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烬云书》 第1章 不请自来 盛夏的黄昏,安远侯府一派暖意融融。府内张灯结彩,红绸在夕阳余晖下泛着祥和的光,府中宾客喧哗,笑语不断,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今日是安远侯世子谢云书大婚之日。 喜堂内,金丝楠木的梁柱缠绕鲜红锦缎,数十盏宫灯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女子胭脂香与晚香玉的浓郁芬芳,营造出一种略显浮夸的喜庆。宾客们身着华服,三五成群,表面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却都不约而同地瞟向堂前那对身着大红喜服的新人——安远侯世子谢云书与柳家小姐的联姻,背后是清流与勋贵派系的微妙平衡,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位官场老手在心中默默盘算。 这位年方弱冠的世子静立堂前,身姿清癯挺拔,如荷塘碧茎,玉骨天成。他自幼体魄不及常人强健,身有寒疾,在这夏末余温与满堂人气的蒸腾下,额面依旧光洁不见汗意,微垂的指尖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厚重的朱红色软烟罗绸缎层层叠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臃肿,反更衬得他肩线平直,身形修长,别有一种清贵端方又略带疏离的气度。 他的面容不能仅用俊朗来形容,其轮廓清晰利落,肤色是久居室内的白皙,如玉生辉,却也似玉微凉。跳跃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也化不开那眉宇间萦绕的些许清冷之气。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只是唇色偏淡,加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总是沉静如水,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令人心折又不敢亵玩的清华之感。 正是这不宜弓马的身体,令他早早将心力倾注于文墨韬略。其人才情,亦如其人,清隽内敛,不尚浮华。于书画,独成一格,笔意清劲瘦硬,风骨峭拔,尤擅水墨,所作寒林瘦石,意境萧疏;于琴棋,琴音空灵疏淡,棋风沉稳缜密,善布局,精于弃子争先。此外,他更通晓经世之学,于朝堂典章、经济谋略见解独到,只是深藏不露,鲜为人知。 谢云书正微微倾身,温声对着身旁凤冠霞帔、盖头低垂的柳氏低声安抚:“仪式很快,无需紧张。” 他俊朗的脸上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浅笑,只是那笑意仿佛一层精心描画的面具,勉强遮盖着其下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漠。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无意识地蜷缩,反复摩挲着袖口内层光滑的云纹锦缎——那是他心绪不宁时不易被察觉的小动作。 年迈的婚宴司仪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灿烂笑容,运足了气,胸腔鼓起,准备拉长那宣告礼成的调子——“吉时已到——”。 就在那声音即将冲口而出的电光石火之间—— “长——公——主——殿——下——驾——到——!” 门外司礼官的通传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撕裂了这层喧闹的锦缎。那声音尖锐、突兀,带着一种被惊吓后的走调,尾音甚至有些破音,其中的惶恐如同冰水,瞬间泼洒在每一个宾客的心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满堂景象,如同被定格的皮影戏:一位正举杯欲饮的二品大员,手臂僵在半空,澄澈的酒水从倾斜的杯沿溢出,滴落在紫袍前襟的孔雀补子上,洇开深色水渍,他却浑然不觉。几个交头接耳、簪着珠翠的一品诰命夫人,脸上殷勤的笑容瞬间冻结,涂着口脂的嘴唇还维持着说话的弧度,眼神却已写满惊骇与探究。伶人指尖按在焦尾琴弦上,最后一个清越的音符被生生掐断,只剩下空洞的余响在梁柱间缠绕。 所有嘈杂的人声、笑声、碰杯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空气凝重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某些人骤然加速、如擂鼓般的心跳。 无数道目光,混杂着震惊、探究、恐惧、幸灾乐祸与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近乎野蛮地聚焦于那洞开的、镶嵌着鎏金辅首的朱漆大门。 萧璃便是在这片死寂与无数目光的炙烤下,独自一人,踏着门外渗入的、略带寒意的夜风,走了进来。她没有旌旗仪仗,没有宫女簇拥,只身着一袭华美到令人窒息的玄色蹙金凤穿牡丹露肩常服,裙摆以极细的金线密织出繁复的祥云海崖纹,迤逦于光洁如镜的石砖地面,行动间流光溢彩,却带着沉甸甸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她乌黑浓密的青丝尽数绾起,梳成高贵典雅的凌云髻,仅簪一支通体无暇、水头极足的羊脂玉凤头衔珠步摇,凤口垂下的三缕细长珍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温润光泽。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简约至极,却更衬得她容颜清艳绝伦,气质凛然如天山积雪,不可攀附,不可逼视。 她脸上挂着一抹极淡、极标准的微笑,弧度完美,却如同宫廷画师精心绘制、毫无生气的仕女图,看不出丝毫真实温度。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平静无波地扫视全场,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所及之处,宾客们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稻田,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有些胆小的官员甚至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试图隐藏自己的存在。 安远侯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中那只珍贵的白玉螭龙纹玉器酒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琼浆玉液溅湿了他宝蓝色缂丝锦袍的下摆。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关于这位长公主殿下的种种传闻,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在场每一个知情人的脑海——谁人不知,这位陛下唯一的皇姐,看似姿容绝艳,实则是朝堂上真正翻云覆雨的人物。她手段毒辣,雷厉风行,软禁太后,公然参政,曾因一位三品大员在奏疏中隐晦批评她干政,不出三日,那人便被查出“贪墨渎职”,全家流放三千里,其府邸一夜之间沦为鬼宅。更有传闻,昔日在争夺漕运管辖权的暗潮中,与她作对的两名勋贵,一个被当庭杖毙,一个被褫夺爵位,幽禁至死。她的名字,在长安权贵圈中,本身就是“顺者昌,逆者亡”的代名词,是真正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主位旁抢出人群,因过于慌乱,脚下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下,踉跄着险些当场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灭顶的惊恐:“臣……臣不知殿下……殿下圣驾莅临……未能……未能匍匐远迎……臣……臣罪该万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刻,他心中再无半分侯爷的体面,只剩下无尽的惶恐。联想到自家与这位煞神素无往来,儿子更是与她毫无瓜葛,她此刻身着常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婚宴上,其用意……细思极恐!难道谢家无意中触怒了天威?还是云书……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那每一秒的寂静,都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 他身后的侯夫人更是眼前一黑,浑身发软,全靠身边两个经验老道的嬷嬷死死架住胳膊才没当场瘫软下去。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惨白如纸,精心描绘的远山黛眉紧蹙,眼中满是惊惧与茫然,涂着艳红口脂的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位以清流风骨自诩、官居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柳大人,柳小姐的父亲,眉头死死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铁青,握着玉器酒樽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关节泛白。他看向安远侯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满与质询,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你这老匹夫!怎会惹来这尊煞神?!连女儿的婚事都不得安宁!” 与安远侯政见相合、往来密切的武将及勋贵快速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尽管并未佩剑),有人则悄悄往后挪动脚步,试图隐入人群的阴影之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其余政见中立或与三皇子府走得近的官员眼中难以抑制地闪烁着压抑的兴奋与看好戏的好奇,他们偷偷地、一遍遍打量着长公主绝美而冰冷的侧颜,又幸灾乐祸地瞄向脸色苍白的谢云书,恨不得将这难得一见的、权力顶层的冲突场面刻在脑子里,作为日后政治投机或茶余饭后的顶级谈资。 女眷们纷纷以缂丝团扇或宽大袖摆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写满惊恐与八卦的眼睛,相互间靠得极近,用气音窃窃私语,声音细碎如同秋夜虫鸣:“她怎么来了?”“天爷……这阵仗……不会是来……”“谢世子这婚,怕是悬了……”“快看柳家小姐,在发抖呢……” 谢云书在听到那声刺耳通传的瞬间,他整个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原本微微侧向柳氏、带着安抚意味的头猛地转正,锐利的目光如箭般射向大门方向。他脸上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被击得粉碎,瞳孔因极度的意外和一种源于本能的、深层的警惕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就挺拔的脊背,那是一种面对巨大威胁时下意识的防御与对峙姿态。垂在繁复礼服宽大袖袍下的手,悄然握成了拳,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帮助他维持清醒和镇定的痛感。他的目光与萧璃投来的、平静之下暗藏漩涡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那其中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让他心头莫名一紧,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困惑、戒备,以及一种……不祥的预感。 萧璃对满堂的寂静、跪倒的侯爷、以及各种惊恐探究的目光恍若未觉,她步履未停,裙裾拂过光洁地面,无声无息,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她径直走向堂前,在离跪地的安远侯几步之遥处停下。