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春天》 第1章 第一章 周三,阴。 天气预报说,预计未来三小时内,城区会有较强降雨来袭,局部还有大暴雨。 栗青林打了半圈方向盘,随着车流上了高架。 导航显示前方有事故,屏幕上红了一大片,像悬着一条红飘带。车头紧挨着前车的屁股,走走停停,她面上不显,但方向盘上一直没停的敲击频率却出卖了她的焦躁。 这时候,屏幕上显示有电话进来。 是她的搭档,大庄。 “小栗子你到哪儿了,还没到公司吧?没到的话你直接转道去归元寺吧,刚方老师助理来电话了,说要换个地方采访,归元寺对面有家素菜馆,我们就在那汇合。” 没等她开口应声,他已经快速交待清楚了情况。 大概是没听到她的声音,大庄在那头又“喂”了两声。 “哦哦我在听。”栗青林看了眼前方的路况,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了一番,“我刚上高架,转道过去大概还需要……半个多小时。” “那没事,采访推后了四十分钟。你不着急,开车注意安全。” 身后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叫得栗青林太阳穴一阵发紧,她赶紧开车往前挪了两米,那种按压着头皮摩擦的窒息感才稍稍缓解。 喇叭声渐稀,但栗青林的太阳穴依然在隐隐作痛。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以为她早就忘了的。 但却没想到,现在光是听到“寺庙”这两个字,她就已经开始手脚冰冷,掌心冒冷汗。 她把空调温度调高,又把车窗降下来,扑面而来的闷热瞬间将她笼罩。 憋闷得喘不过来气。 云层好像更低了些。 寺庙, 是栗青林这辈子都不愿主动靠近的地方。 她一路脑子沉沉,导航说,前方即将到达目的地,再一抬头,眼前就是一座古朴典雅的寺庙。 黄的墙,红的门。 天气并不好,但寺门口的人却不见少。栗青林把车停好往对面走的时候,被挂满红绳的大姨拉住,要给她算命。 “姑娘我看你很有佛缘,我给你算个命吧,保佑你平平安安顺顺心心。” 她是挺有佛缘的。 她妈都出家了,她能没有佛缘吗? “不用了,谢谢。” 栗青林轻言拒绝,大姨还想继续游说,正好绿灯亮起,栗青林摆手示意,三两步穿过了斑马线。 大庄说的那家素菜馆很好找,就在归元寺正对面。 此时天上开始飘雨,栗青林下车时没有带伞,几步路的距离,她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小棚子护住刘海,加快脚步往店里跑。 “欢迎光临青一朴素,请问您几位?” 服务员迎上来,微笑着和她打招呼,顺手递上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 栗青林稍稍有点讶异,接了过来,没想到这里的服务如此周到。 “庄先生订的位置。” 服务员确定信息的间隙,她环顾四周,这里环境清幽,一桌一凳都散发着独特的古朴气息,整体的风格和对面的寺庙相映成辉。 这里的老板审美不错。 “您好,庄先生还没到,他订的是我们的包厢,我先带您过去吗?” 栗青林跟着服务员往前走,边给大庄留了言,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 “你们这家店开了多久了?” “我们年初才正式营业,装修是从去年就开始的。” 栗青林落座后,服务员先给她上了一壶清茶,“那您这边稍坐一下,有事可以随时按铃叫我们。” 包厢临街,但隔音效果很好,门窗关闭后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雨柱沿着玻璃往下坠,很快就模糊了窗外的人群,只剩下一片朦胧的黄。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是清甜的淡茶,但她对茶没什么研究,喝不出具体是什么茶。 栗青林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凹凸起伏的字样,对着头顶的光,能看出是“青”的变形体。 她举起手机,对着杯壁拍了一张。 刚拍完,包厢门响了两声,随后大庄的声音就传来进来: “哎呀这场雨下的,不大不小路上又堵得要命,差点儿给我堵迟到!” 大庄手里同样拿着一条白毛巾,他边走边擦身上的雨水,看她面前只有一壶茶又招呼服务员去拿菜单。 “想吃什么随便点,反正公司报销。” 服务员把菜单递给栗青林,她接过顺手又递给了大庄。 “等人来了一起点?”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大庄,他看了眼手表,“差不多应该到了。我去门外迎迎,你也准备一下。” 其实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方吾行不允许拍摄,也不接受线上采访,但偏偏他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采风,另一半时间则在寺庙清修,这个采访他们从年头约到了快年尾,才终于等到他回南城。 再等不到人,主编已经打算派栗青林去寺庙堵人了。 所幸还没到那一步。 可也没想到,他会临时改地点。 没等栗青林继续往下想,门口传来浅浅的说话声,她立马起身,走到门口等候。 大庄走在前,后面是一个头发半白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再之后跟着的男人大概是他的助理。 “这位是栗青林,也是负责这次采访的编辑——” 没等他话音完全落下,方吾行已经率先张开了双臂,看着栗青林扬了扬眉: “不认识我了?” 栗青林这下彻底装不下去了,她只能顶着大庄不敢置信和惊诧的目光,礼貌伸出了右手。 “好久不见,方叔叔。” “她这么丁点儿大的时候啊——”方吾行在自己的膝盖处比了个高度,冲着大庄感慨道:“我还驮着她骑过大马呢。” “一晃这么多年,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我们也变老啰。” 大庄明显还没回过神,但训练有素的嘴巴已然进入到社交状态: “哪有哪有~方老师您看起来精神可比我们好多了,刚一见到您我都吓了一大跳,您和五年前我初见您时,简直一点变化都没有!” “哈哈哈你们年轻人呐,就是爱熬夜,平时还是要注意养生,吃的喝的都要注意。” 