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王二花》 第1章 魂穿王二花:婚礼变葬礼 这时正是2000年的冬季,处于温热带的江州罕见地下了一场雪。这场雪似乎也来为姚菁贺,恭喜她在这一年走上了爱情事业双丰收的幸福制高点。 那时她才二十九岁,是独立杂志社最年轻的主编、珩森传媒集团渠道总监,以及珩森集团总经理宋宁远的准新娘。 为了能和宋宁远在世纪之交这伟大一年内完成婚礼和蜜月,她决定要在江州光华酒店来办自己的婚礼。光华酒店的婚礼宴席已经排队预定到三年之后,客户经理委婉地告诉她另选良地,可姚菁并不觉得这是无法商量的事情。她人脉广泛,能力出众,只是稍加手段周转盘旋,便轻松搞定。 酒店的众多礼堂中,她最中意那个有着超豪华背景屏幕的大厅,那屏幕在当时完全可以算得上是酒店业界的科技先锋。婚礼上,那屏幕可以尽情播放她成长的点滴、甜蜜的恋爱回忆及美丽的婚纱照。 自然,她也想好了要播放一些自己的未来规划和设计思路,以便让来参加婚礼的客户也看到她的才华与实力。 备婚工作有条不紊按照姚菁的计划进行着,写在办公室里的计划逐条被她销项,以至于到了结婚这天时,她几乎能背下所有细节,包括司仪台词中的每个停顿。 宋宁远对婚礼的事情并不表达任何意见,无论姚菁向他汇报什么细节,他都只微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当她满怀幸福的将带着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手交给宋宁远时,身后的超豪华背景屏幕也按流程随着司仪抑扬顿挫的台词而开始播放那些精心挑选的画册。 音乐最动情时,他们本该深情一吻。 可是,她的嘴还没凑近宋宁远,堂下忽然躁动起来。姚菁随着宾客的指指点点望向那块屏幕,惊见那超清晰屏幕上,一具冷白皮的身子躺在宋宁远的身下扭动——其火辣程度是可以再收一份观影费用的程度。 可新娘姚菁的皮肤是现下最流行的小麦皮色——为了婚礼,她还专门去晒。 姚菁的眼神在满场扫描着,终于看到愣在当地的冷白皮闺蜜周闪闪。十几年的密友关系让两个人无比熟悉,即便那具白色的身子毫无瑕疵,但光是凭那曲线轮廓,姚菁就认出了周闪闪。两个人眼神一对,周闪闪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咬着嘴唇迅速低下头。 在铁打的证据面前,犯人以沉默的态度认了罪。 宾客的目光和话题立即聚集在姚菁和宋宁远身上,议论声大得好像要把整个宴会厅掀翻。 “拔掉屏幕电源,解释说是电脑中毒,尽可能挽回在客户心中的形象。”不知是哪位说了这么一句,也或许是姚菁自己提醒自己,总之这句话把呆滞在原地的姚菁点醒了。 宋宁远不仅是她的新郎,也是公司的股东之一。哪怕保不住这场婚姻,也得保住公司的名声。 这么想着,姚菁立即就冲过去,想要一把扯掉电源线,可谁知她的高跟鞋卡在了台面上,心急的她就这么华丽丽地从台上摔了下去,重重扑向了一旁的花架,然后跟着花架往下倒。 花枝繁复,一簇簇绑在钢铁做成的架子上,在她的身后盛开,如摇篮一般托着她梦幻的婚纱。 这些她精心挑选颜色和材质鲜花,掩盖着那些危险的、锋利的隐患。当宾客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把她抬起的时候,才发现她后脑已经被铁架刺穿,鲜血顺着发丝滴落,染红了一片原本白色的纯洁花朵。 “菁菁!” 姚菁隐约听到宋宁远绝望的呼唤,看到他那样急迫地飞奔过来,感受到他的手在慌乱地擦除自己脸上的血。他白色的西装上因此而沾染着粘稠而暗黑的血液。他罕见地失态,罕见地发疯喊:“菁菁,菁菁!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原本她想说一句:“宁远,宁远救我。”只可惜,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意识逐渐如播放完节目的电视频道一般,只剩下斑驳的色块和刺耳的脑鸣。 大屏幕上的香艳画面终于因断电而停止。她用尽力气最后看了他一眼,最后的意识也如大屏幕断电一般戛然而止。她好似跌入了一个由无限花海早就的无底洞一般,意识逐渐沉沦,现实与幻境在交错中渐渐模糊,宾客的惊呼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或许,他只是做戏,他根本不会救她。 ——这场由女主角亲手打造的梦幻婚礼,此刻变成了她自己的葬礼。 ——“我死了吗?” ——不,好像还没有。若是死了,怎么会闻到一股花香?这是一种淡淡的、温柔的、带着一点奶油味的香味,软软地依附在紫色的花瓣上。可姚菁翻阅自己短暂一生的记忆,却好像从没接触过这种花。 姚菁再睁开眼的时候,感觉脑子像是泡沫一般漂浮着。她时而以第三视觉看自己,时而好像又透过一双眼睛去看四周。一切这样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一丝幽幽的、带着奶油味的花香。 “头好痛!”一阵清晰的、尖锐的疼痛感从脑后传来,彻底唤醒了姚菁。 她扶着头艰难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老式的厕所——老旧的冲水箱一阵一阵发呕,呕不出强有力的水流,故而这里的味道实在不算清新。 花香呢?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姚菁想——是不是那对狗男女趁着我昏迷,把我扔乱葬岗了? 一边想着,她一边艰难地向有光的地方走。这具身体似乎不甚受大脑管教,眼前摇摆着好几重叠影,脚下如同踩着云朵,这使得她走一步就歇一步。 恰这时,她歪头看见石灰斑驳的墙上嵌着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映出一副孤魂野鬼般的身体来——脏污的校服、干瘦的身躯、满脸血痕的脸颊。 “啊呀!”她见了鬼似的,吓得向后弹开了好几步,到她反应过来那确实是一面镜子时,才反应过来镜中人居然是自己! 显然她没死。 虽然没死,但她也不算是活过来。 “这是谁?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镜中的女孩眼神空洞,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绝望——恐惧使她后退,将好不容易前进的几步又退回去。 再环顾四周,在她起身的地方,墙上盛开了一朵乌黑的花朵。由后脑勺的发黏鲜血和剧痛来推断,那应该是这副身体后脑着墙时的血迹。 “做梦呢吧?” 姚菁的手缓慢地触向镜子,但镜子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这不是做梦,实实在在她和这身躯是合二为一的。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理清思绪,却发现记忆如碎片般零散。她用力回忆,女孩的记忆和她的记忆重叠,好像两个灵魂在打架。 “你个贱骨头...” “小婊子...” 第一视角污言秽语和拳打脚踢的画面交织在她脑海中,女孩的痛苦与她的震惊交织,形成了一幅扭曲的画卷。 要是这丫头没有自残倾向的话,不难推断出她是被人打成这样的。姚菁做过这一类的社会专访,推测案情不需要多久。 姚菁咬紧牙关,努力分辨着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可惜她的头太痛,在强大的精神对冲下,眼前一切景象都如宇宙星辰般在眼前旋转,这时候她终于感受到梵高的《星空》原来是写实派。 等她再睁开眼,还是那破旧的厕所,还是这斑驳的镜子,再次提醒她,这不是个梦。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姚菁扶着墙,一步步往前走,“我为什么变成这样?老天爷,耍人不是这么个耍法啊,我急着去处理那对狗男女,你把我发配到哪里来了!”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向着有光的方向走,短短几步路,感觉好像走了很久。 推开厕所门一瞧,正下着小雪。 这么寒冷的冬天,雪花纷纷扬扬,这具身体的主人居然只穿着单薄的校服和一双薄到可怜的球鞋。 什么命啊这是! 姚菁咬紧牙关,强忍着刺骨寒冷,踉跄前行。 远处新教室前似乎回荡着学生的嬉闹声——但姚菁甩一甩头,发现那不过是错觉,是混乱的记忆造成的假象。 ——很奇怪,王二花的某些意识或者习惯,会不自觉钻进姚菁的脑子里去。碎片式的这种插入,好似她在帮助她适应似的。 她一步一瘸,凭着记忆的惯性往前走,走到那虽然是新建却也简陋的教室里,走回角落里那熟悉的座位上。 黑板上用粉笔写着2000年12月11日的字样,这行字也曾出现在江州光华酒店大厅里。讽刺的是,早上姚菁站在这行字的下面美丽如女神,傍晚她站在这行字的下面痛苦如游魂。早上她还在满心激动地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事,傍晚她面对着陌生的环境残喘如斯。 这行字,也代表着姚菁魂穿此身的时间和自身死亡的时间是一致的——三十岁的姚菁穿越到这个可怜的姑娘身上,借尸还魂了。 第2章 魂穿王二花:还魂之日 “跑!” 姚菁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决定:“跑!不管是什么样的新剧本,只要回到江州,就能有钱。只要有钱,皮囊不算什么!” 她看到桌子上的地理书,发疯似的一把抽了出来翻找地图。 封面上几个小小的字,显示出这具身体的名字: “初二一班,王二花。” 王二花。 名字不错,好记。 姚菁翻阅着破旧的地理书,看到江州在小小的地图上很显眼,可燥了一阵子,她发现自己对此刻身处的地方一无所知:“真是要命了,我他娘的还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啊!我往哪里跑?” “还好,还好。”燥了一阵,姚菁擦掉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留下来的眼泪,努力安慰自己,“还好,至少还没死。姚菁,哀怨能管什么用?别怂,活下去再说。” 她揉着太阳穴,试图回忆起更多细节,来处理老天开玩笑似的发配给自己的新剧本,可她的脑海中一片混沌——记忆像是被质量不好的橡皮擦擦过一般,脏污不堪而又模糊不清,完全没有清晰的字句和场景可以拾用。 当她抱着头抬起眼睛时,余光忽然瞟到后门有一个黑影似乎在观察她,可当她回头看去,那黑影倏然不见。 正这时,教室门前门忽然被推开,外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王二花!” ——这声音在空挡的教室里宛如暴雷,吓了姚菁一大跳。 姚菁抬起头,一个中年男子皱着眉头站在门口。他粗糙的脸上挂着一副玻璃眼镜,藏在后面的眼珠子似乎要和眼镜片争个前后一样凸出来。这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被挂在一个高耸的鼻子上,鼻子下面有一对干裂的紫色嘴唇。 “你——你——是谁?”姚菁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迷瞪着眼睛。 她还不适应这糟烂的身体,也不适应这糟烂的环境。烦躁、难过、恐惧等复杂的情绪不断涌上来,姚菁感到自己的头更疼了,逆着光甚至有点看不清那老师的脸色。 才站起身来,准备多问一点,可一阵失重感迅速袭来,她扶着墙,却怎么也站不住,最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一行血迹诡异如蛇般从她手底下钻出,顺着新刷的白墙蜿蜒往下。 那紫唇的男人似乎是吓到了一般,先是愣怔了一番,又走上前来用脚踢了几下姚菁,又比着姚菁的鼻子探了好几次。后面大约是看姚菁完全不动了,这才跑出去喊人: “出事了!出事了!” 听到喊声,另外两个男人很快就跑来,手忙脚乱把姚菁架起来。慌乱之下,几个人走的都不是一个方向,差点把姚菁给五马分尸。 年轻一点的男人喊:“校医院!先去校医院!” 紫唇男人喊:“校医院没人!今天王大夫休息!” 穿着皮夹克的男人抱怨:“他哪天不休息!妈的!他就没来上过班!” “那就去张大夫那里!” “张大夫那里死贵死贵!” “他妈的!先去!” 于是姚菁就被抬着送往校外一个小诊所。 诊所的张大夫见人来,叹了一声去取器械:“怎么又给打成了这个样子,脑袋上这么大一个豁口,打死了怎么办呢?” 那紫唇老师事不关己似的,把手插在裤兜里:“我能怎么办?我有几百个分身一个个盯着他们去?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人怎么专找她一个?——她本身也不太平。” 这语气——他甚至觉得重伤如此的王二花是给他惹麻烦。 稍年轻一点的男人说:“现在这些学生太不像话!好几次我看见他们在旧教室那里打人,他们下手没轻重,出了事谁能担得起?我看,是时候整顿整顿!” 紫唇老师哼了一声:“小李,你别只会发表言论,有能耐你天天管去!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死了人都不见得有人来管,更别说这种没死的。” “家长也都不管!”被叫做小李的年轻男人激动地站了起来,似乎“死了人”这三个字刺激到了他。他说:“早先吕圆那事儿,明摆着就是被那几个人逼死了,甚至就算成是他们打死的也不为过!派出所的人来问,家长居然承认是自己寻死的。后来我去打听,才知道那家长说收了人家一千块就轻轻放过了!一千块一条人命!”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懊悔情绪表露不已。 “小李!小李!”皮夹克男人抓着这年轻男人的袖子,劝他平和一点,“你是县里派来调研的,再过三五个月就走了,这种事就别再放心上了!——嗳,吕圆那丫头也是,家里七个姐妹,事发的时候他妈肚子里还有一个呢——自然对她是不管不顾的。你不知道,能给家里带来一千块钱,她父母觉得女儿这条命还算不亏呢。人家父母都这么想了,你又再讲什么英雄主义!” “老范,话不能这么说,我——” “张大夫!”那紫唇老师打断前两个人的话,不耐烦发问,“这丫头咋样儿了?” 张大夫检查过后,口气冷淡:“最好还是去县里拍片子吧,人虽然已经醒了,可伤不轻,以免留下什么后遗症。” 李老师站了起来:“我去找车!” 那紫唇老师冷笑一声:“去县医院,谁拨款?谁负责?——你明明知道这丫头和吕圆差不了多少,她爹那样的烂样子,能有钱给她去县城?” “学校有应急基金的!”李老师说。 那紫唇老师说:“有个屁!等你审批下来这丫头都凉透了!小李,你别充什么英雄主义,也别太理想主义!” 小小的诊所里烟雾弥漫。昏暗的光线下,姚菁看不清这几个男人的脸,不知道他们具体长什么样子。他们没有询问姚菁,你一言我一句地决定着这名可怜学生的命运。 他们仿佛并没将姚菁当做一个活着的人,而是街边快死的一只猫一只狗。 “学生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这钱我出!”李老师被紫唇老师噎了一下,终究下决心似的说出这句话来。 “小李!”被叫做老范的男人叹了口气,“一两个月没发工资了,你连彩礼都没凑齐,又干什么去做这英雄事。依我看,还是送回她自己家里去吧,至于说她家里是要告状还是要追究,任他爹怎么安排——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紫唇老师追哼笑了一声:“老范,你说的轻松!送?现在她站都站不起来,你送还是我送?谁送谁倒霉!” “那你说怎么办!”李老师愤恨又坐下,似乎是讽刺一般瞧着紫唇男人,“刘主任,你是领导,你说了算!” 紫唇的刘主任没再接话,反倒是皮夹克老范来打圆场:“这样吧——张大夫说了,人已经醒了,初步看没有什么要紧。咱们请张大夫给她简单做个包扎,找几个住校的靠谱的同村学生送她回去,再放她几天假回去养伤,后面有什么事,再说。现在说什么都太早,咱谁也负不了责。” 虽说姚菁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倒霉到再死一遭儿,可这几个男人已为人师,居然想用三言两句就把学生的命给轻轻放过去——你们也太会推脱责任了! 可从他们的对话来看,这身体的原主应该是个极其势单力薄的孩子,如今就算她拼着一条命想闹起来,心底也没有什么把握。万一一个不慎又把命丢了,那就更加不值得。 更何况,现在她不仅对这具身体不适应,对原主周遭的环境也不熟悉,当下,最好还是先静观其变,再求别的。 姚菁在无限混沌中说服着自己:“天塌下来,只要还活着,我姚菁也能再顶回去。我还指望着回去狠狠质问宋宁远和周闪闪呢!” 几个老师说定了关于王二花同学的处理计划,凑了点医药费付给了张大夫。 张大夫给王二花的头上扎上一圈纱布,喂了几个药片,叮嘱说:“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干重活儿。这药片吃下去,精神会有些恍惚的,但不要紧,好好睡几天就好了。” 范老师出去找了还在自习的两个高年级的女学生进来,指挥着他们把姚菁带到学校拉货的三轮车上送回家去。 一个高个子女生,别人喊她“芳芳”。芳芳似乎和姚菁——啊不,王二花——是比较熟悉的,因芳芳几次为二花气愤发声。 芳芳皱着眉推车,咬牙切齿地提到欺负二花的那几个校霸的底细: “那个许天笑,他爹在教育局当官,他妈也是分管这片的领导。他到处惹是生非,被城里的学校都开除过。因为县城没学上,才硬到我们这里蹭个学籍读书。因着有一对好父母,他不管是在城里还是乡里都和土皇帝似的没人管。” 另一个姑娘有些腼腆,她的眉毛很好看,浓密却自然,但略略有些显“八”字,这是因为她长时间保持忧虑的表情。 她应该是叫“贾云”。 贾云几乎要哭出来:“圆圆就是他们害死的!这之前是圆圆,这之后就是二花了!” 芳芳跟着打抱不平:“吕圆死得真冤枉!这世上为什么没有鬼魂?不然该叫吕圆把他们几个人的命给锁了去!可恨老师和吕圆爹妈他们,也并不帮着吕圆,好好一个人就被磋磨没了。” 贾云推着车,哽咽道:“最可恨是李如雪,借着自己父亲和那个杂碎的势力,把自己当土皇后。还有那个董欣,仗着自己皮囊长得还不错,其实心肠最歹毒。” 芳芳的言辞显然比贾云要锋利些:“他们觉得自己有身份,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谁不知道他们是无处可去,不得不待在我们这穷地方。真希望他们快点中考完,快点离开这里。” 贾云越说越气愤:“赵良和张全那两个狗腿子且先不提,就说那个许强,从前多猥琐,狗一样的人,现在也把自己当国舅。他们六个,蛇鼠一窝!” 两个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都明白就算说再多,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她们望了望晕在车子上的王二花,沉默着往二花的家里走去。 第3章 魂穿王二花:王二花为何这样 1998年秋天,十三岁的王二花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到了庄胜镇中学。1999年秋天,学校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市优秀企业田氏集团捐赠的新三层教学楼已经盖好,县里领导要来剪彩。 第二件大事,是旧的平顶教学楼被提前封锁,所有学生提前搬迁到新教学楼去——听说,是因为里面被发现吊死了一个女学生。 后面这件事,学校坚称是谣言。学生们被全新的教学楼吸引着,很快也就没人再理会那旧教师中发生了什么。 众所周知,田氏集团是许天笑的娘舅家,许天笑能在这里为所欲为,田氏出了很大的力气。来剪彩的领导名单里,也包含许天笑的父亲。许天笑还作为学生代表表演了英文短剧,听说那天他爹笑得连补了牙的银包齿都被人看见。 新教学楼在剪裁当天开启搬迁,按说是个喜庆的节点,可没想到下午时分,就发生了学生丢钱的问题——一个女孩子控诉王二花偷了她的钱,一路骂一路死死拉着二花的手往教务处走。 学生们看热闹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女学生举着二花的书包:“我亲自翻出来的!二十块钱,还写着我的名字!” 这女孩子叫赵良。 众所周知,赵良是李如雪和董欣手底下的“一号人物”,她自我定位是女生群体的三把手。李如雪做了学生会副主席后,赵良就做了女生督察队的队长,她把这种权利当做一种荣耀,简直像是新时代的保安队队长。 她一贯被李如雪或董欣作为长杆枪使唤,可她本人享受这种被使唤的感觉,属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教务处里,主审此案的是刘刚刘主任,陪审员可就多了。 学生会副主席李如雪提出善意的意见:“既然钱都及时找到了,我建议就不要大张旗鼓处理了。二花平常很老实,也许是家庭条件不好,一时短了手所以走错了路。老师,依我看,送回家去请家长教育两三天就好了,就别记过了,记过不利于她升学呀。” 李如雪看似在给二花开脱,实际上锤死了二花的罪名,还暴露出她的目的:让二花的丑事传到家里去,让她那酗酒家暴的父亲来整治她。 董欣戏谑般说了一句:“王二花,你以后别干这没脸的事了,一次又一次的。” 刘刚看了一眼李如雪,说:“今天也太晚了,都散了吧,明天再说。” 显然他想冷处理。 李老师气愤发声:“我不相信二花会偷钱。二花是优秀学生,她的日常行为大家都看见的。再说,谁偷了钱大而皇之放在书包里给你找!” 赵良说:“李老师,你也太偏心!原来你是用学习成绩衡量人好坏的?我被人偷钱,我才是受害者!她家里穷,眼皮子浅,爪子又轻,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李老师一听,愤恨站起来:“每次都是你丢钱!上次你说吕圆偷钱,这次说二花偷钱,你的钱也未免丢得太勤些!” 赵良一点也不怕:“之前就有人怀疑过她手脚不干净,她俩也许就是一类人!现在人赃俱获,老师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李老师说,“钱到底也没丢,拿回去好了呀!” 赵良挑着眉毛说:“不行!李老师,你这样做判官,我不服,你们居然包庇偷钱的人!只怕这种事传到县里去,有损您的名声呢!” 赵良不过是跟着李如雪的一个跟班,都已经学会威胁老师了。 李老师愤恨道:“你去传!你去传!我还怕你了?今天这事我管定了!” 办公室的气氛很紧张,明显赵良是一只咬上了就不松口的野狗。教务副主任范雄吐出一个烟圈,瞧了一眼二花,幽幽开口道: “二花,这钱是你捡来的吧?” 二花是聪明孩子,只一瞬,她就明白了范雄的意思。为了息事宁人,二花跟着低声说:“是的,是我捡的。我想着放学后就交给老师。” “你扯谎!你偷的!我不揪出你,你肯还回来?”赵良还是咬着不松。 二花看着她,又看了一眼窗外包围着的学生们,咬牙发声:“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偷的,可你也没别的证据。我和你并不认识,也不是一个班的,甚至不住在一个宿舍,你能在我书包里找到钱——看来,你竟是翻过了所有人的书包才翻到我吧?” 一时间,丢钱的原告也背上了偷窃的嫌疑,角色反转了。 赵良没编好故事,她以为二花和吕圆一样是软性子,现下她被二花反将一军,一时间无言以对,尬了一阵说:“是有人举报!有人说是你偷的!” “是谁!”李老师紧接着问,“现在就把证人拉出来,我们对质!” 范雄趁势平息:“好啦,说白了就是一场误会,同学之间还是要友爱相处。二花,你回去吧。赵良,钱找回来就算了吧——倒是你的学习成绩下滑得厉害,别让我找你父母谈话。” 不难看出,赵良冤枉二花这事,很明显是受了那几个人的指挥。可赵良到底不是个聪敏人,办事总是经验主义,她上次用“偷钱”的法子对待吕圆,以为这次也会奏效,可她也是没想到,栽赃也得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 此事结束后,李老师的气却还没压下去。他在办公室转来转去,仿佛一头无处发泄的公牛:“这是一群怎样的孩子们!他们完全不怕法律!我亲眼见过他们欺负同学——就好比把一只羊拉出去宰了一样,他们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先是污蔑、威胁,后面再孤立、伤害、逼迫,直到发生惨案。而这流程,居然还有那样的家长做保护伞!吕圆已经是个悲剧,不能再发生那样的悲剧了!” 范雄叹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灯芯绒上衣:“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在我们这样的地方,简直和豺狼进了兔子窝没区别。只能求他们快考走,考到城里去,回到他们的森林中去。” 说罢,他熄灭了烟头:“小李,我还得回家收玉米,值班就交给你了。” 镇上老师收入微薄,下了班还要恢复农民身份靠天补助点口粮,别说对抗那样的豺狼,能披星戴月地教这批学生,已经算很负责了。 李老师无奈地点点头,瘫倒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心中五味杂陈。教育的路如此艰难,他不禁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值得。 从不抽烟的他拉开抽屉,点上了一只。 赵良这次栽赃失败,不仅没让二花屈服,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愚蠢。这种愚蠢想必她自己也感觉到,所以恼羞成怒地将这件事添油加醋汇报给李如雪和董欣。 是夜,二花就被李如雪等人从宿舍里“请”出去了。 赵良抱着手臂羞辱二花:“看你这清高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个高门小姐呢。听说你爹是个酒鬼,你妈是个娼妇,你哥哥姐姐都是傻子,这样的背景,都敢这么豪横?——你可真是我见过最牛的了。” 显然,他们对她的家境了如指掌,知道她反抗也没有什么结果。他们找的就是像吕圆和二花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他们喜欢玩弄这样悲惨的人来获得快乐——而玩弄这样的人,他们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李如雪和董欣远远站在一旁在抽烟,还不时说笑着,好像在观赏一场与她们无关的戏。 二花咬着嘴唇,可到底也没哭,她低下头哀求说:“放过我吧,我真的只想读书。”到现在为止,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盯上。 赵良感到很好笑:“读书给你都读傻了。求人得要用软话说——这样吧,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放了你。” 那些人嬉笑着把二花往下压,可二花死也不肯跪下去,她只是盯着赵良。 赵良“呦呵”一声,吹了一口手里的烟蒂:“腰板硬是吧?我非要你软。我最是能治你们这种犟驴。” 她这么一说,一群人就把二花压倒在地,扒光了她的衣裳。赵良手里烟蒂逐渐靠近二花的屁股——这是她们欺辱同学多次才总结出来的经验——这里不会给别人看到,也就不会留下明显的证据,而对于长时间坐着板凳上课的学生来说,这里受了伤后也是最煎熬的地方。 伤痛会伴随着知识的摄入,一直长到骨子里去,永生难以忘怀。 贾云曾说过,有一次,这群小恶魔用锁门的锁链将吕圆拴在厕所的铁柱子上一整夜,第二天吕圆被发现的时候,周围落了一圈的烟屁股。后来等吕圆死了装殓的时候,她偷偷看过,吕圆的屁股上就和蜂窝似的——那全是他们用烟蒂烫出来的疤痕。 她手里的烟带着青青的尾巴开始靠近二花。 第4章 魂穿王二花:王二花为何这样2 赵良手里的烟轻轻在二花的腰间皮肤上吻着,不一时绽开了一朵花。这群恶魔已经有了经验,知道烟是个脆弱东西,绝不能用力,一用力就断了或者灭了。 一支烟要两次用,抽一半用一半,这才能享受双重快乐。 从头到尾都站在一旁抽烟聊天的董欣,在烟雾燎烧中,好似一尊自地狱而来的塑像。她听见二花的嚎叫声,居然笑了:“这丫头比那丫头得劲,看着个子小,但经得住玩儿。” 二 “哼,小娼妇。”赵良和董欣一唱一和,不曾想,她手底下一用力,烟灭了。 董欣远远笑说:“哟哟哟,赵良,你是熟手了,怎么还把握不好分寸?你看你的手太重了,火都灭了。” 李如雪跟上一句:“一块钱呢!好好一支烟,浪费了。” 董欣说:“如雪,你吃这丫头的醋,那你该自己上才解气呢。” 李如雪呸了一声:“你傻了?说的什么屁话?这种低贱东西,怎么配和我争高低?” 董欣“哦”了一声,又点上一根烟递过来:“我还不知道你?别人一靠近天笑你就炸毛。这个丫头虽然长得不如吕圆,可脑子好使的很,很得天笑的青睐呢。说不准再过些日子,她成了咱们的真嫂子。” 她好像是在嗔怪李如雪悍妒,可每句话又都把二花推向李如雪的毛点上,让李如雪更加咬牙切齿。 李如雪听了,顺手就接过董欣的烟,对着二花威胁:“磕头还是点烟,凭你自己选,可别说我逼你。” “我和许天笑一点关系都没有!”二花几乎是嚎出来。 赵良上前来,“啪”一声给了二花一耳光:“就你嗓门大么?去年校庆的时候,是谁抢了欣姐的主持人?是谁和天笑站在一起像个娼妇一样地笑?那次就算了,今年你又奔上去和他搭档英文短剧,你当我们瞎么?” “那是老师安排的。”二花奋力争辩——若不是学校强行要求她必须上场,她绝不会,也不想和这些人扯上一点关系! “无所谓。”赵良接过李如雪手里的烟,笑得阴狠。她仿佛根本不在意那些所谓的原因,只是喜欢听人的惨叫。她俯在二花的耳边说:“必得让你长长记性,你才不敢有下一次。” 二花怎么可能有下一次?——可赵良她们却总是能找到借口,又或者有时候完全没有理由。 二花决定去找许天笑。 二花认为,这一切的开端是许天笑,她期望许天笑能稍微出手帮一帮她。 二花哭诉:“......也许他们误会了,认为我和你走得太近......可我也没有......我只是想好好读书......我想,请你帮帮忙。” 许天笑听过后,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他们欺负二花的事不值一提似的。他毒蛇一样嘶嘶嘶咬了一阵嘴皮子,问:“你现在是——求我保护你,对吧?” 二花觉得他这个描述不太对,可是意思是一样的,所以她点点头。 面对二花的请求,许天笑完全不当回事,笑了一声,说:“他们就是喜欢闹,其实只要你听话,对他们服服软,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听话?”二花不懂。 服软?听话?跪下磕头? 二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语气生硬:“他们欺负我,我为什么还要服软听话?” 许天笑觉得好笑,眼里没有半分同情:“你有不服软的本事吗?” 他这句话一出,浇灭了二花所有的希望。 她早该想到许天笑是个混沌的纨绔公子,压根不会共情她的痛苦,也不会对她产生同情心——好比人在踩死蚂蚁的时候绝不会产生同情一样。 现在,二花这只小蚂蚁后悔自己居然想把求生的希望系在他身上。 二花颤栗了一瞬,好似秋风中的槁木一样,转身要走:“好吧,是我想错了。” 许天笑见她要走,冷笑了一声:“喂,你这是给我脸色看么?” 二花转身说:“不,我不敢。我本来是求你的,可现在我知道求你没用。” 许天笑说:“我教你一句学校没教你的——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这样的表现,我很难答应你的请求。” “我本不该求你。”二花鼓起勇气,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求你的前提是,你不是始作俑者。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是加害者之一。” 许天笑脸上堆砌着的冷漠笑容一下子沉下去,整张脸发灰。他排骨一样的胸椎起伏着,好似一只站起来的灰色的眼镜蛇。 他站起身来,一脚踢开本就破旧的桌子,就好像踢走一件碍事的垃圾一样。桌子不稳,砸落在二花脚边,发出沉闷一声,借着这一声声响,许天笑摆明了他的态度: “看我脸色好,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二花的眼睛里因为恐惧而涨满了泪水,可她没有躲避许天笑那阴狠毒辣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与他对视,直到眼泪淌下来。 许天笑道:“你连口饭都吃不饱,勉强有个人格罢了,还想和我坐在一个桌面上聊平等?说什么始作俑者,我到底是拿刀捅你了,还是扒过你这身脏皮啊?” 二花的声线颤抖地不成样子,她几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许□□污吕圆的时候,你是在场的,但你故意视而不见。如果许强等人不是借你的势力,他绝不敢做这样的事。如果说许强他们几个是用身体做的坏事,那你是用精神做的!你享受他们用卑劣的行为来放大你影响力的感觉,你享受他们烘托起来这种唯你独尊的感觉不是吗?” 许天笑的脸色愈发阴沉,似乎被二花戳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你来审判我?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二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走上了吕圆的那条路。 吕圆和二花算是认识。 芳芳和二花关系好,是发小;吕圆的表姐贾云和芳芳是小学同学。所以时不时地,二花也能从芳芳和贾云嘴里听到些吕圆的事情。 吕圆家里连生了好几个闺女,她是老五。她爹常年在外面打工,她妈因为产育亏空,几乎没有劳动能力,她家里的条件和二花不相上下。 吕圆的姐姐们都已经辍学,有些甚至根本没念过书。按照吕圆家里的情况,勉强读完初中,她的求学之路也不会再延伸。但是吕圆知道,考到重点高中,自己的命运就能有所改变,所以吕圆很努力,几乎可以说是班上最勤奋的孩子。 吕圆和贾云他们同一级,都比二花早读书一年。没想到吕圆上初中还没一年就辍学了,后来她经人介绍去打工,没几天又回家来,一脖子吊死在旧教室里。听说入殓的时候,吕圆全身都是伤痕,紫黑色淤青遍布全身,死不瞑目。 鉴于不太亲密的关系,二花也没能去出席吕圆的葬礼,独有听贾云来哭的时候,听一听吕圆的悲惨经历。 现在,二花好似重蹈了吕圆的辙。 在二花和许天笑闹翻之后,事情更加恶化。小恶魔们对二花进行了“报复”。 二花数次被李如雪她们截到旧校区的厕所里去教育,身上的伤就没好过。她们仿佛将欺负二花作为一种日常的锻炼,有时候甚至找不出个理由。无论二花是在自习还是在吃饭,两三个女孩押着二花就往厕所拖——她们甚至能精准避开老师,动作迅速到好似精心排练过。 最毒的还是董欣,这人看着好像每次都不参与到其中来,可往往几句话就令李如雪因悍妒而暴怒。 她说:“如雪,你看她那一头秀发,和春天的韭菜似的,怎么不令人着迷呢?我要是天笑,我也要多看两眼。你的发质就不怎样,依我看,你要好好向人家请教怎么护发才是呢。” ——李如雪当即就把二花的头发剪得和荒草地一样。 她说:“如雪,你知道天笑最爱女孩子什么吗?——手臂。他不是说,吕圆的手臂摸起来和猫爪一样柔软吗?” ——这李如雪就用烟把二花的手臂烫成了蜂窝。 她说:“二花这孩子就是韧劲儿强,你打她十个巴掌她不吱一声儿的。” ——李如雪就打十个巴掌来做实验。 打了一阵,李如雪累了,抓起二花的头发:“王二花,你这种人,活着真是太碍眼。许天笑对你算是脾气很好了,那天你那样说他,他也没把你怎么样,要是挨着别人,他兄弟们轮你也轮好几次了。” “同是女生,你们几个居然帮着他们作恶。”二花并不屈服,嘴角全是血水。 李如雪哈哈笑了两声:“别分什么男女,人只分贵贱。你们这种浮萍一样的人,就该被踩在脚底下。你要是还是这幅趾高气昂的样子,我谅你走不出这所中学。” 二花说:“你仗着老子有势力,横行霸道,哪天你老子没了,你不也是任人凌辱吗?” 李如雪啪一个耳光甩过来:“你全家都死绝,我爹也不可能死。人生下来就有高低贵贱,你不服气也罢,诅咒我也好,反正我活得好好的。放心看着我们这种人快乐活下去吧,你和吕圆的下场会一样的。” 二花抬起倔强的脸:“借你吉言,我一定会活着看到你们被惩罚的那一天。” 第5章 魂穿王二花:王二花为何这样3 “还嘴硬。” 李如雪冷笑一声,去喊她的得力下属许强:“许强,我晚上还有别的事儿呢,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 “得嘞!”许强似乎是得到了一个命令一般,肥胖的身躯一下子蹬跳上前,就手撩拨了一下二花的刘海,说,“小东西,陪哥哥玩玩吧?” 狗仗人势的形象表露无遗。 二花别过脸去,狠狠看着他。许强又粗又胖的手和鹰爪一样扣着二花纤细的肩膀,强迫着她不能动弹,他腾出一只手去摸二花的脸: “王二花呀王二花,你瞧瞧你自己,要说你配笑哥,根基门第、长相谈吐都差得远呢!要说配我——也只能算将将可以。你想,与其等到时候你爹把你卖给我,还不如咱俩现在就谈上呢。这之前,你爹不就已经卖了你姑姑么?你放心,我对你好就是了。” 见李如雪几个嬉笑着往外走,二花也瞅准时机就往外跑。 “跑?你跑得掉?”许强一把就把二花拽过来压到在地,二花听见自己骨头触地的声音。 二花吓得差些要窒息,她求饶似的着李如雪和董欣,希望她们能看在同是女性的面子上帮帮她:“别这样!——别!” 但她们没有。 董欣甚至返身回来去激许强:“你有那么本事么?上次那个吕圆你就没压住不是?这一个呛口小辣椒,我看你也悬。” 许强盯着李如雪,笑嘻嘻说:“上次是我没经验,这次我可不是个雏儿了!你瞧着!”他垂着涎水的脸压下来。 ——“不要!不要!” 二花的声音和姚菁的重叠,声浪好似二重奏的悲剧结尾。 ——“不要!不要!”姚菁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她周身冷汗涟涟,心里砰砰直跳。她大口喘着粗气,好久都没平静下来——她似乎在梦中见证了二花上初中以来的这一段遭遇。 昏暗的屋子里只留下两个叠起来的板凳,那是芳芳、贾云看她睡熟后悄悄走了。 不!这不是梦!这一切就是二花的亲身经历。 姚菁耳边犹然回荡着那些小恶魔的笑声,这笑声提醒着姚菁,二花的痛苦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残酷现实。 二花,二花,可怜的孩子!可怜她空有一腔梦想,可她走不到那光明大道上,更别说奋力向着未来奔跑。 噩梦过后,姚菁尚还在清醒过程中。刚压下呼吸频率,忽然有个人打开门帘走了进来。 逆着光,姚菁没能看清来着的面容,只觉得此人有些伛偻。等这人走近再一看,原来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二花——”那女孩子握着二花的手哭起来,“你怎么上个初中,多了这么多事。你怎么惹上了那些人?” “不是我惹他们,是他们惹我!”姚菁脱口而出,仿佛和二花合二为一。 “你从小就要强,可你也不能太要强。”女孩子擦着眼泪,“我听她们说了,你在学校很受委屈。可是他们的背景大,我们惹不过。二花,要么别去上学了,你瞧你,全身没有一处好地方!姐看着真是心惊胆战!” 原来这是二花的姐姐王大花。 姚菁尚还在理顺二花的遭遇和经历,也没空去安慰王大花,只是呆呆坐着。 见妹妹不说话,大花哭得更狠:“学上不上无所谓,命要紧啊。你可不能和吕圆似的,你知道那孩子死得多惨!” 姚菁捂着头,不耐烦地去拿话去堵大花聒噪的哭声:“别哭了别哭了,本来头就痛。烦死了。” 大花擦着眼泪,一双没有光的眼睛望着屋外:“爹又喝醉了,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家里还有些剩饭,我才端出去热好了,你好歹先吃点。” 这时候姚菁才注意到大花手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碗,碗里盛着几块馒头,下面铺着一层微微冒着热气的菜。 这屋子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甚至从大花进来到现在,姚菁都没看清大花到底长什么样子。 姚菁说:“天黑了,开灯啊。” 大花说:“这屋子里没有灯。” 姚菁看着床上的书册,问:“没灯怎么读书?” 大花说:“你伤了头,不记得了吗?咱们家好久没交电费了。爹说,没必要点灯,天黑就睡。” 姚菁瞪大了眼睛,心里想——啊,噩梦,噩梦快过去! ——啊,快跑,二花快跑,姚菁快跑! 大花没注意到妹妹的特别之处,只是殷勤递上筷子,催促着妹妹多吃点。 馒头到手,粗糙梆硬,触感和胡乱敲开的大理石似的,咬了一口咬不动。吃了一口菜,是馊的,也不知道放了几天,甚至尝不出刚刚那一筷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天啊,姚菁心里想,噩梦,噩梦快过去。 可无论她怎么祈祷,睁开眼眼前并没有任何变化。厨房里一面奇形怪状的镜子照映着王二花的面容,证明当下的生活不是个噩梦。 ——姚菁必须认清现实,她现在是王二花了。 姚菁还没来得及崩溃,屋外忽然传来打骂声,她在大花的搀扶下一瘸一拐掀开门帘悄悄观察,发现一个潦草的男人揪着一个傻子拼命捶打,已经从大门外一直打到了屋里。 王大花见打得太狠了出去劝架,结果顺手就挨了几个耳光,清脆响亮。 很明显,那就是二花爹王红旗和二花大哥王一贵了。 潦草的王红旗比鸡屁股底下的鸡窝还潦草。 傻子王一贵是大号的潦草鸡窝;他那眼睛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各自为政,挨打的时候甚至嘎嘎直乐。 听声音,应该是王一贵不知从谁家偷了几个土豆烧着吃,结果被人家抓了个现成。人家把王一贵捆在电线杆子上示众,等着王红旗去解救。父子俩在别人的嘲笑中回到家来时,王一贵脖子上还挂着几个烧了一半的土豆,像是鸡鸣狗盗不修边幅般的沙和尚。 姚菁简直要崩溃了! 为什么要这么难的开局啊! 我欠老天什么啊! 心里这么喊,嘴里一声也不敢出。就算王二花挨打习惯了,不见得姚菁就能习惯。 她被这三个人震得目瞪口呆,还没想到应对方法呢,潦草的王红旗发现了她。他气势汹汹,一把攥着她的领子把她拉出来,不分横竖就下手:“你们一个个,全都学会偷东西,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你哥在村里偷东西,你个死丫头在学校偷东西,你们一个个——我生你们干什么!” 大花扑上前来,替妹妹又挨了几个耳光。她嘴角的血丝伴随着嚎叫时的口水喷出来,在夕阳光辉下像个血色喷雾。她抱着王红旗的腿,咧着嘴哭喊:“二花受人欺负,身上还有伤呢,爹,你不能再对她动手。” “打死清净!”王红旗更加火上浇油,回身去找趁手的工具,一边找一边喊,“打死了完事!” “去找奶奶!”王大花喊,“快去二叔家里躲一躲!” 王一贵虽然傻,但是一听大花这话,拔腿就走。显然,这兄妹俩挨打已经挨出了一定的经验。 姚菁糊里糊涂的,也立即跟上。 三姊妹来到二叔王锦旗家里,果然王红旗没追过来。 二叔王锦旗两口子暂时不在,只有祖母庄氏借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坐在门口歇息。庄氏穿得得体,一看就知道是被供养的很好的老太太。她一手拿着蒲扇,另一手捉着一只手绢子,好似一个娇贵的老小姐。 难以想象那个潦草的醉汉王红旗居然是她生的! 庄氏见她兄妹仨这幅样子,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挨了打,不免叹了两句:“孽障哟!什么时候是个头!” 正这时,王锦旗两口子回来了。夫妻两个都只打眼瞟了一下她兄妹三个,也没说话,关系生分到还不如邻居。 大花率先问了好,二婶子从桃花一脸不耐烦:“你们这哪像个样?这么大了,还天天疯疯癫癫,和狗似的在村里跑,别人都把我们家笑话死了。” 庄氏瞥了从桃花一眼:“孩子们有难处,你嘴上也留点情分,好歹是侄子侄女们。” 从桃花说:“难处?篾匠赶场担一担——前后都有篮(难),上了湖南上海南,哪里不是南(难)。我一个好好下苦过日子的人,因大哥一家被人指指点点的,谁又来体谅我的难处?” 庄氏哼了一声:“那就该是你的命呗,你怪谁?” 从桃花不知呸谁一声,扭身进屋去了。 过不多久,王锦旗洗完脸出来泼水,他问:“今个吃什么?” 老太太还没说话,从桃花又拿着毛巾出来站在门槛上,说:“吃什么?吃汤面呗,多三张嘴,干面也不够啊。这仨娃儿不会找时间,现在才来——你们要早一个时辰,没准儿能吃上你们奶的满汉全席呢。” “哼。”庄氏斜眼瞧着从桃花,嘴皮子不紧也不慢,“如今咱们不在一个灶上吃饭,也并没要你猪肉鸡蛋的伺候,我是吃满汉全席还是吃糠咽菜,那也是我的事。” 两个女人吵架,当家主人王锦旗是一句话也不多说。泼完水,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冷不丁问了二花一句:“二花,一杰和一灵今天都还在上学,你怎么回来了?” “是呀。”从桃花接上一句,“今天太阳从西边来,从前你二花可从不进我们院子。” 姚菁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口子是在问她——她还没适应自己就是王二花的这个转变,半天了没回话。 第6章 王二花2.0跑之前得先站起来 见姚菁没回答,大花擦了嘴边的血丝,笑吟吟替妹妹来接话。 只是她不知怎的,有些口吃:“婶——婶——婶子,我们不吃饭——爹——爹醉了——我们一会就——就——回去。” 从桃花一边刷锅,一边道:“你爹那口马尿,不知早晚能戒掉!要说你爹的心病,还是你妈。要你妈在,他什么混账事儿都不干的。你说你妈也是,好歹她生了你兄妹几个一场,怎么心就能那么硬。” 一贵一听“妈”这个字,就手舞足蹈兴奋起来:“妈——妈——” 庄氏白了从桃花一眼,来问二花:“二花呀,你二叔问得对,你怎么不去上学?” 姚菁心想:好歹是亲人,难道我头上裹着纱布你们看不到么? 王锦旗擦着脖子,并没问侄女伤的重不重:“前些日子你作文竞赛的奖状,人家寄到村上,我收到了。你倒是个厉害人儿,比一杰和一灵强。” 从桃花跟着说:“一杰脑子也好使,聪明得很,只是心里担着事儿,压力大。” “他?他担着什么事!”王锦旗说,“他吃得好穿得好,每个月你还给那么多零花钱,他能有什么事!” 从桃花推了丈夫一把:“这个家的未来就指望着一杰,这么多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可帮衬的,以后还要他照顾。这么大一摊子,全在他肩膀上,你说,他心里有没有事儿!” 王锦旗不接妻子的话,擦完脖子,说:“汤面就汤面吧。上次不是还有肉臊子,都热上。”这意思,显然是要留三兄妹吃饭。 从桃花抖一抖围裙:“臊子?”她眼睛斜着搭在庄氏身上,“前天妈不是说,可怜大哥整个冬天没吃上肉,臊子放着怕坏,就送给大哥去了么?现在你又来问我,我可盯不住这样的账。” 姚菁一愣——刚才吃的那一碗,怕不是就是“前天送的臊子”。 想到这里,她呕了一声,胃里一阵翻腾。两碗馊臊子就能引发一场嘴仗,姚菁不禁感慨,王家的琐事比馊了的臊子还浓烈。 强忍着不适,姚菁可怜二花,这么多的血亲,没一个真正能为她办点实事的。 回想过来,她又可怜自己: “姚菁啊,你的命也不简单。” 眼见母亲和妻子就要吵起来,王锦旗不耐烦地终止这场闹剧:“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天天要练几句嘴儿。桃花,做饭去。” 从桃花翻着白眼进厨房去:“全是会吃饭的嘴,没有能劳动的手!” 屋里从桃花的铝制水瓢咣啷一声,估计是砸到缸里了。 大花也还是有骨气,听见厨房从桃花的脾气不好,她站起身来,推着一贵和二花就要走:“走——走,回家去——走。” “饭都好了,吃了再走。”从桃花返身又出来,“跑什么呀,好像我要吃了你们似的。” 大花是一点也不愿多留,也并不回应从桃花,只是旋风一般拉着二花和一贵往前跑,力气大得惊人。 堂屋里,王红旗已经斜趴在炕上睡着。他呼噜声如雷,嘴角还挂着涎水。大花上前去把父亲扶正,又盖上被子,十足一个贤惠孝女。 姚菁看着大花,心中五味杂陈,头上剧痛不已。 跑!必须跑!——这是活命方针,这是这剧本的主旨核心!一定要跑! 可现在的问题是——姚菁的灵魂已经和这具身体合二为一,除了梦到的那些经历,她已经完全记不得王二花任何的事情,故而她现在甚至认不得出村去的路。 她需要时间去了解王二花,才好步步为营找到出路。 从目前经历过的事情来看,二花家是一点可利用的资源没有,她不被打死或是卖掉,那也算是万幸。而且她年纪太小了,小到都谈不上什么“人生经历”,更别提找什么人脉背景。她能利用的唯一资源,竟只有自己本身。 可是她自己,也是这样势单力薄。 若要再找一个能了解二花的地方,那就只剩下学校。 可学校还有那群恶霸。 “怕什么!”姚菁想,“我一个成年人,还玩不过那群小毛孩子吗?” 知己知彼,是开启跑路计划的第一步。姚菁开始翻找二花所有的东西,笔记、日记、书册等等,床上的、床下的、墙上的、地上的,连二花存着的报纸都不放过,她试图从这些文字中拼凑出二花的人生。 幸运的是,王红旗和王一贵大概从来不进厨房,所以二花留下的这小小天地,居然没有被破坏过。 她发现二花比自己想象中要坚韧得多,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药品盒子,她也能将其作为一种剪报收集,并贴心地将寻常见到的病症分类。村委、学校的报纸,也被她精心收集,很多竞赛的渠道都是从这种报纸上来。 诸如此类的细节,无不透露出二花小小年纪下所蕴藏的智慧。 姚菁心中涌起一丝敬意——在这黑暗的生活中,二花坚强地打造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二花在日记中记录了许多对未来的憧憬和计划,字里行间透着不屈与希望。可越是到后面,二花的日记也就越模糊,近期干脆不写了。 是啊,一个精神世界再丰盈的孩子,也毕竟是个孩子,经受着来自家庭、学校的霸凌和欺辱,撑不下去才是正常的吧。姚菁一边看一边为二花难过,她暗下决心,要借助这些线索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同时也不辜负二花的这份坚韧。 二花,你把身子借给我重生,我带你冲出去! 她初步有了一份计划。 休息了一日恰也是周末,周一清早姚菁便说要去上学。 大花问:“你不是说要在家休息几天吗?你这样的身子能去学校吗?” 姚菁没空给大花解释太多,没好气地说:“待在这里难道就好受吗?” 大花是个性子很柔和的人,妹妹这么说,她也并不再争辩,只默默帮她收拾好行李书包。 姚菁就不好受。 她实在见不得可怜人做可怜事,她自悔自己不该对无辜的大花以这样的口气说话,只得找个话题来缓解冷清气氛:“大花,你不上学吗?” 大花的头发丝又黄又软,但她一口气叹出来,发丝儿也没怎么动。她说:“芳芳走时说你伤了脑袋有些失忆,我还不信。这下看来竟是真的了。”她道,“你忘了吗?我是残疾人,上不得学。” “你哪里残疾?”姚菁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不对劲。 大花凄惨一笑:“我是个结巴。” “你哪里结巴?”姚菁追着问。 “嗨。”大花苦笑,“哥是个傻子,但上面没给认残疾。我若不残疾的花,你就超生了。所以我残疾。” “你——你被迫残疾?你装口吃?”姚菁不可置信地反问。 大花抬起眼睛来看了妹妹一眼,那一眼无限凄婉:“装着装着,就成真了。我在外面,已经不会说正常话了,这个样子,去读书也张不开嘴。” 天啊——姚菁奋力揉搓了一下自己眉心骨,清晰的痛感告诉她,这荒唐事儿是真的。 “走吧。我送你去村口,别误了早车。”大花帮妹妹背着书包和干粮,走在前面引路。 姐妹俩在清晨浓雾中等了一会儿,彼此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大花仿佛习惯了看妹妹的脸色,见妹妹脸色不好,她一路也就不说话。眼看着妹妹坐上了班车,她犹豫了几次,终究也没有开口。 等姚菁坐稳后,大花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到车窗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递进来,说:“二花,你没钱了吧?拿着买点补给吃,别小气,读书太费人了。” 一毛、两毛卷在一起,毛边翻起——那曾是姚菁连找零都不会要的纸币。 “不用,你拿着吧。”姚菁说。 “拿着拿着。”大花奋力一跳,把钱塞到二花的怀里,这才转身离去。 车窗外,雾气渐散,姚菁看见大花戴着破旧围巾做成的帽子在田埂上一步三回头,小小的身影在雾气里好似一只流浪猫。 一条如蛇般的沥青公路载着这小破车缓缓前行,姚菁紧握书包带,心跳随着车轮的颠簸而加速。 她知道,今天不仅是周一,也是她真正准备好挑战二花命运的第一天。 第7章 王二花2.0打蛇找七寸 班车到达的时候,学校已经书声琅琅。 姚菁深吸一口气,踏入校门,她环顾四周,努力回忆着模糊的校园布局,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尽快融入这个新环境。 校门前,有一群学生正在嬉笑打闹,为首的女孩子染着一头的黄发,身后慢悠悠跟着三四个跟班式的学生。这几个人的头发都染过,几颗头凑在一起,仿佛是挂在树上的飘着的塑料袋,红的黄的黑的堆在一起。 黄头发的女生臂膀上挂着“学生会”的臂章,正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其他学生搬桌子。那女生瞥见姚菁,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就向姚菁走来。 这女生姚菁认得,就是梦中的李如雪。 “这丫头虽然不爱读书,但起得还挺早。”姚菁心想。 “喂!”李如雪扬起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着姚菁喊,“王二花,你迟到了!” 姚菁瞧着李如雪那钢针一般硬的黄发,苦笑了一声,半大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戾气?她缓缓走近,脸上不见一丝恐惧。 李如雪也往前一步,拉着姚菁的衣领:“周一按例是要检查仪容仪貌的,同学,你这衣服不合规啊。” 被李如雪他们撕烂污染的校服挂在二花那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破旧不堪。姚菁不卑不亢,淡然回应:“家里条件不好,将就着穿。” 李如雪似乎纳罕于王二花今日的态度,可她没多想,只为难她:“不行,规矩就是规矩,回家去换吧,换好了再来。你这个样子,我们不能放你进去。” 旁边董欣和几个女生也开始低声嘲笑起来,仿佛以此为乐。 姚菁没理她,往前一步,要进教学楼去。 李如雪横身一挡,冷声道:“你的狗胆真是越来越肥了。我讲话你听不见是吧?”她像往常一样,要用手来牵二花的头发,姚菁却轻轻躲过。 姚菁是正儿八经学过两年拳法的成年人,收拾这样一个莽人不在话下。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轻巧滑过李如雪身侧,拉着李如雪的黄发马尾,狠命往地上一摔,顺势绞住了她的手臂,坐在了她身上。 李如雪倒地的声音和熊叫一样粗犷。 姚菁冷笑一声:“真抱歉,刚刚我确实没听见有人讲话,因为我的耳边,狗叫声太大了。但是,你也知道,人怎么会理会狗叫呢?” 董欣几个立马凑上来,虎视眈眈仿佛要吃了姚菁似的。 姚菁拉着李如雪的头发不放,眼神坚定:“你们要围殴我,尽快来,只是你们要动作快点,别让我把她的头发全扯下来。” 她个头比二花大,大约往常仗着人多,且二花总是逆来顺受,所以她从没防备过。现在她后悔自己轻敌了。 她的头发被姚菁死死攥住动弹不得,只用嘴巴来发狠话: “王二花,你个狗娘养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姚菁一巴掌狠狠扇在李如雪脸上,声音清脆响亮:“闭嘴。” 李如雪哪里受过这种耻辱,挣扎着宁愿不要头发也要起来和二花决一死战。姚菁可不是二花,她眼神凌厉,用力一扯,一把猪毛刷子一样的黄头发应声而落,李如雪痛得尖叫。 姚菁道:“我没让你开口讲话前,你若是再说一句,我还有让你更难受的手段。” 董欣等人见状,大喊:“快去叫老师!有人打人了!” 姚菁觉得好笑,你们打人的时候怎么不去喊老师?现在知道怕了? 老师们听说打架的事情,三步并两步往这里赶。一波老师忙着把围观学生赶回教室里去,一波忙着教育打架的两个人: “王二花!松手!你怎么也干起这种事来了!” 为首的是刘刚,从他的口气中不难分辨,他是站在李如雪一边的。芳芳说过,刘刚之所以对李如雪这样纵容,是因刘刚与李如雪的父亲关系很好。 旁边的副主任范雄也皱着眉走过来:“王二花,先把人放开,有什么事好好说。” 姚菁不肯,更是顺势又捏紧了些:“先前时候她把我几乎打死,刚刚在外面她又想动手,我这是自卫。” 刘刚不耐烦:“你别以为你成绩好我们就不处理你,现在是你打人!快放开!”他声如洪钟,意图用这声音来压迫王二花。 可姚菁不吃这套,她不是王二花。 面对刘刚的恐吓,姚菁顺势卸下书包,另一只手也攥紧了李如雪的头发,眼神坚定如铁,就好像是压着一只牛一般。她冷笑一声: “我要求见她爸,她爸不来,我绝不可能松手。” 范雄盯着二花,低声道:“你闹这么大做什么?请家长来你就能遂愿?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迟迟赶来的李老师见状,叹了口气,走上前:“二花,听我的,先放手,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姚菁眼中毫无惧怕,甚至多了一分耻笑:“不要劝我息事宁人,那样是在搅浆糊。请你们注意——我现在不是闹,恰恰是在解决问题。” 李如雪痛得眼泪直流,表情依然恶狠狠:“等我爸来了,你就等死吧。” 姚菁一个巴掌又上了脸:“叫你闭嘴了。” 这一巴掌下去,李如雪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可见打得力度更重。李如雪和被绑了的猪一样跳弹了几下,终究没再开口——果然她还是怕疼的。 周围的窗户和门上趴满了学生,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往常被欺负的二花今天怎么如此强硬。 刘刚说:“那就让双方家长都来,都来看看自家养下了什么样的孽种。”他还是对着二花呵斥,认为二花给他带来了麻烦。 姚菁盯着他:“我再说一遍,我要她爸来,没让我爸来。你们最好照办,否则我怕我豁出一条命动了派出所所长的千金,你们个个也是负担不起。” 范雄脸色一变,忙示意刘刚冷静,转头对姚菁道:“好,你带着如雪先去教师办公室等着,我们去叫人。” 二花踢了李如雪一脚,示意李如雪往前走。如此,两个人就以这奇怪的姿势走进了教师办公室,周围有些孩子想笑不敢笑,滑稽极了。李如雪踉跄前行,眼泪与鼻涕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芳芳说过,李如雪在初二留级留了两年,是镇中学年纪最大的。她一直考不上高中,她爹又清高不让她去读中专,留在学校当毒瘤。 从前许天笑还没有转学过来的时候,她不过是对低年级的孩子颐气神指几句,自打许天笑来了,她都已经陷入到逼人致死的案子里去。吕圆自杀的案子是由她父亲亲自操办,一千块就了事,也无人再翻案。 贾云也说过:“李如雪是出了名的笨,她一点本事也没有——读书不行,体育不行,什么路子都走不通。若是她家有钱,给她买一个学位也行,可是她家没那么有钱;若是她家有权,弄到城里去收拾城里人也好,可是她爸偏偏只是个乡镇派出所的。为了她考不上高中这事儿,他爸心头上一直都堵着口气儿。” 不多时,李如雪的爹李超来了。他面色黝黑,但周身都收拾得非常干净,甚至头上还抹了头油。他腰间那一串啰嗦的钥匙随着他进门的大步而晃动不停,并成为了他那大嗓门的伴奏: “我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学生这么无法无天!” 这大嗓门和刘刚如出一辙,若不探究姓氏,从说话办事的风格来看,他俩真像是亲亲兄弟。 李老师守在姚菁面前,只怕李如雪的父亲李超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李超指着姚菁就骂:“小杂种,你是活够了,学会这种手段来欺负人?还不放手?!” 姚菁面不改色,冷冷回击:“李叔叔,你好歹有身份,是个体面人,还请注意言辞。我只是自卫,若非她先动手,我也不会这样的。” 一个小女孩,居然敢仰着头这样和大人讲话——且还是有身份的大人——李超怒火中烧,完全不顾及李如雪,抄起扫把就要上来揍姚菁。他把面前这个小女孩当做年少不知事的黄毛丫头,意图用威严和恐吓来使她屈服。 姚菁拉着李如雪的头发和李超玩老鹰捉小鸡,疼得李如雪直喊: “爸爸!爸!你别激动!你倒是看看情况啊!” “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李超拿着扫把恐吓,“我可以拘你去派出所,你一辈子就完了。” 姚菁心想,我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你这样的威胁?她说:“李叔叔,有些事情我只愿意和你谈,还请你让周围这些不相干的老师们都出去才好。” 李超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个丫头这么镇定,他也想看看这丫头能玩什么花样,于是示意老师们先出去。 老师们退出后,办公室内气氛骤然松弛了下来,李超也不并不顾及自己的千金当前的狼狈模样,不屑似的问: “说,你想说什么?” 姚菁把头上渗血的纱布取下来,扔在前面:“李叔叔,这纱布下的伤,是您女儿弄的。她欺负同学的行径,想必你也并非一无所知。我只是个想要好好读书的普通学生,只要你保证她以后不会再欺负我,我自然会放手。” “嘿。”李超翻了个白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皮夹克,毫不在乎,“你没弄清楚形势。现在你挟持民警家属,已经算是犯罪了,你不来求我,还提要求?” 第8章 王二花2.0打蛇找七寸2 姚菁看了一眼李如雪:“你们父女两个,实在不是聪明人。拘我,你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但是,把我拘进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李如雪依然在学校横行霸道,但她依然考不上高中,你的脸上依然没有光。其实我倒是建议您再娶一房,生个小的,总比李如雪好养。” “你妈了个巴子的说什么屁话?”李超发怒,“我家里的事由得你做主?” 从平常和芳芳他们几个的八卦聊天中,姚菁打听到李超的情况。他老婆走得早,他一个人带着李如雪,未免就有些放松了家庭教育。因为李如雪考不上高中,他到处磕头求人,心上一件疙瘩总卸不掉。 办事,就得办在人心上去。 姚菁轻轻一笑:“我无权无势,孤草一根,哪里能做的了你们的主呢?但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帮你解决李如雪考高中这个难题。” “你?”李超的语气略松了些,但还是带着些不屑。毕竟眼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他自然无法拿出什么好态度。 姚菁道:“还有半年,李如雪就要中考。我成绩不错,你又人脉通达,我们好好合作,帮李如雪考上高中,岂不是很简单?” 这是二花做在剪报上的信息,也给了姚菁暂时拖住李如雪的灵感。 面对姚菁抛出来的这份简洁明了的解决方案,李超心动了,他绝对心动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开口说:“她考不上是她的事,用不着你在这帮忙,不稀罕。” 姚菁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他来说,中考替考既违规也违法,且十分不道德。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应该也考虑过这种情况,可是他不敢赌。 姚菁说:“也许你是怕我走那种‘钓鱼执法’或是‘两败俱伤’的路子,但说实在的,真犯不上。以我来看,那只不过是一场普通考试,我愿意以这样的诚心,来换读书的安宁罢了。” 李超冷笑一声:“不需要。” 姚菁并不在意他的心口不一,自顾自把计划说给他听:“咱们定下这个方案,自然需要一个担保人,以确保我不是诓骗你。你大可叫刘刚进来,先问问我的成绩再做考虑。反正最后完成这件事,也还是会用到他。” 据芳芳她们打听到的消息,李超和刘刚是同学,但是他们的关系是那种“表面很好私下未必”,具体原因还不知道。 李超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请刘刚进去。 刘刚听了姚菁复述的这番话,有些无语:“王二花,你到底在想什么!替考是多大罪,你不知道吗?” 姚菁笑道:“老师,能是多大罪呢?又不是高考,决定不了人的一生,不过是一个灵性未开的小姑娘,需要一个更好的、更新的、更适合她的读书环境罢了。” 这话倒是说到李超心里去了,他对刘刚说:“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工作在这里,又一个人照看着如雪,我真想把她送到城里去读书!在这里,真不知混成什么样子!” “替考绝对不行!”刘刚交叉着手臂。 