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 第1章 初遇篇 小狸是一只新死鬼。 可能也不算新。 从她作为人类的生命结束,再到作为一只鬼重新获得意识,她自己其实并不知道中间经过了多少岁月。也许是几日,也许是几月,也可能已经过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反正总归是有一些时间的。因为她记得,在她死去之前,河岸边那株桃树花开的正盛,可是现在,那树已经只剩下一堆枯枝了。 小狸百无聊赖的想,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鬼。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死的,生前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她头顶的水波,摇摇晃晃的让人看不清楚。 新认识的姐姐说她是自己跳下来的:“所有人都是自己跳下来的,‘扑通’一声跳下来,下来就上不去了,谁都上不去,我们都上不去……” 小狸觉得其实姐姐也记不清了,她的记性比自己还要不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有时还会忘了小狸是谁。但姐姐有句话说对了,那就是,他们都上不去了。 小狸在发现自己变成鬼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既然都变成鬼了,不是应该去阎罗殿里投胎么,难道是勾魂的无常太忙了,暂时还没顾上她?小狸就等啊等,晃啊晃,感觉已经等了很久晃了很久,终于确定无常应该是把自己给忘了。 她又想,自己透过这一层又一层的水波朝外面望望不清楚,那无常们从外面朝下看可能也是看不清的吧,于是她又时时探上去,从日升到月落,岸边的小草结了籽又被风带去远方扎根,凉凉的白雪遮掩住一地的枯黄。 鬼是感受不到热或凉的,鬼也接触不到这世间实实在在的事物,可她还是想把手伸出去,想捧上一把雪,捧来尝一尝。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手还没接触到河岸,就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弹了回来,那一刻小狸知道了,鬼原来也是会疼的。 她静静的缓了一会儿,犹豫着还想再试试的时候,旁边又多出一只鬼来。 那鬼一身红衣,披散着头发,她没有看小狸,只是望着岸上那一片雪白,平静的开口:“别试了,你够不到的。” 乱发之下传出的声音很好听,但不知是不是在这水里待久了,听起来总觉得也冰冰凉凉的。 女鬼转过头来:“你看到我的簪子了吗?” 她们没有找到簪子,小狸只好用手指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帮对方梳理好那一头长发,一边梳一边在心里偷偷感叹:那么好听的声音,果然得配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小狸叫她姐姐。 姐姐说,死在水里的人,是没办法离开这条河的,他们只会永远被困在这片水波里。 而待的久了,小狸发现水底其实很“热闹”。 姐姐拉着她的手飘过一小段河水,指着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说:“那人是个醉汉,有天喝多了失足跌下来,死的不甘不愿、糊里糊涂的,变成了鬼也不明不白。” 又飘过一小段:“那是个穷书生,几次参加科举都未中,家里爹娘为了供他读书在贫寒交迫的境况下病死了,从小订亲的未婚妻子也早早的另嫁了他人,有一天,他从这河边路过,一句话没说就跳下来了。” 再飘一小段:“那人的老父在干完农活儿回家时不小心冲撞了一辆贵人的马车,当场被惊到的马踩折了肋骨,回到家两天都没能挨过,她去衙门敲鼓鸣冤,那官却害怕贵人权势不敢管,只把她赶了出来,偏偏那贵人听说了自己被告赶来看热闹,当街就把她拉上马车轻薄了她,她反抗之中拿爹爹攒钱给她买的一根银簪刺中了那歹徒的肩头逃了下来,却无颜也无心再活下去,所以一路跑到河边也未停步……” 再飘……再飘就飘不动了,原来,即使是在水里,他们也不是完全可以自由活动的,能活动的地方,好像也只有他们死去的那一小片区域而已。 人在知道自己被困住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的焦躁,鬼也一样。 但是对于会被限制活动的事情,小狸其实觉得还好。也许是因为可能她生前就是个不怎么愿意出门的人,也许是因为她成为鬼的时间还太短,还体会不到其它鬼几十、几百年如一日的孤寂。 总之,小狸很快接受了自己被限制在这条河里的事情,何况,在太阳光不那么强烈的时候,她还可以慢慢浮上去,透过朦胧的水面看一看外面的境况,而且她发现,鬼的眼神在晚上也非常好,即使隔着水面,她也能看见天边闪闪发光的星子。夜风吹过河面起皱的时候,就像是星光跳起了舞。 她觉得,做鬼的日子虽然无聊,但也很平静。如果河水能不这么凉,就更好了。 不久之后,河里发生一件大事。那个书生把一个戏耍的小儿拖入河里害死了,那小儿的父母是当地富商,悲痛之余用重金请来了一位道士,要除河中鬼祟。 小狸和那书生搭过话,对方总是语气温柔的教她一些诗词学问,对谁都好脾气的样子,总是微笑着的脸显得特别不像一只鬼。 她呆呆的看着书生在那个道士来的时候坦然的迎上河面,手无意识的想去抓他的袖角,却在中间被另一只手截住。 第2章 初遇篇 姐姐抓住她的手,对还茫然着的她轻轻摇摇头,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个书生。 那道士很是厉害,书生也几乎没有反抗,在魂飞魄散之前,他甚至还回过头对小狸笑了一下。微笑一如往昔。 那道士朝水底投来一眼,如剑的眼神满含警告,又好像带了一丝悲天悯人的不忍。小狸感觉自己仿佛被这目光钉在了原地,刺骨的寒透过河水穿身而过,将她钉的忘了动,也忘了想。这片区域的鬼魂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每只鬼都平静的望向上方。而她甚至忘了害怕——这道士被请来除河中鬼祟,而他们都是鬼。 然而,那道士终究没再做什么,很快和那千恩万谢的富商一同离开了。 直到被姐姐轻轻抱在怀里,小狸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发抖。她想哭,但鬼魂却无泪。 小狸不再时时浮去水面了。醉鬼醉得更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那个可怜又可敬的烈女子还是不怎么理人,而姐姐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小狸觉得,她开始感受到那书生教过她的“孤独”二字了。 姐姐清醒的时候,就会有意无意的逗逗她,想让她多开开口。后来,姐姐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猫,那小猫真是太小了,眼睛仿佛才刚刚睁开,被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身形却随着水波微微晃着,一副随时要散魂的模样。 姐姐把小猫交给小狸:“这小猫也是枉死的,你可以留下它,但不能留太久,因为它是被人害死的,等身上的怨气一点点散干净,就可以去投胎了。” 小狸惊讶的接过手心的小小光团,一时之间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把这虚弱的魂摇散了。 姐姐轻轻叹了口气:“这小猫就是被那小畜生捉来溺死的。在那书生出手之前,那小畜生还把一个小女孩带来河边,想像溺死这只小猫一样把那小孩儿也淹死……还好有人路过救下了那个女孩儿。后来,在他再过来游船捉虾的时候,那书生就让他自己也尝了尝被淹死的滋味儿。” 她转过身来看着小狸:“那书生是很愿意的。” 小狸知道,在最后的那个微笑里,她看到了解脱。她也只是,突然感觉到了寂寞罢了。 有了小猫,小狸脸上的笑又重新多了起来。她给小猫也起名小狸,众鬼逗逗这个小狸,又逗逗那个小狸,倒是把水里的寒气驱散不少。 而且,小狸惊喜的发现,小猫小狸是可以到岸上去的。 她不知道怎么养小猫,更不知道怎么养一只小猫的鬼魂,就只好整日整夜守着它,守了几天,那小猫的魂魄好像确实稳了不少,也会自己摇摇晃晃起来走动走动,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可以跟在小狸身后在水里绕圈圈,也会调皮的自己跑开到处去玩儿了。 小狸就是在这时候发现小猫小狸可以上到岸上的。小狸很开心,一下又变得快乐起来。 小猫小狸可以不用被困在这一方水里,真是太好了。 它还那么小,它本就应该在草地上快乐的奔跑,看看小花追追小虫,尝一尝清晨最甘甜的露水,让柳枝挠挠肚皮,再让风帮忙梳理它一身柔软的毛…… 就算现在变成鬼魂没了感觉,能去多看看这个世界也是好的。 只是她没想到,有一天,她的小猫却慌慌张张跑了回来,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她奇怪的抬头看了一眼,先看到了浮在水面上的一抹黄。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水波:“咦?还有一只小女鬼?” 小狸觉得,那声音的主人好像直接看向了她:“这小猫是你的?” 第3章 初遇篇 小狸当时是直接被吓哭了的,只是因为没有眼泪,表情显得有些滑稽,可怕的记忆浮上脑海——她认得那抹黄,那是道士用的符纸。 书生哥哥就是被这么一张纸贴了个魂飞魄散。 小狸怎么会惹到道士,自己也会被贴个魂飞魄散吗?她把小狸往旁边的水草丛里一扔,想对它说“快跑”,它不被这片水束缚,跑快一点也许就不会被追上了。 可她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大概是因为太害怕了,眼前乱晃的都是自己脑门上被贴了几张黄符的情景,仔细看,她好像还看到了自己从脚开始正在慢慢的消失。 她这边没能答话,水面上的小道士好像也没在意,他又把纸符塞到怀里,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这小猫是有主的,看它身上有些怨气未散,本来想着逮住超度了它。”