正式采访的时候,包厢里只剩下方吾行和栗青林。 她功课很久前就做好了,采访大纲也提前发对面确认过,来来回回改过很多次,文件夹打开,里面的文档从1.0排到了23.0。 关上门来说,方吾行不是一个配合的采访者,但也能理解,他能在美术圈达到如今这个高度,也确实有“难搞”的底气。 有确认好的大纲在,栗青林也没发散,一板一眼地按照上面的来,方吾行的回答简洁、得体、有高度,也都在意料之中。 很快最后一个问题也问完了。 “你很优秀,就算没有继续学画画,也成长得很好。如果你爸爸能看到,该有多欣慰。” 栗青林的嘴角缓慢地回落。 方吾行的这句话,算是给今天正式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句号。 既然工作结束,她也不想勉强自己再继续伪装。 她没说话,方吾行似也没在意,又继续问道:“你妈妈还好吗?” 栗青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关切的眼神,粲然一笑:“方叔叔不知道吗?” 方吾行满是疑惑,像是不懂她在说什么:“知道什么?” “方叔叔常年在各大寺庙清修,知道她近况的可能性应该比我大。” 这句话,栗青林确是含了一丝试探的成分。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很久联系不上她妈妈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身体是否还康健,更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儿。 “如果方叔叔知道的话,麻烦也告知一下我。” 方吾行一顿,没有应她的话,随后他起身准备离开。 “好好照顾自己。” 栗青林坐在位置上,没动,她能清楚地听到门开后大庄殷切地询问,紧接着门被带上,屋里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栗青林闭上眼,深吐了一口气,再睁开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个情绪有一瞬失控的人不是她。 栗青林出来后没看到大庄,想是去送方吾行了。 她去前台结账,却被告知之前已经有人付过了。 栗青林给大庄发消息,问他需不需要她帮忙开报销的发票。 等消息的时候,栗青林和前台随意闲谈着: “你们的店名有什么说法吗?挺特别的。” 前台朝四周望了一下,见没人才小声笑道:“听我们朝哥私下说,那是老板的少年心事。” “他暗恋一个叫‘青’的女孩,许多年。” 栗青林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忍不住笑:“那他得偿所愿了吗?” 这个时候她手机响了一下,栗青林低头去看,是大庄回复的消息: 【发票不用开了。单是方老师助理买的,他说是方老师特意交代的。】 栗青林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好一会,最后什么都没说,直接锁了手机屏幕。 “你刚刚说什么?” 前台见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听说啊,早没联系了。” 听闻这个回答,栗青林心里一瞬间涌上来很多情绪,她觉得很遗憾,但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感到遗憾。 大概是在这绵绵的阴雨天,她反复感受到,人生无法如愿的事,竟是这样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搬到银鱼巷的那天,是个阴天。 乌云压得很低,黑幕笼罩在头顶,时不时落下几滴雨,将下未下的,憋闷得很。 车子停在巷子口,司机从后备箱帮忙拿出三个行李箱,然后站直身体和她们道别: “您多保重,我就先走了。” 林慈没应声,但手里拨弄佛珠的动作一直没停。 “谢谢康叔,辛苦了,您以后也多保重。” 栗青林从他手里接过箱子,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 康叔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栗青林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平日里小姑娘温柔礼貌,和他们说话也客客气气,一点大小姐的脾气都没有。 他们在大户人家打工的,很少碎嘴子议论家里主人的事,但这回的事闹得大,很多风言风语传进耳朵里,话很难听,他一个大人听到都受不了,也不知道她这几天是如何过来的。 搬到这个没人认识的小镇也好,至少这里没有那些污言秽语。 只是一个从出生连热水都没自己烧过的小姑娘,这以后又该怎么办? 康叔的车远去,林慈依然面色不改立在原地。 “走吧,房子在前面。” 栗青林手里捏着写着门牌号的纸条,攥了一路,此时已经皱皱巴巴,边缘也被手汗沁湿了。 栗青林拖着两只行李箱走在前面,青石板铺就的巷子路并不好走,她艰难地拽着箱子往前,一段路走得磕磕巴巴。 等终于走到纸条上的门牌号,她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又转头回去找林慈。 林慈太久没自己拿过重物,推着行李箱走了两步就不愿再继续,栗青林回来的时候,她正坐在行李箱上,闭着眼仰头感受雨丝落下的气息。 “下雨了。” 栗青林“嗯”了一声,把她扶起来,再伸手去拖箱子。 “家里打扫过了,我刚看了很干净,还有个小院子,以后你可以种牡丹和虞美人。” 林慈笑了一声,嘲讽道:“种花?你当我还是有钱有闲的富家太太吗?” 栗青林抿了抿唇,没有接她的话。 “你是不是恨我?” 栗青林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将三只行李箱拎过门槛,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嘴唇也发了白。 “没有。” 林慈根本没听她的回答,自顾自地往屋里走。 “我知道你恨我,但没办法,你这辈子都要跟我绑在一起。” 天气不好,屋里的光线也很差,栗青林找了好一会,才在墙上找到灯的开关。 稀薄的昏黄光源浅浅地拨亮了客厅的暗沉,林慈坐在一侧的沙发上,静静地打着坐。 “我出去买点生活用品。” 这里一应家具都有,但有些必要的生活物品她们没带,只能临时去买一些用来应急。 至少这两天洗漱的东西要准备好。 林慈没理会她的话,栗青林也不在意,出去后轻轻带上了门。 出来后才发现,雨终于下了下来,淅淅沥沥的,也不大,像是喷雾器喷出来的雨雾。 栗青林迎着雨雾往刚来的巷子口走。 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天色慢慢暗下来,巷子里不知哪户人家在做饭,飘出来的饭菜香一路冲她鼻子里钻。 她的肚子叫了一声,她才想起来,除了早上的那两片饼干,她今天还什么都没吃。 “你好,请问这里哪儿有生活用品卖?” 栗青林走到巷子口的那家便利店,探头小声地问道。 “这个点出来买东西?西边儿的市场早都关门了。” 栗青林“啊”了一声,道了声谢便准备离开。 收银台坐着的羊毛卷阿姨叫住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 “这条路走到底,看到一家理发店左拐进去,那里有一家杂货店,东西一般还有点贵,你记得砍价。” 栗青林走回去,认真地又冲她道了一声谢。 羊毛阿姨说的那家店不难找,她说的路线很准确,栗青林很快就走到了。 她不清楚具体需要哪些东西,只能从杂乱的货架上一点点看过去,觉得哪件有用就拿什么。 在选抹布和漱口杯时,栗青林突然想到,原来自己在奢侈品店买东西时,好像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状态。 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也挺好笑的。 竟然在杂货店里,想到了曾经奢靡的生活。 她调东西不太纠结,不知道要不要的时候直接拿了就行。 很快她的两个脸盆和一个桶里都塞满了,脚边还有放不进去的拖把和苕帚。 刚开始她只拿了拖把,因为家里阿姨打扫卫生时她见过,但老板说,拖把是湿用,拖之前要先用苕帚,不然根本扫不干净。 栗青林不太懂这中间的逻辑,但她觉得老板说得有道理,所以也拿了一个。 老板手指飞快,计算器按得噼里啪啦,很快就算好了价钱。 “367,看你一个小姑娘不容易,给你把零头抹了,给360吧。” “谢谢老板。” 栗青林刚要付钱,又想到羊毛卷阿姨的话,砍价她不太会,之前从来没有砍过,但没吃过猪肉她也见过猪跑。 “能便宜点吗老板?” “我们这都是做点小生意,平日光顾的都是邻里街坊我们哪敢瞎喊价!东西都是实价,也没赚你的钱,你看这个拖把,拼多多你买一把都要十几二十块,我卖你十二,真一点都没赚你的!” 这么长的拖把,十二块钱确实不贵。 见老板说得情真意切,她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砍。 “那你们可以送货上门吗?” “啊?” 他在这开了十来年的杂货店,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问这个问题。 一手夹个盆,再挂个桶,拖把和苕帚往嘎吱窝一塞,溜达着就走回了家。 老板把半张的嘴合上,抱着计算器,斜眼瞅她: “跟我开玩笑呢姑娘。” 栗青林摇头,她看着脚边的这一堆,真诚地发问:“那我怎么拿回去?” 老板眼睛朝外看了一眼,扬声叫道:“余家小子!” “367一分不少,我找个人帮你送回去。” 栗青林察觉身后飘过一道黑影,刚好扭头,黑影已经跳到了跟前。 “干啥呢牛老板,又在宰新客了?” 十月底的气温不算高,栗青林已经穿上了针织毛衣,但他只穿了一件短袖,头顶的发丝支棱着,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汗,浑身冒着湿气。 “嘿你这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老板指了指栗青林,“你帮这姑娘把这些东西送回去,上回你赊的两个灯泡就不收你钱了。” “行啊”,余樾跳到货箱上坐着,随手从一旁的果盘里拿了颗苹果啃着,“难得你大方一回。” 老板把收款码递过来,栗青林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现金可以吗?” 见老板点头,她才掏出钱包,从里面数了四张拿出来。 “等会儿!”余樾伸手拦了一下,没让老板接到钱,“这些破玩意儿多少钱?!” “什么破玩意儿,你都多大的人了会不会说话!下来下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小心我告你姥,让她拿扫把揍你!” 余樾理都没理他,他扫了一眼栗青林挑得东西,从四张钞票里抽了两张,“找钱。” 老板气得眼溜圆,随手拿了栗青林的苕帚就往他身上招呼,一旁的栗青林愣在原地,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买东西的人是她,付钱的人也是她,但怎么感觉现在她倒成了局外人。 “行了,都是街里街坊的,你差不多赚点就得了!一百来块钱的东西你卖人三百多,你心黑不黑!” 余樾把从栗青林那拿的二百扔进收银柜,又顺手从里面捡了张五十,“你要嫌少,我就带人去老马家买去,他要是知道是从你这过去的客人,他肯定高兴得假牙都合不上,你信不信?” 趁老板气得没缓过神,余樾把两个脸盆一摞,又单手把桶和拖把拿好,最后用小拇指把苕帚也钩上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见雨开始下大,他又回身从廊下的伞篓里抽了把伞,“伞借我用一下,明天还你。” 栗青林举着伞跟在他身侧小跑,时不时回头看两眼,老板没有追出来,但身后的骂声很久都没有歇下来。 栗青林想帮忙拿点东西,余樾让了半天,最后把小拇指上的苕帚分给了她。 “伞你自己打,我淋雨淋惯了,没多大事儿。” 话是这么说,但栗青林也不能真的让他淋雨,他个子比她高,她要费一些劲才能将伞举过他的头顶。 “刚谢谢你。” “老牛那人就那德行,平时去店里买东西的都是老邻居他不敢耍心眼子,所以难得碰到个眼生的他就起了别的心思。” “下次要再这样你就换别家去买,别搭理他就成。” 栗青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你是不是136号新搬来的那户人家?” 栗青林抬眼,很是惊讶:“嗯,你怎么知道?” “我从小在这片长大,哪家的猫生了几只小猫崽我都知道。” 