姚菁又添把柴火:“其实出借读费也可以借读,但是又要改学籍又要花不少钱,还不如刘老师松口一下来得既方便又快捷。只要刘老师一点头,如雪的前途就光明啦!” 她把这件事的矛盾点,完全转移到刘刚是否同意这个议题上,等于是把“李如雪的未来”和“刘刚是否配合”这两件事合并成一件。 刘刚没想到自己被王二花搅到这件事里头来了。他拿眼睛狠狠剜了王二花一眼,对李超说:“我劝你别搞这种事。这丫头和如雪合不来,搞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来哄你。况且她才初二,说什么替考的话?到时候事情败露,大家都过不好。” 李超看着姚菁:“听到了吧,你有那个本事吗?”他没有回应刘刚,显然还是更偏向于姚菁的策略。 姚菁微微一笑:“在李如雪对我如此摧残的情况下,我仍保持了年纪第一的成绩。我想你赌我一把,比赌李如雪自己,胜算要大得多。” “你好大的口气。”李超说。 姚菁仰起头,斜着眼睛看李超一眼:“孩子的前途总归是最重要的,现在有个人主动愿意帮助她,我想这并非是个坏事。你只是看我太小,有些轻视我,但我想您也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些——我终归会长大。” 李超被姚菁的话触动,眼神中闪过一丝思索,微微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做警察的,专门抓那种骗人的贼。” 这口吻中含有警告,但也透露出合作的意愿,姚菁歪着头一笑:“正是因为如此,我才非要您来和我面对面谈呢。你看,我们谈得很愉快,目标也很一致。” 面前这丫头提出的方案,比一切李超曾求过的人给出的建议都干脆直接有效,李超心想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小丫头也不会逃出手掌心去,最大的失败也不过是李如雪继续留级或者去读中专,他一点也不亏,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李超说:“我承诺李如雪以后绝不欺负你就是。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姚菁松了松手,但没有完全松:“要是李如雪还继续欺辱我,或在我的面前欺辱同学,那我可不能保证我们的目标达成。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叔叔你若是连她都管不住的话,到时候玉石俱焚,只怕灰尘会落你满脸。” “自然,我保证。”李超想了想又说,“若是你近期能给我一个定心丸的话,我保证李如雪会表现得更好。” “当然。”姚菁笑道,“近期县里应该还会有中学生的什么竞赛,你大可先给如雪报名,试试我的胆量和成绩,这样,你我就都有了底。” 是的,对李超来说,就算之前他考虑过替考的问题,但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对姚菁来说,二花身边,一点资源都不可利用,姚菁只能用绑在一起的利益,来换短暂的和平。 两个人说定,姚菁才松了手。李如雪瞬间如失去了铁链的野狗一样,扑过来嚎叫着要殴打姚菁。 李超一把就把她拉开:“疯够了没有?还不嫌丢人的么?” 李如雪在她爸面前气焰一下子低沉了许多,但仍不甘心地瞪着姚菁:“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话虽然说得很狠,却到底没有再动手。 这个事儿就这么平息下来,除了在场的四个人,没有人知道办公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几个人开门出来的时候,唯有李老师眉眼间有些疑虑,但他并未多言。 自打李超回去后,李如雪果然好几天都没有来找二花的麻烦,哪怕相对遇到,她也仅仅只是翻着白眼擦身走过。 看来她爹对她确实有些约束。 姚菁看她就和看小孩子一样,心里暗笑她的幼稚。不过,姚菁并未掉以轻心,她知道李如雪的脾性,不过是屈服于他父亲这几日的“考虑”。若是姚菁所说的事情没办成,李如雪必定会卷土重来,甚至变本加厉。 她是未经驯化的野兽,在李超的区域性保护下,根本不知世间疾苦。 自然,姚菁也不是受虐狂,不是被二花感动到非要顶着这破烂的身子,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受折磨。可二花是个未成年,千里逃到江州去,只怕所面临的危险比在当前这个环境中更多。 她也曾想过打电话回去向江州的熟人求助,可是顶着二花这小小的身体,谁愿意相信她就是姚菁?——宋宁远?周闪闪?——他们曾是她最亲近的人,可现在说不定巴不得她死了呢。 想到这里姚菁莫名地就赌气。 她想,老天爷给了她活过来的机会,这是上天仁慈。反正肉身已死,借着王二花身体去复仇,岂不是更方便? 她满怀恨意地决定迎接这个超级难的游戏。 她深知,每一步棋都需谨慎,既要利用现有资源,又要防备暗流涌动,唯有冷静与智慧,方能在这场游戏中存活下去。 现阶段,她的目的仅仅是先替二花保住这条命。 在李超的帮助下,李如雪顺利获得了县里一场英文竞赛的资格。现在只需要一张假的学籍卡,姚菁就可以冒名顶替李如雪去参加这场比赛,这对李超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当李超把学籍卡交给姚菁的时候,脸色还略有些尴尬,也许是尬于和一个小孩子做交易,也许是尬于自己知法犯法,可无论怎样,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和姚菁合作。 姚菁接过学籍卡,前后看了看,做得很真切。 李超从钱包里抓出一把零钱给姚菁:“好好考,这几天你也买点吃的,补补营养。” 他也不算是坏到极致,起码要马儿跑前还知道给吃点草。 姚菁微微点头,柔弱开口:“李叔叔,我们真算是有缘。要不是如雪不懂事,上次我也不至于闹到那份上,我以后还得你多多照顾,以后读书出来了,不免也记得你的恩情。” 李超听罢,倒是没吭声。 姚菁把钱推回去:“我不要钱,要钱伤情分。” 李超听罢,努嘴道:“嗯。” 姚菁要的不是他的钱,而是要他移情。她要李超把自己和李如雪绑在一块儿,甚至重叠,这样在关键时刻,李超会不自觉地为她所用。一个猴一个拴法,个人有个人的道儿要着,姚菁正是利用了李超的爱女心切。 第9章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这下一步,就是竞赛是否顺利拿下的问题。 姚菁是江州大学毕业,虽然称不上学霸,但初中的英文竞赛对她而言不过是牛刀小试。她假模假样托李超买来了各类竞赛资料,只需稍加复习,相信能轻松应对。 这段时间,姚菁可算是清净了,连许强也不敢在王二花面前再龇牙。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虽然许天笑才是最大的毒瘤,但他并未直接性攻击过二花,大部分的凌虐行为,都是在李如雪的领导下进行的。先稳住李如雪,绝对是打赢这场仗的第一步。 许天笑是无法出满勤的,他动不动就请假回家去,听说是无法适应乡下读书的条件。也是,他来不过是混个中考名额,又不为读书,随便他去。 这几日他回来了,许强等自然把二花如何驯服李如雪的事迹向他汇报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姚菁和李超的交易,只是说李如雪此后再没有找过二花的麻烦,且还送过几回吃的。 许天笑听后,倒是有些惊讶。他自恃高贵,年纪又大些,向来只把乡下的同学们只当做路边的猫猫狗狗,毫无尊重,没想到真有个带种的,他对王二花就来了兴趣。 但许天笑不是那种轻易表露情绪的人,他也不常主动去挑拨别人。他对王二花的兴趣,更像是对一种未知的挑战,而非单纯的欣赏。毕竟在这所学校里,能让他稍微正视的人,实在寥寥无几。所以即便他心里觉得二花有趣,这几日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注。 竞赛那天,李如雪和王二花同时请假,许天笑失去了两个兴趣点,自然纳了闷:“今儿是什么日子?她俩干嘛去了,找地方决斗去了?” 许强摇头:“不知道,雪姐最近也神神秘秘的,问什么也不说。可能只是凑巧吧。” 不读书的人,连考试是什么都不太关注,更别提竞赛一类的消息了。 喊来董欣问,董欣也摇头:“鬼知道他们弄什么。如雪最近和我也不说实话,怕是被王二花那丫头给打懵了。那样的下贱东西居然收服了李如雪,如雪也是真搞笑。” 张全是这里面唯一还算有脑子的,他说:“她俩和拜了把子似的。前儿李如雪她爸来学校看她,我瞧见他顺路送了一大包东西给王二花。那可是黑老虎李,居然送东西给欺负自己闺女的同学?——依我看这事儿蹊跷。” 许强说:“蹊跷又怎的,她一个小丫头能生什么风波?话说笑哥,你最近对王二花又来了兴趣?要不这几天我寻机会给你抓过来玩一玩?” 许天笑蹬了他一脚:“我缺这一号的?城里大把姑娘我玩不够?” 许强讪讪一笑:“那是自然的,她哪里配得上你,别说她那个清高样子,就算主动靠过来,你还要考虑考虑呢。” 竞赛刚结束,就迎来元旦假期,千禧年的第一声爆竹宣告这伟大的世纪交接年正式结束。听着爆竹的声音,姚菁在漆黑的宿舍里孤魂一样坐着。 因为李超的庇护,教务处对王二花申请元旦留校的请求并未多加干涉。当然,她不回家去的原因,自然也是躲避二花那糟糕的家庭,现在她需要重振旗鼓,尽可能要减少无关人员对她的影响。 这一天,如是按照姚菁的人生计划来看,她应该已经和宋宁远在马尔代夫看着漫天的焰火享受新婚甜蜜,在美丽的海岛上如胶似漆地畅谈未来的憧憬。但现在呢——现在她顶着王二花的身子在宿舍靠着几块份额炭来烤火取暖。 想念和仇恨同时袭来,让她有些分裂。 离开宋宁远已经二十天整,这二十天里不知他是否也会像她这样矛盾地想着自己?也许他不会。也许他还会高兴呢,升官发财死老婆,哪个男人不高兴啊? 想到这里,暗夜里姚菁的眼泪就和断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她实在控制不住。 她骨子里还是怕自己一个人,她不想做一个孤魂野鬼。 ——姚菁是孤儿。从记事开始,她就学会了在逆境中强悍生存。也许是前半生太孤单,命运终于对她额外照顾,让她遇到了宋宁远。 宋宁远既是她的恩师,也是她的爱人。他教会她独立,带着她一同成立了珩森集团。他们顺理成章地恋爱,水到渠成地结婚,原本她想他们会细水长流地一直走下去,可不曾想,他们的感情原来从开始就是一滩污水。 现在她才后悔自己被宋宁远骗了,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利益的伪装。她曾以为找到了依靠,却不知自己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说到底她当时太渴望去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太渴望去弥补小时候的自己。 可这份悔恨居然是死前才清醒过来。 还好老天给了她另一次生命,虽然这次生命也难熬,可是她擅长的就是在逆境中寻找出路并漂亮地活下去,既然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更要珍惜。 因为元旦放假,学生们大部分回家去,留下来的那点份额炭根本不够烧,偌大的宿舍简直冷如冰窖。姚菁在宿舍睡了一晚上,次日就感冒了。她强打起精神,喝了杯热水,摇摇摆摆要去教学楼。 芳芳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去上课?还是和老师请假算啦!” 姚菁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愿意去上课?——教室里好歹热点。我这身子太弱了。我可不能倒下去。” 芳芳抖着王二花的被子,叹着气说:“别人都没感冒,因为别人知道天气冷要盖厚点、穿厚点。你的被子都烂成这样,拿起来一看都能透光。” 姚菁无奈:“你知道二花——我——我们家的情况,我这床被子可算是我最大的财产了。” 芳芳说:“你二叔二婶也不照看你!”又叹息,“要不我借钱给你,你先买一床被子吧。” 芳芳虽然也是农户家庭,可她是独生女,父母都把她当掌上明珠,对她颇为宠爱,所以芳芳的经济上也稍显宽松。 姚菁心中一暖,笑着摇摇头:“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何况买被子是大件支出,一时半会我也还不起。但是你别担心,这都是小问题,我自有办法解决。” “解决?”芳芳说,“你家里那个样子,绝对指望不上。你二叔二婶,简直一对儿严监生,他们还能主动给你不成?” “嘿,不用我张嘴,有人会替我要的。”姚菁吸了吸鼻子,胸有成竹。 二花的身体本来就弱,前些日子遭受了那样的摧残,这些日子挨了冻,终于支撑不住,起身回答问题的时候当堂晕倒。 任课老师处理办法是按规矩来的老三件:通知班主任、送医务室、叫家长。 二花的班主任是镇上最厉害的数学老师张勤,他带出过好几个超前班的学生,在学习上是出了名的负责。二花一晕倒,他立即就把二花送到了校医院去。 庄生镇中学的医务室简直就是个摆设,那里的王大夫听说是原校长的亲戚。他一般只能开点感冒药,而且去十次有八次他都不在。这次幸运,他倒是在,但也只是给姚菁吃了两片药,这之后他一直戴着老花镜在看黑白武侠电视剧。 家长么,家长来者就是王二花的二婶从桃花,她早上从村委接到电话,下午才赶过来。 从桃花捂着肥大的头巾,只露出两个眼睛来瞧着二花,问侄女:“怎么样?你是继续读书,还是回家去?”她声线不带一丝感情,甚至从村里坐班车来镇上,还有些瞌睡。 姚菁还没来得及回答,班主任张勤突然走进来看情况。从桃花立即把头巾拉下来,脸一下子挤成一团,挤出一个笑脸:“张老师!” 张勤老师说:“今天听说二花晕倒,给我吓得不轻。按说咱们农户家孩子,没有那么身娇体弱的。后来我去了解了一下,说是被子太薄冻着了,作为家长也该注意一下,这么冷的天,怎么还盖着那么薄的被子呢?——带个厚被子来么。” 从桃花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很快她转变了话题,“张老师,您一个人带三个班也辛苦!咱们中学可就您一个高级教师,数您送出去的孩子最多。最近我们家一杰——” 她急切地想要老师描述一杰在学习上的表现。 张老师说:“你不说我也要说呢。王一杰是聪明孩子,可是这么大了还是调皮的很,不改玩心。他的个子是全班最高的,身体也是全班最壮的,但我也还是把他安排在稍前面坐。可是不管坐在哪里,他总是能影响其他同学。希望你回去也和他说说,这个样子考高中可危险了。” 张老师越说,从桃花的脸色就越坏,到后面已经是不得已赔笑的表情:“张老师,我们一杰底子不差,从前的成绩和二花不相上下,可能因为是男孩子,成熟得晚些——” 张老师立即打断:“好啦,一杰的问题不谈啦。今天主要是说二花。二花这孩子很有潜力,你是婶母,照料这么多孩子肯定也辛苦,但是基本生活问题,还得再关注关注,至少,不要闹得太难看。” “啊,被子有的!”从桃花立即跟上这话,“二花从小节俭,其实我说过好多次,但她就是不肯用!” 张老师用脚踢了踢二花的鞋子:“你瞧这鞋子么,都烂成这样,还是单鞋——”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从桃花尴尬地笑了笑,忙不迭地向着王二花嗔怪道:“叫你穿你总舍不得,你瞧,这倒让别人误会我虐待你了。嗳,婶母难做。” 如此滑稽的双面戏码,姚菁看了只想发笑。 但这事儿一过,从桃花果然让大花给二花送来了被子和鞋子。从桃花最是看中面子,怎么会在老师面前留下“厚此薄彼”的黑心婶子形象呢? 要打硬仗,身体是第一位的——姚菁对物质条件并不苛求,只要吃饱穿暖能活下去就好。更何况她知道从桃花也并不欠她的,能给出被子和鞋子,她已经算很不错了。 第10章 适当的阿Q精神是必要的 听闻妹妹病了,大花紧着找祖母借粮食,做出了一锅干粮,想着妹妹放假也没回家来,她顺路去给妹妹送干粮。 大花站在校门口等妹妹,左右打量着学校的环境,眼里满是羡慕。 大花可怜。 她未必不如二花聪明,但她的人生和二花已经不同。 姚菁拉着她:“走,进去转转,我给你介绍介绍。” 大花有些怯,捏着衣角犹豫不决。这是一身泛灰的紫色运动服,不知从哪里来的,瘦弱的大花穿着有些宽松。 大花说:“不好吧,学校应该不能随便进去吧?再说,我这样去给你丢人。” 姚菁扯着自己的补了好几次的校服,坦坦荡荡:“怕什么?哪里丢人?你小小年纪撑起家庭重担,比那些只会嘲笑人的蛀虫高尚。” 大花还是不肯:“算了吧,我只是来看看你。”她试图推开妹妹的手,“别人当面不笑话,后面还不是要说你。” 姚菁拉着大花的手不肯松:“那就让他们说去,反正我听不到。” 姐妹俩在学校里看了又看,转了好几圈。大花最喜欢新修的操场跑道:“这里真好,踩上去软软的,但是不费脚。读书真好,连跑步都有专门的地方。”她的眼光远远又盯着远处的教学楼,“二花,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把我那份也学出来。” 姚菁自认自己是个非常坚强理性的人,但此刻也不禁眼眶微湿。大花是她生命中所见过的最柔软的人,柔软的像是随命运之风随处飘荡的轻薄柳絮。 大花见妹妹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急忙来找补:“你别有压力,我说着玩的。”又转移话题,说,“前儿你病了,二婶从学校回去,为着给你拿被子和鞋子的事,叨叨了好几天。我心里不忿,想着不要她的,拿一床自家的给你,可是翻来翻去,家里没有一床能见人的。这鞋子也是,哪怕一灵不穿了,她都舍不得给你。” “这点东西她也叨叨?”姚菁觉得很无奈。 大花说:“自打上次你伤了脑子,好多事你都不记得了。” 姚菁点头:“是啊——一想就头疼。” 大花说:“其实二婶总是惦记着奶奶那点退休金,想着奶奶能多补贴点家用,可奶奶好像并不太愿意动那些钱。时间一长,二婶就总觉得奶奶吃她的喝她的,却不肯为她分点钱。后来我们吃不上的日子,不也得去找奶奶讨口饭吃么,二婶觉得我们吃的也是她的东西,自然心里就不大平衡。” “退休金?”姚菁听到钱,眼睛亮了一下,“她居然有退休金?”怪不得那老太太保养得那么好,和媳妇儿打嘴仗也是不肯落下风,原来是有底气啊。 大花点头:“二花,从前你宁愿饿着,也不愿意进二叔家里去,就是不愿意看二婶的脸色。因为你比较要强,学习成绩又总是比一杰和一灵好,所以二婶也不大喜欢你。所以话说回来,这被子和鞋子的事,也不单单是被子和鞋子的问题,是咱家的历史问题。” 在长久的家庭纠纷中,大花已经看透了问题的本质。显然,这个家的矛盾也并不在两碗馊了的臊子或是百来十块钱上,而是在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不甘。 “那妈呢?”姚菁问,“我从没听过你提起妈。” “妈——”大花明显有些犹豫,“奶奶说,妈受不了跑了。” “跑?跑到哪里去?”姚菁追问。 大花明显再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装作吹了风,转过身去揉眼睛。 姐妹俩正说着,操场上忽然来了一伙人瞅着她们姐妹俩发笑——原来是董欣和赵良几个。 现在正是上课的时候,董欣和赵良几个跑出来,显然是逃课了。 董欣一见王二花姐妹俩,远远笑了出来。她的笑声清脆得好似一串风铃,充满年轻女孩子声音该有的稚嫩和弹性。隔着一条跑道,董欣对她的小姐妹们说:“哟哟哟,你们看,不知道哪里来了流浪狗,一数还两条。” 董欣的脸并没有对着二花姐妹俩,但声音却清晰随风传过来,显然是在故意说给她们听。 大花一见外人来,立即口吃起来:“二——二花,我走——我走——走了。” 姚菁拍拍大花的手,说:“她不是在骂我们,是在骂她自己。别理她们。走,咱们去食堂吃饭。” 大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妹妹往食堂走去。董欣几个见状,笑声更甚。董欣扬起下巴,挑衅道:“哟,居然是个知道时间的狗,知道到了饭点啦!” 大花的脸一下子就发红起来,噙着眼泪低声说:“她们——她们怎么这么——这么——嘴巴——坏。” 姚菁说:“你越是低头,越是难受,她就会拿捏住你这一点继续欺辱你。你越是高昂着头,越是不在乎,她们也没了你的把柄。嘴巴坏,让他们坏去,又没伤了我的皮我的肉。” 大花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杆,跟着妹妹坚定地走向食堂。董欣也不是什么追着咬人的狗,并没有追过来。 姐妹俩美美吃了一顿饭,大花便说要回家去,她从棉袄里头挖出几块钱来:“这是我卖了废品攒的钱,你读书,别的不说,买笔买墨总是要用钱。” 姚菁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大花实在太柔软了,她以她的柔,克化姚菁钢铁般的心,每每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姚菁的心颤动不已,不能自控。 大花把钱塞到姚菁手里,高兴离去。姚菁握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拴住了。 晚上洗漱完毕,姚菁和芳芳窝在一起聊着天。芳芳摸着二花的被子,口气有些佩服:“二花,你现在不一样了。不管是什么,你想一件事,就必定能做到。前天你还说被子自有出路,果然今天就解决了。” 姚菁笑了笑:“生活嘛,总得要自己争取。不争不取,等着别人送是不可能的。” 王一杰和王二花有同一个班主任,班主任只会认为他们是一家的,不会深究是堂亲还是表亲。若王一杰和王二花的待遇太悬殊,负责的老师不会不管不顾,更何况是在学生当众晕倒这种当口。 从前二花因为自尊不愿意借助二婶的力量,但姚菁可不一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弄坏了。 事实证明,只要李如雪不带头欺负王二花,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从前有些借着李如雪的势趁机在王二花身上撒气的那些人,如今也都气焰全无。最多不过是见了王二花指指点点,并不敢再动她。 但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董欣。 董欣的性格,比李如雪还要尖锐。姚菁已经打听差不多,她父母带着弟弟在城里做生意,留她一个人生活在姥姥姥爷家。姥姥姥爷管不住她,造就她这蛮横无理的脾气。她比如雪长得好看些,常以“校花”自居,颇有些“以色凌人”的傲气。别人形容她是带刺的玫瑰花,但以姚菁来看,她和鲜艳的毒蘑菇无异。 毒蘑菇之所以能屈居李如雪之下,其实也是形势造就——自打许天笑来之后,这学校里就开始分了阶层,父母多少有个官儿当的,那就是一等人;父母从商的,以经济实力分等级,这是二等人;剩下的三等人,他们再不做区分。所以即便是校花,董欣也不能排在李如雪前面去。 自打李如雪莫名安静下来,董欣对王二花的凌辱就变成了纯口头的。李如雪明确警告过周围的人不许欺负王二花,所以董欣每次见了王二花,只有身前身后奚落两句的份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连李如雪都不计较了,董欣却总好像以怨毒的眼神盯着二花。 教学楼一共三层,初一初二初三各占一层,这董欣有事没事就站在一层门口,和赵良两个和说相声一样奚落王二花两句。 赵良的嗓门大,逗哏一把好手:“我说大家千万别去初一一班那个教室,臭死了!有个一学期都不换衣裳袜子的人坐在那里,连苍蝇都觉得臭。” 董欣惜字如金:“哼,可不是。” “那样的残花败柳装什么清高啊,谁不知道她脏的和那街上的母狗似的。” “懒得说。” 一唱一和的,也没人理会,不知道她俩图啥。 有时候,姚菁托着腮听董欣和赵良那五花八门的脏话,都觉得她们简直是这方面的天才,完全可以做到日日不重样,天天有新招儿。 同桌张涵涵低声问:“二花,她这样骂你,你怎么还笑呀?” 姚菁不以为然,阿Q精神大发:“她也没指名道姓,谁知道她骂的是我还是她自己。谁心里难受谁知道,反正我不难受。” 张涵涵说:“也不知道是李如雪授意的,还是她自己嘴巴闲。” 姚菁淡淡笑了一声:“无所谓。她要当我面儿来骂的话,我还真想和她们操练操练,只可惜,她们也不来。” 张涵涵把这话当做同桌的自我开解,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第11章 但是,迎头来就必须迎头干 张涵涵趴在桌子上和同桌王二华说悄悄话:“其实李如雪和董欣,从前是不大对付的,因为他们同时喜欢许天笑。可是许天笑大概也不愿意在这里谈,一直不咸不淡地对她俩。但不管探不谈对象,许天笑也算个靠山,所以她俩就又捆在一起了。” 姚菁噗嗤一声笑了:“校园偶像剧啊?他们现在都还没发育完全,就开始三角纠缠了?” 张涵涵的声音更低:“其实叫我看,董欣是更喜欢许天笑一点的,李如雪就是争那份闲气,觉得啥好的都应该她先得了才对。话说回来,许天笑虽然坏,但其实不怎么招惹女孩子。之前为了那英文短剧的事情,你和许天笑待在一起又说又笑,还上台表演,所以董欣对你很有气。” 姚菁没说话。 张涵涵嘟着嘴:“你别说,许天笑长得还是很帅的,个子又高,条件也不错,好多女生蛮喜欢他的。” “天哪。”姚菁不可思议地看着张涵涵,“他那副皮囊,勉强只是看得过去罢了,可他那副心肠,简直脏污不堪。” 张涵涵说:“你放眼瞧瞧整个年级、整个学校,难道还有比许天笑长得好看的?” 确实,这话也没说错。学校里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潦草得和地里的野草似的,再加上生长环境有限,许天笑居然真是这学校里长得最好看的男生。 可是涂了巧克力的屎坨子,谁吃谁知道难受。 姚菁无奈地摇摇头:“嗳。本末倒置,倒反天罡啊。” 张涵涵听不懂,上课铃响了,二人也就不再聊。 中午时分,姚菁一个人去吃饭。因为从前被李如雪欺负的关系,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敢和王二花坐在一起。即便亲近如芳芳和贾云,为避免她们也遭受李如雪的霸凌,二花也主动和她们保持着距离。 况且姚菁从小到大,本就习惯一个人吃饭,她非常擅长一个人独处,故而非常怡然自得。 今日不知怎的,董欣和赵良向着她走来了。赵良没好气地把饭盒哐啷一声扔在桌上,哼道:“王二花,下午教务处要联合检查宿舍,所以早上学生会先预查了。我们发现你的床铺整理有问题。你别吃饭了,回去整理好再来吃,过会我去检查。” 就是欺负她,不让她好好吃饭呗。 姚菁笑出了声。 太搞笑了,幼稚死了,用这样的借口来挑起冲突。 赵良见王二花这样轻视自己,一把将二花的饭盒拨开一边,叉着手臂狠狠问:“怎么,你不服吗?” 姚菁把饭盒收回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赵良:低腰的牛仔喇叭裤绷紧在腿上,校服上衣耷拉在屁股上,露出雪青色的高领毛衣;厚重的齐刘海挑染了几缕黄发,遮盖着眼睛只露出下面半边;一只大嘴露出满口黄牙,正在输出不满。 姚菁就这么盯着她,从上到下。 这种凝视惹毛了赵良,她踢翻了桌子,恨恨说:“你看鸡毛看?你他妈聋子啊,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这动静一下吸引了整个食堂的注意力,大家都往这边看。 姚菁端着饭盒,笑容满面:“哦,听见了。那我先回宿舍了。”说着,对赵良点点头,转过身要回去。 一拳打在棉花上,赵良气得嘴都歪了。 平常她比较享受欺负同学时高高在上的权利感,也喜欢看那些孩子们忍气吞声的可怜模样,更享受自己把一个不顺眼的同学折辱到屈服的这个过程。从前,清脆的巴掌,污言秽语的辱骂,都是她的武器。可现在她的武器对王二花完全失效,她没有更高端的凌辱王二花的方式,所以她气得不行。 ——本质上她也是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气愤。 见赵良生气,姚菁想了想,又转过身来友好地叫住了赵良,字正腔圆: “赵良。” 赵良从没想过,一个被人欺辱成那样的弱小女孩子,不仅敢直面她,甚至当面叫出她的名字,所以她气到脸都青了,甚至不肯回复一个字。 姚菁见她不答,又上前一步: “嘿,赵良同学。” “有屁就放。”赵良憋出这几个字来。 姚菁笑道:“我忽然想到,今天还约了老师去问几道题,所以来不及回宿舍。下午要是老师检查出我的床铺有问题的话,我自己可以负责。” 赵良仰着下巴,一副不能商量的表情:“不行,现在就去。” 一个校内的检查,当什么重大事件呢,别说是她们故意来找茬,就是真没有收拾床铺,学校难道会因此下惩处吗?——鸡毛当令箭的这事儿,放在小孩子身上可能奏效,可她们显然用错了对象。 姚菁笑了笑声线平稳鲜亮:“我不敢不听你的话,可是我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这样吧,你等着,我问完题目再回去整理,两边不得罪,你看行吗?”她盯着赵良的嘴巴,又补充一句,“你别为了我生气,你瞧,你的头发都焦黄焦黄的。” 姚菁越是平静,赵良越是气愤,听完这番不卑不亢的话,赵良气得发起抖来——她的段位甚至还没有李如雪高。 气急了,赵良忽然窜上来,照着王二花的脸和脖子就是一巴掌,然后一边施暴,一边装受害者: “你说的什么狗屁话?我是学校派来的,还要受你这杂种的气?” 说实在的,姚菁“凝视挑衅”这一招,就是为了激怒她。平日里他们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欺负别人,就是为了不留证据、不背责任。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就不是一个概念了。 赵良不是李如雪,能有一个地头蛇的爸爸护着。现在李如雪都乖得和猫一样,赵良刺头一般跳出来,简直正中姚菁下怀——杀鸡儆猴——这是最好的鸡仔。 姚菁早做好了防备,这一巴掌其实也没怎么扇到她,但她借势就倒地,饭盆也咕噜噜滚出去,撒了一地的伙食。当然姚菁也不惯着她,借势一蹬赵良小腿,两个人都躺在地上厮打起来。 食堂发生斗殴事件,教务处很快来人。 教务处主任刘刚一看这场景,气得呵斥起来:“一群狗东西!天天就是你咬我我咬你,都给我起来!” 赵良狼狈爬起,下巴挂着血丝,眼中却满是怨毒。——姚菁踢中了她的小腿,她没防备下巴磕到地面。 赵良恶人先告状,说学生会检查宿舍的命令王二花不服从,还出言伤人。 周围还有一群赵良的小姐妹,也七嘴八舌为赵良作证。但她们和董欣一样,也只是嘴上的功夫,即便看到赵良并不占上风,也根本没上前来替赵良出气。董欣甚至只是叉腰站在一旁观战,赵良挨打的时候她甚至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弃赵良办事不行。 嗳,虚无的江湖道义。 刘刚说:“王二花,又是你,怎么又是你。” 这话针对性太强了,大概李超预存在刘刚那里的情义不太够用了,又或者他反应过来,姚菁和李超将他拖到了一个不稳定的阴谋里,无论出于哪种情况,姚菁都表示理解。面对呵斥,姚菁也并不分辨,低着头抽泣起来,抱着自己的撒了一半的饭盒哭得梨花带雨。 任谁来看,都知道王二花才是受害的一方。 周围有高年级的学生正义发声:“人家也没咋,赵良说让人家回去整理床铺,人家不是也态度挺好的听话了。是赵良踢了桌子先动手的吧?” “就是——”人群里开始七嘴八舌说明刚才的情况,大家都可以作证赵良无事生非、故意挑衅。 刘刚手插在裤兜里,左右看了看,又是那副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行了,屁大点事都闹,各写一份检查来,明天升旗的时候念!” 县老爷都懒得审问,众人也只得散了。 姚菁当晚就去找了李如雪,要李如雪写一份检查给她。 李如雪都气笑了,戳着王二花的脑门子:“王二花,你真是狗胆子包天了。我这些日子没整治你,你现在敢骑在我头上了?” 姚菁挑拨是非:“你的矛头对错人了,不是我要让你写,是董欣和赵良要你写。” “嗯?”李如雪不懂。 姚菁说:“你做大姐大,就得有魄力啊,董欣和赵良不听你的话,私自来骚扰我,让我没办法学习。嗳——不知道她是对我有气呢,还是借着我的事儿不服你。其实我一个小虾米,哪里值得她闹那么大呀,说白了还不是下你的面子,显得她比你厉害。” 小姑娘之间的关系,挑拨两句就起了效果。 李如雪的脸色一下子变沉重,但她显然知道王二花也并不是和她一路的,只是挑着眉毛:“你别仗着那场交易,就以为拿捏我了。” 姚菁笑道:“考不考的,其实也就那样——小事。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心里是服你不服她的——她算什么呀,一天天的借着你的面子狐假虎威。”她拉着李如雪的手,故作深沉,“你看赵良现在和董欣形影不离,哪里听你的?不借着这事儿立威,再过两天她风头倒比你盛了。” 李如雪的嘴角压着一股不满,气了一阵,翻着白眼走了,也没表个态。 姚菁低头一笑。 第12章 钱是生存头等大事 次日升旗,赵良不得不上去念检讨,通篇不知道照抄哪里的,每一句都是敷衍。甚至在念的时候都没个情绪起伏,和尚念经一样。 等刘刚念王二花的名字时,姚菁搓了搓鼻子,黯然上台。上台后,她扫描着台下的学生,只念了一句“尊敬的领导、老师”就开始哭,哽咽地如同窦娥。 人群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受害者居然让念检讨,这还了得!” 不知是谁头一个喊了一声:“王二花不应该念,她没错儿!”一时间这声音此起彼伏,最后变成了集体声援,任凭刘刚呵斥,也没有浇下这个热情。 李如雪虽然没有给王二花写检讨,但她一反常态没有向周围施压,只是保持了沉默。正义的力量总是不可遏制,爆发在败类分子犹豫的时候。 学生这样一起哄,刘刚不得不让念了几个字的王二花下台——但其实王二花的稿子上一个字都没写。 她知道一定是这样的结果:别小看群众的力量。 期末考试前两天,李如雪参加县中学英文比赛二等奖的奖状到达学校。刘刚第一时间通知了李超,李超也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学校。 李超看着奖状,又看了看王二花,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姚菁浅浅一笑:“这算是投名状了,李叔叔,你放心了吧?” 此刻李如雪站在一旁,弱小地如同一只不受待见的龇牙小狗。 李超很满意:“你这孩子真是灵性!” 姚菁趁势追击:“前几天还有个孩子欺负我,是如雪帮我解决的。”她笑着去拉李如雪的手,李如雪大概是心虚,垂下眼皮不说话。 李超很夸张:“谁?是谁?是谁不长眼睛欺负你?” 姚菁摇摇头:“不提了。其实在学校,再大的事情说穿了都不过是小孩子互相玩闹。我早熟些,知道我和如雪的未来才是大事。李叔叔,你安心工作,有你在,我和如雪在学校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学习。” 李超被姚菁的甜言蜜语攻克,喜笑颜开:“你这丫头!行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更关注你们的,绝不让那些坏娃儿们打扰你们。” 奖状自然是不公开的,大家看到的,只是李如雪和王二花之间突然缓和的关系。芳芳的眉头皱更紧:“二花,你是‘打不过就加入’了吗?我瞧见你和李如雪现在还能又说又笑的,你和他们怎么混在一起去了。” 不仅是芳芳,贾云也来了,虽然说话声音还是小小的,可是委屈难掩:“圆圆死了还没一年,我但凡要是个老虎,或者哪怕是条狗,都恨不得去咬死他们,只可惜我是个没力气的小人物!二花,你怎么还和他们一道?你难道是——是要背叛我们,拿他们当靠山?” 背叛两个字贾云说的有些哽咽,眼中泪光闪烁。 芳芳一听这两个字,急了,替自己的姐妹说话:“二花是怎样的人,难道我们不清楚吗?——我们从小玩到大。她被人欺负成那样,心里不比我们委屈?二花这样也是不得已。” 姚菁眼见这几个小姑娘真诚又干脆,低叹了一声:“你们还小——” 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王二花,也是个小孩子罢了。她又转了口吻:“要活下去,硬顶是顶不下去的。你们也看到了,我从前不依附于他们,是过着怎样的日子。当然,我也没忘了曾经受到的伤害,可是要讨回公道,绝不是一刀子把他们捅死了就算。我受到的痛苦,包括圆圆受到的痛苦,他们也应该尝到。” 芳芳上下看了一眼王二花,有些震惊:“二花,自打上次你伤了头之后,变了很多。你从前不怎么说话,现在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你从前最大的本事是能忍,现在你好像比较主动。” “对对对。”贾云擦了眼泪,说,“外貌也变了不少,你把头发又都留起来了,两颊好像也有点肉色。”又说,“从前你个子矮矮的,现在好像长高了不少呢。” 芳芳笑道:“哪里一两个月就能长高呢?不是长高,是她现在下巴抬高了!” 小小的话题,就把刚才沉闷的气氛打破,女孩子们的友谊真是有趣。 放假前一天,学校出榜了。第一名赫然是王二花,甩开第二名三十多分,全校哗然。姚菁只是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去,她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去解决——钱。 任何她能接触到的钱,都将是未来逃离这里的一份助力。而作为王二花,最容易拿到的钱,就是奖学金和助学金。可是她发现,每年这笔钱都是被婶子从桃花悄悄领走。 大花对此的解释是: “你岁数小,学校不会发给你。爹那个样子也不管学校的事儿,二叔也忙得和什么似的。那家里不就只剩下二婶可以去么?可她领了钱,却不告诉我们,也不给我们。上次爹去问,她说,那钱是存着给你交学杂费的,可是你也并没有什么学杂费,连食堂每周二十块钱的伙食费,都是村上给出的。” “过分!”姚菁当时脱口而出。 大花拉着妹妹的手:“但是你也别气,二婶说的也没错,从前学校里有什么事,也都是她出面。咱家有时候短缺了什么,也得二婶接济。那些钱,你就当做是拉平了我们和二婶的人情吧。” 拉不拉平的,后面再说吧。 刘刚正在收拾东西,大约是急着回家去,见王二花来,他微微抬了抬头:“做什么?” 他对王二花没有任何师生感情——其实经过姚菁观察,他对每一个学生都是如此,冷酷无情,所以姚菁也不把他的烦躁的态度放在心上。或许他天生不是当老师的料,可是命运让他走上了这条道。 姚菁说:“刘老师,我是来问问看,我的奖学金和助学金,以后能不能自己来领取。” 刘刚头也不抬:“没有这个做法。钱都得家长领。” 姚菁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 刘刚没再说话,收拾好包准备下班,显然,他并不想废话了。 姚菁说:“看在李叔叔的面子上,请帮帮我吧。” 不提李超还好,一提李超,刘刚一下子面目凶恶起来,他的表情大概觉得姚菁总是拿李超来压他似的。从前姚菁就觉得刘刚对李超,是一种“不得不做朋友”的关系,可是他俩又确实互帮互助,让姚菁捉摸不透。 刘刚呵斥道:“你和我讲面子?你哪来的面子?我需要看你的面子?”他这个人,应该去唱男高音,他的声音和雷霆一样震得办公室都有了回响。 姚菁被他忽然的暴怒吓一跳,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刘刚显然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否则他也不会在李超面前表现得如此隐忍。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现在去触刘刚的霉头也没啥好处。 姚菁哼了一声,也不给他好脸色:“我还以为这是您一抬手就能解决的问题呢,您办不了这事也别生气呀。”说罢也不给刘刚再“打雷”的机会,转身就走了。 才出办公室,正巧遇见李老师。他抱着一堆试卷,大概是把期末的试卷拿去库房封存。姚菁迎上去,替他接过一些试卷,笑着问好:“李老师怎么不叫学生来帮忙?这么试卷,很重的。” 李老师笑了笑,轻声说:“不想麻烦孩子们,他们是来学习的,又不是童工。”说罢又笑,“二花呀,你真是好苗子,我瞧见你的成绩了,这样下去,进重点班没问题。” 姚菁在李老师面前,方能做一半的姚菁本人,她叹一口气:“咱们学校的教学质量不高,其实这个成绩,要是放在县里或者市里的学校,只可算个中上流,算不得好。” 李老师说:“成绩并不代表全部。考试只可以证明学生在某一方面的学习能力,但其实合理安排自己的学习计划、有条不紊度过青春期,这都是能力。前些日子你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还怕你想不开,没想到你自我管理得很好,甚至更坚强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姚菁猜想他应该是想到了无辜死亡的吕圆。 气氛有点悲伤,姚菁也就再没接话。 两个人到了库房,姚菁帮忙整理试卷,边聊边干:“李老师,你这样好的老师,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消磨人生啊。我听说,你是教育局发配下来的。” 李老师笑一笑:“嗐,别道听途说。我不是教师编,我是教育局的编制——也许你不懂——” “我懂。”姚菁点了点头。 第13章 钱是生存头等大事2 李老师是个好人,是个好老师。他愿意和学生交朋友,以平等的心理和视觉去和学生聊天,所以姚菁才愿意和他说说心里话。 听到李老师说起自己的职业,姚菁劝慰:“我懂。不同的系统有不同的编制,可这些系统运营的目的都是为了教育学生。李老师,我也许不懂你的职业路径,但我懂你那份初心。” 李老师略有些错愕,眼前学生王二花的眼神沉稳,机敏健谈,和从前大有不同。他倒也没再反问,只是顺着说下去:“我本来就是调研组的,来这里是上面对我的工作安排,不算什么排挤。当然啦,我资源差些,所以调研的时间也长些。” “但我总是听说您马上要走?”姚菁问。 李老师笑一笑:“按文件的日期,确实快到走的时候,按说三月一开学,我就应该回去。可是——”他挠一挠后脑勺,“听说调研组缩编,没把我算进去,现在怎么回去,还没个说法。” 谁有谁的难处。 姚菁看着眼前这眉目朗逸却老实巴交的老师,心里也不免替他惋惜了一下。小小一个镇中学,都交错着几股势力,上面怎么会好过?只可惜这么好的老师,成了权利的牺牲品。 李老师可能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又换了个话题问:“你去教务处做什么了?” 姚菁如实相告:“奖学金助学奖等,虽然钱不多,可是我现在需要自己分配的权利。可是学校有规定,钱一定要家长来领。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二婶把钱拿走后——嗳,不能说不用在我身上,但绝没用在该用的点子上。” 李老师哦了一声:“这事不难,其实学校有这个规定的原因是怕学生乱花钱,或者丢钱。像你这样的孩子,自我管理能力这么强,也不怕你花。” 姚菁不肯说刘刚的不好,以免影响她和李超的交易,只说:“是啊,刚刚刘主任也和我这样讲,我不想让他为我破例。可是刘主任主要负责这一项——” “不难。”李老师笑着说,“镇中学的人手不够,刘主任兼着很多差事,虽然他管钱,可是他不管发钱。领了钱回来,是会计小张发出去的。你要是能找到另一个靠谱的家长,我给你改了信息就是。到时间了,你自己去领也可以。” 姚菁一下子高兴起来,这事居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真是不知道那个刘刚为什么那么为难她。可是靠谱的家长写谁呢?家里哪有靠谱的家长?况且还要考虑到,万一事情败露,也不能让从桃花急眼,以免把家庭关系弄得更糟糕。 她思索片刻,还是在纸上写下王红旗的名字。也只有王红旗,才能让从桃花闭嘴,解决一个莽汉,总比解决一个精明的女主人要容易得多。 两个人低头整理着试卷,李老师忽然问起来二花最近的改变:“上次你磕坏了头后,整个人好像变了许多。怎么说呢,很健谈,也很外向了。” 姚菁低着头忙手上的活儿,没说话,李老师的语气又变得很试探:“但你最近和李如雪走得太近了,虽然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可我总觉得不太对。这之前你对李如雪施暴,按说他父亲那个脾气应该不会放过你——” 姚菁把李老师当做这黑暗剧本中的善良路人,所以有些话说出来,就很展露姚菁自身的本性,她自嘲一声:“李老师应该也知道,这些孩子们欺辱人不需要理由,欺辱人的手段也是没有轻重的。我只是——只是靠自身的资源去寻求一丝庇护而已。” “你们身份不对等,交换资源一定是你亏损。二花,不要为眼前的困难去低头,你的一切都很宝贵。”李老师见姚菁不肯明说,只是警告。 姚菁笑道:“谢谢你,李老师。啊对了李老师,一直都叫你李老师,可从不知道您的全名是什么?” 李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叫李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姚菁跟着默念了一句,道,“好名字。” 这事办完后,就迎来了寒假。 姚菁哪怕内胆已是个成年人,可也怕死那个黑黢黢的家了,酗酒暴力的父亲,脑瘫却具备攻击力的哥哥,每个要素都让她心惊胆战——这两个人不是用脑子就能攻下来的,他们是靠本能行动的野兽——就好像生活在一个被圈起来的野兽动物园里,你无法预判那些野兽的行动。 可是她能去哪里呢?学校要清人,那舅舅家是否可以帮忙? 回家的路上,芳芳这样说:“你舅舅我也只是见过一两次,是个蛮严肃的人。你舅母听说是个大学生,金贵得很,但是苦于一直生不出孩子。他们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在县城落脚生活,你姥姥也被接去,不怎么来乡下。” 姚菁又问:“二花舅舅——不,我在舅舅舅母那里生活了五六年,可他们一直都没来看过我?” 芳芳为二花伤心,说:“听说,那时候你舅母生不下孩子,才把你抱养过去。隔了一年,你妈妈生下了小达,他们就把全部心思就放在养育小达身上。我听村里老人说,你姥姥重男轻女也很严重,同样两个娃儿,你还是姐姐,但五年后你比小达还小一圈——你想,他们不爱你,又来看你做什么?” 姚菁苦笑了一声,也是为二花伤心——拥有这么多的亲人,还不如姚菁孤寡一人来得干脆痛快。 芳芳见姚菁神情不好,以为她伤心,轻声道:“二花,自打我认识你开始,你从没抱怨过什么,我们都佩服你。现在,你又多了一份勇敢和干脆,二花,你千万要振作起来!” 十三四岁女孩子的单纯祝愿,真心溢于言表。姚菁已经感受到了那份温暖,她笑一笑:“谢谢你,芳芳。” 芳芳羞涩一笑,嗔怪:“你现在极肉麻哦。” 再没地方去,只得回王家,走一步,看一步。 大概是天气太冷又下了极大一场雪,王红旗今日少见地没出去喝酒,只是吩咐大花替他买酒来喝。王红旗斜靠在破旧的沙发上,一眼也不曾看过自己的儿女,只一杯一杯,嘬着那劣质白酒。 大花见一瓶酒到底,想要劝父亲别喝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她知道,此刻的王红旗早已被酒精麻醉透彻,说多错多。反倒是傻子哥哥王一贵,愣头愣脑含糊不清说了一句: “爹,你别喝了。” 此话一出,王红旗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脑瘫的儿子能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温情的话来。他醉意朦胧中以为自己的傻儿子也许恢复正常了,呆滞了一瞬,一口酒从嘴角滴落。他正要颤抖着去摸一摸好大儿的头顶,没想到好大儿说完这话后,又跟了一句: “给我喝一口!” 王红旗气得抠了一下眼珠子,随手将酒瓶扔到一旁,怒斥道:“你这傻子!” 王一贵委屈地缩了缩脖子,躺倒在炕上打被子枕头玩去了。 王红旗看了一眼一贵,又看了一眼大花和二花,嘴里没好气骂道:“一屋子的赔钱货,看了就心烦。” 他这是口头禅,大花早已习惯。但这句话一出,其实也代表他吃饱了——他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会说,吃饱了才会骂人。所以大花听完就站起来收拾碗筷,姚菁也连忙跟着收拾,心想快点结束这场午餐吧。 王红旗显然今天喝得有些急了,醉得比往常更快。大花收拾碗的时候只是发出了一点声响,王红旗就一脚蹬歪了茶几,骂道:“赔钱货,叮里咣啷的,要出去讨饭么?” 大花咬着嘴唇,抱着碗往外走。王红旗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空酒瓶,直砸到大花后脑勺上。只听“咣”一声清脆,酒瓶和颅骨都颤了一下,大花闷哼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姚菁急忙前去查看大花的伤情,所幸大花的头发极厚,瓶子没砸到要害处,但听那声音也知道,早晚要起一个包的。 姚菁没想到王红旗下手这么狠,盯着王红旗呵斥: “你疯啦?” 王红旗见女儿敢骂自己,暴怒起来,抄起旁边的一根柴火就朝姚菁挥去。姚菁闪身躲过,柴火砸在墙上,本就不扎实的墙壁砸出一个土坑。 王红旗见没打到小女儿,喘着粗气,眼神凶狠,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死丫头,你敢躲?你胆子肥了翅膀硬了是吧?” ——他又开始四处找趁手的东西。 第14章 寒假总是要过年 大花一见此情景,拉着妹妹:“快走快走,去奶奶那里躲一躲。嗳,你也是,你怎么今天和他计较上了!” 一贵见家里乱起来,在炕上拍手叫好,高兴不已:“打打打!”说着,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猛揍被子枕头。 混乱中,王红旗终于找到了一件趁手的物品——火钳。他举起铁制的火钳,眼神凶狠地朝姚菁逼近,只是因为他实在喝了太多酒,脚步踉跄,最后他被踢歪了的茶几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大花一见如此,急得把碗筷撂在缸上,任由几个碗掉下来哗啦碎了一地也顾不上,她拉着姚菁:“快走吧!你还等什么!” 姚菁一把挣脱大花的手,咬紧牙关:“怕什么!” 王红旗是一个失去控制的庞然怪物,可姚菁是个头脑清晰的灵敏姑娘。她知道,一次次的退缩只能换来更多的欺凌,要制服这种庞然怪物,唯有正面迎击。她犟种一般要和王红旗通过武力分出个高低主次来。 王红旗的火钳如流星下坠,马上就要到达女儿的头顶——他一点没减速,狠厉决绝。玻璃酒瓶他都能照着大女儿的头去打,小女儿的头他也不会更珍惜。 姚菁猛地一侧身,火钳擦过她的脸颊。 王红旗一个踉跄,火钳脱手飞出,他更生气:“小婊子,嗯?你和你妈一个样!你看我今天不弄死你!”他用粗壮的双手来捉女儿,口里嘟囔着污言秽语。 炕上的王一贵用枕头死死压着另一个枕头,鹦鹉学舌一般喊着:“弄死你,弄死你个小婊子。” 姚菁烦不甚烦,立即还嘴:“是啊,我和我妈一模一样,都看不起你这没用的男人。” 听到这句话,王红旗简直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双眼通红,怒吼着扑向姚菁。姚菁迅速弯腰躲过,王红旗一个趔趄撞上墙,又因站不稳倒在那一地的破碗碎片上,鲜血顿时如坏了的水管一样四处流淌。 他红着眼睛挣扎着要爬起来:“杂种,婊子,你等着,你等我——”他随手又拾起地上鲜血淋漓的碎片,当做自己的武器。 危险系数加大了!逃命要紧! 姚菁急忙拉着惊恐发呆的大花出门而去,只是才跑出院子,大花就用力拉停了妹妹,低声劝说:“二花,爹的手割烂了,血流了那么多。我们跑出来,他死了可怎么办?” “他有打我们的力气,就有站起来的力气——这么多年,他也该受受苦了。”姚菁说。 大花挣脱姚菁的手,担忧不已地想回去:“可是他醉成那样,会不会出事啊?” 姚菁盯着大花,一字一句:“他醉了,不代表他没有行动能力,他尚可以用酒瓶打你,用火钳打我,你却担心他醉了爬不起来?大花,你也醉了吗?” 大花说:“那是咱爹!” 姚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声音有些尖锐:“他除了名义上被你叫声爹,干过一件爹该做的事儿吗?” 大花有些不理解妹妹:“二花,爹打我们是他不对。可是爹也可怜。爹流血了,我怕爹死啊。你不怕吗?” 姚菁冷笑:“怕?我更怕的是我们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下。” 大花摇头:“爹在,我们囫囵还算一家人!爹死了,我们就是孤儿了。”她这样说着,居然奋力推开妹妹的手,执着地掉头跑回去,留下姚菁独自站在门外生闷气。 因为担心大花的安危,姚菁只好也跟着回去。 王红旗躺在地上,血仍汩汩流出。他醉眼朦胧,似乎并不感觉到痛,只是哼哼着躺在地上。大花去扯了几块旧床单,试图为他包扎,但是王红旗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大花怎么也包不上。 此刻躺在地上的王红旗,和躺在炕上的王一贵,活脱脱是一对儿人形大怪物。王一贵什么都没干,光是打枕头就喘得好像跑了五公里,他不知为什么抱着枕头又大哭起来,哭得姚菁脑子都要炸开了。 姚菁恨得牙根痒痒,却也不忍大花受苦。她左右看了看王红旗的伤势,其他还好,手掌处割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大概已经伤到了动脉。姚菁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愤怒,蹲下身子夺过大花手中的床单,熟练地绕过王红旗的手腕,用力勒紧止血。 她要是知道当初学的这些技巧是用来救这个烂人,早知道就不学! 她不是大花,王红旗只要吃痛一闹腾,她就踹他,叫他安静,力道大到大花不敢言语。 吵吵嚷嚷的,终于也算是包好了。 大花于是叫一贵下来,把王红旗扶到炕上。 王一贵听了,找了一个床单,把王红旗咕噜噜裹在里头,像个木乃伊一样扛起来就往外走。 姚菁发笑:“你这傻子,让你把他丢在炕上,不是让你把他丢出去。” 王一贵眨巴着眼睛说妹妹:“婊子,婊子。” 姚菁翻了个白眼。 大花压着妹妹的手,说:“二花,你别气,他是傻子,你和傻子生不来气。”说着,她指挥一贵把王红旗放在炕上去。 说来奇怪,这王一贵特别听大花的话,也只能听懂大花的话。 姐妹俩安静收拾完地上的碎片,姚菁气得再没和大花说一句话。大花知道妹妹生气,在妹妹身边沉默着坐了好一阵子,忍不住垂泪:“二花,你别怪我迂。爹在,我头上至少有个顶梁的,爹不在,我们日子更难过。” 大花近乎卑微讨好的语气,让姚菁也张不开嘴再说什么。 大花说:“你不知道,隔壁村的马家,老马一倒下,马家媳妇带着个孩子,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被别人欺负得日日哭。爹再不好,也是家的一部分,村里人虽然笑话咱,可到底不敢把咱怎么样。我知道,爹对咱不好,爹该死,可是爹死了,我也撑不下去这个家。” 姚菁沉默着。 她理解大花——她不得不理解。 大花没比她大几岁,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到大,吃的苦头不比妹妹少。如果要她来担起这个家的重任,那压力不比被王红旗打一顿来得轻松。 这个家需要一个形式上的顶梁柱。 次日醒来,王红旗连怎么伤的都忘了,姚菁觉得他喝酒已经喝坏了神经。大花去给王红旗买药,少了几块钱居然还是姚菁贴补的。 姚菁无奈地看着他,心想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她的目的之一是赚够钱,起码要回一趟江州去,可现在看来,她暂时没有这个能力。 既然长远的目标暂时不能实现,那就得解决好当下的问题。王红旗的心结,说到底还在吴琴身上,姚菁无意替王红旗解决他的情感问题,只是想尽快解决王红旗这个人,让他不再成为二花和姚菁前进路上的负担。 至于吴琴和王红旗的一些问题,问大花,大花也说不上,或者她压根不想说。姚菁再问,她就埋下半张脸去,好似吴琴这两个字是什么让她“闭关”的咒语。 姐妹俩正在置气,王一贵进来了,他堵着门:“饭!饭!做饭!小杂种们!”他是有样学样,完全模仿着王红旗的口吻与行径。 大花去拍了他一下:“糊涂蛋,只学那些坏的。” 一贵叉着腰指着姚菁:“婊子,婊子。” 大花更用力打一贵的头,咣当一声很清脆:“傻子!快出去,饭一会就做好!”一贵捂着头,转身就走了。 一边帮着大花做饭,姚菁又开始旁敲侧击:“大花,我和妈长得有那么像吗?” 大花道:“嗯。你像妈。我和一贵像爹。” 姚菁又问:“你不想妈妈吗?” 大花的勺子停顿了一下,眼中有些呆滞:“不敢想,想了难受,所以后面渐渐就不想了。现在,我连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哪怕是看着你,都想象不出来了。” 看大花这样低落,姚菁也无意再去逼问,毕竟吴琴不仅是二花的妈妈,也是大花的妈妈,大花也难过。 在家囫囵四五天,也是穿越以来和王家人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可姚菁逐渐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第一件事是,无论是王红旗还是一贵,他们都从不曾对大花或其他女性使用“婊子”这个词汇,而只有对王二花,他们才会频繁使用。或许是因为二花长得太像吴琴,导致王红旗将恨意转移在二花身上。王一贵很喜欢模仿王红旗的行为,自然也就学会了这句“定向”的脏话。 第二件事是,只要家里有冲突,王一贵就跳上炕去揍枕头,一边揍,一边还念念有词,仿佛王红旗一发脾气就触发他什么开关似的。 这两件事本是寻常的事,可是若在其中加上一个“吴琴”,那些寻常事便显得异常诡异。 ——寻常炕上只有王红旗和王一贵睡,王红旗在王一贵面前打了谁,才会让王一贵模仿? ——王一贵在王红旗受伤时,用床单将王红旗裹起来的动作那么熟练,那是否暗含什么意思?王红旗难道用床单裹过别人? ——吴琴的存在仿佛成了这个家隐秘的痛点,触碰不得,吴琴的照片、衣裳、一切东西都不存在。都说吴琴“跑了”,可跑到哪里,至今没有人能说出个下落。 姚菁心里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但她不愿意那样去想。想到最坏处,也只是给自己惹麻烦罢了,现在这个情况下,她并不想被扯到那种是非中去。 远远地,已经开始又爆竹声响起来,哦,是了,要过年了。 第15章 舅爷来了1 虽然是住在同一个生产队的兄弟俩,可王红旗兄弟俩的家隔着近乎一里路。因王锦旗的房子盖在村里规划的新地界,而王红旗那一套还是祖辈传下来的老房子。这老房子杵在一片耕田里头,前看不到树,后挨不着庄,天地间孤独存在着。 当初调整生产队的时候,也是看王红旗是王锦旗的兄弟,这才划到二分队来——其实说白了,谁都不想管他。 所以虽然是大过年的,王家前后左右却并没有什么过年的氛围,只有远处的炮竹声和小孩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提醒着一年的轮回又来到。 姚菁十分不喜欢过年。 从前她作为一个孤儿,过年过节总是被迫去给人家表演节目,来换取一些“善捐”。在姚菁心里,这种事本质上是一种交换:姚菁献上美丽舞蹈和诚挚祝福,对方收获感谢并发放善心物资。 姚菁自认为自己是个对血缘或感情十分无情的人,所以她并不感谢那些善心人,她更愿意卖命跳舞或发言,让自己觉得自己并非“被施舍者”,而是资源交换的一方——她用这种思想来支撑自己的自尊心。 她六岁的时候,被姚家领养,从此改名姚菁。在这之前,她在福利院大概叫做“静静”或者“晶晶”又或者“菁菁”这样的名字。六岁之前的记忆她已经非常模糊,甚至记不起一件具体的事情,但姚家领养时替她写下“姚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一辈子不能忘怀。 她是被“家庭式领养”的,即她大部分的生活依然在福利院度过,只是姚家每年定向为她资助一定的钱来帮她读书生活。逢年过节,他们会接她去一起过节,甚至有一次还去国外旅游。 后来,姚家举家移民,也就中断了对她的领养——他们甚至没和她提前商量一下,说消失就消失了。从那以后,她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感知温暖的心。 直到她遇见了宋宁远,她才又重新打开自己的防护盔甲。宋宁远沉稳内敛,简直是天赐她的一个良人。她还记得他们确认交往后的第一个年,两个人分食一块自制的蛋糕,坐在窗前看江州焰火漫天...... 不敢再想。 亲情也好,爱情也好,总之得到的时候有多感动,失去的时候就有多惨痛——甚至丢了命。 要是这样对比,姚菁和王二花,真可算作半斤八两。姚菁自嘲着。 王一贵在黑暗中摸索着放炮,但怎么也点不着——大概是从哪里捡来的别人已经放过的。 姚菁觑了他一眼,正好和他对上眼儿,他立即喊: “婊子,小婊子。” 姚菁无奈叹了口气,她又不能去和王一贵打嘴仗,他又听不懂。可日日在这糟心的污言秽语下生活,也是种折磨,可想而知要是二花活过来,大概也痛恨这个家,痛恨过年吧! 不过毕竟是过年,比往常的日子还是有些变化。 先是祖母庄氏摇摇摆摆地来了。庄氏手里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三斤猪肉,揭开盖布给大花和二花都看过,低声说:“这肉不要被你二婶子瞧见,做成臊子吃汤面能吃好久。你莫给一贵糟蹋了,要藏好。” 大花红了眼眶子:“奶——这——这——”大概意思是不想偷摸着受庄氏的好处,怕从桃花听见了不好。 庄氏仍旧把肉盖起来,说:“可怜丫头,别说话了。你姐妹两个都在,快把家里好好打扫打扫,也免得你舅爷来时不好看。” “舅爷?舅爷是谁?”姚菁想问,但没开口。 大花听了,把肉藏起来,和姚菁两个开始收拾黑窝棚。 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难道被烟熏了十几年的墙能刮白?还是那被王红旗弄烂了的桌椅能翻新?——只不过扫扫地,让家里看上去不至于太糟糕罢了。 正收拾着,从桃花来了,她是来送春联。明明是一家人,明明婆媳两个人都是来送善心,结果一个从东面来,一个从西面来,彼此并不知道就算了,还相互防着。 从桃花把春联放在炕上,脱下一只棉布手套来,指点着大花:“这是找村委王干事写的,花了我一番心血,比买的强。到明儿了你就熬点浆糊沾上,别让你舅爷来了笑话。” 她说完这些,在地上跳了跳,抱怨道:“这屋子和冰窖似的,到处是黑灰。你爹也是,有了钱光知道喝酒,也不知道去弄些炭来,烧柴烧得满屋子都是灰!” 大花用破棉袄蹭了蹭冻红的鼻子没接话。 从桃花又说:“我本意想给你们拉点炭过来,可今年炭贵死了,我们烧的还是去年的。我给你们预备了三天的炭,年三十你们拉回去,叫人串门的时候看着也像话。虽说咱家亲戚少,可到底过年都是要走动,你可看着你爸,别闹什么乱子,大过年叫人不好受。” 大花点点头。 从桃花又恨铁不成钢地教育侄女儿们:“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骑着三轮车去城里转一转。城东拆迁,那些人家的桌子椅子,乃至于柜子镜子都不要,怎么不收回来用?” 送从桃花出门时,姚菁才看见,从桃花就是去城里“收东西”去了,三轮车上满满的破旧桌椅,真不知道她一个女人,怎么靠人力拉回来的。 临走时从桃花又说:“去城里你们不方便,去后湾还不方便?后湾子有些树根不是很好吗?你们拉来烧总也好过烧这些草杆子。” 从桃花说的是秋日里一场雷雨把后湾的树劈死了几棵,就停靠在地头上。王锦旗锯开树干拉回了家,树根就放在原地。王锦旗有一辆四轮,拉树比较方便,但是王红旗只有一辆板车,连牛马骡子驴等牲口也没有一头。 从桃花愿意把树根让出来,也是恩德一件,可大花和妹妹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弄得动那玩意。 从桃花走后,大花姐妹俩正商量着怎么弄回那树根,一灵又蹦蹦跳跳地来了。她虽动作轻盈,但并不代表她很高兴来这里。她站在院子里,都不愿意进屋去,隔着黑黢黢的窗户,一边张望一边说: “大姐姐二姐姐,妈妈叫我来告诉你们,舅爷来得比计划快,说是年三十也要和我们一起过。妈说,你们那时也要来——对了,妈说,到时候别穿得太过寒酸,在舅爷面前要有个整齐样子才好!” 大花答应了两声,一灵就去了。 姚菁很无奈:“今儿一天,就尽听这个舅爷了,舅爷是谁呀。” 大花斜着眼睛看着妹妹:“你的脑袋伤得利害,连舅爷是谁都忘了?” 姚菁心想我连我妈是谁都记不得,还能记得什么舅爷呀? 大花把肉洗了,一边切一边说:“舅爷其实不是亲舅爷——他不是咱奶的兄弟。他从前当知青的时候下放来我们这里,和大舅爷拜了把子。舅爷后来恢复了身份远远走了,但时不时还记挂着咱们。后来咱爷爷奶奶退休金的事情,就是他帮的忙。” “你见过他?”姚菁一边烧火,一边问。 “小时候来过一次。”少见的,大花眼里有了光芒,“舅爷是个好人,又知书达理,又疼爱小孩子。那时候他来,居然不忘给我这样的人买礼物——他没忘了我这样的人。我和你,和一灵,三个人是一模一样的一袋子东西,有吃有喝,还有棉袜子手套子。尤其是你,二花,舅爷很喜欢你,你居然能忘了他吗?” 姚菁又问:“舅爷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工作的呢?” 大花一概不知,只说:“咱们这样的人,怎好去问这些。只知道舅爷那时候很苦,家里大约没什么亲人,咱奶和大舅爷对他好,所以他总记挂着咱们这。”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姚菁琢磨了一下,心想这个年总算是有意思起来了。穷如王红旗,原来也有盼头,舅爷的到来或许能帮自己改变一下当前的困境。