目光掠过地上碎裂的玉器酒樽和洇湿的袍角,她抬了抬手,做了一个极其优雅而疏离的虚扶动作,腕间那抹帝王绿翡翠镯子的幽光在灯下温润一闪。 “侯爷不必行此大礼,今日你是主家,如此,倒显得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她的声音温和悦耳,如同玉磬轻敲,但这温和之下,是久居上位、俯瞰众生、不容置疑的威仪,仿佛她天生就该接受所有人的敬畏与跪拜,“快快请起。诸位也都平身吧,莫要因本宫一人,扰了今日的雅兴。”她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无懈可击的浅笑,目光再次转向僵立原处的谢云书,在他紧握成拳、青筋微显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自然移开。 “今日是贵府大喜的日子,”她继续说道,语气轻松得仿佛真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喜宴,目光缓缓扫过满堂神色各异的宾客,最后落回安远侯惊魂未定的脸上,“本宫在宫中,亦听闻谢世子佳期已定,心中……甚是欣慰。不请自来,唐突之处,侯爷海涵。特来讨一杯喜酒喝,沾沾这满堂的喜气,想必侯爷不会吝啬吧?”她微微停顿,凤眸再次转向谢云书,那里面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一丝若有若无、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的追忆,一点难以捕捉、转瞬即逝的感慨,以及那被她刻意展现、却依旧与这喜庆场面格格不入的深沉落寞。 “谢世子,”她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喜怒,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恭喜。” 这一声“谢世子”,在落针可闻的喜堂里,显得无比清晰,冷静,也彻底划清了两人之间应有的、遥远的界限。 谢云书强迫自己从那双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冰冷如渊的眼眸中移开视线。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有对她毫无征兆出现的巨大震惊,有对她真实意图的深深怀疑,有对她此刻诡异平和态度的强烈不解,更有一种被无形却又强大的力量攫住、命运即将脱离掌控的窒息感。他迅速垂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依足臣子礼数,深深地躬身拱手,语气是刻意营造出的、冰凉的疏离与无可挑剔的客气: “微臣,叩谢殿下隆恩。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实乃……安远侯府上下之殊荣。”他略微停顿,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带着刻意的距离感,“只是婚礼简陋,不过民间俗礼,恐污殿下清目。劳动殿下玉趾亲至,微臣……感激不尽,亦惶恐至极。” 他的声音平稳,措辞恭谨到了极点,但那紧抿的、已然失去血色的薄唇,和依旧在宽大袖袍遮掩下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无比真实地出卖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那“惶恐至极”四个字,在此刻诡异的气氛下,听起来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讽刺。 整个喜堂依旧被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寂静笼罩着。先前那份刻意营造出的喜庆祥和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沉重压迫感,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粘稠得几乎化不开。每一盏燃烧的红烛,每一抹鲜艳的红色,此刻都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所有的目光,明处的,暗处的,都死死聚焦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随时可能被一句话、一个眼神引爆的对话上。宾客们屏息凝神,连大声呼吸都不敢,心中充满了对接下来未知风暴的恐惧与……一丝隐秘的期待。 萧璃那句听不出喜怒的“恭喜”余音仿佛还凝滞在空气中,她已优雅地抬手,示意身旁侍立的侯府婢女上前。 婢女手持托盘,托盘中所盛,乃是两盏天青釉冰裂玉璧底瓷杯。其釉色清润如雨后天穹,釉质肥厚,其上密布着天然的冰裂纹路,如同将碎未碎的冰面,于完美中暗藏裂痕,恰如此时此刻的喜庆氛围。杯底做成玉璧之形,寓意圆满高贵,而杯身却光素无纹,仅以浑然天成的釉色与肌理示人,在满堂刺目的鲜红中,这一抹天青之色,清冷得格格不入。 那婢女吓得手一抖,险些将托盘中那对天青釉冰裂玉璧底瓷杯打翻,战战兢兢地斟满了两杯酒。 萧璃亲自执起一杯,那纤长白皙的手指与清冷如冰、暗含裂痕的瓷杯形成鲜明对比。她并未立刻饮下,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谢云书,唇边那抹浅淡的弧度依旧维持着,却无端透出几分逼人的压力。 “谢世子,”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你大喜,本宫既来讨酒,这一杯,总该敬你。” 满堂宾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长公主亲自敬酒,这是何等的“殊荣”,又是何等的……令人胆寒。 谢云书身形未动,只是那握拳的手更紧了几分。他垂眸,语气是拒人千里的疏冷与刻意的卑微:“殿下厚爱,微臣……不敢当。殿下乃万金之躯,微臣何德何能,岂敢劳殿下敬酒。此酒,微臣万不敢受。” 哦?”萧璃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唇角那抹不分真假的弧度随之加深,近乎是流露出一丝玩味的抬眸凝视着谢云书。“谢世子是觉得,本宫不配敬你这杯酒?”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晃动着樽中清酒清浅的液体,清淡的酒液在银杯内壁撞出细碎的、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响。她的目光却未随酒液游移,而是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般,带着几乎能灼伤人的炙热,死死锁住他,不容他有半分闪避。 在那目光的逼视下,谢云书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窒住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迫于场合不得不理智地站在原地,无奈只能将衣袖下地指尖更深地掐入掌心,借由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微臣绝无此意!”他立刻否认,声音因过度紧绷而显得有些尖利,带着自己都不易察觉地失控,“只是尊卑有别,礼不可废。殿下折煞微臣了。”他垂下的眼睫轻微地颤抖着,在下眼睑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 “尊卑?”萧璃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在舌尖品味着什么陈年旧事。忽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浸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尖锐的讥诮,与她年轻娇艳的面容格格不入。“在本宫这里,有时候,规矩也得看心情。”她终于不再盯着他那张清冷俊俏,却写满抗拒与戒备、温情假面几乎快要碎裂的脸,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跳跃的烛火。跳动的火焰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明明灭灭,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将这惊世骇俗之语,说给这死寂喜堂中的每一个人听。 偌大的喜堂内,落针可闻。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宾客们连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声响便会打破这危险的平衡,引火烧身。只有那无数燃烧的红烛,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映照着满堂刺目的红,那红色此刻看来,竟带着几分血色不祥的意味。 “既然谢世子谦逊,不肯受本宫的敬酒……”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碾过每一个人的心尖。她缓缓举起玉器酒樽,手臂舒展出一个优美而孤高的弧度,对着虚空,亦或是透过这虚空,对着某个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人。那一刻,她眼中翻涌的所有情绪——炙热、苍凉、讥诮——尽数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墨色。她轻声道,声音缥缈得如同一声无奈地叹息,却又带着掌控局面的坚定: “那这一杯,便敬这……命运弄人吧。” 说罢,她仰头,将樽中清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负气的决绝。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侍女见状,连忙颤抖着上前想再斟酒。 萧璃却摆了摆手,自己拿过银器酒壶,兀自又倒满一杯。 “这第二杯,”她看也没看谢云书,目光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宾客,最终落在自己樽中清酒晃动的倒影上,“敬这满堂虚假的欢喜,敬这……身不由己的牢笼。” 又是一饮而尽。 接着是第三杯。 “第三杯……”她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不甘,还有一丝……令人心惊的疯狂在悄然滋生,“敬我自己……敬我这求不得,放不下,宁可……玉石俱焚!”话音刚落的同时,“殿下!”安远侯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惊呼出声,这祝词太过骇人! 谢云书看着她一杯接一杯,看着她眼中那真实不似作伪的痛色,看着她仰头饮酒时那纤细脆弱的脖颈,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本该恨她的搅局,恨她的威压,可此刻,看着她这般近乎自虐的饮酒,听着那字字泣血般的“祝词”,一股莫名的、尖锐的心酸竟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冲淡了愤怒,只剩下巨大的茫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抽痛,引得他眉宇不自觉微微蹙动。她到底……怎么了? 第2章 长夜余烬 就在这气氛压抑到极致,所有人都被长公主这反常的举动弄得心神不宁之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室外庭院传来,紧接着是木材断裂的噼啪爆响。后院方向,赤红的火舌猛地窜起,瞬间映亮了夜空。浓黑的烟尘裹挟着燃烧的木头、漆器和织物特有的刺鼻气味,汹涌地灌入喜堂。 “走水了!宗祠!是宗祠!” “库房也烧起来了!” “快跑啊!” 尖叫声、奔跑声、杯盘碎裂声瞬间炸开。浓烟迅速弥漫,辛辣的焦糊味刺激着每个人的喉咙,引得一片咳嗽。 “侯爷!夫人!不好了!” 一个满脸烟灰、发髻散乱的管事连滚爬爬地冲进喜堂,声音劈裂,“宗祠……宗祠整个正梁塌了!火势太猛,根本靠不近啊!”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小厮带着哭腔嘶喊:“库房……库房全完了!那火是从里面烧出来的,门都炸开了!” 这两声禀告如同火上浇油,将恐慌彻底推向了顶峰。宾客们脸上血色尽失,精致浮华的衣袍在推搡中被扯乱,他们盲目地冲向大门,互相踩踏。 “慌什么!都稳住!去取水!护卫呢?拦住他们,别乱!” 