说着,他在水面上蹲下来,把目光投的更近了些:“那什么,你的猫,你要超度吗?” 小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神的,她好像等了很久,却没等来想象中的黄符和痛苦,这时,她耳边才慢慢响起水面之上的声音,那看不清面孔的人在上面絮絮叨叨:“……你我就没办法啦,我才修行了十几年,这也是第一次下山历练,不过如果你想的话,等我回去的时候也许可以帮你问问我师父他老人家有没有办法,我师父可厉害啦,周围几个山头的修行者,没一个能打过他……” 小狸终于从之前的恐惧之中生出了一丝茫然:……这人怎么自顾自的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那小道士又絮叨了半天才从水面上站起身:“那我就先走啦,这次下山,还要去好几个城镇呢。”没几步,又回过头来,换了副故作严肃的语气:“不要做坏事啊,不然我会收了你的。” ……哦,小狸默默的想。这小道士的语气,实在是很没有威慑力。 在那个身影消失在水面的时候,小狸突然很想浮上去一点,看一看在这里喋喋不休了半天的这个人,也看看他的脸。可她到底没有上去。半天,才动了一下,只不过是往下沉去,直到双脚触到了河底。 秋去冬又来,这一年,这片河水里又添了两个新魂,一个是失足落水,很快就去投胎了,另一个是自己跳下来的,如今也被困在了这里,小狸拉着对方在水里转了转,把之前姐姐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对方在知道自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整只鬼不自觉的染上了几分焦躁,继而却又很快平静下来,眼睛里沉出了一丝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绝望。 小狸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私心里却是不希望这水底再热闹下去了。 可是没过两天,就又是一声落水声响起。“扑通”一下,把瘫在水底的醉鬼都搅了个乱七八糟。 小狸被吓了一跳,这次的动静着实大,不知道又是什么人。她微微凑近了那一大团还在水中蔓延的气泡,气泡中裹着的人正在沉向水底,没有一丝挣扎,应是已经晕过去了。看样子,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少年,小狸有些不忍:不知这少年是怎么下来的,这个年纪实在太过可惜了。 她转身不忍再看,却在那个瞬间瞄到有什么东西从少年怀里飘了出去,黄色的,在水里浮沉着,上面的红色朱砂融化了一些,模糊的看不清本来写了什么:是一张纸符。 小狸怔了怔,之前想看却没有看清的那张脸好像在此刻清晰了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不由自主飘到了那少年面前。 “喂!”小狸碰不到对方,只好靠喊,“快醒醒!你要被淹死了!” 她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小猫小狸好像也认出了对方,缩在小狸后面,探出一个头紧张地张望着。 有微弱的气泡从对方口鼻间冒出,但人却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有鬼魂陆续凑过来。 “又来新人了?” “真年轻啊……” “正好可以给小狸作伴” 有鬼去看散落在水底的包裹,突然,一声惊呼传来:“桃,桃木剑!这人有桃木剑!” 话音未落,四周的鬼魂就散了个干干净净,各自躲了起来,只剩小狸依然在坚持叫醒他,甚至没有听清别的鬼在说什么。 眼看这人呼吸越来越弱,旁边那柄不起眼的木剑却发出了极微弱的光,小狸瞥见,脑中想起不知听谁说过,那些在山中修炼的“神仙们”,都是可以坐在剑上飞的。 她一咬牙,把手探了过去。 第4章 初遇篇 疼,无法形容的疼,感觉整条胳膊像是被烈火灼烧着一样,可是,在这裂魄灼魂的疼痛中,她竟然抓住了那柄剑! 周围都是此起彼伏的鬼呼声,小狸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灼化了,只能努力思考着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可是,直到她发现自己抓着剑的胳膊变成了可怖的暗红色,她还是没能想出一丁点儿有用的办法,只能在剧痛截断她的思考之前,胡乱把剑塞在了那人的身子下面——既然可以坐在剑上飞,那躺在剑上是不是也可以? 水波微微晃动,小狸最后一个意识,是看到桃木剑微微漂浮起来,她骤然放松下来,心想太好了,这样真的有用。 小狸醒来的时候,只有姐姐和小猫小狸在她身边,其它的鬼远远的围了一圈,脸上关切,却好像不敢靠近。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头次知道原来鬼魂也会睡过去,身上已经没有了疼痛感。她看到姐姐脸上带着焦急和悲切,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于是她努力攒了攒力气,慢慢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背过脸去,流不出眼泪,只好更加尽力的发出哭号,小狸第一次见对方这么伤心,慌乱之中便想抬手去牵对方的衣袖,却发现一双手沉重的完全抬不起来。 不,不是抬不起,是她好像感觉不到双臂的存在了。 她静了静,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心里默默的想着,所以,自己这是要消失了么? 从旁边传来动静:“那小道士又来了!” 又一阵兵荒马乱,东躲西藏。姐姐没有藏,姐姐抬头看着水面,眼里带着恨。 小狸也想抬头,只是实在没有力气,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姑娘?我前日追击一只妖物的时候不慎被它打落水中,醒来时桃木剑上有姑娘的气息,想请问一下姑娘如今如何了?那桃木剑本是鬼魂碰不得的,姑娘可有大碍?” 小狸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却没办法答话。 姐姐咬牙切齿:“怎么样你自己不会看吗?别说你看不见!她为了救你,硬去抓那桃木剑,把自己搞得都快散魂了!” 那小道士手足无措,在上面“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过个所以然,只在水面上一直转圈,转的鬼头晕眼花。 半晌,他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对!有固魂丹!师父给了我固魂丹!” 冲水下喊:“姑娘,我能下去么?我有固魂丹!可以救你!” 姐姐替她回答:“要下来便下来!再要啰嗦,是要看她魂飞魄散才甘心么!” 小道士也不再废话,把他那裹着桃木剑的包袱扔在了一边,深吸一口气便扎进了水里。 小狸的魂体已经几近透明了,她只能虚弱的看着对方靠过来,掏出丹药就要往她嘴里送。 小狸又稀奇了一回,怎么?鬼也是可以吃东西的? 对方显然也是刚刚想到这个问题,拿着丹药的手堪堪停在了她脸颊上方。 姐姐帮她把疑问问了出来:“你准备喂鬼吃东西?” 小道士愣了愣,又赶紧比比划划,也不管别人看没看懂,一口气又浮了上去。 姐姐这回真生气了,看起来很想效仿一下那个书生。小狸用小指碰了碰姐姐的衣袖,很想说: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算了吧。她想,一只鬼,换一条人命,其实划算的很。 但不等姐姐真正发作,小道士却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柄小刀,尖锐的光在小狸面前一闪而过,一条血线便在水中显现出来,源源不断的没入小狸的额头。 第5章 初遇篇 小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先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她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 抬头,那小道士正在笑,更多血丝从他的手腕飞出,他却好像也不知道疼似的。 小狸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活动的时候先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扑了个空。 ……一时之间又忘记自己是鬼了。 小狸蹦起来:“我,我好了,你快别放血了。” 姐姐在一旁很欣喜:“没事儿,放点儿血要不了他的命。” 看到小道士没带桃木剑,别的鬼也大胆起来,跟着在旁边附和:“要不了他的命。” 已经没了具体形状的醉鬼被血气吸引着想要凑过来,又被其他鬼拍了回去。 小道士笑得灿烂,看样子是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他不甚在意地摸了一把流血的手腕,伸手指了指上面,这才又浮了上去。 小狸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浮上去了一段——后面隔段距离还缀着想要凑热闹的鬼众。 小道士依然蹲在水面上,撕了片衣角把手腕胡乱缠住了。 “刚才救人,不是,救鬼心切,一时忘了姑娘是鬼吃不得丹药,只得自己先吃了在体内催化开来,再以血为媒渡给姑娘,”他拍拍胸口,一副后怕的样子,“还好这法子有用,不然连累姑娘散魂我罪过可就大了。” ……原来这人刚才也是胡乱试的。 小狸一时失语,不知该说对方莽撞,还是该夸自己运气好。 “你之前放过了小狸,这次你落水,我理应救你,你其实不用太放在心上的,何况,我只是一只鬼,担不得你的‘救命之恩’的……” 小道士连连摆手,把头摇成了街头小贩叫卖的拨浪鼓:“不不不,姑娘这是哪里话,救命之恩,必得倾力以报。