姚菁心中泛起一丝期待,火光映照着她微红的脸庞,也照映着她心里对舅爷的期待。 第16章 舅爷来了2 大年三十这天,为了迎接舅爷,王家从早忙到晚。 其实在姚菁来看,王家也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去忙的事情。至于显得很忙的原因,根本还是因为庄氏和从桃花在争夺女主人的位置。 庄氏坐在堂屋前,指挥从桃花:“桃花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舅爱吃小米粥,现在不紧着煨上,他进门能喝到吗?” 从桃花背着庄氏,假装没听到,叉着腰指挥着几个孩子们:“大花,院子里的地不能直接扫,先用水洒一遍,以免起灰尘。一杰,你把你的房间再整理整理,尤其是书架子上的灰擦一擦,到时候舅爷和你一起睡,别让人家嫌弃!一灵,你还玩呢,看把鞋子弄脏!二花,你站着干嘛呀!还不快帮着大花洒水?” 庄氏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她前年自述膝盖出了问题,自那以来就日日拄着拐杖。可以从桃花来看,婆婆就是躲懒儿不想干活罢了。庄氏颤巍巍走到从桃花身边,语气加重:“桃花,那些都是虚的!这么冷的天,客人进门不得喝口热的?你不要乱忙,凡事得有个计划!” 从桃花叉着腰,回身看了庄氏一眼:“妈,你老还是坐着吧,膝盖不好,又站起来做什么。大花,来把堂屋前也洒洒水——妈,你起开,别让大花洒到你身上。” 庄氏拐杖戳了一下地面:“洒水做什么!洒水冻成冰,要让我和舅爷老胳膊老腿摔了你就高兴?” 从桃花不说话,掏耳朵。 庄氏指挥不动从桃花,只得去指挥大花姐妹俩:“大花,二花,去,洗小米。” 大花应声要去,从桃花的脸色一下黑下来:“洒了水就立即扫,怎么会冻上呢?不洒水,难道要客人进门先吃土吗?大花,洒。” 小小一件事,都能引发一场争执,不知这个舅爷到底有多重要。 庄氏说:“依我看,你也不为洒水,是为和我争口气。我说什么,你偏不干就是。舅爷是我兄弟,他的事情我最了解不过。我在这样小事上费心,还不是为给你们铺路。” 从桃花冷笑一声:“您老人家又闹脾气了,我说了不煨吗?我能长八张嘴八只手做这些事?铺路不铺路的,还不是得靠大家齐心协力,光凭您这一张嘴就能成事?” 庄氏冷笑道:“要不是我兄妹当年给舅爷省下一口饭,如今他能认你们这些儿孙?他是看在我还活着的份上来的!我死了,他还认你们?” 从桃花冷哼一声:“那您就安心坐着,别累坏了,我可不是想着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呢么?——偏偏你又非要什么都插一嘴,也不嫌累。” 庄氏还要说什么,从桃花已转身继续指挥孩子们:“二花,别杵着了,还不听老太太的话去煮小米?再迟一分钟,老太太就得上火了,到时候还得熬中药泻火。” 姚菁已经厌烦了她们拌嘴,乖乖就往厨房去——乐得躲清净呢。 厨房里炖着一锅羊肉,这是王家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 羊肉香气四溢,姚菁吞了一口口水:“自打穿越过来已经快俩月,这俩月了没见一点荤腥。今儿能不能得到舅爷的帮助不要紧,我可得抽空吃点肉,这糟烂瘦弱的身子快扛不住了。” 这么想着,姚菁小心翼翼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羊肉香气扑鼻,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还没享受完这口香气,姚菁就瞥见一灵正睁着溜圆的眼睛往这边张望,她赶紧放下锅盖,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旁的小米搓洗。 “没做贼,怎么还做贼心虚了。”姚菁心里暗暗自嘲一声,引火去小灶上煮小米。 遥想她还是姚菁的时候,吃饭多挑剔!法式羊排只剔个尖儿,只因吃饭并不为吃饱,吃个乐子罢了。 现在一切关于吃的毛病全治好了! 火苗舔舐着锅底,小米在水中翻滚,姚菁不时搅拌,以防糊了底。厨房里渐渐弥漫开小米的清香,从桃花带着一灵进来了:“二花,你和大花再去抬点水进来,把缸填满,开水壶里的水都灌满。一灵,你守着火。” 姚菁点头,和大花两个人,哼哧哼哧把水缸填满,又在外头炉子上烧好水。 一切完工后,两位女主人终于不再发号施令,院子里恢复了片刻宁静。大花姐妹俩靠着庄氏在墙根歇息,静静等待这位如神仙般的舅爷“驾临”。 原来庄生镇这里年三十的规矩是中午不吃正餐,只吃些点心一类的,一直要等到下午时分点过爆竹,男娃们去祭祖回来,方才开餐。所以,早上就没吃饭的大花姐妹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巴巴望着厨房里飘出的雾气,肚子的声响一个比一个大。 不得已,庄氏只得从屋里拿出几块黑面馍馍,递给大花姐妹俩,轻声叹:“饿死鬼来的,肚子比牛皮鼓还会叫!” 一阵子,一杰来了。他有些胖,跑起来远远就听见他的脚底板触地的声音,咚咚咚咚好似敲鼓。他气喘吁吁:“妈!妈——爸往村上打电话了,说是已经接到人,正往回走呢!” “可算来了!”庄氏和从桃花婆媳俩终于少见地有了点默契,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甚至连神色动作都一样。 从桃花算道:“从城里来,要不了一个小时。”她又吩咐一杰和一灵:“你们两个现在去村口迎接舅爷,可记得我和你们说的,机灵点儿!大花,二花,舅爷今晚和一杰一起睡,你们去把那屋里的炕烧上吧。” 大花答应了才要去,从桃花又补充了一句:“前儿借给你们的衣裳都是羊毛的,家里可找不来其他两件来!抱柴火的时候注意,别烧了刮了,过年总不能穿你们那些黑衣裳。” 听了这话,大花委屈地垂下了眼睛,先去门道里脱下衣裳,才去后院取柴火。 后院里的柴火垛有些高,大花一根一根抽着柴火,姚菁一根一根理顺放在筐子里。一边捡,大花一边为妹妹抱怨不公:“你和一杰、一灵,都算是读书人,二婶却单单只叫他们去接舅爷,叫你做粗活儿。二婶总是这样!” 姚菁轻声安慰,倒也无所谓:“不管是什么活儿,总得有人干。若二婶不偏心自己的孩子,那她简直是观音娘娘了。况且她也没把咱十分苛待,你只瞧瞧咱们身上这衣服,她自己的不够穿,还要给咱们,背后多遭罪她也没让咱俩背着不是?——别放在心上。” 大花努嘴:“二花,你现在太不一样了——应该说,和换了个人似的。你还记得从前二婶因为嫉妒你比一杰成绩好,让你在院子里洗了一夜的被套?——从那以后你再也不愿和二婶主动交流,现在你都学会为她考虑了。” 姚菁不是观音也不是圣母,学不会什么“神仙爱世人”,她也并非共情从桃花,只是可以理解从桃花的心理和作为罢了。 听大花这么说,姚菁只是笑了一下:“死过一次,很多事就想明白了吧。” 姐妹俩整理好柴火,烧好炕,穿上衣裳再回到前院,只听见外面王锦旗的四轮车轰隆隆如雷逼近的声音。 “来了!来了!”庄氏激动地从屋里出来,要奔向门口去迎接贵客。 “来了!”几乎是同一时间,从桃花从厨房出来,也奔向了门口。 舅爷来了。 闻名不如见面。 果然如大花所言,舅爷虽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却还保持着一种读书人的风姿,腰板直爽,衣裳整洁,佩戴着一副擦得足可以反光的眼镜。 舅爷是牵着一灵的小手回来的,一面走一面和一灵说笑。一杰和王锦旗正在后面一件件搬东西。一见庄氏,舅爷撒开一灵的手,疾走几步上前来握着庄氏的手就湿了眼眶: “老姐姐!你还好?” 庄氏叹了一口气,也是泪眼朦胧:“前不几年大哥走了,我老婆子在这世上可就是孤身一人了!” “老姐姐!”舅爷劝慰,“你是有福气的,你瞧,你这一大群孙子孙女,个个都长这么大了!” 庄氏拉着舅爷往堂屋去,从桃花一把拦住了庄氏,笑道:“妈!你真是的——会客的地方在这里呢!”她指着一杰已经掀起来门帘的自家屋,“茶点都备下,您老去堂屋做什么?” “这——”庄氏一时间尬住了。 第17章 舅爷来了3 王锦旗家是典型的口字型乡村式四合院。堂屋住着庄氏老两口,如今只剩下庄氏一个人,自然冷清。北面一排,厢房比堂屋还大些,是王锦旗两口子住着,也是会客厅所在。左右两个小房间,一个一灵住着,一个一杰住着。两个角屋,一个是厨房,另一个是仓房。 从前王锦旗的爹还活着,属于是家主在堂,来了客人自然失去堂屋,可是王锦旗的爹没了,客人就得去厢房才是正礼。 ——更何况,这庄氏是个寡妇。 庄氏大约是太紧着想和舅爷聊一聊,居然拉着舅爷往自己孀居的堂屋去,这确实不合礼仪。她尬在原地,脸色有些紧绷,可院子里也没有人来替她圆一圆场,给她一个台阶下,甚至连她最宠爱的孙子王一杰都说: “对呀,奶奶,你糊涂了,咋把舅爷拉你屋去了?舅爷,往这里请。” 还是舅爷用别的话题解开当下的尴尬,他笑说:“老姐姐,我忘了给你说,我今儿还带着儿子来呢。” 这时众人才看见,在后面搬东西的王锦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搀着一个孩子下车来。那孩子包裹地严严实实,暂时看不清形容样貌,但众人都看见,他下车后,从王红旗的手里接过了单边拐杖。 ——他瘸着一条腿。 舅爷拉着那孩子前来,对庄氏介绍说:“这便是言衷。” “言衷?言不由衷?”姚菁心里暗暗笑了一下,“这名字还算有趣,只可惜怎么是个残疾人——这年代残疾人这么多吗?” 庄氏盯着孩子那条腿,张开口却没说话。还是从桃花机灵,热情洋溢:“东西都搬下来了,怎么还站在这里说话?舅舅,表弟,快,快进屋热一热!一定冻坏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舅爷和那孩子往屋子里推。 众人进了厢房,自然是酒菜都齐备。王锦旗带着妻儿们排排坐在下首,沙发上就坐着舅爷和庄氏、言衷。 姚菁和大花躲在后面,不敢上前去。 舅爷坐定了,笑道:“咱们都是亲人,你们不要这么拘束。原本我自己也能来,锦旗非说要去接。好容易接回来,你们又不肯亲热挤在一起,搞得我都不自在。”他指着沙发,“你瞧这沙发,再坐两个人没问题!” 这旧沙发是王红旗从城里二手家具店买回来的,稍有些大,占了屋子五分之一的面积。虽说和厢房的装饰有些不匹配,但至少比坐小凳子强。 从桃花倒了开水上来,笑道:“舅,您就坐着吧,我们坐您老对面,正好好看看您。” “我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舅爷满眼看了一圈,说,“一杰,你坐上来,和言衷坐在一起!” 一杰连连摇头,显然他事先已经被“教育”过了。 舅爷见众人没有挪屁股的意思,无奈叹气一声:“你们坚持不肯,那只能如此了。”他又指着一个巨大的袋子,笑道,“我给大家带了些小玩意儿。好久不来,来了只让你们看看新鲜。” 屋子里挨挨挤挤,舅爷实在挪不开身,只笑指着王二花:“二花!我来了你倒是退缩到那里去了,你不记得我了?” 姚菁听见舅爷叫二花,倒是有些吃惊——按说舅爷上次来王家的时候,二花也才从舅舅家被接回来没多久,舅爷怎么能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记得这样清楚? 舅爷说:“二花,你靠那袋子最近,你帮我,给大家分发分发!” “让一杰来吧!”从桃花抢过话头说,“一杰,快去。” 壮实的一杰就从里头跨过一灵和母亲,走到袋子旁边,一个个取出来给人展示。 给王家三朵金花的礼物,是分别包装的三条羊毛围巾,且一看就是极好的材质,冬日里最好戴。 舅爷笑道:“这是给咱家三位姑娘的,一灵白嫩,粉色最配她;大花用红色,代表坚强;黄色给二花,她一向喜欢黄色。” 姚菁有些感动。 作为姚菁来讲,她自己都很难记住自己的喜好,因为太过于依赖宋宁远,很多爱好已经随着宋宁远变化了。可就算是挚爱之人宋宁远,也许都无法清晰说出自己未婚妻的喜好。 而二花这样的孤单孩子,居然被一个陌生的亲戚记住喜好,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吗? 姚菁上前来抚摸着那条围巾,不禁湿了眼眶,也不知道是为二花,还是为自己。 另外,舅爷办事实在靠谱——若是买了三个不一样的东西,或是三条围巾而不说清楚是给谁的,按从桃花的个性,一定是先“帮着收存”,过后也到不了姐妹俩手里。又或者姐妹几个为颜色的事情争来争去也不好。 舅爷这波礼物,送得实在清楚。 姚菁心想,终于在这个家遇到个靠谱的人了!有希望! 一杰又从袋子里翻出两套男士毛衣来,这一看就是给王红旗兄弟俩的。舅爷笑道:“红旗和锦旗兄弟俩的身形差不多,这毛衣也是羊毛做的,最是舒服。” 王锦旗接过毛衣,说:“舅,你太客气了。” 舅爷摆摆手,又和一杰说话:“一杰,我没料到你长得这么快,才初中就和你爸一般高了,只怕我买给你的运动鞋有些小了。”一杰捧着一双鞋盒,嘿嘿一笑:“居然是‘熊猫’牌的!舅爷,不小!我的块头大,但是脚不大。” 余下给庄氏的东西最是丰厚,什么红糖啦、膏剂啦、衣裳了,占了多半袋子。一杰从袋底又挖出两件来,翻开瞅了瞅,是女士羊毛衫。 舅爷说:“两个外甥媳妇的我也没忘,只是我老头子家,不知道怎么选。这是售货员推荐的最新款,我观察到很多人也穿,应该不至于太难看。” 庄氏的脸色稍变了变,大约是想起“跑了”的吴琴。之前舅爷来的时候,全家人都说吴琴上城里打工去了,所以舅爷这回也依然给吴琴带了东西。从桃花见婆母失色,笑道:“舅爷眼光最是好,我太喜欢了,那我就替嫂子收下!” 一行人吃过饭,很快就落了太阳。 从桃花让大花和二花在厨房洗碗看灶,预备晚上还有一顿团年饭。为了不让一灵显得太闲,桃花让一灵用小火炉去煮枣儿茶。 舅爷说:“我来是看望大家的,结果我来了倒是让女孩子们更劳苦,我心里十分不安。桃花,你不要太过忙碌。” 从桃花也没闲着,在旁边洗着一堆茶杯子,笑道:“好不容易来一次,每句话都为我们着想。舅爷,您老别太见外,就是您不来,这年我们还不是要过。” 一时大花二花洗完了碗筷,进屋来问还有什么要忙的,还没等从桃花发话,舅爷说:“离吃饭还早得很!我知道这里的规矩是晚上吃大餐,可是刚吃过那么多,再吃可就涨肚子了!大花,二花,桃花,你们都坐下,咱们说说话消消食再忙。” 一灵乖巧地斟上枣儿茶来,舅爷先给了桃花:“桃花,你再不坐下,我可不喝你的茶了。” 这样,大家方才又坐下来。 舅爷说:“刚才我和老姐姐谈起了往事,不说则已,一说必然哭。人老了就容易怀旧,可是怀旧并不是好事,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好。我们老啦,以后就看你们一群娃娃们。” 说着,他把言衷往前推了推:“你们几个小朋友和言衷的岁数是差不多的,我带言衷来,也是让他来交朋友。他在城里总是孤独,前儿不久又摔伤了腿,更加不出门。所以我陪他来这里散散心,估计要打扰你们一段日子了!” 屋子里人多,又烧了炕,自然极热。言衷已经脱下了围巾帽子,露出了雪白的脸蛋——他显然是那种被娇养着的公子,剥壳鸡蛋一样的皮肤配上黑得发亮的眼珠子,再加上无辜又茫然的表情,整个人好似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崽子。 他在这屋里,白得好像另一只灯泡。 第18章 言衷舅舅 从桃花笑道:“只要小表弟不嫌弃,想住多少日子都成!” 舅爷又笑:“说实在的,我在这里插队的时候,虽然条件不好,但心里不苦,都赖大哥和老姐姐照看着我。不怕你们恼,我带言衷来这里,也是让他上忆苦思甜的课——这孩子被我惯坏了。” 既然舅爷已经把话题引到了言衷身上,庄氏也就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那个问题:“好好的孩子,怎么拄着拐杖呢?” 舅爷瞥了一眼言衷,嗔怪道:“和同学一起骑摩托车,速度太快,车翻人伤。我不让他去,他硬要去,你们别看这小家伙看着闷闷的,其实是个犟种。” 姚菁一听“摩托车”,不免就把言衷和许天笑等人扯上联系,认为他也是和许天笑是一样的本质,所以自然而然露出了一种不屑的表情。 或许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表情,言衷却抬起眼睛来瞟了她一眼。 ——这没办法,大概许天笑带给她本人或是王二花的那种阴影是刻在骨子里的。面对舅爷对言衷的嗔怪,庄氏陪笑了一句:“男孩子活泼些才好!这样年纪的男孩子,正是风流爱玩的时候。” “风流”两个字,用得实在不好,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言衷本人都皱了一下眉头。 从桃花赶紧改了话题:“听说言衷的成绩是一流的好,我家一杰一灵该好好和言衷学习学习!” 一杰撇撇嘴,他不爱提学习的话题。 一灵倒是很乖巧:“哥哥上几年级呀?” 王锦旗嗔怪女儿:“胡叫!你应该叫做舅舅!” 从桃花从背后笑着搓一搓一灵的脸蛋,仿佛想把那句话撤回似的:“孩子们都认为言衷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倒是没注意辈分。也怪我没提醒,孩子们,你们可不敢乱了分寸——这是言衷舅舅,快叫舅舅。” 从桃花发话了,孩子们不得已,从大花开始,只得一个个把这“舅舅”叫出声。 姚菁叫出这两个字后,觉得自己后槽牙都尬碎了。 言衷舅舅是个冷面冷心的人,自打进门开始,他始终不发一言。哪怕是外甥儿们那么热情叫他,他也只是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看春晚,正是家庭团圆和乐的时候,他甚至不解风情地以自己困了为由,要求去睡觉。 从桃花带着他,亲热介绍一杰的房间:“我让一杰搬出来,你和舅爷睡他这个屋,这个屋新粉刷过,桌子柜子天天擦!” 言衷只在门外扫视了一圈,就说:“我不住这里。” “啊?”从桃花有些局促,“怎么,是嫌太冷了吗?” 言衷说:“我不住别人的卧室。” 从桃花掸着床单:“这都是换新的床单被套,从没人睡过。” 言衷说:“不要,这里头有别人的味道。” 从桃花这才知道这公子不好伺候,但她依然保持着耐心:“可是咱家的屋子都住过人——嘶,这可怎么办呢?” 言衷说:“那我去城里开宾馆。”说着,就回屋去找舅爷。 言舅爷听了儿子的要求,语气万般宠溺:“你的性子都是我惯出来的,连话也不会说。”他站起身来,抱歉地看着从桃花,“桃花,你千万别介意。言衷不是矫情孩子,只是他从小对气味很敏感,气味是他的底线。” 姚菁更加翻白眼,心里想:果然这种纨绔公子都是一个性子,和许天笑一模一样,日子过得太好了嫌这嫌那。舅爷也是,嘴上说儿子被自己惯坏了,可还不是听之任之。 从桃花的嘴角抽了一下,但仍然保持着微笑:“理解理解!忽然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总是不习惯的。” 庄氏有些担心:“可是言衷怎么能一个人去县城住呢?况且县城的宾馆里也不知干不干净,来来往往住过那么多人。”她上前来拉着言衷,提出另一套解决方案,“小宝,不然我在倒座给你安排上,倒座一直没人住过的。” 言衷一点情面也不留,几乎是挣扎着推开了庄氏的手,似乎嫌弃庄氏似的。 一家之主王锦旗认为这也是个办法,点头附和母亲:“倒座一直没用,想着到时候给一杰娶媳妇用,至今还只是刷了个白墙。那屋子的用料也好,全是上好的椽木,不会有味道的。” 舅爷就决定让言衷先去看看再说。 打开倒座房间的门,果然如王锦旗所说,只是刷了白墙,地上铺着干净的红砖,没有打天花板,所以巨大的房梁就横在头顶上。因为这里气候干燥,房间里没有异味,周围散发着木料的香气。 从桃花走过去将窗户大开,新鲜冷冽的空气一下子透进来,姚菁止不住打了个冷颤,心想: “这屋子这么冷,等到烧热估计也要到明天早上了,这贵公子一定还是要缠着去县城的。” 不曾想,言衷居然点了点头,脸上一种淡然的许可:“就这里吧。” 舅爷一听,也笑:“看吧,他很好应付的,就是有些小性子。”舅爷一边说,一边去摸言衷的后脑勺,眼神慈爱地仿佛要溢出蜜来。 言衷公子决定到这里下榻,自然王家就不能怠慢。 王锦旗立刻把床搭建起来,从桃花又选了几床崭新的被褥来细心铺陈。庄氏亲自烧炉子点炭火,生怕言衷冻着。从桃花又备好热茶点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生怕饿着了这位贵客。 上上下下忙了两个多小时,才把言衷的房间布置好,言衷进去审查了一圈儿,回来又问: “上厕所怎么办?” 乌龙村当时还是旱厕。 一杰热情起来:“哦!厕所在后院,羊棚后头,我带你去!” 甥舅两个去了一阵,回来言衷就面色就铁青:“没有别的厕所吗?” 这也是姚菁想问的,拉野的,实在是她这些天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可是没办法,她硬着头皮也得去,不然就憋死。 从桃花累了一晚上,此刻也忍不住叹气:“乡下条件有限,真不好意思。厕所的问题确实没办法了。” 庄氏马上说:“不然就屋里放上尿桶,早上我叫人给你倒了就是!” 叫人?叫谁?谁能给少爷到尿桶?——姚菁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舅爷为难地看了一眼言衷:“言衷,克服一下,今天已经够麻烦别人了。” 听了这话,言衷只得说:“好吧。” 这意思,还是委屈他了。 第19章 大年三十 近乎晚上十二点,王家长房长子王红旗和长孙王一贵才来到二房王锦旗家里过年。 一贵扛着烂醉如泥的王红旗,两个人互相绊了一脚,双双扑倒在院子里,在黑暗的庭院中像两只巨大的黑色年猪。 其实今儿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庄氏就去王红旗家千叮咛万嘱咐了:“你舅要和咱们一起过年,到时候你别喝酒,早点来帮忙!” 王红旗嘟囔一声:“亲舅我还不见得招待呢,又哪来什么野舅舅!”母子两个也没说出个一致的结果,反正分别前后脚就出门去了。 也不知道大过年的王红旗去哪里喝酒,总之一整个白天别人也没找到他。大花吩咐一贵去找爹,要求他一定要把爹弄回来,一贵也不负期望,终究在转中前把个烂醉的爹扛到了众人面前。 王家今年算是团圆了! 王锦旗并没有立即上前去把哥哥扶起来,甚至气得把脸扭过去,仿佛通过这种方式来否认眼前两人是自己的亲人。 一群人中,只有大花跑上前去,扶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 庄氏跟着就跑上去给自己大儿子几巴掌:“狗娘养的!你又跑出去喝那马尿,喝就算了,在客人面前搞得什么样子!” 王红旗挨了打也不生气,笑嘻嘻从灰尘中爬起来,去拉舅爷的手:“舅!舅舅!亲亲的舅舅哟!” 一说一拉,一说一拉,文弱的舅爷几乎被他拉得站不住。 王锦旗上前来掰开哥哥的手,气不打一处来:“你又这样!真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一贵,快把你爹弄回家去,别丢人了!” 到这时候,一贵还在地上趴着没起来呢! 大花见二叔动了气,上前去喊一贵:“哥!王一贵!快把爹弄回家去!” 一贵瓮声瓮气:“别人说我是王八,王八。王八就是乌龟,爹是大乌龟,我是小乌龟,乌龟就是趴着。” 明显他们又被别人言语侮辱了。 王红旗并不在意,还是咧着嘴笑,紧紧拉住舅爷的手不松:“舅!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他们盼你和盼龙王爷似的!舅舅,你记得我?我是你不成器的大外甥王红旗,别人都叫我王乌龟。” 二叔王锦旗又把火撒在大花姐妹身上:“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你们爹弄回去?你们倒是站着看戏了!” 大花和姚菁只得上前来劝王红旗。可王红旗不仅把舅爷抓得更紧,甚至拉着舅爷往屋里面走。舅爷不得不扶着他,两个人被门栏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倒在沙发里头。 王红旗顺手抓了一把不知谁的筷子,吃了一口菜,一边嚼一边说话:“舅,你记得那时候旗和彩旗还不会走,唯有我和你是最亲的关系,我给你担水,喊你吃饭,咱俩比亲甥舅还亲咧。” 舅爷被喷了一脸的渣子,却还保持着微笑:“红旗,我怎么能忘了你呢?你小时候不言不语的,是个实诚孩子。” 王红旗一听,就哭了,委屈和眼泪一起往外冒:“舅,我活得苦啊!小时候爹去矿场帮忙,我带着两个弟妹去大舅家讨饭吃,受了多少白眼!好容易日子稍好些,婚姻上又不太平。我心里苦啊,闷啊,没人听我讲,我唯有伴着酒咽下去,心里才好过些!” 庄氏气得翻了个白眼。 王锦旗才要讲话,王红旗立即打断他:“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没文化,没本事,可是你们把我小时候带你们的苦,都尽忘啦!你嫌我给你丢人,那我躲着你,可你又要充什么一家团圆,把我弄回来。你说,你是不是两面人!” 王锦旗急了眼:“你实在不像个样子了!你说我忘了你从前的苦,可我也没比你好多少!结婚的时候家里没出一分钱,都是我去扛麻袋一包一包挣回来!后来爹病了,你出了一个钱吗?医院前后还不是我去伺候?——我是两面人?我但凡是两面人,你这一屋子的残残傻傻,我都不管!” 俩兄弟在外人面前吵起来,庄氏拦了这个拦那个,可她一个也拦不住,到了一扔拐杖:“都怪我!都怪我!你们还不是怪我生下你们两个孽障!” 庄氏也委屈不已地长大嘴巴嚎起来,整个屋子充斥着一种荒诞。 从桃花精心安排的大年夜,过成这个样子,她气得鼻子里都能冒出火来。但为了挽回面子,她又强撑着,笑道:“兄弟间,要是不吵架那也不算亲兄弟了!舅爷别见笑,他们哥俩就是这样。” 有了从桃花这句话,舅爷也才终于有了台阶下:“谁说不是呢!” “亲兄弟?”王红旗的头像是高粱穗子挂下来,眼睛却会拐弯一样盯着弟弟的脸:“我结婚晚,家里盖房,该当是我老大住的,可是刚盖好,你说你也结,这房子就给了你。现在你倒是堂堂正正坐在这里当一家的老爷了,你再不提还房子的事!” “你放屁!”王锦旗几乎是跳了起来,口水在灯光下好似一阵雨雾。这样看来,王锦旗和王红旗真该是亲亲两兄弟,他们的脾气其实都不好,只是日常王锦旗没有那么浑罢了。 王锦旗说:“舅在这里,你别说什么野话!房子就是为了我结婚盖的,当时爹还活着,是爹做主!这房子你可曾出钱?你可曾出力?你又做了什么白日梦?” 王红旗见弟弟火气这么大,他也跳着脚要去教育弟弟,结果脚下一软,摔倒在沙发上,爬了几次没爬起来,他干脆就那样睡下了。 舅爷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是念在和庄家大舅的情谊上,才和王家有来往。庄家大舅没有后代,死了之后是王家帮忙收葬,故而他才来到王家看庄氏。虽然他多多少少听过些王家的事情,可没想到能闹得这么僵。 庄氏的眼泪糊了一脸,去舅爷那里自嘲来寻求安慰:“瞧,他舅,我生下了些什么好东西,是我无德,叫你看笑话了。” 舅爷尬笑了一声:“就像桃花说的,亲兄弟总是有些算不明白的账,更何况红旗和锦旗的年纪相隔大些,有些事是说不到一起去。” 庄氏就拉着舅爷的手,嘟嘟囔囔开始说过去的苦,一边说一边哭,直把舅爷当个知心人。大花姐妹熬不住,看着一杰放了一会子炮火,又进屋来坐着,困得头如捣蒜。 言衷根本不愿意陪着熬夜,他早早就睡了。 好容易熬到十二点,从桃花叹了口气: “妈,你没哭够,舅爷也听够了。十二点了,咱们得去‘跳火’了。” “跳火”是当地的传统习俗,象征着驱邪迎新。所有参加的人要从燃烧的柴火堆上来回横跳,以示将旧年的晦气留在火中,迎来新年的好运。这个事必须在新旧交接的临界时刻完成,天大的事情也不能阻止。 庄氏擦干眼泪,拍了一把王红旗:“还不快起来去跳火!” 王红旗醉得东倒西歪,就算一贵扶着他,他也站不起来。从桃花已经很不耐烦:“再这样耽误下去,大家都跳不成了!” 庄氏急得跺脚:“说好一家团圆的,他不去怎么行?锦旗,你快帮着一贵扶着你大哥呀!” 锦旗无奈起身,与一贵合力搀扶着王红旗,跌跌撞撞走向后院。一杰已经燃起了柴火,远远与其他人家的火光相呼应,好似一排无限循环的镜子。夜色中火星四溅,映照着王家每个人都红光满面。 “过年咯,消灾咯,团圆咯,发财咯......”此起彼伏的呼声在夜空中回荡,叫喊着不知哪一路神仙来保佑。 第20章 大年初一 次日清早不必早起,因是大年初一,亲戚间还互不走动,主妇也得以睡一天懒觉。可王家不同,因舅爷来了,从桃花起得比从前更早。 不仅她自己起得早,她命令孩子们也一定要早起。 一灵搓着眼睛,站在厨房门槛外用一把旧梳子梳头发:“妈,起这么早干嘛呀!” 从桃花教育女儿:“舅爷来了,你不好好表现表现,还睡懒觉呢!妈从前给你说的,你是一点不放在心上。” 一灵嘟着嘴:“表现又怎么样呢?舅爷山高水远的,过两年就把我们都忘啦。” 从桃花啧一声,低声说:“当初你奶退休金那事儿,家里人都还不知道信儿呢,你舅爷就传话来,隔着山高水远都给办妥了。言家舅爷是看在大舅爷的份上对咱家好,所以咱家要对他更好,才能让他对咱家更好!” 这套关于“好”的理论,把一灵都绕晕了,她牢骚更闷,借着起床气把头发刷地更用力:“什么好不好的,我又不退休,他也不必帮我办退休金。” 从桃花拍了女儿一下:“以后你哥哥读书、工作,甚至结婚,有人帮总好些呀。王家穷了一辈子,谁曾想能结缘这么个活菩萨?菩萨还要天天上香呢,叫你早起几天你就不乐意了。” “那就让哥哥早起就好了。”一灵的发丝糙得起了静电,她扭身要去房间找发油。 从桃花在背后恨恨说:“你哥哥成才了,还不是为你以后能有个好结果?你不看你爹没个好大哥,一个人苦成什么样子!” 正说着,大花姐妹俩来了。从桃花不满嘟囔了一声:“说是叫你们六点就来,这天儿都亮多半了你们才来,多睡这点子时间是能梦到宝贝吗?” 一灵幽怨地和两个姐姐对视一眼,此刻她们站在同一阵营里。 大花一边去刷昨夜大年夜吃剩下的碗,一边赔不是:“爹——爹晚上——吐——睡——醒来。我——我们——收拾——晚了。” 厨房里灶火旺盛,姚菁一闻就知道,从桃花又做了羊肉。 昨夜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舅爷几乎没怎么动筷,今日巧手主妇从桃花又把它们回锅。昨日那锅清水羊肉,今日已经变成了黄焖,再添上四个新菜,完全看不出昨日的样子。 姚菁本人十分注重饮食健康,早起绝不吃荤腥,她的绝好身材完全来自于自己对嘴巴的苛刻要求——她要求自己是宋宁远眼里最棒的,无论哪个方面。可自打她穿过来,饱饭没吃过几顿,就连昨日大年夜,坐在角落里的她也只是吃了两筷子舅爷热情夹过来的羊肉,滋味儿都没尝出来。今早再闻见这饭菜香味,姚菁早已是口水连连,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从桃花大概听见了侄女的饥饿信号,从柜子里取出两块黑得发青的干馒头:“快吃了去挑柴挑水,家里人多,用的就快。” 干硬的黑馒头放在手里,那触感,和捧着一只刺猬没区别。 吃吧,姚菁心想,好歹二婶从桃花还愿意给点黑馍馍呢,王红旗家可就只有老鼠肉可以吃了。 在从桃花的指挥下,一切终于就绪。如她所想的那样,舅爷和言衷起来就有打好的热水以供洗漱,才洗漱完,各色菜肴也都尽数上了桌,这都是她这个女主人指导有方的功劳。 言衷蹲在廊檐底下刷牙,姚菁像个丫鬟一样端着痰盂等他——他瘸着半条腿,一切要蹲下去的动作他都不干,系鞋带要侄女二花伺候,漱口也要别人接着。 其实就算他瘸了,只要他不想麻烦人,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但他心安理得接受着王家给他的超高待遇,并不介意使用一个人人都可以呼来喝去的“丫鬟”。 姚菁铁着脸,但也不得不做,现在掀桌子对她没什么好处。 舅爷收拾好了,到堂屋去一看这满桌菜肴,急得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不要这样破费!我就是个河马,也吞不下这么多东西,白浪费了。” 庄氏说:“他舅,你吃!咱们现在日子越来越好,再不是从前那局促光景了。何况也不是天天这样——过年嘛!” 舅爷说:“那也不行!”他安排起来,“桃花,你把这三碗肉,都冻起来,晚饭时吃它们就够了。那三碗菜两个凉菜,留着中午拌面条也好。早上咱们就吃这酸汤面,配着剩下两个凉菜,也已经是奢侈了。” 从桃花笑道:“灶上还煨着小米粥,就是让您涮肠子用的。四个凉菜八个热菜一个汤,过年总也得这个标准才行。” 舅爷的脸略有些严肃:“我知道年夜饭的规矩,可你们因为我来,日日这样可不行。我最怀念就是大哥在的时候,我兄弟俩一碗小米粥泡黑馍,从早喝到晚。现在吃着你们辛苦劳作一年的粮食,我怎么消化得动?你们不按我说的做,我即刻就回去了!” 姚菁听了,心里升腾起一股对舅爷的敬佩。可是再看看旁边旁若无人让自己伺候着漱口的混账小子,她不禁又默默翻了个白眼。 好竹出歹笋! 从桃花见舅爷这样严肃,只得照办,当场就把几个菜撤下去,用袋子挂在厨房的房梁上自然冷冻。 吃过饭,舅爷提出要去看看王红旗:“红旗有红旗的困难,昨天他没吃饭,又醉了酒,又生了气,我去和他排解排解。” 庄氏说:“嗳,你若想他,叫他来就是了。他家没个女人,家里糟乱得不成。” 舅爷说:“小时候,他背着锦旗和彩旗在大哥家里帮忙,我最记得他的那种小毛驴一样的本性——又犟又不爱说话,走路的时候脚跟踩地,咚咚咚好像个实心的铅球。一晃眼二十年过去,红旗也老了,我却没和他说上几句话。老姐姐,你放心吧,孩子总归是孩子,谁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呢?” 一席话,说的大花眼睛都红了。 听见舅爷要去王红旗家里,从桃花拉住大花姐妹,暗暗吩咐:“房梁上挂着的菜,你们抄小道快拿回去热上,别到时候客人去了没个吃喝。哦对了,碗筷一定要洗干净,破碗不要拿出来!” 大花得了命令,带着妹妹一溜烟从后门准备去了。 第21章 舅爷的意义 这时候都日上三竿,王红旗和王一贵居然还在炕上睡得和死牛一样。寒冷如斯,王红旗和王一贵俩人胡乱裹着几床被子,窝在一起只露出两个头。 大花上前去低声喊父亲起床:“爹——爹,舅爷要来了,你可尽快起来吧。” 叫了四五声,王红旗从被子里摸出来个鞋——大概是王一贵的——顺手就砸出来,并伴随着不耐烦的命令:“滚。” 他完全不在乎谁要来。 大花只得先去热菜。 柴不太干,等到姐妹两个把火升起来,还没烧开水呢,舅爷一行人就已经走到了门口。 大花局促地站起门道里,她被迫要撑起这家女主人的担子。可这身份使她有些紧张,以至于嘴巴都撅了好一阵,也没把“舅爷您来了”的“舅”字儿喊出来。 舅爷一行人进了屋,屋子里冷如冰窖,臭气熏天。 对气味敏感的言衷立即就返身走了出来,站在廊檐下,和后院的一头羊四眼相对,不知在想什么。 庄氏立即把门帘挂起来散味儿,王锦旗则上前去喊王红旗:“大哥!大哥!” 从桃花恨铁不成钢地用眼睛剜了一眼大花二花,因着舅爷在倒也没批评什么,只尬笑:“大哥只怕宿醉还没醒呢。过年高兴,就喝多了。” 大概大家都极力想在舅爷面前营造出一家团圆的样子,所以所有人都异常团结,连王锦旗都为大哥开脱: “他日常并不这样。” 可是这糟烂的环境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红旗也不是真睡得着,听见人来,他也磨磨唧唧从被窝爬起来,四处翻找着衣裳和袜子。他的头和鸡窝一样,在后脑勺睡出一个凹槽,顺着头旋露出几条稀疏的发缝。 屋子里不好落座,舅爷说去院子里晒晒太阳也好——他其实也是给王红旗梳洗穿衣的时间,也给足了王家全家人一个面子。 大花急忙搬来大大小小破破烂烂的几张凳子来,有几张都已经烂得都用布条包了好几遭。家里凳子不够用,大花又去厨房取,可是厨房也没有。不得已,只得把二花用来垫床的一包书也搬了出来。 那包书是小学不用的教材,二花把它们理顺捆在一起,当做垫床的砖。 看到这特殊的“凳子”,舅爷愣住了,他随即走到厨房里去,看到二花读书的环境—— 被烟灰熏得黑油油的厨房里,一座泥巴灶台占据一整个墙角;对面的旧柜子裂开了缝,那是储藏粮食的地方;顺着柜子的右手边看过来,水缸和柴火放在一起堆满了另一个墙角;南边的小窗户连接着门道,窗户下面支着一张一米的小床,那就是二花的卧室。 这张一米的小床是用破旧的门板搭成,薄得让人不敢坐上去,四角的砖都不是一个颜色,也许是从哪里捡来的。现在因为一角的“书砖”被征用,这张床就悬空一个角——床没有翻的原因是床头压着很多箱子,都是些书本文具。床体四周是用奖状糊起来的,上面还层层落落沾着些什么;床底下层层落落放着许多的东西,算是个储藏空间。 二花用这不足三平米的地方,做着属于自己的梦。 舅爷的手抚摸过这张床,眼神有些颤动,也许他心里懊悔着应该早点来看看这孩子的。 姚菁倒是无所谓,她并不想适应王二花的生活,而是在寻求机会逃离,故而她也像个局外人一样观察,眼里甚至不带一丝悲悯或自卑。 舅爷转身,眼眶微红,轻声对姚菁说:“二花,上次我来得匆忙,没有好好了解你的情况。好孩子,你受苦啦。” 姚菁淡淡一笑,并不多寻求别人的安危和可怜。以姚菁的目光来看,舅爷当前还帮不到她什么,多说无益。 舅爷叹了口气,显露出他五味杂陈的心境。 自己的亲孙女过着这样的日子,作为祖母的庄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她既然自诩为这家的女主人,那二花这样的情况,其实也代表家长的失职。更何况一杰和一灵的生活条件和二花的形成了巨大落差。 庄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掩饰内心的尴尬与愧疚,轻声说道: “二花这孩子,从小就孤零零的。她妈跑了,很多事我们隔辈的也难帮。我还不是经常帮衬着钱粮,支持她上学,可是我也老了——” 舅爷没说话,从桃花在人群后翻了个白眼。 王红旗起床后,咧着个嘴对着太阳打哈欠。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红色手工针织背心毛衣,毛线还裸露在外面,和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相得益彰。院子里来了这么多人,他到底也还有个羞耻心,努力对着影子抓了抓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整洁些。 舅爷不给面子,不愿再说面子上的话,直来一个批评:“红旗,你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王红旗垂着眼睛,撕扯着破旧的背心,嘟囔道:“日子就这样,凑合过呗。”他心里明白,舅爷还愿意说这样的话,说明心里还有自己这个亲戚,只是他混沌日子过久了,早已没了底线。 舅爷又指着二花:“这孩子,奖状贴满了墙壁,有这样的好孩子,你怎么不懂得珍惜?你但凡能立起来,这孩子不愁没个未来!” 王红旗对王二花,是打小的厌恶,他把对妻子的恨意都转嫁在孩子身上。一听舅爷说二花,他暴躁起来:“她?你晓得她是个什么货色?我生了她,她不叫我爹就算了,还一心想着往外跑。舅,你乐意养这种吃里扒外的杂碎东西,你就领去!” 舅爷气得手都颤:“红旗,你小时候,宁愿自己饿着,不肯让弟弟妹妹空肚子——你是怎样有心的一个人!现在面对自己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出言侮辱?” 王红旗冷哼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这份痛苦转化为一种故意和冷漠,他梗着脖子,不再言语。 大过年的,这等于是送客的态度了。 庄氏作为母亲,脸上也不好看,见状忙去喊大花姐妹:“大花二花,客人来了,怎么还不招待招待?快倒水来!” 大花应声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捧着几个破碗。从桃花立即迎上去,低声说:“不是不让你拿破碗出来吗?你怎么搞的?” 大花低声道:“家里——就就——剩这——,上次爹——爹打烂——” 从桃花恨了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言舅爷还是没放弃王红旗:“红旗,你的情况我知道,你有心结我也可以理解。我还是那句话,但凡你自己能振作起来,孩子们的前途就有希望。你若哪天想清楚了,我愿意和你再谈一谈。今天我们来得突然,也许你还没准备好,那么,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王红旗依然梗着脖子,像一头倔驴,看样子并不想回应舅爷。舅爷叹了一声,转身向庄氏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无奈与失望,领着一众人离去。 第22章 姑姑回娘家 乡里相邻知道王家来了亲戚,自然也过来说几句话。舅爷是很享受和邻居们聊天的,他丝毫没有架子,别人问什么,他都坦率诚恳回答,眼里露出如少年般的清澈。他并不介意谈论当年倚靠着庄家大哥过日子时的窘迫,甚至对这片土地满怀深情。 初二日,传统是女儿女婿要回娘家,哪怕舅爷来了,也不能更改这个习俗,故而从桃花大早上就和王锦旗等回娘家去,并许诺说下午就回。 舅爷说:“你们尽管去,别着急回,我替你们看家!”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真让舅爷看家。更何况既然是回娘家的日子,王家的小女儿王彩旗也得回王家来,那就有了一个暂代的女主人。 彩旗回来后,自然而然就接过了从桃花的接力棒——否则这个家谁来招待客人呢?庄月兰可不大会操持家务——况且她要陪着舅爷,可不能窝在厨房里。 可是这位暂代女主人的权利实在太小了。譬如,她无权打开从桃花锁着的玻璃柜,想拿出油壶来灌装油瓶也无法做到。 火渐渐烧大了,铁锅烧出了烟,彩旗不得不来找妈妈庄氏帮忙: “妈,你有这柜子的钥匙吗?没油了。” 庄氏一看,愤恨说到:“死蹄子,守财奴!偏偏是这时候!”闻着铁锅烧干的味道,庄氏只得回身去拿出自己的油瓶来给女儿用。 一边看着女儿炒菜,庄氏一边倾诉小儿媳的不好处:“就指望着我那点退休金,想着我的钱她揣钱包里——她是什么身份?我老婆子在矿上熬了多少年才熬了一个工人身份,她倒想坐享其成!今年我们分锅吃,再不叫她拿捏我!” 彩旗不愿意搅和到妈妈和嫂子间的问题中去,沉默着听了半日,才说:“嫂子毕竟扛着一个家,妈,你能帮就帮一帮。” “帮?”庄氏见女儿终于说话,马上就跟上,“我倒是想把心掏给她,你看她领情吗?小时候一杰不是我带的?一灵我没养?可是她不记我一点好!如今我有了退休金了,她想要钱?做梦去吧!” 王彩旗叹了一口气,炒好的第四个菜也终于装盘——这期间她母亲只管动嘴,可没帮一把手。 “你是我姑娘,该向着我!” 彩旗不站在母亲这边,是因为她对母亲的心思太了解了。 庄氏月兰祖上曾是地主。在当时严打政策下,她爹是靠自己的好人品才保住一条命。庄家的长工们自发作证,证明她爹庄老爷和长工同桌吃饭,不搞特殊,不是压迫劳动人民,故而才被定义为富农。 富农小姐庄月兰人如其名,如月里兰花一样娇生惯养,可惜被时代的扫堂腿一下子撂倒在淤泥里,只得嫁给当时最是清白的贫农王大脚为妻,接受改造。 庄月兰的哥哥庄新林可没有妹妹这样好运,他和他爹一同接受时代审判,在凄凄风雨中低下读书人清高的头颅,一生躲在养殖场干着出粪的工作直到死。也就是那时候,庄新林认识了来下乡的言响,两个人结下了深刻的友谊。 庄月兰富家小姐的毛病改得很艰难,首先这家务农务方面她就弄不来,油瓶倒了她不知道扶起来,蒜苗麦苗她是认不清。 所幸王大脚是个老实人,庄月兰干不好,他也不说,也不骂,多是自己干了算。他看庄月兰,大约和看家里一头没劳动力的羊羔没差别。 庄月兰是幸运的,王大脚虽然贫困、文盲,但他并不压迫庄月兰,这导致庄月兰一生都有一种“富农小姐”的姿态。 后来王大脚去了矿上做苦力,庄月兰孤苦无依,闹着要跟去,哪怕当时大儿子王红旗还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且王锦旗和王彩旗甚至都还只是婴幼儿的情况下,庄月兰也并不改变主意。 王大脚问:“你走了,家里娃咋办?” 庄月兰说:“能咋办?我都要饿死,我还管他们?孩子能再生,我能再有一条命吗?” 王大脚说不过庄月兰,两口子就都去了矿上。年幼的王红旗不得不带着弟妹跑到大舅庄新林家里讨口饭吃。但庄月兰因为身份的问题,在矿上只是帮着打杂,没有任何收入,时不时还得回家来照看一下孩子。 哪怕庄月兰因为身份问题受尽了白眼,她也清楚地知道若不依附于王大脚,估计日子更艰难。他们老两口在矿上一分钱也存不下,甚至连两个儿子结婚的钱都拿不出,被儿子们也抱怨许久。 一九九二年,王大脚因腿部受伤下矿,从此两口子只得回乡来,靠王红旗和王锦旗弟兄务农奉养。那时候一灵马上出生,又正是农忙时节,就算王锦旗在地里晒成了黑炭,庄月兰也没去地里帮一把。 她干不来农活儿,只愿意在厨房做一做饭,带一带孩子。 没多久,大哥庄新林病危的消息传来,那时已恢复身份的言响来出席葬礼,并积极帮助王大脚夫妻俩落实了工人身份,办妥了退休金。 王大脚没有那个福气,退休金领了还没仨月,他也撒手人寰,留下庄月兰一个人守着王家。 虽然没了疼爱自己的丈夫,但有了退休金傍身,庄月兰也并不觉得孤立无援,她把头抬得更高,生活上也更加讲究,似乎又回到了她做小姐的日子:吃饭要从桃花伺候,穿衣要裁最新样式,甚至有时候话里话外嫌弃从桃花只是个小门户出来的农人。 每当这时候,从桃花总是狠狠怨咒:“老婆子还是没被贫农教育好,该送回那时候好好再改造!” 彩旗可怜,她出嫁的时候,是被王红旗抵给赵家村赵平安为妻,彩礼是空着的一口红木箱子。至于嫁妆,连一口箱子也没有,庄月兰甚至没能给裁上一身衣裳,只把两只银耳环给女儿妆点门面。 彩旗既要侍奉病弱的公婆,又要操持家务,脸蛋在田地里晒得和茄子一样泛紫。庄月兰没有一次去看望过女儿,甚至到现在她不知道赵家村的具体地址。如今庄月兰和王彩旗站在一起,不像母女,倒好似姐妹。 有许多人都评价过,庄月兰这辈子,好就好在没心肠。王家三兄妹也心知肚明:母亲对家庭并无多少责任感,她生来就是那样的自私人。 王彩旗还有一件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肯宣之于口:庄月兰对任何人都是无情的,但她对那不亲的舅舅言响,却是有情的。 庄月兰每每从矿上回家来,不在家操持家务,却总是去大舅庄新林家里蹭饭吃,其实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见到言响。 庄新林警告过庄月兰很多次,甚至有时候年幼的王彩旗就在庄月兰的怀里抱着。庄新林说:“言响只是身子暂时栖在这里,他的心又高又远!你已经嫁了人,该安分些过日子,咱们这样的身份,哪里禁得起被人再诟病。” 庄月兰毫不羞愧,堂而皇之地说:“这养殖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来说我的闲话?更何况,我也并不对他怎么样,我又不偷人,只是看着心里高兴。怎么,看一看,想一想也不允许吗?” 庄新林说:“你是个有夫之妇!” 庄月兰恨得咬牙:“我那是自愿的吗?我是被迫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她在矿上低眉顺眼做小伏低,但在哥哥这里,展露出一朵温室花朵的本性。 庄新林为妹夫说话:“好歹,大脚给你吃穿,保你性命,你不该太看轻了他。” 庄月兰扭过脸去,倔强回怼:“所以我给他生了孩子,我们两清!” 兄妹俩关于这笔账,吵吵了几次也没吵吵清楚,这次吵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看书的言响。言响走进猪棚里头,一看他们兄妹俩别着脸,只得笑着开解: “新林哥,月兰姐,你们真是感情好,总有说不完的话。” “你别叫我姐!”庄月兰恨言响不解风情,撂下这句话就抱着彩旗出门去了。 彩旗已经记不得其他的细节,可当她成年后,很多类似的记忆点串联起来,她才懂了母亲那时的心境。 但彩旗不说。捅破了也没意义。 大舅庄新林去世后,曾嘱咐言响帮忙照看妹妹一家,所以言响隔几年就会回来看看。那时的养殖场早已夷为平地,言响不得不来王家照看。 那次言响回来,是大舅庄新林的葬礼上,庄月兰的情绪十分复杂,悲伤自然是首位的,可她又为见到言响而激动、而委屈。这些复杂的情绪在看到陪在言响身边那年轻的妻子时,一瞬间化为了自卑。 所以大家都看到,庄月兰在哥哥的葬礼上哭得抬不起头。 也许她大概在哭自己的青春。 第23章 姑姑回娘家2 舅爷言响是个孤寡命,本来爹妈就死得老早,留他孤苦来到这遥远的西北读过青青岁月。好不容易恢复身份回去,没过几年年轻的妻子又因传染病痛苦离世。所以这一次言衷来王家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鳏夫。寡妇庄月兰对鳏夫言响有着一种深切的同情,这同情上她也伴着一丝女性的倾慕。 可言响把她当老姐姐。 岁月逐渐模糊了记忆,庄月兰也终于进入了老年,她那份情感到现在都没剥离出她的生命,看见言响的时候,她一瞬间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甚至连拐杖都忘了用。 王锦旗他们也许看不出来,可王彩旗看得真切。 只是她不说。 因为彩旗对这个家不熟悉,一时这个找不到,一时那个找不到,所以等她几个菜做好上桌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两点了。 王彩旗怕冷,所以哪怕厢房的温度不低,她也没有脱下棉衣,也或许是她不想。从桃花那用料紧凑的围裙拴在她身上,好似箍着一个桶。 她把菜都端上来,就默默坐在炕边上去——在她家她从来都是这样,桌子是男人和老人的地方,所以她习惯坐在炕边上看他们吃。 言响舅舅对彩旗很温柔:“彩旗,我们多年没见了!” 彩旗不擅长和外人说话,本就带着高原红的脸突然潮热一下,居然发白起来:“啊——啊是的舅舅。” 彩旗的丈夫赵平安此时坐在下首陪着,不发一言。他面相凶狠,看上去十分不好惹,在王彩旗进来前,他只是站在外面晒太阳。 言响又问:“怎么孩子没带来?” 彩旗说:“他们俩都怕见生人,带来也不方便。”说罢就低了头再不发一言。 气氛尴尬地要命,庄氏作为这里的主母,不得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她问彩旗:“前儿说解放要上小学了,可报名了吗?” 彩旗眨巴了一下眼睛:“报了。” 庄氏又问:“大丫头招娣念书可咋样?” 彩旗的嘴拉了一下,勉强有个笑意:“还行。” 一句话出去,两个字进来,王彩旗两口子实在不是能社交的人。姚菁坐在下首,尴尬地抿了抿嘴唇,试图找个话题打破沉默,却只挤出一句:“这菜做得真香。” 庄氏马上接上话:“可不是?彩旗打小儿能吃苦,一应家里家外没有什么她不会做的。她做菜的本事也厉害,要我说,比她嫂子强!” 姚菁可不这样认为。从桃花别的不敢评论,她的菜可真没说的,每次闻到从桃花做饭,姚菁都咽口水——从前她可不这样。庄氏明显是在女婿面前给女儿找面子,顺便让言响对彩旗有个好印象。 但明显一屋子的人都不接这个话。 这场尴尬的会面终于在午饭后得遇转机——王锦旗两口子对舅爷是十万分的在意,在从桃花娘家吃过午饭,他们就又急匆匆赶回来。 所以当听到屋外王锦旗的四轮发动机声音传来时,言响倒比王彩旗两口子先松了一口大气。 王锦旗热情发了烟,从桃花上了从娘家带来的果子,厢房因为王锦旗一家人的到来而气氛缓和。 王锦旗先给妹夫垫上了一句:“我这妹夫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话,寻常除了上班就是操持土地喂养牲口,既不串亲戚也不走人家。他呀,不爱喝酒也不抽烟,一切不良嗜好都没有,是个实在人。” 言响点点头,笑问彩旗的丈夫赵平安:“平安在哪里工作呢?” 赵平安还是垂着头不说话。 王锦旗急了,捅了他一下:“舅舅问你话,你倒是说呀!” 赵平安这才吐出两个字:“矿上。” “啊!”言衷笑着点头,“那和老姐姐是一个单位了?” 都知道言响仅凭几个电话就帮庄月兰两口子办好了退休金,证明他在矿上有些实力,这时候按说应该扑上去点烟倒酒,维持一下亲戚关系才对,可是赵平安居然只是“嗯”了一声。 不咸不淡,不急不躁。 言响有些尴尬,又问:“是做什么工种呢?” 赵平安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王锦旗,又垂下眼睛说:“开大车。” 这两口子,都是没有嘴的葫芦。 按说,言响既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是王家的长辈,而赵平安是陪妻子回娘家的女婿,他应该尽力陪着言响谈天说笑。可是事实恰好相反,无论言响提出什么话题,赵平安都能几个字就切断。 言响被赵平安搞得有些累,明显也不想再聊天,喝了口茶也不再开口。 王锦旗急忙替妹夫争取机会:“舅,按说我不该向您抱怨什么。但是妹夫实在太老实了,在矿上也被人欺负。这几年矿上搞什么改革,大车司机要文凭、要证书,还说什么要年轻化,这平安开了十年车了,现在被这股风向吹得站不住脚。舅,你给分析分析,他这种情况可怎么办!” 言响点了点头:“不仅是大车司机,也不仅是矿产行业,所有行业都要开始要求技术、学历,所以你看二花她们这一批孩子的教育,比你们那一批的要严格多了。平安虽然有经验,可是短板也很明显。矿上要改革,但也不是一刀切,更何况这个矿场是国有企业,风险比较小。平安啊,考个驾照不难,再进行一个继续教育,竞争力就提升了嘛。就算不在矿上做,其他地方也有出路。” 王锦旗跟上又道:“舅,平安是一把好手,矿上什么大车他都能开,唯有这个嘴巴太木了。前不几天,平安的车已经被收回了,这几天都回家待业,只怕已经等着下岗通知了。舅,这个节骨眼上,只怕等不了一年了。” 这一层窗户纸就等着有个人去捅破——王家需要言响帮忙固定赵平安的工作,王锦旗每句话后面都想把这句话带上,可他还是忍住了。 言响脸上已经有些为难,但他还是耐心解释:“前几年给老姐姐办退休的事,一则是因为他们夫妻确实为矿上做了贡献,二则也是因为卡在虎卞县养老制度改革的关口上,我不过是有些信息资源,顺水推舟罢了。如今隔了这么多年,我对虎卞县的政策了解不清楚,更别提插手县里企业的事情了。我想,我能做的只有建议,真抱歉。” 话音一落,屋子里瞬时静如空屋,大家都沉默着。 还是庄月兰打破了这份寂静:“菜都凉了!你们就知道让你舅舅说话,这半天了一口饭都没进肚子呢!” 经历了这一场的姚菁也可算是长见识了——王家没有一个人是拥有正常社交情商的。言响在大舅爷那里存着的革命友情,几乎就要被王家榨干了。 在王锦旗家过年,洗碗自然是大花姐妹俩的事,出于确实吃人嘴短的关系,姚菁对于洗碗刷锅倒也没什么怨言。洗过一遍后,姚菁去后院倒水,却听到王锦旗和赵平安两个在说悄悄话。 王锦旗说:“给你说了多少遍,舅的能耐大着呢,你不说讨好,起码嘴上要说句软话吧。你倒好,我拼命给垫话,你一句也不说。” 赵平安说:“说什么。” 王锦旗被他气的直跺脚:“你真是榆木脑袋!这时候不靠他靠谁?再不争取,真下岗了看你怎么办!你张嘴求他,他未必好意思拒绝你。” 赵平安说:“他那意思就是不给办。” 王锦旗恨道:“亲外甥还得三番五次求呢,你一句话不说,他怎么可能替你办?就是要趁着他还对咱家有感情,该求的要当面说!要我说,你哪怕不会说奉承话,点个烟倒个茶总行吧?” 赵平安说:“那是女人做的事。” 王锦旗道:“你呀你呀!就你这样的性子,矿上不开你开谁?” 赵平安没说话。 王锦旗给他出主意:“这样,明天你再来,带点自家种的菜,买点烟酒来。我找机会让你们两个单独见面——没人盯着你,你想求什么就直说——礼多人不怪,态度诚恳点,说不定舅心一软就答应了。” 赵平安不上套:“想帮他就帮了,不帮,送钱他也不帮。” “嘿——你!我不管你了!”王锦旗一跺脚,转身就回。 姚菁急忙也转身,不曾想回身一看,言衷这小子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听了什么。 言衷面无表情,眼神却透出一丝寒意。 姚菁没空理会他,为了摆脱偷听的嫌疑,她一盆水照着王锦旗就泼去,所幸王锦旗反应敏捷,闪身躲过。王锦旗对赵平安的气全撒在姚菁身上:“瞎了眼了?瘸了腿了?倒水不往后门走?” 姚菁低声敷衍道歉:“脚底滑了一跤,我没看见有人。”王锦旗错过身子返回前院去,循着王红旗的背影,姚菁再回身去看的时候,言衷已不见踪影。 一个瘸子,跑得还挺快,怎么还能这么无声无息。姚菁瘪着嘴暗暗嘲讽言衷。 第24章 言衷舅舅乌龙村滞留记 无论如何,赵平安也没能听他大舅子的话去虚与委蛇,他回来后还是铁着一个脸,仿佛别人欠他似的。 从桃花一看气氛不对,立马提议说开一场“家庭卫生赌局”,打一毛钱的炸金花。王锦旗赞许地看了看妻子,立即就上炕腾开位置。大过年的开赌局,死木头也能活过来。谁能想这赵平安完全不上道,他说:“我不玩。我今天许下要劈柴,我要回去劈柴了。” 王锦旗气笑了:“大过年的,你那柴就非劈不可吗?” 赵平安说:“许下的,不劈完我心里难受。” 王锦旗无语了一阵,也只得送他们两口子回家去,回身却又对言响道歉:“妹夫这人就这样,一根筋,他全无恶意的。” 言响只是笑了笑。 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忙着走亲戚。有赖于王红旗恶劣的人际关系,所以这事儿在王红旗家不用开展,别人不来王红旗家,王红旗一家也不去别人家。 要说今年过年唯一的好处,那便是舅爷每顿饭都一定要请王红旗一家来陪着,即便王红旗不来,也要叫大花姐妹俩,明眼人都看出来,他是找机会让大花姐妹俩不至于饿肚子,所以姚菁在这个春节多少长了点肉。 按照舅爷的计划,他元宵节后就得回家去,因他还有公务在身。实际上从初四开始,就有人往村委打电话找他,有时候他不得已要去村委好几次。后来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专门留下一笔专项资金给王锦旗: “锦旗,拉一条电话线过来,安装一台电话,我们也好联系。” 厚墩墩一个信封放在王锦旗手里,拉十条电话线也够了——其实他不过是找个借口帮助一下王家罢了——上次也是,他也是给了厚墩墩一个信封来,这笔钱丰厚到帮助王锦旗买下一辆四轮农用车。 王锦旗推着钱不要:“舅,你放心回去,拉电话的钱我还是有的!” 舅爷把钱强硬放在锦旗手里:“别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我等你的电话。” 没想到,舅爷返程的路途这么不顺利。 言响父子坐着王锦旗的四轮车去县城。言衷因为讨厌驾驶位有味道,所以选择坐在后面的车斗中。结果,他因为没抓紧扶手从车上掉了下来,本来养的差不多的伤口又复发,当即就在县城住院了。 言响还有公务在身,他不能再在虎卞县这里耽误,一定要按时间回庆州去。权衡之下,他只得把言衷托付给王家照顾,等他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言衷回家。其实他本是做好了今生最后一次来虎卞县的准备,没想到居然因为车祸又延长了他和王家的这段缘分。 言衷在县城住院期间,都是王锦旗亲自照顾。可是只住了两天,言衷就闹着要回庆州去,怎么都劝不听。 为着这事儿,王家开了一场“关于如何伺候好言衷”的家庭会议。 关于如何伺候好言衷,庄月兰首先发言:“他闹着不肯再住院,也不肯回家来住——可是,他的伤还没好呢。他舅说了,过个把月,他闲下来回来亲自接,我们怎么也得好好留言衷这一两个月才行,不然,显得我们没把人照顾好。” 从桃花指出了重点:“他想回去,还是因为在这里待不习惯。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肯在咱们这穷乡僻壤受委屈。” 王锦旗说:“那怎么办?难道要我坐火车送到他家?五六百公里不止呢!更何况这几天,我一个大老爷们,卑躬屈膝地伺候他吃喝上厕所,就这样奴才,他也不领情。” 从桃花眨巴了一阵眼睛,指出另一种可能:“其实我倒觉得他不是嫌弃医院,也许是嫌弃你糙老爷们照顾得不好。锦旗,我有个主意。” 庄月兰一下子就明白了从桃花的意思:“你是说换个人去伺候?” 这婆媳俩,在这方面倒是很有默契。 王锦旗笨,直问:“你们在说啥嘛。” 从桃花道:“我看不如让二花去照料言衷。二花读过书,和他有话聊,这几天他唯有和二花还愿意说两句。再说,女孩子伺候人,总也比你大老爷们贴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微微表露出一丝狡黠的光。 王锦旗思量了一时:“不是没想过,可言衷毕竟是个男娃,他要洗澡,要上厕所,你要二花怎么办?” 从桃花嗔怪丈夫:“护士都是女的,还不是都照顾着男病患?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哈哈,说不定经过了这遭儿,以后她会成为一个护士呢。” 几个人商定了二花的前景,都觉得满意。旁边写作业的一灵问了一句:“可二花姐姐自己愿意吗?她不是也有作业要做吗?” 几个大人闷声不语,甚至没有回答一灵的问题,就各自去执行了。 当姚菁从婶子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哂笑了一声。十几天来她给言衷端洗漱盆、打扫房间,俨然已被当成一个合格的丫鬟。现在言衷住院要人伺候,要不来找她才算是出怪事呢! 舅爷走的时候,姚菁考虑过是不是找机会跟着舅爷去,哪怕去舅爷家当个保姆,都比王二花此身此境的状况要好得多。更何况以舅爷的风骨,只怕也不会让她只做个保姆。 只可惜,她困于王家的“家规”,都没和舅爷单独说上几句话。 况且以她的判断,舅爷暂时也算不上什么好的大树——他对王家没有感情,只对庄家大哥有感情。 去医院伺候言衷,姚菁不能拒绝,哪怕是以读书的理由也不行,因为读书在王家的大人们看来不算是一件重要的事——更何况是个不受任何人怜爱的女孩子读书。 从桃花就曾当面讥讽过:“女孩子小时候机灵也没用,一到高中就比不上男孩了。二花能读高中,就算她了不起。其实读不读也就那样,最后还不是要嫁人。”这话说的和许强那家伙一样。 所幸从桃花也还不算是态度十分强硬,她也加上了诱惑条件:“你不是也想去城里吗?或者搞不好还能在城里碰见你妈呢?你伺候言衷,他有睡觉休息的时候,你大可以四处转一转呀。” 这倒是个不错的说辞。去伺候言衷虽然烦,可能短暂躲避着王红旗父子俩也不算什么坏事,像从桃花说的,搞不好还能找到吴琴,替二花看看妈妈。 姚菁同意了。 可言衷不同意。 言衷看着扛着包来“伺候”自己的姚菁,更加抗拒:“我不要人照顾!我要回家去!听到吗?我要回家去!” 姚菁冷笑一声,心想:“我还想回到江州去,回到姚菁的身体里去呢!我都没跑掉,你个瘸子还想跑?” 言衷看姚菁一眼不发地整理行李,愈加生气:“你说话呀!我不同你谈话,你叫你叔叔婶婶来!” 喊了好几遍,姚菁都没反应。 姚菁去医务科借来了陪床的架子,整理好行李,才慢悠悠坐在一旁,抱臂说明当前的情况:“言衷,消停点吧,你是王家讨好你父亲的一个活宝贝,他们不可能让你瘸着离开这里。依我看,你不如省点力气养好身体,那才是离开这里最快的方式。你说呢?” 言衷不傻,王家怎么看他的、说他的,他一清二楚。若不是看在言响的影响力,只怕他们早就对他召开声讨大会了。 王家每一个人都是“老实的、不擅伪装的”,即心里的想法哪怕有所掩饰,也会被人看出来。只有面前这丫头,看上去唯唯诺诺沉默寡言,但眼神中时不时透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算计和冷漠。 言衷冷嘲道:“在你叔婶面前,你吓得和老鼠似的,离了他们,你嘴皮子挺溜。你把这话说的这么明白,你也不怕我向他们告状?” 姚菁无所谓:“你在他们眼里是纨绔子弟,你和他们说什么也都是对牛弹琴。更何况你厌恶他们,又怎么会为了我一句话,去和他们‘情真意切’地抱怨呢?抱怨,其实也是一种信任,你信任他们吗?” 这十几天,他和王家人说的话一只手即可数得过来,只因为他精神上也有洁癖,无法接受王家人对他父子毫无感情的利用嘴脸。 这说中了言衷的心事——言衷翻过身去,不说话了。 第25章 小蝌蚪找妈妈 十四五岁的叛逆男孩,正是软硬都不吃却慕强的阶段。姚菁散发出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强大的力量,让言衷不得不保持三分敬意。 可敬意是敬意,言衷毕竟是被保姆伺候长大的少爷,对待姚菁也和保姆并无分别,喝水嫌烫要涮凉,吃饭嫌油要重买,起夜要人陪,吃药要人喂,桩桩件件,尽显娇惯本性。 姚菁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也就直说:“下床的时候你就把要穿的鞋子摆好,这样也不用我再弓着腰去给你拿。吃饭前你就要做好决定到底吃什么,临时再想的话食堂就关门了。自己能办的事自己办,你是瘸子,不是瘫子。” 但说实在的,言衷也还算是家教不错,很多事情他虽显露出任性,却也并非刻意刁难。最起码,姚菁说的有些有道理的话他还是会听、会改。虽然王二花是被派来照顾他的,但他也明白王二花并不是专门伺候人的。 例如,二花写作业的时候,言衷绝不会提任何要求,直到二花写完了作业,他才会吩咐二花做这做那。显然他认为,读书才是王二花的第一要务。 从这种小事上来看,言衷的本性其实是好的。 当然,不是姚菁爱写作业,也不是姚菁逐渐接受了二花的生活,而是她总保持着对二花的一份尊敬——一个在黑暗中用读书来求存希望的坚韧女孩子,姚菁不肯将代表二花生活希望的学习成绩落下去。况且二花无辜丧命,她把她的身体让给姚菁,姚菁总是不想怠慢她。 “听说你学习成绩很好。”言衷和一口水,远远躺在床头问。 “听说你也不错。”姚菁回答。 “你写错了一道题。”言衷说,“你的速度太快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一本数学寒假作业,对错其实影响不了什么,但姚菁惊讶于他的眼力——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他不可能看到草纸上的字——除非他早就心算出了结果。 嘿,还真是个聪明孩子呢。一个挑剔的聪明孩子。 言衷虽然对人比较苛刻,但是对猫猫狗狗非常友好。他经常在楼下晒太阳的时候买香肠给楼下的猫猫狗狗吃。有时候他看它们吃饭,能津津有味地看一下午。 姚菁对言衷产生了些好奇。 也许是老来得子吧,言响看言衷的眼神里,无时无刻不蕴藏着满满爱意,他人一眼看去,说一句溺爱绝不过分。在王家这些日子,只要言衷开口的事情,言响几乎没有拒绝的。有一次言衷随他去游玩沙漠,回来的时候走不动,闹着要言响背他回家,言响都没有拒绝——要知道言衷的个子已经和他父亲差不多高。 