安远侯府的二爷,谢云书的叔父,强自镇定地站在椅子上高声呼喝,但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和不断瞟向后院火光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惧。他的呵斥在震耳欲聋的混乱中显得苍白无力。 “马厩!马厩也着了!马都惊了!” 新的噩耗再次引燃一片尖叫。 安远侯在巨响传来时猛地站起身,他死死盯着后院冲天的火光,又缓缓转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被长公主死死扣住手腕的儿子身上,最后,定格在萧璃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满足的脸上。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晕厥,没有失态的哭嚎,他只是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便用手死死撑住了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灼热呛人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沉痛的、近乎绝望的明了。他心下已然雪亮——这哪里是天灾,这是**!是谢家终究没能躲过的,来自皇权的、最强势的威压。 侯夫人见状,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嚎,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臂。 而柳家小姐,在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骚动中,身体不自觉一颤,下意识地抬手,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鲜红盖头便从发髻上滑落,飘然坠地,瞬间被一只慌乱的脚踩踏而过。她似乎想伸手去捡,但视线却被不远处那对峙的两人牢牢吸住——她的新婚夫君,正被那位污名在外的长公主紧紧扣住手腕。她脸色霎时惨白,嘴唇微微翕动,最初那两声“云书”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惊惶与不确定脱口而出,声音并不大,很快便被周围的嘈杂吞没。当她看到谢云书猛地甩开长公主的手,听到他嘶哑的质问,看到长公主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疯狂与占有欲时,她后面的话语便生生哽在了喉咙里。 她不再试图向前,也不再呼喊,只是僵立在原地,一双美目难以置信地圆睁着,看着那足以焚毁她所有未来和希望的烈焰,以及烈焰前那场更让她心寒的争夺。浓烟呛得她轻轻咳嗽,眼中迅速盈满了泪水,分不清是被烟熏的,还是源于心底那片瞬间荒芜的冰凉。她由着贴身丫鬟拼命将她往后拉,试图带她离开这片危险与难堪之地,身体却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所有的支撑都在这弥漫着呛人鼻息的烟尘中被彻底抽空了。 谢云书在巨响传来的瞬间,呼吸骤然停顿,胸腔里一股强忍的莫名心绪蚕食着他将要冲出胸膛,让他几乎气血翻涌,差点站立不稳。他猛地转向后院冲天的火光,眼眶瞬间绷紧,视野被那片不祥的赤红完全占据。 辛辣的焦糊味混杂着木材、漆器燃烧的独特气息,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和肌肤——那是宗祠梁柱、是祖宗牌位被焚毁的味道。这气味让他喉头一紧,胃部剧烈地翻搅起来。 他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就要向火场冲去。然而,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他,死死扣住了他的腕骨,将那本能的冲动硬生生禁锢在原地。 他猛地回头,在摇曳的火光与弥漫的硝烟中,再也无法温文尔雅地以礼逢迎,几近愠怒的眸光毫不避讳对上了萧璃的视线。 此刻,她脸上先前所有的落寞、心酸、伪装的平静,都已消失不见。那双凤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灼热,以及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满足。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快速晃动的阴影,让她的五官显得格外分明,也格外诡异。 “看来,”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和木材燃烧的爆裂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唇角向上弯起一个锐利的弧度,“连老天爷,都觉得这场婚事……不该成呢。” 谢云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被冻住凝固。他死死盯着她,声音因出乎意料的震惊和愤怒而变调:“是你……真的是你放的火?!萧璃!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萧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她非但没有松手,五指反而更加用力,指甲深深陷进他腕间的皮肉里。“本宫方才不是说了吗?” 她向前踏出一步,完全无视他眼中翻腾的恨意,无视周遭的哭喊与越来越浓的、呛得人睁不开眼的黑烟,一字一句,清晰地将话语钉入他的耳膜: “我宁可……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谢云书的声音嘶哑,不是吼,而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破碎气音。他眼尾因生气微微泛红,场面混乱到脱离控制,强烈的不安和胃里的剧痛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瞬间抬手指向那片冲天火光,指尖划开弥漫的烟雾,差点因愠怒而指向萧璃,礼数和根深蒂固的教养迫使他收起指尖转而攥紧衣袖:“萧璃!你刚才……你那些话!那些眼泪……全都是装出来的?!这把火……是你放的?!那是我谢家列祖列宗安息的宗祠!是谢氏一族的根!!” “装?”萧璃唇角勾起一个无辜又漫不经心的弧度。她非但不退,反而迎着谢云书的视线又逼近一步,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带着烟火气的灼热气息。她抬起另一只手,没有理会他气得颤抖的手指,而是用那冰凉、涂着晶莹淡色茱萸粉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擦过他因陌生的触碰而紧绷微热的脸颊皮肤。 这触碰让谢云书条件反射猛地一颤,下意识想挣脱,却被她眼中那粘稠而专注的视线牢牢锁住,那眼神分明是在审视猎物,竟微不可察透露出丝丝落寞的守望。 “三分真,七分假罢了。”她红唇微动,忽略谢云书顿住的目光,缓缓凑近谢云书耳畔,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看着你……方才那般心疼我的眼神,为我蹙眉,为我心软……”她顿了顿,指尖停留在他喉结滚动的颈部,感受着那下面微凉的凸起,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艳丽与残酷的笑容,“那副模样,倒是……比你现在这恨不得撕碎我的样子,有趣得多。”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如此?!”谢云书几乎崩溃地质问,声音完全沙哑,他猛地挥开她放在自己颈部的手,仿佛那是什么毒刺之物。前一刻他还因她的“脆弱”而心神动摇,涌起不该有的怜惜,下一秒她却亲手将他的宗祠、他的家族荣誉付诸一炬!这种极致的反差带来的毁灭感,让他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他踉跄了一下,吸入一口灼热呛人的空气,眼神有瞬间的涣散,随即又被滔天的恨意凝聚,死死钉在她脸上。 “为什么?” 萧璃脸上最后一丝常人的温和也消失了。那双凤眸里,此刻只剩下**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种毁灭一切的快意。她不再看他指向火场的手,而是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攥住他双臂的衣料,力道之大,让他感觉臂骨生疼,强迫他正视她。 “因为本宫——不、高、兴!”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因为我看不得你身着这身喜服,站在别人身边!”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蹭着他身上刺目的红色。 “因为你的欢喜,你的期盼,你看向她时哪怕只有一丝的温和——”她猛地将他扯得更近,近到鼻尖几乎相抵,周围弥漫的烟雾仿佛为他们隔出了一片扭曲的空间,那双燃烧着暗火的眼睛死死锁住他惊痛交织的瞳孔,从齿缝里挤出最后的话语: “都像淬毒的箭,射进我的视线,刺在我的心口上!” 近处的几位官员听得清清楚楚,腿一软,瘫坐在地,面无人色。女眷们因为受惊发出压抑的呜咽和抽气,挤作一团,看萧璃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安远侯府众人以及刚被救醒的安远侯听到这里,再不明白也了然一切了,安远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毫不敢言,双腿一软,再次晕厥。侯夫人瘫在地上,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嘴唇无声地翕动:“疯子……真是疯子……” 柳家小姐早已被这骇人的场面和话语惊得魂飞魄散,她看着谢云书被那玄色身影牢牢禁锢在烟火弥漫的背景里,眼里一片不安与惊慌,不敢怒,更不敢言。 谢云书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挣扎停止了,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她禁锢着。萧璃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最锋利的冰锥,将他那颗刚刚还为她不自觉柔软了一瞬的心,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冰冷所取代,那是一种信念彻底崩塌后的死寂。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绝美却扭曲的脸庞,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原来……如此。” 他麻木地扯动嘴角,想笑,却比哭更难看,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火焰的肆虐淹没,太荒唐了“就因为……你不高兴……” 他默默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与恨意。 “萧璃……你会下地狱的。” 谢云书那句轻若耳语,却重如诅咒的“你会下地狱的”,如同最后一片雪花,落在了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未曾激起半分涟漪,反而让那冰层更厚、更硬。 萧璃非但没有动怒,脸上那疯狂而艳烈的笑容反而愈发深邃,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悦耳的赞美。她攥紧他双臂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指尖隔着衣料几乎要掐进他的血肉里,带着一种要将彼此都揉碎的狠绝。 “地狱?”她轻笑,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脸庞,带着酒香与一种决绝的毁灭气息,“本宫早就身在其中了!”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他死寂的双眼,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剜出。 “既然注定要沉沦,那么……”她猛地将他向后一推,虽未推开,却是一个强硬的、不容抗拒的转身姿态,迫使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转而投向那片正在疯狂吞噬他家族荣耀与过往的熊熊火海,“拉上你一起,岂不是更好?” 