姑娘你放心,师父从小教导,行走世间,先要看的是善恶是非,没道理因为姑娘不是人就可以不顾姑娘恩义……啊姑娘我不是骂你,我是说就算姑娘不是人也没什么要紧,姑娘之前总是个人的嘛,只是现在不是人了,不是人没什么不好,不是我是说我,我……” 小道士说着说着把自己窘迫成了个大红脸,把水底众鬼们看的津津有味:好久没见过这么笨的人了,而且还是个道士,可惜落水的时候被小狸救了,不然留在这水里每天逗逗他,肯定有意思极了。 小狸也有些不好意思:“那你现在也救了我,这恩也算报了,我们算扯平了。” 小道士又摇摇头,正色道:“姑娘是为救我才险些散魂,我为姑娘固魂本是应当应分的事,不算我报了恩。若姑娘有其它需要可随时差遣,只要不违天道人伦,不背正道本心,我必为姑娘做到。” 小狸有些犯了难,一时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心愿,都做了鬼了,自己还求什么呢。 众鬼凑过来出主意。 “你让他帮你复生还魂” “要他下去那阎罗殿和阎王爷说一声,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我们都离不开这里投什么胎,我看前两天路过个富贵小姐,那穿戴,啧啧,你让他把那小姐家的钱都拿来给你” “我看还是干脆要他跳下来陪你,咱们也有段时间没见新鬼了” …… 没一个靠谱的。 小狸想了想,还确实有一个愿望,她有些小心的开口:“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这片水里的鬼魂都离开这里去投胎啊……” 水中一下静了下来,众鬼都不再吵闹,也不知到底有什么期待。 小道士又挠挠头,声音也小了下去:“姑,姑娘,自裁而死之人是入不得轮回的……只能,只能被困在这里,永受惩罚,直到……” 他说不下去了,小狸却懂了,她其实已经看到过了,直到什么呢?无非是直到魂飞魄散,彻底归于虚无。 小狸对他微笑了一下:“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她想说,她也没什么别的愿望了,也不用对方报恩了,对方可以该去哪儿去哪儿了。 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截住了话头。 “我知道了!”小道士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一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样子,“说不定,我师父会有什么法子,我这就回山找他,我师父真的很厉害的。” 说着,也不等人回答,跳到岸边就要走。 小狸眼睁睁看着他跑出去十几步,而后又突然折回来:“对了,你方才说的‘小狸’是谁,我何时又是为何放过了‘ta’?” …… “我看那人就是个傻的,”姐姐精准评价,“大家也别报什么希望了,教出这么个傻徒弟的师父,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有鬼补充:“说不定他师父来了就直接把我们都收了。”想了想,“不知道魂飞魄散疼不疼啊。” 小道士已经离开七日了,每过一日,小狸就会强迫自己将期待放下一点儿,但期待放下了,紧张的感觉却又一日赛过一日的扑腾起来,让她总也忍不住靠近水面,去听有没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听到后来,紧张和那丝期待一起偃旗息鼓,她也重新沉回了水底,众鬼又过回了之前的日子,日复一日,无边无际。再也没有人提起离开,或是那个傻乎乎的小道士。 一日,小猫小狸从外面回来,咬起小狸的衣袖就拉着她朝水面上走。 小猫小狸更活泼了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的身形看起来不再像一开始那么虚无,有十分微弱但又温暖的光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姐姐说,是因为小猫小狸感受到了足够的爱,身上的怨气已经散的差不多,很快就可以去投胎了。 小狸跟着浮上去,有嫩嫩的枝丫在水面上拂出涟漪,小猫小狸喵喵叫,抬头,岸边的枯枝上竟然又长出了细微的花骨朵,是春天来了。 小狸突然感觉原先心脏的位置不知为何的好像又鼓噪起来,就好像那里还有一颗可以跳动的心似的。 “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奇迹地合上了那本不存在的心跳,“我回来啦!” 众鬼又齐聚在了水面之下,齐齐向上张望,小道士的眼神却躲躲闪闪,不肯向下看去,清亮的声音像是蒙了一层尘:“……抱歉,我没办法让你们都离开水底……” 没有鬼说话,水下一片寂然。 默了半晌,姐姐开了口:“你说没办法‘都’,那是不是你可以单独带小狸离开?” 第6章 初遇篇 小道士朝下望了一眼,点点头。 姐姐把小狸往前轻轻一推:“那你就带她走吧。” 小狸还没反应过来,她想离开这里吗?她应该是想要离开的,在那些花开、雪落、风拂过的瞬间,可不知怎得,她却又有些害怕离开这里,这深深的水底和漫长的孤寂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姐姐的“身体”和这河水一样冰冷,但姐姐的怀抱和河水的环绕却总是让她感觉踏实。 何况,死之前的事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离开这里其实也无处可去、无人可寻,小狸轻轻叹气,大概也只有去投胎了吧。 不知道阎罗殿是个什么情形,对了,小狸暗暗思索,如果到了阎罗殿,投胎之前刚好可以问一问,能不能让这河里的其他鬼也离开水底去投胎,他们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不该一直留在这冰冷的水底。 旁边的姐姐和小道士三言两语定好了她的去途。 “……若是让我知道小狸在你那儿受了什么委屈,我必身化厉鬼找你索命!” “姑娘放心,”小道士拱手承诺,“我必会照看好小狸姑娘。” 小狸在姐姐近乎啰嗦的叮嘱里回过神,半晌,姐姐才终于止住话语,别过头去不再看她,水面上的小道士接话:“小狸姑娘可愿意随在下一同离开?” 想想离开了这条河可以去阎罗殿里为众鬼求求恩典,小狸便轻轻点了点头。 小狸没想到,法阵要这么繁琐,当然,也可能是小道士对这个术法并不熟悉的缘故,小狸看到他有好几次都在偷偷翻书,姐姐也看见了,然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直到东方微亮,眼看就要破晓,一个庞大的阵法才终于在水面之上成型,小道士拿出一把古朴的小刀划破自己的眉心,引出的两缕鲜血一丝没入了阵中央,一丝没入了小狸额头,小狸心想,这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然后身体猛地一沉,却又不由自主的向上浮去,直到脱离水面,和那小道士一起站立在了法阵之上。 有鬼眼冒绿光,千百年的孤寂将这些鬼折磨的只能堪堪维持大概的人形,无论何种方式,“离开”对他们的诱惑都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最新来的那只鬼微微侧了侧身,状似不经意地隔绝了身后贪婪的视线,姐姐最后留恋的看了一眼小狸,然后毅然转身和众鬼将那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扑上水面的孤独魂灵又押回了水底…… 小狸什么都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和灵魂都刹时变得空茫茫一片,又瞬时被什么东西填满,那么温和又那么温柔,好像还带着一种让人想要落泪的温度。 这一刻,小狸几乎错觉——自己好像又是一个人了。 “什么?没有办法去投胎?”小狸傻了,她“醒”来时,他们已经不在那条河附近了,听小道士说,是姐姐要求的,要他带小狸走远一点。 小道士磕磕绊绊的表示:“我,我在之前说过的呀……只能带你离开水底,但还是没办法送你去投胎……” 小狸想起她之前根本没听到小道士和姐姐在商量什么,现在也只好茫然的看向他:“……那我要去哪里?” 小道士笑了:“你跟着我呀,我和你姐姐说过了,我这个办法带你出来之后,你没办法离我太远,我历练还未结束,我们可以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呢,将来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师门,我和你说,我们山头可漂亮了……” 后面的话小狸没听进去,她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哦对了,她还发现自己可以不避阳光了,双手也可以触碰到实实在在的东西了——想起了什么:“小狸呢?” 小道士住了嘴,脸上略过一丝茫然,而后恍然大悟:“你是说你的小猫?它不能见阳光,我先把它收起来啦。” “多谢……”小狸琢磨着称呼,“……道士公子。” 小道士挠挠头,笑得爽爽朗朗:“我叫长风,你直接叫我名字吧,我以后可以叫你‘小狸’吗?” 小狸也笑了:“可以。” 和长风待了几天,小狸才知道原来道士的生活也很辛苦,不仅要风餐露宿,还要自己到处去打听哪里有闹事的妖怪或者恶鬼。而查来查去,却发现那些人口中大部分的“妖”或“鬼”,要么是人在作祟,要么是误会一场。小道士每每去解释,还要被人说是“修行不到家”,所以才查不出来。 小狸叹气,虽然自己没有见过几个道士,长风看上去也确实是一副不怎么厉害的样子,但他能救回快散魂的自己,还能把自己从水底带出来,应该还算是有些本事的吧。 她摸摸小猫小狸的脑袋:“做道士也不太容易,对不对?” 小猫小狸乖乖窝在她的掌心里,它最近不再乱跑了,长风说它身上的怨气几乎散尽,应该很快就要去投胎了。 长风从包袱里面掏啊掏,掏出一个馒头放在火堆上烤了,他一边啃馒头一边含糊不清的说:“其实不是所有道士都这样,很多已经有了名气的道士都生活的很好的,他们会收到很多的委托,报偿也很丰厚,”他说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只是我才出山门,还要自己多历练,才能成为厉害的道士。” 小道士拿过水囊灌了一大口水,眼睛亮晶晶:“我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道士的!” 小狸和小猫小狸一起给他加油打气。 “你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道士的!” “喵!” 第7章 柳生篇 小道士又接到一处委托,说委托也不完全准确,应该说又是他自己打听到、自己找上门的。 那是一户有些贫困的人家,看到长风上门很是有些不乐意,直到长风说明不要报酬只求临时安排个落脚的地方,对方的面色才缓和了些,有些不情不愿的让开门:“那丫头的房间还没收拾,你要是不害怕也不嫌晦气,就去那屋里吧,喏,就是最里面那间。” 长风道过谢往里走,小狸跟在他身后悄悄的问:“他说的,是这次被害的那个姑娘住过的屋子吗?” 长风也悄悄点头,朝着她挤眉弄眼:刚好,在那姑娘房间里,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他们之前打听到,不久之前这个村子附近出现了少女被挖心的事情,但由于少女们的尸体都是在山上发现的,又遭过啃食,最开始人们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上山时遭遇了野兽。 可是没想到,自第一具尸体出现之后,接二连三又有少女丧命,而且心脏都被挖空,人们这才感觉到不对劲,渐渐传出这些少女都是被妖物害死的言论来。各家各户都看好了自己的女儿,轻易不许再出门,如此倒也安生了一段时间,直到这户的姑娘不知为何又出门上了山,也在山上丢了性命。 那姑娘的房间有些小,房里没有什么姑娘家喜欢的装饰,本就局促的屋子里还堆了半间杂物,长风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一张小凳上,面前的桌子上只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水杯和一个绣筐,长风拿出没绣完的绣品看了看,是一幅栩栩如生、桃红柳绿的春日风光。 “手真巧呀。”小狸羡慕道,她猜自己是不会绣这些的,就算以前是会的,现在也全都忘记了。 一人一鬼一猫又环视了一遍屋子,屋子小、东西少,三两眼就能看个大概的地方,实在也找不出什么。 长风挠挠头:“还是去出事的山上看看吧,所有尸体都是在山上被发现的,屋子里没有线索也正常。”又歉意的对小狸说,“真是不好意思啦,还要你跟着我到处奔波。” 小狸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刚从水底出来时,长风就说过小狸不能离开他太远,否则魂体可能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当时小狸问,那自己要跟在他身边多远范围内才可以,结果就看长风吞吐了半晌,脸憋的通红才用蚊蝇般的声音吐出一句:“其实……其实我也不知,这个术法是我从师父的藏书里翻出来的,之前……之前未听师父讲过,也是第一次试……所以,所以……” 小狸听出来了,所以,关于这套术法具体的事情,他也是不知道的。 然后长风下了结论:“为了安全起见,姑娘还是尽量就跟在我的身边吧。” 好在,小狸并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就这么跟着长风东奔西跑,其实也并不觉得辛苦。 等问清楚了出事的是哪座山,长风又向小狸保证:“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小狸:“我不怕。” 她想,她都是只鬼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小狸没想到,那是一座很美的山,大树、花草热热闹闹的生长,不知名的鸟儿在头顶快乐的乱叫,有小虫子飞过她的脚边,又赶忙在草丛里躲了起来。 山上有些比较稀疏的草径,是以往村民们进山采药挖菌、打猎伐木踩踏出来的,长风和小狸站在草径的尽头朝上看,那是这座山的最深处,平时很少有人踏足,可少女们却都是在深山被发现的。 长风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白瓷的小瓶子,拔出了瓶塞:“小狸,你带着狸狸先进来吧。”为了区分两个小狸,长风叫小狸“小狸”,叫小猫“狸狸”。 小狸知道,和妖怪打架什么的自己帮不上忙,不如乖乖听话不要添乱。 她抱着小猫小狸缩进了小瓷瓶里,感觉到长风又把瓷瓶塞回了胸口。 长风在瓷瓶里锁了一点萤光,那是小时候师父用来哄他的小法术,他怕瓷瓶里面太黑,萤光温润不灼人,帮魂体照个亮刚刚好。 小狸就在满目的萤光中缓缓下降,落到瓶底。细碎的光像明亮的星,她便抱着小狸坐下数“星星”,一边数一边想,为什么故事里的很多鬼听起来都很厉害,但自己就什么都不会呢,早知道在水底的时候就应该多向大家请教请教,如果自己也变厉害了,就可以帮上忙了。 小狸能感觉到长风在走动,他将心跳压的很缓,应该是为了尽量隐藏气息。 走了一段时间,长风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蹲了下来,然后不知和谁说起了话:“请问,你在这山上有看到挖人心的妖怪吗?” 第8章 柳生篇 没有人回答。 “那个,你别怕,我只是想和你打听一下,你有没有在这山上看到过看起来很可怕的妖或者人?” 这一次,有一个微弱又细小的声音响起:“……有” “在哪里见到的?什么样子记得吗?” 又过了半晌,那声音更微弱了:“……你” …… 小狸无声的笑倒在瓶子里,她想,这是不是第一次有人说长风可怕……她已经忘了初次见到长风时,自己也被吓到话都说不出来的场景了。 长风又站了起来,小狸想,对方应该已经走了。 等不知道数到第几遍“星星”的时候,长风把小瓷瓶拿出来,把小狸放了出来。小狸发现他们又来到了半山腰的地方。 长风有些挫败的冲小狸摇摇头:“什么都没有找到。” 小狸好奇:“你之前是在和谁说话?” 长风:“一只刚开智的小兔精,我想着,它住在这山上,说不定知道或看到过什么,没想到……”他的一张脸垮了下来,没想到直接把人吓跑了…… 小狸想了想:“不然我们先下山吧,再去找村民们打听打听,看看那些姑娘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也许就能找到线索呢?” 长风:“对!我们这就下山。” 刚刚垂下去的眉毛又扬了起来:“小狸你真聪明!” 小狸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她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自己聪明呢。 04 他们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打听到的消息五花八门。这些姑娘有高、有矮、有美、有丑,身世性格都不相同。 只有住在村头的一个阿婆说了句“那几个姑娘死之前的一段时间都往山里跑的很勤快”。 长风:“那她们进山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吗?比如看起来不太清醒?” 因为妖物惑人,总会有些异样的。 阿婆却摇摇头:“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说要进山采药去,要真说有什么不一样,她们看起来倒是比平常更高兴些。” 如此,就是没线索了。 长风叹口气,垂头丧气的往回走,便没听见阿婆在背后继续絮絮叨叨:“……陈家那个丫头死之前还被她爹锁在了家里,听说啊,是私会情郎被发现了,她爹早就把她许给了镇上的王员外,聘礼都谈了不少哩……要我说,早该把她嫁过去,现在好了,人没了,聘礼也没了,他们家还拿什么给陈家小子娶媳妇……” 小狸觉得有些难过,无故丢掉性命的有四个姑娘,人们只害怕妖怪再来害人,却好像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些已经死去的女孩儿,哪怕是她们的家人。小狸不明白。她突然想,她也已经死去了,那她的家人呢?不知道有没有为她难过伤心。 长风照例把床让给了她,哪怕小狸真诚的表示过,自己确实不需要床。“你把我装进瓶子里就可以了。” 但长风却说,她又不是被抓来的,除非情况特殊,否则没道理将她关起来,太不尊重鬼了。 “你们没有什么法器,可以帮忙找到妖怪在哪里吗?” 05 长风靠在门边,准备把门板当成“床”,听到小狸问话,很不好意思的回答:“原本是有的,但不知怎么了,这一路上都没什么反应……” 长风仔细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误,自己明明是出来历练修行的,怎么还感觉越练越差了呢?长风愁眉苦脸,若是这样下去,等之后回到山上,还不知要被师父怎么罚……想了一想,他又宽慰自己,无妨,反正不会被逐出师门就是了……应该不会吧? 小狸不知道长风已经想到自己被逐出山门之后在街头到处卖艺的场景了——长风觉得自己已经学艺不精了,要是师父也不要自己了,那自己也没什么希望再成为很厉害的道士,要养活自己大概只能去街头卖艺了——她看到床顶上面挂了一只木笛,在笛子的一端刻了什么东西。 小狸不识字,她把长风叫来看,长风把木笛从床顶摘下来,这笛子放的位置从别处是不容易看见的,但躺在床上之后却可以一直看着它。在笛子末端,有俊逸的两个刻字:柳生。 小狸看着长风,长风也看着小狸。 这户人家好像是姓李,那“柳生”是谁? 小狸眨眨眼睛,长风也眨眨眼睛。 小狸想起之前在水底听到的各种故事,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这个“柳生”,也许是这家姑娘的心上人吧?那这个笛子,也许就是故事里常说的“定情信物”。 小狸对这事是没有什么经验的,长风也同样没有经验。但他觉得这个推断很有道理。 长风拿出一张追踪符贴在笛子上,既然是交换了信物的“心上人”,那总该是关心这位姑娘的吧?也许这位柳生会愿意告诉他们更多的事。 符纸无火自燃,火焰收拢成一条微弱的光线,伸向门外。 第9章 柳生篇 一人一鬼很有精神,长风跟着线,小狸跟着长风,一起去找光线另一端的答案。 这条线,微弱但坚定的伸向了山里。 因为之前已经进过山,长风并没有在其中感受到什么危险,所以小狸这次也没有再钻进瓷瓶里。 他们一路来到山里的最深处,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小狸看到他们过来的村子已经变成了小小的一片,两人已经到山顶了。 没有见到他们想象中的柳生公子,甚至一路走来连个人都没有见到,符纸燃起的细线直直的没入了山顶的一棵大树里。 