啊? “我就住你隔壁,你家的卫生还是我姥打扫的呢。你家客厅的灯是不是坏了,我姥早上跟我说了,我本来打算下午去换上的,结果临时有点事搞晚了。” “没坏。”只是有点暗。 “反正灯泡我已经买好了,明天白天我去换上。” 不是“买”。 栗青林心想。 是“赊”,没给钱的那种。 渐大的雨势带来了明显的寒意,街上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一眼望去,除了纷飞的落叶,就剩雨雾中朦胧的橙黄路灯。 “对了,我叫余樾,余生的余,木字旁一个越来越好的越。” “栗青林。” 见他一直盯着,她只能学他刚刚的样子,重新介绍自己。 “板栗的栗,青色的青,树林的林。” 正好走到家门口,余樾把右手腾出来,在短袖上蹭了蹭才伸过来: “树林你好,我是树荫。” 第3章 第三章 等栗青林收拾好再回屋时,林慈已经关上了房门,门缝透出一缕光,栗青林在门口站了一会,最后还是离开了。 她的房间很小,朝南,雨天有些潮,身上新换的被子很暖和,但樟脑丸的味道熏得她头晕。 她睡觉对环境的要求很高,周围不能有杂音,最好连呼吸声都不要有。 她原来的房间,是家里隔音最好的地方,只要关上门窗,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 但银鱼巷不行。 这里雨声很吵,墙角打架的猫很吵,隔壁骂人的声音也很吵。 栗青林对今晚的睡眠质量没什么要求,闭上眼能睡上两三个小时就好。 被屋外叮铃叮铃的声音吵醒时,栗青林睁眼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等下一阵叮铃叮铃的声音经过,她才反应过来,吵醒她的应该是路过自行车。 拉上的窗帘不太遮光,隐隐透出清晨的光亮,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原来已经快六点了。 她这一觉竟然睡了将近七个小时。 大概是因为难得睡这么好,栗青林早起的心情还不错,她轻手轻脚洗漱完,回来看林慈的房门依然紧闭,但门缝已经看不到灯光了。 她一会还有事,于是悄声打开门,准备先出门去吃早餐。 刚推开院门,就看到余樾蹲在屋门口,和一只大黄狗亲昵地分一口包子。 “早啊栗青林。” 余樾一只手在狗嘴里抢包子,另一只手挥着油条和她打招呼。 “早。” 栗青林顿了一秒,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缓了缓,又加了个:“余樾。” “你吃早餐了吗?油条吃吗,这根干净的我还没动过。” 栗青林眼睛在他两只忙碌的手上,转了两圈,然后摇摇头,果断拒绝了。 “你刚来肯定不知道在哪儿买早餐吧?你在这等我下,我带你去。” 栗青林原本想说,他告诉她怎么走就行,她可以自己去。 但余樾动作太快,等她刚好张嘴时,他已经三两口吃完油条,又顺手把剩下的包子扔给大黄狗,然后转身进了屋。 一系列流畅的动作,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话口给栗青林。 他进屋后,就只剩下她和同样两三口吃完包子的大黄狗,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嗨。” 栗青林挥手,和狗打招呼。 “汪!” 大黄身上的黄不是纯色,黄中带点灰黑色,一双狗眼微眯着,脸上的花纹左一块右一块,有一种天然不好惹的气质。如果说宠物狗皇室贵族,那大黄就是贫民窟大哥。 狗先是正面盯着她,随后再歪头盯。 栗青林没养过狗,有点摸不清这狗的心思,也不敢贸然行动。 “你好会吃。” “汪汪!” “没事,你要有事就先去忙吧。” “汪汪汪!” “大彪!退!” 余樾听到越来越激动的狗叫声,几乎是立刻就从屋里飞了出来,连身上刚换的一身衣服都没扯平,歪七扭八地就去拽狗脖子。 “你没事吧?”把狗拦在身后后,余樾才开口和她解释:“你别怕,它心不坏也不咬人,就是有点自来熟。” 倒是狗随主人了。 栗青林心想。 下了一整夜雨的银鱼巷,连呼吸间都浮着泛凉意的水汽。 “像这种青石板路,晴天的时候还好,但一旦下过雨你走路的时候就要注意——” 余樾毫无征兆地起跳,双脚稳健地落到一块石板上,石板四周是松动的,他落下的瞬间藏在石板缝里的积水“biu”一声飞出去好远。 他回头朝栗青林笑,“就这样。” 和那条大黄狗更像了。 栗青林默默想。 “你要来试试吗?”余樾眼睛放光,一脸期待地邀请她。 栗青林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了。 “挺有意思的,比小时候玩的跳房子还有意思!” 跳……房子,是什么? 大概是看出她眼里的犹豫,余樾又往前跳了一步,又是“biu”的一声。 “你跳这块,这块就松了一边,不用担心溅到身上。” 栗青林不太懂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她跳,给她一种如果今天她不跳这一下,他就会一直这么来回蹦跶着邀请她。 栗青林挣扎了两秒,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 她好饿,她想吃早餐。 学着他的样子,栗青林小跑两步,轻巧地落在他指的那块石板上。 石缝里的积水不多,只有很小的一声“哧——” “怎么样,有意思吗?” 说实在话,体验感不太强。 “还可以。” “等下次下雨,我们穿胶鞋出来踩更好玩儿!” 应该没下次了。 她想。 这个点的早点摊已经围了一圈人,余樾负责在前面开路,栗青林只用埋着头跟在他身后。 “你想吃什么,这里的小笼包一绝,肉馅鲜美,咬一口直流汁儿的那种,你要尝尝吗?” 栗青林没有接受他的推荐。 她扫了眼周围,很快确定了自己要吃的东西,“两个豆腐包,一杯甜豆腐脑。” 栗青林把钱包拿出来,刚要打开拿钱,被一旁的余樾一把挡住。 “我有零钱,我先付。” 摊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栗青林不好和他拉扯,只能先把钱包收了起来。 点完单,栗青林先去外面找空位,余樾继续在那等餐。 “啊啊啊啊烫烫烫!” 余樾一手端一碗豆腐脑,手指头上还勾着他的小笼包和她的豆腐包。 栗青林赶紧把桌上的调料盒往边上移。 “你喜欢吃豆腐?” 余樾捏着耳垂降温,好奇地问她。 