烈火在她身后狂舞,将她玄色的身影勾勒得如同自烈焰中诞生的魔鬼。浓烟滚滚,热浪扑面,夹杂着木料爆裂的噼啪声、宾客惊恐不安的哭喊声,构成一幅末日般的图景。 “看啊,谢云书,”她的声音在喧嚣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以及一丝几近愉悦的欣赏,“看清楚了吗?这便是我送你的‘贺礼’!” “你所有的依仗,你所谓的家族荣光,你期盼的安稳未来……”她每说一句,攥着他手臂的力道就加重一分,声音也拔高一分,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快意,“都在这里,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谢云书被迫看着那片生养他的府邸在火海中哀嚎、坍塌。他看到了父亲几近昏厥被仆人搀扶,看到了母亲瘫软在地无声流泪,看到了未婚妻柳氏被人搀扶着仓皇逃离时投来的、最后那一眼绝望与恐惧……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珍视的、试图守护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紧紧抓着他,将他禁锢在这片地狱的中心,强迫他目睹这场由她亲手主导的毁灭。 巨大的无力感与滔天的恨意交织成深不见底的绝望,愤恨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不再挣扎,不是因为顺从,而是因为灵魂仿佛已经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空壳。谢云书身体的颤抖停止了,只剩下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冰冷麻木。 “疯子……”他闭上眼,颤抖的睫毛在剧烈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声音因浓烟呛得嘶哑干涩,怒气也被烟尘掩盖,“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璃看着他终于不再反抗,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被绝望的灰烬覆盖,心中那股灼烧般的痛楚与一种扭曲的满足感疯狂交织。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只剩下恨了。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没错,我是,我是疯子。”她坦然承认,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她猛地用力,几乎是拖拽着他,转身面向那些尚未来得及逃离、惊慌失措瑟缩在角落或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宾客。 她的目光胜过那淬了冰的利箭,犀利尖锐地扫过每一张惊恐万状的脸,最终,那带着绝对占有与宣告意味的声音,响彻在火光冲天的喜堂之上: “都给本宫听清楚了!” “从今日起,谢云书,便是本宫的人!” “他的生死,他的去处,由本宫决定!” 她拽着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谢云书,一步步向大门外走去。玄甲侍卫早已肃清道路,如同沉默的礁石分立两侧,将混乱与哭嚎隔绝在外。 在踏出那被火焰映照得如同炼狱入口的府门之前,她停下脚步,侧过半张被火光勾勒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绝的侧脸,留下了最后一句,如同警醒般刻在所有幸存者心上的话: “谁敢再觊觎本宫之物——” “这安远侯府,便是下场!”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强拉着谢云书,决绝地迈入了门外更深沉的夜色之中。身后,是焚尽一切的冲天烈焰,是家族倾覆的悲鸣,是他对她……永不磨灭的恨意开端。 而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仿佛攥住了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凭证。 第3章 窒息触碰 萧璃强拽着谢云书,踏过侯府门槛,从一片狼藉的喜堂步入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府外街道。玄甲侍卫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地分开混乱奔逃的人群,为他们隔出一片诡异的“净土”。 谢云书猛地甩动胳膊,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挣脱她的钳制,那力道之大,让萧璃踉跄了一下,但她纤细的手指却如同绳索,缠绕着他纹丝不动。 “放开!” 他声音嘶哑,眼中是濒临崩溃的野兽般的凶光,死死瞪着她,“萧璃!你就算烧了侯府,杀了我,也休想让我屈服!” 萧璃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借着他挣扎的力道,猛地将他整个人狠狠拽到自己面前!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她能感受到他呼吸因愤怒而灼热,他能闻到她发间冰冷的荷香之下,混杂着那缕若有似无的、来自火场硝烟的呛人气息。 “杀你?”她仰头看着他因恨意而紧绷的下颌线与剧烈滚动的喉结,嗤笑一声,空着的那只手竟抬起,微凉的指尖如冰丝绸缎般,不容抗拒却轻柔地贴上了他颈侧的皮肤。 那触感奇异——表面是丝绸的滑腻冰凉,内里却透着不容转圜的力道。她的指腹紧贴着他颈侧搏动最剧烈的那处,仿佛要以这柔缓的力道按熄那奔涌的热血。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此刻却如未经打磨的、带着细小毛刺的玫瑰硬梗,随着她手腕微不可察的转动,以一种缓慢的、研磨般的速度,精准地刮擦过他颈间那些几不可察的细微绒毛,引得它们在她指尖下无声战栗、倒伏。 这动作太过亲密,也太过亵渎。滑腻的凉意与隐约的刺痒交织在一起,顺着神经末梢直抵心脏。谢云书浑身猛地绷紧,眼睫难以抑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随即死死低垂,试图掩盖眸底翻涌的骇浪。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她的气息与触碰,可胸腔内被强行压制的窒息感,反而让那股灼人的耻辱感更加尖锐地蔓延开来。呼吸滞在喉间,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触碰。屈辱感如沸腾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比那焚烧家园的烈焰更灼人。 所过之处,并未留下血痕,却激起一片细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刺痒与微痛,仿佛他作为世家世子所有的骄傲与防线,都正随着这轻佻的轨迹被寸寸剥离。 谢云书浑身猛地绷紧,头颅被迫后仰,露出更脆弱的咽喉,每一丝毛孔都微不可察的战栗。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间肌肤瞬间绷紧,底下温热的血流加速奔涌,在那层细腻的皮肤下激起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这屈辱迫使他牙关紧咬,颈侧的线条暴露在空气中,他能清晰地“听”到、甚至感受到自己颈间那失控的、羞耻的微弱跳动。 这**裸的、仿佛下一瞬就能轻易夺他性命,却又充满亵玩意味的触碰,比任何直接的暴力更让他难以忍受。 那被烈火焚毁家园的愤怒,与此刻性命与尊严皆被他人随意拿捏的屈辱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比烈焰更滚烫、更灼人的洪流,猛烈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指尖游走的,不仅是他的皮肤,更是他摇摇欲坠的骄傲与底线。 她指尖的动作,就是点燃他所有骄傲与尊严的引信。 “那你究竟想怎样?!” 他不堪忍受这莫名的折辱,几乎是咆哮着质问,声音却因极致的压抑而带着破碎的颤音,“将我囚禁起来?像对待奴隶一样折辱?萧璃,你除了会用权势压人,还会什么?!” “权势?” 萧璃像是被这句话取悦了,她微微歪头,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天真的残忍,“是啊,本宫就是有权势。这权势,能焚你宗祠,能断你姻缘,自然也能……” 她顿了顿,指尖下滑停留在他心口的位置,微微用力,仿佛要透过衣料,触碰到他那颗激烈反抗的心脏,“……将你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打上我的印记!” 奔逃的宾客与仆役看到这一幕,无不骇然失色,纷纷绕道而行,不敢直视那中心的风暴,却又被那诡异的场景攫住,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瞥向那对在冲天火光与浓烟中对峙的男女。 宾客们心中巨震,寒意沿着脊骨攀升。他们看着那位素来清冷矜贵、风姿卓然的谢世子,此刻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被迫承受着那般狎昵而侮辱的触碰。他紧抿的薄唇,绷紧的下颌线,以及那剧烈起伏却无法挣脱的胸膛,无一不昭示着其内心正承受着何等酷刑。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与同情在他们心中弥漫开来——堂堂侯府世子,竟于自家化为灰烬、亲人离散之际,被当众如此折辱,这已超出了权势的压迫,近乎一种对人格与尊严的残忍践踏。 而那位长公主,在他们眼中已与妖魔无异。她立于焚毁家园的灰烬前,非但无动于衷,反而行此……亵渎之举。那冷艳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只剩下令人胆寒的疯狂与冷酷。畏憎,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与强烈道德反感的情绪,在每个人心头滋生、蔓延。他们不敢言,甚至不敢让目光过多停留,唯恐被那漩涡中心的疯狂所吞噬。 玄甲侍卫面无表情地持刀而立,将一切窥探与干扰隔绝在外,铸成一圈密不透风的壁垒。他们冰冷的视线扫过混乱的人群,对核心处那充满张力的拉扯视若无睹——相较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与朝堂中的瞬息万变,眼前这幕虽罔顾礼法,却仍在他们的职责与认知范畴之内。他们紧握刀柄,确保任何意外都无法突破这防线。 躲在街角阴影处的柳氏残余族人扶着昏厥的柳小姐,看着谢云书被如此折辱,更是心如刀绞。 有人面露不忍,别过头去,不愿再看那骄傲的年轻人被摧毁的一幕;有人咬牙切齿,眼中喷薄着怒火,却在对上玄甲侍卫冰冷的目光与长公主那令人胆寒的背影时,化为无力的绝望。 柳父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老泪纵横。那不仅是女儿婚姻梦碎的悲痛,更是作为一个长辈,眼睁睁看着一位出色的晚辈被权力与私欲如此凌辱,却无力救援的、彻骨的羞愧与悲愤。他不敢上前,惊恐惹祸上身,他们所有人,都只能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做一个沉默的、战栗的旁观者。 “你休想!” 谢云书猛地偏开头,避开她仿佛带着毒刺的指尖,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心,你永远别想得到!” “得不到?” 萧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收回手,却不是放弃,而是再次用力,几乎是将他半拖半拽地拉向早已等候在旁的、她那辆奢华却透着森然之气的玄金马车。 “谢云书,你太天真了。” 她一边用力,一边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如同恶魔的絮语,冰冷而笃定,“本宫要的,从来就不是你那颗迂腐不堪的心!” 