在言响的骄纵疼爱下,言衷几乎和“贾宝玉”一样凤凰宝贵,仿佛他的脚从没沾过这世间的尘土,仿佛他的手从没触摸过人间的苦难,在乌龙村,他每天都是咬着牙过日子的,这也不顺心,那也不可意,把他父亲讲给他的忆苦思甜教育都避之耳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可言衷的精神底色是纯洁的。 姚菁想,这其中一定有他母亲的功劳。 想到这里,反正也无事可做,姚菁蹲下来问他:“言衷,你母亲一定很知书达理吧?她把你教得很好。” 言衷怔了一下,面色转来些悲伤,但他倒也没抵触回答:“知书达理?不太像——我妈妈是个很活泼的人。”他的眼神略微移动,好像穿越了时空,“我妈妈比我爸爸年纪小很多,整天和个孩子一样顽皮。爸爸常说,是妈妈净化了他的忧郁,妈妈是他的开心果,是他的巧克力。只可惜,妈妈因为肺癌去世了。” 说到后面,言衷眼睛红了。 “真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 姚菁不知怎么安慰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小男孩。她有些慌乱,只是顺嘴问一下,但不知道这样却揭开了言衷的伤疤。 言衷微微一笑,但很勉强:“不必抱歉。其实,妈妈去世以来,我和爸爸都不常提起妈妈,因为提起来,双方都会悲伤。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总是沉默着,但其实,我们都很想念妈妈。多一个人想了解我我母亲,我想她也会高兴的。” 言衷情商比姚菁高得多——不,又或者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这是他的基本素质。 姚菁有些羡慕言衷的母亲,她被这样深刻的爱着,这爱意甚至穿越了生死。 “你呢?”言衷看着流浪狗,又接续这个话题,“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妈妈这个词,在姚菁的生命中是不存在的,她现实到甚至不肯去幻想一下妈妈的样子。在和宋宁远在一起的时候,她倒是曾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好妈妈。可如今,连姚菁这个人,都已经在世界上不存在了。 也许是太阳太好,晒得她有点懵,她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没有回答言衷。 言衷又问:“二花?二花你在听吗?” ——这时候姚菁才反应过来,言衷问的是“二花”,而不是姚菁。他问的是“二花的妈妈”,不是姚菁的妈妈。 ——她在言衷面前,太容易忘了自己是二花的事。 姚菁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姚菁,还是在说二花,“我已经忘了前尘往事,很多回忆都已经模糊不堪。不仅是妈妈,连我自己,我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谁。现在,我一门心思想着存钱、读书,我得长大,我得跑出去,才能知道我是谁,才能知道妈妈在哪里。” 言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隔了好一会儿,他问:“怎么,你是被拐来的吗?你要逃跑?” 姚菁讶然,反问道:“你为什么做出这个判断?” 言衷一脸真诚道:“我一直隐约觉得你有这个打算。你的心总是不落地,好像一辆随时要出发的列车。而且——你和你的兄弟姐妹长得都不像。” 姚菁笑了。 言衷的推理虽天马行空,却透着对她的深切关注,这代表着他不像他们看到的那样冷漠,相反地,他用心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并做出细致入微的判断。只可惜他也只是个小孩儿,所以他对姚菁的判断是:她可能是被拐来的,她做小伏低苟且度日是为了长大后逃跑。 跑这个选项,是姚菁当时的第一选择,可后来她意识到,跑了又能如何?顶着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的身子,就算跑到江州去也无法谋生。私房钱也是有一些的,可是那些钱现在也许已经被托管了吧?钱是次要的——她应该凭自己开辟出独立的、新的人生来,不要重蹈覆辙。 姚菁笑着解释说:“不,我不是拐来的,我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把二花的身世讲给言衷听,她不想二花这可怜孩子死得不明不白,最起码多个人记住她。 言衷为吴琴叹息:“一个女人选错了婚姻,又被家庭逼迫成为一个生育的机器,我想她始终是可怜的。” 姚菁笑道:“我从未听到有人这样体谅她。你妈妈真是把你教得很好。” 言衷叹了一口气:“其实不找她倒还好。找到了,让她怎么自处呢?或许她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开始,为什么还要把她拉回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呢?” 姚菁道:“其实不为找她,只是想看看她。二花——咳,我只是想看看母亲长什么样子。” 言衷也是失去了妈妈的孩子,他小小年纪躺在医院里,怎么能不想妈妈呢?听姚菁这样说,幼稚的他眼眶又红了,他立即转头过去掩饰自己的脆弱,又说:“听说你长得很像你妈妈,我可以为你画幅画,闲了时,你去街上逛一逛,也许能打听到她的消息呢?” 这是个好办法。 第26章 小蝌蚪找妈妈 言衷就开始比照着姚菁的五官描摹起来,画了一下午,画到夕阳西斜,只画了一张脸出来。 姚菁道:“画得是很好,但是要早知道你画得这么慢,我干脆去照相馆照一张算了。” 言衷反驳说:“画画和照相能一样吗?画画要添加想象力!一边想一边画,肯定慢一点,慢工出细活你不懂吗?” 姚菁道:“太阳要落山了,你别磨蹭,大略把发型画一画得了。” 言衷问:“什么发型呢?卷发?直发?染过吗?” 姚菁想了想,道:“应该是卷发。有一次大花看见村里有个婶子烫了头,说妈妈的卷儿比那个大,比那个时髦。” 言衷比划着:“这么大?这么大?还是这么大?” 姚菁拿过铅笔来:“我想应该是这样。” 利落干脆的素描笔法,显然不是一天练就,言衷不由得“哇哦”了一声。 次日闲来无事,姚菁就出发,像一只蝌蚪一样去找妈妈。 姚菁隐约记得,从桃花曾经说过,吴琴是在一家叫做“大众理发”的理发厅工作——那也是她和王红旗相识的地方。可是在县城转了一整圈,主干道都跑了两三遍,都没找到这家叫做“大众理发”的理发厅,且一路问过去,都说没听过。 姚菁心想:“他们说过,吴琴生二花的时候还在工作,孩子是落地在一个小道上。或许这理发厅是开在胡同巷子里头——可这就难找了。” 难找也得找啊。 县里也没个地图,姚菁只能靠手绘。每天走过的地方,她都详细标注了地标,整整一周后,她可算是走遍了虎卞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一无所获。 言衷看着那地图,惊叹不已:“二花,你真是厉害,才学地理一年,就能画出这样标准的地图?” 姚菁本是左脸贴在床上休息,现在她换成右脸贴着,心想:“我做社会调查的时候,你还在你妈肚子里玩水呢。” 言衷又说:“显然你妈妈不可能在国营理发厅工作,可是按说那时候的私人发廊应该不算多,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姚菁跟着说:“十多年过去了,倒闭了也不一定。现在满大街的发廊,谁还能记得那时候的一家小店呢?” 言衷说:“要不你再问问你婶子?” 姚菁摇头:“我婶子也不是全心全意站在我这边,要是被她说出去我在找我妈,那又是数不清的麻烦。嗳——我现在唯一的战友只有你。” 言衷翻了翻地图,指出一个新的观点:“私营理发厅的客人大多来自附近居民,一般应该远离政府公共单位,甚至于靠近娱乐场所。” 姚菁又把左脸贴着床:“我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可是你知道吗,虎卞县还没有脱贫,别说电影院、舞厅了,连录像厅都没有几间。这里能摆在明面上的最大的娱乐场所就是那几个大市场,深藏在里头的那些污秽东西我也不敢太深查——但也只有那里没有问过了。” 言衷立即发出指令:“你绝不能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又道,“这么大海捞针也不是个办法。或者我们换个思路,不要从你妈妈本身的社会关系入手。你不是说,你还有个弟弟王小达吗?你被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幼儿园,你妈妈不会对他不闻不问吧?——幼儿园很好找啊!” 姚菁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缓缓坐起:“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两个人动脑筋还是比一个人强。姚菁迅速整理好情绪,指着地图规划起来:“县城里的幼儿园一共只有两所,其中一所是新建的,可以排除。我现在就去问一问!” 县幼儿园离医院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为了节省时间,姚菁一路小跑。虽然是寒假没有孩子来上课,可这里地方宽敞阳光极好,隔壁又有一家养老院,所以有一群婆婆们在这里闲谈天。 这张画像在婆婆们中间传了一阵,有一半的人摇头。有个阿姨戴上了眼镜看了半晌,说:“打眼儿一瞧,是有些眼熟,可是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旁边的婆婆接过画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上下打量着姚菁,问道:“这画像还挺俊俏的。丫头,这是你的妈妈?” 姚菁点点头。 那婆婆说:“又是一个跑了妈的。” 戴眼镜的婆婆问:“怎么这么说?” 那婆婆道:“经济发达了,往城里跑的女人多!我们院子里就有一个租了房子的女人,被男人打怕了从农村跑出来,在饭店洗盘子度日。谁知道后来她男人带着孩子找了来,生生又拖回去了。” 两个人叹息一下,姚菁紧着问自己的事儿:“阿姨们,再想想吧!小时候,我弟弟在这里上幼儿园,我妈妈是做理发的。” 戴眼镜的婆婆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哦哟哟,你一说是理发的我还有点印象的嘛——你这个画像画得不对,她嘛不是卷头发,是一头黑漆漆的高高挽起来、黑黝黝的直头发。她也不是理发的,是理发厅旁边做按摩的。” “大众理发厅?”姚菁追问。 那婆婆点头:“以前嘛是叫做大众理发厅,后来房子太旧了已经拆了,这店大概就没了。喏——”她转过身去指一个方向,“东面那个旧的公园前门处,现在还围起来的平地就是了。” 旁边那婆婆很快也跟上:“哦,对!你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 戴眼镜的婆婆说:“那间盲人按摩嘛,老板为了省钱就租用理发厅的一半门面。里头三个按摩师傅的眼神都不好,只有她正常。她嘛长得又不错,所以我记得。” 姚菁心中一紧,追问:“那您还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吗?” 那婆婆摇头,把画像还给姚菁:“四五年前的时候,那里的商铺就逐渐搬走了,我再对这个人没印象。” 刚得到的线索又断了,姚菁站在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平地上,叹了一口不轻不重的气。 医院里,言衷一看姚菁的脸色,就知道她没有突破。听过姚菁的转述,言衷拿着吴琴的画像,说点闲话开解:“你妈妈的长相确实很适合卷发,你画得不错。我妈妈的头发又黑又亮,所以她总舍不得烫。” 姚菁又把脸压在床单上:“听那些婆婆们说,直到五年前理发厅倒闭,她应该也还没烫头。可是大花说妈妈是烫了头的。” 一瞬间,两个人都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姚菁坐直了身子,言衷盯着姚菁,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言衷才要说什么,姚菁立即捂住了他的嘴:“先别说,先别说,我还要再想想。” 第27章 言衷读书记 这日已是三月十日,是全虎卞县都开学报道的日子。 可是言衷的腿还没好。 虽说他是年轻人,恢复得快些,但医生也叮嘱不能急于求成,认为最起码还要住院一周,回家去还要静养个把月。 ——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姚菁向从桃花问后续的计划,看是继续伺候这位公子,还是放她回学校去读书。 从桃花说:“看你说的,谁也没说不让你读书嘛,该报道还是去报道,只不过多请两天假罢了。言衷这孩子也是,就喜欢你伺候,只有你伺候的时候他不反感。你舅爷对你那么好,多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你说呢?” 这是商量,但其实也和命令差不多。 姚菁把问题转给言衷。 言衷住院住烦了,出馊点子:“我既不想耽误你读书,也不乐意在这里住着,我又不能回家去——要不,我也和你一道读书吧。” 姚菁说:“乡下地方,你待不惯的。而且你学籍不在这里,人家怎么会让你去读书?” 言衷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有个屁的办法,还不是打电话给他那神通广大的父亲,话说得又软又娇,死缠着他爹要办妥这事儿,难以想象在王家铁着个脸的少爷也是他。 他说:“爸爸,我反正要在这里一段时间,不如沉下心来好好感受一下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不能不读书哇。请您想想办法,让我借读一个学期吧。” “爸爸,唯有亲身体会后,我才会更加珍惜未来的生活。” “爸爸,求你啦。” 一个肯开口求,一个又确实惯着儿子,俩父子几天就把这事办成了。 从桃花和王锦旗听到这结果,翻腾了一宿:“言衷不会是看上二花了吧?他居然没闹着要走,还在这里住下来了。” 王锦旗翻身睡觉:“你说什么屁话?他们才多大?” 从桃花撇着嘴:“要搁旧时候,这岁数也到了定亲的时候。你别说,咱家要是有个像言衷这样的女婿娃,那岂不是和舅的关系更亲近了?——只是言衷那样好的娃,没想到被二花抢了先。” 王锦旗说:“快睡吧你!言衷是什么样的人?他能看上一个乡里姑娘?别做梦了。” 从桃花不放过丈夫,掰着他的肩膀:“从前我也觉得老大家姐妹两个没什么前景,只要嫁出去,就少了两个负担。可是最近我看二花很不一般了,嘴比从前利索,脑子也转得快,眼睛里多了一股子狡黠劲儿。” 王锦旗没理他。 从桃花说:“要是二花能勾来言衷,那不比考个高中有价值?让二花去照顾言衷,真是个好主意!我可得给二花好好上上课,叫她活泛点儿。” 回应她的只有王锦旗的呼噜声。 屁大点儿的乡镇学校里转来一个干净俊朗的男生,整个学校都沸腾了。言衷雪白的肌肤配上清爽的黑色短发,比许天笑那几个黄毛可顺眼多了。再加上他瘸着个腿,更加引人注意,一天不到,全校都传遍了他的名字。 李如雪色心先动,她那对许天笑忠贞不二的心一下子就转移到言衷身上去。因言衷也是读初三,恰和李如雪一个班,她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方便,第二天就和言衷成了同桌。 也不是李如雪见一个爱一个,言衷从名字到长相,在这里都称得上“超凡脱俗”,很难不令人多加青睐。况且她也不愿和董欣一起吊着个没结果的许天笑。 姚菁承认言衷长得还不错,可是一个成年女人看一个胡须都没长起来的男孩子,和看路边一只狗没区别。 但这狗是她名义上的舅舅,她还得遵照从桃花的“嘱咐教导”,好好伺候舅舅。 言衷被安排住在教师宿舍,单人单间。在住进来前,他亲自采购了新的床上用品,还买了一台价格不菲的洗衣机——自然,这些都是他父亲掏腰包。 言衷家里一直雇佣保姆,所以在日常的生活技能方面几乎为零,即便洗衣机买回来,他也不愿意去碰,等着二花外甥女来帮他洗。食堂的饭他也吃不下,顿顿吃方便面,几天就饿出了白嘴唇。 在嫌弃乡镇生活条件这一块,他比许天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周以后,他崩溃了,姚菁也崩溃了。 姚菁嫌弃她:“天还这么冷,你不需要每天都换衣服吧?你洗衣服的频率有点太高了。我虽然是要照顾你,可我也不是时刻都待命的丫鬟哪。” 言衷还觉得委屈呢:“我也没想到这里条件能这么差。食堂的烂面条里面,除了烂面就只有几粒葱,比方便面还糊弄;教室的石灰地面根本没有压实,全是灰;厕所更不能提,那不是人能进去的地方。” 姚菁说:“这么多孩子都能忍,偏你也太金贵了些。而且你要忆苦思甜,就得苦一苦啊。” 言衷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姚菁说:“那你还是住院去吧,医院毕竟还是条件好点儿。” 言衷说:“不,艰苦的环境更能磨炼意志。” 姚菁说:“可你磨炼的是我的意志。” 生活上的折磨就还算了,精神上也承受压力。董欣和赵良自打知道王二花要伺候言衷之后,那简直把王二花的名声当垃圾踩,四处造谣王二花是通过某些不光彩的手段来赚钱。不仅是坏了嘴巴的董欣和赵良,就连其他的同学也对王二花伺候言衷的事情指指点点。 姚菁是不在意,但是伺候言衷这件事,或多或少总是显露些卑微。她是因为从桃花的“嘱托”,以及言衷确实是个生活白痴而不得不上手干这些事——但谁愿意真就每天弄这些个活儿啊。 周一体育课,好巧不巧,初二和初三排在下午第一节。大中午的姚菁去帮言衷洗衣服,到了体育课偷空靠着一棵柳树打盹儿。董欣几人不远不近地坐在乒乓球案子上,低声嘲笑: “天生一股子下流样,就知道当人家的奴才。” “不当怎么办呢。与其被她那个酒鬼爹打,还不如给人家铺床,好歹能混口饭吃。” “到底是人家有本事,能傍上那样的少爷。” “只要身段低,愿意给人家洗袜子洗裤头子。” 一群花季少女,一开口就以侮辱同性同学为乐,来彰显自己的高贵。 不过好在她们已经熬过变声期的声音还算好听,倒成了姚菁的催眠曲儿,她活动了一下脖子,继续自己的小憩。 她没看到,站在董欣身后的言衷听完了全程。 “你为什么不反驳她们?”言衷拄着拐来找二花,红扑扑的脸上皱着一双浓密的眉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是委屈与气愤交杂,大概也是没听过这样露骨的侮辱。 姚菁又闭上了眼睛:“你理她们?街边的狗咬了你你会咬回去吗?” 言衷沉沉咽下一口气:“是我害你,我让你帮忙照顾我,给了他们欺负你的机会。” 姚菁瞥了他一眼:“你没来之前,她们还动手打我呢。现在好多了,她们至少不会对我产生身体上的攻击。其实这和你无关,你来或者走,不影响她们讨厌我。” “她们为什么讨厌你?”言衷不理解。 姚菁的午觉是睡不成了,她睁开眼睛:“因为她们精神匮乏而又缺少安全感,欺辱弱势群体可以使他们获得成就感和团结感,恰恰我就是弱势群体嘛。” 她说的坦然又轻松,仿佛自己根本没有遭受欺辱。 言衷下定了决心,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照顾我,我自己能行。”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导致二花更受欺负,这样他也成了施害者一方,而他不愿意和她们为伍。 才说到这里,李如雪从厕所出来了。她远远瞧见言衷和姚菁站在一起聊天,面色铁青地和董欣会合。 董欣玩味似的瞧着李如雪,冷嘲一声:“如雪,你的心上人被人勾走了。” 李如雪没吭声。 董欣又添一把火:“怎么每次你看上的人,都被那丫头拿下了。你这样的品格,难道还比不过那丫头?” 李如雪翻了个白眼,不知是不爽董欣,还是不爽王二花,又或者兼而有之。 旁边赵良汇报:“我打听过了,言衷是王二花的远房舅舅,只是因为伤了腿,不得已在咱们这借读一段时间就走。这人就和肥皂泡一样,很快就不在眼前了。” 李如雪看着自己的指甲,语气显露出几分漫不经心和炫耀:“我知道,我和他可是同桌呢。我们谈的很愉快,谈到后面,他送我一个笔记本做纪念——是专门买的那种精品。我还留了他的电话号码,要是他走了,我们总还可以打电话的,又或者搞不好我们会在同一个地方上大学呢。” 董欣嗤笑一声:“天哪,如雪,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纯情的人,你居然开始做梦上大学了?从前你可从不说这话。” 李如雪盯着董欣:“我那是为了和我爹对着干,所以不想学,要是我想学,哼,快得很。”或许之前她对父亲安排的“替考交易”还有些排斥,可现在她多急切地希望这件事尽快办完。 董欣憋着笑点点头:“好好好,没想到一个言衷能让你改了人生志向!我等着看,哈哈哈,如雪,你太搞笑了。” 第28章 言衷读书记2 自然,李如雪只是在董欣面前耍耍嘴皮子,她留级很多年,成绩只退不进。她喊出来的学习口号,只是少女懵懂情愫催促下的一种虚张声势。上完体育课再上数学课,她睡得比其他课程组合更香。 言衷对李如雪的嫌弃,因他良好的教养而并不显露于表面,但他内心的抵触从他种种行为中表达出来。 例如,李如雪借故问他题目的时候,他总往右边稍微靠一靠,以免碰到如雪的袖子;再比如,如雪借用的文具,他再不肯要回来,总是加以赠送的名义抛弃它们。 自然,他这种嫌弃不是明确指向李如雪的,他对任何他认为不可靠的人,都保持十分的距离,哪怕是任课老师来碰过他的书,他也要清理过后才肯再翻开。就算外甥女二花已经通过他的“考核”,他也要求二花碰他东西的时候先洗手。 但如雪有一个好处,就是比较钝感。她看不出来言衷的异常——当然也许是言衷伪装的好——只觉得言衷才貌双绝,温文尔雅,和言衷相处,总觉得如沐春风。 数学课后那一堂课是自习,如雪睡醒了,迷瞪着眼睛盯着言衷看。言衷被她盯得发毛,可他不愿意太多说话,只好当做没瞧见。 如雪盯了一阵,从书桌里取出两瓶饮料来,红着脸问:“言衷,喝点饮料吧。” 言衷礼貌拒绝:“我不喜欢喝饮料。” “哦,嫌甜吗?”如雪问。 言衷说:“饮料里面添加剂太多了,我喝水就好。”他指了指桌上的水杯——他和老年人一样,喜欢带一个巨大的保温杯来装茶。乡镇的孩子们渴了都去水房喝自来水,言衷十分抗拒,认为自来水不卫生,所以他每天自己带水来。 如雪哦了一声,又红着脸把饮料放回去。次日,她也带了一个保温杯来,比言衷那个小一些,也装满了茶水。乍一看,那俩保温杯树在层层落落的书本中,显得特别醒目,好似一对儿小人。 董欣嘲笑李如雪:“如雪,你真叫我开了眼了!你最近的行为,和叫春的猫似的,就差屁股撅起来对着人家了。” 李如雪说:“闭嘴吧你。” 董欣冷哼一声,点上一支烟:“我劝你还是早日走出来的好,那家伙借读几天就回去,到时候你可别犯上相思病。” 李如雪不在意,接过董欣的烟吸了一口:“怕什么,活一天高兴一天。” 董欣笑道:“也是。人家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要是你俩成了一对儿,那你也成了天上的宝贝了。” 她这句话满含讽刺,可如雪听不懂。 如雪把注意力太多放在言衷身上,自然也引起许天笑的好奇。他是听闻学校来了一个白面书生,但没想到闹得这么轰动。 许强添油加醋:“一个小白脸,长得和一坨豆腐似的。听说来走亲戚摔断了腿,不得已在这里借读几天。雪姐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 张全说:“依我看,不算个什么人物。他也没犯什么事,日常不过就是读书罢了。” 许强吸溜着粉条:“我听董欣说,他可能耐了,住着教职工宿舍,日常那个王二花还负责给他打扫房间,整个一个纨绔少爷,咱们笑哥还没那待遇呢。” 许天笑上下翻了一下眼皮,问:“打听出来什么来头了吗?” 张全道:“初二那个王一杰也是他亲戚,吹嘘着说他有多能耐。但我看了他的资料表,他爸是隔壁市里一个中学老师,和县里教育局的人可能有点年份上的交情。哈,想也是,王一杰家里能有什么贵重亲戚。许强说的那些,也不算什么待遇,他腿瘸了不方便,王二花是他远房的外甥女,帮着洗洗衣裳打扫卫生。” “她怎么不给我洗衣裳?”许强没头没脑地不服气,“我还摸过她的身子呢,她算我的半个女人!现在她怎么就愿意给那小子洗衣裳?雪姐也一天到晚跟他屁股后头?他这风头够盛的啊!笑哥,他还不知道这里谁做主呢。” 张全说:“看他对王二花的态度,感觉也一般。按说他条件不错,可那丫头满身的补丁衣裳也没见他帮着换一换,可见不是什么亲密亲戚。一个暂时借读的人,何必理他呢。” 大冬天的,许天笑只穿着一件皮衣,里头裹着一件短袖,露出他那细瘦的锁骨。此刻他把皮衣紧紧裹住,一言不发,似乎在想什么。 许强吃尽了砂锅,出主意:“反正咱下午也没事干,要不就找那小子聊一聊,他若是那种软蛋,咱收编了他,要点钱也就罢了,要是不识趣,正好练练拳脚。”他动了动脖子,模仿古惑仔。 张全瞥了他一眼:“我劝你不该惹的别惹,自打上次吕圆那个事情之后,学校一直都不太平。” 许强哼了一声:“你别一天天装那种老社会,老子怕谁?” 许天笑吸了吸鼻子:“说到钱——最近我爹妈都有些抠门,前不久我又给摩托车加了点东西,确实短了手。” 许强立即跟上:“刚过完年,肥猪多着呢!放心交给我就是。” 许强劫收保护费的第一目标自然就是言衷。 许强没钱的时候,总是去抢别人家小孩的钱来花,可是他也知道,早晚会吃官司,只有借着许天笑的名义,才能无后顾之忧,所以收上来的钱,他一五一十交给许天笑,然后拿点辛苦费。 他曾强迫吕圆给他钱花,不然就把吕圆被奸污的事情捅出去。吕圆实际上是被他和李如雪几个联合逼死的。本来他们也觉得这事算大,不曾想吕家在收了他们凑出来的一千块钱后,居然没再追究。 一个人的死亡没给凶手带来什么影响,居然给其他弱者带来震慑——不要惹他们,会死的。 所以许强在这个学校几乎是“一人之下六百人之上”,人人都知道他不过是许天笑的狗腿子,可人人都敢怒不敢言。 在许强心里,这里还有谁比许天笑的地位高吗?他们的父亲难道会是县领导?他们的母亲会是乡领导?他们的舅舅会那么有钱?——所以他不怕在这里的任何人。 当然包括言衷——一个父亲只是普通老师的孩子,一个能和王二花是亲戚的瘸子。 中午放学后,言衷还是按老规矩去校外他考察得还不错的一家面馆吃面。刚出校门,他就被架到了对面的小巷子里。 言衷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弱书生,他对自己生活的环境有着高度的敏感,所以他或多或少听二花或者其他人说过这群人的事,但完全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找上他的茬儿。 几个人把言衷按在墙上,围成一圈看着他。许强在几个黄毛小子面前玩着言衷的拐杖,学着他走路:“哈哈,瘸子原来是这样走路的。嘿,小子,腿瘸还来读书,这么用功吗?” 言衷问:“找我什么事?” 许强凑上来:“问你借点钱咯。” 他那万年不刷的嘴,臭得好像下水道。言衷嫌恶偏过脸去:“你要多少呢?” 许强哈哈一笑,对他几个小弟挤眉弄眼:“哟哟哟,瞧瞧,少爷是不一样,这口气大的!”他向言衷说,“一千当然最好咯。” 好汉不吃眼前亏,言衷点点头:“可以。我今天去打电话,明天钱就到账,明天下午我把钱给你。” 言衷过于爽快,没按许强的剧本走,许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但他也没忘了今天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要钱,其二是要杀杀言衷的风头,叫他以后在他们团体面前低着头。所以他愣了一瞬,又笑: “还要你说句软的,老子才放你走。” 言衷瞅着他:“什么意思?” 许强说:“叫我一声老娘舅,我便放乖外甥回去呀。”他好似占了多大个便宜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言衷假装没听清:“叫你什么?” 许强没防备:“老娘舅。” 言衷说:“乖外甥,叫得很亲切。” 许强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言衷耍了,他愤恨上前对着言衷就是一巴掌,扇得言衷白皙面皮书瞬时映出五个指印。这还不算完,许强又狠狠踹了言衷另一条腿,言衷吃不起痛,一下子跪倒在地。 许强歪着嘴:“小子,你认清楚这是哪里,别动不动逞你那少爷脾气。老子发善心,给你教一教社会规则——该低头的时候就低头。” 言衷疼得脸上渗出了汗珠。 许强道:“明天下午这时候,就在这里,把钱给我。听着,一千块,但凡少一个子儿,或是迟到一分钟,又或是你告了状,那你从今之后可没好果子吃——我可不能保证你安全走出这个学校。” 一群人从小巷子老鼠一般散去,言衷这才爬起来,捡回拐杖来往学校去。 巷子里,张大夫站在诊所侧门的门口,喊言衷:“学生,要紧吗?” 这巷子是坏蛋们欺辱同学的地方,也恰是诊所的后墙跟。张大夫治疗过许多被他们欺负的孩子,可他没有办法去制止这些事。他曾勇敢出来制止过一次,后来他的窗玻璃就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言衷摇摇头。 张大夫又问:“他穿的是那种大头皮鞋,就算没伤到骨头,也肯定青了皮。我给你擦点药吧——不要钱的。” 言衷偏头看了一眼张大夫,问:“他们经常这样吗?” 张大夫无奈叹一口气:“你要是擦药就进来,不擦就回学校去吧。” 显然,他们背后的保护伞已经大到成年人都不愿意作证的程度。言衷明白张大夫的意思,苦笑一声回学校去了。 第29章 言衷读书记3 姚菁一见就知道言衷挨了打,问起来的时候,他只是又气又委屈地红了眼眶,却全然不说事情发生的经过。 姚菁叹一口气:“这群畜生,真是无法无天。” “他们也欺负你们吗?”言衷问。 姚菁把袖子撸起来,上面的疤痕触目惊心:“男的在对面的巷子里施暴,女的在旧教室的厕所里施暴,凡被他们盯上的,再没好日子过。你这样突然移栽过来的奇葩,他们不采摘那才是怪事——怪我没提前和你说一声。可是我想,他们应该不敢欺负你才对啊,从前他们只是欺负没权势的。” 言衷自嘲般笑了一声。 姚菁看着他肿了半边的脸,就像一朵肥厚的什么花儿粘在他那羊羔白的脸上,实在诡异。叹了口气,姚菁用鸡蛋帮他去肿,建议:“要我说,你干脆还是住在医院,养好了伤就回去,不要在这烂泥堆里混了。” 言衷问:“那你呢?” 姚菁苦笑一声:“我?难道我跑得掉吗?” “我带你走。”言衷说,“我让爸爸给你重新找个学校读书。” 姚菁被他逗笑了:“你爸为什么要养活一个和他素不相干的孩子,就算你爸爸是活佛转世,那我叔叔婶婶愿意放人吗?人在社会中并非是单独存在的,这其中有着千丝万缕复杂的关系——算了,说太多了——你放心,我自己可以处理这些问题。”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处理?”言衷激动地站了起来,“他们简直是强盗!简直是疯狂的野兽!” 姚菁道:“他们不是野兽,他们是清醒的人。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和处理野兽一样痛快地处理掉他们。” “我要告诉爸爸!”言衷说,“我要让爸爸把这个情况告诉学校的领导,告诉教育局的领导,让他们来处理!” 姚菁冷哼一声:“镇上派出所的所长是李如雪的父亲,她曾将一个女同学的耳朵生生打聋,此事竟连水花都没有一点。许天笑的母亲是乡里的领导,他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官员。这两个人带领那一群人,曾涉嫌欺辱一名女学生致死,可到如今,他们甚至没能吃一个处分。这里犹如一个被无形的盖子笼罩着的人间地狱,这盖子是他们用互相捆绑的利益织就。趁你还没有完全走进来、陷进去,又何必自讨苦吃呢——听我的——走为上策。” “难道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言衷气愤地拍了一下拐杖。 姚菁把拐杖放在一边,以免他又对拐杖撒气而伤了自己。姚菁劝他:“假使司法系统和教育系统都同时发力,你也未必找到许天笑犯罪的证据——他甚至连教唆犯罪都不算。而我们都知道,一切罪恶的源头本是他。” 这话说得没错,许天笑被县城中学退学好多次后,终于学乖了,他从没有和许强同时出现在霸凌现场,且也没有明示许强去欺凌弱小,一切行动都是许强自己感悟并实施的。再加上李如雪掺和在里头,很多事就变得更复杂。 “那也应该惩治许强!”言衷说,“他的父母难道也是官员吗?” 姚菁摇头:“不——他的父亲只是农民,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就算许强犯罪的证据确凿,他最多是被开除学籍罢了。开除学籍后,他依然是许天笑的爪牙,甚至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反扑回来,那时候,举报的人更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没有许强,还有李强,张强,王强。” “家长也不管吗?”言衷气愤问道,“你的叔叔婶婶——” 姚菁苦笑道:“我和一杰在同一年级,我被人欺辱的时候,他是围观群众。我想他们不是不知道,可是——”后半句姚菁也没说。 言衷听罢,又呆滞着坐下去:“不——你——”也许他本性善良,想要救助一个孤苦的姑娘脱离苦海,可他又势单力薄,拿不出好的方案,只有这样吞吐出几个字来。 姚菁笑一笑:“他们就像下水道的蟑螂和老鼠一样,意图‘快狠准’地解决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祸害的范围就是这所学校,到了县城或者更大的天地,他们见光就死。” “可是——”言衷提出了重点,“有些人在他们的欺凌下,根本活不到毕业。我已经打听到吕圆的事情,他们说,你曾是另一个吕圆。” “我不是好好的吗?”姚菁抚摸着身上的疤痕,“他们没再欺负过我。” “言语侮辱也是一种欺负!”言衷怕外甥女已经被迫发挥“阿Q”精神,成为一个忍气吞声的阿Q。 姚菁淡淡说:“我堵不住他们的嘴,只能勉强先按住她们的手。我要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就不能计较太多。” “不,不。”言衷说,“不行。你一个人撑不过去,我们两个人也不行。我们需要大人的力量,我想我还是要去告诉校长,告诉爸爸。” 姚菁点点头,口吻带着一丝戏谑:“你今天被许强欺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的背景。又或者认为哪怕你有背景,你父亲的手大概率伸不了这么长,最多不过是你忍不下去回家罢了。若是你有个在当官儿的叔伯阿姨,那许天笑见了你也得陪笑脸。言衷,还是那句话,你真不必在这里耗费光阴,你再光明,在下水道还是逃不了被老鼠咬的下场。” “不。”言衷摇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语气却更加坚定,“不,我不能走。除非你跟我走,否则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这样受苦。你也有光明的未来,你也不该烂在这里。” 姚菁一瞬间百感交集,复杂的情绪伴随一阵酸楚涌上鼻头。 她想,言衷真是个好孩子。 她又为二花感伤——若是言衷早来三个月,是不是二花就不必死?也许二花的春天马上来到了,可她死在了冬季。 一瞬间,她又想:二花不死,那自己也不用穿越,是否一切事情就会因为蝴蝶效应而各自归回正轨? 可是她马上又想:不行,言衷不能留在这里,他毕竟只是个热血少年,人生本来不必留今日这样的耻辱疤痕。 两个人终究也没商量出个结果,但言衷明确表示他不会就这样走掉。 次日,言衷没来上课,也没告诉二花他的行踪。 许强被言衷爽了约,气得跳脚:“妈的,真是个软蛋,挨了一顿打就跑了!” 张全白了他一眼:“你做事总是这样莽撞,要整治他,也得师出有名,也得有个策略。结果现在钱也没要到,大家还都知道你被他耍。” “你!”许强欲要和张全争辩几句,却看见许天笑不耐烦得盯了他一眼。他马上就闭了嘴,心有不忿地玩弄起打火机。 张全说:“他只是借读一段时间,且来到现在乖巧得和猫一样。咱们也只是从他那里图点钱,何必大动干戈。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准是被许强打一顿吓跑了,好好一个肥猪,没宰出肉来。” 许天笑冷漠地哼笑了一声:“他虽是软骨头,倒也算识趣。” 许强把这句话当做一种夸奖:“可不是,把他赶走也是大功一件,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天天瞧着他那白面皮!” 三个人正说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李如雪脸上挂着怒气来找许强的麻烦。她一巴掌狠狠打在许强的手臂上,拉着许强的耳朵问责: “你是蠢猪吗?我的人你也敢碰?”” 许强很快明白过来,低着头赔笑:“姐,他告状了?我也没碰他,只是想交个朋友罢了。” “交朋友?”李如雪恨恨说,“交朋友前你不能先和我说一声?你把我当什么?” 许强闷声:“你现在头脑发热,一心向着那小子,有道理也说不通。” 李如雪气急了,把言衷不告而别的怒气、怨气通通都发泄在许强身上,一阵拳脚相加,打得许强像个刺猬一样蹲在地上。 “行了。”许天笑不轻不重喊了一声。 李如雪还没停手。 “没听到吗,我说行了!”许天笑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盯着李如雪,口气不耐烦,“别让我再说第二句。” 李如雪听了,这才恨恨收了手。 言衷不是不辞而别的人,姚菁心想他绝不是逃走了,也大概不是真去取钱,应该是请假去县城避避风头去了。 果然,一日后的中午,言衷又回来了。姚菁说他:“你但凡请假,也该和我说一声,不然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你爸爸交代呀。” 言衷说:“我并不是谁也没说就走了,我告诉李如雪了呀,我还让她帮我请假呢。” 姚菁被他逗笑了:“李如雪?” 言衷说:“是啊,我告诉她,许强打了我,我伤得很严重,得去县城治疗一晚。我还告诉她,许强要我去取钱,可我没有钱。” “然后——”姚菁很好奇。 言衷说:“我让她当我的保护伞,我愿意认她当大姐。” 第30章 言衷读书记4 姚菁绷不住笑出声来:“言衷,你这完全是出卖色相。” 言衷说:“哪里是出卖色相,分明是机智求生。再说,色相也是我的资源,我卖给谁,卖不卖,在不违背道德公序法律的基础上,那都是我的自由。退一万步说,卖给李如雪,总比卖给许强好。”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识时务,我以为你——”姚菁想了想说,“以为你——”她想说,以为他什么也不会干,逃跑了。 言衷白了她一眼:“我不是傻子,挨打疼不疼我总知道吧。” 为了感谢李如雪帮自己脱困,言衷特意从县城买了蛋糕来向如雪致谢。精致小巧的、上面画着简笔粉红小熊的蛋糕,实在是女孩子们不会拒绝的小礼物。如雪接过蛋糕的时候,脸上浮起的红晕比蛋糕的壳子还要粉红。 下课后,李如雪询问言衷的伤势,并表态:“昨天我已经和许强他们说明白了,以后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你放心,我说话他不敢不听的。” 言衷感激地点头:“谢谢你,如雪姐。” 李如雪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嗔怪言衷不解风情:“别叫我姐。我看上去很老吗?” 言衷从课桌里拿出一片药来吃:“我听别人也这么叫你。” 李如雪说:“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别‘姐姐姐’,听着烦人。” 言衷点点头,说:“也好。我们那边也是这样,同学之间都叫后两个字,显得亲切。我叫你‘如雪’,那我以后也叫董欣为‘欣欣’吧?” 李如雪皱着眉:“又管她什么事?你又和她不熟。” 言衷有些讶异:“下午上课的时候遇见欣欣,她主动和我打招呼,还问我伤势如何。我我想着,你和她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也正巧从县城带了蛋糕回来,就分她一份了。” “你还分了谁?”如雪有些不高兴。 言衷说:“本意就是你一份,我一份,只有两份。遇见欣欣了,自然就是你一份,她一份。我感觉欣欣应该喜欢吃甜食,因为她长得就很甜。” 听见言衷也夸董欣长得甜美,李如雪的怒气已经无法掩盖,但她却不想对言衷发火,毕竟言衷没做错什么。可是言衷话里话外对董欣的欣赏满溢,她不得不使出一些小手段,叫言衷对董欣断了心思。 如雪说:“你别‘欣欣’‘欣欣’的叫了。她喜欢许天笑,给天笑听到,对你不好。” 言衷瞪圆了眼睛:“初来乍到,这我倒是不知道,唐突了。许天笑这小子真是有福气,欣欣——哦,以我来看,董欣可算是这学校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了。” 李如雪的脸都快变紫了:“哦?那我呢,你说说,我长得怎么样?” 言衷上下打量了一下如雪,说:“你胜在气质好——有一种大姐大的气质。” “那就是不漂亮?”如雪紧接着问。 正这时,上课铃响了。如雪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一股酸气儿在她心里发酵着,憋得她一整个数学课都没睡着。 为了这一个蛋糕,如雪少见地亲自去找董欣。两个人在厕所点上烟,如雪不肯直接表态,只说:“今天言衷和我说,想着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送一份蛋糕给你。你收到了?” 董欣吐出一口烟,没有否认:“上课的时候正巧碰上。你别说,言衷这人能处,办事叫人舒服。” 如雪上下打量了一下董欣:正在发育的身材比从前更显曼妙,自下巴开始直到脚尖,线条勾勒中的她丰盈纤美兼具。尤其是宽大的校服中,她脖子后面勒着一根五彩缤纷的胸衣带子,显得格外青春洋溢。 如雪心中暗自比较,自知有差距,却不愿承认董欣的美,只觉得董欣是故作姿态。她心里想:董欣爱化妆,自然显白些,她又爱穿显身材的衣服,显得更出众。我是爽朗人,走的是飒爽路线,和她那种小妖精的风格就不一样,其实我化了妆换了衣服,也能和董欣一样漂亮——只是我不屑罢了。 她吐出一口烟,心里想着说辞,让董欣不能主动靠近言衷。 如雪问:“最近和你天笑怎么样嘛?老长时间不听你再提。” 董欣呵了一声:“你有了新欢,说话口气就好像把自己摘干净了似的。你不知道天笑的脾性么?” 许天笑总是吊着她们两个,名义上总是说什么好朋友。 如雪说:“你别说什么新欢新欢的,我早就和你说明白了,我和天笑是好哥们。我想着天笑最近身边只有你一个,这不正是你突击的好时候么?” 董欣把烟头子踩在地上:“无所谓了,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如雪警惕起来,害怕董欣移情别恋。 董欣道:“女不女朋友的,都是虚的——这个名头是虚的。我最近想得有些多、也有些远,我想着,这么玩儿没有意思。”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如雪要个明白话。 董欣用一把小巧的梳子刮着刘海,语气平淡:“其实说实在的,我懒得读书,我读书只不过是因为听上去有个文凭不那么丢人。其实站在这群傻子学生中间,很虚无。实际上,我觉得我更适合在社会上生存,例如,做一个什么酒店的老板娘,或是老板。总之,不仅是读书,就连溜冰唱歌什么的,玩多了也真没意思了。” 如雪哦了一声,感觉董欣好像有一种她听不懂的高深思想,但鉴于董欣日常就喜欢装高深,且董欣没有表现出对言衷的兴趣,那她也就不在意董欣说这些话的其他意思。她提出今日姐妹相聚的另一个议题: “过几天是我生日,我指定要好好办一场。你是我好姐们,可要好好出出主意。” 董欣笑了一声。假使不追究她平日里的行为,这一笑真是无比娇俏:“去年你过十七岁的生日,玩得已经够隆重了,今年你还想怎么办?” 如雪忽然显露出一丝娇羞:“言衷不是爱玩的人,什么溜冰喝酒的不要,要文雅不失隆重。” “哈。”董欣又点上一口烟,嘲笑如雪,“那给你租个结婚礼堂,让你隆重盛装出场,和电视剧里面的大小姐一样,一下子给他迷住,你看怎么样?” 如雪完全听不出董欣嘲笑的意思,她考虑了一下,说:“差不多就是那样吧。”她完全没看到董欣因嘲笑她而憋回去的一口烟,从鼻子里喷出两朵灰色的花来。 这一头,王家的电话线终于拉好。从桃花兴奋地从家里打电话到学校,要言衷一定回家看看。 尽管言衷婉拒,但架不住王锦旗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的邀请: “言衷表弟,舅走的时候专门说了这个事,你不来视察视察,我们怎么过得去?” “你得从咱们家给你爸去个电话,这才算是通好了电话呀。” “我炖了羊正好给你补补!” “我让一杰骑自行车带你回来!不不不,叫你二表哥亲自去接。” 言衷无法拒绝,听见又要坐四轮车,他的腿都快应激了,他只得说:“不劳烦你们,我和二花坐班车回来就是。” 姚菁本也不想回去,可是言衷是个病人,她得照看言衷,这才不得不回去。 从庄月兰开始,到小一灵,整个王家的成员都对言衷保持着一种过分的热情。连平常不会来事儿的一杰,都开始吹言衷的马屁: “舅舅在我们学校是风云人物,别人知道我们有亲戚关系,也都高看我们一眼。”——其实不过是校霸张全去问了问言衷的信息,他吹牛说言衷的爸爸是隔壁市里的高官。但张全去教务处看过资料册,言衷写他父亲是某学校的老师。 从桃花立马跟着哈哈一笑:“你们这帮土拨鼠,哪里能和人家千里马比?嗳,一杰,这段时间,你可要好好和言衷舅舅看齐,不要丢他的脸。” 言衷拘束得好似一只即将被丢下开水锅的兔子。 晚上到底也没什么事情做,从桃花邀请言衷看电视,言衷也婉拒。他不太习惯和这么多人相处,只借口自己要看书,早早就返回房间去再闭门不出。大家也习惯他这样孤僻,况且他们的本意,不过是请言衷来验证言响留下的钱并没有白花,任务完成了,他们也不再强求什么。 言衷才要准备睡觉,不曾想有人敲门,言衷警觉地询问来人是谁,却居然是庄氏老祖母庄月兰。 庄氏说是煮了决明子茶,要言衷喝一杯再睡。 言衷不敢怠慢老人家,急忙开门接过茶杯,并让座。 庄月兰送了茶,也不急着走,转过身却慢悠悠坐在一角的沙发上,看来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言衷也不敢坐,只得站在书桌旁陪着。 眨巴了一阵眼睛,庄月兰从这杯茶扯开话题,说:“言衷啊,你别站着,快尝尝这茶,你父亲那时候最喜欢喝这个茶。但是当时条件不好,粮食都买不到,更何况中草药呢?我用黄豆子去和人家换,换回来给你父亲,还不敢叫他知道。现在条件好啦,日日都能喝上。” 言衷说:“爸爸说过这些事,说表姨、表姨夫和大伯对他都很好。” 庄月兰心里有满腔的话,可总也不知如何从嘴巴里冒出来。不说不问吧,憋得慌,可要问起来,言衷又不是言响。 末了,庄月兰只得问最要紧的问题: “你父亲也还年轻,怎么不想着再娶吗?” 第31章 护花危情 “你父亲也还年轻,怎么不想着再娶吗?” 问这话的时候,庄月兰绝也没有动歪心思——她也明白自己动不起了,五十已知天命,月兰只是想多问问言响的信息。 言衷说:“倒也有很多阿姨叔叔来介绍,可是爸爸都婉拒了。他对妈妈的感情很深,大约还不太想进入到下一段婚姻中去。” “哦。是我多虑了。”月兰垂着眼睛,酸酸说了一句,“你爸爸这样的人,怎么会缺女人呢。” 言衷听月兰这话,心里极不舒服,可他也不知道哪里不舒服,直言:“妈妈对爸爸很重要,就和爸爸的肋骨一样。而且爸爸洁身自好,他从没有闹过什么不好的绯闻。” 庄月兰被言衷这么一说,心口忽然堵了一块石头似的难受,这使她不能保持一种慈祥的面貌。她看了一眼言衷,酸楚感让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出了残忍的问题: “我想,你也不情愿你爸爸再娶吧?哈哈,你爸爸对你很好,一定不想让你有个后妈,你知道,后妈总不比亲妈的。” 言衷正色说:“爸爸有续弦的自由。只要他决定了,我一定支持他,这和后妈不后妈的无关。后妈是爸爸的妻子,并非我的母亲,她们没有相比的理由,我也没有权利要求她尽母亲的责任。您说的这些,对我、对爸爸、对我和爸爸的感情都有偏见。” 好小子。庄月兰心里这样赞叹,脸上尬笑了一声。 言响是个好人,温润如玉,正直善良,他的儿子自然继承他的优点。只可惜,这样的孩子不是自己生的,庄月兰一时间不知道是嫉妒言响的亡妻,还是嫉妒言响本人。 ——或者兼而有之吧。 若是当时时代不动荡,她这样的高门小姐,只怕还看不上言响那样的穷苦书生呢。或许这就是生活,总是充满了无法预料的变数和遗憾。 庄月兰嘟囔了一声命运弄人,站起身来往外走,她也没忘记保持风度,出门的时候自觉关上门,并让言衷留步。 言衷心里最软的地方就是他的母亲,即便他嘴上那样懂事,可在心里,他始终认为这个家里应该永远保留母亲的位置。为此,即使家里只有两个人吃饭,他也要求保姆要在桌子上放三个碗。 父亲对他这种行为并不阻拦,且积极帮助他接受母亲去世的现实,父子俩努力相互扶持,度过这失去了心中挚爱的严冬。 但父亲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工作压力和情感压力都扛在他身上,而他却不愿意书法出来。有时候父亲陪着言衷去扫墓,回来要颓废一整个周末。 言衷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如何去疏导父亲,他笨嘴拙舌又假装坚强,父子之间总好像有些屏障。言衷需要在外面寻求一些情感上的支持,所以他参加了一个摩托车协会去分散注意力,不曾想,第一次集体活动就把腿摔伤,这也是他这辈子见父亲生气最厉害的一次。 父子俩相对无言沉默了一个多月,父亲忽然提出,要在寒假带言衷回他的另一个故乡去看看。他没说为什么,言衷也就不问,所以他们才来到了虎卞县庄生村。 也许父亲想要躲一躲,躲一躲钢铁城市中失去挚爱的寒冷,躲一躲父子俩关在同一个情感囚笼中的压抑。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言衷看到父亲在庄生村总是频繁露出笑容——这就足够了。 言衷不懂父亲和庄生村之间的羁绊,可是庄月兰刚才的问话又激起来他对母亲的思念来——说真的,这些日子因为对王二花的好奇,以及被镇中学事情的牵绊,分散了他因对母亲思念而产生的压抑。 言衷站在窗前,叹了一口气。 胡思乱想太多,他就不太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待太久——这也是他去参加摩托车集会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是他对乌龙村的了解太少,这样的暗夜,他也许根本辨不清方向,更遑论出去哪里走一走。想来想去,他还是想找自己唯一还愿意和对方说句话的好外甥女王二花去聊一聊。 村里真黑啊,今夜的上弦月和鱼钩一样,提供不了好的光源。言衷深一脚浅一脚向着王二花家前进,几次差点摔倒。 尽管村里已整修了道路,用鹅卵石混着砂石铺成一层硬壳,可这春日的雨稍稍一泡,也比从前的泥土路好不到哪里去。另外农户们都是日落而息,现在不到八点,村里亮着的灯屈指可数。 二花家没有锁门,大概是因为还在等王红旗回来。因为门开着,言衷也没敲门,路过门道的窗户一看,王二花正点着一支蜡烛在读书! 言衷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自然也知道蜡烛可以照明,可他也从没真用过,只在参加小姨组织的某个晚宴上看过一两次。 他敲了敲那黑漆漆的蓝色老式玻璃,姚菁就从书堆中抬起头来。两个人各自愣了一阵,姚菁才下床去接言衷: “你来这干什么啦?” 她言语中没有一丝自卑或不好意思,全是看他似看傻子一般的不解。 言衷隔着窗户又看了一圈,发现那蜡烛也不是正常蜡烛,是一只油灯。二十世纪了,有个孩子还在煤油灯下读书,言衷的心有些发酸。他问: “我们家的灯不少,再把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都算上,一个月的电费也不过三十来块,最多不会超过五十。你这样的情况,要是安装一个灯泡,一个月的电费只怕只有五毛一块罢了——何必委屈自己呢,眼睛会看坏的。” 姚菁说:“本也不看书的,忽然想到了点什么,就记一下。”她又解释,“家里有灯泡,全村都通了电的。” 言衷说:“那你怎么不用?” 姚菁说:“呃,就是——他们没交电费,也不想交,觉得交了也没用。反正我大部分时间在学校,我也懒得再管。” 言衷没再说话。 姚菁问:“这么黑的天,你干嘛来?” 言衷怎能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呢?——面前这位好朋友、好外甥女只怕也自顾不暇呢。他犹豫了一阵,说:“没什么。” 姚菁笑了一声,道:“按说客人上门,总要招待点什么,可是你瞧我们家,连灯光都很吝啬。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起码我二叔家还能给你弄点儿宵夜。” 站在这里也确实没什么意思,言衷也只得同意。他本来腿脚不方便,深深浅浅走了这一路,伤口也在隐隐发痛,二花要是不送他,只怕还得去医院一趟。 两个人在暗夜中往前走,有一句没一句聊天。 言衷忽然问:“你多大了?” 姚菁说:“三十。”一瞬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急忙又改口,“哦,我大概是十月三十或者十一月头生的,听说那时候下了第一场大雪。” 言衷算了算:“我和你同岁,但我是一月生的,我比你大些。” 姚菁开玩笑:“你就算是十二月底生的,你也是舅舅辈。他们不是说吗——持拐杖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 两个人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负担,在这暗夜中有一茬没一茬的说话,像是真正的好朋友。 两个人嘻嘻哈哈一阵,忽然言衷打了个喷嚏。 “怎么,你爸爸想你了?”姚菁开玩笑,“听说打喷嚏的时候,是远方有人在想你。” 言衷揉着鼻子说:“我不信这个。我最是讨厌春天了,春天一开花,我就不舒服,老是打喷嚏。” 姚菁道:“杨树团絮了,过两天一刮风,到处都是,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言衷说:“也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比常人更加敏感些罢了。” 姚菁问:“有多敏感?” 言衷举例子:“每个人都有不用的味道,生来就有的味道。哪怕将我蒙上双眼,对方喷洒香水,我也能闻出区别来。而且,我十分信任我的鼻子,有些人的味道不好闻,那他绝对和我合不来;有些人的味道我能接受,那这些人也会是我的朋友。很奇怪吧?” “没什么奇怪的。”姚菁笑说,“在心理学上,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第一印象不好的人,大概率以后也不会顺利交往。只不过别人的第一印象,是用眼睛去看,而你是用鼻子——感觉器官不同罢了。” 言衷呆了一下,问:“你还懂心理学?” 姚菁哦了一下,改变话题:“看杂书看的。其实有时候眼睛是最会骗人的,眼里看到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甚至根本不存在世界上。我倒是很羡慕你,比其他人多一个敏锐的感官。” 漫漫星夜下,言衷立住了脚步,他说:“除了妈妈以外,爸爸心里最记挂的人就是庄伯父,他也常常和我说庄伯父的故事,讲他们患难与共的知己兄弟之情。我那时候并不能了解,现在却有一点感触了。” 姚菁还没听懂,等待着下文。 言衷看着她笑道:“就好像现在,在荒芜的一片大地上,在黑暗的苍穹下,在无垠而又寂寥的夜色下,有个人和你并肩站着,能听懂你的话,能理解你的怪,那很难得。” 第32章 护花危情2 姚菁笑了:“你太感性了,不过这正是青春期容易表现出来的一种特征,哈哈,言衷,再过两年,你就要长成男人了,到时候也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言衷哼了一声:“你别装成熟,咱俩一般大。” 两个人边说边走,刚拐过一个弯儿,忽然一道黑影冲了过来。二人还没反应过来,那黑影就将姚菁狠狠按在地上撕打起来。挣扎间,两个人都滚落到旁边的水沟中去。 “婊子!死婊子!”一声声辱骂伴随着拳头挥舞的声音,言衷立即就判断出那是王红旗。 醉了酒的王红旗,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 言衷放下拐杖,一瘸一瘸也冲下沟里去。他那条腿本来不给力,跳下去的时候又出了力,疼得他直冒汗。救人要紧,他又忍痛扑上去,想要拉开王红旗。可王红旗的力气大得惊人,言衷几次都被甩开。 言衷越是阻拦,王红旗的怒火似乎越是旺,拳脚愈发狠辣。 “婊子!叫你偷!叫你偷男人!”王红旗的脸上满是狰狞,眼中闪烁着狂乱的凶光。 言衷咬紧牙关,再次扑上去,用尽全力抓住王红旗的手臂,嘶吼着:“住手!你疯了!” 正此时,从桃花和王锦旗打着手电筒焦急赶来——他们大约是发现言衷不在,所以也在四处寻找。 言衷立即喊:“快救人!” 王锦旗一下子跳下去,把王红旗抱摔在旁边,桃花也迅速跟进,手电筒的光束照亮了混乱的场面。王红旗被压制,还在不断挣扎,满嘴酒气咒骂着。 言衷去看王二花时,已是满脸鲜血,颤抖不已。所幸她滚下去的时候就抱着腿缩在一边,伤得不算太重,扶着言衷也尚可以站起来。 从桃花恨了一句:“禽兽东西!自家的闺女怎么能下这种狠手!” 王锦旗也恨铁不成钢看了大哥王红旗一眼,又上前来问言衷:“言衷,你没事吧?” 言衷被王红旗几次推开,全身都是泥巴。但此刻他也没功夫去顾着回答王锦旗,只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用袖子给二花擦拭脸上的血迹,检查二花的伤处,问二花伤到哪里了。 二花站起来,嘴角眼角都是擦不掉的血迹。 从桃花上前问侄女:“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怎么在这里打?” 烂醉的王红旗还在地上打滚,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她该打!该打!她偷人!婊子!” 言衷替二花分辨:“我去找二花问点事儿,回来路上黑,她送我。刚走到这里,大表哥就冲上来施暴——二花没一点错儿。” 王锦旗说:“大晚上的,这么黑漆漆的天,你要问什么,叫她来不是更方便,还值得你大老远跑一趟。” 从桃花说:“都别站着说话了,回家去再看吧。锦旗,你扛着大哥送他家去,我带着言衷先回家。” 灯光底下,从桃花舀了水来让二花洗脸。言衷把二花看了又看,又问:“胳膊呢?肋骨呢?都动一动,看有没有难受。要是不舒服,还得去医院。” 洗过脸,姚菁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肋骨,虽然疼痛但还能忍受,应该没什么问题。家里没有常备什么医药,姚菁唯有用干净的毛巾擦了擦伤处。眼周有些地方都已经泛了淡淡的青紫色,虽不太疼,看来也是受到了重击。 从桃花推着要言衷去洗漱一下,唯恐他也伤了什么地方,言衷摆摆手:“不用,我一点没伤到。”可其实他的手腕在刚才的拉扯中已隐隐作痛,只是他不想让人看出来。他义愤填膺:“这样的事情可见是一直都有的!一个父亲,怎么能如此辱骂伤害自己的女儿!” 从桃花叹了口气,轻声说:“这家里的事,实在难说。大哥他醉成那个样子,恐怕是把二花认成了嫂子。从前我嫂子在家里的名声不好,他心里一直有怨气。” 正说着,送王红旗回家后的王锦旗带着大花也来了。大花一看见妹妹如此模样,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你——你——你怎么不跑?跑——今儿你怎么——” 言衷说:“怎么跑?我们都没反应过来,他就把二花摔倒在沟渠里头去,下了死手去打。我要报警!” 王锦旗低声说:“言衷,家里的事,警察不管的。更何况,深更半夜的,警察也不来。来了又怎样,把大哥抓进去,几个孩子怎么办?” 言衷被他这歪理由噎住了嘴巴,一时间也没想到怎么回怼,憋了半天,只问:“难道任由他打死了,也不管吗?” 王锦旗坐在炕上看了一眼二花,仿佛二花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似的,说:“这也怪二花,大半夜站在那里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人言可畏,更何况你爸本来有这块心病。” 看那表情,仿佛是二花镇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言衷护在二花前面,道:“她母亲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情,还存疑呢,怎么现在还要把那脏帽子安在二花身上。难道您的意思是说,我和二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 王锦旗啧了一声,嫌言衷单纯:“言衷,你别怪我说这些,我不为针对二花,也不是说你。这地方上的事情,你还不懂——没有的事情,人家还捕风捉影呢,更何况他爸受过那么大的刺激,精神本就有些错乱。我的意思,也只是让二花以后更谨慎些,别和她妈似的。” “你说得不对!”言衷站起来,大有为二花母女争辩一番的架势。 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庄月兰自然也起床了,只是她一直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听着。听到言衷动气,她急忙掀了帘子上前来调和:“言衷,你不知道咱家的事!你二表哥没把话说透,是因为这是家丑。你坐下,咱们慢慢谈。” 姚菁也拉着言衷,嘴不动,声音传出去:“言衷,坐下坐下,快坐下。”她怕言衷闹起来。 庄月兰说:“今儿你为二花打抱不平,我理解,你和你爸一样是个性情人。可是我们家不是你们家,有些事情说也说不清。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了。” “不,你们保证不了。”言衷压下了情绪,但还是有些愤怒,“王红旗殴打二花,又不是只有这一次。你们默认二花妈妈的问题也是二花的问题,可二花实际上是无辜的。” 言衷再正义,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王锦旗见他都教育上自己家这些实际的“长辈”了,就把对言响的那种拥护奉承全抛尽了,语气有些不善:“言衷,注意你的态度,你掺和别人家事,也得有个限度。” 从桃花用胳膊肘捣了丈夫一下,上来圆场:“言衷,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说的那些我们也都懂。二花爸喝得那样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明儿起来,我让二花奶奶过去好好教训一顿,以后绝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你看行不行?” 言衷能怎么办呢?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咽下自己的不甘心,又看了看旁边的外甥女二花,二花脸上的淤青更加明显,惨不忍睹。 气氛有些僵,大家都不说话。姚菁只得推着言衷去睡觉:“言衷,别杵着了,也没打死,也没打坏,就是破了皮。你快睡觉去吧,明儿还上晚自习呢。” 言衷无法,只得回去睡了。 大花也扶着二花,两个人回家去了。 夜里,王锦旗就有些睡不着,翻来翻去。从桃花打了一下他:“你又做什么!大晚上和活蛆一样。” 王锦旗说:“言衷那小子,简直把自己当这家里的王爷了,你看他说话办事,有没有点长幼礼仪!” 从桃花哼笑一声:“谁让人家命好,摊上一个有本事的爹。你再不喜欢他,也给我收着,一杰以后还有求得着人家的地方呢。” 王锦旗说:“被惯成那样子,以后不定是个咋样的富贵□□呢,你还指望他?” 从桃花的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她劝丈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言家舅舅一辈子的钱都是言衷的。言衷就是再不成器,他爹也能给安排好后半辈子。你现在不忿言衷对你说了那么几句话,接他爹那一摞钱的时候,你怎么没意识到呢。” 王锦旗嘟囔一声:“谁知道他能从车上又掉下来!” 从桃花坐起来:“锦旗,我和你说真的。你瞧今儿言衷护着二花那样子,我看他俩能成。明儿起来,你还是按我说的,带着老太太去大哥那里,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要做出个样子给言衷看。你退一步想,言衷要真对二花有意思,那他指定不想摊上那样个岳父。这时候,你这二岳父就得拿出态度,才能在言家证明你的份量。他日二花未必不记你这份好,言衷也得敬你。” 这算盘打得不错,王锦旗一听也沉默了。过了一会,王锦旗说:“为那丫头,又去和大哥干一场,真是费劲儿。谁知道她以后是怎么光景。” 嘟囔了一阵,他也并没有拒绝妻子的提议,两个人各盘算各的,沉沉睡去。 第33章 护花危情3 次日一清早,言衷连梳洗都顾不上,就要去看二花。 从桃花笑道:“不必着急,我带些吃的喝的给他们,一并再去。” 等收拾好一切,都已日上三竿。