长风和小狸面面相觑,难道那位叫柳生的公子在这棵树里不成? 凭借一个道士的自觉,长风开始感觉到了这件事的不对劲,事情,可能未必是他们之前推断的那样,而这棵树也很不寻常。 可是还未等他思索出什么结论,先听到一个声音从树中传来:“这个小道士,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笛子?” 光,一阵很刺眼的光。即使只是鬼魂的小狸也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慌乱之中只来得及牵上长风的衣袖。 而等他们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地了。 这个地方他们从未来过,但却都见过——在一幅未完成的绣品之上,一派桃红柳绿的江南春光。 只是眼前的风景之中,比刺绣之上,多了一个人。 一位绿衣公子斜倚在柳树上,如墨的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细长的眉眼勾人心魄。 他朝着长风开口,用刚才从树中传来的声音又问了一遍:“小道士,你怎么拿着我的笛子?” 长风下意识把小狸护在了身后:“你是妖?这是你的笛子?你就是柳生?” 绿衣男子朝他们走来:“你的问题好多呀,这若非是我的笛子,你又怎么会找到我的。” 看着长风警惕的神色,柳生体贴的停在了三步之外,他好像很有兴趣的看着长风和小狸:“奇怪,你一个小道士,怎么护着一只小女鬼,而你一只小女鬼,又怎么会跟着一个小道士?” 长风不管他的问题,他也很奇怪:“你既然知道我是道士,为什么还主动暴露?”长风紧张之外又有些微微的挫败,难道自己在对方眼里那么弱?完全不构成威胁吗? 柳生歪歪头,像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问:“我是来和你要笛子的呀,你是道士也好不是道士也好和我有什么干系。” 长风更奇怪了:“难道那些在山上丧命的女子不是你杀的?” 柳生:“我只拿走了她们的心,并没有杀她们。” 说着又看向小狸:“放心,我不会碰你身后这只小女鬼的,她已经死了,没有心给我了。” “至于你,”柳生伸出手指了指长风还攥在手里的笛子,“你把笛子给我,你们就可以走了,或者,你们如果愿意留下来玩儿两天也可以,最近没什么人上山,我一只妖在这里也是寂寞。” 长风没动:“……你把小狸放出去,我留下,你害了那么多人,当有公道轮回。” 柳生像是没了耐心,他抬了抬手,一根枝蔓从他指尖伸出,探上了长风手中的笛子:“你这个人好不讲理,我何曾害过人。” 长风翻转手腕,把那枝蔓挡了回去,眼神却分毫不让:“你刚才自己亲口所说,你挖出了那些姑娘的心。” 他盯着柳生的动作,又飞快的环视了一圈他们所处的空间,他想着,不管怎么样,要先把小狸送出去,或是找机会再把小狸装进瓷瓶里。 柳生却好像没有再进攻的意思:“可我也说了,我并未杀她们或者害她们呀。后面的小姑娘你别怕,这个小道士方才要我先送你出去,你想出去吗?” 小狸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问她,她想了想,从长风身后走了出来,长风有些着急的想把她牵回自己身后,小狸却冲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杀害了那么多人的妖,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连小猫小狸都从她怀里探出小脑袋来回张望。 “我不想出去,”她站在长风旁边,并选择无视了长风焦急的神色,随后又补了一句,“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些姑娘的心,又为什么说自己没有害她们,可以吗?” 柳生弯弯唇角,直接席地坐了下来,他挥了挥手,一张精致的小桌和几个软凳便出现在他面前,他冲着长风和小狸招招手:“可以呀,我方才已经说了,这几日无聊的很,和你们说说话也无妨……那个小道士,我也不想和你打架,打架有什么好玩儿的,不如大家一起坐下喝喝茶,”说着又瞟了一眼笛子,“你要是能把笛子还我,说不定我还愿意给你们吹一曲。她们可都说我吹笛子好听呢。” 长风有些犹豫,小狸却已经走过去坐了下来,长风只好赶紧跟着走过去,挨着小狸坐在了她旁边。 柳生给他们斟了两杯茶:“两位喝杯茶吧,故事还要慢慢讲呢。” 第10章 柳生篇 柳生是一株山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山顶上生的根,也不知道自己生长了多少的年岁,只知道在一个雷电夜里,自己突然开了灵智。 起初,它并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同,他每天从脚下的山石土壤里汲取养分,用枝桠迎接雨露和阳光,听经常过来的几只鸟儿唱唱歌,觉得开心了就随着风抖一抖叶子。 偶尔,它看到从自己的树冠下奔跑而过的小兽,也会有个念头,想着自己如果也能跑出去就好了,跑到它能眺望到的远处。 可是,它是一棵树啊,一棵树怎么能离开自己扎根的土壤呢。 它对自己的状态是满足的,这里气候适宜,阳光和雨露都很充沛,它屹立在山巅,树冠之上无遮无拦,它可以尽情的生长、舒展自己的枝条,作为一棵树,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直到有一天,这山顶上来了一个人。山顶之上原是不常来人的,采药的、打猎的,通常都不会上到那么高,走到那么深。 更何况,还是人类活动不方便的深夜里。 那人拖着什么东西,在山顶环视一圈,然后朝着柳生走来。然后,他挖开了柳生根下的土,把带来的东西埋了进去…… 那是柳生第一次尝到人类的味道。 它的根须刺破了土壤里的心脏,那颗心好像还带着一点儿温度,灼的它的枝条都跟着战栗起来。 被埋进土里的尸体成了柳生的养分,它的本体依然无法脱离土壤,但却能以灵化形,在生养它的这座山上活动。 那是它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感觉,虽然这“自由”仅限于这山间。 它,或者说他,开始疯狂的想念那颗心的味道,他想要亲近人类,想要他们的心,就像山里的大兽捕食小兽,像小兽觅果食草。 终于,他发现了另一具人类的尸体,在一处断崖下面,那人的身子被断裂的枝桠穿身而过,一条腿的骨头被摔断了,可一棵心脏还完好无损。 柳生破开了那人的胸膛拿走了一颗心,把剩下的肢体留给了不远处垂涎的野兽。 可这次味道却不对,这颗心那么腥,吞下去几欲作呕。 为什么会这样呢?柳生不明白。 他又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几只豺正趴在上面啃食血肉,他走上前去拿了一小块,依然是满口苦腥。 最浓烈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他思索着这次的人和上次的人有什么不同,他知道人分男女老幼,难道他们心的滋味儿都各有不同吗? 上次被埋进他树根下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那他就要再找一个女子。 进山的女子不如男子多,进了山也不会走的太深太远,大多采一些药材、挖一些野菜也就回去了。 他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另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那姑娘不知道要找什么,一路往山的深处走,在她走到几乎无人经过的野径时,被一只老虎咬开了喉咙。 柳生从虎口里抢出了那个姑娘的心,迫不及待的咬了下去,没想到,却依然是滋味平平。 柳生想放弃了。 虽然他依然疯狂的想要尝到当初那个味道,也依然想要亲近人类。 他开始专心修炼。虽然进程很缓慢。 但他是一棵树,一棵树对自己的成长总是很有耐心。 他也会经常用人的模样行走在山间,心里盘算着,还要再过多少年,自己才能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走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想知道,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样子的。 他总是在暗中观察人类的各种样子,而人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他看了许久,也总觉得看不明白。 那一天,又是一个雨天。暴雨将山上的路冲的湿滑,有一个采药的姑娘崴了脚,跌坐在一地泥泞里动弹不得。 姑娘坐在大雨里,柳生坐在不远处的一截树根上,一人一妖一起等着,等的雨越来越大,也没等来其他的过路行人。 柳生想了想,自己走了过去,第一次和人类搭了话。 第11章 柳生篇 他把那姑娘搀进了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树木不喜火,但他知道人类淋了这样的雨不暖和一下是会生病的。他喜欢人类,尤其喜欢可能会有一颗好吃的心的姑娘。 于是,他把自己的袍子递了过去。 姑娘和他道谢,他们便聊了起来。 柳生什么都好奇,而那姑娘脾气也很好,对于柳生各种或无聊或奇怪的问题都细细的做了回答。 他们一直说了很久,直到外面的雨停了。柳生找来一根粗壮的树枝,让姑娘一手拿着它,一手撑着自己慢慢下了山。 临别时,姑娘把袍子递还给他,然后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声问他:“之后还能再见到公子吗?” 柳生便告诉他,自己这几日都会到山里来。 他们在这山里见了很多面。有时候,那姑娘会给他带一些人类的食物,柳生便带着她去药材或野菜生长的多的地方,让姑娘可以用比平时更快的时间采齐需要的东西,剩下的时间,他们便可以一起行走在这山中,说说山里的物,说说山外的事。 有一次,姑娘带来一方手帕,像第一次告别时那样,红着脸低着头递给了他。 柳生虽然用不到手帕,但他喜欢人类的这些小东西。 他也知道,人类有个词语叫“来往”,他想了想,便从自己身上截下一根树枝做了根木笛,回送给了那个姑娘。 姑娘接过木笛的时候很开心,柳生觉得自己做对了,因为收到手帕的自己也很开心。 