理直气壮地说:“不许对我做这样的事。” 张晔辰苦读多年,看的都是正经书,不像宣神秀读的书又杂又多。他单是看了册子的封面就哑巴了。 “臣告退。”然而门被锁住了,爬窗失仪。 宣神秀看了看,将塌上的被子揽住,直接在地上铺好,随即钻进去,将被子盖了个严实。 “吹蜡烛睡吧。本宫累了。” 张晔辰:“公主千金贵体,地气冰寒,请公主到床榻上睡吧。” “床上都是你的味道,闻着晕。”被子也有,其实不难闻,宣神秀觉得比宫里的熏香好闻得多,冷冷的,像雪一样干净。 蜡烛被吹灭,宣神秀缩着睡不着,她小时候总想着要离开宫去外面玩,现在得偿所愿了,却不开心。 好想朝阳宫,好想她殿里的书,好想母后和父皇…… 心中寂寥,宣神秀觉得有些眼酸,眨一下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清早有鸟鸣声,婉转悠扬,宣神秀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她这是在什么地方。 等看清她躺在张晔辰的床上,连忙连爬带滚掉下床去,身上还穿着婚服。 张晔辰进来,宣神秀看他已经换下婚服,一身素雅,头发半挽半垂,只用了一根素簪子。 “昨夜臣换了新被褥,用了别的香去熏,才把公主挪到床榻上去。” 宣神秀没说话,和被子一起瘫在地上。 “没必要,等公主府修建完,我就不住你这了。” 张晔辰:“是。” 王嬷嬷满脸开心,因为她昨晚看见驸马换被褥。如意从胆战心惊到松了一口气,公主的力气很大,她都怕宣神秀和驸马打起来。 “驸马,何时动身去舒月?”王嬷嬷问。 张晔辰:“七日后。” 王嬷嬷:“三日后驸马得陪公主回宫谢恩,莫忘了。” 第4章 今日不宜出门 用完早膳,宣神秀想带上如意出门去集市。王嬷嬷非常不放心:“公主,少出门罢!” 宣神秀:“嬷嬷,多出门走走罢!在宫里我整日坐着躺着,身体越来越差。听母后说外面有很多新鲜玩意,她让我嫁给驸马后多让出去走动。” 嬷嬷还是不放心,宣神秀指着门口的两名守卫说:“他们远远跟着我,不会有事的,天子脚下,谁敢放肆,本公主第一个不放过他!” 她让两名守卫换上常服,将剑换为匕首:“本宫要逛集市,你们两个莫离本宫太近,也别吓到百姓,在外也不需要唤我公主。” 两人答是。如意替宣神秀梳妆换衣,宣神秀问张晔辰去哪里了。 如意:“驸马让奴婢转告公主,陛下要同他商量舒月之行的安排,可能会晚归。” 话还没说完,王嬷嬷就急匆匆进来:“公主,老奴安排了轿子,今日是十五,听说锁莺楼来了台班子,很多人去凑热闹,街上的人杂又乱,公主坐轿子吧。” 宣神秀没等嬷嬷说完就抱住她:“哎呀嬷嬷,正是因为人多才不能坐轿子呢,本来就走不动,轿子还得挤在那里占道。” 说完就拉着如意冲出门外,嬷嬷无奈作笑。 张晔辰的住所离街市果然远,宣神秀有些腿酸,当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喧嚣,她放慢了速度,不再着急。 陌朝都城是大京素梁府,俗称素京,素京有条河名素河,是河海贸易的运输通道,河两侧便是街市。 宣神秀看着长街两侧的摊贩,渐渐被迷了眼,只见摊贩间互相紧挨,上方用竹架支着布幔和席棚用于遮阳遮雨。 站在街口处,放眼望去,除了人头涌动,就是各色各样的小摊,包子笼里冒出热气,五彩糖糕摆放整齐,还有挑着担子流动叫卖的。正店脚店更是数不胜数,还有歌舞声从高楼亭阁里传出来。 宣神秀走进糖铺,一个没忍住,买了好几包糖,芝麻糖花生糖和糖渍果子。门口有画糖人的,她好奇地奔去凑热闹。 如意一转眼就没见她人。 宣神秀跟着众人围在画糖人的摊子上静静观看,瞧见这位卖糖人的用个木勺三五下就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蝴蝶糖画。 “两文。”糖人老板将蝴蝶糖画粘在竹签上,用刮片将画从板上刮下来,递给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小女孩母亲付了钱,提着菜篮子回家去。 宣神秀上前一步正盘算着要画个什么,就见又有个女孩跑过来要买糖人。 她和老板应该挺熟,老板虽嘴上问着:“两支桂花?”但手上的勺子下方,桂花枝丫形状已经显现。 小女孩笑着点点头,从厚实的衣服最里处掏出来五枚铜钱,排成一排放在摊子桌上。 老板画得很仔细,用糖大方,边和女孩交谈:“你爹都登科成进士了,你娘还摆摊卖花呢?天这么冷了,哪里有人买,买回去也难养。” 小女孩看上去才五六岁,哪里懂这么多,看着有宣神秀这个陌生客人在,她有些怯生:“卖的,要赚多多钱买糖人。” 