从桃花锁了门,一行人往王红旗家走去。 王红旗还没起,和王一贵睡在一起,各自蒙着黑乎乎的被子,好似两只巨大的蚕蛹。 从桃花一抬下巴,大花就会意,上前去叫父子俩起床。大花拍了拍被子,王红旗迷迷糊糊地探出头,王一贵也揉着眼睛坐起,两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土房子背景衬托下,好像两具泥塑的雕像。 庄月兰自己生的儿子孙子,把日子过成这样,她的脸色自然有些不好看。可她认为,王红旗一家过不好的原因只因为儿媳妇跑了、儿媳妇不顾家,总之绝不在她,故而那种丢脸之情就稍稍有所缓解。甚至她还要在言衷面前指摘一下大花,显出自己绝不是袖手旁观的当家人: “大花,家里的被子床单,该勤快洗洗。” 大花说:“洗——洗——了不干——不干——爹——爹冷。” 庄月兰就不说话了。 王锦旗作为主持人,直入主题:“大哥,昨儿你喝醉了把二花打伤,今儿我来,特意和你说说这事儿。” 王红旗无所谓,甚至王锦旗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动都不动,似乎并没在听。他也不在意家里有客人与否,自顾自又躺下了。 眼见王红旗是那种态度,王锦旗气得不行,但他不得不以大家长的身份进行自己的说教,好演给言衷来看。 王锦旗走上前去,站在炕边上,说他昨天想好的词儿:“二花这孩子命苦,我们好不容易看着她长大,她也争气,读书灵光,如今却因你醉酒受罪。你若再这样,不仅她前途尽毁,咱们王家也抬不起头。大哥,你得改,为孩子,也为这个家。” 王红旗吸了一声鼻子,还闭着眼睛:“改?改什么?她是我女儿,我乐意怎么管就怎么管,你又心疼什么。” 王锦旗气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 庄月兰站起来发言:“红旗,你有气,去找该撒的人撒去,去找那吴家人,去找吴琴!以后,不许你再打二花!——嗳,也是我的错儿,当初就不该把二花带回来!” 果然吴琴是王红旗的心病,一提这个名字,王红旗一下子坐起来,冷笑道:“说要带回来也是你,说带回来没用也是你,现在又说不该带回来,妈,你有个准话没有?你叫我不打她,你可知我在外面被别人怎么笑话呢!你们心疼她挨了打,怎么不心疼我受的气?” “你活该的!”没等从桃花说话,庄月兰先顶上一句,“我生了你,你倒事事都怪我。先时,我叫你去矿上学开车,你非要去城里打工!我说吴琴那娘们不地道,你非要领回来!生下那么几个孽障她就跑了,还不是我腆着老脸拉着你去吴家要孩子?红旗,你真真是没有心!” 王红旗梗直了脖子:“你嫌我不行就别管我!今天又跑来做什么?当着外人的面逞你们的正义?咱们谁也别显高贵!” 庄月兰被儿子气哭,抹着泪说:“好好好!你要断绝母子关系,今儿就给个准话,我老婆子这么大年纪,乐得不管你!” 一群人吵嚷起来,炕上的王一贵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在炕上又揍枕头起来,一边揍一边喊:“婊子!婊子!看我不打死你!”任谁看都知道他在模仿王红旗。 王一贵的咒骂声让屋内气氛愈发紧张,庄月兰泪眼朦胧还和王红旗争辩着,王锦旗气得坐在一旁吧嗒嗒地抽着烟。大花急忙上前去安抚一贵,不叫他再火上浇油。 从桃花拉着言衷,背着人道:“言衷,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今儿也看到了,很多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言衷叹了口气,点头讽刺道:“怪不得二花妈妈要跑,他这样打老婆孩子,谁能受得了?” 从桃花叹气:“大哥从前是个木讷性子,别说打人了,连句狠话也不会说。虽然妈因为嫌弃嫂子而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可他从前和嫂子的关系很不错。也许你难以想象,从前嫂子不会做饭,都是大哥做,这在我们农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我记忆里,大哥从没有打过嫂子。” 言衷听不进去,可也没办法。为二花讨公道的事情不了了之,言衷只得和二花又返回学校去上学。 言衷执意要带二花去张大夫那里治疗一番,推辞不得。 张大夫哪能不认识王二花呢,一见这样,张大夫开口就是一句:“你又被她们打了?” 姚菁摇摇头没说话。 张大夫啧了一阵:“下手真狠!” 收拾好伤口,他包了些药品,叮嘱说:“这个药,一天三次,消炎用的;这个药粉,上在伤口上。最近饮食一定要清淡,不然会留疤——哈哈,其实也是白嘱咐你,你们学校的饮食,也不能更清淡了。” 说完,他坐在一旁,又问言衷:“学生,你这条腿,不会是他们弄的吧?” 言衷笑了笑:“不,我是摔伤的。” 张大夫哦了一声,道:“我从没见过你。看你的面相,不像这里人哪。” 言衷点点头:“借读一学期,很快就回去了。” 张大夫点点头:“大城市环境一定比我们这里好些,你来这里,要保护好自己。”张大夫的话已经很明显了,显然他治疗过的受欺负的孩子们数量不少。 距离晚自习的时间还早,两个伤残病人站在医馆门口看夕阳,互相嘲笑彼此的伤处。言衷说二花红一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猛一看好似一个三花猫;二花还嘴说,言衷也没好到哪里去,瘸着腿是三脚猫。 两只猫又说到家里的病猫去。 言衷说:“从前不好意思问,你哥哥姐姐是先天就那样吗?” 姚菁说:“一贵先天生出来就那样,大花完全是被逼的。”具体细节她没再描述,相信言衷一定也能明白。 言衷道:“昨儿我看你哥哥那样,觉得很奇怪。” “什么奇怪?” “你婶子说,从没见过你爸爸打你妈妈,可一贵的模仿行为,显然是在复刻他曾看到的一些事情。难道你爸把你按在炕上打?” 姚菁点头:“没有,没有这样的记忆。” 经过昨夜言衷对她的维护,她已把言衷当做最好的朋友。她干脆如实相告:“我曾怀疑过,我妈——吴琴,应该不是跑了。我怀疑几年前吴琴曾经回来过,也许和王红旗爆发了冲突,导致王红旗在炕上失手杀了她。” 言衷背后一凉:“你为什么这么猜想?” 姚菁道:“只要提到吴琴这个名字,不仅是王红旗,连一贵都似乎有条件反射。之前我观察过很多次,只要提到吴琴,一贵就会立即在炕上暴揍枕头。很多情况下,他还会很熟练地扯下床单去包裹什么东西,然后扛起来就往外走。这一连串的动作,不像是一个无法控制行为的傻子做出来的。你也说了,他具备模仿能力,那么,也许他模仿的,就是杀人过程中的一些动作。” 言衷哪里听过这些事,只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他说:“杀人?杀人是大罪,杀人很可怕。” 姚菁叹气:“在野兽眼里,没有‘杀人是犯罪’这个概念。野兽吃人,到死都不会反悔。” 她把头顶上的伤痕露出来给言衷看:“你没来之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张大夫可以作证。其实如果那一次我死了,我相信王家也不会有人来追究——就和吕圆一样。更何况,吴琴也是孤魂野鬼一只,除了我,也没人关心她生死与否了。” 言衷本以为,被人伤害已是这里最大的黑暗,没想到这些事竟桩桩件件都指向死亡上去。 姚菁又道:“之前在医院,我想你应该已经对这件事有了怀疑。大花应该见过吴琴,那时候吴琴是卷发——可大花一直否认吴琴回来过——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再和你探讨的原因。” 言衷头皮一阵发麻,鼓起勇气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你已经有了这个怀疑,难道还敢与这些野兽同在吗?他们每个人,都是嫌疑犯。” 姚菁又叹了一口气。 作为姚菁,她有一千万种活下去的办法。可是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抛下二花不管。 言衷下定了决心似的,低声说:“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不要把我置之度外。” 姚菁笑了笑:“好。说定。” 周日这个晚自习上,如雪向言衷发出了邀请:“言衷,这周五,我举办生日宴会,你可一定要来。”她送上一个粉红色的请柬,笑面如花。 言衷打开看了看,也笑:“好正式啊。哦还在县城举办,那要请假赶过去了。” 如雪说:“是呀,正好也可以在县城玩一个周末。” 言衷问:“你爸爸对你真好,操办这么大一场。” 如雪的笑脸瞬间就消失了:“年轻人过生日,要老家伙们来做什么?我过生日,不要他来坏氛围。” “那——还有哪些人呢?”言衷漫不经心翻看着请柬。 如雪掰着指头算:“一些城里的朋友,你大概不认识。剩下的你都认识,天笑啦,张全啦,董欣啦。哦许强也去,但是这小子只是我们手下干活的,你放心,他绝不敢对你不尊敬。” “欣欣也去?”言衷合上请柬,笑道,“你可别让她到时候抢了风头。”没等如雪张嘴说话,言衷又笑意吟吟说: “那我这几天要好好给你选个礼物了。” 第34章 庆生 次日,言衷就又跑去见董欣,询问李如雪的爱好。 董欣哼笑一声:“言衷,你看上如雪啦?这么用心?” 言衷不置可否,只是追问:“她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想,这事儿问你一定对。” 董欣想了想,笑道:“她么,说实在的,是个快性子人,什么东西都是三分钟热度。若说平常她爱的,我倒一时间想不起来。” “那么,日常她喜欢做什么呢?”言衷问。 “哈。”董欣掸了掸烟灰说,“有一款白牡丹的烟,她蛮喜欢抽,但是你知道的,初中生能有多少零花钱买烟?——嗳,算了,这肯定不合适。哼,她喜欢你,你送什么她都乐意的。” 言衷又笑道:“我看你平常很喜欢用唇膏,不知道是哪一款的好?” 董欣愣了一下,一点儿也不掩饰:“我这不是什么牌子货,隔壁精品店多的是,五六块钱的东西。但我想你还是不要买唇膏吧,我没见她好好用过。” 两个人也没有商量出什么东西,上课铃就响了。不知言衷准备了什么。 到周五那天,如雪一整天都没来上课。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提前去预备生日宴会了。 言衷专门去精品店挑选了唇膏和其他小礼品,打包送给董欣当做咨询费。 请好假后,言衷悠然走到车棚去——那是教师专用,也是许天笑的地盘,一般没人敢主动去。他在楼上已然看见许天笑在摩托车棚待着抽烟,所以他这是故意的。 许强一见言衷瘸着腿往这里走,立即就进入警戒状态,站起来仰着脖子问:“你来做什么?” 言衷笑道:“今天如雪过生日,你们不是一道要去参加吗?方便带我吗?” 许天笑抬起眼睛看了言衷一眼,只是向上喷出一口烟,没说话。 张全出面来拒绝:“不方便,你自己坐车去吧。” 言衷瞧了瞧许天笑屁股底下的摩托车,笑说:“‘暴风’虽然也算重型装甲,但是操控性差点,得费大功夫改装才更好——毕竟,好马配好鞍。虽然这里采买零件不方便,但可以看出,你这辆车的改装零件买的几乎都是高配了,真是用心。天笑,若有机会,可以一起探讨改装心得。” 许天笑这才偏过头看了言衷一眼。孤傲的他遇到懂行的人,眼神里难得露出一丝认可。但他也并没接话。 许强又上前一步:“死瘸子,不欢迎你,滚蛋吧,不需要你在这瞎指导。” 言衷不生气,无所谓似的,说:“别叫我瘸子,我还没瘸呢。我这腿,就是‘暴风’压坏的,去年在盘山公路上压弯没控制好,人车都撂翻,还好保住了命。哈,一聊到车,就不自觉说多了——既然不欢迎我,那我自己去吧。” 听到这里,许天笑灭了烟,沉声道:“上车吧,一起走。”言衷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坐上后座。 许强愣在原地,眼神复杂,不知道许天笑到底要干什么。要宰言衷的命令也是他发的,可他那从不让人碰一碰的摩托车,现在倒在言衷屁股底下跨着了。 张全也跨上摩托,叫许强:“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走?” 几辆摩托车轰鸣着驶出校园,来到了天府嘉宴——这是许天笑舅舅的产业,他在这吃饭向来是不要钱,李如雪等人自然也就沾点光,打个三五折不成问题。 如雪订了蛮大一个厅,摆了松松散散四桌席。言衷坐着听他们讲话,原来两桌是如雪的同学——她留级蛮多年,很多同学在县城读书,也都过来玩;一桌是许天笑他们;还有一桌大概有些亲戚表妹一类的,坐的比较远,也不太听得到。 有个女孩子指着言衷说悄悄话:“那就是如雪的男朋友,哎呀长得真好!一个男娃,雪白雪白的。” 另一个说:“怪不得如雪一直留级,原来是在等这个缘分,要是和咱们似的毕业,只怕还等不到呢。” 几个人窃窃笑起来,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终于到了正点,只听见音乐一起,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如雪盛妆出场了。这裙子和某偶像剧里女主款是一样的,但不知为什么年纪还小的如雪穿起来有种突兀的成熟感,大概是发育过早不适配的缘故。 如雪请了化妆师,从头发丝到嘴唇都武装了一遍,但因为不怎么注重防晒,脸和脖子两个色。她还精心准备了简单的舞蹈,为在场宾客展露出与往日不同的娇柔灵动一面。 言衷尴尬地刮了刮眉毛,不好意思再看——如雪把这当做言衷动了心。 过后,如雪入席,坐在了言衷旁边。 “礼物呢?”如雪俏皮地伸着脖子,向言衷撒娇。 言衷从凳子底下取出一个礼盒,笑道:“不知道买的合不合你心意,这之前我还询问过别人的意见。若是不合心意,下次我再买别的。” 如雪高高兴兴打开,结果那里头装着两条白牡丹烟。 一向不见笑脸的许天笑直接笑出了声,连一向喜欢装沉稳的张全都喷出一口水来。 如雪愣了一下,转眼去看董欣,她爱什么牌子的烟,那只有董欣最清楚了。董欣把脸转过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言衷无辜解释:“是不是我买的不对了?我不懂女孩子,这可怎么办?如雪,你是不是不喜欢?” 当着这么多人,如雪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怎么会,这礼物挺特别的。”她虽然是这么说,但她的眼睛却瞧着董欣,愠怒和失望都在眼角堆积。 后面开始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整个大厅混乱不堪。如雪的朋友们都染着各色的头发,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混在一起跳舞。 言衷只觉得好像在看一桌台球四散飞舞。 张全和许天笑说了点什么,过来拍了拍言衷肩膀,拿一杯酒过来,低声道:“兄弟,过去喝一杯?” 言衷也不扫兴,从餐桌转移到沙发上,持着一杯酒看了看,笑说:“这样的场合,又是你我初识,本来是要喝一杯的,就算不为别的,为了‘暴风’也得喝一杯。可是你看,我还是个瘸子呢,医生嘱咐沾不得酒,等哪天我好了,咱们再碰杯吧。” 许天笑听了,哈了一声:“听说你只是因为腿伤滞留在这里,借读几个月就走了,那时候你还能记得我是谁?” 言衷笑道:“怎么不记得呢?其实你父亲和我父亲应该是见过面的,去年三省教育系统联席会议是在庆州举办,你爸爸肯定参加了。哦,当然了,也许他们现在不认识,但总会认识的。” 三省教育系统联席会议不是小会,许天笑的父亲作为县里的领导,去了也只能坐在后三排。可是据他们的情报,言衷的父亲只是个中学老师,应该没有资格参加那场会议。 许天笑愣了一下:“你爸爸不是老师吗?” 言衷点头:“大学副校长应该也算老师吧。” 许天笑的酒杯停在半空,眼神恍惚了一下:“庆州大学?安州大学?” 言衷道:“科大。” 科大的地位不消说,许天笑都没敢往上头猜。 许天笑的脸一下子垮下来,语气非常坚定:“科大的校长里没有姓言的。” 言衷笑说:“曾经有。因为他非常喜欢老师这个称谓,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师。前几年他就调走了,可别人也还是叫他老师。” 许天笑万万没想到,这么个穷乡僻壤能遇上如此背景的人,他属实是好日子过多太轻敌了。 ——最大的漏洞在于,他认为王二花那样家庭的人,不可能拥有什么有背景的亲戚。 言衷整理着裤腿儿,露出许强踢过的伤疤,笑着说:“不打不相识,谁能想到,在这地界儿上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记,竟是这一道疤痕。你刚还说我会不记得你,哪怕不记得你,我也会记得许强吧。哈哈哈。” 许天笑的脸色如乌云过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喝了一口酒,他喊还在舞池里发疯的许强过来,吩咐道:“来,给言衷敬个酒。” 许强左右看了看,尤其是盯着言衷上下打量了下,侧身附耳向许天笑道:“哥,不至于让我敬酒吧,这我多没面子。” 许天笑咬着牙:“蠢货,别让我说第二次。” 许强不得已,铁着个脸端一杯酒过来,杵着一根直溜溜的胳膊说:“言衷,笑哥给咱俩拉了线,咱可就是朋友了。看笑哥的面子,喝了这杯酒吧。” 许强平日里拿自己当魏忠贤,权倾朝野不可一世,他认为言衷只是借着自己懂摩托车而来动摇他狗腿子的位置,因此斜楞着眼睛,做出一副他也是看在许天笑面子上才来敬酒的样子。 实际上他也不把这当做敬酒。 言衷看着许天笑,温和又恭敬:“天笑,我初来乍到,不太懂你们这边的规矩,敬酒是怎么敬,被敬酒的人应该怎么拿?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做,我怕做错了,反倒给人笑话。” 一语双关,看似是在问自己应该怎么做,但实际上他是在阴阳许强的态度不对。 许天笑一脚踢到许强的肱骨:“敬酒你不会?敬酒有这么敬的吗?” 言衷还来装模作样地来说情:“怎么还动起气来了?天笑,别生气。” 许强憋着一口气,弯下身子,两只手捉着酒杯,偏着头说:“言衷,我敬你。” 言衷看着许天笑,两只手似要去捉酒杯,可到底也没碰到,就又收回来:“天笑,我知道你有你的规矩,可这样的大礼我承受不起。我又不能喝酒,能不能请你帮我喝了这杯酒,算我敬你。” 他说着,一根手指推着许强那捧着的那酒杯,把许强调转了方向。 第35章 庆生2 许强面对着许天笑,可就不敢偏着头,他毕恭毕敬低着头,酒杯在他的头顶上。 这时候舞池里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被许强吸引了,他们三三俩俩成群站在一起,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看着许强表演。 言衷不喝是一方面,不接是另一方面。 许天笑自然懂言衷的意思,笑对许强说:“强子,怪我没和你说,言衷是我好兄弟,你给他敬酒,不亏了你。你这人有点胖,弯不下腰身是吧?” 许强只得心里喊了一声晦气,又转过来,深深一个鞠躬,说:“言衷,我瞎了眼,这杯酒是我赔罪给你,请你喝了这杯吧!” 言衷瞅了他一眼,依然不接酒杯,睁着无辜的眼睛,对许天笑说:“笑哥,你别为难我了,我才刚刚对你解释过,我腿现在这个样子喝不得酒。而且我和强子年纪差不多,犯不上这么大的礼,我受不起。这样吧——我不能喝,就让强子替我喝了,这样,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许天笑扬了扬下巴。 许强会意,只得忍气吞声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依然不敢走,站在许天笑旁边等指令。言衷笑着和许天笑聊天聊地,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众人看天笑没有下文,也只得招呼着又跳舞说笑起来。 李如雪因为换衣裳,没有看到许强那滑稽的一幕。她换好衣服一屁股坐在言衷旁边,热情地好似和言衷已是极亲密的关系。 她笑:“你们两个聊什么呢?别人都蹦迪跳舞,你们却不跳。” 言衷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我的腿麻了,坐不住,得走一走。如雪,天笑,你们先聊,我去一下卫生间。” 言衷一离开,许强立马一屁股坐在沙发靠手上,低声问:“笑哥,你到底是被他吃什么**药?我们兄弟俩,还要被他这么玩?” 许天笑瞪他一眼:“蠢货,张全不是告诉过你别动他?” 他不愿意承认这里还有比自己背景更强大的人,也不愿意说明自己是因言家的势力而低头,只强调,“以后别他妈再去惹他。” 许强见许天笑不高兴,自然也就不再追问。不曾想许天笑又对许强和李如雪说:“还有,那个王二花,你们暂时也不要再找她的麻烦。告诉董欣赵良几个,管好自己的嘴和手。”说着,他也无心再玩,趁着周末,回家去了。 言衷借口上卫生间,其实当时他就跑出来,打车回学校去。 姚菁见他来,笑道:“哟,怎么,聚会不好玩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言衷说:“没什么好玩的,又脏又乱,我现在必须立刻洗澡。不过洗澡前你过来一趟,我替你上药。” 姚菁笑了一声:“不至于,我又不是伤了手脚,我自己可以上药。” 言衷说:“不行,其实我也不为帮你上药,主要是为了看看你的伤势。等我走了,凭你自己怎么敷衍去呢。” 姚菁心想,容貌也是我的资源,我怎么可能敷衍?但言衷强行要帮助二花,并表示:“你挨打,也有我的原因,我没了解到你当时身处的环境,独自去找你,也是我鲁莽欠缺考虑。所以我一定要看你好起来才行。” 他言辞恳切,推脱不得,姚菁只好跟着他去。 经过一日夜,姚菁的脸已经花得不成样子,红的地方变青,紫的地方变黑,掺杂在一起,好似一摊玩坏了的橡皮泥。拆了纱布,里头的裂处还没有结疤,丝丝缕缕缠在一起,裸露出粘性的皮层。 “天哪。”姚菁自己还没怎么呢,言衷皱着眉头倒吸几口小气儿,“怎么不见好呢?感觉比昨天还要厉害。” 姚菁拿过镜子瞧了一眼,发现连眼白都变紫了。她叹了口气,强行转移责任:“挨打的时候我是抱着头,按说伤不到脸。没想到你跳了下来。为了保护你,我的脸才伤成这样子。你真是的,一个瘸子,还想着英雄救美呢。” 言衷把药品一个个摊开放好,摆地和手术台似的,他说:“谁规定瘸子不能当英雄?” 姚菁看他整理药品纱布,又想起他的洁癖来,嘲笑:“你不是有洁癖吗?看见这些伤疤不觉得难受吗?” 她像个猫一样,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去恶心言衷。言衷一根手指头压着她的额头啧了一声:“你倒是乐观!哼,洁癖是有范围和防线的,至于什么范围什么防线,是我说了算。” 姚菁噗嗤一声笑了,心想你这个小娃儿还卖起谱儿来了。 言衷很细致地帮二花上了药,又拿棉签把青紫的地方都消过毒。姚菁站起来收拾垃圾,被言衷一把拦下: “我来就好。” 周一去上课,姚菁因为吃了药,破天荒地展露了瞌睡虫形态。她向来自诩是个高精力快速充电器,只需几分钟就可以充满电,宋宁远有时候稍微赖个床都不行,后来他只得和姚菁分房睡。 今儿这药的药力太猛了,中午放学铃刚响,老师还没走出课堂呢,姚菁就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课桌上。 同桌张涵涵用笔捅一捅她,低声提醒:“二花,你今天怎么这样迷糊?” 姚菁从桌子上爬起来:“吃了药。这个药实在是不耐受,和安眠药似的。” 张涵涵道:“中午饭总是要吃的吧?” 姚菁软塌塌的:“不吃了,睡觉要紧。” “那好吧。”张涵涵很暖心,说,“我给你打两个馒头,你下午吃。我走咯。” 姚菁感激地看了张涵涵一眼,然后就昏迷了过去。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只听门外一阵响,不知发生了什么,直把姚菁的瞌睡都吓没了。姚菁爬起来睡眼朦胧一看,原来是李如雪和董欣两个,在楼道里拉开了阵势,两军对峙。 ——刚才那声爆响,是李如雪踢翻了楼道里的垃圾桶。 如雪说:“董欣,你差不多得了。别的小心思,我都懒待说你,前儿我生日,你叫言衷给我送烟!——你倒白得了唇膏。” 董欣叉着手:“我也没说错。” 李如雪又说:“哪次你不是这样?嘴上说什么高深莫测的话,充什么不下凡的仙女儿,实际上心里全是坏点子,尽给我使绊子。从前许天笑我就让给你了,这次你又来横插一脚。你不要太过分。” “我没有。”董欣说。 李如雪气得声音都劈叉:“我难道眼瞎吗?刚刚在食堂,是谁在那里和言衷说说笑笑抛媚眼?你哪怕明着来抢,我都未必来生这个气!” 董欣抱着臂膀:“你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是言衷自己来找我,我也只是解释了一下送烟那个事情是玩笑,是你自己多心而已。” 李如雪说:“我瞧见他给你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不敢拿出来给我看?” 董欣动也不动:“那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要是你没那心,有什么不能拿出来看的?”李如雪暴怒,空荡荡的楼道里尽是她的喊声。 “哼,你自己没自信,总是疑神疑鬼,现在还管起我的私事来了?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并没想插脚你的事情,但是你要再无理取闹,那别怪我真动手。” “你敢!”李如雪喊。 “你看我敢不敢?”董欣上前一步,眼里都是决绝。 两个昔日的好朋友走了董卓吕布的路子,而“男貂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偶然听过这件是非的姚菁也很好奇,到底言衷给了董欣什么东西,她坚持不肯分享给好朋友李如雪,并导致了双方决裂。 言衷一边细细给外甥女上药,一边说:“一封生日贺卡。” “贺卡?”姚菁很纳闷,“生日贺卡有什么不能分享的?” 言衷说:“我查过了,董欣的生日和李如雪的很接近,可她从没过过生日。我又找几个人打听了下,原来董欣和她弟弟同月同日不同年。她与她弟弟在家里享受到的爱和待遇不公平,所以她不喜欢过生日。我送她贺卡,她自然不肯亮出来。” “哇哦,杀人诛心。”姚菁轻声说,“这样,董欣和李如雪的误会就很难解开了。” 言衷说:“闭眼。闭嘴。” 他一笔一笔只顾上药,好似在给姚菁描一个极精致的脸谱子。 上好了药,姚菁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脸上已经不疼了,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似的。她轻声说:“董欣从小被她父母遗弃似的放养在这里,那封生日贺卡,她一定当做人生的特殊礼物。可是你——” “我怎么?”言衷的瞳孔也黑得吓人。 “——你拿它当武器。”姚菁只说了这六个字。 言衷把药品收拾好:“那看她本人怎么理解了。我只是友好地递过一盒火柴去,至于她是去吸烟,还是去许愿,那就要看她是烟鬼,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姚菁忽然觉得自己小看了言衷。 她原本只把言衷当做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误入鸡窝的瘸脚凤凰,但他的心思,其实比自己想的要沉得多。 在无法使用正经渠道保护自己利益的时候,言衷的邪招儿也蛮多。 第36章 吴琴的秘密:大花病了 李如雪和董欣互咬,虽说也没大动干戈,只是互不往来而已,但这导致墙头草的赵良一下子没了依靠。 赵良去找张全倾诉,点了麻辣烫在吃。张全手里带着一本小的英文词典,时不时翻看一页。 赵良愤恨说:“我真是服了。她俩原来为了笑哥闹一场,我差点没分裂,现在又为了个言衷生气,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张全没接这个话题,说:“马上期中考,你准备的怎么样?” 赵良最不喜欢说学习:“准备什么?到时候抄一点应付了家长完事儿。我这样子,也就是中专了,难道还真准备去上高中?” 张全说:“玩归玩,前途总是自己的。你和他们又不一样,剩下一年,心思收一收,上个高中总比中专好听。” 赵良搅着奶茶吸管:“有什么用呢?考了高中就能考上大学?到时候还不是到处打工?还不如跟着笑哥,说不准在酒楼当个领班。嗳你听说了吗,他们酒楼领班工资两千多!” 她知道乡村老师的工资还不足一千块——她的思想和许强的一样,都指望着许天笑能给他们一个前途。 张全说:“多条路总多个选择。天笑是一条路,可未必是唯一的、能兜底的一条路。我不是劝你怎样,你当个笑话听也行——能学还是学一学,万一考上了,你不也比李如雪光彩些么?” 这句话算是点到了赵良的心上,她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出卖了她。 她嗦着吸管喝饮料,又提起另一件事:“如雪近来对王二花有些好的过头了,前几天她还说让我没事别找王二花的麻烦。真搞笑,说要修理人家的是她,不要的也是她。” 张全说:“真不知道你们女生在想什么,按我来看,那王二花也并没有招惹她们,干什么非要折磨人家。” 赵良上下打量着他:“哟,你成仙了?当初你揍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想?” 张全正色说:“我从不是没理由地揍人,这你知道,但凡对方把话讲清楚,我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再说,你知道的,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绝不是依附着谁成天搞一些鸡飞蛋打的勾当。” 赵良瞧着他手里的单词本,说:“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不得已跟着许天笑他们的。每次有事儿,你都能说和就说和,是天大的好人。” 又说:“如雪的脾气你知道的,寻常也不过就是找人玩玩,只要对方愿意服软,她也未必追究下去。可是那个王二花,打开学以来就处处抢风头,还和天笑纠缠不清,又一次不曾服软,如雪是杀鸡儆猴,所以下手重了些。其实如雪还好,我觉得董欣好像有点针对她,但是董欣就那个性格。” 张全吸干了最后一口奶茶:“我劝你还是离她们远点,和许强也少沾染,这俩下手没轻重的,万一出了事,咱们担不起。” 赵良噘着嘴,有些不满意:“全,你现在说话老是‘离心’,原来我们一帮人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在一起吗?” 张全说:“赵良,我今天和你说的话,是我真心把你当朋友才说的。你听也好,不听也罢,只是别说出去。” 赵良脸一红:“怎么会呢?你知道我从来不出卖你的。” 张全道:“许天笑终归不是长久人,他在这里威风也是一时的,单靠咱们和他混一二年的情义,是绝不可能换来什么好处的。我知道你当初也是被逼的,不得不和他们站在一起,可终究你要保持你自己,别被她们带坏了。她们在烂泥堆里滚习惯了,可你本是很优秀的——你不记得,你考进来的时候,可是学校前几名,现在呢?” 赵良觉得脸上有些干巴,拉扯地她眼睛都斜着:“我知道!等她们考走了,我再学不就行了?她们不走,我一时被她们使唤干这个,一时被她们使唤干那个,哪有时间学习?——我也不像你似的那么聪明,可以把天笑哄顺。” 张全起身去结账:“还有几个月我要中考,也没时间和你玩儿了。赵良,你要对我有点真心,我希望你来高中找我。” 这时已是四月了。 虎卞县偏北,四月也才稍稍回暖。暖气流忽袭,也带来了连绵的降雨。绵绵春雨中,王二花同学接到了来自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二婶从桃花的语气焦急又尖锐: “啊呀,二花呀不好了!大花去湾子里捡柴摔倒了,你快回来看看。” 姚菁放下电话就去请假,本着不把言衷“置身事外”的原则,她给言衷说了一声儿。没曾想,言衷当即就表示要和二花一道回去。 尽管姚菁再三推辞,言衷还是坚持同行:“好歹我也是舅舅,外甥女病了,哪有不去看的道理。再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姚菁直言:“不是——你去了我还得伺候你,那不是更忙了。” “说什么伺候!”言衷反驳,“最近我没有让你照顾我,垃圾我自己倒,衣裳我自己洗,连被子都是我自己晒出去的。” 姚菁无奈叹气:“我知道你很好,可是在我叔婶面前,我可不能不管你。我既要管你,又要管大花,哪里顾得过来。” 言衷闻言,跟着就说:“那我更得去了,要是叔婶怪罪下来,我也好帮你分担些。” 两个人坐着拥挤残破的班车一路回去,刚一下车言衷就吐了——他晕车了。 姚菁无奈,哈了一声,拍他的背去帮助缓解:“还说不让我伺候你呢,你真是林黛玉一样的玻璃人儿,你该高高奉在殿堂上,一下地你就不行了。” 言衷吐得都没工夫和姚菁拌嘴。 回到家,大花躺在角屋那黑漆漆的炕上睡觉,姚菁掀了门帘进去的时候,大花见光哼了一声,连眼皮子都睁不利索。 姚菁探了探大花的额头,烫得吓人,又摸了摸大花的身子,湿得好像刚从河里捞起来。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碗浑浊的茶,显然是久未动过。也许在她回来之前,可怜的大花连口水都没喝上。 姚菁皱眉,问大花:“怎么摔的?摔哪里了?” 大花苦涩一笑:“前两天挨了冻,有些发烧,捡柴的时候恍了神儿,就滑倒在渠里。其实没摔坏什么,擦破了点儿皮——都是感冒磨人。嗳,小病,哪值得你回来呀。” 姚菁问:“二叔呢?二婶呢?他们没帮你请大夫?” 大花说:“来看过了。四婶子发现我躺在雨里,叫二叔把我背回家。‘半眼儿’来看过,说捂一身汗就好了,这不,我捂着。” “半眼儿?”姚菁气不打一处来,那也叫大夫?分明是糊弄人! 这时,言衷进来了,这之前,他在门道里清理他的石膏腿。 大花一见言衷,立马结巴起来:“啊——啊——言衷——言衷舅舅。” 言衷想必也是听到了姐妹之间的对话,皱着眉毛说:“我去请大夫吧。但是——我不知道大夫住在哪里。” 大花说:“不——不——不要紧——感——感冒很快好。不——不要——”她急得把手伸出来,仿佛要拉住言衷似的。 她总是这样,既怕花钱,也怕麻烦别人。 “一贵呢?那男的呢?你病成这样他也不管?”姚菁问。 “嗳——”大花再没说话。想也知道他们两个是没有心肝的。 姚菁呼了一声,也只得咽下这口气,转身对言衷说:“烧得太厉害,只怕烧了不止这一天,这病拖不得。言衷,烦你留在这儿照看她,我这就去找大夫。” 大花死死拉住她:“没——没、没钱。” “我有。”言衷安慰大花说,“别怕,我有。” “远——远——上门——不——不——”她已经急得说不明白话,只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大概意思是大夫住得远,上门不方便。 姚菁想要掰开大花的手,可大花的力气惊人,她只得先安慰大花:“你不要急,我不去找大夫,我只是去四婶子里要几片药来。” 大花已经没了劲儿,手软软地垂下,眼神却依旧带着几分祈求。姚菁心中一酸,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四婶子是好人,你放心,我去去就回,要不了几分钟。” 言衷目送姚菁匆匆离去,屋内重归寂静,只有大花微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 其实姚菁真不知道大夫住在哪里,她没有二花的记忆,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找四婶。四婶慈眉善目的,在整个村里也是出了名的热心肠。 姚菁急匆匆说明来意,四婶立刻点头哀叹:“我是说叫你二叔把孩子送去镇上医院,他偏不听。半眼儿是算命的,能看什么病!”她说着,寻出几片药来:“这是我儿买回来的,我平日风寒感冒就吃,很管用。你先拿去,若还不好,借我们的车快送到镇上去,孩子耽误不得。” 姚菁感激不已,湿发贴颊,脚步急切,冒着绵绵细雨又急匆匆返回。等到了家里,姐妹俩都湿漉漉地好似落汤鸡。 吃过药,大花终于安稳些,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眼皮沉重地合上,脸上泛起一丝苍白。姚菁和言衷对视一眼,心中稍安,但仍不敢大意,守在一旁,生怕再有变故。 言衷轻声说:“烧点热水给她擦擦身子或许能更加舒服些,你淋了雨,也要嘻嘻,别都感冒了。” 姚菁点点头,去厨房烧了些水来,一半装在暖瓶里,一半洗了毛巾给大花擦身体。 言衷守在屋外,看着地面上摔打起来的雨水泡泡发呆。 第37章 吴琴的秘密:一贵疯了 大花可怜呐,十六岁的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原本应该发育起来的胸腔,瘪得好似一片干地。 擦完身子,姚菁坐在一边擦头发,正擦着,好像听见大花说梦话。 “妈!妈!妈妈!”大花在梦中呢喃,声音微弱却充满渴望。 姚菁愣住了。 “妈!快走!他来了!” 言衷似乎也听到了什么,拄着拐杖进屋来。 “妈!快走,快走!别回头,我有办法。”一点也不口吃,语速极快,仿佛在催促什么。 “妈——死了。” 一字一句,言衷也听得真真切切。他看着二花,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别管我,妈,快走。” 大花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逐渐低沉,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到最后,她终于力竭般睡着。 她让妈妈快走,而不是呼唤妈妈回来。 显然,大花骗了二花——一直以来,大花表面上认可奶奶对于“妈妈跑了”的言论,但是实际上她并不认可别人给妈妈的污名,几次要和人争辩起来。二花数次询问妈妈的去处,无论是直问还是旁敲侧击,她都坚持后来没见过妈妈。 可种种迹象表明,她不仅见过妈妈,还曾和妈妈共同经历了什么,致使她在噩梦中都无法忘怀。 雨越下越大,一贵先回家来了。 他猛兽一般先去堂屋找了一通,没找到吃的,就到角屋里来找大花,一掀门帘子看见二花和言衷坐在当地,他脱口而出: “婊子,小婊子!” 他又去推睡在炕上的大花:“饭!吃饭!吃饭!” 大花被他推醒,朦胧中第一反应居然是安抚他:“过一会,过一会,我再睡一会就起来做饭。”可是药力沉重,大花还未能说完这句话,竟又昏睡过去。 也确实到饭点了。 姚菁忽然心生一计。她跑去找了一条床单,里面裹着一床不用的被子。她诱导一贵:“一贵,你把这些东西埋了去,我就给你蒸馒头!你最喜欢吃的,又白又香的馒头。” 但显然,一贵无法理解除了大花以外的人的意思,还是大喊:“饭!饭!吃饭!” 言衷明白二花要做什么:她想让一贵重现他一直以来模仿的行为,也许可以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可是一贵显然只有在类似的环境中才能模仿,今天这种环境不能触发一贵的模仿机制。 一贵饿了,发了怒,在家里砸东西:“饭!饭!”他甚至把桌上的碗碟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言衷自知不是对手,只得掩护着二花往外走:“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出去,找你二叔弄点吃的来。” 可是言衷是个瘸子,为了躲闪一贵,他一时拐杖没架好,失了平衡摔倒在地,连带着将二花也推倒在身下,两个人在泥水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 就在这个档口,一贵忽然疯了一样,拿起手边的一个凳子,猛地砸向言衷,嘴里喊着: “婊子!婊子!” 破旧的木头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黑影,姚菁还没能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看见几行血水如珊瑚一般,逐渐铺陈在了言衷的脸上。 一点血滴落在姚菁的眉心,言衷两眼一翻,瞬时就昏了过去。 一贵还未停手,又举起凳子朝已经不动的言衷砸去,姚菁惊恐地尖叫,翻身将言衷护在身下,扑上去死命拽住一贵,身上不免也挨了一下。 这动静下,大花捂着昏沉的脑袋坐起来,等她看清言衷已倒地不起,急忙喊: “一贵!停下!停下!” 几声尖利的喊叫,终于刹停了一贵的手。 大花吓坏了,问妹妹:“二花——二花,言衷——言衷——” 姚菁看着地面上越来越多的血,拼命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线,立即说:“快——快叫一贵背上言衷去二叔家,快!” 大花一边比划,一边喊一贵:“一贵,快,背上言衷去二叔家!”说着又要起身。 姚菁按住大花:“这么大的雨,你起来只会更乱。别着急,一切有我——现在听我的,你就在家里哪也不要去,等我消息。” 大花急哭了,可她也只能听话。 一贵背上言衷,脚步踉跄地冲入雨幕。姚菁紧随其后,心中默念:“言衷,言衷你可别死,言衷,你福大命大!” 可一贵走的方向,显然不是王锦旗家里。 任凭姚菁怎么呼喊,一贵儿都充耳不闻。他扛着言衷径直朝着后湾杏林走去。一贵的脚步很快,姚菁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根本追不上。 雨越下越大,姚菁的心也愈发沉重,她只能紧紧跟随,生怕一贵再出什么岔子。 旧屋残破不堪,风雨中摇摇欲坠,它原本是一片杏林的看守房之用。后来杏林发了虫害无人管理,树木被砍了当柴烧,这地方也就逐渐在风雨中坍塌。 一贵走到旧屋附近,左右张望了一阵,就开始放下言衷,用手刨地。姚菁扑上前去紧紧抱着言衷,泪水和雨水交织,她摸着言衷的脸:“言衷!言衷你快醒醒!言衷!” 言衷微微动了动眼皮,嘴角溢出一丝微弱的气息。 姚菁抬头对一贵吼道:“王一贵!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一贵却像没听见般,继续疯狂地刨着泥土,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埋了,埋了。” 姚菁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什么,拼命拖起言衷往泥泞的小路走,嘶声力竭地呼救:“来人啊!救命啊!” 风雨中,她的声音被吞噬,周遭没有一个人影,绝望与无助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姚菁定睛一看,原来是大花。她顶着一块废弃的塑料篷布跑来,脸色苍白而又气喘吁吁:“我来帮你。”说着,和姚菁一起拉起言衷,呵斥一贵:“一贵,跟我走!” 一贵听了,停止刨土,又把言衷背起,走在前面。大花把篷布撑起来给言衷遮雨,自己却和妹妹淋在雨里。好不容易走上正确的道路,等到了王锦旗家,几个人就好比从滚水里头捞起来的烫毛鸡一样。 王锦旗开门见状,脸色骤变,忙将他们迎进屋内。姚菁和大花顾不得自己,先将言衷安顿好。 从桃花吓得脸色都变了,就手抹了一把言衷的脸,却没想到糊了一手的血。她叫:“啊呀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言衷怎么成了这样?” 姚菁喘着气看向大花,大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惊恐如一只被捉到的麻雀。 “快说呀?怎么回事?”从桃花一边跪在炕上用水擦拭检查伤口,一边催促着问。 姚菁缓了缓,低声撒谎说:“雨太大,言衷没站稳滑到了,头磕坏了。” “啧!”从桃花抱怨王锦旗,“还不快去找大夫,站着干嘛呀!” 王锦旗说:“这得拉到镇上去看!” 从桃花气得把毛巾摔到他身上:“这么大的雨,等送去都淹死了!” 王锦旗听了,转身就出门,连雨衣都来不及穿。 从桃花急得团团转,一边帮着脱下言衷的衣服,一边又抱怨二花:“二花!我打电话让你来,又没说让言衷来!言衷跑来做什么!你真是没个考虑!” 她不过是想在这种焦灼的情况下找个发泄口,好打发等大夫的时间。姚菁不在意从桃花的抱怨,轻轻握住了大花的手。 炕上的言衷微微睁开眼睛,嘴唇翕动,他看着二花,又看了看大花,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轻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命大着呢。” 说出这句话后,他彻底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要是言响知道宝贝儿子在这里平添了这么多伤,不知他会不会后悔把言衷送到这里。 截止到村医石大夫到达,言衷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屋外雷声轰鸣,仿佛在为这场生死挣扎伴奏,屋内焦虑交织,时间仿佛停滞,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大花紧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转呀转。姚菁轻拍她的背,试图传递一丝安慰,可大花颤抖的身体表明她内心的恐惧决不能轻易平复。 终究石大夫检查后说话了:“还好,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要害。” “可是,出了那么多的血。”从桃花不放心。 石大夫说:“不打紧,都不需要缝针,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结痂。” 从桃花问:“吃药吗?” 石大夫笑道:“他的腿伤本质上和脑袋上的伤是一样的,所以吃一类药就行。我今天带的药今天吃完,明天继续吃原本的药就好。此后主要注意卫生,不要碰水,不要出汗,防止感染。饮食清淡,多休息。” 从桃花又追问:“会不会有后遗症?” 石大夫笑了笑,一脸和蔼:“今儿天气不好,明天天晴了,建议你们最好还是去县城的医院再做一次全面的检查,以确保没有内伤。我不敢妄下断言,毕竟有些隐疾肉眼难以察觉。” 从桃花连连称“是”,又亲自送了大夫出去,回来铁着个脸,不知怎么发作。 第38章 杏屋惊魂 庄月兰坐在言衷身边,率先发难:“这事,不能说孩子,还是大人的不对。自打拉了这电话线,你们也不论什么事、要不要紧,就往外面打电话。大花病了,本也是小事,这么大的雨,你叫二花和言衷回来,怎么能不出事呢?” 从桃花把责任转移给大花姐妹俩:“大花,二花,你们真是会添乱!言衷他腿脚不好,你们该多注意些,怎么还能让他摔成这样!” 这场事故的当事人不得不以“大包大揽”的态度结束这场争辩,醒过来的言衷头一句话就说:“你们别怪她们,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从桃花无奈叹气,以至于掉下泪来:“你把我们吓死了!要是你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怎么对你爸爸交代!” 庄月兰也哭,用手帕子压着眼睛:“总归是我的责任,我总是不爱多说,怕遭人嫌弃。只是少说两句,就搞成这样子!”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后,月亮露出大脸盘子。言衷转到自己专属的屋里去睡,姚菁抱着臂膀伺候他,肚子饿得咕咕叫。 ——搞了半晚上,还没吃饭呢。 言衷听出了姚菁的尴尬,低声问:“想吃什么?我去要。” 姚菁左右张望了一下,目露凶光,低声回答:“羊。”——她知道厨房梁上吊着羊肉。 言衷点头,扯着嗓子就喊:“表嫂!表嫂!” 从桃花从屋里出来,嗔怪言衷:“要什么东西,叫二花去找我就是,你喊这么大声,不得头疼!”又笑问,“叫我做什么呢?” 言衷说:“饿了,不知道有没有羊肉?” “有!”从桃花自信一笑,“都知道我羊肉做得好,你吃过肯定忘不了。正巧上次村里清明办事还有余,我热了来给你!” 一碗羊汤泡馍端上来,从桃花笑嘻嘻站在一旁看言衷吃。言衷喝了一口,从桃花还没走,喝了两口,从桃花依然不走。言衷说:“表嫂,你别陪着我了,我不自在。” 这样一说,从桃花才抿嘴一笑,转身离开。 言衷松了口气,把碗推过来,笑道:“快吃吧,你还别说,表嫂做的羊肉真是没话说,可以算作虎卞县特色美食了。” 姚菁的肚子咕咕响,可她不能抢一个小孩的食物,更何况这小孩还病着。她嘟囔着:“二婶真是的,你饿了,我就不饿吗?专专弄一碗来,够谁吃呢。”她又把碗推过去,“你是病人,你先吃吧。” 言衷说:“我喝过就算吃过了。在我们家,晚上的晚饭也很清淡,所以我晚上有时候不用吃。”其实他的肚子也咕噜噜响。 他这辈子第一次尝到饿肚子的滋味。 “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这样的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姚菁还是不肯动筷子,“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言衷四下里看来看去,最后把喝水的杯子倒空:“我用这个吃就好!” 这也算是个解决办法,两个人狼吞虎咽,都顾不上说话,没几下碗底便见了空。 姚菁满足地感叹:“从前我从没想到,吃饱也是一种幸福。” 言衷说:“深有同感。” 姚菁又叹气:“大花不知道吃了啥,或者根本没吃,她也还病着呢。” 言衷道:“今儿太晚了,明天我去商店买点吃的给她。看上去,她这心病比感冒要严重得多。” 静默半晌,言衷又坐起身来,谈到下午的问题:“如果你妈妈的经历和下午的我一般,如果大花兄妹参与了谋杀——二花,你怎么办?” 姚菁看着没有天花板的房梁:“我只想知道真相——至于凶手——我想我没有资格审判。” 她一骨碌坐起来,笑道:“别说那些了,既然吃过饭,那就吃药吧。”她殷勤倒上开水,把药递过去。 言衷抬起头来看了看姚菁手里的药,露出一抹“别想骗我”的微笑,他又躺下去,说:“你情况不对。” 姚菁问:“怎么不对?” 言衷说:“平常叫我吃药,你只是把水和药准备好,至于我吃不吃,你不管。但今天你不但亲手递过来,还想看着我吃。”他坐起来凑过来,低声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打算趁我睡着了,要去那个地方——” 姚菁笑了一下,也没有欺瞒他的必要:“你受伤了该好好休息,再说你的目标太大,一时不见他们就要去找你。我一个人去,别人未必发现。” 言衷不肯:“你一个人太危险。” 姚菁笑道:“危险总比束手无策强,且我只是去看看罢了。” 言衷知道她决心已定,便不再多言,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看了看手表,他说:“现在是八点钟,要是你九点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这也是个办法,姚菁点点头,冒着夜色出发了。 乡村小路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狗吠声此起彼伏。姚菁一个人走在着漆黑的小路上,好似忘川中一缕飘摇的鬼魂。半轮月光下,姚菁的影子浑浊而又细长,伴随着清晰的心跳与脚步声,姚菁逐渐感觉到一阵凉意攀爬到神经上。 其实她也很害怕,无端卷入一场疑似凶案中去,谁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可若不沉寂清扫过往阴霾,谁知道下一个死亡的是谁呢? ——真相是让她走下去跑出去的必要条件。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就更加急促,待到了杏林,她的背都已经因恐惧、好奇、着急疾行而完全被汗水浸湿,稍稍来一阵风,就把她吹得冰凉。 一贵挖过的地方还没有恢复,手印也还清晰可见。借着绝好的月光,姚菁蹲下仔细查看,却见泥土上已长满了杂草,在春日气候的召唤下,这些草冒出了黄黄软软的小芽儿。 她找来一根粗树枝,努力往下挖掘,每挖一下,她的心就咕咚一声,仿佛每一次触碰都可能揭开真相的一角。 但很明显,在时间的压力下,泥土早已板结。她挖了半天,连树枝都挖断,却依旧毫无发现。 “难道这只是一贵的偶然行为吗?”姚菁心里想。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四周。动物的粪便、散落的枯叶,以及不远处那些死了的根桩,似乎都在烘托着一种诡异的氛围。可是跳出恐惧再观察,这里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枯草虽是稀稀拉拉的,可也是分布均匀的,木桩是死了的,可也是整齐的,连枯叶都是按照季节自然脱落,并无人为痕迹。 但她笃定一贵应该不会无缘无故选这个地方。 深吸两口气,她出去换了个更加硬的砖块,继续向下挖掘。挖到半米深的时候,忽然一声清脆响动,应该是砖砸到了什么。姚菁徒手刨开一看,是两截被砸断的塑料簪子。 女式塑料簪子,色泽暗淡,却隐约透出往日的精致。 姚菁心中一紧,这不像是随意丢弃在这里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将一根完整的簪子埋在半米深的地方? 她把簪子揣起来,捡起砖块继续挖,心中不好的念头一遍遍涌上来,刺激着她下手更重。在她心无旁骛地挖掘时,完全没能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有个人静默地盯着她,随着她愈发激烈的挖掘动作而攥紧了拳头。 姚菁挖累了,却再无收获。一阵凉风从后传来,她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她感到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她,可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心有余悸,环顾四周,月光下一切如常,只有风声作响。 姚菁心中暗道:“不能再这样盲目挖下去了,都已经挖了这么深,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看来里面应该是没什么了——至少这个坑里没有。不如先填埋起来,顺着这个簪子再继续追查吧。” 想到这里,她又转了个方向,哼哧哼哧拼命把土堆回坑里。 “我来帮你吧。” 一句阴冷的声音伴随着春夜的凉风吹进来,吹得姚菁从脚底就一阵颤栗。 姚菁惊愕回头,只见大花站在身后,手里拿着铁锹。背着光的她,整张脸都好似浸泡在黑色溶液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沉。 姚菁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都忘了喊。 大花上前一步,半张脸被月光照亮,瞳色黑的吓人。她穿着宽大的老式衣裳,好似一个还没有点腮红的纸人一样,微微开口:“我来帮你。” 说着,她高高举起了铁锹。 姚菁心跳如鼓,手心冒汗,不自觉就往后缩,缩着缩着,一个不小心掉到坑里去,恐惧覆盖了姚菁每个毛孔,她紧张到连汗毛都似乎有了独立思想,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在四处逃窜。 她挣扎着想起身,却因为恐惧和疲惫而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花一步步逼近。 生锈的铁锹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好似刚出土的利剑。姚菁心中绝望,只得闭上了眼睛。 “二花,让开呀。” 姚菁睁开眼,还是大花,她拍碎一块板结的土,铲了一下,面无表情说了一句:“二花,你蹲在坑里,我怎么填土啊。” 姚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误会一场,大花是要帮她填土。 ——这真是自己吓自己了。 第39章 吴琴的秘密:妈妈快跑 可是大花怎么会来这里呢?——姚菁依然不敢放弃对大花的怀疑,毕竟深更半夜拿着铁锹来这里,怎么想都不像是偶然的。 一边想,姚菁一边从坑里爬上来,坐在一边看大花填土。 大花瘦弱的身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动作却异常麻利。夜风拂过,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泥土一锹锹落下,坑口逐渐平整。 大花填完土,说:“走吧。去二叔家里。” “去二叔家?”姚菁疑惑地抬头:“这么晚了,去二叔家做什么?” 大花掸了掸土,似乎卸下了负担一般,道:“去找警察来,来把我捉走。” 姚菁愣住了。 大花道:“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事情会藏不住。怀着那样一个秘密,我夜夜无法安眠。你是我的妹妹,既然你有心要查,还不如我投案自首,总好过到时候被别人抓了。” “不——不。”姚菁上前去拉着大花,“大花,我不是要抓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大可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不好吗?” 大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坐在半截塌了的土墙上自怨自艾:“我的命就是这样的。其实被警察抓走挺好的,听说监狱里有饭吃,不会饿肚子。但是,我杀了人,只怕要被枪毙。”她转过来,笑得凄惨,“不过也没关系,听说枪毙前还给发衣裳呢!死前可以吃饱、穿得体面,也不算亏。” 好似夙愿即将完成似的,大花那一抹凄惨笑容里带着些许释怀。 姚菁摇着头,怎么也不肯相信大花会是杀死吴琴的凶手。这样柔弱的大花,和柳絮一般的大花,她能杀死谁? “大花,我是你的妹妹,我一定站在你这边的。”姚菁去扶着大花的脸,“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告诉我吗?” 大花抹下妹妹的手,眼神空洞:“你不是二花。” “你——”姚菁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不是二花。”大花说。 “你——” 大花凄凉一笑:“从那日伤了头开始,你就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你站在我面前,我却总感觉你不是二花。好比——好比——二花从不吃羊肉。小时候她才被爹从舅舅家抢回来,性格上难免有些孤僻,我牵了一只羊羔来给她玩,她才稍稍开心了些。后来,爹当着她的面把羊羔宰了,所以她一闻羊肉就会吐,别说吃进去了。” 姚菁随着大花的回忆,眉头打成一个结。 大花又道:“你从不问妈妈的事。可自打你上次伤了头,一清醒过来就开始追问妈妈的事。” “所以,吴琴到底在哪里?”既然双方都已经讲到吴琴了,姚菁也无意再演什么姐妹情深,她只想知道事情的答案。 大花望了望月光,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隔壁村的马家母子吗?” 姚菁想了想:“你说过,死了男人的那一家。” 大花点头:“马大奇家。马大奇从前和爹的关系很要好,两个人称兄道弟,每天都在村口那里玩花牌喝酒,是出了名的两个酒鬼。” “你回来后的那一年,妈妈其实也回来了,回来看我们。”大花的眼神延伸到月亮上去,好像那里在播放着她的回忆,“那年,我十二岁。那一晚,爹没回来,我出去去找爹。村口没找到,我自然就去马大奇家里找。马大奇说,他知道爹在哪里,他带我去。” 杏林里的枯叶随风动了动,大花的目光也就被吸引着,落到这泥水地上来:“他就带我来到这片荒废的杏林,说爹喝醉了,在里头睡着了。我进来找爹,他忽然我用衣裳捆倒在这里,把我糟蹋了。” 姚菁听过,周身凉意伴随着愤怒、悲伤,让她不自觉打出一个冷颤来。 大花的脸越发灰了,她似乎要哭,可她完全没有力气。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都是用气儿呵出来的。 大花说:“你知道有多巧呢?妈妈回来了。” “妈妈不常回来,每次回来看我,也都不大亲热。我一度以为,妈妈是不爱我的。” “那天,就在我遭遇人生浩劫的那天晚上,就像天使下凡一样,妈妈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那片杏林。她看见马大奇糟蹋我,冲上来就打马大奇。马大奇疯了一样,又推倒了妈妈要糟蹋。妈妈的力气小,怎么也推不开马大奇。马大奇打妈妈,一巴掌一巴掌,他还骂妈妈,一声一声。” “妈妈让我快跑。可是我被捆着,连喊也喊不出声。” “我着急,狠命去蹭木桩,终于撕开了那些衣裳。当时地上有一块很大的石头,我想用它去打马大奇,可是我搬不动。我就开始喊,希望喊出谁来。可是天也不帮我,一阵闪电后,雷声压住了我和妈妈的声音。” “这时候,雨下大了。” “我拼了命捡起地上的东西去打马大奇——或者是石块,或者是木棍,或者,仅仅只是落叶吧——我不记得了。马大奇身形魁梧,根本不受我的影响。后来,妈妈就用头上的塑料簪子去戳马大奇的脖子和脸。可是马大奇的力气大得厉害!他很快就把簪子抢过来。” “我不知道我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我最后还是搬动了那块石头。我把这石头狠狠砸向马大奇的头,他终于倒在了妈妈身上。” “可是他没死,他捂着头站起来,眼神凶狠地盯着我,像一个巨大的、带着獠牙的魔鬼!” “这时候,妈妈站起来了。” “妈妈举起那块石头,在一阵闪电过后,狠狠把马大奇的头砸烂了。我当时就看见血水顺着马大奇的脖子流下来,和竖着跑的小溪一样。他踉跄了几步,终于跌过去了。” “妈妈跑过来抱着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着我,抱着我说,‘大花,别怕,妈妈在这里。’我吓得愣住了,我说,‘妈妈,死了,死了’。妈妈说,‘别怕,他该死。’” “这时候,一贵找我来了。我反应过来,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不能让妈妈背上杀人罪名,这世道安给她的罪名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让妈妈在这个烂泥窟里一起受罪。我对妈妈说,‘妈妈,快走吧,快走。’” “妈妈抱着我不肯走。” “我说,‘妈妈,你快走,我有办法!’——我很快指挥一贵在废墟里挖了一个坑,我要把马大奇埋了。” “那时候土很松软,一贵刨得极快。他用马大奇的衣裳把马大奇裹起来,扔到坑里去埋。我就拉着妈妈往公路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公路边上,我对妈妈说,‘妈妈,快走。’妈妈哭得气都上不来——她不肯走。” “我说,‘妈妈,别回来了。’” “我就撒开妈妈往回跑。等我跑回来的时候,一贵已经把马大奇埋好了。我和一贵回家去,爹已经回来,还睡得糊里糊涂。我大概是发烧了,做了一晚上奇怪的梦,醒来后,我的口吃几乎变成了哑巴。” “第二天,我又回到杏林去,可是马大奇不见了!那个坑明明还在,可是马大奇不见了!我跑到马大奇家去,听见了震天的哭声。原来马大奇后来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往家走,摔倒在磨盘边上。” “马大奇那晚也喝了不少酒,所以他家人认为他是酒后不慎摔死在磨盘上。雨太大,身子被泡了一晚上,留不得了,故而他们匆匆发丧,并没有追究过。” 说出这些之后,大花已经筋疲力尽,她顺着土墙,好似一片薄膜一般,飘到地上。 大花说:“一直以来,你都在试探一贵,试探我。可是一贵听不懂你的话,无法给你描述那夜他做了什么,我更是深藏着这个秘密不敢与人说。今天夜里,下大雨、打雷、男人、女人,一切的环境都和那夜类似,导致一贵记忆混乱,才揭开了这个事。否则,我是想要瞒你一辈子的。” “我一直跟着你。我想,你一定想在这里挖出谁来。我也知道,你什么都挖不出来,所以,我还抽空回去找了一把铁锹来。哈哈。”大花说这些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好似一个纸人,似乎只有变成一个无心的纸人,她才不用感受那切肤的疼痛。 姚菁听着,只感觉满心的恐惧都随着大花的描述逐渐变成了同情。她上前去抱着大花:“大花,别伤心,别难过,别害怕,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杀人,妈妈也没有杀人,一切都是马大奇自作孽。” 大花把头软软靠在妹妹的肩膀上:“马大奇的人品坏。他死后,之前他欺负过的人,就都把他的罪孽抱负在他的妻儿身上。每次我听见有人欺负马氏母子,他们的痛苦好像都应在我身上似的,我苦苦受着煎熬。好几次,我想去和马家婶子说明白,可我总也害怕。你还没有长大,一贵也没有好起来,我进去了,你们怎么办呢?” 姚菁抚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背,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你要想,二花已经长得足够大,一贵也足够听你的话,妈妈还好好活着,一切都在望好的方向发展。” 大花听了,先是细细抽泣,抽了两声,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温热的眼泪铺满整个脸颊,又沾染到二花的身上。 九点半了,言衷静静站在远处看着大花姐妹,并没有上前来。 第40章 考前风云 大花身体逐渐好起来,脸颊上也有了肉色。