她猛地停下脚步,在马车前转身,再次面对他,目光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剥开他所有伪装的坚强,直刺内核: “我要你的人,你的名分,你未来漫长岁月里的每一日,每一夜!” “我要你恨我,却不得不留在我身边!” “我要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我的憎恶,却又离不开我给予的空气!” “我要你成为我的一部分,如同烙印,至死不休!” 她的话语,一句比一句狠绝,一句比一句疯狂,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谢云书所有的退路和希望都彻底封死。 “放开!”谢云书试图奋力挣脱,却发现她力道大得惊人。 萧璃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气温柔而残忍:“你的天地,你的高堂,你的欢愉,从今日起,都由本宫接管。安远侯府是存是亡,也只看你今日,跟不跟本宫走。” 谢云书浑身一震,看向不远处在火中惊恐无助的家人,又看向眼前这个疯批蛇蝎美人,眼中尽是挣扎与屈辱。他一身傲骨,在此刻被强权寸寸压弯。 闭上眼,长睫剧烈颤抖,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凋零灰败。 “我……跟你走。” 谢云书看着她,看着她在火光映照下美得惊心动魄,也疯狂得令人胆寒的脸庞,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意识到,她说的,都是真的。她不是一时兴起,她是真的打算用这种相互折磨、共同沉沦的方式,将他永远捆绑在身边。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他不再试图挣脱,只是任由她拉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依旧在燃烧的、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 萧璃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寂灭下去,如同被彻底碾碎的风骨。她心中那股扭曲的快意与尖锐的痛楚剧烈碰撞,几乎要撕裂她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 她突然动了。 不是推开,不是拉扯,而是猛地俯身,一手果断地穿过他的膝弯,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他清瘦的背脊,竟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 谢云书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僵硬。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骤然睁开,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屈辱而剧烈收缩。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手肘猛地撞向她的肩颈,喉间溢出破碎的低吼:“萧璃!你……放手!” 可她的手臂纹丝不动。他自幼体弱,又经历大悲大怒,早已力竭,此刻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显得如此徒劳而绝望。 “别动。”她低头,兰香气息拂过他耳畔,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温热,“除非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谢世子是如何在本宫怀里……承欢绽放。” 这句话撕裂了他仅存的尊严,萧璃,她是个疯子,她敢说,就绝对会这么做。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连呼吸都窒住了。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惊恐、同情、乃至窥探的目光,如同无数细针扎在背上。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只是将脸死死地侧向她的胸膛,避开所有视线。紧抿的唇线绷成一道惨白的直线,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那深入骨髓的耻辱。 萧璃感受着他身体的轻颤,心中那病态的满足感与尖锐的刺痛交织得愈发猛烈。她不再犹豫,抱着他,踏过满地狼藉与碎裂的喜庆,一步步走向那辆明黄色马车。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清冷矜贵的安远侯世子,而是她亲手捕获的、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她坐在凤辇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冲天的火光,以及火光映照下,那些或惊恐、或怨恨、或麻木的脸,很好,效果达到了。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谢云书空洞的侧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传入离得近的、竖着耳朵偷听的人耳中: “记住今天,谢云书。” “记住这火,记住这恨。” “从今往后,你与我,至死……不休。” 第4章 凤辇受辱 凤辇内里的情形暴露在沿途所有惊惧、窥探的目光之下。 眼前的景象,透过那幅以极乐为图的帘隙,无声地刻入谢云书的眼底。 长街两侧,当这辆标志着“永夜”的凤辇在玄甲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行来时,如同死亡的潮水漫过,所到之处,生机尽褪。 一个拿着麦芽糖的稚童,正站在一盏浅米色、手工编制的圆形竹编灯笼下,那灯笼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映着孩子不谙世事的脸庞。他或许刚得了心爱的糖人,正咧开嘴笑着。下一刻,其父脸色剧变,眼中涌上极致的恐惧,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将孩子抄起,死死捂住他的嘴,踉跄着钻入旁边一条窄巷,消失得无影无踪。 慌乱间,孩子手中那晶莹剔透的糖人摔落在地,脆弱的糖片顿时碎裂,粘稠的糖渍沾染上焦黑的尘土。 不过顷刻。 原本还有些许嘈杂呜咽的街道,彻底陷入一片坟茔般的死寂。所有门窗瞬间紧闭,所有窥探的目光如潮水般退去,连一声呜咽、一声抽泣都被死死咽了回去。整条长街,仿佛在凤辇行过的瞬间化作空城,只有车轮碾过碎片的刺耳声响,以及风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与焦糊混合的怪异气味。 萧璃。 这个名字,甚至无需被高声呼喊,便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每一个帝都百姓的心头。所到之处,即是永夜的寂静与凄凉。 她的凤辇,便是灾厄移动的图腾。臭名昭著,已不足以形容。民怨沸腾,却只在最隐秘的角落,化作咬牙切齿的低语:“妖妇!”“毒姬!”“恨不得诛之!” 这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与憎恨,比任何刀剑更清晰地告诉谢云书——他所承受的,并非个例。这蛇蝎毒妇的恶,是弥漫性的,是针对所有人的。他不过是恰好,落入了她那看似毫无理由、却足以将任何人碾碎的黑影之中。 这认知,让他紧锁的眼睫颤动得更加厉害。那杀意,在无边死寂的浸泡下,愈发冰冷刺骨。 马车在玄甲侍卫的严密护卫下,碾过满是焦木与碎片的街道,驶向那深不见底的、名为永夜的长公主府。 辇内铺着黄色织金软垫,装饰极尽奢华。 凤辇内,一片死寂的奢华。 那面被用作帘子的织锦,正随着车身的晃动,在窗口幽幽垂落。那是整块明黄底色、织金而成的敦煌画风进贡刺绣,浓烈得几乎要灼伤眼睛。 底色是帝王独有的明黄,但比寻常的宫缎更沉,仿佛将夕阳最后一道光晖揉碎了浸染进去,厚重而威严。锦缎之上,用真正的金线、赤金线和五彩的珍稀丝线,绣出了满幅的盛景。 画面的中央,并非祥瑞龙凤,而是一幅微缩的、绚烂到极乐的天穹。巨大的华盖如云霞流转,两侧飞天女神逆风狂舞,彩带飘逸如火焰,臂钏与璎珞皆以细小的珍珠和金珠缀成,随着晃动折射出细碎刺目的光。她们的眼眸微垂,唇角却噙着一丝超脱尘世的、悲悯又疏离的微笑,俯视着辇内,也俯视着辇外破碎的人间。 更细处,绣满了层叠的缠枝莲花宝相纹,枝叶盘绕,象征着永无止息的轮回。金线并非平铺,而是用极高的技艺盘出起伏的轮廓,让整个画面在幽暗的光线下,产生一种流动的、近乎眩晕的立体感。 谢云书略有耳闻,那日父亲下朝于午膳时曾提起过。 这卷进贡刺绣,来历非凡。 它并非出自中原织造,而是来自遥远的西域,一个名为“曌煌”的属国。三年前,该国使臣以和亲之名跨越流沙,将这件倾举国之力、由十二位顶尖织工绣娘耗费三年心血完成的瑰宝,作为最珍贵的贡品献给了天朝。三年进贡一次,其用意,无非是通过贡品换取和亲以祈求中原皇帝的交好与庇护。 自从萧璃掌权,和亲非但被取消,贡品反而越来越多,萧璃却执意灭了“曌煌”,百姓怨声载道,唯恐天罚。 虽然谢云书也曾不认同和亲之举,但为何萧璃执意灭“曌煌”? 而这刺绣织锦贡品原本的用途,绝非做帘子。 按其规制与质地,它最恰当的归宿,应是铺陈于宫廷正殿的御座之后,作为壁衣或屏风。让那天穹的盛景,成为天子威加四海、万邦来朝背景,将世俗皇权与神圣佛光融为一体,彰显其受命于天的至高地位。 这贡品应是用于覆盖极其重要的礼佛祭器,或是在最盛大的国家祭典中,作为祭坛的装饰。其明黄的底色符合皇家礼制,敦煌飞天的意义又契合庄严法度,是连接皇权与神权的完美化身,这面西域进贡的瑰宝,本应用来衬托皇权与神权的无上光辉。 然而在萧璃这里,它被赋予了全新的、直接的用途——一道隔绝内外的屏障,一件彰显其叛逆、权力的配饰,毫不避讳地拿来当了车帘。 她超越常理的奢靡作风和对天下奇珍的绝对占有欲——“再珍贵的东西,于长公主而言,也不过是件合用的器物”令人震惊,也只有她敢明目张胆将如此瑰宝随意使用,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亵渎。 这明摆着是对礼制的践踏,将象征皇权与神权的贡品,降格为日常用具,这是对传统礼法乃至其皇兄权威的一种微妙挑衅与漠视。 这是对传统信仰的嘲弄:极乐世界、飞天神女,本应被虔诚供奉仰视,如今却沦为遮挡尘世、任人窥探的“遮羞布”,直白地彰显长公主内心对神圣秩序的鄙夷,一种将天授人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傲慢。 萧璃,果真是个离经叛道的疯子。 帘身边缘处,有被强行拉扯悬挂留下的细微皱褶,甚至有一角,似乎被窗外飘入的灰烬沾染,落下一点污浊的暗痕。 它隔绝了车外焦土尘埃的侵扰,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惊惧的、不解的目光。帘身的极乐图景,成了她穿行于人间地狱时的移动帷幕,这无上的荣光与神圣,此刻却被随意地用作遮掩的帘幕。无声地宣告世人:她的意志,便是这辇内唯一的法则,即便是神圣,也只能屈从,为她服务。 这极致辉煌的图卷,成了她与世界之间,最后一道华丽而冰冷的屏障。帘中幕画那极乐与飞天的微笑,在辇外那些惊惧窥探的目光里,在街道的焦臭与血腥气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诡秘莫测。 萧璃姿态从容地坐在正中,而谢云书则被她强行安置在身侧。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尚未褪去,在那一片玄青色织锦软榻中,红得刺眼,红得讽刺,如同一个被精心装饰的、关于失败与掠夺的战利品。 晚风裹挟着烟尘吹拂着他散落的墨发和喜服的宽大衣袖,却吹不散他周身那死寂的冰冷。他挺直背脊,双目紧闭,浓长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仿佛将自己彻底封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沿途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压抑的惊呼。 他就这样,被当众、强行地,带离了他化为灰烬的家,带向不可知的命运。 只留下身后一片废墟,无数惊魂未定的目光,和一个关于强取豪夺、焚府夺人的、足以震动整个京城的骇人传闻,在烈焰与夜色中,疯狂滋长。 萧璃慵懒地倚在软垫上,打量着对面僵直的身体。 “脱了。” 谢云书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什么?” 萧璃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身嫁衣,不属于你。