栗青林刚想摇头,但看到桌上自己刚点的东西,这个否认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对。” “难怪长这么白呢……” 他嘴里嘟哝着什么,栗青林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下次带你去吃一家正宗的手工豆腐,做了四十来年的那种。” 他刚才说的话,有这么长吗? 余樾吃饭很香,但吃相不难看,反倒让坐在对面的她增了两分食欲。 “小笼包真的好吃,你尝尝。” 栗青林吞了嘴里的豆腐脑,才缓慢道:“不用了,谢谢。” “我筷子没碰过!”余樾举起手,生怕她误会了什么,“我发誓!” “我不喜欢吃肉。”不知是不是被他这一瞬间的眼神变化所触动,一向不愿多说的栗青林,也难得认真地加了一句:“不是嫌弃你。” 余樾脸一热,忙摆手:“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余樾吃东西很快,三两口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栗青林加快速度的时候,在想: 他刚刚吃的,是今天第二份早餐吧。 胃口真好。 “要再打包一份吗?” 见栗青林快吃完,余樾给她递上纸巾,随口问道。 “不用。” “你家……”余樾像意识到什么,小心看了她一眼后又重新问道:“你自己住啊?” 他倒是提醒了她,“这附近有菜市场吗?我想买点东西。” 林慈吃东西挑剔,而且不爱吃外面的食物,昨天一天她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么下去,她担心她身体撑不住。 “前边儿就有。” 在往菜市场走时,路上不断地有穿校服的学生经过,栗青林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 “你不去上学吗?” 余樾看了眼手表,大咧咧地答:“还早,我最后五分钟进校门就成。” 栗青林的嘴巴小幅度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对于一个刚见第二面的邻居来说,问题太多,也是一种没有边界感的行为。 栗青林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元,“刚才的早餐多少钱?” “哎没事,都是朋友,几块钱的早餐就当我请你了。” 朋友? 栗青林没什么朋友。 幼儿园,小朋友都喜欢聚在一起打打闹闹,那会栗青林就爱自己待着,看天看树看蚂蚁; 小学的时候,有了男女性别认知,女生成为朋友的信号就是手挽手一起去厕所,栗青林当然也被邀请过,她应邀过两次,觉得这种你等我我等你一起的“厕所社交”很无聊,就不再去了。 再后来,至于大家是怎么传她不合群,又是怎么说她孤僻高傲,她都知道,但是她不在意。 很多时候,和人的相处,她都觉得没意思。 大家聚在一起,交换彼此的**又或者是交换他人的**,通过这种“秘密”交换,得到一张名为“友谊”的入场券。 只是这种关系大多脆弱,是选从来没有熟悉过,还是选熟悉了再断掉? 栗青林从很早就有这个认知,既然注定不属于她,那她从一开始就不要。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余樾的笑意收了一些。 “那你给我买瓶饮料,正好我口渴了。”余樾指了指她手里的钱,“而且,我没有零钱找你。” 他挑了一瓶三块钱的可口可乐,栗青林结账时又拿了两瓶。 她看过价格了,两个包子3块,一碗豆腐脑2块。 剩下的,就当是谢谢他昨天帮的忙。 “我要一瓶就够了。”栗青林递过来的两瓶,余樾不肯接。 “那你带到学校,送给你同学喝。” “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送同学可乐?” 这个问题把栗青林问住了。 因为如果是她,她也不会没事给同学送可乐。 “街里街坊,大家互相帮助很正常。” 可能对于他来说,热心、乐于助人这些都很正常,但对栗青林来说不是这样。 人和人的交往底色是利益,这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 “如果你实在不想喝,你可以让我帮你喝掉。” 不是撇清关系的还人情,而是拉近关系的请你帮我。 这中间的差别有多大,栗青林听出来了,说这话的人心里肯定也门清。 栗青林说不出口。 实在不行,她可以把可乐退掉。 她不能一个人情没还,又再搭上一个人情。 “算了算了,你这个忙我帮了!” 栗青林手一轻,可乐已经被余樾接了过去。 掌心只剩下一片残留的水迹。 “哦对了,你钱包里少放点钱。”在进菜场前,余樾专门提醒她:“这里人多眼杂,不安全。” 栗青林平时刷卡比较多,她也知道现金带身上不安全,但现下,她确实想不到更好的存钱方法。 栗青林买了西兰花、生菜、胡萝卜还有玉米和紫薯。 她对菜的份量没什么概念,七七八八挑了几样,她的两只手就都挂满了,甚至还借了余樾的一只。 “你家,养兔子啊?” 栗青林不知道怎么说,“是给我妈买的。” “阿姨养兔子啊?” 第4章 第四章 在走到巷子口时,身后一阵急促的叮铃,栗青林和余樾同时回头—— “你他妈有毛病啊,大早上的在这扰民!” “还大早上!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再不去学校,你今天脑袋都要被老付削掉!” 来人看着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年纪,顶着潦草的鸡窝头,肩上的书包拉链拉了一半,里头皱巴巴的语文课本摇摇欲坠。 “哟这位妹妹是谁呀,看着有点眼生。”李柯笑眯眯地盯着栗青林笑,边说还边冲余樾使眼色。 “滚!”余樾扔了一瓶可乐给他,又对着他的车前轮踹了一脚,“赶紧滚!” 李柯被踹得差点摔下车,但他丝毫不慌,“真要迟到了!你看看都八点二十七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东西给我,你先去学校吧。” 栗青林偏头,避开李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大概是看出她的不自在,余樾往两人中间挪了一小步,他个头高,从背后看几乎完全挡住了栗青林。 “不差这一会,我也要回家拿书包。走吧。” 栗青林在前面,余樾落后一步,又回头瞪了还在偷笑的李柯一眼,“你他妈给我等着!” 