她欢快地指挥着一贵清理院子里的坑坑洼洼,仿佛这场病带走了她所有阴霾的过去。 她相信姚菁说的,二花只是伤重过度前尘尽忘,散去了对妹妹不是妹妹的怀疑——毕竟新时代了,谁能相信借尸还魂这事儿——更何况,妹妹比从前懂事,不过是长大了而已。 王红旗进屋来,因为没看到脚下的土堆砖块,啪嚓摔了一个大马趴。他舌头底下仿佛含着一个鸡蛋似的浑着骂人:“龟儿子的,东西放在过道里作甚!” 大花上前来说:“这些破烂东西都不要了,打今儿起,咱们得把日子好好过起来。” 王红旗说:“哼,吃错药。” 恰也是周末,姚菁也从屋里扔出一堆的破烂床单来,整个把家里翻腾了一通。王红旗呵斥:“赔钱货,什么都往外扔!” 姚菁道:“第一,以后不许叫我赔钱货,也不能叫我小婊子。第二,家里以后不要你做主。” 王红旗顺手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举起来就打:“小杂种,你反了天了敢和我这么说话!” 大花大叫一声“一贵!”那王一贵一下子就冲过来,把王红旗手里的树枝折成了好几段。 王红旗气急败坏:“你们反倒绑一块儿来欺你老子!欺你老子!你等着!你等——”他又去后院找了扁担来,不知道要揍这三人中的哪一个。 只是他刚出来,一贵就把扁担抢过来,顺手就扔出墙外去。他比王红旗高大得多,现在仿佛一堵墙一样防着王红旗。 王红旗颤着手指,他知道一贵听不进去,二花是个硬骨头,只得去骂大花:“反了天!反了天!大花,你反了天了!” 大花内心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十几年来的软弱是她的底色。她不敢看父亲,犹豫了一阵,还是勇敢发声,只是声线颤抖出卖了她的内心: “你——你以后不许打我。哦,也不许打二花。你——你以后要是打我,我就——我不会让你打我。” 王红旗还要骂什么,可当他看见齐刷刷站在他眼前的兄妹三人,已经个个比墙头还高的时候,他略略认了怂,哼了一声:“老子还叫你管着?”——就出门去了。 大花勉强挺着的脊梁一下子软下来,咽下一口恐惧,舔了舔嘴唇问二花:“他又去喝酒,怎么办。” 姚菁笑了一声:“别管他。人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何况是他这种酒鬼。”她对大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笑道:“大花,你好勇敢,你像真正的姐姐一样——不,你从来都是真正的姐姐!” 大花听了,羞涩一笑,低下头又去平那些坑洼。 过了周末,言衷又和二花上学去。言衷盯着二花看,二花拿眼睛瞥着他:“看什么?没见过我啊,盯了一路了。” 言衷说:“自打我来,你没笑过。刚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居然笑了。” 笑什么,姚菁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笑大花终于坚强起来,或者是笑卸下了吴琴这个心理负担,但总归,她为二花笑。 二花要是知道妈妈没有抛弃她,且妈妈深爱着孩子们,也许就不会那样孤僻,直至自觉无爱地走向死亡。 现在,正是人间四月天,处处芳菲处处美,可对马上中考高考的孩子们来说,实在无心顾及春景。 李如雪等人除外。 李如雪殷勤邀约言衷去踏春,介绍说有一处杨柳依依的河边特别适合游玩。 言衷问:“马上就要模拟考,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 李如雪笑嘻嘻不正面回答:“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读书重要不是吗?中考而已,总会考上的。” 言衷说:“可是我压力比较大。我的腿伤了,本来就挺耽误读书,等拆了石膏回家去,还不一定能考上心仪的学校呢。” 他本意是拒绝,但李如雪没听出来,她问她在意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回去呢?6月头吗?” 言衷说:“我想,五一节后就要回去。” 如雪一下子变得很忧虑:“那岂不是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她又问,“你还会再回来吗?” 言衷稍一思忖,停下写作业的笔头,正经发问:“李如雪,你从没想过要好好读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很方便啊,等我到了高中、大学,我会出去旅游的。说不准,我们能考上同一所大学,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旅游。” “不——”言衷说,“不是那种外面的世界。啊,也许我问的不对——如雪,你说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保证考上啊。” 如雪把下巴埋在胳膊上:“我有我的办法。若不是不能跨省跨市地去填报志愿,高中我还想和你上一所呢。” 言衷眯着眼睛看李如雪,把李如雪看得有些发潮。 李如雪嗔怪他:“你看什么啦!人家怪不好意思的。”看言衷不说话,她又回到开头的话题去:“说了这么多,约你踏青的事情,你答应吗?” 言衷回过神来,笑道:“我和天笑也算是朋友,自从上次你生日宴会后,总也没空接触过。再加上我马上要走——不如这样,这次由我做东,请你们几个一同去玩,人多也热闹些。” 如雪噘着嘴:“叫他们干什么。” 言衷笑:“看来你不太方便,那,要不就算了吧。” 一道不算难得选择题放在眼前,如雪被情愫绑架着,哪里能说什么不同意,她只能低声应允,哦一声小小表达不满。 言衷算了算时间:“下周末我拆石膏,拆了也还要养几天,那再下一周的周六我们一起去吧,正好为我送行。” 本来许天笑几个就不怎么学习,一听言衷做东,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几个人在老地方奶茶店打牌打发时间。 如雪站在旁边抽烟,翻白眼:“这次去了,你们几个可别给我‘挂倒挡’——夸人会不会?你们得把我高高举起来才行!” 许强已经输了好几把,脸上贴着几张白条,滑稽地好似一个小丑。他说:“那小子五月就走了,这一去天涯海角的,你还惦记他?那句话怎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雪姐你何必吊死一棵树上。” “你懂个屁。”李如雪骂了一句。 赵良嘿嘿一笑:“雪姐真是被言衷套得牢牢的。依我看那言衷对雪姐也挺有意思的,不然费这些劲,又是参加宴会,又是举办春游的。” 这话算是说到李如雪心坎上,她微微一笑:“我俩什么都很合,八字星座、脾气性格什么的。” “哈哈。”赵良说,“雪姐,那你怎么还不告白?趁着他没走的时候定下名分呀。” 如雪把烟踩灭:“那就没意思了,你不懂。越是先说的人,越是没底气,就和钓鱼儿似的,你得一拉一松,不然拉断了倒不好。” 赵良看了一眼张全,也没再接话。 张全看了一眼许天笑,问:“笑哥,你学校找好了吗?一中、二中?或是三中,三中距离你们家近啊。” 许天笑撂下几张牌:“三个三。多一半是得借读。当初来这里,也只是保留个学籍,其实不为能考上。” 张全洗牌,说:“借读也是个办法。” 许天笑难得脸上有了忧虑之色:“新来那副县长实在有些难办,听说对教育这块抓得特别紧。借读的话,就得用职业中专的高中部学籍,啧——那读个屁啊。” 张全摸牌:“你也不在意什么学籍不学籍的,只要到时候凑活混个文凭,就算不能当官,最低不过也是继承你舅舅的产业吧——他就只有你一个外甥。” 许天笑说:“话是这么说,可我爹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最是图一个面子。我要是职专学籍,他能开除我祖籍。” 许强一直默默听着,他这人胸无大志,已经决定要去职专读书,也就不作什么其他的念想。对他来说,中考和二年级升三年级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听许天笑和张全你一句我一句的,他不免有些插不上话,到这里,他愣头愣脑问了一句: “找个会读书的傻蛋儿给你考不得了?还和从前似的,前后左右都是你的人,什么成绩考不出来?” 许天笑白了他一眼:“你还算是有脑子,但不多。” 张全嗳了一声:“自打那副县长上台,升学这一块就太严格了。去年,罗余镇中学为了保升学率,找了一批初二学生去给初三学生替考,结果被当成典型案例通报处理,这不罗余镇中学今年直接没了,学生都来我们这里上学。正是风口浪尖上,不好弄那事儿。” 许强哦了一声:“吓死胆小的。” 张全哼了一声:“你没听我说的吗?虽然是两个人办这个事儿,但相关的老师、领导都得被追责,甚至一个学校因此没了。胆儿大是其中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你得盘活人道,没有人,你这事办不成——要事情真有那么简单,笑哥还用在这叹气。你这猪头。” 许强不服:“骂谁呢?你丫越来越把自己当根葱了。” 在旁听到这里的李如雪逐渐皱了眉,现在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她想:“这就怪了。天笑这么大的本事都不敢找人替考,这个王二花怕不是在玩我。爸爸太大意了!” 第41章 考前风云2 想到这里,李如雪火急火燎去找王二花对峙,一把将正在宿舍午睡的王二花薅起来,喊:“走,跟我走。” 姚菁被春困折磨,大中午睡得迷迷糊糊,一见是李如雪,她翻了个身不理她:“有什么事下午再说吧。” 李如雪才不管那些,扯着二花的领子低声说:“识相就快点起来,我没工夫和你瞎耗。” 姚菁见她并没有带人,估计也没啥大事儿,睡眼朦胧跟着她走出来,站在柳树边发问:“什么事儿啊。” 李如雪说:“你说你要给我中考替考,可是我打听过了,最近风声很紧,那个罗余镇中学的事情还没完呢!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 罗余镇中学的事情,是姚菁从二花的简报上得来的——确实,这是她暂时拖住李如雪的灵感来源。 罗余镇中学替考的新闻可算是虎卞县的一桩大案。罗余的问题,在于替考的规模实在太大,而且当时被查到的导火索,是因为初二替考的学生自己也不知情,以为自己是来参加一场模拟考。巡考的领导问了一嘴,这名学生就和盘托出,这才牵连出这个“集体替考案”。 在这之前,各地对于中考也并不重视,不少学校为了升学率考虑,都有替考的情况出现。所以但凡有资源、有胆量的,考高中不是难事。谁知道新领导一上台就挖出了替考大案,将这件事当做典型通报,并当做自己未来工作的一大方向,严厉打击教育**。 但是话又说回来,中考的监管力度加大,并不意味着所有漏洞都被堵死,也不意味着没有一点机会。因为仅凭学籍卡和准考证验明身份的考试,真和许强说的没差: “吓死胆小的。” 姚菁安抚李如雪:“你爸又不是傻子,刘刚也不是傻子,他俩未必没听过罗余镇中学替考案。替考这种事,风险和收益成正比。你爸和刘刚既然敢做,肯定有他们的应对策略。你急什么?” 李如雪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到时候你就装作你也不知情,把我们都举报了。我告诉你,你别玩这种把戏,后果你知道的。” 姚菁冷笑一声:“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你爸了。我和你爸做交易,不是一时的利益。你上不上高中这事儿,太小了——那我换个角度和你解释——请问,我举报了你们,我得到了什么?这笔账,你算不清,就以为我和你爸他们也算不清?” 李如雪愣住,姚菁继续道:“你若真想安稳升学,就别再疑神疑鬼,也别把这事儿表现出去给人知道了。要紧的是我们首先要团结。” 李如雪不说话了。 姚菁打着呵欠:“还有事没了?没有我可回去睡觉了。” 李如雪还在发懵中,也没跟过来。 只是姚菁刚转过墙角,言衷就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吓了她一大跳。姚菁才要开口问,言衷先冷冷发声:“放学和我一起去吃面。”说罢,住着拐杖走了。 想必他听见了。 果然,饭桌上,两个人相对而坐,言衷审判式的眼神一直钉在姚菁身上。姚菁被他看的也有些心虚,只得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 面端上来,言衷动也不动,还那样盯着姚菁。 姚菁饿了,肚子叫起来。她问:“不是吃饭吗?饭都上来了,你怎么不动筷子?” “吃不下去。”言衷铁着脸。 “哦,那我先吃了。”姚菁拿起筷子。 “吃吃吃,吃饱再说吧。”言衷肉眼可见很生气,但他也没立即发难,还是让外甥女先把肚子填饱。 姚菁一看他那个脸色,哪里吃得下去,她放下筷子,说:“算了,你还是先说吧,不然我也咽不下去。” 言衷这才开始教训她:“之前我一直在好奇,为什么李如雪她们会忽然良心发现停止对你施暴,而不像吕圆似的一直死缠着。今天算是知道了原因——你和他们做交易。” 姚菁垂下了眼睛,倒也不是因为愧疚或是什么,只是觉得不该对言衷撒谎,她道:“我只是想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们是一群无知的野兽,可我不能一直耗着和他们两败俱伤,我得先苟且偷生,得先匍匐着长大,而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先妥协。” 言衷沉默了一下,经过这几天的经历,他也了解到这里的特殊。他说:“你要知道,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要是被抓到,很可能你收到的伤害,会是曾经的百倍千倍。” 是啊,万一被抓到,李如雪父女是一定要把这笔账算在她身上,求学之路也会中断,甚至人生也会从此折断。 姚菁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但是不这样做,二花也许就死在了那一年的冬天了。” 言衷眉头紧锁。因为他若是和二花换位思考,也许没有比二花更好的办法。可是他不想让二花这样冒险,毕竟她还有大好前程,于是矛盾的他狠狠往面里面加了辣椒。 姚菁得安慰这个正义的小男孩。她道:“好了,别生气了,还有个把月就中考,这事儿倏地一下就过去了。我帮李如雪完成一件人生大事,换来几年的安宁,值得了。” 言衷吃一口面,提醒道:“他们并不是言而有信的商人,而是阴晴不定的怪兽。我只是觉得咱们应该想个法子多一层保障。” 一碗面很快见底,姚菁在呼噜噜的吸面声中说:“不用什么保障,我是真心要帮助李如雪离开这里,去县城念书的。” 言衷不解:“为什么?” 姚菁道:“狮子在戈壁是霸主,可到了森林,就要遵从森林法则,屈居老虎之下;同样的,若是到了动物园,那就得遵守人的法则,听人的话。李如雪就是这样的,她本性其实并不坏,只是被这里的风气带坏了。也许到了高中去,她会改好。所以,这笔不光彩的交易虽然短期来看,我是亏损的,可是若我要赢,就得把战线拉长。” 言衷知道她的意思,可还是有些不能接受:“狮子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改掉吃肉的习惯,你这个长线的计划,风险还是太高了。” 姚菁苦笑道:“那怎么办呢?我不能即刻拥有一个高官厚禄的父亲,也不可能马上就让他们自食其果。我要保证自己生存的环境是安全的,就必须付出点什么。” 这句话一出,言衷就知道她已是坚心不移,叹了两口不轻不重的气,他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吃过饭,学校里就又闹腾起来,一打听,原来是贾云偷偷去旧教室祭奠吕圆,被学校纠察队抓了个现行。 赵良揪着贾云的领子先行审判:“你敢在学校放火,又做这封建迷信的事,真是胆大包天,不处分你是不行的!” 周围的学生们捂着嘴指指点点,相互传递着新闻信息,谁也没帮贾云说句话。 赵良抖着贾云还没烧完的纸钱,向周围人展示证据:“学校是干这个的地方吗?学校明令禁止搞这些!再说,旧教室马上就要拆,你把这些东西放这里,什么意思?” 贾云颤巍巍地顶嘴:“吕圆是我表妹,今天是她的生忌,我只是根据我们那里的规矩来送送她!” 赵良说:“规矩?什么规矩?封建迷信的规矩?你真是白读了书!走,我们去教务处,看老师怎么说!”一边说,她一边扯着贾云的辫子往前走。 贾云自是不愿意去,护着自己的辫子杵在原地,双方就这样僵持住,贾云的头皮都被扯地揪起来。 姚菁见赵良这样猖狂,上前去就打掉她的手,护着贾云:“你说归说,动什么手?” “呵,显着你了是吧?”赵良撸着袖子,又去牵贾云的辫子,“我看你们就是一伙的,走,一起走!” “放开!”姚菁护着贾云,站在她前面,“赵良,我再说一遍,不允许你对她动手。你要是再动手,也别怪我不客气。” 那赵良比李如雪还没脑子,见王二花在这么多人面前下她的面子,她抬手就要去打王二花,没想到后边一个人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住手!” 是言衷。 言衷盯着她:“叫你住手。” 赵良一见二花和言衷两个人都要来和她做对,而她自己这时恰是孤身一人,于是便撒泼起来,坐在地上喊:“欺负人了!欺负人了!这个男的莫名奇妙来抓我的手,还要打我!” 言衷无语了:“谁抓你的手?谁要打你?我只是叫你住手!” 赵良还在喊:“欺负人了!我叫人欺负下了!从来没有男的抓过我的手!” 姚菁心想,你们几个按住吕圆和二花的时候,怎么不把人家的清白当回事,现在言衷抓了抓你的手腕,你就唱上贞德了。 “我们走。”姚菁也懒得理会她,拉着贾云往人群外走。 那赵良哭的目的,一则是舆论上为自己造势,二也是为了引来自己的背后的势力。一见王二花等人不陪她唱戏了,她哪里肯,拖着言衷的拐杖要言衷给出个说法。 屁大点的学校,自然引来了董欣和李如雪。 第42章 考前风云3 李如雪一看,都不用再问,就知道赵良又惹事了。 在这之前,赵良惹事生非也是她们小团体巩固自己权利的一个渠道,所以她们是持支持态度的。可现在,王二花是李如雪的枪手,言衷是她的心上人,她自然站不到赵良这边。 赵良向李如雪告状:“这个吕圆,在教室烧纸!这个王二花,阻挠督察队办事!这个言衷——这个言衷——”她自然知道李如雪和言衷的关系,不敢渲染的太厉害,只说,“言衷也帮着他们,你看,言衷把我手腕都掐红了。” 她把手腕抬起来,别说红,白都没白一点。 董欣叉着手臂,嘴角斜扯着,似笑非笑说:“在放学校放火本来就不对,搞封建迷信更是违规。祭奠死人不去坟上,却专专在学校,也不怕别的同学忌讳,这万一给别人带来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或是留下什么阴影,真不知道算谁的。” 赵良马上跟上说:“是呀!还是几个小女生怕得不行才来和我说的,青天白日的,你就说学校有鬼,你说,你存的什么心?” 一下子,这个舆论风向就变了,众人啧啧讨论:“确实有点晦气。” 贾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喊出来:“圆圆就是被你们几个害死!若说忌讳,也该你们几个忌讳!” 这下李如雪可就坐不住了,杀人的罪名她不背,她皱着眉:“吕圆,你可真是满嘴喷粪!行,我懒得和你再说。赵良,你也别插手了,公事公办呗,送到教务处去,看老师怎么处理吧。别惹得我们一身的脏水。” 贾云的行为确实有错,要是闹到教务处去,估计免不了一个处分。若是这群人背后再搞点小动作,只怕影响贾云升学。 这时候,言衷发挥作用了,他上前一步安抚李如雪,笑道:“如雪说话原来这么管用?——早知道不和这小姑娘说这么多了!哈,朋友们打打闹闹,还用得着三堂会审吗?大热天的快散了吧,生这种气干什么。” 李如雪少见言衷主动上前和她说话,自然心里软了三分,可她自来的大姐大威严放在那里,话已出口也不能收回。 后面的董欣翻了个白眼。 言衷笑道:“那是我外甥女,我向你讨人情好不好呀?”表情是无辜又俏皮。 听了这句话,如雪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都绷不住笑了。这一笑,事态就转变了不少,姚菁立即见缝插针,把赵良手里的证据抢回来,说: “雪姐真是大气,贾云,快说谢谢!” 贾云一看这个形势,只得低头涨红了脸说了声谢谢,然后一把扯过姚菁手里的证据,飞也似的跑了。 这时候,言衷已经和李如雪一边说话,一边往教室那边走了。 审判者和嫌疑犯都走了,这故事也就没了演员,周围的人只得散了。赵良手里没证据,也没抓着犯人,自然也只得憋着气算了。 可是这一闹,贾云就病了。在宿舍里哭了一场后,先是忽然气晕过去,而后呕吐不止,只得送到张大夫那里去挂水。 芳芳和姚菁来开解她。 贾云还在哭,一点情绪收不住:“他们太坏了。今天——你瞧今天她们多作孽,面对圆圆死了这件事,他们一点愧疚心都没有。那个董欣,居然要挑起别人对我的恨意,其实殊不知她就是最大的凶手!” 说完,又吐。只是她许久没怎么吃东西,也吐不出什么来,只把自己呕得晕厥。 熬了一会儿,贾云又说:“我有时候恨极了,想在她的脸盆里头洗袜子,想在她的水杯里面吐唾沫,或者哪天向全世界抖落出她的龌龊事儿来,可是到底我没干出来,也不是不敢,总觉得干了也不解恨。” “别做傻事。”姚菁安慰贾云。 贾云不解气:“二花,你不恨她么?你该比我更恨才对啊,为什么你总是好像能保持理智,好像总是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芳芳护着二花:“贾云,你可不敢这样说。二花年纪小,是咱们的妹妹,你这样说,难道是逼她去单挑董欣吗?” 说实在的,穿越过来后,姚菁就先发制人按住了李如雪,到目前为止,李如雪和董欣没有对她主动发起过什么攻击。当然,若是把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的话,那也不用过日子了。所以,在二花的朋友们看来,此时的“二花”确实有些太偏向于“旁观者角色”了。 可是,站在姚菁的角度上,她虽然可以共情二花曾经遭受的痛苦,可并非完全感同身受。更何况,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二花,都极势单力薄,不可能出现什么大快人心的反转情节,她只能先解决主要矛盾。 贾云见姚菁不说话,眼泪往下掉:“我和圆圆自小一起长大,我绝不会看着她死不瞑目。我想好了,我已经存了一笔钱,等中考完,我就要雇人去把她打一顿。城里专门有干这种事的人。” 姚菁按住她的手:“贾云,你现在的情绪越来越不对了。中考临近,你该先想考试的事。” 贾云说:“说到中考——自打开始上学起,我就和圆圆一起想象着考上高中的生活。如今剩我孤寡一个人,这梦想就和没有柱子的房子一样,塌了一边。所以,一说中考两个字,我就不得不想到圆圆,一想到圆圆,我就想到她吊死的样子。我做不到你这样冷静,我想我确实有些疯了。” 芳芳来打圆场:“二花,你也别怪贾云这么激烈。好好的亲亲的妹妹,和打了农药的花儿一样一天天枯萎在自己眼前,是谁也都受不了。圆圆吊死后,贾云一个月就瘦了二十多斤,我看了心里也难受。” 三个人彼此各有心事,都沉默着。 芳芳先打破沉默:“说白了,贾云急于看见他们接受惩罚,无论是天惩还是人为——否则她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吕圆。可是贾云你也要看到,二花身上的伤到现在都没好过,她也没什么力量。这样吧,我去!” “你要做什么?”姚菁问。 芳芳说:“我舅舅家是做兽医的,我找点泻药来给他们下药,让他们拉裤兜里。再不济,他们不是喜欢去那个厕所吗?我抓老鼠进去吓死他们。” 这是芳芳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可成年人姚菁知道,这也是最笨的办法。 贾云又哭起来:“我恨我蠢,恨我笨,恨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不要你们去冒险,可我不说出些狠话来,我只觉得自己连这张嘴都白长了的。” 一边说,她又痛苦地昏过去。 姚菁叹一口气:“如果你非要要看到他们小惩大诫,心病才会好的话,我愿意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这第一,你必须好起来,好好参加中考;第二,不要想复仇的事情,她们只是还没有遇到惩罚她们的关卡罢了。” 贾云说:“但凡我能出一口气,也不至于把自己憋病了。” 她这是心病,看不到老天对作恶者的惩罚,也许她不会放过自己的。 贾云抓着二花,强撑着身子,说:“我知道二花是个既聪明又利索的人,总会有办法惩治他们。如今二花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总要真心出份力!二花,我不求别的,只要我们看见她们遭受一点报应,我死都心甘!” 姚菁替贾云擦了眼泪,低声道:“贾云,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贾云反握着二花的手,道:“我也没说你要做什么大事,总归我心里舒服点,不至于日日去了学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二花,求你救救我吧!求你了。” 贾云如此说了,姚菁也只得点点头。 收集更多关于六人组的信息,是打倒他们的必要途径。 许天笑和李如雪的背景几乎是透明的,也无须再问,张全、赵良和许强的问题,也再清楚不过。突破六人组,关键在神秘而又心狠的董欣。现在大家都逐渐看出来,很多事都是被她无故挑起的。 贾云道:“自打圆圆去世,我搜集了许多关于他们的信息。比如说董欣,董欣的妈妈很强势,是个极有手段的女人。董欣小的时候,她爸爸出轨了一个女人,被她妈抓到,自那以后,他爸就不回家了。后来不知怎么,他们两口子又和好了,还在城里做起了酒水批发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也很可观。为着好好做生意,就把董欣留在乡下她姥姥姥爷家养着。” “他爸妈在城里做生意的时候,又生下一个男孩儿,大约是在浓情蜜意下生下来的,对这男孩就特宠,让他在城里读书,城里生活,全然不顾自家大女儿还在乡下吃苦。后来听说董欣也闹过,他爸妈就说,你读书都已经读到初中了,考到县城去可不就成了?” 姚菁叹一口气:“这等于是把责任又撂回给董欣了。” 贾云点点头:“是呀。董欣也是受了刺激,大概就是那时候,动不动闹自杀——也不是真自杀,或者是吃药,或者是自残,总归是要闹出事来,叫她爸妈不得安生,大有一股狼来了的意思。后来他爸妈来了几次,发现她都只是做做样子,也就干脆不来了,甚至往后面,都有不认她的意思了。” “可怜又可恨。”芳芳总结了一句。 第43章 一场风波 贾云又说:“董欣这个人其实很爱交朋友,但她不愿意交学校里的朋友,总是交社会上的朋友,大约那样显得她和我们这些学生娃儿不同吧——我有个表哥就和她玩过,很知道她的一些事情。这些朋友热心带她玩,花样多得很,她的心就逐渐野了。” 芳芳问:“她姥姥、姥爷难道也不管管吗?” 贾云说:“她姥姥去年被她气得中风了,好容易救过来,现在半边身子还歪着,走路都不利索。再说,她姥姥姥爷还有亲孙儿呢,对亲孙儿可比对外孙儿好得多。这样,董欣在家里就成了‘狗不理’,再被歪风邪气带一带,可不就长坏了。” 芳芳道:“她也是留了一级。虽然都是因为成绩差不得不留级,但是她和李如雪还不一样。李如雪喜欢学校,因为在学校,她是霸主。可董欣却可想快点离开学校,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学校浪费光阴。可是董欣的爸妈都不管她,她又不得不读书,就只得留在这里祸害人——可怜圆圆遇上了她们这群毒蛇。” 贾云点点头:“还有一件事。董欣在城里有一个对象,大她好多岁。” “对象?”芳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隔一会又笑,“也不奇怪,她和李如雪一般大,也十七了。” 贾云说:“这人好像在县城开了几家店,有服装也有发廊。你们看董欣日常穿着用度,都是她对象‘赞助’的。当然,董欣自然是不会承认,可是董欣因为长得漂亮,在那个圈子里很有名,一打听就知道。” 姚菁笑了:“这董欣虽然不爱读书,可是从没缺勤过,日日都在学校里晃悠,他们这个恋爱怎么谈得下去?” 贾云不屑似的哼一声:“什么恋爱呢?一个把对方当做钱袋子,一个把对方当做情人,都不是正经人——这男的有老婆!” “啊!”芳芳的眼睛更圆了,“她怎么敢的!平常看着她那么清高。” 贾云说:“她都敢杀人了,你还觉得她人品能好到哪里去?她的根就是黑的,开不出什么好花儿来。” 姚菁又问:“我看她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甚至和赵良一伙儿,也不大交心。” 芳芳抢先说:“怎么交心呢?他们都是因为利益捆在一起的。先说这个赵良,初一的时候学习成绩很不错的——不是不错,是很好,考进来的时候是年级第九名还是第十名吧?” 姚菁有些诧异:“那她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呢?” 芳芳说:“赵良的性格是有些张扬的,仗着学习不错,长得也还行,在初一的时候就颇有些风头。你忘啦?初一的时候学校要选个小女孩搞诗朗诵,经过三轮选拔,她居然打败了董欣当选了。这样露脸一回,自然就被她们惦记上了。可是赵良不是吕圆,也不是你,最后不知怎么就选择和她们混在一起。这三个人形影不离,成绩一落千丈也浑然不觉失落。” 姚菁问:“成绩掉的这么厉害,她家父母也不管吗?” 芳芳道:“大概率对成绩这档子事不上心。听说赵良有个堂哥是田氏企业的什么经理,应该挺有能力的,好几次都听说她这个哥哥给她姐姐什么的都已经安排了工作,所以她大概也觉得读书无用,想去许天笑家效力。” “哦,这样啊。我说她们的友谊怎么看上去别别扭扭的。”姚菁这才明白过来。 芳芳说:“要说呢,这个赵良是出了名的没脑子,总是被董欣和李如雪牵着鼻子走。她呢,又喜欢模仿董欣,董欣吃的、穿的、用的,今天看见了,明天就照搬了,她又没有董欣的那种气质,背地里人家都笑她呢。” 说了一阵,贾云也缓过气儿来,她长叹一声:“其实我也知道,若说让她们为圆圆的死付出什么代价,凭我们几个的力量大概很难办到。圆圆又是自己吊死,法律上也挨不上他们几个的事情。我心肠小,就想着——就想着——就想着不管泽阳,他们多少也该吃点亏吧?他们为什么就能这样横行,而圆圆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 芳芳也跟着叹一口气:“再忍个把月,他们终究要考走,学校也不可能让他们再留级了。不管他们上高中还是职校,总归咱们是眼不见心不烦了。我只但愿这好日子尽快到来。” 贾云说:“不知道这之后又有几个圆圆会遭殃。” “你别着急,会有报应的,他们未必一直逍遥下去!”芳芳义愤填膺,“贾云,你的首要任务是考出去!” 听完这句,贾云又哭了:“我看我是没那个机会了。”又说,“我今儿得罪了她们那几个,明天后天,我就是另一个吕圆罢了,还说什么中考——我的命在不在,还两说呢。” 贾云挂完水,天已经黑了。等回到宿舍去,贾云的床铺已如台风过境——这很明显是赵良她们进行了警告式的报复。贾云吓得连哭都不会了,一滴眼泪砸下来,石灰地面上啪一声绽开一朵黑色的花。 “请假吧。”姚菁低头说了一声,“贾云,你暂且别来上学了。” 处理低端局面,最省力的办法是用高端技术。 姚菁在传媒集团深耕这么多年,最擅长是舆论处理,她最清楚,一张冲印出来的全彩照片,就足以掀起一场风暴。那时她比较倾向于自己擅长的社会版面,对娱记八卦业务嗤之以鼻,到后来干脆丢给周闪闪去分管。她也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了这手段。 实心来说,原本她并不想将这应用在董欣身上,可话说回来,董欣和赵良在学校里散播二花那么多的谣言,也应该吃一吃随意造谣的苦了。 那么,就把这事儿的爆发按钮交到董欣自己的手上吧。 姚菁利用教务处唯一的联网电脑,编辑了一张照片,并通过个人私密邮箱,联系长期合作的摄影爱好者朋友,夹在一堆花里胡哨的底片里头,要求冲洗后按照指定地址邮寄过来。 于是没几天后,一张照片就出现在赵良的书里面。 照片经过精心处理,细节处透露出画中人的不堪,不堪到赵良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吓得把书合上,一下子塞到了课桌里。 好奇心驱使她再次翻开书页。 照片中的女主角躺在一群陌生男人中间,衣衫不整,眼神迷离。照片应该是偷拍的,镜头晃得厉害。虽然女主角只露出半张脸且化了妆,可那独特的眉型和耳朵上的小痣,与董欣高度相似。 赵良既震惊又疑惑,一向她以为董欣高深又清冷,难以置信她会如此堕落。然而,照片上的证据确凿——或者说,赵良认为证据完整。 这样大的秘密,她一颗心自然包不住,必然要找人分担。于是她带着书去找李如雪,故作凝重而又颇带神秘的向她报告这件事:“雪姐,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李如雪还在为怎么和言衷好好道别而苦恼,许久没有经营学生会的事情,见赵良来打报告,她有些漫不经心:“什么事。” 赵良说:“雪姐,这回真是大事!” 李如雪不耐烦:“有屁就放。” 赵良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指着那张照片,语气急切:“你看,这是董欣!” 李如雪看完,和赵良是一样的反应,她反复确认几次后,眉头紧锁:“这是你拍的?” “我?”赵良说,“我哪有照相机啊!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场面,我能追着董欣去拍吗?” “那你从哪弄来的?” “别人夹在我书里的!” 李如雪难得聪明一回:“咱们镇上洗不出来照片,县里也没几家可以冲洗照片的店铺,而且这种东西也不能在店里洗,看来应该是私人胶卷。只是这人为啥放在你书里?” 赵良想了一阵,说:“这书是从学校图书室借来的,想必是有人夹在这里忘了!” 李如雪道:“谁会有这样的照片?” “说不准,就是他们自己拍的呢,有些人就好这口。”赵良小声说,“怪不得她那么有钱。” 李如雪和董欣虽然有种暗戳戳的竞争关系,可到底她俩也彼此陪伴了好几年,第一时间里,李如雪不肯败坏董欣的名声,瞪了一眼赵良说:“你别胡说,这事儿先按下不提,东西放我这,你就当没发生过。” 一场本该闹得天翻地覆的大事,无端被李如雪压下去,赵良的心头热一下子浇灭了一半。 赵良撇嘴拱火起来:“也就是雪姐你仗义,处处还为她着想,可是她可没把咱放心里。日常趾高气昂的就算了,对言衷,我看她也有狐狸精的嫌疑。你倒好,还替她压下这事儿。” 李如雪沉默了一瞬,说:“别多嘴,快中考了,什么事等中考后再说。” 没有李如雪明确的指令,赵良也不敢轻举妄动,纵有一千万个想看董欣出丑的心,她只能把疑惑和不满压在心底,满腔失望地回宿舍去了。 第44章 一场风波2 说实在话,早先一段时间内,赵良把董欣奉为高山雪莲般的偶像。 董欣那种清冷的气质、不耐烦的神情,好像电视剧里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甚至有时候,赵良会不受控制地模仿她的穿着、仪态,以期望成为她那样的人。 谁曾想,一朝之间,仙子下凡掉落在泥潭,赵良的心有些破碎。 这日后在厕所抽烟时再见到董欣,赵良已经无法聚焦到董欣的优点,什么润如花瓣的嘴唇、天鹅一般的脖颈,只要想起那照片的宏大场面,赵良都不自觉冷笑出来。 苦笑,或者是嘲笑,分不清。 董欣自然也看出了赵良的异常,她手里夹着一根烟,斜着眼问:“赵良,你最近总是盯着我干什么?” 赵良心想,你难道还要和从前似的对我颐指气使么?你有那个资格么?你是个脏人!可她面子上不敢多得罪董欣,只不自然地笑一下:“没什么。” 董欣吹着烟头,说:“我马上中考了。”说到这她停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后面怎么说。 这个空隙,赵良马上就又想到那张照片,不自觉侧着眼哼了一声。 董欣倒是没在意,或许她沉浸在自己心事中。她接着说:“我是不会和如雪一样继续读书的,哪怕考不上高中,我也要离开这里,受够这烂地方了。” “嗯。”赵良敷衍了一声。 董欣有些戏谑:“到时候我们走了,你就是这学校里的老大了,以后,你可要自己担事儿了。” 赵良淡淡敷衍说:“到时候你们都去了城里,可别忘了我。”心里想的却是,“你管我做什么?难道到时候你还能骑在我头上吗?——你个贱货。” 两个人本也不怎么交心,自然说不到一起去。一根烟抽完,她俩默契地一前一后要回教室去。 正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闲情逸致的脚步声。赵良探着头一看,逆着光是王二花慢悠悠地走来了。 按说这里是他们小团体的天堂、被欺辱者的地狱,可曾在这里饱受虐待的王二花却好似毫无感觉似的,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上前来。 赵良抬着下巴上下打量了王二花一眼,居高临下:“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一个旧厕所,什么宝贝地方,我还不稀得来呢。姚菁心里嘲笑了一句,脸上却带着十分的诚恳与恭敬:“哦,是言衷舅舅让我来送东西。他去县城拆石膏走得急,叫我把这个给董欣。” 一边说,她一边递上一个精美的礼品袋。 赵良探过手来想看看是什么,没想到董欣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手真闲。别人的东西你急什么!” 董欣接过礼品袋,也不对王二花表示感谢,甚至翻了个白眼就走了。 赵良瞧着王二花,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什么呀?神神秘秘的。王二花,你舅舅是不是看上董欣了?” 姚菁低声说:“我哪知道呢,我也不敢问,摸着软软的,该是衣服什么的吧。他们好像约了周六在城里见面,我不懂他们之间的事情。”说罢,转身就走。 赵良哪有不举报的道理呢?当下就把这话说给李如雪听。 李如雪暴怒:“那婊子最会搞地下那一套,其实说白了还不就是想什么都压我一头,不然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还送衣服?内衣?妈的,他们真是不要脸!” 赵良也跟着添油加醋:“是啊,那照片上她那么风骚,搞不好就是凭这个诱惑言衷的。他们专门选在城里约会不告诉你,谁知道办什么龌龊事儿呢。雪姐,我们是不是去城里抓他们?” 李如雪说:“谁知道他们在哪个犄角旮旯?” 赵良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们家店面就摆在那里跑不掉。” 李如雪望着赵良:“你傻了?他们难道会在自家的店里幽会吗?” 赵良啧一声:“哎呀,雪姐,你被气昏了头了。你要惩治她,就把那照片给她爸妈不就好了?——也叫他们好好管管董欣,不然你瞧董欣那糟烂样子,还不定闹出什么丢人事儿来呢。咱们这也是为她好不是?” 这手段,赵良和李如雪都再熟悉不过。 如雪一听,倒也是个又狠又好的办法,但她展露出几分犹豫:“这——” 赵良说:“又不是我们拍的,我们能怎么办?依我看,街头随便找个邮筒,寄到他家店里去,凭他们怎么内部处理呢。不然,等到言衷真和董欣好上了,那时候你一腔心血全白费。” 如雪还是有些犹豫:“万一他们去县城不是去约会呢?” 赵良哼笑了一声:“那就是一起去新华书店读书了——言衷我不评价,那董欣是读书的人吗?” 李如雪的脸色和染料盘一样,青白红粉混做一团。 赵良说:“其实呀,这书幸亏是我才刚借出来,要是被别人借去,还不知道闹多大呢。咱们给她保密,为她做好事,谁知道她不领情。依我看,那照片绝不止这一张,后面要是闹出来,你我的面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李如雪思量了半日,只把那本夹着照片的书拿出来,侧目说:“随便你,我不管了。” 在赵良看来,这其实就是同意的意思。 赵良刚转身,李如雪突然又叫住了赵良:“赵良,回来回来——我再想想吧。东西你先拿着,等周日晚自习我再问问言衷,只怕冤枉了他呢。” 赵良只得点头答应。 周五下午,许天笑请客吃饭,六个人又坐到校外那家不大不小的砂锅店里面去。在场的许天笑、张全、许强坐了一个小桌;如雪、董欣和赵良坐了一个小桌。 赵良只把董欣看得更低,甚至觉得她已经出了局,不配坐在这里。仗着自己拿捏了董欣的把柄,赵良把腰板挺地更直,将自己置于女生第二的位置,甚至来开董欣的玩笑: “欣姐,你的嘴可越红了,不知道是不是谁给你润了润?” 寻常董欣和如雪互相说笑,是有些露骨的语言,可这是独属于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一种乐趣,外人可不能插嘴。如今赵良也敢说这种玩笑,董欣咬断吃了一半的粉,剜了她一眼以示警告。 谁知赵良不知是没看到还是不在意,又对着如雪挤眉弄眼补了一句:“都说女人的身材,经男人润过后特别不一样!” 她这话一出,连寻常最喜欢开黄腔的许强都愣住了。 李如雪看了赵良一眼,没说话。 董欣皱着眉头警告赵良:“赵良,你说话注意点分寸,别没事找骂。” 赵良嘻嘻一笑:“开玩笑的嘛,我又没说是你,你别对号入座就好了。” 董欣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筷子飞到了赵良的衣服上。赵良赶忙站起来擦:“有病啊你,你心里有什么脏鬼,犯不上和我动气!” 没等男生那桌反应过来,董欣把一锅滚烫的砂锅连底盘掀起来,浇在了赵良身上。赵良“啊呀”一声,愤怒反问:“董欣,你疯啦?” 董欣一把揪住赵良的头发,拳脚相加就开打,丝毫不顾及曾经玩在一起的情分。张全和许强急忙上前来拉架,只有如雪呆滞在座位上,筷子里一根粉条还稳稳吊着。 “叫你知道大小,叫你他妈的猖狂——”董欣一边骂,一边恨恨不已对赵良下手,张全等人拦都拦不住。 “你个婊子!”赵良也开始还手,一边还手一边大叫,“你还装什么呀!婊子!脏货!” 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李如雪和许天笑却并没有主持公道的意思。只有许强拉着董欣,张全拉着赵良,意图平息俩人的战火。 许天笑看了一会赵良,又看了一眼董欣,好像在坐等下文似的,可他又什么都不问,看戏似的叼着一根牙签。李如雪到旁边去,背着身子擦溅出来的汁水,看样子根本不想搭理。 “看我不打烂你的嘴!”董欣又扑上来,居然把赵良的头花给撕了下来,还夹带着几缕黄色的头发。 赵良一看,也扑上去抓董欣,口里喊着:“妈的,你真他妈下死手啊!”但张全死死拉着她,她力气也没用上。 董欣说:“要是不管住你这张嘴——那么你等着,还有更狠的呢。” 赵良也不甘示弱:“平常你够装的了,到现在还装?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爹不过在城里开个商店,你还真把自己当做什么千金小姐了?**!怪不得你爹妈不要你!” 一听后面这句,董欣一下子和猫一样炸毛了,许强站在边上看见她眼睛都突出来,好像要长出犬牙去撕了赵良。 “好了!好了!”张全站在两个女生中间,试图平息这场怒火,但他发现女生打架比男生还难拦,他没能拦得住董欣,自己也挨了几指甲。不得已他只好拖着赵良往外走。 “什么呀?”一直没开口的李如雪开口问,“怎么忽然炸了毛了?嗯?董欣?” 许天笑玩味似的喝了一口可乐,也纳闷:“你们最近也太闹腾了,谁能告诉我这都是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 赵良被张全拖出了店门,尚且还在对着店门开骂:“比狠是吧?比狠是吧?哈哈哈,今儿我才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说罢,也不理会身后劝解她的张全,捂着被扯坏了的头发,风一样地跑了。 第45章 一场风波3 周日晚自习,言衷终于拆掉了石膏,虽然走路还有点瘸,可到底不用拐杖,这算是健康进步。 李如雪生言衷的气,脸上带着愠怒之色不理言衷。但少女之心如天阴天晴,没过一个自习,她就撑不住这冷脸,来拷问同桌:“周五请假也没和我说,周末去哪里野去了?” 言衷很老实,说:“周五打电话约了大夫去拆石膏。很顺利就拆掉了。” “没有抽空去和董欣玩儿吗?她周末不是也在县城么?”李如雪噘着嘴,不肯问得太露骨。 “哦——因为马上要回去,肯定要买点谢礼给亲戚老师。我听说,董欣家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就拜托她替我选些好的。你也知道,酒水这种东西,不靠朋友的话,很容易被骗的。” 言衷言辞诚恳,李如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恨错了董欣。她发愣了一下,急匆匆去找赵良,希望赵良没做什么傻事,可惜学生说,赵良没来上课。 周一的时候,贾云来销假,看到了她想看到的成果:赵良鼻青脸肿来上学,脸上还有几道锋利的指甲印;董欣直接旷课,教务处下午打电话找人,听说学生家长直接说不让董欣上学了。此外,李如雪也乖巧得和猫一样,都不和平常似的站在楼道审视纪律了。 次日,贾云兴冲冲来找二花,急得话都说不清:“二花,二花!二花!你太厉害了,他们也知道痛苦——他们也挨了打。二花!你到底是怎么做的?” 姚菁暂时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六人组空前团结,谁也没从赵良或者李如雪的嘴里挖掘出来什么。 许天笑、张全和许强哥仨更是发懵,他们也还等着赵良给他们一个结果呢。 言衷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问李如雪:“真奇怪,周二都结束了,还没见到董欣。赵良怎么也成了那个样子?” 李如雪不肯回答。 言衷说:“咱们不是还约好去公园踏青为我送行,看来她们也没空了。”见李如雪不说话,言衷提建议:“如雪,要不我去城里找一下董欣吧?几天不见,我还是挺担心的。” 李如雪酸劲儿一下子上来:“几天不见,你想她?” 言衷反问:“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她几天不来上课,你又不知道原因,难道你不担心吗?” 听了这话,李如雪又是嫉妒又是羞愧,一股脑把情绪全发泄在言衷身上:“还不是你!还不是你!还不是你左右摇摆!” 言衷垂下他那浓密的睫毛,并不带一丝什么情绪。 说实在的,言衷并不无辜。 至此,他已经把事情的轮廓大概猜了个差不多,但导火索和重要环节他暂时还不清楚。他已经买好票,五一期间就要回家去,自然不会再对李如雪等人保持什么热情。见李如雪暴怒,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再没表态。 当然,言衷知道外甥女王二花也并不无辜,他去拆石膏的那天,是王二花临时建议他去找董欣买点酒水,为此,王二花还自告奋勇说自己去联系董欣,让他不要耽误了预约的时间。 这两天,大家都对赵良和董欣的事情嘀嘀咕咕,可外甥女却一直有意躲着他。 现在,三天过去了,董欣还没有消息,言衷只想知道外甥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及董欣和赵良分别发生了什么。 他有权知道,因为他也搅进去了,且是非自愿的。 姚菁确实也没有欺瞒他的理由,她利用了他,这是明摆着的。姚菁坦陈:“我合成了一张绯闻照片匿名交给了赵良,原本是要利用赵良让董欣尝尝败坏他人名誉的滋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起了内讧,听说他们在校外的砂锅店打起来——赵良的伤就是董欣弄的。但赵良是如何处理那张照片的,想来已经超出了我的原计划。” 言衷一时间无法评判二花的作为,所以只能沉默——作为受害者,二花以牙还牙无可厚非,可她下手的力度也不轻。 姚菁道:“其实我大概可以猜出来,按她们之前欺负二花——欺负我的经验,应该是把那张照片交给了董欣的父母,所以董欣才没回来,且被迫退学。”说到后面,姚菁也略有些愧疚。对比王红旗,她能猜到,不爱父母的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杵着也没意思。 熬了半天,言衷说:“我买了五月二号的票。我——我要走了。” 相处了两个月,姚菁对这位“战友”的帮助也非常感激。她是个成年人,知道分别是人生必经课题,所以也并不觉得悲伤,只说:“嗯,我知道。那就祝你以后万事顺遂,前途似锦。” “哦。”言衷也只是轻轻回应了一句。 这件事最终以董欣退学收尾了。听说她父母连她在学校的衣裳物品都不要,只是打了个电话说董欣不适合上学,就再没音讯。学校只得派人把董欣的物品收拾起来,暂时放在仓库里,以免她又什么时候来取。 没了董欣,李如雪一下子有些不适应,从前她和董欣那种橡皮筋捆绑着的关系,如今好似断了一般让她心痛。但她也说不上心痛是什么感觉,只是有时候不自觉叹点气。 许强问她:“姐,要不我去城里看看董欣,咱不是还约好这周末去送那个言衷吗?她不上学了,自然有时间来了。” 李如雪瞥了他一眼:“送什么送。”其实她心里知道对不起董欣,也没脸见她。 赵良却说:“她偷人偷的还不算多?这下好了,她自由了,哪里去不得。就算言衷回了家,谁知道她要不要跟着去。” “赵良!”李如雪呵斥她,“别胡说了。” 其实李如雪心里已经清楚,董欣对言衷,大概率没有什么私情。且现在不知道董欣还怎么被那对儿父母折磨呢——所以她不愿意再让赵良说董欣的坏话。 “那我们到底去不去送言衷?”许强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哎呀,不去不去!”李如雪的烦气升腾上来,自作主张取消了这场聚会。 言衷自然是没意见的,他本来也就是顺水推舟的敷衍应承,不去更好。李如雪提出要单独请他吃饭,他以最近要去见亲戚拒绝了。 “那你总得留个电话号码给我。”李如雪说着,从课桌里面拿出一个包装极精细的礼盒来,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这是我托人从市里买来的一个头盔,听说你也骑摩托车——为这个,我想了很久,也求人很多。” 言衷说:“使不得,这礼物太贵重了。” 李如雪不说话,脸上的忧郁之色压不住,她把东西一推,就跑出教室门去了。 镇中学中考的氛围不浓重,甚至高考的音讯传来,学校都没有什么水花音浪。因要五一放假,两个班的学生被挑出来打扫学校卫生。 柳荫下,几个初三的年轻女孩子在那里谈论以后的出路。 “我想,我还是不上学了。”辫子姑娘说,“读书总是要花钱,可是家里没有那么多钱。” “那你去打工吗?”短发姑娘问,“在县城还是去更远的地方?” 辫子姑娘说:“太远了没人帮衬就太危险,我是想去县城。你呢?” 短发姑娘说:“我看成绩。要是考上高中,那必然要去上的,要是只考到中专,我还不如和我姨娘似的,去车间学习——中专和车间学的是一样。” 第三个姑娘略有些矮,她脸上点着些雀斑。她默默听完,说:“我上学本来就不容易,况且我年纪不小了,我想我爹他们该叫我去嫁人了。” “嫁人?”两个姑娘同时惊呼,“至少,也要先缓两年呀,你虽然十七了,可是婚姻法规定是要二十岁以后才让结婚呢!” 雀斑姑娘说:“都是这样的——先结婚,生了孩子再领证。” 三个姑娘以中考为人生的岔路口,展望着自己的未来。 姚菁听过,不知为什么忽然产生了一种时空的割裂感。在江州,中考对女孩子们来讲,不过是跨入读书时代的一道门槛,而在这里,姑娘们就已经要踏入社会直面人生了。 虽然当下对教育的重视度有了明显提高,可光是提高学生们的意识,是无法解决她们当下的困境的。 正在发呆的时候,芳芳和贾云过来了,两个人都喜笑颜开:“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二花,你瞧,我第一次考过线!” 满分650的成绩,芳芳考到450分,按照去年的等分线,她有迈入高中的希望。贾云的成绩本来不错,490分,这已是稳妥能考高中的分数,只看能分到哪个学校去。大家自然都想考一中,可分配起来,那就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多方运气了。 这都是好消息,姚菁也笑了。 芳芳把试卷卷起来,愉快地发表自己对五一节的看法:“学校说,五一劳动节初三只放三天,我是既想回去也不想回去。” “怎么这样说?”姚菁笑问。 第46章 言衷走了 芳芳满脸幸福洋溢,说:“回去就能吃到我妈做的好吃的,自然是想回去。可是,回去还要种玉米呢!你说这三天假放的!” 贾云也笑:“你也够幸福了,虽说你是个农民,可你爹妈哪里舍得让你真下苦力?前年让你去割葵花,你刀子破了手皮,你妈都给你请大夫。这要在我们家,手剁掉还得做工呢。” 芳芳反讽贾云:“今年你们只种麦子,五一乐得清闲呢。” 贾云又把话题引到二花身上:“嗳,要说呢,二花在这一点上是真幸福。二花爸那个样子,地都只得给她二叔种,家里就只管着口粮地。那地也全靠大花姐一年到头操持,二花可从不下地,你瞧二花的脸蛋儿,就不像我们这样黑。” 芳芳说:“大花是真辛苦,可二花也不容易。你瞧那一家子,以后可就指望着二花一个人。往长远想,你说,以后二花嫁人的时候,哪个女婿能接受两个残疾的哥姐和一个烂成那样的爸?” 比惨方面,自然大家都比不过二花。 贾云偷笑:“你不要替二花考虑了,人二花那个远房的舅舅——” “打嘴!”姚菁立即打断贾云,“再开这种玩笑,我可就真不理你了。” 三个人说了一阵子话,下课铃响了。贾云忽然指着校门口:“说曹操曹操到,二花,你二叔二婶来啦!” 原来言衷五月二日要走,所以五月一日,王锦旗要盛情欢送言衷。今日王锦旗开了拖拉机来,也是要把言衷的一些行李给拉回去。 言衷正在打包自己的行李,见从桃花来,他安顿着自己的东西:“这洗衣机、烧水壶什么的,请表嫂帮我处理了吧。这些衣裳,我也不准备拿回去,还有些小东西,我也背不动,或是送人或是卖掉都无所谓。” 床上摊着一床的衣裳,全是半新或全新的,还有些文具什么的,有些根本没用。言衷只在收拾一只常用的书包,准备轻装上阵。 从桃花知道他有洁癖,又是个少爷,肯定是多一斤不背,多一件儿不拿的,只得连连答应了,一应他不要的衣裳物品,都塞到袋子里去,连扫帚都没放过。 王锦旗两口子帮着搬东西,姚菁替他做好卫生后,就倚靠着门框发呆,四月末的春风最是温柔,吹的窗帘和海浪一样起起伏伏。 言衷回过头看二花在发呆,再回头二花还在发呆,他问:“怎么,舍不得我走了?” 姚菁说:“不是舍不得,只觉得你来这里,就好像这场梦里又做了一场梦似的。” 言衷听得云里雾里:“快别创作现代诗了,我要走了,许个愿吧,万一我能实现呢。” 姚菁哪有什么愿望是靠别人实现的呢,更何况眼前此人还是一个小孩子——当即就笑着摇头。 言衷问:“真的,好歹说一个,就当是我还你照顾我的人情。” 姚菁想了想,在纸上哗哗写了一行字,递给了言衷。 言衷还要再问细节时,从桃花和王锦旗回来了,他就也不再说。 如何送别等诸般细节不必再说,一定是让言衷吃饱喝足,带着虔诚的祝愿上火车。 因言衷坚持要打车,倒也免得王锦旗再开着拖拉机去送,于是王锦旗帮忙叫了一辆车来,目送着言衷从门口驶离。 言衷刚走,从桃花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嘴角因笑而堆起来的肉一下子放下来,长长输出一口气,说:“哎哟哟,这几个月,可把人操心死了。” 连王锦旗也说:“终于好好送走了这座玻璃观音,只但愿他回去别说胡话呢。” 实际上,言衷多半都在学校,花费都是言响额外给言衷留下的,按说应该不要她们操什么心,但他们确实为言衷耗费了精力。 从桃花很快就从送别言衷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开始安排这几天的劳动。她道:“昨儿耽误了一天,为了送他,倒是把地里的活儿给欠下。大花二花,这两天咱们务必要把那几亩地的玉米种完。” “种玉米?”姚菁心想,我哪里会种什么玉米啊?再说芳芳不是说,二花不用干农活儿吗? 从桃花瞥了她一眼:“不种吃什么?你以为饭菜都是天上神仙做好了洒下来的吗?” 不得已,只得去,当锻炼身体吧。 五月骄阳丝毫不软,直刺得姚菁背上如滚铁板一样疼。再看从桃花和王锦旗,那真种地的一把子好手,这样大的太阳,他们夫妻沉默着,是地里的两个感受不到高温和劳累的机器,细致地、快速地播撒种子。他们身后的土垄一行行,好像缝纫机踩过的衣裳。 姚菁坚持不下去了,她靠近大花,低声说:“大花,好热,这么热,我们不能休息休息吗?我要中暑了。” 大花脸上全是汗,她说:“别人家已经种下去,咱们再不加紧,也许出苗就赶不上好气候。你要是太累,就去湾子里上厕所,过一会儿再回来。” 姚菁不忍大花一个人待着,只得咬着牙干,一边干,一边又问:“芳芳说,从前咱们是不用给二叔干活的。” 大花抬起头来望着远方被太阳晒得冒气儿的湾子,擦了一把汗:“偶尔也干吧。从前咱们小,身子弱,使唤多了还怕人说虐待我们。今年也是二叔种的东西多嘛,你也得理解。嗳,春耕种,夏防雨,秋收成,农民总是要苦三季的。” 才说着呢,从桃花开始骂人了:“大花二花!你们干活也细致些吧!种子点得乱七八糟,能长得出来么!二花,你靠着你姐那么近做什么,一人一行啊!” 一边说,她一边直冲过来,挖出几个种子来问罪:“你们简直是在敷衍我,简直是在浪费种子!大花,你该知道的,这种子浮这么浅,水一冲都给鸟吃去了。我叫你们来帮忙,你们要是干成这幅样子,还不如不来!” 姚菁见从桃花这样呵斥大花,上前为姐姐辩护:“二婶,这么热的天,大花脸上的汗就没干过,饶是如此,她还劝我好好干。你怎么能这样骂她呢?” 从桃花一听,更加生气:“哦,我光顾着骂她,还忘了骂你了,你是会读书的千金小姐,哪里知道我们农民的苦处!农民就得有农民的心肠,干不好活儿就得挨骂,别说挨骂,就是今儿不给你们饭吃也不该别人说什么!” 不知道从桃花为什么翻了脸,但大太阳底下这么晒着,姚菁的脾气也上来了,她顶嘴:“我们来干是情分,又不是有这个义务!” 王锦旗远远听见妻子和外甥女吵起来,也三步并两步走过来。一听这话,一指头就把姚菁戳了几米远:“你还上了劲儿了?嗯?读了三天半的书,学会什么‘义务’不‘义务’的词儿?老子叫你干点活怎么了?” 大花急忙劝架:“二——叔——不是——二花是——二花没——没干过。” 王锦旗指着二花的鼻子:“你别以为自己学习好就上了天了,怎么,跟了言衷几天,别的没学上,专把那少奶奶劲儿学会了?——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不是那少奶奶德行。” 姚菁没想到,一向相对木讷的二叔,竟然张嘴就对自己的侄女儿造这种谣。 本来这场架是从桃花挑起的,只是一听丈夫说言衷的事儿,她怕二花向言家告状,所以她又急着来劝架:“算啦——大花二花,我看你们也是没心肠,从不记我们的好。不想干算了,你们回去吧。” 大花还想挽回一下:“婶——婶——我们好——好好干——重——重做。” 姚菁拉着大花的手:“走!没的受这份子气,我就不信离了你们能饿死!” 王锦旗提起铁锹就要扑上来,吓得从桃花一下子拉住了他。 王家这两兄弟,其实混蛋样是一模一样的。 姐妹俩沉默着走了一阵,大花一边走一边却笑了:“二花,你真有本事,今天干这活儿,我本来心里也不舒坦。不是说不愿意干,只是一灵和一杰就在家里闲坐着,我们可就要在毒日头底下受苦,这实在不公平。” 姚菁不知为什么很想哭,大概是气的,又好像是憋屈的。抹了一把眼睛倒也没眼泪,她坐在大树底下,说:“我其实不为二婶子骂我们生气,种子没种好,她急,怕秋里没收成,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其实二婶家的条件和咱家比,也就是一千和五百的区别,强这一点点儿罢了。我气的是二叔那样说我,就代表他们还是把咱们当商品,没当人。” 大花叹一口气:“有些事我不愿给你说,说了怕你更生气呢。” 姚菁道:“你说呀。” 大花说:“你在学校读书,不知道家里的事。其实前段日子,二叔二婶动了我的心思,想把我嫁到姑姑那边去。” “赵——赵家村?”姚菁想起来。 “是呀。”大花说,“他们给我找了个对象,还没案板高。” “侏儒症。” “嗯。” “他们好狠的心!” 第47章 大花的亲事1 姚菁没想到,王锦旗两口子居然敢把主意这样明目张胆地打到大花头上!为人叔父,不求好好照看这苦命的侄女儿就算了,他们卖大花,就和卖猪肉没两样! 大花两根指头绞着衣角,低声说:“他们认为我是个结巴,那就应该配一个矮木墩儿。四月里,二婶和媒人讲话被我听到,他们预备要把我卖了一万块去呢。我在他们眼里,就值一万块,我的死活他们不管的。忙过这一茬,我想他们肯定是要提的。” “我不同意!”姚菁站起来,“再说,哪有他们做主的道理!” 大花说:“这就是为什么上次你说不管爹的死活,我坚持要去救爹的原因。爹要是死了,只怕他们连商量都不带商量的呢。” “怎么,他们和他商量过?” 大花委屈:“去年其实就说过一次,爹也算还是有良心,说还要再看看。前不久那户人家又来了——大约也是没找到合适的——又把价钱提了提。这段日子忙,叔和婶儿还没说这事呢,我只怕爹见钱眼开,心里也一直七上八下的。” 说起来,大花要大二花四五岁,已是成年的岁数。想到前两天柳荫下那几个姑娘的谈话,姚菁也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姑娘们的命运好比蒲公英似的,时代的风不知把她们的结局吹向哪里。 大花坐下来,用纤细的手去抹脖子上的汗,她干枯得好似一支缺水许久的向日葵。她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可是我又觉得应该抗争一下,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抗争。或许换句话说,我的命不由自己做主,抗争有什么用呢?” 大花声音浅浅的,好像是在说给妹妹听,又好像是在自问自答。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落到他们手里。”姚菁给大花吃定心丸,她替大花做出了这个回答。 五月的风从树缝之中传过来,吹动姐妹俩的身影单薄如两团云彩。借着风,姐妹俩摇摇摆摆回家去了。 姐妹俩回家去,各自擦洗了身子。 家里也没什么吃的,还是大花摘了榆钱儿做了拌饭来糊弄肚子。吃完饭,也不见王红旗父子回来吃饭,大花叹着气: “还能去哪里?不是那些赖子家里聚会,就在村口那里玩。” “有什么好玩的。”姚菁随口说了一句。 大花垂着眼睛,似有不满:“村口的孙二娘卖酒又卖肉,那些人,裤兜里有点钱就都送她了。” 姚菁对村里的事不大熟悉,愣怔一笑:“孙二娘?她卖人肉叉烧包么?” 大花说:“她叫什么不知道,丈夫姓孙,别人就给她起诨号叫做孙二娘。她从前和她男人开赌局,爹就是在她的场子里输了钱,姑姑这才抵债嫁到赵家村去。我这门子事,也是她牵线的——那矮子也经常光顾她,谁知道买酒还是买肉。” 姚菁不知说什么好。 大花一边舀水一边和妹妹谈天,她的小身子半截都趴进缸里去,声音在缸里嗡嗡的:“她男人也是喝酒喝死了,听说正兴高采烈喝着呢,咕咚一声躺下去就再没起来。后来她就开小赌局,再借着卖散酒卤肉经营生意,时不时也帮着牵媒拉线——总之,这女人是赚四方钱的。” 姚菁问:“赵家村离我们可不近呢,她的耳朵和手能伸到那么远去?” 大花笑一声:“远了才好办事。别说赵家村,就是城里也有人专门来呢!话说回来,那矮子充其量也就是个脏,爹才是浑呢——前年,爹还吵吵着要娶这孙二娘回来当媳妇。” “啊!”姚菁好奇的耳朵附上来,“真没想到,那最后怎么没成?” 二花洗着碗:“那都是爹一厢情愿,人家孙二娘凭什么嫁给你个酒赖子过日子?爹去发浑话,说一定娶孙二娘为妻,被孙二娘兜头打了一擀面杖,头肿了好几天。” 姚菁叹:“我倒是佩服这孙娘子了,还算是明白人。” 大花说:“谁说不是呢,她又泼辣又有手段,虽然是个寡妇,但也没吃过什么苦,比马家母子可好多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她既知道酒赖子不能嫁,又为什么把我介绍给那半截树桩子!” 说话间,王红旗父子推门而入。王红旗今天倒是没喝酒,但从他脸上的油污即可看出,他应该是混了点什么吃了。令人惊奇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袋子什么东西——他从不往家带食物,更别说是这样干净的。 大花接过去一看,是完好的一些羊肉。 “爹,这是哪来的?”大花问。 王红旗说:“给别人抬棺材,东家送的。” 这应该是虎卞县乡村的一个传统,白事用羊肉招待来客,后再把多余的肉分送出去,是对逝者的敬意,也是对抬棺人的酬谢。 “谁死了?”大花问。 王红旗把鞋子一扔,躺在炕上:“马家老太太死了。” 一听“马家”两个字,大花手里的肉差些没拿稳。 王红旗道:“马大奇死了以后,他妈就一直恹恹的这些年,到前儿才咽气。这马大奇是个独子,老太太死了也没个东家帮着料理,村里只得出了公费找人收拾,近来天气热,当天就发送了。” 他吃得太饱,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继续道:“哈,这下好了,马家那俏丽媳妇终于可以改嫁了。”说着,居然就呼呼大睡过去。 有肉吃就比没肉吃强,就算再有骨气不食嗟来之食,饿到耳鸣了还是得向生活低头。姚菁啃着羊棒骨,听王红旗说些有的没的。 可是大花不吃。 姚菁知道她的心事,低声说:“肉是无辜的,你何必和肉过不去。谁有谁的命呢。” 大花听了,也才磨磨蹭蹭过来,吃了几块。 王红旗一睡就睡到大下午,醒来抽了抽鼻子,带着那草窝头就往外走。一贵知道跟着爹有肉吃,和狗似的蹿在王红旗前后。大花知道,他是抬了棺材累着了,要去孙二娘那里放松放松。 果然,晚上回来,王红旗就喝得醉醺醺的。毫无预兆的,他借着酒劲张嘴就问大花:“花儿啊,去年给你寻的那门亲,人家又诚心诚意找上门来了。你的意思呢?” 也许是孙二娘又催了他。 大花抠着手指甲坐在一旁:“你明明知道他是个矮子,还比我大那么多,你也忍心。” 王红旗说:“矮是矮了点,可他能下苦,又有钱。” 大花还是低着头抠指甲:“他还娶过一回老婆。”这意思是看不上。 