本宫看着心烦。” 见谢云书不动,她微微蹙眉,对帘外道:“影,去告诉安远侯夫人,她儿子似乎舍不得这身衣服……” “我脱!”谢云书急声打断,带着屈辱的颤音。 他手指颤抖地解开喜服的系带,将那身象征着他美好人生与爱情的红袍脱下,扔在脚边,仿佛扔掉一段被强行终结的过去。他只着素白中衣,在夜风袭来的凤辇里,显得愈发单薄脆弱。 萧璃满意地看着,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绣金凤的斗篷解下,随手扔到他身上。 “披上。莫要着凉,你的身子,如今是本宫的所有物。” 谢云书看着那件携带着她身上冷冽香气、却沾染了烟尘与灰烬颗粒的玄色斗篷,如同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一动不动。 “怎么,嫌脏?” 萧璃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她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将斗篷又往前递了半分,几乎要触碰到他紧抿的唇。 “这上面的每一粒灰尘,”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残酷的诗意,“都来自你谢家宗祠的梁木,来自你侯府库房的瓦砾。怎么,如今倒嫌弃起自己家的‘骨血’了?”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上最痛的那道伤口。他猛地抬眼看她,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再次燃起灼人的火焰,是恨,是痛,是无法言说的悲愤。 “还是说,”她目光落在他褪下的大红喜服上,语气骤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你更舍不得这身……碍眼的红?”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抖,那件宽大的斗篷如同夜色本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它承载的所有屈辱象征,朝谢云书当头罩下! “与这身喜服无关!”他猝然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与你有关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窒息。” 他下意识地偏头躲闪,斗篷的边缘擦过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和熟悉的冷香让他浑身一僵。最终,那玄色的织物还是沉沉地落了他的肩头。 一声鼻腔发出的浅漠嗤笑荡出帘外:“哼。” “窒息?”萧璃的眸色骤然转深,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冰冷的嘲讽,而是一种近乎燃烧一切的暗火,“好,本宫便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窒息。 ” 话音未落,她猛地倾身向前,一手攥紧斗篷边缘将他拉向自己,另一只手已迅捷地扣住他的下颌,力道之大,不容他丝毫退避,差点在他冷白的皮肤上留下红痕。 谢云书瞳孔微缩,在她吻下来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他偏头奋力挣扎,双手抵住她的肩胛骨,试图将这屈辱的侵袭推开。“放……开!”破碎的抗拒从齿缝间溢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然而,他的力量在她绝对的掌控面前,如同蜉蝣撼树。萧璃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就着他偏头的角度,更深、更重地吻了上去,带着一种决绝的、毁灭性的姿态,彻底封缄了他所有的空气与声音。 这不是缠绵的亲吻,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带着惩罚与掠夺意味的侵袭,是强者对弱者最直白的占有与标记,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谢云书只觉得周身空气蓦然稀薄,肺腑间最后一丝气息都被掠夺殆尽。一阵轻盈的眩晕感袭来,视野里的光影开始摇曳、破碎,如同被打翻的墨砚在水中缓缓晕开,边缘泛起模糊的涟漪。他长睫无力地颤动,眼前她那近在咫尺的容颜,与车外流动的夜色渐渐交融,化作一片遥远而失真的迷离光晕。抵在她肩头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最终,那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如同他的世界一般,彻底崩塌、消散。他僵硬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抖,如同风中残蝶。 在他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萧璃才骤然松开了他。 谢云书猛地侧过头和萧璃拉开距离,胃里翻滚倒流,被毒蛇舔舐般厌恶地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蜷缩,急促地呼吸失控着乱了节奏,唇边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耻辱。他用手背狠狠擦拭着嘴唇,仿佛要擦掉一层看不见的烙印,苍白的脸颊因短暂的缺氧和极致的情绪泛起不正常的红潮。 这感觉似曾相识,仿佛身体先主人一步被唤醒,但这,分明是他的初吻,怎么会? 萧璃静静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她的呼吸亦有些微的急促,胸口起伏着。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可能被他无意识咬破的唇角,看着那点猩红,眼神幽深复杂——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但旋即被更深的偏执与一种病态的满足感覆盖。 “现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餍足的沙哑,差点掩藏不住的纤柔媚态,她咽了咽喉咙间不适的痒意,故作姿态重新归于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目光冷冷锁住他擦拭嘴唇的动作,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懂了么?” 眼前的场景仿佛凝固,只有车辙碾过废墟的单调声响,在死寂的辇内回荡。 谢云书没有再动。他停止了那徒劳的、试图擦拭掉什么(是血污?还是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她的气息?)的动作,手臂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筋骨,无力地垂落,指尖无声地抵在织锦云榻软毯。 他紧紧闭着双眼,薄薄的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其下囚禁着即将破笼而出的豺狼。所有的惊涛骇浪——那蚀骨的恨意、焚心的怒火、彻骨的悲凉、还有那碾碎尊严的奇耻——都被他强行封锁在这看似平静的躯壳之内,唯有那微微战栗的眼睫,泄露着灵魂正在被凌迟的真相。 那件玄色斗篷依旧裹缠在他身上,厚重的织物之前或许还残存着一丝暖意,此刻却冰冷地紧贴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不再是遮蔽,而更像一道刚刚烙下的、无形的枷锁,将他与这凤辇,与辇中这毒妇牢牢捆绑在一起。斗篷的阴影投在他红潮晕染的脸上,加深了那份绝望的轮廓。 为什么? 这问题如同毒藤,缠绕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他回溯自己短暂而苍白的人生,几乎与世隔绝,像一件被精心收藏在幽室里的古瓷,脆弱、干净,不染尘埃。 他与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如同隔着云泥,交章屈指可数,不过是某些不得不露面的宫宴上,远远瞥见过那抹被众人簇拥的、明艳到刺目的身影。 或许曾依礼远远一揖,连她的眉眼都未曾看清。 没有得罪,甚至谈不上交章。 正因如此,这突如其来的、毫无缘由的践踏与迫害,才显得如此荒谬,如此恶毒! 若曾有仇怨,恨亦有源。 可这无根无由的灾难,像苍穹无故塌陷,直直砸在他这从未想过争抗的人身上,将他的一切——尊严、安宁、对世道公理的微弱信念——都碾得粉碎。 这已非寻常的仇怨,而是…… 一种更为阴冷、更为不可理喻的恶意。 或许,正是他这种与世无争的“干净”,本身在她眼中就是一种原罪?她见惯了阿谀奉承、阴谋算计,而他这种游离于权力漩涡之外的“无垢”,是否恰恰刺痛了她掌控一切的眼睛?抑或,他仅仅是……一场更大棋局中,最微不足道、随手便可牺牲的棋子?他的存在本身,他的清白,他的体弱,都只是恰好符合了她某个难以测度的、残忍计划的需要? “从未得罪过”在绝对的力量与扭曲的意志面前,成了一个最苍白可笑的笑话。 这认知比单纯的仇恨更令人绝望。恨一个有缘由的敌人,目标明确。可面对一个将你的毁灭视为清风拂面、无需理由的“存在”,这种无力感,足以将人的灵魂都侵蚀成空洞。 所以,那翻涌的杀意之下,是更深的冰寒。他恨她,更恨这找不到缘由、看不见轮廓的压迫本身。 这蛇蝎毒妇……她究竟为何,要如此对待一个从未碍着她分毫的人?这无解的疑问,本身就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凭什么,就因为她不高兴吗,就因为一己私欲,她丧心病狂将自己的喜怒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她该死。” 杀意。 一股无比清晰、无比暴戾的杀意,从他紧绷的牙关,从他每一根压抑的线条中丝丝渗出来。他几乎能想象出指尖掐断那纤细脖颈的触感,能想象出鲜血染红这满目织金的景象。 这蛇蝎毒妇……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咆哮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在撞击着理智的牢笼:“杀了她!现在就杀了她!杀了她!” 然而,任由灵魂如何破咆哮,他地身体如同被钉在原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量(或者说,是挣脱那无形枷锁的意志)都凝聚不起。他只能被困在这具动弹不得的躯壳里,与她,与这令人窒息的奢华,一同驶向那名为“永夜”的深渊。 第5章 谪仙之姿 并无交集 婚宴灰烬,尽数掩于尘土。 曾经钟鸣鼎食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一片被烈火舔舐过的骨架。没有残肢断臂,没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但毁灭的痕迹无处不在,冰冷而彻底。 宗祠已坍圮大半,供奉的祖先牌位大多化为焦黑的木炭,混杂在瓦砾之中,唯有少数几个残片,还能依稀辨出描金的姓氏笔画,散落在灰烬里,无声倾诉传承与根源的强行斩断。空气中弥漫着上好木材燃烧后特有的沉郁焦香,混合着纸帛灰烬的虚无气息。 曾经汗牛充栋的典籍、字画、珍藏孤本的书房更是重灾区,成了地上厚厚一层灰白与漆黑交织的余烬。风过处,带着墨香与纸灰的碎片打着旋儿升起,如同无数文魂在哀悼。偶尔能看到烧变形的砚台、凝涸的墨块与熔化的琉璃镇纸镶嵌在一起,形成怪诞的凝结物。 原本该是洞房花烛的婚房,此刻只剩几根倔强矗立的焦黑梁柱,指向天空。曾经象征喜庆的朱红漆面剥落殆尽,露出内里狰狞的炭黑色。破碎的翡翠灯罩、熔合成一团的金属饰物、以及那些被烧得仅剩轮廓的锦被华裳,散落在废墟各处,无声地诉说着此处曾经的奢华与此刻的寂灭。 院中那片鱼塘尤为刺目。池水近乎被烧干,池底皲裂的淤泥上,覆盖着一层翻着白肚的锦鲤。它们曾经色彩斑斓,是府中一景,此刻却被高温的池水或坠落的火星烫死,鳞片失去光泽,僵硬地保持着最后的挣扎姿态,与周遭的焦土融为一体,散发出水族死亡后特有的腥闷气息,与焦糊味交织,构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颓败感。 这是一场针对“存在”本身的毁灭。摧毁的不是人身,而是记忆、传承、文化与希望的实体承载。 没有伤亡,没有奔逃的血色,只有物品在绝对力量下无声化为齑粉的静默图景。 这份死寂,比任何惨叫都更能彰显施暴者的冷酷与彻底——她要抹杀的,不是一个或几个人,而是与此地相关的一切荣光、历史与未来的可能,无论福祸,都一同埋葬。 