余樾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 不是他懒得走剩下那两步路,而是栗青林在门口就率先停下,她伸手去接余樾手里的袋子,还礼貌地说了两声谢谢。 他推着自行车到巷子口时,李柯一只腿撑到地上,手里的游戏机按得噼里啪啦。 “哎哎哎!你等我一起啊!” 余樾当没听到的,脚蹬子一使劲,车就溜出去好远。 等他追上来时,已经快到校门口了。 “又是你俩,又是你俩!” 他们的班主任付光荣是个没什么头发的中年男人,但其实他年纪也不大,刚从师范毕业就到五中当班主任,现在才过了不到五年,头发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你看看你们还像个学生样吗?!头发头发不熟,校服校服不穿,每天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你说你们还来上什么学,直接在家躺着睡大觉多好!” “我也想啊,这不是我爹不让嘛……”李柯低着头,看似认错的样子,实则嘴里犟嘴的话就没停过。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孔光荣气得头发丝和鼻孔一起抖,余樾在一旁看着,都怕他会突然厥过去。 摊上他们这种学生,也真是难为他了。 “打铃了孔老师。”李柯适时转移话题,“先放我们进去上课吧。” “还上课,我看你是想进去睡觉吧!”孔光荣大概也明白了,自己再生气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死性”,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就站外面听,我让各科老师开门讲课。” 丢下这句话,他手一甩,气咻咻地就走了。 “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待着呗。” 余樾是无所谓在哪上课的,反正他也不听,在外面还能看看人看看天,打发打发时间。 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时,校门口突然进了一个人。 起初余樾还以为自己花了眼,他揉了揉眼,定睛再看,确实是栗青林没错。 她还穿着早上那身嫩绿色连衣裙,肩上背着一只浅白色书包,走路时背挺得很直,眼睛也不像旁边人一样四处看 像一支坠着晨露的茉莉。 “哎那不是刚才那姑娘吗?”李柯顺着他的方向,也看到了栗青林。 “她谁啊?” “邻居。”李柯是个不把门的,余樾不想和他说太多。 “你家隔壁的房子不都闲置好几年了吗……”李柯反应过来:“新搬来的?” “嗯。” 栗青林进了教学楼,之后就看不见了。 “她这是转来我们学校了?哪个年级哪个班?” 见余樾不答,李柯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一点没跟你透露?” 余樾没看他,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哎你去哪!还没下课呢!” 李柯怕老师听到,也不敢大声叫,只能憋着用气声喊。 “撒尿。” 栗青林确实没和人提过转学的事,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返校园。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一个月半年的心理准备。 早上她刚把买的东西拎进屋,林慈听到声音从卧室出来,递给她一个手机: “给徐秘书回个电话。” 她没具体说什么事,栗青林也没问,因为她说完这句就又回了房。 徐川是爸爸生前的秘书,栗青林和林慈的很多事都是他在帮忙处理。 “徐叔叔,你好。” “青林,你和妈妈还好吗?都安顿下来了吗?” “都挺好的,也安顿好了。” 他们俩都不是那种善于寒暄的性子,简单问过好后,徐川就说了给她转学的事。 “……都安排好了,学校比不上你之前上的重点高中,那里条件有限……” “我明白,徐叔叔辛苦你了,谢谢。” 栗青林按徐川说的,直接到办公室找到了高一的年级主任,应该是提前打过招呼的原因,年级主任很热情: “我看过你的成绩单,各科成绩都很不错,尤其是英语。我们这里的教育资源比不上大城市,你刚来可能会有些不适应,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随时找班主任或者我都行。” “你底子很好,好好学,老师对你有信心!” 栗青林被新班主任领着往教室走的时候,差不多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这里没有重点班,所以班上学习好和调皮捣蛋的学生都有。你不要被其他人影响,如果有人……影响你,你一定跟老师反应。” 孔光荣看着眼前这个温柔娴静的女孩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以她之前的成绩,如果不转学,国内一流大学想去的努努力应该都不难,何况还听说她原本是学艺术打算要出国的。现在到他们这个小地方,真的是耽误了。 “老孔!” 孔光荣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猛然的一喝吓得一哆嗦,吓一跳还是其次,但在新同学丢了面子更让他震怒。 “余樾!”孔光荣气得不轻,他怒道:“上课时间,你给我瞎跑什么!站教室外还不够,你还想操场跑1000米是吧!” 余樾根本不怕他发火,他眼神不经意瞥了眼一旁事不关己的栗青林,然后蹭到孔光荣身旁: “孔老师,这是咱们班的新同学吗?” 孔光荣做了这么多年的班主任,学生尾巴一翘他就知道他们是什么小心思。他心中警铃大作: “跟你有什么关系!赶紧给我滚回去上课!” “你看你,又急。”余樾哥俩好地揽住他,“你不是总教导我们,要团结友爱同学吗?何况栗同学还是我的邻居,你说我是不是有责任关心新同学?” “邻居?”这点孔光荣倒是没想到,他看向栗青林。 栗青林在他询问的目光中,默默点了点头。 余樾开心了,他昂着下巴,冲孔光荣使了个“看吧”的得意眼色。 “行了别废话!你赶紧回教室,别在我跟前晃,晃得我眼睛晕!” 孔光荣的时间把控得刚刚好,他们前后到班,下课铃也在这时候响起。 语文老师说了下课后,孔光荣走上讲台拍了拍手,“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班的新同学。” 