王红旗不耐烦,上了气:“那你到底是要咋嘛?” “你要咋!”大花站起来,身板儿颤颤的,声音却不小:“我给你领个三尺高的女婿回来,你脸上有光是不是?” 自打上次大花怼了他一顿,王红旗现在对女儿的态度有所收敛,但他不改暴戾性格,骂道:“什么脸不脸的,我还要脸干什么?我的脸,早给那婊子丢尽。嫁给人不是嫁?日子怎么过不是过?你守在家里,能守一辈子么?” 大花噙着眼泪,又叫:“爹,从前什么我都依你,可我们都长大了,不得不看以后。一贵这个样子,要是没个好姐夫帮衬,以后不定怎么受罪。二花还要嫁人,谁又愿意要咱们这么个家庭。我也不是没人要,你何必逼我去那矮子家受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被那孙二娘迷住了,为了那点钱要把我卖了!这之前,你卖了姑姑还不算完么!” 王红旗愣了愣,无赖一笑,眼神飘忽:“好么,好,花儿啊,你大了,爹知道。爹没本事,只求你点彩礼,也不为我自己花,我总要压箱底里给一贵备着。我不为难你,你要找对象你尽管去,矮子如今能给两万,你给我两万就是。” 大花咬了咬唇,愤恨转头到一边去。王红旗什么人她比谁都清楚,现在王红旗装都不装了,他就是要钱,有没有这个闺女他无所谓。 王红旗往后一躺:“我给人家说定是这几天回话儿,你可别误了好时辰。” 大花就哭哭啼啼把这事儿给二花讲。正看书的姚菁听罢,想了想,问:“你可去过姑姑家吗?” 大花吸着鼻涕怪妹妹不上心:“人家和你说正经事,你又提姑姑做什么。” 姚菁问:“去过吗?” 大花说:“去过一次,和奶去的。” “反正我也放假,你要没事儿,咱俩再去一次呗。”姚菁建议。 “不去。”大花擦着眼泪,“姑父那个铁锹一样的脸,瞅着比爹还硬,去了也没趣儿。” “知己知彼嘛。同在赵家村,咱们去看看那矮子家到底是个什么成色。”姚菁放下书。 大花擦眼泪:“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事,你又说这话,难道,你也愿意我和那半截——”后面她没说。 姚菁拍一拍大花的背,也是叹气:“你成天待在这里,只会心里越来越烦,事情却没有好转几分。咱们去逛逛嘛,万一事情的转机就藏在某个地方等我们呢。” 大花想了想,也没别的法子,只得点点头。 第48章 大花的婚事2 这赵家村的“赵”字儿来源于早年的赵姓大地主,解放后他的家人奴仆就都以“赵”姓四散生存,村子的名字因赵家人的势力影响就沿用至今。 赵家大地主的房子因具备历史文化价值,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前不几年建了栅栏院子围起来,如今还威风凛凛地矗立在村中央,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村民们常在栅栏外驻足,回忆往昔繁华,感叹岁月变迁,老些儿的人指着翅膀一样的飞檐走壁给后代讲那过去的故事: “他家里吃饭得用三口灶火——奶奶们要吃稀的,爷爷们得吃硬的,小姐们的面条子得另起一个灶口,不能吃上别人的口水。” 唯有赵平安不屑去听,且知道他们是胡诌的——因他真是出生在这里。 赵姓大地主名叫“赵百杨”,他的弟弟名叫“赵百柳”,人家都说赵姓兄弟,一个是“风吹杨树头,两面三倒”,一个是“空肚的柳树,没主心骨”。他俩奋斗起来这座赵家堡,靠的就是软骨头。 后来赵家主子们死的死逃的逃,这宅子被县里收了去做文化馆用,这才保存了下来。当时,赵平安已经三岁了。 算起来,赵平安应是赵氏兄弟的侄子。他的父亲和赵氏兄弟是一条根,这从姓氏排辈上就能看出来。而当时他父亲因过于败落,只能在赵氏兄弟府上做些杂事,到赵氏风雨飘摇的后期,称他一声“管家”也不为过。 赵平安被赶出来的时候已经三岁,那时已经记事了。父子俩被安顿在距离这宅子两公里左右的一个坝子里,搭一个窝棚敷衍日月。平安的父亲受不得家族巨变,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他只得侍奉着母亲勤劳度日。 平安的母亲从前是做大丫头出身,她身上已深深烙下赵氏主母那种严苛淡漠的特征,以至于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子肖母,自然也就养成了这种性格。 平安还算有福气。赵氏族人有出息的在矿场谋生,赵母就拉着儿子去谋了个营,从此赵平安就算是有了个活儿谋生。后来矿场经营不错,赵平安也学习了开大车,就走上了司机这个技术道路。 一九八三年,赵平安已年近三十,他因怪脾气而不得好人缘,自然也就找不到对象。这时又是赵母出面,抵出去一份债务,换来乌龙村的一个王家丫头王彩旗做媳妇,这就解决了赵平安婚姻的问题。 那一年,王彩旗才十六。 次年,赵家的大女儿出生,赵母取名为“招弟”。五年后,赵家的小儿子出生,赵母早已论字辈给孩子取名“守根”。因赵平安太喜欢那辆解放牌汽车,他生平第一次违背了母亲,执意要给孩子取名“解放”。 赵母拗不过,只得依了他。 可赵母对儿子开枝散叶的期望可绝不止于此,她心里认为,彩旗应该为赵家生下十个八个才算好。可她又是吃过斗争之苦的人,对计划生育的政策不敢置喙,她就只敢把气撒在媳妇身上——说浑话的时候,她认为彩旗应该和母猪一样,一窝就生六七个,这样计划生育也管不着。 彩旗是被哥哥和母亲抵债抵嫁过来的,所以她不得不认命。在生下招弟而再无怀孕后的那五年时间里,彩旗几次想自绝于人世,可到底也是因为懦弱又哭着活下去。后来她竟然适应了这种生活,像是一缕游魂飘荡在家里,没有地位,没有名字,没有生机。 也是老天可怜她,终究给了她一个男孩,从此她才算有了名字——赵母终于肯叫她一声“解放妈”,她终于算是魂归人间。 前年,赵母去世了。彩旗在葬礼上哭得几次晕过去,村医把她的人中都掐肿了才缓过气来——哈哈,不仅是在葬礼上缓过来,她的人生也终于缓过气儿来了。 所以,当大花和二花两个侄女来做客的时候,彩旗略略才有了女主人该有的气魄,她架起锅子,预备烧一锅红糖水来招待侄女们。 姚菁和大花都是第一次来赵家村,她们几乎是一路问一路走过来。当看到姑姑家的破房子时,姚菁感叹了一句: “也就是比咱家大点。你说姑父好歹也是有工作的人,怎么不和二叔似的盖新房呢?” 大花说:“从前,姑姑家的钱一毛不错都是她婆婆管着,谁知道她用在什么地方去——大约是给她兄弟去放贷,多是没还回来的。这几年姑父又面临下岗,更没钱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着,外面王彩旗在叫女儿赵招弟:“招弟!招弟!我的红糖放在哪里?” 表姐招弟在隔壁角屋里静悄悄并不回答——甚至表妹们来了她也没出门——她随了她父亲那不爱说话的性子。 王彩旗又喊:“招弟!招弟!你不回答,等着你爹回家来揍你!” 招弟喊:“揍我?他指着卖我换钱给他儿子上学呢!揍坏了卖不上好价钱!” 招弟也已经十六了,听说已经不上学。 王彩旗在院子里来来去去走动着,大约是在找什么东西,大花姐妹儿局促地坐着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一阵,王彩旗进来了,空着手:“真奇怪,我记着红糖买回来是放在壁橱里,可总是找不到——也许,也许是被猫叼走了。” 已经五月了,彩旗还穿着厚重的棉袄,外面裹着一层不知哪个面粉厂淘汰回来的围裙,上面戳着她胖乎乎的、紫红紫红的、如没剥皮洋葱一样的一个脸蛋。 姚菁连连摆手:“姑姑,咱们坐着说说话儿吧,我们不吃,都是吃饱了才来的——”话还没说话,王彩旗又跑出去:“也许在床底下!也许我藏在了床底下!” 不可思议。 姐妹俩坐不住,只得跟出去帮忙。先是倒座里头找,那一看好似是赵解放的房间,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堆叠的好似一个仓库,若非看到了散开的书本,真无法想象这里怎么住人。 后来又去厨房,其脏乱差程度也不比刚才那屋子好多少。王彩旗甚至站到梯子上去,从天窗把头伸出去看了看屋顶——她认为猫可能把红糖叼到屋顶上去了。 彩旗的注意力已经从“招待侄女儿们”完全落到“找红糖”上面去,看来今天不找到这个红糖,她是不会停下来的。 可怜的姑姑。 姚菁觉得彩旗多多少少精神上有些受了伤害,她总处于一种很焦虑的状态。 彩旗的执着让姐妹俩无奈,只得继续帮忙找红糖。 大花试探性问:“是——是不——是不是做糖三角——用——用完。” 话没说话,彩旗一拍膝盖:“对呀!对呀!清明的时候做了糖三角祭祖,用的可不就是红糖呀!我说我怎么记不得了!” 可这事儿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彩旗的状态就好像自己根本没参与似的——但那可是她亲自做的。 “不吃红糖,还有烙饼!”彩旗说,“新鲜烙饼!” 她又自顾自热切跑出去,过了一阵取回来一个用布裹着的篮子,打开一看,烙饼生毛了。 彩旗尴尬地笑:“这天气,东西放不住。前几天烙的,放在柜子里混忘了没吃。” 粮食怎么能忘了呢,对这样的家庭来说,每一粒米都应该是重要的才对。姑姑或许是活得太苦了,她的精神总是紧绷着、焦虑着、分散着。 姚菁只得转移她的注意力,也是来说正事儿:“姑姑,你别忙了——我们今天来,可是有事求你。” 彩旗沧桑脸上的无辜大眼睛一下睁圆了,带这些羞怯:“我?我——能办什么事。” 姚菁道:“爹和二叔,给大花找亲事,说的是赵家村的一个矮个子,名字也不大记得,你可认得吗?” 彩旗思绪不知向哪里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大哥二哥真是的!那样的人怎么能嫁!” 姚菁问:“具体情况还要您给说说。” 彩旗道:“说起来,我们和他家还算有亲戚关系哩!他也是姓赵,和你姑父是一辈的,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就没长大。他约莫是属蛇或者属马的,家里还有个兄弟,他兄弟是正常人。” “哦。” “这人叫做赵百安,人家因他只长了半截高,混叫一个‘赵半儿’,后来就干脆叫‘赵半截’。半截儿脑筋还行,他一向是在县城里头混的,不知做些什么买卖。他父母都壮实,很能下苦,家里一院砖房,别人一看就羡慕。为个自己家门面高,他家就不肯找残疾女孩子,非要找好的,就耽误到现在。” “听说他有过老婆的?” “谈过一个,身子弱,进门一年就没了。” 姚菁又问:“那么他的人品呢?” 彩旗说:“人品——你要说他坏,他也没杀人放火,要说他好,也有些猾。哎哟哟,三十岁的男人了,半辈子过去什么没经历过,装也装出个人样来。” 姚菁又问:“这男的死了老婆这么多年,再没能找上媳妇?” 彩旗说:“他的彩礼价格是节节拔高,可是谁家姑娘愿意跟他呢?人人都不愿意身边跟着半截木墩儿吧。” 姚菁道:“只要他人好、踏实、善良,就算再矮十分,也有人能看中他。我想他必定是有些个坏事传出去了。” 第49章 大花的亲事3 几个人正讨论着赵半截的问题,表姐招弟掀开门帘进来了。她旁若无人似的坐下来,抓着那发了毛的饼子狠咬一口,道:“这家人,心不好,一天天专做骗鬼的营生。” 彩旗嗔怪女儿不懂事:“你也不问问妹妹们好。” 招弟说:“问什么,我问她们就好?我不问她们就不好?谁的日子谁清楚。”说罢,拿着饼子转身要走。 彩旗拉着女儿的衣角:“你又去哪里?” 招弟一把把自己的衣裳扯出来:“去打工你们又不让去,我还能去哪?我去找霞子耍呀。” 才出去,她又进来,说:“别被骗了!” 彩旗有些不好意思,向侄女儿们解释:“你姐姐随了你姑父的性子,就是不大爱用眼睛看人,其实心是好的。” 姚菁点点头——招弟大可以不进来,可她却专门进来预警了那样的话,可见她的心是实在的。 彩旗又为侄女儿撑腰:“不管咋样,这门亲事不行。哪天我得空了去找大哥一趟,好好说说他。” “找——找有什么用。”大花嘟囔了一声。 彩旗也心知肚明,很多事她做不得主,别说大花的亲事了,自家闺女的大小事,她都插不得手。 “可是——”彩旗说,“总得有人站在你们这边。我也没什么本事,除了说句话,也做不得别的。” 灰心的氛围随着那烙饼上的毛在发酵,五月空气中有一股莫名的凄凉。大花噘着嘴低着头,不一时眼眶就渗出眼泪来。 彩旗叹了一声:“要是他们主动退婚就好了。嗳,可是怎么可能呢,他们再抓不到这样好的机会了。” 大花抽泣道:“我——不——不去,脏。” 彩旗拍着侄女儿的背,也跟着抽泣:“我那糊涂大哥,一辈子没清醒过,指望他给你撑腰也是不能够了。我的儿,要不你跑吧,跑得远远的去。” 这是彩旗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你还小,跑了也就跑了,不似我拖家带口的。” 姚菁大睁着双眼,好似一个木偶娃娃一样发呆,她开口问:“新人结婚,总要有个流程,总要见一面。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说双方盲婚哑嫁的吧?” 彩旗吸了吸鼻子,顺着侄女儿的话往下讲:“一般来说,是要见三次。一次是找个中间人,彼此见第一面,这叫做‘院眼’,这意思是说,隔着一个院子看对方的模样。第二次是在女方家里见面,这叫‘堂议’,这是岳父母看未来女婿的表现。第三次在媒人家里,媒人会单独留个空叫叫双方私下相会,彼此了解,称为‘心会’。第三场其实就要谈细节了,什么彩礼、嫁妆、婚期都得定下来。” 在彩旗家聊了好一阵已是傍晚,大花姐妹两个告别姑姑,心事重重出门来。 大花先开口:“我算是完了,赚四方钱的孙二娘、贪钱的父辈、狡猾的半截子,我跑不掉了。” 姚菁笑一声:“你觉得到最后一步,你是会跑,还是会嫁?” 大花沉默一阵:“嫁吧。我这样的人,跑出去,也会遇到千千万万个赵半截的。” 姚菁道:“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嫁给赵半截?反正到底还是要嫁,做出点努力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你说呢?” “我们能做什么?” “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姐妹俩望着远远的、正在往下落的太阳,它好似一个即将沉没的火球,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奈。 王锦旗的玉米种完后,他紧着要办大花的事情。 其实早二年时,孙二娘同他讲这件事的事后他是拒绝的,毕竟他自诩是个体面人,面子上接受不了还没缸高的女婿。 可是这赵家真是会来事儿,居然承诺事成后给他一万元。后来他就将自己说服了,认为残疾的侄女儿带个残疾的侄女婿,也很相配。 此刻说定,六月订婚,只怕中秋就能拿到钱。他心里做了个计划,现在他来寻求母亲的同意——其实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功夫,他知道母亲一向不管家里事,只管和从桃花吵架散闷。 “大花岁数到了,再拖不成个样子,前年赵家村寻过来的那小子,我看着还行。他家两个兄弟,都能吃苦,大花过去不受罪。”王锦旗向母亲庄氏汇报。 庄氏问:“赵家?哪个赵家?我怎么没听彩旗提过。” 王锦旗点了一根烟:“赵立多的小子么,赵百安。” “赵百安?”庄氏想了想,模糊好像有个记忆,但是也没对上号“他是怎么寻上我们?” 王锦旗说:“他在城里做些买卖,也往乡下送货,和孙二娘认得,一来二去就拉上。” 庄氏说:“大花毕竟是有点毛病,他怎么肯?” 王锦旗说:“他矮些。” “矮是怎么个矮法?” “就个子低么。”王锦旗不肯直说,怕庄氏坏了他这好事。 庄氏见儿子不耐烦,就不再问这个话题,又问:“彩礼——” 王锦旗老老实实说:“他谢我一万,又承诺给大哥二万——大花那样的身子,那样的口齿,这不算低。” “哦。”庄氏挖耳朵,“看来他家心倒是诚的。” 这场对话结束后,王锦旗默认全家都是同意了这件事的,就紧着来和大哥王红旗商量彩礼等事宜:“孩子要结婚,你家里又没个女人,还得桃花提拔着干。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咱们尽快办。” 王红旗倒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他说:“莫急么,我还想想呢。” 王锦旗踅摸着大哥可能是要拔高彩礼,他站起来,摊着手,让大哥趁早收心:“想什么?想什么?人家十全的好女儿,彩礼也不过就是这个价。如今赵半截愿意给这么多,算是大花有福气。大哥,过了这村你再没那店——你也不想想,大花那样的人,还能找到什么好的!” 王红旗歪着头抽烟,闷声不吭。 王锦旗猜不到大哥的意思,纳闷笑了:“难道说,你这时候开始心疼大丫头了?你还想着给她配个什么高门大户?”——他了解大哥,他没那么多的父爱。 王红旗嘟囔着说:“大丫头身子都是好的,虽然嘴巴上差些儿,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是那半截子——到时候我还得蹲下给他红包哩!” “你要这面子?”王锦旗不耐烦了,“你要这面子?到时候大丫头年纪大嫁不出去,有你哭的——” 正说着,大花走了进来,她是刚送妹妹坐上去学校的校车。一见二叔这样激动,她来笑吟吟递话:“二——二叔,别气——爹——爹为我好。二叔,或者——或者我们先——先见一面,算——算——算生辰。” 没想到侄女儿不仅不反感,居然还竟这么上道,王锦旗一下子从怒不可遏转了眉开眼笑:“瞧,人大花多看得开?这世道上,没有和钱过不去的!大花,你要见一面就见一面!” “姑姑——姑姑家。”大花要求着。 “也好!”王锦旗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咱们有这个‘院眼’的传统,该办就办。在你姑姑家,你也自然些,说不定还能提一提其他条件呢!” 这么一说定,王锦旗就上孙二娘家去说这事儿,两家很快商定在王彩旗家见上一面。从桃花破天荒为大花新裁了一件时兴衣裳,那是当下最流行的蓝色格子短袖,衬得大花好像一朵刚开的鸢尾花。 赵半截人如其名,只有常人一半高,他进来的时候,大花看到了他头顶盖上有两个旋儿。虽然只是彼此见第一面,可一屋子的人都抱着这对新人一定会走入婚姻的态度,嬉笑着拉拉扯扯着,让这对儿坐得更近。 大花战战兢兢站起来,亲自去给赵半截倒了一杯凉茶来,赵半截眼睛都直了,一口就饮尽。 本该主持本场会面的男主人赵平安还在后面出猪粪。彩旗嗔怪他:“人都来了,你还不快进来!”赵平安头也没抬,手里的活儿没停,“该成的就成,不该成的我去就成了?我忙着呢。” 彩旗知道丈夫就是这个性子——他每天有自己的计划,干不完是绝不会例会额外的事情的,更何况他本就不喜欢和人聚集。于是彩旗就回来,笑眯眯和嫂子从桃花聊天: “咱们大花从前是不打扮,今儿一看,实在水灵,你瞧那赵半截,眼睛都转不动了!” 从桃花也抿着嘴笑:“可不是,那半截子可真是有福气!” 经过这一次见面,双方大概都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尤其是赵家对大花稀罕得不得了,从桃花临走的时候,赵家又从车上拿下东西来,先是塞了足足两斤的红糖,又提出一只活母鸡。 于是从桃花就更上心,回来就问大花的意见:“大花,你可是看到了,赵家的心是诚的,赵家的底儿也厚实,若不是赵半截——啊,赵百安个子低,只怕咱们家还攀不上人家呢!” 大花低了头不说话,从桃花只当她是羞怯。 第50章 大花的亲事4 过了两日,从桃花接到了学校的电话,说是一杰请家长。 从桃花只以为一杰又调皮,进屋去先骂起一杰来:“你又犯什么事!老爹老娘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可倒好——” “哎——哎,家长!这里是办公室!”班主任张勤瞥了从桃花一眼,道,“注意素质。” 周围的老师都在盯着从桃花,有两个年轻的都发笑了。从桃花屁股一沉,坐在一旁凳子上,扭着身子低声致歉:“我也是心急了,张老师,我家一杰又怎么了?” 张勤道:“你别急,这几天王一杰倒乖。只是我听学生说,这几天他有些不舒服,我想你还是领回去看看大夫。” 从桃花盯着一旁的儿子,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她还只以为儿子又是犯懒装病,于是摸着孩子的头自信笑道:“张老师,娃好着呢!” 张勤无奈:“他已经在食堂吐了两次,又经常在课堂上睡着——也是真有本事,他在后面站着也能睡着。昨儿任课老师让他站出去清醒清醒,他顺着墙根睡了一节课,老师还以为他中暑晕过去。” 听了这些话,从桃花也不敢再辩驳,只得领着一杰回家去。 一杰回了家情况稍好些,吃也能吃,睡也能睡。王锦旗恨铁不成钢:“他长得这样胖,天气一热可不就容易犯困?我看他就是找借口不上学!” 从桃花不同意:“老师都说他不舒服了,那还能有假?看来,我竟要熬点鸡汤给他补一补,也许是读书伤了脑子。” “哼。”王锦旗白了一眼,“伤脑子也得有脑子,他有么?你就惯着他吧!” 因大花而得来的母鸡,大花没能吃上一口,一杰一顿就给吃光了。从桃花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笑道:“能吃就能干,能吃就能学,只要能吃,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儿子,上学去吧?” 一杰抽抽鼻子:“今儿已经周五,明后天还不是放假?反正请假,还不如好好养两天呢。” 从桃花一想也是,干脆就由着儿子“养病”。 正巧,赵半截又托孙二娘带话来,说是想来上门拜一拜,看王家什么时候方便,其实他们是迫不及待,想要搞“堂议”了。从桃花哪里有不应允的,当下就热热答应,说周日是个好日子。 大花作为当事人,没有人征求她的意见。二婶从桃花只是过来热情满满说了一句:“周日赵家来人,你可准备着啊!”就又热情满满地去了。 个中细节自不必再提,只说赵家来人的时候,他们家的嫂子婶子手里可都没空着,叫从桃花喜不自胜:“这是懂事明理的人家!” 这回赵家人说得就更热情。还没有到“心会”的时候,她们甚至就已经算好了日子,觉得六月二十六天时地利人和,最适合定亲。 这时候,一向沉默的女主角王大花终于发话了:“你们算过——算过,那我们——我们也得再——算算。” 这合情合理。 离奇的是,一杰又病了,这回病得更厉害,老师说他上数学课的时候,因为回答不出来题目,直接当堂晕过去。 没病没灾,什么也没查出来。从桃花带着儿子从镇卫生所出来,心里一万种疑惑。可是当她带着儿子吃砂锅的时候,儿子的胃口却没有减弱丝毫,看着儿子胖大胖大的身材,从桃花有点觉得丈夫说得对——也许儿子是在装病。 这一次,她没带走儿子,只是请好了假让儿子在宿舍养病,她在家还忙着大花的事情,可没空和儿子闹。 男女双方的第三次会面,按规矩就得是选在媒人家。孙二娘得了准信,当天专门闭店一下午,就为着促成这门好事。 等赵家来的这个时间,孙二娘和从桃花嗑着瓜子相互取笑。 “桃花,你就等着享福吧!”孙二娘拍着大腿,“赵家那小子,老实肯干,家里又殷实,大花过去吃不了苦!” 从桃花听着,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应和:“是是是,多亏了二娘你这张巧嘴,牵了这么好的姻缘!到时候喜酒你得多喝几盅!” “我哪里会喝酒?”孙二娘堆着笑,“我只盼望着你们摆酒的时候,不要忘了照顾我的生意呢!”她咯咯咯笑起来,像个小母鸡。 从桃花说:“那是自然啦,但你可得给我算实惠点——你不会喝酒我可会,我们那里也酿酒,酒色好不好,我可尝得出来!” 其实她心里小算盘巴啦啦已经在拨动:你孙二娘哪有那样好心的呢,这桩买卖你得了多少我还不清楚?老孙啊老孙,你还想赚我的酒钱?没点诚意谁理你呢。 两个人嘴上说嘴上的,心里想心里的,不一时就等到了赵家人。乌龙村似乎也沾染了这份喜气,连狗叫都显得比平日欢快些。只有大花眼神空茫,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脆弱得如同灶膛里将熄的余烬,连一丝烟都冒不出来了。 恰这时,姑姑王彩旗也风尘仆仆赶过来,嘴里笑着:“拦不上车,就迟了!” 赵家人嗔怪王彩旗:“知道你要来,我们就带着你,又何必你自己辛苦跑一趟——咱们以后可是亲家呢!” 主持大事的是从桃花,彩旗只是女方家的亲戚,自然没人再注意到她。不曾想彩旗在角落喝了几杯酒后,忽然大喊了几声跳上桌子,眼睛一瞪赵半截,咿咿呀呀指了一阵,大喝道: “嘚!嘚!” 从桃花还以为小姑子喝多酒耍酒疯,正想把她扯下来呢,王彩旗却两眼一翻,咿咿呀呀鬼上身一般跳起舞来。 过后,她用手一指,正中赵半截的额心。 赵半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呆呆看着彩旗。彩旗变了脸色,说:“赵半截!好你个赵半截!你还敢来!” 彩旗一下子跳下来,攥着赵半截的领子,呵斥道:“阿呀呀,赵半截儿,你在我这炕上躺得可舒服?你在我女人身子上骑着可软乎?你可好了,新媳妇这就上门了!” 旁边一个婶子反应过来,立即大叫:“啊呀!不好了!彩旗被夺了魂了!老孙!老孙回来了!” 这一叫不要紧,孙二娘脸色骤变,其余女人们也大惊失色,喊道:“真是老孙!这语气动作,都和老孙一模一样!老孙!” 旁边一个人推着孙二娘:“二娘,快去治住老孙!” 又有人叫:“二娘,烧纸!烧香!快送老孙!”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乱作一团,几个女人结伴往外跑,竟被门槛绊倒摔成一片。孙二娘也吓得六神无主,呆在原地手足无措。 彩霞又坐下来,嘿嘿笑道:“半截,今天不给你个教训,只怕你以为老子是软货色!”说罢,忽然从旁边拉过一块红布——大概是谁的红头巾——往赵半截眼前一展一挥,只这两下,那赵半截忽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手脚抽搐,眼珠子翻白。 “老孙回魂啦!鬼杀人啦!”眼见这场景的女人们惊恐万状,尖叫连连,纷纷夺门而逃。孙二娘腿一软,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眼睁睁看着赵半截在地上抽搐。 彩霞冷笑一声,俯身低语:“啊呀呀,这可只是个开始,赵半截,新婚愉快。”说罢,忽然两眼一翻,也倒地不起,睡死过去。 孙二娘颤抖着爬起,试探着去扶彩霞,却发现她呼吸均匀,竟似真睡。 屋内死寂,只余赵半截的抽搐声。 几个女人见彩霞已经安定下来,急着说:“救人哪!先救人!”这句话,才算是唤起了众人的清醒,可是谁也不敢上前去,只等片刻后唤来了两个男人,这才把赵半截抬着送到村医那里去。 混乱中,大花依旧眼神空茫,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赵半截病了,心病难医,婚事只得先推后。 从桃花听说这一切,也变得忧心忡忡:“别说这赵半截了,连一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把月来就没好过——这不,今儿老师又来电话了。嗳,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想的,说他装病吧,也好像有些不对劲,可若说他真病了,也查不出什么。” 一旁来和从桃花聊天的婶子低声道:“听说赵半截已经请了跳大神的收魂魄呢!依我看,是不是孩子遭遇了什么——要不,也请大仙给算算?” 一句话提醒了从桃花,这不明不白的事情,可不就得问老天爷!她立即去找半眼儿算命。 要说乌龙村的半眼儿,可是个神通广大的算命先生,据说能通阴阳、知吉凶。 他最先时候是不瞎的,只是眼睛有些向上翻,后来岁数大了,逐渐那眼珠子就下不来,只得半睁半闭着,所以别人就叫他半眼儿。 他最先时候其实也不会算命,只是有个写书法的爱好,专帮别人写对联为生,且他专是白对联写的好,每逢村里有白事,都请他写,久而久之,他就勘破了生死,悟出了些阴阳之理。渐渐地,来找他算命的人多了起来,他也愈发神准。 如今,乌龙村谁家有个疑难杂症,都爱去求他一卦。 第51章 大花的亲事5 从桃花把这前后两三个月的事情都说给半眼儿听,半眼儿掐着指头,像个鸭子一样砸了半天的嘴,开口竟显得有些凝重: “一杰的生辰和你们新女婿的生辰相克哩。那赵家的孩子命硬得很,把一杰克得死死的,依我看,你们若是沾上亲戚关系,以后可就难说了。” 从桃花的思绪像潮水般涌来,桩桩件件在这记忆浪潮下入贝壳现身海底。想一想一杰这些日子无法解释的病痛,难道真是那个赵家小子克的?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抽抽,后背一阵发凉。 “命硬——命硬——”从桃花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一万块钱和儿子的性命相比,她还是知道轻重的。 她把这结果讲给王锦旗听,王锦旗只说一句:“你又听那瞎子胡诌!” 从桃花背过身去:“我且不说那瞎子算的准不准,我就问你,那瞎子有必要在这喜事上说晦气话吗?还不是因为他真算出了点什么。那矮子小时候烧成那样都活了过来,说他命不硬都没人信!要是大花嫁过去,没准儿就借了我们儿子的命去。” 王锦旗也不敢赌,可是他也舍不得那谈好的一万块钱。他问:“既然他算出来,就不能帮着化解化解?顶多,我给他钱嘛。” 从桃花道:“我问了,他说若要化解,得在两家结亲前,将一杰送到远方的亲戚家住上一年。为了个大花,把儿子送出去,怎么想也不划算!” “可是——可是!”王锦旗在地上团团转,又说,“或者他算得也不准!再找个人算算呢? 从桃花急哭了:“哪里还有别人呢!你只瞧那赵半截,被老孙家吓成什么样,要到了那种地步再找大仙,只怕就晚了!今儿老师又打电话,说一杰吐了,我下午还要接他回来呢。近来家里没有大事儿,还能算在谁身上去?依我看,你别上赶着了,缓缓再说。” 王锦旗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半晌才道:“真是晦气!都是些什么烂糟的命!” 夫妻两个也不敢急着去送儿子的命,只得找了个借口回复赵家说,六月恰是老父亲祭日,得守孝一年,婚事只能暂缓。赵家也遭遇了那事儿,现在对乌龙村是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上赶着的道理? 这一来二去,婚事吹了。 大花听了这消息,喜不自胜,低声问二花:“二花,你给我说说原理,为啥你让我给赵半截的水里放一把盐,他就能退婚?” 姚菁浅浅一笑:“也是算命算出来的。” “你还会算命?”大花笑问。 “人心挺好算的,无非就是那十宗罪罢了。”姚菁低声叹了一句,大花没听懂。 姚菁问:“姑姑怎么样了?” 大花说:“没怎么样,我去看了,好端端的——说实在的,那天姑姑真把我吓到了!真不知道这个老孙怎么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去上姑姑的身!” “这就是那把盐的功劳。”姚菁哄着大花开心。 虽然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可姚菁的心里却一直不曾平静。高兴的大花不知道妹妹的心事,连姚菁自己也无法排解。 在这里,她孤独又沉重。 她想找个人说说话。 站在镇子街道的电话亭里,她考虑了好久,却没有想到可以去聊一聊近况的人。令她悲哀的是,她是那样想念着周闪闪——她们宛如双生花一般长大,无话不说,亲密如一。她好似姐姐一般照顾着姚菁的生活,又如妹妹一般让姚菁感受到被依赖。 她们的感情是刻在姚菁骨头上的铭文,所以她在发现背叛的时候那样难过,甚至于惊慌大过于失望。 她想念她。想念在她还是姚菁的时候,无论何时都等在她身后的那个周闪闪,无论她说什么她都能耐心听完的周闪闪。 此刻悲伤与寂寞压住了背叛与难过,她的手指好几次想要去拨打周闪闪的电话。她多想和这个曾经最为信赖的好朋友说一说话。她想听周闪闪说,那些背叛都是假的,她们的感情始终没变,她还是像曾经一样爱着她。 可终究她忍住了。那个活在记忆里的周闪闪,不是真是的周闪闪;此刻站在电话亭里的姚菁,也并非真正的姚菁。 于是姚菁转而给言衷去了一通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应答,她沉默着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甚至她也没想好个开头。她只是想听一听适合此情此景的人声,以显得她不那么孤独。 言衷问:“你不好吗?” 姚菁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言衷说:“这个电话我只留给你过。”他又问,“你不好吗?” 姚菁道:“也好,也不好。” 言衷说:“那就都和我说说。” 很简短的对话,彼此也并没有寒暄或铺垫。姚菁把大花的事情说给他听,语气间隔的时候,话筒里就只有言衷轻微的呼吸声。 姚菁笑了笑,把他当一个会说话的星星:“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留下的水杯吗?一杰太喜欢,二婶就给一杰用了。我在他的水杯里加了少量的安眠药,每次大花去相亲,我都给一杰下药。因为伤害到了自己的利益,二叔二婶才跳起来解决,只可怜了一杰。” “那——那个赵半截是因为?” “我骗大花在他喝的茶里面加特制的盐巴,其实那是少量的头孢。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受惊,惊惧之下又促毒发。他本对老孙愧疚,心病更百上加斤,所以起不来了。” “可是姑姑是如何配合你的呢?” 姚菁叹了一声:“她自愿的。我只是引导她可以这样办——其实我赌了一把。我知道无论是哪条路,姑姑起码都是站在我这边的。这次姑姑这次不去闹,我就会在婚礼前再找机会装神弄鬼。” “可是,你又是如何解决算命的半眼儿的呢?他怎么会听你的话呢?” 姚菁的语气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是个骗子,发生了这种事自然得顺着事情发展的脉络去说,总不见得反其道而行之。他也是孙家的酒客,自然也怕老孙来找他呢。但其实我没有对他抱希望,他算是一个额外的助力吧。” 言衷静静听着。 姚菁有些自嘲:“你怎么不说话呢?从董欣的照片,到给一杰他们下药,我知道这几步路都不是什么正途。但生活就是这样,没有算计,就只能被拉入泥潭去。我和大花都只是想生存下去,你若觉得我做错了,我也无话可说的。” 她其实想让言衷批判她一下,好让自己有个宣泄的出口,哪怕是被指责,也能让她感到一丝解脱。 言衷沉默片刻,轻声道:“起码姑姑彩旗觉得你做的是对的。不是吗?” 深夜的星空像是一片无垠的黑暗,点缀着微弱的星光,仿佛在默默倾听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姚菁抬头仰望,眼角湿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仿佛那些星星也在为她叹息。 转眼中考来了。 按照教育局的要求,全体考生都安排在县城统一开考,庄生镇中学的二百多名学生全部安排的供销宾馆的七楼居住。 姚菁已和李超踩好了点儿,按照考生号码确认了周围考生信息,确定周边没有太认识李如雪的人。同时,李如雪已肠胃炎为由单独住出来,而姚菁穿着李如雪常见的衣裳,带着准考证以此排队入检,顺利度过了两天的考试。 事后,李超请姚菁吃饭,让姚菁估分出来,他好去协调。 姚菁说:“不敢考得太高,容易引起怀疑,我估摸着应该在四百七到四百八左右,按照这几年的录取分数来看,努努力就可以进一中。” “一中?”李超有些惊喜,“能读一中那自然是最好。一中的氛围好,老一点的苍蝇都能考大学。” 李如雪撅着个嘴:“谁要读一中啦!” 李超瞪她:“你还挑起来了!” 姚菁笑道:“如雪是怕吃苦。听说呀,一中早上六点半就得到校读书,高三学生晚自习要修到十一二点,寒暑假节假日都开放自习室,孩子们可努力了。” “你懂个屁。”李如雪歪着嘴。 李超板起脸:“别不当回事,读书是为你自己。去,再点两个菜来。”李如雪只得不情不愿地去吧台了。 姚菁又去拿话去诱惑李超:“我预估的这个分数应当出入不大,但是这个分数段的学生恰恰是最紧张的,因为二中三中也要学生嘛,说不准就被调剂。二中不考虑了,近几年升学率都不高,学校地界也不大。三中虽然号称赶超一中,但到底还在发展。李叔叔,既然咱们要把如雪托举起来,就一股劲儿用好、用在地方上,叫如雪在一中好好成材。” 这一席话,说得李超激动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成材的那天。他激动不已筹划起来:“那是肯定的,得抓紧领导,争取个好班级。” “啊对了——”姚菁笑道,“李叔叔,假期还得给如雪请个家教,先把高一的基础打打牢,因为入学的时候若是露了馅就不好了。况且请个家教,也利于如雪提前适应一中的学习氛围呀。我听说,城里的孩子们都请家教呢。” 其实她只不过是想让李超把李如雪先拴住,免得没事就来影响她。 李超点头赞同:“你说得对,提前准备总是好的。哎呀,二花,你真是个乖孩子,我要生下你这么个懂事孩子,我还发愁什么呀!” 这一次面谈后,学校的日子终于见了清净。学校的那几个大毒瘤,好比指甲盖下的淤血毒瘤,终于在时间的帮助下渐渐消散。 “今夜太平啊。”姚菁搬到初三的教室里去的时候,叹了一句。 第52章 处理苍蝇要用苍蝇拍1 大花姐妹抽空去看姑姑王彩旗,这回可算是在屋里见到了姑父赵平安。 侄女儿们提着礼品来看自己,平安都不肯起身迎一迎——好在大花姐妹俩都知道他的性格是这样,倒也不在意。 几个人坐定,彩旗倒了茶来笑吟吟说最近的乐事:“你招弟表姐闹着要出去打工不是?咱们村恰好有个本事极大的人,介绍了招弟和几个姑娘去做端盘子,我打听过那地方,生意极好。” “不学点技术吗?”姚菁问了一句。不能说端盘子没有技术,可在这种地方端盘子,实在不算是有前途。 彩旗说:“她还小呢,能懂什么,我的意思也叫她先出去吃吃苦才好,不然你说什么她也未必听。” “哼。”赵平安咬着馒头嘲笑了一声,大概是不同意妻女的做法。 彩旗不理会丈夫,依旧笑吟吟的:“倒是解放,秋里要上中学啦!这小子皮实又聪明,还要指望着你好好教教他——你的学习成绩这么好!” “去庄生镇中学吗?”姚菁想到那个学校,就觉得读书无望。 彩旗纳闷:“不去那里,还能去哪里?——那里上学最近么。” 姚菁无意去管理他们的家事,但为了那孩子,为了姑姑的好心肠,只又提了一句:“赵家村距城里近点,只有三十公里,就算骑车也骑得过去。更何况姑父是拿工资的,何不在城里租个房子陪读?听说解放成绩不错,去城里培养比在这里好。” “哼。”赵平安又莫名嘲笑了一声,大约也是不同意。 主人不好客,姚菁也就不再提任何建议。 彩旗又提起来:“说到你们中学,我们这里人口少,孩子不多,现在只有八字口那里的赵家小女儿在中学,但听说不和你一个班,她在三班——你可认得?” 姚菁笑了一声:“姑姑,三班的女孩子那么多,你还没说人家的名字呢。” 彩旗一拍额头:“看我!我才不是说你招弟表姐经人介绍去做服务员么?那人就是这赵家小女儿的堂哥。她好像是叫做什么——赵阳或者赵良?——大概是这么个音儿。” “赵良。” 世界就是这么小,因为赵良这个人平日里在姚菁面前“太过具体”,姚菁居然忘了她也姓“赵”,赵家村的赵,赵平安的赵。 “看来你们认识!”彩旗笑道,“那丫头是被他爹宠坏了,从小敢骑在她爹头上撒尿。前不久我路过时候见了她都没大认出来,头发染得黄黄的,坐日头底下吹泡泡糖呢。” “哦,不怎么认识。”姚菁道,“也不是一个班,勉强知道名字而已。” 中考结束后,学校异常的安静,贾云、芳芳都毕业了,李老师也调回教育局去,在学校里亲近的人都随着中考这个节点的流逝而和王二花这个人暂别。姚菁略略感到有些冷清。 已是初三的李如雪、许天笑、张全、董欣都不见了踪影,初二的许强和赵良分别继承了许天笑和李如雪的地位和风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大范围去认兄弟姐妹,把自己在学校里的势力增补得更大。 许强放出话来:“现在,笑哥可已经不是个初中生了,他在城里兄弟更多,有许多社团,和电影里一样。我这儿虽说只是个分部,但是是最强的分部,你们跟着我日子肯定更好。” 赵良那边的竞选宣言就更独立,她并不依靠李如雪,只有狠狠一句:“不听话的,就走着瞧吧。” 这俩人一样的分不清态势,不知道为虎作伥的伥鬼,在没有老虎开路的前提下只是吓一吓人的鬼。尤其是许强,仗着自己倚靠着许天笑,又脱离了许天笑的直接控制,直把自己当许天笑二号。 但说白了,许天笑明摆着不把这里的任何人当做人,包括许强。若是许天笑还能再回头看镇中学或里头的任何人一眼,那可真算是他心理有毛病了。就更别真能提给许强撑什么腰。 许强坐在曾经许天笑喜欢坐的车篷底下,抽着烟和赵良说话儿——他们已经形成了在这里聚会的习惯,所以哪怕人数不够,他们也不自觉在这里遇到。 许强向后摇着自己发黄的厚重刘海,和赵良商量未来的事:“明年初三了,学校的纪律还是要靠咱们,虽然笑哥留下那些规矩不能破,可咱也得有自己的特色不是?” 赵良本就看不上许强,又怎么会和他谈这些?她上下打量着许强那臃肿的身躯,冷笑了一声:“你的大业和我没关系,咱俩可是各走各的。” 许强对赵良也没半点抬举。他觉得他是许天笑的二把手,赵良是李如雪的三把手,这样算下来,现在赵良该自动成为他的二把手才对。于是他也笑说:“你?你会什么?你行么?也不想想从前你被王二花那种货色都压着打呢。” 赵良懒得和他搭话,站起身来准备走。 许强一把拽住赵良的胳膊,喷出的烟味几乎扑到赵良脸上:“我还没说完呢——以前有笑哥压着,现在——嘿嘿,咱不得给新规矩开个头?既然说到王二花了,干脆拿她杀鸡儆猴,让那些不长眼的都看看!” 赵良眉头拧得死紧,厌恶地甩开他的手:“你想去做,你就去做好了。我可告诉你,想让我服你,你最好把事情做得漂亮些,别到时候丢了人还连带着我。” 许强被噎得脸一红,恼羞成怒:“王二花这事我干定了,到时候全校都服帖了,你可别后悔没跟着捞好处!” “好处?”赵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就凭你?还有你这身烟油味儿腌透了的肥膘?”她毫不掩饰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驱赶什么秽物,“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许强,别以为坐在这儿你就是许天笑了。” 说完,赵良再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决绝,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许强被她连番抢白,气得脸色由红转青,狠狠地把手里的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朝着赵良的背影低吼:“赵良!你给老子等着瞧!有你求老子那天!” 其实赵良用的也是激将法,她乐得有人先去开这个头,好给她把道路清扫开来。 只是许强这蠢猪是既无算计也没筹谋,他能想到最立威的法子,居然是故意骚扰、欺负王二花——好几次下课后,他故意走得急匆匆地冲上来,一身横肉撞开人群,侧身推倒王二花,然后插着兜哈哈大笑,取笑王二花趴在地上像个癞蛤蟆。 姚菁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发什么神经——倒也没起冲突,敷衍过算了,不想惹事。顶多是减少外出的频率,这许强也不见得冲到教室里来闹事。 但每每有做体操或者体育课这种时候,是避免不了许强来骚扰的。许强故意上前来捏着王二花瘦弱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揽,说些侮辱性的话语: “好久没碰你了,没想到你还这么瘦。” “身子洗干净没有?等着爷晚上来找你。” “......” ——搞完这些,他再笑呵呵扬长而去。 许强又不是许天笑,还会权衡一下利弊,他只图一时之快。姚菁起初只是忍着,许强见状更是得意,把这沉默当成了怯懦,变本加厉起来。 姚菁算是看出来,他这是苍蝇式的欺负人,一次又一次挑战你的底线,叫你难堪,叫你和吃了屎一样难受。 一朵再芬芳的鲜花,插在屎坨子旁边,别人也会避而远之。再加上赵良也不太平,四处吹二花的脏风,搞得王二花的名声总是受影响。 除了二花,许强也骚扰其他女生。 他别的没学会,学了许天笑的风流去交女朋友,为此竟自作主张举办起校花比赛来。每到课间,他就站在楼道里,对女孩子们指指点点,评出几个白嫩又娇小的姑娘来,扬言要找她们玩一玩。 张涵涵也包含在这个名单里,她吓得哭起来:“那个猪一样的家伙,真是无法无天了!二花,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过不几日,许强居然真的欺负到张涵涵头上,听说当着众人的面,他把张涵涵的辫子抓起来舔了一口。 张涵涵把头发剪短之后,还没有停止哭泣:“二花,你说话呀——他那样欺负你,骚扰你,你难道受得了吗?我一想到他那只猪手要挨着我,我就犯恶心!” 姚菁安慰她:“先告诉你爸爸吧,你爸爸对你那样好,会保护你的。” 张涵涵说:“让我爸为这事儿来学校专门去骂他一句,倒好像坐实了我被他侮辱过一样。再说他毕竟也没把我怎么样,我爸也师出无名。你看老师们也都懒得理他,由着他侮辱学校的女生——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不和赵良去凑一对儿啊,他俩互相祸害不好么。” 是啊,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利益,许强和赵良是不会体会到受害者的感受的。 解决许强,就好比解决一头钻入羊圈里面的野狗,不能驱赶他出去,因为他会返回来报复,也不能暂时用牧羊犬压着他,因为一旦牧羊犬走开,他还是会反扑。最干净的解决办法,就是找猎人或是羊圈的主人来,在羊圈里一枪崩了它,否则永无宁日。 谁是猎人,谁是主人,谁有猎枪? 第53章 处理苍蝇要用苍蝇拍2 姚菁本想着忍一忍,忍到暑假过了再说——搞不好许强不来上学那是最好了。谁知道忍了一周,许强变本加厉。课间做操的时候,许强借着人多,故意冲上来,一只手飞快地从二花的胸前掠过,实打实留下一个漆黑的爪印,继而回过头,当着人群喊道: “哟,不算小呢!” 青春期才发育的女孩子们,因忌讳着身体的成长而被迫穿着宽大的衣裳、弓着长高的脊背,饶是这样,还要接受不良之人的议论和嘲笑。许强这一声喊叫无疑是一种剥削式的侮辱,更别提他刚才已实施了确实的猥亵行为。 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却无人敢出声制止,许强的狐朋狗友们故意散播着侮辱: “是不小呢,抖来抖去的,故意勾引人呢。” “可不是,圆溜溜的。强哥,手感咋样!握得住么?” 女孩子们嫌弃地站在另一边,此时她们同样遭受着言语凌辱,可是她们不敢惹事儿,只能低下头默默忍受。 许强愈发嚣张,嘴角挂着痞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女生们身上游移。 他用眼神猥亵周围的女孩子。 姚菁微微一笑,好似并不被这次被猥亵影响到,她挺起胸膛,对准许强张嘴就是骂,声音响亮,语调平稳,字节清晰:“许强,你妈也是难,既要养大你这样的孽障,还得忍受你在外丢人现眼。你妈的奶袋在你嘴里塞着的时候,怎么没把你憋死呢?依我看,你大概是读书读烦了,想你妈了,想喝奶了——想喝奶何必大声说出来呢,回家去找你妈不就行了?” 许强大约是没想到,受到侮辱的王二花居然嘴皮子这么利索,随着周围女孩子们不可思议却暗爽的目光扫向他,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才那股得意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扒光了般的难堪。 “你——**的,你再说一遍?”许强上前一步,逼近王二花,眼中凶光毕露。 “我说——”姚菁高声说,“你爹生你的时候该射在墙上,苦了你妈怀胎十月,生出你这没皮没脸更没根儿的太监货色。” 她根本不惧这令少女们避讳的话题,高声说出他们平常不敢直面的羞辱,并如数返还。大家呼朋唤友来看新闻,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 许强的脸由红变紫,一个巴掌狠狠挥向王二花,不曾想王二花竟灵活躲过。他气恼地去找帮手:“都看什么呢?妈的给我把她处理掉!” 姚菁继续高声道:“怎么,你平常欺负女孩子的话,现在反说给你听你就生气了?看来你的心眼儿比你的根儿还小呢。” 这回许强可真是彻底失控,他一把揪住姚菁的衣领,怒吼道:“你他妈找死!”说着就要动手。 早就有人把闹事的事情告诉了老师,班主任张勤恰恰赶到,他大喝一声:“还不住手!反了你了!”张勤冲上前,一把拉开许强,怒目圆睁,“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你撒野的场所!” 许强稍停了一下。 许强平日里跟着许天笑犯浑,虽然不怕老师,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仗着许天笑的势力才敢对老师那样横。他明白光靠自己还是不够分量的——有时候和许天笑一起犯的错,老师却总罚他一个人。 可这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哪里能受得了这个侮辱,干脆破罐子破摔,要突出一种“谁也别惹老子,老子什么都敢干”的无赖霸王形象。 所以他在张勤的眼皮子底下,还是就手抽了王二花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下去,王二花脸上瞬间浮现红肿。 张勤一下子冲上来,对着许强就是狠狠一巴掌,许强的胖脸都抖了好几下——不听话就算了,还面对面的挑衅——老师有老师的尊严,老师也是有脾气的。 许强被这一巴掌扇懵了,两秒之后他发狠话:“姓张的,你最好不要后悔,老子找人弄你!” 张勤说:“你能!你厉害,我等着!”说着喊站在旁边的两个学生:“你俩过来。”——叫的就是许强手底下两个男娃。 这两个男娃又不傻,平日里他们跟着许强也是狐假虎威,真对着老师,认怂比认爹还快。张勤一叫他们,他们立即逼着手站出来。 张勤说:“你们把这畜生给我捆起来,送到教务处去。” 两个人不敢耽误,脱下校服就把许强捆起来,一人拉着一边往教务处去送。 许强一边走还一边骂:“老子怕谁?妈的老子要你们都死!” 学校很快请来了许强的家长——他父母都来了。他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个弟弟。父母过度宠爱造就了他这样的脾气。他父亲忸怩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母亲就站在他身后,他们被迫替儿子来接受教育。 刘刚抽着烟主持,范雄和张勤站在一起旁审。 张勤首先提出:“他当众猥亵女同学,还动手打人,甚至威胁我说‘要弄我’。这样的学生,我们教不了,你们带回去吧。” 许父局促地站起来,低矮的身材和儿子的臃肿形成对比。他陪着笑:“男娃血气方刚,一时间没管住自己也是有的。我保证他下次不敢了!” 张勤说:“许强在学校犯事不是一次两次,这次的问题比较大,经过我们再三考虑,决定还是让他退学。” “退就退!”许强喊,“老子离了学校到社会上去,你们这群老家伙们都等着瞧!” 这话一出,许母一下子奔上来,给了儿子一耳光:“你个畜生!你真是个——”后面那句因许母的哀嚎而折断,不知她要骂什么,但许母只是干嚎没有眼泪,两只眼晃来晃去观察老师们的脸色——很明显她只不过是做给学校领导看的。 许强还在嘴硬:“要退就退,都别磨叽,老子本来不想读!不读书能咋的!” 一直沉默的刘刚听罢,冷笑了一声,道:“那好哇,打明儿起,你不用来了。” 许父还要再说一会情:“领导开开恩,我还指望着他学出来,挣钱养家呢。” 刘刚瞥了满脸堆笑的许父一眼,慢悠悠抽了一口烟,冷笑道:“儿子生下来,你就得教好啊,莫说学校容不下他,只怕到了社会上,社会也容不下他呢。” 许父的嘴角抖了几下,又递过几根烟去,腆着脸说:“求领导再给个机会吧!我保证他没有下一次!” 刘刚站起身来,道:“别废话了,还等什么呢,你没听见他横的和什么一样,我可不敢要。”说罢,无视许父,竟直接走了。 许父弯着的身子逐渐恢复了正常的曲度。他想了想,把烟装回烟盒里,坐在刚才刘刚坐着的地方,又向着张勤和范雄尴尬一笑,问:“你们做老师的,到了最后关口,怎么不为学生再说说好话?” ——这意思,竟是责怪他们没劝劝刘刚似的。 范雄吸了一口烟:“老乡,学校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儿子的意愿也很明确,这是双方都同意了的事情,你又何必再强求呢?这孩子强壮有力气,不读书也有其他活路,你也别把眼睛都放在学校。” 许父苦笑了一声:“我听说过——你们是欺软怕硬的,从前有个什么局长的儿子在这里为非作歹,你们一只手指头都不敢动他的。” 范雄望着他没说话,冷笑了一下。他早已经见惯了无理取闹的孩子和无理取闹的家长,动气只会伤了自己。 许父拉起许强,讽刺似的又笑:“走就走,孩子在家好好的,在学校就这样——说到底,还不是被你们教坏的。” 这一家三口就彼此牵拉着回家去了。 张勤气得摔了手里的一支笔:“这简直是子不教父之过!我还可怜他养这儿子不容易呢,现在看来,他也是非不辨,混蛋得很。” 范雄把烟灭了:“二十年的老教师了,你居然还能生起气来,和小李似的。依我看,你还是下班路上小心点,那小子是个混账,谁知道他能弄出什么事来。” “哈!”张勤说,“我怕他?我巴不得他来,我才好狠狠教育他一顿。每每碍着老师的身份,我是太纵容他们了!” “你别气!气出病来没人替!”范雄开玩笑说,“你得像刘校长学习学习,你瞧刘校长,天大的事情下来,我也没见过他生气。” “他?呵。”张勤对许强的愤怒很快转变为一种对刘刚的鄙视,“要没他,指不定我还多活两年。” 庄生镇中学的执行校长、教导主任刘刚患有心脏病,他可不是不生气,是不敢生气。 本来他不能抽烟,可遇上事儿的时候,他也没个别的消遣方式——今天他又去处理学生间的不太平,所以烦躁之下抽了半根。 回家后,刘刚没有立即开锁,只是在楼道窗户边站着,想借着夏天的晚风吹去一身烟味,他可不想把烟油等任何不好的东西带回家,以免影响到自己的宝贝女儿。 刘初初是刘刚的独生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第54章 处理苍蝇要用苍蝇拍3 刘初初是刘刚的独生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刘初初和李如雪同一级,已结束中考,从县城回家来度暑假。 其实刘刚家住在城郊,距离县政府也不过十公里,初初坐车也能上学。但刘刚夫妻心疼姑娘身子弱,所以专门在城里租房陪读。 刘家已经计划好,等到刘初初顺利考上高中,就要在县城买房,可是这计划一年推一年,总是不见成效。说到底,刘刚的工资实在太过微薄,而刘妻更是因为照顾女儿没有收入,买房遥遥无期。 刘刚也想找渠道调到城里去,可是近来的风向实在不好。庄生镇中学的实绩太落后,听闻县里有取缔这所中学的想法,所以到现在都不肯委任正式校长。取缔后,庄生镇中学大概率要被合并到城郊的新和中学——那依然是个乡镇中学。 刘刚在庄生镇混了十年了,去新和中学大概率连副校长职务都保不住——这不大可刘刚的意,所以刘刚还是想找条门路直接去城里。只是他清廉半生,已经年近四十,没能有一丝有用的人脉,也实在拉不下脸去求人送礼,只能暗自郁闷,感叹天不识人。 楼道里最后一点暮光沉下去时,刘刚才慢悠悠摸出钥匙,金属的凉意让他想起医院不锈钢长椅——女儿做心超时他总攥着这把钥匙。隔着铁门,家里传来妻子和女儿细碎的说话声,还有碗碟轻碰的脆响,他深吸一口,确定周身再无烟味,方才转动了锁芯。 门开处,暖黄的灯光和饭菜香气涌来,妻子正端着汤从厨房走出,见他便笑:“回来啦?初初正念叨你呢。” 客厅里,女儿刘初初窝在沙发上看书,闻声抬起头,脸上是带点依赖的笑容: “爸爸。” 这副画面像柔软的棉絮,瞬间填满了刘刚胸腔里因前途未卜而生的空洞和焦虑。 想到学校里那群专专惹是生非的狗崽子,再看看温柔乖巧的女儿,刘刚心里就更加割裂——他烦死那个如同病菌繁殖器皿一般的学校了。 他不是不知道青春期的孩子们难管,但每次面对那些叛逆的面孔,他总忍不住想起自己女儿那脆弱的心脏。有时候他看着那群学生,真想大声质问他们为何不懂珍惜,若是他们那些无用的心脏给了女儿,她是不是就能拥有一个健康的青春? 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念头太过荒唐。 刘刚也不是一直都这样,从事教育行业这么多年,他深知教育并非简单的对错,但现实的无力感让他只能选择冷眼旁观。所以他逐渐将愤懑深埋心底,奉行“无为而治”,他认为但凡学校学生有了冲突,那两方都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挨了板子他们自然就会消停。 这种心态虽让他少了些烦恼,却也让他对教育事业渐失热情——又或许这二者是相互影响的。但刘刚也无心深究这些深层原因,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去城里的事情。 “再过两天出成绩。”刘妻给刘刚夹菜,说,“房子的事——” “保准能考上吗?”刘刚紫色的嘴唇咧开,笑着问女儿多要一层保证。 初初说:“我是平常心去考的,而且这次试题难度也和平常模拟考差不多。”——初初平常的成绩也很好,总能保持在班里前几名。 “可不可以冲冲优基班?”刘刚开玩笑似的,温柔给女儿夹菜。 “你看你!”刘妻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轻声说:“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回家,你总是问成绩!你再问,连我也要生气。” 初初抿嘴一笑,并不觉得有压力,她在父母的爱意里抬起头:“这估计不行,爸爸,我的物理总是读不懂,拉后腿了。” “不怪你不怪你!”刘刚急着为自己解释,“爸只是随口一问,你别太放在心上。爸已经很满足了初初!” “爸爸,到高中我会继续努力的。我可以读文科,以后和爸爸一样做个伟大的老师!” 刘刚心中一暖,看着女儿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那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在女儿的甜言蜜语中舒展开来,连紫色的嘴唇都泛起一丝柔和的红色。 吃过饭,初初睡了。刘妻接续之前房子的话题:“房主又催了——要不是看着李哥的面子上,他估计都等不住了,现在房子紧俏得很。” 刘刚说:“他要全款。”——说了四个字又不说话了,刘妻明白,家里没有那么多存款。 “李哥那边?”刘妻试探着。 “李超那人,交心不得。”刘刚说,“早晚他要出乱子。” 刘妻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清高?李超收钱办事,到底也是给别人办好了事的,不然别人也不来找他。咱们也不是非要和他交心,借了钱,再还他就是——你不是也帮着照顾他闺女。” 吊扇叶片切割着凝滞的空气,发出单调的嗡鸣。 刘刚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眼下也只有他了。” 刘妻掰着指头:“房子一共八万六,眼下咱们有五万,你再借五万吧,免得有什么手续短了手——反正要借钱还钱的,三万和五万数目上也差不了多少。” 刘刚“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女儿卧室紧闭的房门上。他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门推开一条缝。女儿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单人床上,呼吸均匀,睡颜恬静。这副景象像一剂温柔的止痛药,暂时抚平了他心中因借款而翻涌的苦涩和屈辱。 夜色如墨,远处县城的方向灯火璀璨,勾勒出高楼模糊的轮廓,那里有他渴望的、能为女儿提供更好生活和医疗条件的未来。霓虹的光芒遥远而冰冷,映在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陷的眼窝里,如同一个遥不可及又充满讽刺的梦境。 这日清早,刘刚去上班,刚烧开的茶水还没凉一凉,就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 “你——你快回来。”刘妻声线颤抖地对丈夫刘刚诉说危情,“早上起来——早上起来,初初就发现房间里撂下这么一张纸。你快回来看看,初初吓得手都冰了!” 刘刚心猛地一沉,立刻骑着自行车赶回家中。推开门,只见初初脸色苍白蜷缩在沙发上,吓得像个六神无主的小猫。再看客厅陈旧的黄色木质茶几上,那张纸赫然在目,刺眼得好似一个白色黑洞。 “走着瞧小心你姑娘”——八个大字,没有标点。这些字都是在报纸或类似刊物上剪下来的,大小形状都不一样,粘在一张不知从哪撕下来的白纸上。 刘刚紧握双拳,额角青筋暴起,怒火中烧。但他看完后,第一时间是压下生气,把这纸揣在兜里,轻抚初初颤抖的肩,低声安慰:“别怕,爸在。这都是学生们的恶作剧,小玩意儿。” 初初泪眼朦胧,紧拽着刘刚衣角:“爸爸,学生会这么坏吗?” 刘刚笑道:“恶作剧,真是恶作剧,过两天我让他们来给你道歉。你也累了,快去爸爸妈妈房间休息吧,我和妈妈商量一下。” 初初关上门后,刘妻怒不可遏,压低声音道:“是谁?我抓到他绝不轻饶!什么样的孩子居然还敢威胁老师!” 刘刚心里明镜似的。镇中学这些学生,自许天笑来了之后,就像病菌传染一样坏了一大片。打死吕圆的事情他还没从心里放下,现在又闹出这种事,他很明白,那群小畜生是没有底线的。 “报警!”刘妻说。 刘刚摇了摇头,道:“不要紧,别闹大,闹大了他们还要报复的。你看着初初,我去找李超,让李超把人抓了,静悄悄处理了就是。孩子面前,你别生气,保持冷静,千万别吓到初初。” 刘妻只得点点头。 李超听刘刚说完这事儿,把这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既不深究原因,也不查探来源,只抬着下巴递给刘刚一支烟,道:“这事儿明摆着呢——学生报复。其实你知道是谁吧?” 刘刚沉默片刻,深吸一口烟,回忆起许强那挑衅的眼神和嚣张的语气,烟雾缭绕中眼神愈发冷峻:“我心里有数。前几天有个狗崽子刚被领回家去教育,走的时候说了狠话。” “什么人?” “不值当说的人。”刘刚又吸一口烟,“初二的许强,那个胖子,实际上是跟着许天笑混着吃饭的混子。” “许强?”李超一时间对不上号。 刘刚拿出一张照片来——那是一张班级合影,许强站在角落,肥大的校服遮不住那副横行霸道的神情。 李超眯眼审视:“行,明白了。你要怎么个处理法?” 刘刚说:“规矩怎么来的,你就怎么办嘛。我只说两条,我闺女有心脏病你不是不知道,今儿这口气必须要出。还有,未免他生什么报复心,最好找个别的原因处理一下,这小子抢劫偷窃什么做的。” 李超似在思量。 刘刚站起身来,思忖几秒,声音缓和,态度良好:“超儿,咱俩一同进的单位,又一同结了婚生了孩子。你我的闺女那是不分彼此的,要说前不久你帮我找房子的事,我还没好好谢你,只等着咱俩闺女都考上一中了,我一同谢你!” “兄弟。”李超这才笑了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见外了,等我的消息吧。” 第55章 处理苍蝇要用苍蝇拍4 这之后,同学们再也没见过许强。他那群弟兄们也都作鸟兽散,校门口的喧嚣仿佛也少了些戾气,大家也安安分分读了几天书。 张涵涵说:“终于算是把初二应付过去了。二花,你该又是第一名吧?” 姚菁抿嘴一笑,收拾着书桌,没说话。 张涵涵说:“自打你上次教育了许强一顿,现在学校里的男生也都不怎么敢和女生开玩笑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真是后怕他再报复,许强难道被开除了吗?考试都没见他来呢。” 姚菁淡淡道:“谁知道呢,或许转学了吧。” “也是。”张涵涵笑道,“他可是气坏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你教训得哑口无言,脸都绿了。他要不转学,在这里可就真混不下去了。” 姚菁没说话,继续整理书本。 张涵涵背起书包:“那我先走了,我爸已经在校门口等我。二花,那就下学期再见啦!”她欢快地走出了教室门,迎接美丽的暑假去了。 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蝉鸣的聒噪和姚菁手底下书本翻动的窸窣声。她将最后一本课本塞进书包,拉链轻响,动作不疾不徐,仿佛这喧嚣的暑假也激不起她心湖的半点涟漪。 她只是静静坐着,一边等人一边想着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中考已经出了成绩,但在镇中学的精英榜上没有挂出李如雪的名字——很显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刘刚把李如雪的成绩隐藏了。但这也侧面说明李如雪的成绩在姚菁的预料之内,这件事并未让她感到意外。 第二件事是,许强的消失并未引起太多波澜,毕竟他在学校的名声早已狼藉,但姚菁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为了备考,姚菁暂没有精力,她装作不经意的,“拜托”了贾云去打听。 “二花?”芳芳笑眯眯探头进来,“我来咯!” 芳芳和贾云今天去县城,所以清早就给校门留了条子,说放学的时候约二花一同吃砂锅——二花就是在等她们。 芳芳很高兴:“贾云和我都考的不错,现在就看分学校怎么分了。我当然想和你们一起读书,但是我的成绩稍微差点。哈哈,但是不要紧,一中也好,三中也罢,都在县城,咱们总能遇到。” 姚菁为她高兴,因为她的分数之前还比较危险,没想到初三的冲刺有了成果,芳芳稳稳跨过了高中线。 姚菁希望朋友能好,尤其是芳芳这样的好朋友。 一路上芳芳和贾云叽叽喳喳地说着趣事,姚菁也没听进去几件。后来贾云终于记起了姚菁的嘱托,说起了许强:“哎呦,二花你听说吗?