悄无声息的暗夜,两个蒙面黑衣人隐身缜密地出现在这不合时宜的焦土,试图寻找什么,最终对了对眼色,消失在夜幕中。 萧璃早已交代安顿好一切,长公主的心腹掠影,一身修长黑衣,身姿挺拔,恭恭敬敬出现在谢云书父亲谢梁辰面前。 他的到来并非带着刀剑相向的杀气,反而像一道稳定而疏离的影子,在一片哭嚎与惊惶中,显得格外突兀。 掠影礼貌俯首,对着惊魂未定、悲痛欲绝的谢氏老侯爷与夫人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得不带丝毫波澜:“侯爷,夫人受惊了。殿下体恤,此地已成焦土,不宜久留,为了让二老能远离喧嚣、安心静养,殿下特命属下护送二老暂移他处。” 他的措辞谨慎,将“挟持”包裹在“体恤”与“保护”的外衣之下。在掠影与其手下那些沉默却不容抗拒的侍卫“护送”下,两位心力交瘁的老人被请上了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 目光所及,再无半分昔日的喜庆繁华,只剩下一片死黑。曾经高悬的大红绸缎,如今只剩几缕焦黑的残缕,缠在断裂的梁木上,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像招魂的幡。精心铺设的锦绣红毯,早已与灰烬、泥土混作一团,辨不出原本颜色。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一些怕死的仆役,在火起混乱、玄甲侍卫围府之初,便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顾不得主家恩情,只求活命,早早卷了细软,趁乱从后门、角门甚至狗洞逃之夭夭。 混乱中,难免有人趁火行窃,府库里一柄价值不菲的翡翠绿如意,便被某个黑了心肠的仆役顺手揣入怀中,带走了这侯府昔日荣光的最后一点具象残片,也带走了人性中最后的温良。 然而,亦有忠义心肠相随。府中那位须发皆白、步履已见蹒跚的老管家,自知年迈体衰,命不久矣,反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既不走,也不躲,只是默默地、固执地守在形容枯槁的谢侯爷身边,用自己年迈颤抖却心思坚定的身躯,表明着与主家共存亡的决心。 “侯爷,老奴没几日好过了,若能在死前多陪您几日,此生无憾了。” 他蹒跚随掠影离开,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悯与誓死不移的忠诚。 而谢侯爷的胞弟,谢家二爷,是个出了名的直脾气。眼见家宅被焚,兄嫂被“请走”,侄儿下落不明,他气得目眦欲裂,若非被人死死拉住,几乎要冲上去与那些玄甲侍卫拼命。他挣脱不开,只能指着那远去的凤辇方向,跳脚怒骂,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 “萧璃!你这妖妇!你如此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必遭天谴!!” “苍天有眼!你不得好死!我谢家满门,必日日夜夜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这狂怒的诅咒,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是谢家男儿最后、也是最无力的血性。 而这一切的焦点,最终落回到谢侯爷,谢梁辰的身上。 他的一生,堪称士大夫之典范。在官场,清正廉明十余载,上对得起天子信任,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不贪不腐,不结党营私,不攀附权贵,如同一株孤直的青松,屹立在朝堂之上。在家中,他与夫人结发数十年,相敬如宾,情深意重,未曾纳过一妾,将所有的温情与责任都给予了家庭。他壮年之际,不曾因权势而春风得意,也不曾因清贫而动摇志节,一心为民请命,一心顾念家人。 便是这样一位清廉、正直、仁厚、顾家的侯爷,本该在儿子大婚之日享受天伦之乐,尽享人间圆满,却偏偏在人生最喜庆的时刻,遭遇了这灭顶之灾。府邸被焚,家产被掠,儿子受辱失踪,自身与发妻沦为阶下囚,甚至连累胞弟狂怒咒天。 马车最终于夜色中驶入了城郊一处幽静的别院。 这处别院从外表看,与京城中许多官员的休憩之所并无二致,青砖灰瓦,门庭素净。院内亭台楼阁小巧精致,草木修剪得宜,甚至特意安排了两位面容和善、言语不多的老仆伺候起居。饮食起居,一应物品,皆按照侯府旧例准备,并无半分苛待。 然而,细究之下,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过分周全的隔离感。 别院的位置相对独立,远离喧嚣市井。院墙似乎比寻常宅院更高一些。伺候的人虽恭敬,眼神却过于平静,从不多言,也从不传递任何外界的消息。掠影在安顿好二老后,立于廊下,用那特有的、无起伏的声调再次“宽慰”: “此地清净,一应所需皆会按时送达,侯爷与夫人务必保重身体。殿下有令,需确保二老‘绝对安宁’,不宜再见外客,以免再受滋扰。至于世子……殿下自有考量,二老暂且宽心。” “暂且宽心”。 谢梁辰枯坐在别院那间过于整洁、却也过于寂静的厢房里,窗外的月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投入室内,在青石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内室里,时间仿佛凝滞,唯有时而急促、时而衰微的呼吸声,昭示着这里存在着两个备受煎熬的灵魂。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早已黯淡的旧玉玦,那是夫人年轻时赠他的信物。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对面倚在雕刻着镂空梨花图案的檀香木椅里的妻子。 谢母原本端庄的容颜此刻布满泪痕,眼神呆滞无助,手指紧紧绞着帕子,几乎要将那上好的苏绣扯破。 “我想不明白,”谢梁辰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面,“云书那孩子,自幼体弱,连门都少出,怎么就……” 他忽然顿住,胸腔剧烈起伏,一把抓起桌上的秘色瓷杯,将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杯被重重地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谢母被这声响惊得微微一颤,抬起红肿的眼:“老爷……” “我们谢家行事,向来谨慎,从不攀附权贵。”谢梁辰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云书更是谨小慎微,便是必要的宫宴,也总是避在角落,低眉顺目,唯恐引人注意。”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难不成……当真是贪图云书那副容貌?” 谢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急忙用帕子捂住嘴,却止不住肩头的耸动:“我早该想到的……京城里那些女子私下议论,说云书有‘谪仙之姿’时,我就该警惕的……” “就因为这肤浅的、近乎掠夺的占有欲?”谢梁辰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就因为这张脸,就要毁掉一个年轻人本该光明顺遂的人生?焚毁我谢家数代基业?将我们囚于这不见天日的牢笼?”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在低吼。突然,他停在妻子面前,俯身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你说,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谢母被他眼中的疯狂吓住,却反而止住了哭泣。她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丈夫颤抖的手背上。 “老爷,”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奇异的镇定,“我们教子无方吗?我们持家不谨吗?” 谢梁辰愣住,缓缓松开手,颓然坐回椅中。 “一生清正,恪守臣节,最终却敌不过上位者一时兴起的贪婪……”他喃喃道,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破碎的月光,“我宁愿相信是我们在无意中触怒了天威,或是卷入了某种阴谋……” 谢母轻轻摇头,泪水无声滑落:“若真是贪图美色,那这世道,该是何等的荒唐与可怖。” 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唯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这一刻,他们共同体会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悲凉,那是信仰崩塌后的巨大虚空,是对“公道”二字的彻底绝望。 此时此刻,被迫与父母分离的谢云书也是这么想的。 萧璃和他并无恩怨,如此这般,难不成……当真是贪图他这副招灾惹祸的皮囊? 这念头如同毒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啮咬,带来一阵屈辱又冰凉的战栗。他自幼便因这过于昳丽的容貌,即便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也声名在外。京中女子私下议论,皆道谢家世子风姿卓绝,如芝兰玉树,如明月映雪。可他从未以此自矜,甚至因此愈发低调,唯恐招惹是非。 然而,这竟成了他谢家灾祸的根源? 凤辇内,织金软垫散发着幽暗的沉香,与窗外飘来的焦糊气息混杂。那位权倾朝野、喜怒无常的长公主,难道当真仅仅是因为这肤浅的贪恋,便选中了他?在他大婚之日,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沼? 这猜想本身,就带着极致的羞辱。将他视作一件可以随意抢夺、陈列把玩的珍品,将他的人格、意愿、姻缘与家族颜面,都践踏在地。 “殿下……”他试图挣扎,气息却因激动而骤然急促起来,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臣与殿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以……何以至此?!”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便猛地攫住了他。他单薄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得不用手死死按住闷痛的胸口,每一次呛咳都仿佛要震碎他羸弱的筋骨,眼前阵阵发黑,后续所有质问与悲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病势硬生生打断,只剩下破碎而痛苦的气音。 若真是贪图美色,何至于用此等酷烈手段?焚府、劫亲、囚禁父母……这分明是彻底的摧毁。 除非……她要的不仅仅是“得到”,而是要彻底碾碎他所有的依托、尊严与希望,让他一无所有,只能像一株依附的藤蔓,完全仰赖她的“恩赐”存活。 这认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恶心感伴随着眩晕袭来。 此时,夜色沉坠,永夜长公主府门前的灯笼在晚风中晃动。车帘被一只戴着玄色护手的手掀开。萧璃俯身,手臂稳稳穿过他的膝弯与后背,将他从车内抱出。 谢云书呼吸一滞,悬空感让他脊背瞬间绷直。这猝不及防的、充满掌控欲的接触令他无所适从,右手手腕被迫搭在萧璃颈侧,能感受到脉搏沉稳的跳动。他左手指尖则死死攥紧了自己玄青色的斗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夜风下,萧璃发丝微乱,一缕秀发带着淡淡花香拂过谢云书面颊。他猛地偏过头,避开那撩拨心弦的痒意与衣襟上传来的冷香,紧紧闭上眼睛,长睫却如同受惊的蝶翼,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不住颤动,泄露了强压下的惊惶与无力。 萧璃肩头的红色绸缎发带随风浮动,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不经意间轻柔地扫过他埋首的脸颊,甚至短暂地、若有似无地拂过他微凉的唇。那柔软的一触,却带着惊心动魄的侵占意味。 “呃……”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似是抗议,又似是哀求。玄色衣袖在他指间越绞越紧,布料发出细微而绝望的摩擦声。 