老板哈哈大笑,将两支桂花画完后撒上了核桃碎,用纸仔细包好递给女孩:“当心点,可别压碎了!” 终于轮到宣神秀,她想了又想,说:“师傅,画个兔子。” “什么师傅呀,女君客气了,我就是个卖糖人。” 宣神秀毫不吝啬地夸赞:“您的画技精湛,糖画生动有趣,看着就好吃。” 这话可把老板夸开心了,给宣神秀画了两只手掌大的兔子,还用红糖点上眼睛,“受你两文,好吃再来!” “多谢老板!”宣神秀发现买东西很有趣,老板开心了,自己也开心了。 她拿着糖人穿过拥挤街道,如意大包小包和随行侍卫从后面挤过来。 宣神秀正想咬一口兔子糖画的耳朵,不曾想前方人群中闯出来一顶轿子,活脱脱要赶着投胎一样。 单单是抗轿子的就有四人,前方还有两人在开路,后方跟着六人恐吓路边行人:“嚷嚷什么?” 被撞到的行人敢怒不敢言,有大胆的侠士对峙道:“这路是你家修的?好没道理,撞伤了人还如此目无王法!” “轿子上可是尚书令大人家的公子,尔等蛮人冲撞了公子,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宣神秀已退避至街边,奈何摊贩侵街严重,街道很是狭窄,供皇帝仪队通行的御道也是如此。 前方开路的人一手执剑一手拿棍,将行人往两侧推倒,宣神秀一个不察被撞倒在地,手中的糖画碎了一地,还被那土匪样的人踩了一脚。 她生气了! 如意瞧此情景立即要大喊放肆,后面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也瞪大眼睛挂上凶巴巴的表情,恨不得将那开路的二人踹飞。 宣神秀闭上眼睛,劝告自己先忍住,指着如意三人示意他们闭嘴,要是大家知道她是公主,那么这条街今天就不好玩了。 如意将东西丢给侍卫,终于挤过来,期间还被轿子撞到肩膀。 有两个大娘边骂骂咧咧边扶起宣神秀:“姑娘身上伤着没有?快起来。那些人就知道仗势欺人,像瘟神一样,路过的人人喊打。” 宣神秀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她左脚扭伤了,笑道:“谢谢大娘,我没事。” “姑娘这是伤到腿脚了?赶快去前面药堂看看,坐堂大夫还在呢!” 如意一把拉住宣神秀,着急又担忧地问她哪里受伤了。 “没事,只是扭伤脚了,小事。” 大娘们见宣神秀有人陪着,再好心多叮嘱了几句仔细腿骨的话便离开了。 侍卫们大步走过来行礼问罪,宣神秀:“不怪你们,是我故意甩开你们的,你们认得那轿子里头的人吗?” 侍卫道:“是尚书令家的大公子。” 宣神秀:“尚书令?” 陌朝的尚书令有名无权,就是个虚职。他们还当是前朝位高权重的尚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另外一个侍卫道:“是齐妃娘娘母族的旁支。” 宣神秀:“难怪了,血脉里藏不住的土匪行径,堆的银子再多也堆不出来一个秀才。前面有什么?” 如意:“锁莺楼,嬷嬷说今日来了个乐班子,里头有个歌声动天下的籁音女伶,还有弹得一手好琵琶好古筝的伶人,整个班子能歌善舞。一场值百两白银呢!” 要是宣神秀爱听还好,可她不爱听,也理解不了。 她看了一眼碎成渣滓的糖画说:“去看看,听听到底值不值得百两。” 还没走到锁莺楼,宣神秀就见到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中间那顶奢靡中透出无限俗气的轿子很是抢眼。 看戏的人指指点点,压低了声音谈论着,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有人来迟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这是怎么了。 “说是这摊子挡着轿子的路,害得轿夫绊倒,里头的人摔了出来。” “路这么小还坐轿子?” “嘘——别说那么大声,仔细他们找你的茬。” 有人低声议论纷纷,有人骂,有人哭。 宣神秀交叉双臂靠着如意听了一会儿,不曾想听到了孩童哭闹着辩论,和沉闷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人群忽然散开一处,看上去是那个女童拉扯着轿夫不放手,实则是刚才给轿子开路的壮汉要踢地上的摊子。 宣神秀看见摊子上摆了盆栽,有的是几根绿藤,根部用粗布包裹着泥土,有些蔫,但摊子老板应该时不时洒水,或用布擦掉叶子上的灰尘,这些盆栽都被处理得干净利落。 