可是没有几天,那姑娘再次上山时却是哭着来的,她紧抓着柳生的袖子,说自家爹爹要把她许配给一个有钱的员外,纵使那个员外比她爹爹的年纪还要大。 柳生不懂这姑娘为什么要哭。就像动物需要配种,人类也需要男女结合,只不过人类比兽类多些繁琐的仪程。可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柳生的态度让姑娘更伤心了,她的眼泪不断的落下,只反复哭着说自己不想嫁。 柳生这便明白了,原来是没有看上要“配种”的人。小兽求偶也要双方都愿意,既然现在有一方不愿意,那不嫁就是了。 可姑娘只是哭着摇头,再说不出其它的话。 半晌,才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包着眼泪的双眼倔强又绝望的看着柳生的眼睛:“公子难道真的看不出我心里早就有了公子吗?” 心?柳生又想起了自己吃到的第一颗人心的味道。 他学了很多人类的东西,他知道姑娘的意思。 “公子心里,可也有一点是喜欢我的?” 柳生想了想,他是喜欢她的。这是第一个和自己相处的人类,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自己觉得很开心。 姑娘和他说:“公子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喜欢公子,想要永远待在公子身边,不知公子……可能应允?” 柳生于是点了点头,姑娘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姑娘又说:“公子给我依靠,我也什么都愿意为公子做,往后公子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需要什么,我都会努力帮公子实现。” 柳生想了想,微笑起来,然后看着姑娘亮亮的眼睛说:“我想要你的心,能把它掏出来给我吗?” “呛啷”一声,是小狸打翻了茶盏,打断了柳生的声音。 柳生笑笑,又给她添了一杯新茶。 小狸急急的问:“那姑娘把心给你了?还是……还是……” 她问不下去了,一旁的长风接上了她的话:“还是你直接杀了她,又把她的心挖走了?” 柳生摇摇头,吹了吹茶杯里浮出来的热气,嘴角牵出一条带些怀念的笑:“她跑了。” 长风愣了愣,小狸先暗暗松了口气,可随即他们便一同想到,这些天满村乱转,却并没有打听出还有这么一个“幸存者”。 刚想再问,柳生却自己接上了话头:“只不过,后来她又回来了。” 长风焦急的把身子探出去:“自己回来的?” 柳生:“自己回来的。” 第12章 柳生篇 那姑娘有一段时间没有上山,柳生也并没有很沮丧失望或是惧怕担心,他只是感觉到了一丝寂寞,而这丝寂寞也让他觉得喜悦,因为这寂寞让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人了。 可是那姑娘又回来了,她身上好像有些伤,发髻也有一些散乱,她狼狈地站在柳生面前,冲他凄然的笑了笑:“公子还想要我的心吗?若是还想要,那便拿去吧。” 柳生问她:“你愿意把心给我了?” 姑娘轻轻地点了点头:“愿意。” 她执着的看着他:“其实我早就知道公子不是人,可我还是想和公子在一起,我自幼便只当自己是家中的一个工具,和那些锄头菜筐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也许比它们更有用些,和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头回有了做人的感觉,那么开心,那么暖和,所以,我想要永远待在公子身边。” 姑娘向前走了一步,看起来好像是想要去抱住柳生一般,可她终究没有抬起手,只是又勉强扯出了一个笑:“上次回去我便被爹爹打了一顿关了起来,过几日,他们便要把我送去给那个员外了……我想了想,如果不能永远和公子在一起,如果公子只是需要我的一颗心,那我……那我也是愿意给公子的……” 柳生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跌坐在一身泥污里,脚踝肿的高高的,虽然没有一声痛呼叫喊,但眼泪却掺在雨水里不住的往下掉。 于是他说:“我记得你怕疼。” 他抬手轻轻擦去那姑娘满脸的泪:“别哭,我可以先封住你的痛觉,这次你不会觉得疼的。” 姑娘确实没有感觉到疼,她颤抖着身子落入了柳生的怀里,柳生一只手抓着她的心脏,另一只手轻柔的抱着她正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而她看着柳生依然温柔的眼睛,只用双手抓住了柳生胸前的衣襟,好像那是她这短短一生里,能够抓住的唯一一点儿东西似的…… 而柳生直到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把心脏拿到嘴边尝了一口——和第一次吃到的味道一样,那么让人贪恋渴望,欲罢不能。 “后来我便知道,我第一次尝到的人心味道,是少女真心恋慕一人时心的味道。”从第一个姑娘那里,柳生学会了怎么对一个人好,怎么培育出这样的心。 他看着小狸和长风:“把心给我的那些少女,都是从未被人关心爱护过,我给她们想要的关爱,辟了这处灵境带她们看从前未曾看过的风光,我并未对她们隐瞒妖的身份,也从未不顾她们意愿取心,她们都说同我一起时是她们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候,最后也都自愿把心给了我……所以小道士,你一直说我害了她们,这话真是好没道理。” 长风说不出话,只觉得说不出的悲凉和难过,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直要找的妖和真相,会是这么一个模样。 他想起了这些时日里,他们寻访过的那些遇害的姑娘家中人的态度,也想起了那间杂乱的小屋。他不知道那些姑娘以往的生活都是什么样,才能让她们得到一点关爱,就宁愿自己把心捧给一个妖,但一定都特别委屈吧,所以才能那么轻易放弃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命。 而面对这样的事实,又到底是妖的错,还是人的错?师父从未教过。 “不对。”是小狸。 一人一妖一起看向她,柳生的脸上有些惊讶和好奇:“小姑娘,你说哪里不对?” “你做的事情,不对。” 死魂没有眼泪,小狸不知道怎么抒发那股好像浸透了整个灵魂的悲伤,只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一双手指掐进掌心。 “她们也许之前都过的很不好,也许都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了希望,可你才是最后给了她们致命一击的人。你给了她们温暖,用那些假的关心换来了真心的爱,然后又告诉她们那些关心都不是真的,你只是为了要她们的心,你浇灭了她们最后一点觉得自己也可以被喜欢、可以好好活的希望,你吃下去的,是一颗颗彻底绝望的心。” 柳生愣住了,这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他费了点力气才弄清楚其中的含义,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人类的行为和感情,可原来并没有么? 人类的情感是这样的吗? 长风也愣住了,听了柳生的话,他觉得那些死去的姑娘可悲又可怜,也羞愧自身未能站在她们的角度之上,去想一想她们的心情和想法。 原来人世间的历练,不只是除妖卫道,还有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和道理,都要自己一一学习。 他把手里的笛子递还给柳生:“这个还你。” 最后一个被挖掉了一颗心的姑娘把它藏在床顶上,日日都看着,小心珍藏着,最后赴死时却没有带上,把它和自己生前的一切都丢在了那间小屋里。 “我不愿对你动手,可你犯了大错,也不该这么被放过。我有一只锁妖环,可以收你进去,你在里面每日都会受到煎熬,可也许有一天你受得够多了,过错赎清了,或许还有再入世的机会。” 柳生看着手里的笛子,他记得第一个把心给他的姑娘,很喜欢他做的笛子:“你说,如果我当时在剜心之前便抱一抱她,她会不会比较开心?” 没人能回答他。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成了一抔黄土,成了这山的一部分。 “小道士,我不愿离开这座山。你的那个什么环,我就不进去了。”他翻了一下手腕,手中的木笛便成了一把小刀,没等小狸和长风有什么反应,那把刀便被他没入了自己的胸腹里,流光溢彩的妖丹从伤口飞入他手中,轻轻一捏,便碎裂四散了开去,“我这样,便算是赎罪了吧。” 周围的幻境在消散,连带着柳生的身形一起:“妖丹散了,我就只是一棵普通的树了,小道士,你记得别动我啊,我还想……长在这座山上……” 第13章 柳生篇番外 除妖的小道士走了之后,望丘村好像又安生了下来。 几个胆子大的猎人约着一起去山里转了几圈,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些树,鸟雀没少一只,虎豺也没多一个。于是他们猎了一些兔子狐狸和野猪,又高兴的下山来了。 回去便跟人说:“那小道年纪不大,没想还真有些本事。我看这山上已经干净啦。” 有人不同意:“之前死在山上的也都是女子,你们这几个糙汉,怕是妖怪也看不上你们。” 旁边的人插嘴:“不是不是,跟是男是女没关系,我听说山上根本没妖怪,是出事的那几家人亏心事做太多,被小鬼缠住啦,你们不知道,就算不上山,他们也都一直在做噩梦哩。” 又有人反对:“小鬼还会挖心?还只挖姑娘家的?那几个小妮子可都是好孩子,鸡都不敢杀一只的丫头,怎么会招来这么凶的鬼。” 众人七嘴八舌,事情却没说出个结果,乱嚷了一阵又都散了。 有爱嚼舌头的还在悄悄打问:“那几家……真让小鬼缠住啦?” 另一人回:“可不是,我们家和那陈旺家还隔着两家呢,半夜都能听到陈旺喊,叫着什么‘别过来,我们又没害你’什么的。” 又有人好奇:“那‘亏心事’怎么说?” 头先的人凑过头来解答:“他们邻居第二天上门去问,那几家人都不承认,要不是做了亏心事,干吗这么藏着掖着?” 众人都点头,聊了这一阵,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 因为小道士走了,也便没有人能知道,让人做噩梦的不是小鬼,只是几片妖丹碎片。 