周围侍从们早已齐刷刷转身背对,垂首的姿态整齐划一,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他们目光低垂,紧盯地面,连衣料摩擦声都收敛得轻不可闻,生怕窥见一丝一毫不该看的场景,整个府门前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风声与谢云书无法自控的、微弱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回荡。 萧璃抱着他踏上石阶,脚步声在寂静中敲出不紧不慢的轻响。她低头看他,声音平稳:“风大,我带你进去。” 这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屈辱的锁。谢云书齿关死咬,下唇渗出一道血丝。他将即将冲出口的怒吼死死咽回,只余急促的鼻息与丝丝萦绕的芳香在两人之间回荡。 第6章 士可杀不可辱 夜风掠过,掀起萧璃袖口的金线刺绣,那细微的闪光刺痛了他的眼角。 当朱红府门在身后沉重合拢时,他绞着衣袖的指节终于失控地颤抖起来。最后一点天光被彻底吞没,连同他作为谢家世子最后的尊严。 玄色衣袖在他苍白的指间扭曲变形,像垂死者无望的挣扎,却只将自己束缚得更紧。 “怎么这样瘦。”她的声音平稳,手臂却稳稳托住他膝弯,“轻得像张纸,本宫若不抓紧些,稍一松手,怕你就要随风而去了。” 谢云书僵在她怀中,鼻尖萦绕着她衣上冷香。他想起今日本该是他与清漪的洞房花烛,此时本该红烛高照,共饮合卺酒,无奈被迫沦落公主怀里的玩物。 “云书自幼多病,殿下何必明知故问。”他偏过头,避开她审视的目光。 萧璃抱着他穿过三重垂花门,廊下侍立的宫人远远看见便垂首屏息,如同被风压弯的芦苇。有个捧香炉的侍女慌乱中后退半步,肘部不慎撞上朱漆立柱,香灰簌簌落在青金石地砖上,她立刻跪伏于地,连请罪都不敢出声。 “抖什么。”萧璃的声音轻轻擦过谢云书耳际,不知在说侍女还是说他。她的指尖在他膝弯处不经意地摩挲了一下,像在确认怀中物的存在。 谢云书余光瞥过庭院飞檐下成排的鎏金惊鸟铃,它们静止在潮湿的夜雾里。他想起家中院角那株百年琼树,原本计划三日后要与新妇共赏初绽的玉蕊,此刻树影应已化作焦土。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他强行咽下,齿尖陷进口腔软肉。 “殿下...”他终于嘶声开口,却见她正俯身嗅过一丛夜放的白茶花。这个动作让他后续的话卡在喉间,她拈花回首时,领口蹀躞带的金蝉佩饰扫过他前襟。他忽地想起今晨母亲还叮嘱仆人将他婚房里的白茶被多熏一遍香。此刻那床百子千孙被应当已化作灰烬,而母亲正被困在某处厢房里,或许正望着同一轮月亮。 “说下去。”她将花枝折断,随手别在他衣襟的破损处。动作间有侍卫抬着蒙黑布的铁笼经过,笼底渗出暗红液体,在青砖拖出断续的痕。 谢云书突然想起市井传闻——长公主上月当庭杖杀言官时,曾笑着命人用血浇灌她最爱的茶花。此刻别在他胸前的白瓣染着夜露,像未干的血泪,他毛骨悚然将茶花抖落在地。 “你...”他刚开口,突然看见廊柱后转出两个戴枷的官员,脚镣在静夜中刮过石阶。其中年长那位抬起头,他认出是曾来侯府道贺的吏部侍郎——如今满脸血污,左眼肿得只剩一条缝。 萧璃停步欣赏了片刻:“柳侍郎今日在朝堂说本宫‘牝鸡司晨’。”她突然低头凑近他耳畔,“你猜他女儿现在何处?” 谢云书猛地闭上眼,未婚妻婚宴那绝望无助落泪的模样一闪而过。 “清漪,她怎么样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当寝殿的沉香扑来时,他失控地抓住她衣襟:“我父母...”话音未落便被按倒在软褥间,后脑撞上玉枕发出闷响。 “清漪,叫得真亲热。”萧璃撤去谢云书玄青色斗篷,只着鹄白中衣的谢云书被盯得发毛。 “你,你不能。”谢云书避开萧璃伸过来的指尖,扭头错开萧璃灼热的视线。 “不能?也对,今晚,原是你和那位清漪的洞房花烛夜呢。”萧璃缩回手腕,饶有兴致看着受惊的谢云书,忽地低头在谢云书耳边轻声道:“本宫说了,我不高兴。” 臂弯下的锦被上金线绣着交颈鸳鸯,刺痛他的眼。 当空气中的沉香迎面扑来时,他猛地向后缩去,剧烈挣扎间脊背撞上雕花床栏。 “呃~”声腔伴随着手肘撞到榻边玉屏风发出闷响。 萧璃顺势松了力道,任由他踉跄跌落在蚕丝软垫上。 漫不经心的,萧璃用簪子挑开他衣带,突然轻笑:“抖得这样厉害...”金簪顺着脊线缓缓下划,“怪叫人于心不忍呢?” “别~”谢云书抓住萧璃握着金簪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怕了?”萧璃察觉他的颤抖,金簪在他颈间轻轻一点,“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谢云书咬紧牙关:“殿下!”他攥紧撕裂的衣襟,“士可杀不可辱......只求殿下......放过我父母。” 萧璃的金簪落在织锦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她缓缓起身,玄色宫装的下摆掠过谢云书蜷缩的身子,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谢云书下意识地攥紧凌乱的衣襟,鹄白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底下浅淡的粉白肤色。他侧过脸,避开那迫人的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 “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萧璃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她没有回头,玄衣背影在烛光里显得格外挺拔冷硬。殿门被她踢开发出轻响,夜风趁机卷入,吹动她未束的青丝。“谢世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连这都不懂?” 脚步声渐远。 一名身着淡紫宫装的侍女悄步走进,她是萧璃专门安排前来服侍谢云书的,名唤幽婉,此时她手中正捧着干净的衣物试图靠近谢云书。 她看到榻上蜷缩的身影,衣衫不整,墨发披散,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谢云书手腕青痕,衣衫凌乱,仿若在榻上刚遭受一场残忍的恩宠。 幽婉的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不忍,很快又垂下头去。 “公子,”她轻声唤道,“奴婢服侍您沐浴。” 谢云书睁开眼,目光掠过她手中整齐的衣物,又飞快移开。“不必。”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极力克制的什么,“你出去。” 幽婉迟疑了一下,看着他那紧绷的侧影和微微发抖的指尖,想着这如玉的公子应是不愿别人窥见狼狈模样,终是体贴地将衣物放在一旁的矮凳上,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远。 偏殿浴间内,水汽氤氲,将烛光柔化成朦胧的光晕。谢云书褪下那身被撕扯凌乱的中衣,将自己沉入以整块玄武岩凿成的浴池,温热水流漫过周身。池壁精雕着连绵的莲花纹路,温热的泉水正从一朵半开莲苞形状的出水口缓缓注入,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潺潺水声。 他靠在池边,闭着眼,任由水波轻荡。水珠从他湿透的墨发梢滴落,顺着清瘦的锁骨滑下,在静谧的室内敲击出细碎清响,与那潺潺水声交织。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搓洗颈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金簪划过的冰凉触感和那挥之不去的幽兰冷香。温热水流冲刷着肌肤,却洗不掉那份浸入骨髓的屈辱感。 殿外,夜风穿过庭园竹林,传来沙沙的轻响。更远处,巡夜卫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口,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那脚步声穿过月洞门,渐渐远去,最终融入夜色,只余下偏殿内水流的潺潺声,和他自己压抑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他,确实让紧绷的肩颈稍稍松弛,却也带来另一种陌生的煎熬。他未经人事,此刻却只觉口干舌燥,一股莫名的热意自水下悄然升起,随着水波荡漾,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四肢百骸。水温似乎变得过高了,蒸腾的热气熏得他头晕目眩,眼前景物蒙上一层晃动的光晕。 他有些慌乱地试图站直,指尖抵住冰凉滑腻的玄武岩池壁,那冰冷的触感短暂地拉回一丝清明。可当水流拂过胸前、腰间,那陌生的、令人心慌的酥麻感便再次卷土重来,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忽略。他急促地喘了口气,吸入的满是湿润温热的水汽,非但没能缓解那份焦灼,反而让身体深处某种陌生的渴望更加躁动不安。他闭上眼,浓长的眼睫湿漉漉地垂着,水珠沿着泛红的眼尾滑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 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几乎要盖过那持续的水流声。他不知这陌生的反应从何而来,只觉得无比挣扎,却又无力摆脱这温水带来的、逐渐吞噬理智的漩涡。 他扶着微凉的玄武岩池壁,急促地喘息着,试图用那岩壁坚硬的触感驱散脑海中不该浮现的画面——萧璃垂落的青丝扫过他脸颊的微痒,她指尖划过颈部肌肤时留下的冰凉战栗,还有那近在咫尺、吐气如兰的唇…… 这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击碎了他被温水浸透的迷蒙。谢云书猛地从水中站起,带起一片哗啦水声。 “荒唐……!”他低斥出声,声音却带着一丝不稳的沙哑。一定是了,除了那个行事无所不用其极的妖女,还会有谁?她定然是在那熏香里,或是那金簪上,动了什么手脚!这莫名的燥热,这不受控制的心旌摇曳,这对着仇敌竟生出……生出绮念的耻辱,定然都是她设下的毒计! 他抓过一旁备着的干净布巾,胡乱地擦拭着身体,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用力,仿佛想将那无形的药物连同皮肤上残留的触感一并擦去。可那温热的水汽似乎已钻入了四肢百骸,越是急切,那晕眩与燥热之感反而越是清晰。他匆匆套上幽婉备好的柔软中衣,布料摩挲过肌肤,竟也引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必须冷静下来。他踉跄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木窗,让夜间的冷风灌入。寒意扑面,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与脑中的混沌,但身体深处那簇陌生的火苗,却仍在隐隐燃烧,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有多么不堪与危险。他紧紧攥着窗棂,指节泛白,对着沉沉的夜色,齿缝间挤出那个名字: “萧、璃……” 谢云书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窗棂上,急促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忽然扯开刚系好的衣带,任由中衣散乱地滑落肩头,对着空荡的寝殿低吼:“够了…这龌龊的把戏!” 青瓷水瓢被他抓起狠狠砸向砖壁,瓷片四溅时缠枝莲纹路应声断裂。 “熏香…还是那支金簪?”他盯着满地狼藉冷笑,指尖深深掐进窗框木屑,“你究竟下了什么腌臜物…”话音未落突然转身,将整壶冷茶迎头浇下。 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衣领,他打了个寒颤,忽然低笑起来:“是了…毁人清誉不够,还要摧人心志…” 踉跄着扶住屏风边缘,他抓起溅落的碎瓷片攥在掌心,血珠从指缝渗进新换下的月白寝衣袖口,开出点点妖艳的花。 “萧璃…”他对着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嘶声立誓,“待我脱身那日…”染着茶渍与血色的衣袖重重抹过唇角,“定用这双手剜出你的心肝…看看究竟是何种颜色!” 飞溅的烛泪烫在手背,他反而将碎瓷攥得更紧。“你最好永远别给我翻身的机会…”染血的指尖突然扯断颈间半枚玉佩砸向地面,清鸣声里混着他淬冰的诅咒,“否则——定将你加诸谢家的种种,百倍奉还。” 最后半句沉进血腥气的嘶哑,随着玉佩碎屑一起落进烛影:“听见了吗?我会把你…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