他招招手,让门口的栗青林进去,“你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大家好,我叫栗青林。”栗青林顿了顿,又道:“板栗的栗,青色的青,树林的林。” 孔光荣等了两秒,才确定她的自我介绍已经说完了。 “来,我们掌声欢迎栗青林同学。” 教室里响起一片呼喊式的夸张掌声,以李柯为首。 孔光荣眉头皱得老高,大家热情欢迎新同学他当然高兴,但太热情了,他顿时感到不大妙。 “停!” 他目光在台下逡巡一圈,“我看看你坐哪儿——” “老师,看我,这里这里!” “我还差个同桌,坐我这吧老师!” “孔老师孔老师!” 孔光荣脑子都被吵得嗡嗡叫,他使劲拍了拍讲台:“都给我安静!”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安静下来,他刚准备开口,一直站在教室外的余樾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进来,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做什么?” 余樾指了指自己,然后挑了下眉。 孔光荣刚下去的火气“蹭”一下又冒了出来,“你有话说话!别给我挤眉弄眼的!” “我旁边没人。” 李柯一听这话,首先不乐意了,他在下面嚷嚷叫着:“樾哥你偏心!我之前要和你坐,你明明说不喜欢旁边有人呼吸的呢!” 余樾假装听不到,孔光荣也懒得理他。 “你怎么想,有想坐的位置吗?” 孔光荣把这个选择权交给栗青林自己。 栗青林还没说话,余樾又装不经意地飘到她面前。 倒是没冲她挑眉,但却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像他那条大黄狗看人的眼神一样。 “他吧。”栗青林抬手指了指余樾。 余樾这人虽然不学习,但也还算守规矩,平时有别班的女生来堵人,也没见他招惹过谁。 从这方面考虑,安排他俩坐在一起,比其他人要稍微放心一点。 “别影响新同学。”孔光荣拿食指点了点他,“也别让别人影响。” 余樾举手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行了。”孔光荣看了眼手表,“收拾收拾,要上厕所的赶紧去,准备上课了。” 余樾带栗青林到他们的座位,“这里没人坐过,很干净……” 他话没说完,旁边的栗青林已经从包里掏出了一包消毒纸巾。 “……看着是挺干净,但你还是擦擦吧。” 栗青林扫了一眼他的课桌,把纸巾递给他,“你要吗?” 余樾想拒绝来着,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桌子很干净,而且也不想给人留下觉得他邋遢不爱干净的印象。 “我天天擦,桌上一点灰都没有——” 栗青林的纸巾顺手蹭过他课桌的边缝处,随后她举起纸巾,也不说话,就给他看上面无法忽视的黑灰色粉尘。 “……给我张纸巾。” 第5章 第五章 栗青林的课本要到下午才能领,所以上午的课只能先和余樾共用一本。 “没事你拿过去随便用。”余樾相当大方,直接从课桌里拖出一摞书,一股脑全推到栗青林那边。 栗青林也不喜欢在课本上涂涂画画,一学期上下来,到最后期末考完,她的书都保存得很好。 但就算再爱惜,多少也有些使用过的痕迹,可余樾的不一样—— 栗青林随手翻了几本,本本都和早上刚从印刷厂运回来的一样。 “都是新的,干净的。你随便用。” 现在已经十月底了,正常来说,学校已经开学两个月了。 “还缺什么你再叫我。”余樾打了个哈欠,把卫衣的帽子拉到头顶,“你中午别急着走,我带你去食堂。” 栗青林:“……” 这两个月来,他是一节课没上还是节节课都蒙着头在睡觉? 英语老师踩着上课铃进了教室,栗青林本来想叫醒余樾,但想到他刚才的话,他似乎是打算一觉睡到第四节课? 她不想多管闲事,但又怕英语老师一会儿发火,那他不仅睡不了觉还会被罚站。 就在她纠结的空档,英语老师扫了一眼教室,然后像是没看见一样,直接略过旁边睡得正香的余樾,把栗青林点了起来。 “我们来请新同学用英语给我们做下自我介绍好不好?” 这次同学们的热情明显不足,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下拍巴掌声,栗青林看了下,教室后面几排倒下了一大片。 她很早就开始学英语,加上对英语感兴趣,平时也会看一些英文原版小说和电影,所以她的英语考不了满分但也不算差。 口语也是可以和外教正常沟通的程度。 她简单说了几句,就和之前的中文自我介绍差不多程度的简短。 “大家给栗青林同学鼓个掌!”英语老师脸上满是惊喜,她连连称赞道:“发音非常地标准,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比我都要厉害。” “大家课后可以多和栗同学交流学习,也希望栗同学可以多分享自己学英语的方法,争取把咱们班的英语成绩再往上提一个档次!” 栗青林面不改色地坐下。 “你刚说的啥?” 余樾扯下帽子,睡眼惺忪地转了个头,头还枕在胳膊上没移开。 “自我介绍。”看样子他刚是真睡着了,连老师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和平时听到的不一样。” 他嘟哝一句,头调了个方向,又继续睡了。 这一觉他睡得相当踏实,刚开始她还担忧老师会骂人,后来她发现确定是她多虑了。 各科老师都非常地有默契,上课时会自动屏蔽掉那些趴着睡觉的人,但课堂纪律也不是完全不管,如果有人吵闹或讲小话影响其他人,老师还是会敲桌子警告。 虽然收效甚微。 这大概就是,你可以不学,但是不能影响其他想学的人。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一旁睡了一上午的余樾像是突然被人拨动了开关,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下课了?走,吃饭去,饿死了。” 栗青林:“……” 他早餐就吃了两顿,又睡了一上午,是怎么“饿死”的? 去食堂的一路上,有很多人和余樾打招呼,目光顺便落在一旁栗青林的身上,然后用揶揄的语气让他介绍一下。 骂走两拨人后,余樾干脆提议:“要不我们去校外吃?你不喜欢吃肉的话,有家砂锅粉很不错,你想去尝尝吗?” 可能是因为林慈对食物很挑剔,相反地,栗青林几乎不挑食,她一般就是想吃的就吃两口不想吃的就不吃,因为食欲一般所以对食物的要求也不高。 “好。” 学校管得不严,看得出来余樾和门卫大爷很熟,一打照面他都没开口,大爷就帮他开了门: “吃完早点回来,不然你们孔老师问起来我可不帮你兜着!” “没问题,我就去旁边吃个砂锅粉,吃完就回。”余樾道:“我姥又做了几罐霉豆腐,明天给你带来,再给你抓点花生下酒。” 门卫大爷果然笑开,“你小子!” “之前学校也不管我们在哪吃饭,食堂难吃我们就去外面小吃街,结果前两天有个傻帽吃坏了肚子,他家长不仅投诉了小摊还上教育局投诉学校。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必须强制在校用餐了。” 他说起话来,一连串地也不带停,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 栗青林倒乐得自在。 “你的英语是不是很好?就跟电视里那些金头发蓝眼睛的人一样,张嘴就是叽哩哇啦地,完全听不懂。” 说到这,栗青林问了她好奇了一上午的问题: “你之前听到的是什么样?”栗青林提醒他道:“自我介绍。” “就,哈喽哎闷yuyue,哎闷范三克油儿。“他非常自信且流畅地说完,还反问她:”这一套你应该也会吧?” 栗青林一时无言。 “这一套”她确实会,但她会的这套,和他的这套,是两模两样。 中午吃的砂锅粉,栗青林抢先一步付了钱,她把钱包里的整钞拿出来了一些,就留了三百和一些零钱。 “你下午还上课吗?”余樾打了个哈欠。 栗青林看了他一眼。 “哦你肯定是要上的。”余樾擦了擦眼角打哈欠沁出的泪,“老孔说你成绩很好。” “你先回学校吧,我找个地方眯会。”到校门口,他就不继续往里走了,“我晚点去拿书包。” 他也没请假,也没和老师打招呼,这一消失就是半天,竟然也没人觉得奇怪。 除了下午的历史课,孔光荣到座位旁站了一会,用粉笔点了点桌角,然后就走了。 他说的“晚点”,就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快结束时。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老师坐在讲台上看报纸,教室里很安静,栗青林的数学卷子写到最后一题有点卡壳,余樾就是这个时候从教室后门猫进来的。 栗青林余光瞥到一道黑影迅速逼近,等她反应过来时,嘴里的惊叫下意识就蹦出来了。 “是我。” 栗青林又硬生生把惊叫吞了下去。 “吓到你了?” 其实正常情况她没那么不经吓,只是刚才过于投入在题目上,脑子反应慢了半拍。 余樾从怀里掏出一个保温袋装着的小方盒,献宝一样递给她:“给你带的。” 为了不让老师发现,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往她这边偏了偏,但他距离掌握得刚好,凑近了一些但又不至于超出正常的社交界限: “小甜品。”说完又怕她误会是那种甜腻的甜品,他又补充强调道:“不太甜的那种,说现在大城市的女孩子都喜欢吃这种。” “大城市”其他女孩子喜不喜欢,她不知道,但她肯定是属于不太感兴趣的那一列。 下课铃响,老师说了声“放学”后,班上的同学瞬间往外涌去,不到两分钟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要尝一下吗?”栗青林在收拾书包,他就一直捧着甜品在边上碎碎念:“这玩意要冷藏,放久了口感就差了……” 栗青林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是你做的?” 原本嘚吧嘚的余樾一下子变得羞涩起来。 “你看出来了?” 不是她有眼力见,实在是他表现得太明显。 “有勺子吗?” 余樾呆滞两秒,随即连连点头,“有有有,我给你拿。” 甜品她确实不喜欢吃,但各大品牌和酒店的下午茶她也尝过不少,好吃不好吃她还是能分辨的。 软糯的外壳上撒着椰蓉碎,中间包裹着绵密的芋泥,一口下去还有椰子特有的奶香。 “怎么样,好吃吗?”余樾一脸紧张地望着她。 作为一道甜品来说,不太甜算是优点,但椰奶和芋泥的组合有点腻,几个人分食一块还可以,但一个人吃的会有负担。 见她不说话,余樾的心沉了沉:“难吃啊?” “不难吃。” 栗青林不知道他做甜品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看到他失望的表情,她瞬间又在想,会不会是自己的评判标准过于严苛了。 她不应该拿之前吃过的,和现在他做的来对比。 “你作为新手来说,已经不错了。” “我也不算新手了……”余樾叹了口气,“我都学了三天了。” 栗青林:“……” 他对学习不上心,倒是在做甜品这方面,对自己要求挺高。 “三个月之后,你肯定能做得更好。” “那我努力!”余樾见她不想吃了,直接仰头将盒子里的剩下半块倒进了嘴里。 “那以后我再给你带,觉得哪里不好的你就跟我说,我持续改进。” 栗青林想说,她的口味并非大众口味,得到她的肯定和认可,用处并没有那么大。 初秋的晚风微微消解了白天的燥热,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此时校园里的学生已经很少了。 余樾推着自行车,两人并排着往校门口走。 “为什么会去学甜品?” “因为拜了个师傅。”一聊到这个,又把余樾的话匣子打开了:“我师傅可厉害,还获得过全国甜品大赛的冠军呢,听说那个比赛光奖金就有十万!” “这么厉害?” 这个小地方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人? “真的!”余樾与有荣焉一般:“下次请你尝尝我师傅的手艺,他做的甜品你肯定喜欢。” 栗青林没有自行车,余樾也没提要载她的话,虽然他提了她也会拒绝。 两个人就慢慢往银鱼巷的方向走,一路上大多时候还是余樾在说,从他姥姥做饭难吃说到便利店大姨新买了件貂,再到孔光荣一周相四次亲都还没相成功。 一段路下来,栗青林堪比接收到一台八卦处理器,东家长西家短的事都从她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很好奇,这些事情他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们这儿地方小,没秘密。” “以后你就知道了。” 余樾一直陪她走到家门口,然后扶着自行车停下: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