柳生自碎妖丹的时候,还留了个小小的心眼,妖丹碎成了几瓣,复原是不可能了,他没有骗那个小道士,没了妖丹,他只能做回一棵普通的树了,可他在把妖丹撒出去之前,用最后的灵力在碎片上注入了几缕念想,让它们飞向了特定的方向。 只是几缕念想,只够让人做做噩梦。 那个小女鬼说他做错了。 他用他的“好”,去换一颗心,错在了什么地方呢?直到灵智消散之前,他其实都没能完全想明白这个问题。 人类太复杂了,他再怎么学,好像也只能学个皮毛。 他其实也不怕那个小道士,但他也不想和他打架,更不想把自己困在一个没有一声鸟鸣、一缕阳光,也没有一滴雨水的地方。 他当然也可以躲起来,他看得出来,那个小道士很心善,轻易不会伤害他的本体。 他只是想到了第一个死在他怀里的姑娘。那姑娘抓着他的衣襟,最后说的话是让他把她的尸体烧成灰,在风里扬了吧。 他当时没有明白。 他把那姑娘和他的树根埋在了一起,却没有把她的尸体变成养分,只是伸出根须环绕着她。 现在他也想继续留在这座山上,就做一棵树,听听风声和鸟鸣,迎接阳光和雨露,树根之下还有一个人,她教会了自己很多东西。 那姑娘那时说的话,当时懂了就好了。 第14章 双生篇 小狸和长风找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在一片很亮的星空下面,送别了小猫小狸。 小猫小狸最后轻轻的舔了一下小狸的手掌心,亮亮的眼睛轻轻的眨了两下,就在小狸怀里消失了。 小狸为小猫小狸觉得高兴,但也忍不住伤心。她离开了姐姐和河底的众鬼,小猫小狸又离开了她,现在她又是一只鬼了。 长风说,狸狸对自己也是有恩的,当时因为追着要超度它,才来到了那条河,而来到了那条河,才认识了小狸,之后又被小狸救了一命。狸狸是只很好的猫猫,一定能投胎到好地方。 小狸问长风,当时为什么追到那条河就直接走了,长风说:“师父说,遇到有冤有怨没办法去投胎的鬼魂要尽力去超度他们,因为这样的魂留在人间久了,看到人世间的美好会不甘心,遇到恶则更容易滋养自身的怨念,一直徘徊下去,就会很容易迷失自己,最后堕为恶鬼。可是,除了法术超度,发自真心的关爱和呵护,也可以慢慢涤净怨气,这其实对魂魄更好,只是师父说,真心是最难得的东西,何况是对一只鬼的真心呢,所以这种情形轻易很难实现罢了。”他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当时被我吓到了吧,可你还是让猫猫先跑了,自己留在那里,狸狸也很依赖你,我看到就觉得不必要非去超度了。” “……谢谢。”小狸低声道 长风摆摆手:“我其实什么都没做,你不用谢我的。” 小狸轻轻摇摇头,她谢的,就是他的“什么都没有做”,才让小猫小狸又能留在自己身边那么久,她也不觉得自己帮到了小猫小狸什么,是小猫小狸一直在陪着她。 从送走狸狸的地方往北走,是一座很大的城。有人给长风指路:“城里王夫子家最近不安生,正在找道士除秽,小道士可以去试试运气,王夫人是大司农家的千金,豪气阔绰的很,只要你去了,别管有没有真本事,保管能得些赏银。” 长风有些郁闷,自己看起来就是这么没本事的人么? 可不管怎样,下一个去处是有了,便带着小狸进了城。 长风聒噪了一路,小狸便沉默了一路,间或“啊”、“嗯”几声算作回应,进了城,长风却没有往路人指示的王家走,小狸有些纳闷,长风对鬼怪的事情一向上心,难道是记错了路? 她停住脚步扯了扯长风的衣袖,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好心提醒:“刚才的大哥说,王家在那边。” 长风乐呵呵:“我记得的,咱们先不去王家,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扯着小狸继续走,一路观瞧着,从城东头绕到了城西头。 城西有一大片空地,远远的就有锣声、鼓声、笑闹声,人们一圈圈的围起来,长风费了点儿力气才挤了进去。 小狸往人群的中心瞧,一个人正在表演喷火,熊熊的热浪引得前排的人一阵惊……这边儿惊呼声还没落下去,不远的地方又有人耍起了刀,一把大刀耍出了百般花样,砍的四周的风都呼呼作响。 转转头,又有一个人身上盖了一块大石头,旁边的人拿着把大锤子正要往石头上砸……小狸吓得闭上了眼,没片刻却听见人叫好,睁开眼发现石头全碎了,石头底下的人却依然活蹦乱跳的站了起来……再看下去,还有说书的、耍傀儡的、逗蛇的……小狸从来没有见过这些,整只鬼都看呆了。 长风在一边卖力鼓掌:“早就听师兄说过,在一些大城市里有这种艺人戏耍的地方,就想着带你来看看,咱们这一路都没怎么玩儿过,听那大哥的话,王家的事也没有特别紧急,咱们一会儿再过去。”又学着小狸平时的样子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现在觉得开心点儿了吗?” 原来是为了她,小狸想。 想到这一点,她几乎有些无措起来,做人的记忆她已经没有了,而从她做鬼以来,除了姐姐和小猫小狸,从来没人这么对她。 而从小猫小狸消失之后,她就没怎么说过话,也不是多不开心,只是有一些没来由的害怕,觉得自己一只鬼飘飘荡荡,好像没有了一点儿着落。 现在,她看着眼前的这些热闹,觉得她虽然只有一只鬼,但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扯着她,让她好像也能像一个人一样踏踏实实的往前走了。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朝长风露出一个笑,“开心点儿了,”想了想又补充,“很开心。” 长风又带她去“吃”东西,他写了一沓奇奇怪怪的符,自己每吃一样东西便用上一张,说是这样小狸也能“尝”到他吃下去的食物的味道。 只是没用两张这个行为就被小狸制止了,她觉得,这样只能“尝”到味道但一丁点儿东西都吃不到,比尝不到味道还要折磨。 长风只好自己把一条街的小吃吃了个遍,又对小狸表示之后一定认真研究一下怎么把食物都烧给小狸:“单吃香火多没意思啊。” 小狸则表示自己连香火都没吃到过,因为没有人烧给自己。 长风不好意思:“我总是忘记你是一只鬼……”所以也从没想着给她烧些香火纸钱。 他拍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城里的冥器店,你想要什么样的冥香纸钱我都烧给你。” 小狸扯住说着就要拉人问冥器店地址的长风:“还是先去王家吧,我也不是很需要什么香火。” 长风扯着她的袖子,最终还是找到了冥器店,买了冥香纸钱,又跟店主借了一小块儿地方,把东西全烧给了小狸。 小狸觉得,如果按照人对食物的喜欢和味道的划分,这应该算是最最美味的佳肴了吧。 长风就这么带着一身香火气去了王家。 刚刚看到王家的大门,就有一个人从大门走了出来,那人也是一个道士,背着一把长剑,从门里接过了什么东西塞进了怀里。 第15章 双生篇 长风拿出瓷瓶让小狸先躲了进去,才继续朝王家走去。 那道士看到他停了停脚,两个人互相行了个礼。 长风看那道士神色轻松,就先开口问了句:“请问这位道友,王家的事情可是已经解决了?” 他想着,虽然自己看样子是来迟了一步,但只要问题解决了就是好事。而自己和小狸在这城中又吃又玩,也不算白跑一趟。 没想到对方却摇了摇头:“王家的事情有些古怪,你可以说是有问题,但也可以说没问题。” 说着又打量了一下长风:“你若想去试试也可,”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他们家酬劳确实很丰厚,就算你什么都做不了,也不会缺你的银子。” 长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做“有问题又没问题”? 等踏进了王家大门,长风和小狸就偷偷的对视了一眼—— 一人一鬼跟在管家后头,穿过院落往堂屋里走去,遇到的仆人和侍女都不忙不乱,连旁边墙檐上落的几只雀鸟都悠悠闲闲的梳理着羽毛,偶尔不急不徐唱两声婉转的调调——看情形实在不像是闹了鬼。 “请问……”长风实在忍不住,停脚开了口。 “这位道长先里面请,”带路的管家也停住,不卑不亢冲着长风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客客气气的表示,“具体情况,我家主母会和道长说明。” 长风只好又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等落了座、上了茶,又得了管家一句“稍后”,长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狸挨着坐在了长风旁边,和长风一起“稍候”,虽然知道除了长风没人能听见她说话,但还是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往长风耳边凑了凑,拢起手悄悄的说:“要不要我先各处去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其他鬼?” 她想,只是在这宅院里活动,应该也不算离开长风太远吧。 长风想了想,端起茶盏挡住嘴角,也悄悄的回:“不用啦,能做乱的鬼都很凶,万一那鬼要害你,你打不过它,我又赶不过去怎么办。” 小狸想想也是,不要说恶鬼,就是稍微凶一点儿的,自己应该都是打不过的。 于是叹叹气继续坐好。 等一杯茶快要凉了,王夫人才被一个侍女轻扶着走了进来。 她先看了长风一眼,微微皱了皱眉,衬着眼下的乌青,显得脸色更不好了。 “这位……道长大概不清楚,我们家里的情况有一些复杂,不是寻常人可以解决的了的。之前府上也来过一些道长和方士,也都是无功而返。如果这位道长是有什么难处身上缺了钱财,我家倒可资助些费用帮道长解难,也算谢了道长这趟辛苦。” 长风被这一长串的开场白砸的有些懵,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约莫是觉着自己年纪小,没有什么本事,以为自己只想趁机捞一些钱财…… 眼看王夫人就要吩咐身旁的侍女拿出钱袋送客,长风赶紧站了起来:“夫人误会了,我不是为了钱,除妖驱鬼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最后没有帮到夫人,我一分银钱都不会从夫人这里拿。” 长风态度诚恳,说的也坚决。 座上的王夫人便有些犹豫。 长风又趁热打铁:“既然已经来过许多人了,夫人不如让我也试试吧,如果之后府上再来了什么有本事的大能,夫人用不上我了再赶我走也可以。” 主座上的王夫人终于松了口:“……既如此,那便留下试试吧。” 