她觉得那女童有些眼熟,在见到地上放有银钱小锄头等工具的篮子里,有两支桂花糖画,便想起来了。 旁边还有一位妇女,嘴里“啊啊呃呃”的,用力将女童拉回来,还伸手挡住那几个踢盆栽绿植的腿脚。 “这妇人不能说话……母女俩一直在这儿摆摊。” 宣神秀:“这地应是付了钱才可摆摊的对吗?”她问旁边的人。 “可不是嘛!凡是能在这儿的,都是缴了铜银有文书许可经营的,不过是看缴了多少钱罢了。” “这娘子的摊子略微便宜,地方小,最容易被挤到,可怜这娘子自出生就哑巴,不过听说她丈夫进士及第,熬出头了。” “这恶霸,应该是和她们家有恩怨,谁都不放在眼里,三番几次来闹。” 宣神秀示意两个侍卫上前阻拦,她继续打听:“闹?砸摊子?” “没那么光明正大,听人说,买了这妇人的花啊草啊,故意弄死了就来嚷嚷着赔钱,说她的绿植养不活,说她是骗钱的,还说这些绿植是偷挖来的。” “官府没人来?” “哪里敢管。这些人和宫里人有关系,皇亲国戚呢!” 宣神秀嗤笑道:“狗屁不是的东西!” 轿子帘子被掀开,里头走出来的男子,胖大如猪,整个人穿着贵气,锦绣华服,仔细看还绣了金线,重工,珠光宝气,步履虚浮,走两步踹大气,说句话和阉鸡一样:“刁民无礼。” 宣神秀对如意说:“去官府找人来,让他把事办好了,向公主邀功。” 如意答是,赶忙跑去找人。 侍卫将人都打趴下,惊得那胖子瞠目结舌:“大胆狂徒!” 侍卫得了宣神秀指示,将胖子拖走,地面躺着的人有人赶忙去通风报信,有人跟上去护主,留下满地狼藉。 众人怕惹事上身,赶忙散了。 宣神秀将轿子的帘子扯下,踢了一脚轿子,从篮子里找出剪刀将它剪成小块,女童和妇人互相拥着目露惊恐。 宣神秀笑着对妇人说:“用它们裹好泥,不然你的花草就死了。” 妇人的手像风车一样摆动,发出“呃呃”声,摇头拒绝。 女童也摇摇头:“不问自取,贼也。” 宣神秀诧异,随即笑出声来:“此布珍贵,是皇帝陛下赏的,天家之物,取之于民,赠之于民,何来盗贼一说?” 女童再三摇头:“非善也。” 宣神秀见她眼神坚定,不知道多说什么好。 宣神秀扫视地上,瓦制花盆碎了一地,叶子散落枯萎了,旁边还躺着一本书。她好奇地捡起来翻阅,有几页在刚才的拉扯中损坏,其余的纸张起了毛边,里头是手抄的,工整规范,难理解的字句旁边有红墨注解。 书的封面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三字经,看得出来是孩童书写,笔迹稚嫩。 “你的书吗?”宣神秀拍了拍上面的泥沙,递给女童。 女童见宣神秀没有恶意,走过去双手接住。 宣神秀拉住她,蹲下来替她整理头上的辫子,安抚地看了看后面的妇人,妇人对她一笑,比划两下。 宣神秀没看懂,装懂点点头。 “你刚才说,我拿了人家的帘子,非善,是盗贼行为,那么何为善?” 女童来了兴致:“不拿别人的东西是善。” 宣神秀:“刚才那群人为难你和你娘,善吗?” 女童摇摇头:“爹说,人性本善。他们在和我一样大年纪时,是善,长大了就不善了。” 宣神秀问:“惩罚不善的人,是善。用他们的布救下这些无辜花草的性命,也是善。拿布是惩戒,救花是行善,姐姐说得对吗?” 女童开心一笑,脸庞被冻得通红,“对!”她转身对娘亲点点头:“娘!” 妇人看得出来宣神秀身份不一般,怕拒绝得罪她,但还是犹豫。 宣神秀撸起袖子亲自动手,拾起一根藤,抓起一把泥,手法生疏反而逗笑了妇人,妇人摆摆手示意她来弄。 如意回来了,在宣神秀耳旁低语,宣神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手上动作不停。 如意:“这是什么花草?”她也卷起袖子参与。 女童:“爬山虎,能爬满地,可好看了!” “这个呢?” “这是紫藤,开的花很漂亮!” 宣神秀:“你懂得真多,厉害。” 女童包扎动作熟练:“都是娘教我的,娘养的花草是全京城最好的,最健康的!” 妇人笑着,满脸都是对女儿的骄傲。 摊子恢复了,宣神秀买了两株最好养的藤,女童说它们叫绾弦藤,是她爹起的名字。 宣神秀从荷包拿了一两银子给她,妇人推辞,女童解释道:“我娘亲说,这是送小姐您的。” “不行。” 无法拒绝,宣神秀还是没能给出钱币。 如意偷偷塞钱进篮子里,宣神秀就要告辞,妇人突然拦着她指了指她的脚,这时远方跑来一人,急匆匆的。 洪田行礼:“公主。”随即从篮子里拿出银子。 妇人和女童皆目瞪口呆,宣神秀看见洪田身后跟着一人。 张晔辰跟着行礼:“公主。” 宣神秀:“……”,都不让她走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