长风还是站着:“夫人能先说一下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吗?” 第16章 双生篇 王夫人脸色变了变,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她重重叹了口气,先示意两边候着的侍女都退下,只留下方才搀着她进来的贴身侍女,然后才开口:“我们家中本有双生的两个孩子,三年前,他们兄弟两个出城踏青,却在护城河里一起溺了水,虽然得两个过路人相救,但等送回家里时,幼子已经支撑不住,只剩下一个长子。而长子在那之后也时常精神不济,近一年以来更是怪举频频,家中也常有怪事发生,我们便怀疑是当初从河中粘带来了什么脏东西,如今缠上了我们家……”王夫人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只是没想到那东西道行那么高,家中接连请了几个道长,竟都毫无办法。” 她抬眸望过来:“若是小道长你能助我儿净身除祟,无论事后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必全力满足。” 长风和小狸在王家留了下来。老管家先领着到了安排好的住处,接着便带长风去了王家大公子的院子。 “我家大公子自小便乖巧懂事,勤学上进,三年前便已考上了县学,成了县学开办以来最年轻的生员。”管家一边在前领路,一边给长风介绍。 “若不是那场意外……”老管家悠悠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语气里却颇为痛惜。 由于还不清楚王家的具体情况,长风让小狸先留在了房间里,自己一个人跟在老管家后面,他从刚才开始便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究竟不对在哪里,只好一路沉默。 进了院子,便见一位少年正靠在一处凉亭间,手里抓着一把鱼食,正在往面前的空地上撒。旁边两个婢女捧着个托盘,面对自家公子的古怪行为表情都十分平静,仿佛已经十分习以为常。 老管家停在院门前,先轻声对长风介绍:“这便是我们家大公子。” 而后又提高了声音,朝院子里禀告了一句:“大公子,家里来客了,夫人请您见一见。” 那少年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还未说话,便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接着,他把手里的鱼食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托盘里,脚步轻快地朝长风走过来。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是母亲特地为我找来的玩伴吗?我叫王昭晏,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老管家有一瞬间的神情古怪,但随即又被掩了过去。长风没有注意到管家的表情,也朝着对方拱了拱手:“我叫长风。” “长风,”王昭晏拉过他的手,把他朝院子里拉去,“快过来,我正在喂这些游鲤,你也和我一同喂吧。” 他把托盘里的鱼食重新拿出来,顺手抓给了长风一把,长风回头,老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旁边的婢女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王昭晏说完也没管他,继续把手里的鱼食朝面前的空地上撒。 长风略想了想,也跟着撒了一把,然后试探性的说:“这些鱼被养的可真好,水也那么清澈,平时肯定费了不少心思照料打理吧?” 王昭晏停下喂鱼的手,转头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这边哪里有水?长风莫不是有眼疾?” 长风被噎了一下,一时没能答上话,王昭晏把手里的鱼食一撒,又啪啪几下拍干净手掌:“罢了,这鱼也吃饱了,我们去寻点儿其它的乐子吧。” 半晌的时间,王昭晏带着长风爬树、打鸟、作画、弈棋,时而规矩端正,时而放肆浪荡,长风一边陪他胡闹,一边偷偷瞅准机会拿出罗盘、符咒、法器……把师父教过的辨邪驱秽的法子使了个遍——没有用,对方毫无反应。 “要么对方道行实在太强,要么这家大公子的症状根本和妖鬼无关,”长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口气灌下一大杯水,“可是……” 小狸在旁边托腮看他:“可是什么?” “如果真是道行特别深的鬼怪寄附在大公子身上,那大公子的身子应该用不了十天半月就会快速的衰败下去,可是我看大公子现在能吃能喝,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小狸想了想:“这家大公子会不会是落水的时候着病啦?姐姐也时常说些胡话,做些奇奇怪怪的举动。” 长风皱眉:“我回来的时候问了老管家,他说王家这两年也请过不少名医,还使了一大笔银子找了位京城里的御医来,却都看不出大公子有什么问题,治疗疯症的、癔症的药都吃过不少,大公子的状况却没有什么好转。” 一人一鬼双双叹了口气,趴伏在桌子上。 长风:“会不会是我学艺不精啊,要不明天再探探吧……” 小狸:“也行,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第17章 双生篇 小狸和长风没能等到“明天”。 夜里,王府之中便起了火。一处烧了老管家的院子,一处烧了家里的祠堂。 长风和小狸先赶去了管家的院子里,满院的火红之中,王夫人颓然坐在屋门前,发髻凌乱,泪痕未干,一双眼睛失了神,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火焰。身边,两个丫头死死拉着她的胳膊,而其余人正在慌乱地救火。 来不及多做什么考虑,长风卸了法器便也要冲进火里。未等靠近房门,前面便传来一阵惊呼,摇摇欲坠的屋门被踹开,王昭晏扶着奄奄一息的老管家冲了出来。 火光里,王昭晏挂在脸上的笑好像更明媚了。 仿佛失了魂的王夫人尖叫一声便冲了上来,抱着王昭晏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我的儿啊,你若有个什么事,可叫母亲怎么活……” 王昭晏低下头,默默回抱住王夫人:“孩儿没事,母亲不必担心。” 长风也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王昭晏正朝这边看过来,目光落在了自己身后,长风回头,看到小狸在那目光里朝对方轻轻笑了一下,王昭晏也回了她一个微笑。 “我觉得他应该没什么‘危险’。”小狸说,对方的笑容让一只鬼也觉得安心。 长风却皱眉:“可他却能看到你。” 普通人可是看不到鬼的。 这火起的突然,长风留下探查。受了惊吓的老管家暂时挪到了旁边的偏院里,救人的王昭晏则被王夫人拉着去看了大夫。 老管家的院子被烧的一片狼藉,大火吞噬了大半的屋子,祠堂却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只有一个牌位被烧毁,只能看到一个“王”和一个只剩一半的“昭”字。 旁边丫鬟答话:“这是……二公子的牌位。” 牌位之下有一个无盖的石函,被烟燎烧的漆黑,石函里的东西也成了一堆飞灰。 两处地方都没有诡术的痕迹,管家院子里却有很重的火油气味。 小狸敏锐察觉到了长风的情绪不对:“怎么了?” 长风神色凝重:“祠堂里的牌位不对,那不是供奉逝者,而是镇压逝者的。” 小狸一愣:“镇压?” “石函和牌位都被烧毁了,可是根据上面残留的一点气息,石函里原来装的应是某个人的生辰八字,将其压在牌位之下再施以秘术,就可以镇压那人的魂魄。” “可是,那牌位不是二公子的吗?为什么要镇压二公子的魂魄?” 长风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认为,在王家作乱的,就是死去的二公子。” 王家兄弟本为双生,双生子的三魂七魄里,有六魄都是同源而生,如果真是王家二公子的魂魄依附在了大公子的身上作乱,那魂魄与身体会十分契合,平常手段根本察觉不出。 所以无论什么人来,从王昭晏本身身上,都不会探查出什么问题。而若是无人干预,两人的魂魄甚至有可能一直共存于同一具身体。 可是…… “可是不对啊,有祠堂里的石函和牌位,就证明王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们甚至已经用了镇压的手段,是手段无用?所以王家才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道士吗?” 小狸不解:“两个魂魄在一具身体里面,两个人一起活着,这样不好吗?” 都说王家有邪祟作乱,可是从未传出有谁被害了性命,既然如此,不可以都活着吗? 她想起白日里王夫人的神情,对作乱的鬼魂是那么的愤恨,而大火之时,对冲进火中救人的王昭晏又是那么的担心。两个人,不都是她的孩子吗? 她感觉心里难过:“有人会那么爱自己的一个孩子,而那么恨另外一个吗?” 长风无法回答。 “我也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不知这天下间的父母都是什么样子的,不过师父说过,在这世间人与人的差别,有时比人与妖的差别还要大……我们之前遇到柳生的时候,被他吃掉心脏的那些姑娘们,也都不被自己父母所爱……” 小狸哑然。 “可那些都是姑娘,王家却是两个公子……” “小狸,”长风正色,“无论姑娘还是公子都应是一样的。” 是啊,无论姑娘还是公子都应是一样的,小狸有些脸红,自己也是个女子,却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无论如何,明日再去问问吧。”如何让人说实话,也是一种修行。 “要不要去问一下管家,”小狸提议,“因为今天被烧的是他的院子……” 再见到管家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不知是因在火中受了伤,还是遭受的惊吓太过。老管家发着热,嘴里还不停说着胡话,对着面前的空气一会儿要掐死对方,一会儿又在求饶。没了清醒时稳重的掩饰,脸上的道道沟壑里藏满了狠毒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