——许强瘸了。” 这事正中姚菁心怀,她微微皱眉,放下筷子,装作漫不经心轻声问:“怎么瘸的?” “哈。”贾云很高兴似的,“真是报应不爽!他学电影里给别人下威胁信,被派出所抓进去审问了几天。听说他进去的时候就尿了裤子,但还死不承认,后来不知怎么回去就瘸了——我有个姨娘是他们那个村的,大概是这样,细节我也没怎么打听。这可真是自食其果,哼,他总以为没人治得了他!” 后面芳芳和贾云讲什么,姚菁再没听到,她的心沉了又沉,宛如吞下一颗铅球。每每她射出去的箭矢,总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解体重装,威力好似散弹枪。而至于这股力量是什么,她不知道,也许就是人心吧。 人心背着人心,是不可预测的薛定谔,那盒子里装的从来也不是猫。 时间推动着人一步一步往前走,暑假就这样悄无声息来到了。 自打上次大花儿的亲事黄了之后,王锦旗和从桃花还没从那鬼神之事中缓过神来,对大哥一家也就略失了关注。王红旗还是整日出去喝酒,喝醉了就摔东西,也是不见什么好转。姚菁可不想在这满是霉菌的家里坐以待毙,她要去打工攒钱。 晚风凉爽,大花二花姐妹俩在房顶上一边纳凉一边搓青青的麦粒儿。大花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城里打工,可是我——我得照顾爹,爹也不会让我去的。” 姚菁说:“怕他做什么?” 大花说:“奶奶也不会让我去的。奶奶可痛恨女人在城里打工,奶奶说那是丢人现眼。” “她不是在矿上工作?” “她说那是为组织上工作,可不是伺候老板。” “管他呢。”姚菁翻了个身。 “你真厉害。”大花看着妹妹的背景,“我佩服你,你什么都不怕,不怕挨骂,不怕挨打,也不怕他们生气。” “气死自己是他们自找,关我什么事。”姚菁躺下去看着星星。 大花噗嗤笑了一声。 “你没想过以后过什么日子吗?就比如——以后怎么生活?”姚菁梦呓般问了一句,还没等大花回答呢,她居然在晚风中睡着了。 姚菁又梦见了宋宁远。 很模糊的影子,仿佛宋宁远只是一个熟悉的梦魔一样,仿佛宋宁远并不曾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伴过,而是她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下幻想出来的一个影子。 梦里,宋宁远还是那样温润成熟,衬衣的长袖卷起来,开会开得有些疲劳。他看着电脑,听着她的汇报,微微皱着眉毛,说: “关于投资那个本子的事,我想还要再慎重,目前这类型的太多,出头很难。我觉得你现在可以稍稍沉下心来做些有厚度的东西,你不觉得你现在有些太逐利了吗。” 梦里,宋宁远还是每天要洗澡,他从浴室出来,裹着浴袍整理头发,即使已经四十岁,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他看着玄关一堆的商品,说: “很奇怪,你最近买的东西与从前的风格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大相径庭。有点幼稚。” 梦里,宋宁远还是习惯早起,他刮着胡子,故意躲开睡意娇憨未婚妻凑上来的脸,说: “别闹。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样子。” 工作、婚姻、爱情等等——她那时热情太高了,忽略了那段时间他好像总是否定她。如今在梦里,站在第三角度她才看清,原来一切背叛早有预兆。 姚菁无法纯粹地去恨宋宁远。 甚至在梦里回忆起宋宁远背叛她时的一些蛛丝马迹的时候,姚菁都不是一腔怨毒的看这一切,因为她也不敢对天发誓说自己对这段感情、这个婚姻付出了百分之百的真心——他们早就说好,若是不合适就分开,他们说好婚姻只是彼此各取所需。 而她难过、伤心,很大程度上出自于他对规则的挑战——婚姻也是规则,他不想继续可以早说,为何要背叛他们的誓言。 姚菁知道自己其实是爱他的,所以她还是哭了。 梦里她就这样流着眼泪看着自己的前一世,算是一种放肆的祭奠。 她很现实,既然回不去姚菁,就得做好王二花。当她哭够了,她就站起来,自己对自己发誓: “等着吧。” ——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哭着醒来后,才发现只是短暂一梦。大花还在一旁搓麦粒儿,已是半筐。 大花说:“说着话儿呢,你就睡着了,刚才我一看,你哭了。” 姚菁抹了一把眼睛,双颊犹且湿润。 大花靠近些来,问:“你有什么苦衷,可以和我说说吗?憋在梦里怎么行?” 姚菁还没从梦里抽离,只是坐起来抱着膝,淡淡摇头:“没有苦衷,只是做了噩梦。” 不是不愿意说,是大花确实没办法理解。大花尚还是在贫穷的物质环境里挣扎的小孩,可姚菁是溺毙在精神浪潮里的成年死人。 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姚菁必须要让大花相信眼前此人就是自己死而复生的妹妹、适应这个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妹妹,否则她将一辈子带着对二花的怀疑,届时不知又要生出什么是非。 说白了,她还不完全信任大花。 大花说:“你才问我以后想过什么日子,我还没想好,你就睡着了。” “嗯。”姚菁抽了抽鼻子,“那你想好了吗?” 大花弯着脖子:“当然也是想念书,可是念书也未必有用。上次你说招弟的时候,我就考虑过,我还是想学一门手艺。” “什么手艺呢?”姚菁问。 “什么手艺也得师傅教吧?——可是我这样的人,哪有师傅愿意要我?” 姚菁一笑:“学校里有老师呀,老师是不会挑学生的,一样都教。” “可我从没上过学——上学不是要一级一级读过去吗?我岁数这样大了,人家也不给我机会再读一年级吧——而且也没有钱。”大花的担忧太多了,一个接着一个。 但话说回来,没有钱确实是个问题,就算是去考成人考试或者读技校,没有钱是不行的。姚菁暂时也没有可以赚钱的法子,龇着牙轻轻“嘶”了一声。 大花把麦粒搓完,手掌心也是一层茧子,她用这双手握着妹妹的手,眼里似有星海:“二花,我说着玩的,别愁我。你要好好读书,读出去,走出去,和你从前说的一样,去看大海,去看海鸥,不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熬着了。” 姚菁苦涩一笑。 这种苦涩是为大花。 大花有些感叹,说二花:“从前你总是不肯和家里人亲,和我也不亲,宁愿自己铺个门板睡觉,也不肯和我睡在一个炕上。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甚至也不愿意我拉你的手。可是自打上次你伤了头之后,你真的好像变了一个人。” “爹打我的时候,你会护着我,你会为了我冒着大雨去找大夫,你还会不避人的带我去校园走一走,甚至愿意为了我的未来去计划——二花,我心里真是很满足了,我有你这么个妹妹,心里没有别的遗憾了。” 都是姚菁随手随心的事情,大花一件件都记着。 第56章 赵良的良心1 解决钱的问题,姚菁暂时还没有好办法。 姑姑彩旗说,杨家铺子招日结的葡萄园散工,问她愿不愿意一同去打工。 姚菁自然是一口应下。 大花说她也要去。 王红旗说:“你?你去了谁给我做饭?” 大花说:“你去讨饭吃。” 王红旗就抡起棍棒来。 王彩旗拦下哥哥的棍子,铁着脸:“丫头们大了,开始赚钱了,你却不放手。我问你,大花日日在家给你做饭,能给一贵做出个媳妇?还是能给一贵做出彩礼?你喝酒喝的连轻重都不分了!” 一说命根子王一贵,王红旗的声儿就弱下来:“那我也不能饿死。” 王彩旗说:“干粮挂在房梁上,饿不死你懒死你。” 彩旗在娘家没地位,可拿捏大哥,她还是有一套的。当天她就带走了大花姐妹两个,说是住在赵家村方便些。 姑侄三个轮流骑着三轮车,嘻嘻哈哈迎着夕阳往有钱的地方走。彩旗噢噢噢地叫着,夕阳橘色光辉打在她本就高原红的脸上,衬得她好像喝醉了似的。大花就开始唱歌,一唱歌她就不结巴了,唱得还蛮好听。姚菁忍俊不禁,也只得跟着瞎嚷嚷。 三个人各吼各的,仿佛三只不成熟的母猩猩。 葡萄园的主要工作是酿酒葡萄的扶枝,就是用绳子把已经结了果的葡萄拴在架子上。这是一项极简单的活儿,几乎不需要什么技术,跟着干就行。 姚菁的一双手没干过什么粗活,连同大学半工半读的时候,都只是冒充毕业生去干些文职类的工作。二花看来也不干什么粗活儿——相比大花的手来看,二花只有写字的手有茧子——侧面也印证大花极宠着二花,几乎没让她劳动过。 这可就把姚菁累坏了。 大太阳底下,一双手扣进满是绒毛小刺的枝叶里面去,好不容易绑上的绳子动不动又松开。干活的质量不行,工头骂人骂得好似开机关枪。 姚菁真是很抱歉——她确实没干好。虽然看上去很简单,可她实在做得太差了。 第二日工头点名的时候就不肯再要她,彩旗求了许多次,工头都摇头:“你别让我难做!她做的那些条子全掉下来,果子都不知道摔坏了多少!我没让你们赔算不错!” 姚菁自告奋勇:“我不干那个,也可以挑草!” “哼。”工头说,“你?你这个身子,养在炕上都不敢开窗,怕风把你吹坏。几十公斤重的草,你搬都搬不起来,还扛呢!你别捣乱了,让开让开。” 旁边的婶子嫂子们就笑起来。 一股委屈从姚菁心里腾起。 从前哪怕被拒绝,她心里也只是倔强的认为是他们不识货,现在为了一口饭从最底层干起,她发现自己是处处不如人了。 委屈归委屈,很快她就从这种坏情绪中抽离。此路不通再找别路,一盒香烟就贿赂了搞介绍的大姐。大姐接过香烟,眼神里多了几分柔和:“你这丫头,倒是个机灵的。我手里还有个叠纸盒子的活儿,虽然价钱低些,可到底在大棚底下不用晒太阳。” 姚菁一口就答应下来。 叠纸盒子的活儿看似简单,却也需要几分细致。姚菁坐在大棚下,手上的动作逐渐熟练,等日渐西斜,她觉得自己已经麻木得像一个机器了。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骨头咔吧咔吧响了个遍——一点都不比扶枝轻松。 扶枝一天三十元,管一顿饭。叠纸盒子不管饭,按件算工钱,姚菁这多半日,结算了十三块钱。 想起从前,宋宁远陪她简简单单吃一顿午饭,也得三百打底。那时她从不觉得这三百块钱有多贵,如今却为十三块钱累得腰酸背痛。生活的落差让她不禁感慨,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不知人间疾苦,现在宋宁远要是能送来一顿饭,她甚至愿意原谅他百分之三十的过错。 苦难使人的需求和**都降得极低。 晚上姐妹俩睡在一处,大花感叹:“要说招弟儿不愿意在家,非要去城里打工呢。端盘子可比晒太阳幸福些——赚的也多些。” 姚菁的手指头酸疼酸疼的,简直好像把关节泡到一杠醋里头。 大花听见妹妹低声的抽气声音,商量着:“要不你别去了,你这手是用来写字的,也干不得那种活儿。” “不。”姚菁搓着手,“我想好了。咱俩一天能赚五十,一个月就是一千五。这一年,我要教你读书写字,到时候去考成人自考上大学或者读技校。你不是说你要上学吗?这就是你的学费。” “哈?”大花一下子坐起来,“你说什么?” 姚菁把手放在屁股底下压着缓解疼痛,语气无比坚定:“成人自考,上大学去!” 大花有些惊喜,她想笑,但是又好像带着些许戏谑:“你又给我讲故事了。我?我能去上大学?” “你就说,你去不去?敢不敢去?要不要去?”姚菁指节酸得龇牙咧嘴,一连三问。 大花羞怯一笑:“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其实我却也去不了,一贵和爹那个样子,没我他们怎么办?——其实去不去又如何呢?我只当自己已经上过了。” “不。”姚菁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但语气却很严肃,“正面回答我,你去不去?敢不敢去?要不要去?” “这——” 姚菁望着她:“别管别人,挨着了再说。” 大花定了定神,说:“去,要去,想去!” “敢不敢去?” “敢去!” “好,睡觉吧。”姚菁说。 此后姐妹俩也再没提过读书这个话题,两个人硬生生在葡萄园扛了一个月,一个晒得和煤球一样黑,一个指头都蜕了几层皮,长出了茧子。 一千多块钱到手后,姚菁拉着大花,办理了身份证,在银行开户,把钱存进了银行。 一本小小的存折在手,大花惊得有些不敢相信:“二花,你存过钱吗?怎么知道要这样存钱?” 姚菁不回答这个问题,握着大花的手,道:“大花,咱姐妹俩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大花连连退缩:“不要给我,不要给我,我靠不住的。” “靠得住!”姚菁强硬地把存折放在大花手里,“这不仅是钱,也是你和我的梦想。若是你靠不住的话,即便存折在我这里,钱也还是留不住。但若是你真把我们的梦想放在心上,那存折在谁手上都无所谓。” “你不要相信我——”大花的声音越来越小,“或者被爹发现了,或者丢了,或者...” “没有或者。”姚菁笑一声,“你是这家里的主心骨,哪怕是丢了,哪怕你拿去给爹花,只要你觉得值得,我绝没有意见。” 大花咬着嘴唇,手有些轻微颤抖,她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去承担这个重任。 姚菁觉得她有些可爱。 为了缓解大花的压力,姚菁笑道:“整数儿都存进去了,现在还有点零钱,辛苦了一个月,咱们去吃一碗凉皮吧?” 这大花倒是没意见,一口就答应。 小巷子里最是普通的一个小摊上,大花做主,大方地要了两碗大份的凉皮。大花开玩笑说:“从没吃过大份的凉皮,甚至没吃过整碗的。今生还是头一次呢。” 笑嘻嘻的话从大花苦兮兮的嘴巴里说出来,变成了酸的。 大花一边吃一边又和妹妹说之前关于梦想的话题:“其实我想做个厨子,因为做厨子能吃许多好东西。或者我想做个电影放映员,坐在那块布后面,满满的放一整盘电影。” 千禧年,村里许多人家已经有了电视,电影播放员已经是过去式了,但大花不知道。 但姚菁没反驳她,因为这是好事——有了钱,大花已经敢于说出自己的梦想了,大花敢做属于自己的梦了。 姚菁觉得大花适合去做个幼儿园的老师,因为她对孩子有耐心,二花从前那样疏远她,她也没计较。但姚菁没把这个建议说出来,个人的梦想该由个人去选择,况且现在是大花做梦的时候,她不应该出现在梦里。 大花就开始学习起来。 从一年级的书开始读,照猫画虎地写字、掰着指头算数,自学地极其认真。有时候姚菁也感叹,吴琴的两个姑娘智商都不低,可怜是环境耽误了她们。 王二花同学也初三了!初三的学生,各有各的忙。忙学习的,总是背不完的书,柳叶底下总有人在努力诵读;忙谈对象的,也总是有数不尽的腻歪,浓情蜜意化也化不开。忙着给家里收田下果的,就也还得以经济为重,请假回去收田,老师也不好说什么。 总之,千人万相。 这其中,赵良是最忙的。 初一新生才入学,赵良忙着给小孩儿做规矩,帮着教官军训,替老师看着学生唱歌。 虽然她已经初三,可她这么热心,刘刚也懒得理她,由她一天前前后后的瞎帮忙。赵良热心做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她想要树立起一个“好大姐”的形象,既有人情也有手段的那种。 可惜没人买她的账。曾经跟着李如雪混日子的几个女孩子,不知是厌倦了这种日子,还是认为赵良当不好这个头儿,总之集体活动她们已经不大愿意参与。 赵良的“大姐大”形象总是树不起来。 第57章 赵良的良心2 赵良有些着急,问当初的好姐妹们:“怎么?你们是怎么回事?说好做一辈子姐妹,可你们越来越淡漠了。” 有个女孩子砸着嘴:“这样玩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觉得很无聊。” 另一个女孩子也接话:“吃喝玩乐,一样都没有,日日耗在这里聊天,聊得口干。我倒是想着这日子快些过,中考完才好玩呢。” 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开始讨论她们听到的那种趣事,什么化妆术啦,什么模特大赛啦,总之活动丰富得很,比站在旧厕所前边聊天好。 赵良说:“我对你们还不够好么?每次去吃砂锅,我从不让你们付钱;出去玩,也总是我出谋划策。” 那女生不接话,另一个女生撇着嘴:“没人说你不付出,只是从前雪姐从不计较这些。” 几个人不欢而散,赵良也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最终她认为这种情况是因为没有充足的资金导致的。 从前的六人组,那许天笑本就有钱,没钱也有许强那些人供奉着,他们是不怎么缺钱的。董欣总是不少钱,但她也并不拿出来给大家,多是花在自己身上。李如雪她爹疼她,一要就给,那李如雪花钱也全看自己心情,谁说的话好听了或是办事得力,吃的喝的上面从不小气。 可赵良家里经济一般,无法养活一个小团体。 那就得找钱。 ——可是怎么找?像许强似的去抢?——她又没那本事,主要也还是缺少帮手。李如雪去抢钱,她爸能给处理,她去抢钱,可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 没有好背景,也没有白手套,更没有大胆子,赵良就想到了恐吓这条路。她想,那王二花不是有助学金和奖学金么?不是挺能赚钱的么?这不是个现成的肥羊么? 赵良就趁着放学来找王二花,话儿说得又直又白:“二花,你那助学金和奖学金能不能借我用用?大家都是姐妹,互相帮衬嘛。” 姚菁无语,心想这赵良真是越发过分了。 赵良又撕拉着王二花的袖子,显出一种亲昵又霸道的姿态:“你就当帮帮我咯,不然,我可不保证许强□□你的事情不外泄——那天呀,我可是拍了照片。” “哈。”姚菁心里笑了一声,原来她是想学坑害董欣的那一招。二花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姚菁只能从梦里了解一二,至于赵良是否拍了照,她也不得而知。但她心里觉得,赵良这一招九成九只是东施效颦,只怕她连照相机的开关在哪里都未必知道,见没见过照相机这个东西还不一定呢。 但问题是,赵良也许还有些别的欺负人的门路,到时候防不胜防可就失了算,不如先拖着她,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考虑考虑。”姚菁淡淡说。 见王二花答应地不痛快,赵良脸色就有些难看,嘴角抽动了几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考虑?不是考虑,是去筹钱。500块你是有的吧?——我知道你暑假去打工了。” “好,我去筹钱。”姚菁又淡淡说。 赵良不知道眼前王二花到底怎么想的,不管说什么她都好像置身事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赵良心中忐忑,却也只觉得是王二花被欺负惯了,逆来顺受罢了,于是她叮嘱了一句: “要是你嘴不牢告诉别人,那可别怪我找人弄你。” 姚菁看着赵良转身离去。 赵良的脚步虚浮又带着几分得意,从不肯好好落地。若说许强是骚扰着令人不安静的苍蝇,那赵良就是偷吃的地鼠,按下去也冒上来、按下去也冒上来。 这几天,赵良见王二花给钱越拖越没音儿,竟然利用普通学生将王二花骗出教室,说教务处找她。二花一出楼门,就被她们带走,连张涵涵都没有看出什么破绽。直到下午开课,张涵涵还不见二花,这才慌了起来,可她也不敢贸然去找老师,因为老师们都在外面忙着——这日正是初一军训的演出汇报日。 这次军训极折磨人,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初一的娃儿们还被要求扛着被褥去老乡家里打地铺、劳动一周,美其名曰是忆苦思甜。乡下的小孩子们哪个没有睡过大通铺,哪个不是干着农活长大,也不知道意义在哪里,真叫人哭笑不得。 赵良威胁王二花的事就发生在这一周。本来就身兼数职的老师们也必须跟着学生“忆苦思甜”。因为老师们也疲于应对这次军训,这段时间也成了学校纪律最松散的日子。 初一的娃娃们回来后,就立即进行了军训演艺,还邀请家长们来观礼。那场面一整个“热火朝天”——秋老虎的烈日简直要把家长和娃娃们烤干,连坐在主席台验收的领导老师们都被晒得汗流浃背。 就在这时,台上一位因烈日而分神的老师扶了扶眼镜,指着拆了一半的旧教室说:“是我眼花了么?旧教室怎么那里好像冒烟了?” 另一个老师也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他倒还以为是太阳晒出来的光折射现象呢! “不对,是真冒烟了!”两个老师终于确认,异口同声急声喊道。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旧教室的上方缕缕淡烟逐渐变成浓烟,火苗隐约可见。顿时,人群一片骚动,家长们纷纷站起,孩子们惊叫连连。 校领导脸色骤变,急忙指挥老师们暂停演出,把孩子和家长都带到宿舍区去,剩下的老师还要分作两波,一波控制初二和初三的学生,另一波去救火。可惜镇中学一共也没几个老师,做不得这么多的工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彻底吸引,拦得住这个拦不住那个。 烈日下,浓烟如巨兽般吞噬着空气。 “有人没有?有人没有?”刘刚喊,“没人吧?” “有!有个娃儿晕倒过去了!”又有一个人喊。 “有人没有?有人没有?”刘刚在烈火前面大喊,“没人吧?” “有!有个娃儿晕倒过去了!”又有一个人喊。 “怎么还锁上了!”范雄急得一脚踹开了破旧的木门。 “救人!救人!有人在火堆里头!”人群里有人大喊。 旁边范雄立刻冲进浓烟中,不顾呛鼻烟雾,奋力将火中的小人儿扛上肩。当他扛起这人时,发现此人竟然被锁链锁着脖子——有人把王二花锁在了旧教室的铁架子上! 身后火势愈发凶猛,烈焰舔舐着拆了一半的旧教室的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范雄急得用手生生把铁架子连着钉子从墙上扯下来,这才救出了王二花。 王二花脸色苍白,显然是被烟熏得失去了意识。刘刚和范雄迅速将她放在空旷地带,几位家长围上来帮忙急救。所幸她只是轻微晕厥,经过简单处理后逐渐恢复了意识。 刘刚和范雄松了一口气,但心头的紧张仍未完全消散,连着就问: “你咋在这里?” “谁锁的门?” “谁放的火?”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学校想把这事按下去都不得行,家长们看着被救出来的王二花,已是议论纷纷:“这娃儿是被人锁在里头的!这明显是故意的!” “可不是,还放了火!这还得了!” 刘刚紧着先把王二花带到办公室,并立即让范雄出面,做好家长们的疏散和安抚工作。 办公室里,刘刚几乎是咬着牙:“王二花,又是你!” 很奇怪,他从不肯将王二花当做受害者来看待,以他的视角来看王二花,就是“另一种刺头学生”——总是给他找麻烦。 姚菁的脸都被呛黑,可以说再迟一步也许性命堪忧,可刘刚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丝的同情之心,反而又追着问:“你这次又惹了谁?” 班主任张勤看不下去,以关切的语气皱着眉问二花:“二花呀,初三不是自习么?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姚菁缩在角落里不发一语,那样子就好像是被吓坏了的流浪猫。 事实的前半段真相是,到了赵良要钱的日子,王二花没有给出钱,并表示丝毫不介意赵良所谓的“不良照片”外泄。这赵良恼羞成怒,伙同两个姑娘一起把王二花锁在了那间教室里,想和李如雪关吕圆一般,“给她点颜色瞧瞧。” 赵良是照猫画虎——李如雪关押吕圆的时候,是在满是石灰墙的空荡荡的旧厕所里,且是晚上,没有人会注意到吕圆。可赵良关押王二花的地方是拆了一半的教室,里头木质结构多不说,还有些烂了的桌子板凳,而且,这可是大白天! 所以,事实的后半段真相是,姚菁利用一片暖瓶的旧玻璃,利用放大镜原理放了火——她知道操场在举办军训演出,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自己。 但是她当然也小看了纵火的威力,干燥的教室烧起来,火苗几乎就在一瞬间翻倍式扩张。学校里头没有救火的设备,要不是范雄来得快,她这小命真还不见得保得住。 真是惊险。 第58章 赵良的良心3 在张勤的追问下,姚菁哭哭啼啼把前半段说了,后半段说的更是凄惨:“——赵良抽完烟,就把烟蒂撂在那里,和其他两个女生走了。烟蒂被风一吹,就烧到了纸张,火就马上扑起来......” 听到这里,刘刚还有些怀疑:“烟蒂也能烧着?” 张勤说:“一个烟头子撂在苞米地里头,一片地都救不下来!更何况她们几个又把她拴在那里,难不成是她自己放的火?” 姚菁一听,哭得更委屈了,咿咿呀呀哭一阵,又咳嗽一阵,整张脸被眼泪冲得好似画坏了的京剧脸谱。 张勤马上就叫人去带来赵良。 见了赵良,姚菁吓得如猫一样抓着墙。 赵良也是急聪明,听见着火了,立即就想到也许是自己的烟蒂留下了隐患。她都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扔烟蒂,惊慌之间她把烟和打火机都交给别人保管,只可惜谁都知道这是件大事,没人护着她,东西很快被举报出来。 两个同行的被吓得颤抖的女生也作证,赵良确实抽了烟,也扔了烟蒂。她们也供述了赵良找她们去索要钱财无果,把王二花拴在了教室里。 人证物证俱全,论赵良一个故意杀人也不为过。 窗外,那曾经吊死吕圆的教室大概率不用再费人力去拆了,这场大火就可将其烧成平地。刘刚只得安排先叫家长,并以天干物燥失火为由,先尽力压下家长们的如沸争议。 赵良的父母闻讯赶来,到达学校时已经是夜幕将降,听闻事情如此,赵良的母亲上来就给赵良一个耳光: “你要钱?家里什么时候短过你的钱?” 赵良的父亲急忙拦着赵母,低声安抚女儿:“良良,是不是有人冤枉你?你别怕,好好说。” 赵良挨了巴掌没哭,听见他爸这样一说,倒是哇一声哭了出来:“都是意外,都是意外。” “你把人锁在那里也是意外?”范雄把家长学生们都安抚好,进门来正在洗手——他因为扯铁架子把手擦伤了。 “没有,我没有——”赵良哭着。 “那就是她自己锁的?”范雄把手伸出来,又把铁链子并架子给赵家父母看,“她把人用锁自行车的铁链子锁在教室的铁架子上,就和拴狗似的。为了把那架子扯下来,那么大的火,我进去差些都没出来。你这好姑娘,差些要了两条人命呢!” “报警处理吧。”刘刚闷了一阵子,说,“这事儿学校也遭了损失,不是能调解的。” “不不不——”赵母一听这话,急忙迎上来,弯着身子去拉刘刚的袖子,“领导,你瞧,孩子们也哭了一天了,先放他们去吃饭,有什么事,我们大人聊。” 刘刚皱眉沉思片刻,缓缓道:“也行。张老师,你先把学生们带走安抚,注意不要扩大影响。我和范主任处理这事儿。” 谁看不出来刘刚的心思呢?但张勤快五十的人了,这次也没出人命,只得服从命令。 一见原告等退场,赵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把手腕上挎着的一个小包捂在胃上,双手扣着包,好像某种话剧里经典的年长女性角色,很胸有成竹似的笑着说:“领导,我知道您老婆本家就是我们那里的,算上去,咱们还是亲戚呢。” 刘刚不吃这套,冷笑了一声:“说正事,别扯这些。” 赵母看了看旁边坐着的范雄,又笑道:“今儿这事,其实就是孩子们互相打闹惹出来的意外罢了。您也是知道,乡下小孩子,就是亲亲的兄弟姐妹还一天打几回呢,更何况朝夕相处的同学。我们家赵良也是她爸惯坏了,不懂事,以后我好好教育她!” 说着,赵母用眼神示意赵父上来给领导们点烟。 刘刚和范雄都摇头。 赵母舔了舔嘴唇,赔笑说:“孩子们打闹,下手没轻重,可是咱们是大人,总不能让孩子们仇怨结起来。您是多年的领导了,对孩子们那样尽心,我想,您应该能体谅我的心情。”说到后面,她流了几滴泪。 刘刚交叉着手臂,看也不看赵父赵母:“你和我说这些没用,你姑娘捅的乱子太大,不是你说的那样轻松。学校的损失、学生的医药费,不能被你一句话轻飘飘带过。” “啊这——这有办法的!”赵母立即说,“今儿这么晚了,领导们也饿了吧?还请各位领导赏光,咱们边吃边聊!” “哼。”刘刚看了一眼赵母,“别闹了,你这饭我吃不下去。我和范主任还要去善后,就不和你们耗时间了。明天早上开会,有结果我们会再通知你们。”说着,和范雄出门去了。 刘刚没想到,赵母是这么灵性的一个人。他才刚走回家,就看见赵母在路灯下等着。从赵家村到城郊的刘刚家里,至少有十公里,她的速度真够快的。 赵母一见刘刚,迎上来就笑:“领导你可辛苦了!” 刘刚看也不看她,只顾着往家走。 赵母立即捧起来一个篮子,笑道:“领导,这是我家的土鸡蛋,送您补补身子,您瞧,这都是上好的红鸡蛋!”她把篮子掀开一个角,鸡蛋下面赫然放着一摞纸币。 刘刚的脚步这才放缓,但他还是没说话。 赵母殷勤递上话儿:“这鸡蛋要是在乡里,可就不值钱,但是城里人想吃也吃不着,就算一万块钱一个,也没地儿去买。” 刘刚停下了脚步,紫色的嘴唇里轻飘飘问着家常:“听说你们家是做大棚蔬菜的?这几年该挺忙的。” 赵母笑道:“不赚钱,这几年生意还行,大头还是用在还盖大棚的贷款,但也好在还有个盼头,比种几亩薄田强得多。” “哦。”刘刚说,“你们再忙,孩子的教育不能放松啊,最起码,得有个底线。” 赵母身材有些高大,所以她尽可能弓着身子:“今儿这事,我实在是痛心。我们赵良,小时候非常聪明,也许就像您说的,是我们太忙没能管教好她,只求您再给我们一个教育她的机会。” 刘刚没说话。 赵母把篮子双手递给刘刚:“只要您网开一面,这样的鸡蛋,我再给您闺女也备上一篮尝尝鲜!” 话都说到这份上,双方的意思也都十分明确了。刘刚正是短手的时候,这篮鸡蛋和不久后即将到来的下一篮鸡蛋,可大大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更何况,赵家是做大棚生意的,这两万块,不花在他刘刚身上,或许也会花在捞她女儿的不知哪个环节。 刘刚劝说自己之后,笑着把篮子提在手里:“不报警,我处理,等消息吧。” 十个字,一个字一千块,也算是一字千金了。 赵良被单独关在一个独立宿舍,半醒半睡得折磨了一晚上,次日又是十一放假,她跟着父母回了家。 七天假期,足够平息一段流言蜚语,足以把学生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出去,所以节后一开课,学校就开会贴出通报,治了赵良因吸烟失火、留校察看的处分,通报上将赵良囚禁王二花并意图杀人的事情全部抹过,一笔未提。 说到底,是王二花的家长没用,他们都懒得来闹一场。 张涵涵气急了:“因我弟弟军训,那天我爸爸也在的,他看到你被绑在铁链上差点烧死!学校可真是魔鬼窟窿,这样都能摆平!” 姚菁苦笑一声:“吕圆的事情到现在都没解决,更何况我也没死。” 张涵涵道:“这不明摆着他们拿钱贿赂了学校么?嗳,我要是你爸,我缠也要缠死他们。只可惜你家里人不管你,可不就得这么忍气吞声过了。” “哎。”姚菁又低低苦笑了一声。她不是苦笑自己没人保护,是苦笑自己为解决这事儿都差点没命,可是却没伤到赵良半分。 唯一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还是姑姑王彩旗。 彩旗专门来学校看二花,一见二花就哭起来:“解放都和我说了!那天我和你姑父都有事没来,他回家去,说你被人锁在教室里差些烧死!你这孩子,怎么一声儿也不吭呢!” 姚菁自怨自艾:“一杰也看见了,可他半点没和二叔说,又或者说了二叔也没在意吧。嗳,解放这孩子有心了,我俩没怎么见过,他倒留意了我。” 彩旗翻找着二花的身子,说:“烧伤了没有?可吓到了?” 姚菁说:“幸好发现的早。” 彩旗恨得咬牙:“赵家那丫头!看我不撕了她的脸!胆子大到什么地步了!” 姚菁反过来安慰姑姑:“姑姑,你别紧张,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赵家也许是拿钱摆平了这件事,学校只给出了留校察看的处分。现在我们就算要翻案,只怕学校也会狠狠压下去的。赵良再没脑子,这一两个月也不见得再犯,何苦为这些事情气你自己?——算啦。” “你这孩子!”彩旗知道自己人微力弱,也做不了什么,听侄女这么说,也只得罢了。 于是赵良便更加猖狂,连失手杀人的罪她都能摆平,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在领导和老师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嗓门也越加大,脾气也越加臭,别人看她比看曾经的李如雪和董欣更甚。 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怀有差点杀死王二花的恐惧,也许还带着对王二花的一点愧疚,又或者刘刚对她警告了什么,她倒是一段时间内再没来找王二花的麻烦。 第59章 赵良的良心4 虎卞县偏北,冷得早,十月底就开始降霜落雪,进入十一月,就等于完全进入了寒冷半年季——要等到次年四月底,这里才会真正进入春天。 不疾不徐熬到十二月,姚菁撕下教室里十二月十日的日历感叹着,距离姚菁魂穿王二花,已经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姚菁忙着偷生,忙着活命,忙着用另一条命去开辟新的人生。 这一年,姚菁也忙着躲避,忙着压抑,忙着让自己忘掉那种被全世界挖心挖肝的背叛感。 其实要说呢,未婚夫和好友双双出轨,能算个什么大事,男人扔了可以重新找,姐妹遍地都是。况且姚菁的死亡纯是个意外,没有实际凶手。可宋宁远和周闪闪,曾是姚菁的全世界,是她在这世上活下去、站起来、奋力奔跑的双引擎。 原装引擎熄火了,姚菁这辆车空有个壳子罢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让他们那样对待她——对他们的爱恨的总量持平,让姚菁选择了暂时的逃避——她不是跑不出这个地方去,而是暂时不想出去。 大多数闲下来的间隙,她自然还是会想宋宁远,想这个在自己短暂一生中占据了一半时间的男人。有时候她翻看着地图,看见江州和庆州两个点之间只有不到一截指头的距离,可是这节指头,放在实际上逾越一千公里。 最先时候,宋宁远背叛她的那种痛苦还如油煎心,她幻想着等她再次长大成人,她要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去复仇,去狠狠伤害他,去让他身败名裂等等。可在这艰苦的生活中熬了一天又一天,她越来越多记起的,竟然是宋宁远对她的好—— 十六岁,她为了赚学费四处当家教、打零工,是宋宁远发现了她的才能给了她一个长期实习的机会。 二十岁的时候,她创办的大学社团已跻身全国百大高校社团之一,其管理发展过程也是宋宁远一路指导。 二十二岁,她进入珩森集团从见习生开始做起,同时还在宋宁远建议下创办独立杂志社,三年后,这个杂志社就成为了珩森集团的传媒分公司。 那一年的冬季,她和宋宁远确立了恋爱关系。 若是从这个角度看来,她顺风顺水的事业似乎都有赖于宋宁远的一路扶持,她这水到渠成的爱情好像也是捆绑着事业而生,她的一生就和那个独立创办的杂志社一样,寄生在宋宁远这棵汁水丰盈的大树上。 她一个孤儿,因为有了宋宁远的帮助,不必和王二花一样为了一口饭而苦苦求生——也许她该原谅他一时的背叛。 不! 很快她就又流着眼泪清醒过来——那是不可原谅的。爱是多样的,她明确知道她爱他。所以他背叛的是她的信仰,她的整个人生,这和谋杀无异! 从前那种干脆的、单纯的复仇心理,逐渐演变成了重塑人生的一种决心。 宋宁远,从开始到结束,是我选择了你,是我放弃了你,你是我人生中和其他东西一样的被决定对象。 匆匆又到过年,庄氏又提起去年言响回来的事情,失落地说言响今年怎么不来。而姚菁想起去年言衷那小子在这里挑战别样人生,还有点哭笑不得。距离上次姚菁给言衷去电话,已是半年过去,两个人再无联系。 寒假不比暑假,大家都忙着过年,问来问去也没工可以打。倒是彩旗说了一点:“最近大棚生意很火,有些人家番茄熟了,趁着反季节要采摘三天,也是日结。” “那好哇!”大花先激动起来,“去——去!” 彩旗说:“我寻思这话不给你们说才好呢。现在请人的大棚是赵家的,赵良家的。”她瞅着二花,补充道,“那死丫头家最近发达了,大棚一座接着一座盖。” “不打紧。”姚菁给姑姑一个眼色,说,“只要工钱好,管他赵家王家的呢。” 这意思是别把学校着火的事情说给大花,怕大花激动受不了。 彩旗出门后又对姚菁说:“我想其实也不要紧,我陪着你去干就是。那丫头又不去棚里,咱们只管赚咱们的钱。” 赵家的大棚有六座,采摘西红柿这活儿简单,可是快过年了没有工人,所以赵家才请人。大花二花加上彩旗,三个人包揽了这个活儿,每天进了大棚就开始摘,摘到下午还得分装。 说遇不见赵良是不可能的,赵家的大小姐也不是阁楼上的仙女,忙了也得下地巡逻送饭什么的。当看到湿透了的衣袖得王二花抬着比自己还大的筐子走出来时,赵良明显一瞬间愣住了。 “你——你来做什么?”赵良先开口。 姚菁擦了擦汗,笑道:“下学期开学的学杂费和伙食费都还没有着落,听说这里一天给三十,我就来打工了。” 赵良的眼珠子晃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菁拉着大花,往前一步给大花介绍:“大花,这是我同学赵良。” “啊——啊——你,你好——你好。”大花羞赧,口齿不清地问了句好,就缩到后面去。 姚菁对赵良笑道:“还得谢谢你给这个机会。我们家很困难,不打工的话只怕都上不起学。昨天干了一天,吃到你们家的饭——那是我这一年吃过最丰盛的饭了。” 她用诚恳来换面前此人的良知。 赵良的嘴一直没合上,想必她在那个小团体里头,一直都盛行攀比之风,谁都不愿意承自揭伤疤。可王二花不仅自己揭开了,甚至剖出来给人看,一点被别人施舍的自尊都不需要。 “我继续干活了。”姚菁浅浅点了下下巴,戴上了口罩,和大花抬着西红柿走了。 在赵家领了一百多块钱,在回去的路上大花是数了又数。姚菁骑着自行车,呼呼的风声里都听见大花数钱的低声笑: “一、二,嘿嘿,三——” 姚菁也笑:“数来数去还不就那么几张。还数呢你!” 大花说:“数不够,总是数不够。二花,你说我们要不要存进存折里去?” 姚菁笑:“哪里为这一百块还骑五六十公里进城?收着吧,日常也要花的。” “没什么地方花钱。”大花很珍惜。 “过年总要买点肉。”姚菁说。 “买什么,吃了都变成屎。” “你简直是葛朗台了。” “什么?” “小气鬼。” “好吧,买点肉。”大花挽回自己的小气鬼形象。 回到家,王红旗意外地没出门去鬼混,他守着炉子,和一贵烧土豆吃。见两个闺女回来,他问:“赚到钱了?” 姚菁不愿意和他说话,只有大花回应一声:“不然呢。” 两个闺女越长越大,性格也越来越硬,王红旗的暴戾不知不觉就软了几分,但他还是要维护他一家之长的尊严,伸出手来说: “给我,我存着。” 大花瞧了他一眼,抖着烂棉衣:“我和二花辛辛苦苦熬来的,给你你就去喝酒!” 王红旗站起身来:“我是你爹,你的钱不给我,给谁去?” 大花见他站起来,不自觉就有些害怕,但她也没和从前似的退缩,只说:“家里总得有个女人做主,现在这个人就是我。你要花钱,就得赚钱。” “你个死丫头!”王红旗嘿了一声站起来。与此同时,大花叫一贵也站了起来——一贵现在是大花的保护伞。 王红旗就怂了。 “一贵,跟我走,我和你买肉吃!以后咱们不用看别人家的脸色,咱们也吃得上肉!”大花狠狠瞪了王红旗一眼,那一眼几乎用完了她今日所有的勇气,瞪的时候,她连嘴巴都在颤抖。 姚菁看着都笑了。 这个年过得不咸不淡,好在是吃了几顿正常饭。 要说还算事儿的事儿,大约是过年的时候言响给庄月兰打了个电话拜年,说到言衷的腿已是好完全,还参加了高中的篮球队。 开学的时候再见赵良,是二花帮着班主任检查寒假作业。其实不用看就知道,日常沉稳老实的那几个孩子,寒假作业必定是做的整整齐齐,平常就喜欢偷懒的,那寒假作业势必也偷了懒。 因为张勤老师带三个班,所以王二花一个人检查三个班的作业。 赵良一见是王二花,脸色就有些不自然,她的本子交上来,三页里有两页是空着,还有一页照猫画虎也不知道写的是啥。 姚菁把本子摊开,让赵良自己看。赵良哗啦一声合上了本子,瞧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低声说:“别不识好歹啊,丢进去算了。” 一个人情,岂能随意就给? 姚菁也看了一眼老师,语气沉重:“过后他还会再抽查的,到时候你逃不掉。” 赵良还要再说话,姚菁示意她禁声,悄悄出主意:“你别交了,直接带走,这样他就翻不到。” 和善又温柔的眼神,带着些俏皮的叛逆,让赵良一下子解了心头之患——这意味着,王二花不会告发她,这样会更安全。 赵良的嘴角扯了一下,给王二花一个“算你机灵”的眼神,把寒假作业塞到书包里,混在人群外一溜烟跑了。 第60章 赵良的良心5 按说赵良和二花已经有了这样两次“额外的”“友善的”的交往,赵良应当对二花怀有一定的同情和感谢,这点额外的情分,应当也足以让二花安然度过初三剩下这半个学期。可惜赵良的心似乎不甚大,她转眼就把这两件事当做笑话四散开来: “她呀,在我家打工谋口饭吃,你不看她那个样儿,寒酸死了。还有她那个姐姐,也是个傻子。” “她不听我的,就等着死吧。我寒假作业没做,她查到了又怎样,也不敢吱声。” “......” 张涵涵评价道:“这个赵良,是从前被董欣和李如雪打压得魔怔了,总觉得学校里不能出现比她更有风头的女生。你模拟考又是第一名,竞赛也获奖,名字写在一楼最显眼的地方,她可不就嫉妒死了,所以到处说这些话贬低你。” “嗳。”姚菁摇摇头,不知道她要这风头干什么。 张涵涵又说:“所幸还有不到仨月就要和这种人说拜拜了——这么一想,心里竟才舒服些——你不知道,我看她比看李如雪和董欣还难受。” “这是为什么?”姚菁不解,按说这三个人都没有和张涵涵有什么交集,也不曾伤害过张涵涵。 张涵涵挠了挠头,说:“若说李如雪和董欣是天生坏种,那赵良这种人就是专门去学坏、故意去使坏的人,比前者还恶一层。就好像有些人天生是毒蛇,你避着它们,大概率不会惹祸上身。可赵良这种人,是泥鳅学毒蛇,泥点子崩得到处都是。二花,虽然你是她的主要攻击对象,可她也没放过其他女孩子——她一日日在那里,瞧见不称心的女孩子就开始污言秽语,怎么不见她去收拾男的。” 这一点,张涵涵看得很透彻。 有一次,有个女孩子和赵良佩戴了同样的发饰,赵良居然一把就扯下,生生拽下了那女孩子的一缕头发。这女孩子在楼道里捂着头哭,赵良居然呵斥她“装可怜、惹男的注意”等话。 受到赵良欺负的女孩子不止一个,且都集中在初三和初二的孩子们身上——赵良无法和李如雪似的摸清每个人的家境,只能欺负她给李如雪跑腿时已了如指掌的那些人。 自然地,像张涵涵这样长相可爱但极受家里宠爱的女孩子,赵良是不大招惹的,可相互遇到了,赵良不免也免费赠送两个“白眼蛋”,顺便造一造不负责任的谣。她曾中伤张涵涵新剪的头发是日本人造型,就送张涵涵一个“日本艺伎”的外号,气得张涵涵后来只愿意扎马尾辫。 张涵涵又叹一声:“二花,我是真佩服你,你总能忍住。就说上次放火那事儿,要是我的话,我就算不上这个学,也要把她送进去。偏偏你就是好性子。” “嗐。”姚菁道,“你不也说了吗,还有仨月这里的闹剧就结局了,忍忍算了。” 可惜了姚菁给赵良这么多的台阶,赵良也没往下走。也许她心里一直想让二花向她服软,但她却一直办不到,所以心里总是存着一股气。她这人比李如雪等人还要记仇,简直和王二花过成了生死冤家。 在一次打清理学校库房的时候,赵良不知怎么发现了李如雪英文竞赛的奖状——敏锐的她根据那一阶段李如雪和王二花的异常表现,很快就推测出王二花为李如雪替考的事情。 她约了王二花放学留在教室里,得意洋洋:“王二花,这事儿再错不了。我说呢,怎么那段时间你那么猖狂,原来是打了这个算盘珠子。” “你有证据吗?”姚菁交着手臂,认为她绝不敢去举报李如雪。 “我不需要有证据。”赵良好像突然长了脑子一样,笑得嘴巴都歪了,“我又不是傻子,干嘛要去捅这个马蜂窝?我在意的是,你和李如雪交易,那必定学校领导和李如雪爸爸也参与了这件事,否则你连准考证都捞不到——以此类推——” 姚菁盯着她。 赵良兴奋了:“以此类推,许强被派出所带进去,出来就断了腿那件事,一定是你串通刘刚和李如雪爸爸弄的,是吧!” 虽然细节上和关键点有出入,但她几乎猜到了事情真相的脉络。假如赵良把这些事都告诉许强,那许强的报复可就几乎是不计后果的了。 这很可怕。 姚菁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喉咙。她强装镇定,但交叉着的手臂却出卖了她——这双手臂瞬时就耷拉了下来。 赵良盯着姚菁的反应,越发认定自己猜中了要害。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得意和威胁:“你说,我要是把这些事透露出去,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这都是你猜的罢了。”姚菁强装镇定,“况且,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如此呢?” 赵良得意的神色越发浓重,几丝兴奋和躁火伴随,衬得她一张脸圆润绯红如小苹果:“无冤无仇?那可不一定。王二花,要是你如此有心机,我是不是可以断定,上次放火的事情也是你一手策划的?——你坑了我家好几万块钱!” 姚菁盯着赵良,没想到她竟然能扯出这么多事情来。她原本以为赵良只是个莽撞的笨姑娘,现在才发现她其实不算蠢——她太小看她,同时也太手软,才留下这么大的祸患。 “但是——”赵良戳着王二花的肩膀,“我这人不愿意为别人做嫁衣,也没你这么多弯弯肠子,只要你把钱还给我,这事就算了了。” “钱——”姚菁的心猛地一紧。 “三万。”赵良伸出三根手指,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一张嘴却是狮子大开口。 “你说的都没有证据,你这是欲加之罪。”姚菁还没有想好对策,只能无赖狡辩。 “别耍心眼子了。”赵良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像是看穿了姚菁心里的盘算,“这张奖状我已经偷出来,随时都可能交给许强。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去卖身也好,偷钱也罢,总之,三天之内,三万块钱必须到我手上。” 赵良说完,嬉笑着转身要走。 姚菁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拳头攥得发紧。一瞬间她脑子里划过各种解决的办法,去找李如雪、去找刘刚,甚至想过打电话给宋宁远借钱,可是后来她意识到,这并非是一次性的交易,只怕是一场连续的勒索。 “赵良。” 姚菁喊住了赵良。 “嗯?”赵良走了两步的脚又挺了下来,上下打量了王二花两眼。 “赵良。”姚菁去座位上,从课桌里头翻出来一叠纸币拿在手里,低声道,“这是我所有的钱了。你说要三天要三万,真是有些着急,请再宽限些时日,这里面几百块,当做给你的预付款。” 赵良上前来:“算你识相,那就赶在月底。”她伸手要拿钱,但姚菁没给,一把掠过,赵良扑了个空。 赵良皱眉:“什么意思?” 姚菁苦笑了一下:“你别急,是你的总是你的。但我有点问题想问你——咱俩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我问点问题吧?” 赵良说:“什么问题?” 姚菁深深吸一口气:“你和吕圆有什么恩怨吗?” 赵良愣了一下:“关你什么事?” 姚菁问:“1999年秋天,你和我同时考上初中。按说,你和吕圆相处都不足半年,且她高你一级,更不可能和你有什么交集。可那年冬天,你在董欣的授意下,把吕圆锁在旧厕所一整夜,差点把她冻死在里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那么恨她,竟不惜要她的命吗?” 赵良歪着脖子:“你也说了,我是被董欣怂恿的,所以,别把吕圆的命算在我头上。况且,人人都踩着她,我不踩,怎么立足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心安理得,似乎这是某种规则。姚菁又问:“隔一年的冬天,也就是2000年12月11日下午,你又参与了殴打和欺凌王二花。那天你穿了全新的红色羽绒服,可董欣故意把你的衣裳烫了一个洞。你把这些怨气都撒在二花身上,下手过重,几乎导致她昏厥。” 赵良似乎想起来了,但她已经很不耐烦:“你问了太多,可都是废话。王二花,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和你没有什么恩怨,你遭受欺凌,是李如雪和董欣同你过不去,我问你要钱,是你本身欠我的。” 真可笑,人命面前她没有一分同情和懊悔,却好似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姚菁指着窗外,已经烧成废墟还未完全处理的旧教室地基,低沉开口:“那边的旧厕所里,你们虐待过吕圆和我,也是在那个地方,你把我用锁链拴起来差些没能逃生。那地方因为你们,差点成了两个人的坟墓。赵良,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对我,或者对吕圆,一点同情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赵良好像不理解,她甚至带着些厌恶:“是我把绳子套在她脖子上的吗,还是我已经要了你的命?法律都没把我判了,你倒是成了判官。你真好笑,这话你怎么不问李如雪和董欣?——你废话真多,拿来吧你。” 她一把抢过那些纸币,粗略数了数,歪嘴笑了一下快活而去。 第61章 赵良的良心6 赵良抢走了钱,也几乎在抢走姚菁辛苦维系着的第二条命。同时,这也意味着,赵良抢走了姚菁心里对她的最后一丝容忍——赵良对生死的看法,甚至淡于董欣和李如雪,她完全没有对生命的一点尊重,动物本性大于人性。 看着赵良离去的背影,姚菁心中的愤怒和失望已经变质成狠绝。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现在最有利于她的情况是,赵良去库房后应该是第一时间就来勒索她,她手里的证据也好,脑子里的猜测也好,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暂没有外泄。 ——那么,处理掉赵良吧。和赵良一样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吧! ——宜早不宜迟! 姚菁站在窗前看着旧教室的废墟,眼神逐渐冷硬。风卷着灰烬吹过,她眯起眼睛,仿佛在灰烬中看见了二花和吕圆的影子。 “帮帮我。”姚菁低喃,“二花,吕圆,帮帮我。” 窗外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像是在回应她的呼唤。 次日是周五,早上做完课间操,姚菁给了隔壁赵良一个眼神,双方于是在旧厕所见面。姚菁低声说:“我找言衷舅舅借了点钱,他中午前就会把钱打到这个存折上。中午放学后,我在三楼楼道最后那个教室等你。” “嘿,我还真忘了你有个有钱的舅舅。”赵良高兴得很。 姚菁从口袋里露出红色存折的一角,诱惑着赵良往这里看。她问:“在给你之前,我想最后问问你——你家境不错,人也很聪明,为什么非要勒索我呢?你明明知道我其实很可怜,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 赵良不耐烦:“东西拿来,废话少说。” 姚菁苦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奖状呢?” 赵良上下瞟了王二花一眼,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我高兴了再给你呗。你心眼儿那么多,谁知道你有没有后招啊。” 姚菁脸上的苦笑转变成了淡然的微笑:“赵良,你真的要逼我到这种地步吗?就算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赵良没一丝犹豫:“废什么话呀!” 姚菁点点头,苦笑了一声。她说:“好吧,到时候如果我被老师叫走了,我提前把存折放在那里,你取走好了。现在还不能给你,我怕钱没到位。” 最后那一间教室是比较大的办公室,因老师数量不多,所以一直空着放置一些桌椅杂物,或是学生排练什么节目的时候用一用,日常是不开放的。三楼又是会议室、活动室等几乎没人去的地方,更是萧条。赵良是学会生的人,曾负责管理学校里所有的钥匙,后来她频繁要使用这间教室去“教育”不听话的女孩子,干脆就虚锁着,反正也没人在意。 赵良到达的时候,教室的门已经大开着,可窗帘拉得死死的,教室里漆黑一片没有光线。 “喂。”赵良靠着门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她,大概王二花已经被老师叫走了。 “重点苗子也都是老师的狗腿子。哼,跑得撒欢儿。”赵良白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但远远地,赵良看到那个红色的存折就放在不远处的课桌上。她高兴地想:“这王二花也还算识趣儿。哈,果然,赚钱还是要靠脑子。李如雪董欣之类的,可都算是蠢货。”她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红色的陷阱。 见面约在周五中午,周六早上还不见赵良来上课的时候,班主任这才发动人员去找,并打电话通知了家长。 三楼最后的那个空旷房间,日常是没有人去的。而赵良动不动就逃课,老师也是将管不管的。所以,当找到赵良的时候,发现她在这个教室里因触电身亡一日夜了。 经调查,赵良死亡的这间教室因暂无人使用,所以暂还没有来得及做好电路安排,一根粗糙的插线板从外面接进来,就随意被桌椅书本灯杂物掩埋,不是特意还真不好看出。那插线板松动了外壳,电线裸露在外,本就有隐患。 赵良的尸体倒在旁边,手边丢弃着许多废弃书本纸张,其中含一本小小的红色用电说明书,那样子像极了存折。 赵良的身边没有任何拖拽、拉扯或者搏斗的痕迹。甚至因为四月天早上忽然下了雨,教室里的泥水脚印也只有赵良一个人的。根据泥水脚印来看,赵良是越过杂乱的书桌去后面拉开了电闸,回来的时候不慎踩到了电线,然后不慎发生了触电,本身她也是全身湿透,更具备了触电的条件。 警方表示具体原因还需进一步调查。 通过走访多名同学,调查显示这房间的钥匙一直是赵良保管,她喜欢在这间教室里欺负同学,经常听见里面传来她呵斥别人的声音。也有老师表示,赵良经常旷课迟到,频次一多,老师们也就懒得管她去了哪里做什么。 经初步推测,赵良死亡时间应该是周五中午放学后至下午两点前——因为中午赵良也没吃饭,且自那以后赵良的朋友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天降大雨,所有学生都抓紧时间回宿舍休息,大家的注意力涣散,没人会主动关注别人,所以赵良独自一人触电才没被及时发现。下午两点就开始上课,在这之后发生触电事故,一定会有人注意到的。 赵良的父母哀嚎不止,认为女儿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意外,一定是有人故意做局。可警方从周六调查到周日,找不到一丝证据。 唯一的突破口是——周五一大清早电工曾到这间教室来抄过表,根据最新独立的电表记录显示,抄了码后,这里依然有过电流波动——换句话来说,有人“恰巧”在抄表后拉开了电闸。 几个被赵良欺负过的同学作证:“赵良在这里欺负同学的时候,有时候就会把电闸拉开,因为她要拉上窗帘再开灯,免得别人看到。” 这样,几乎就定下了赵良是误触电而去世的结果。 “害人!害人!”赵母的眼睛和岩浆一样,周一又来学校闹,坐在赵良的教室里,非要找出个凶手不可,她喃喃重复,“有人存了坏心。” 刘刚不出面,范雄来替他陪着警方办理这件事:“你说,谁害她?这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她是正常走过去不慎触电的。” 赵母说:“我问你,赵良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怎么从前没触电?” 范雄被问得一时语塞,但只得找原因:“可能……可能是她这次走得急,没注意脚下。” “你说!你说!”赵良拉扯着最后见到赵良的那个姑娘,“你说,难道你们平常就看不见这根电线?难道这电线日常就是通了电的?” 那姑娘吓得哇一声哭出来:“那玩意好像一直都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发生了。” “那你说——”赵母狮子一样的扑向范雄,“你说,为什么这里通着电!学生来上学,你们不管这些?” 范雄把赵母推开:“这教室我们寻常都锁起来不用,谁让她动不动来这里欺负同学!” 赵母几乎要扑上去撕扯范雄的脸:“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就知道推卸责任!人死了,随你们怎么说!”她的声音嘶哑而绝望,仿佛要将所有痛苦和愤怒都倾泻出去。 范雄冷冷地看着她,拍打着因赵母撕扯而坏了的袖口:“那就等调查结果吧!” 学生们议论纷纷,远远都站在教室门口张望,老师怎么也赶不走。人群中,赵母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这脸庞上带着七分的阴沉和三分的隐忍,和周遭的学生完全是两种状态。 赵母好像也触电了一般,母亲的直觉指挥着身体猛地窜出去抓住了这个人。 是王二花。 “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报复!”赵母撕拉着王二花,狠命地喊,“你报复赵良上次锁了你是不是?你就拉电电死了她是不是!” 姚菁看了看范雄,委屈的眼泪瞬间掉落,但她没说话。 “是她!”一看见王二花,那个和赵良经常在一起的姑娘忽然想起来,“周五早上课间操的时候,我看见过她来我们班门口,后来赵良就跟出去,两个人好像去了旧教室那边。再后来,赵良就说中午有事,不和我一起吃饭了!”——她也是急于摆脱赵母的疯狂追问,把包袱甩给另一个人。 “你说!”赵母几乎是疯狂摇摆着王二花的肩膀,“你说,是不是你故意电死赵良的?”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风吹不动这间教室里的窗帘,却吹动了姚菁的心。 她叹一口气,似乎犹豫着什么。 面对赵母的不理智,范雄看不下去了:“你女儿是怎么欺负王二花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你何必抓着她呢,要真是她,早些时候她怎么不反抗?还被你闺女欺负成那样!” 赵母怒火中烧,指着王二花不放:“周五抄了表之后还有用电,不代表那就是赵良拉开的电闸!现在我就问你王二花,你能不能拿出你周五所有的行踪来!” 第62章 赵良的良心7 赵母闹成这样,警方也没办法。不得已,只得疏散人群,找了几个日常和二花比较近的女孩子来作证,她们面面相觑:“周五从早上开始,就微微下着雨,大家都有些恍惚。二花向来独立,上课的时候肯定在的。课间——课间好像也在教室吧——” “别说好像!”赵母死死抓着王二花不放,“要明确!” 几个姑娘不敢说谎,可她们也非常恍惚:“谁专门去盯着别人呢?” “看呀!听呀!”赵母癫狂一样喊,像是一只老鹅,“一个好学生,独来独往的?你不和同学一起交往,也不和同学一起玩儿?这就说明你有时间去做别的事了!” “不在又怎么了?”范雄显然不耐烦了,“哦不在就是她电死了你闺女?她就不怕触电,她硬逼着你闺女站在那电线绳子上不动,然后当着你闺女面拉上了教室里的电闸?你觉得你闺女是站着不动那种人吗?!” “那她就是骗她站上去的!”赵母的眼睛已经快要凸出来,“她不能提前拉好了骗她站上去?总之,周五那天,要是没人作证她的行踪,那她就是凶手!你们抓了她给我女儿抵命!”她死命掐着王二花,直到二花的手臂被她的指甲划出了几道血痕。 她快要接近真相了。 调查人员认为这也是个办法,最起码,先把这位悲伤愤怒的母亲控制住的办法。 范雄维护着二花,捋着时间线讲道理,说:“电工来抄表的时间是八点半,那时候学生们正在上课,电工也说了,他看电闸的时候是合上的吧?第一个课间是八点三十五到八点四十五,你们谁见王二花了?” 一个后桌的女孩子怯生生说:“我可以作证,那个课间,二花在座位上发呆,哪里也没去。当时我还向她请教了一个问题,所以我很清楚。” 范雄点点头,又问:“第二个课间,也就是课间操时分,九点四十到十点钟,你们谁见王二花了?” “呃——”这下是短暂的沉默。那女生说:“那时候——那时候我们好像都下去做操了——我没有印象了。” 赵母又跳起来:“听见吗?她又没证人了!” 范雄瞪了她一眼,道:“你能不能冷静点儿啊!那个丫头不是说了吗,做完操看见赵良和王二花跑去旧厕所那里见面、说话了。从那边再跑回来,是东一头的西一头,哪来的时间?” 赵母被噎了一句,不说话了。 “好吧,说下一个课间,你们谁见王二花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好像大家都没见到王二花。 范雄又问:“中午呢,放学后你们见到王二花了吗?” 还是沉默,那女孩子说:“放学后,就大雨了,大家都急着往食堂和宿舍赶路,也没怎么看呢。有些女孩子中午要洗头或洗衣服,也是不回宿舍的,这谁会去盯着别人呢?” 也就是说,按照赵母的思路来看,王二花并不是没有拉电闸的时间。 范雄问二花:“二花,你说,你那两个时间点去哪里了?” 二花沉默着,稍显稚嫩的脸庞好似一朵雨打伤了的木芙蓉一般微微啜泣。 “她有动机!也有时间!”赵母的牙龇出来,更是进抓着二花的袖子不放手,仿佛一松手,二花就会像一阵烟一样跑了似的。 “二花?说话。”范雄的眉头稍皱了一下,他有些不稳了。 “我作证!”忽然,人群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一看,是张涵涵举起手来。 “我作证!”张涵涵咬着嘴唇,“从早到晚,二花的行踪我都可以作证!” 调查的同志看赵母已经是无法控制,只得询问更多证据:“好吧,你说说。” 张涵涵似乎有些害怕,听到这句话后咽了一口唾沫,定了定神才回答:“第三个课间,也就是十点五十那一阵,我来例假了,但是我没有带卫生巾,托二花一下课就帮我去校门口买。钱是我给她的,上面还用铅笔写了我的名字,你们不信就去查。” 赵母愣怔了一刻,连连说不信。调查的同志只得立刻派人去核实情况,赵母非要跟着。 小卖部的人给出了明确答复:“因为下大雨,也没人来,那时候确实只卖出了一包卫生巾,是一个女孩来买的。” 赵母不信、拉过张涵涵和王二花,问:“你看,这俩丫头到底是谁?” 两个一般高的姑娘,都梳着马尾辫,张涵涵长得白嫩可爱,王二花略黑瘦些。但——一阴暗的小卖部连窗户边都堆满了商品,逆光的情况下谁能分清谁是谁。 张涵涵提醒小卖部的人:“钱是一张整十块的全新的,二花,你指给她看。”她把二花的胳膊举起来。 小卖部的人仔细辨认了一下,指着王二花说:“是她吧,我记得她递钱过来的时候,校服袖口上有个补丁。”赵母顿时愣住,因为王二花的衣服上确实有个补丁。 张涵涵又说:“熬过饿了最后一节课,我肚子疼得厉害,又下着雨,所以请二花把我送到张大夫那里打针。张大夫也可以作证!” 又去张大夫那里,张大夫说得更明确:“是啊,小姑娘来打针,疼得冒汗,差些晕过去。这个小姑娘一直坐这里陪着,下午上学的时候才离开。” 赵母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最后只剩下了灰。 二花没有去拉电闸的时间,那就证明,拉电闸的人,确实只有赵良了。 赵母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良的尸体很快收敛定案,学校为此也加强了用电教育,并重新装修了那间教室。听说赵母哭得发狠,居然在葬礼上中了风,年纪轻轻的就落下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弹。 有些孩子们说这都是报应,可也有人说赵家太可怜——赵家只有这一个孩子。 五一放假前,王二花在教室里收拾书包。同桌张涵涵坐在一边吃零食,砸吧砸吧,声音清脆而刺耳。 姚菁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张涵涵察觉到同桌的目光,舔了舔嘴,道:“我等我爸来接我,你先走吧。” “你——”姚菁两行眼泪掉下来,“涵涵,你还好吗?有什么话,请你说出来。我怕你承受不住。” 张涵涵咯咯一笑,像是破了两个肥皂泡泡一样轻微:“你要是死了,我难道就能承受得住吗?” 姚菁怔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再也没有落下。 张涵涵没说话,又吃了两片零食:“那天,我来例假,你把衣服借给我遮羞。我去买了卫生巾回来时,上课铃已经响了,我不好意思进去,就躲在三楼上,我看到你拉开了电闸,又关上了。” 张涵涵把零食袋子铺平,用手指去抚平上面的褶皱。零食袋子发出塑料制品独特的沙沙声,做了张涵涵的伴奏:“周六出了事,其他人或是惊慌、或是好奇,只有你一动不动,反常极了。周一那天,赵母来闹事,你本可以避开她,随时间锤定那个结果,可你走向人群,你往前,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直到被赵良的母亲抓到——二花,我知道,你去现场是要认罪的——为你没有做了一半的事去认罪。” “可是——”张涵涵似乎是一边想一边说,“赵良威胁你,要你给钱的那天,我恰巧也在,我听到了全程。其实我没多想,我只是想,你应该有活下去的权利——抱着这个想法,我反正就那么做了。” 姚菁泪如雨下。 张涵涵站起身来,背着书包,低低的说话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无比清晰,一字一句好似重锤敲击姚菁:“二花,不用担心我——假如真有什么报应的话,我愿意受一次,我觉得值得。” “涵涵……”王二花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般的颤抖,巨大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负罪感将她淹没。 她以为自己是那个背负着血腥秘密的孤魂野鬼,可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清纯可爱的同桌竟为了她不惜沾染泥泞。 她看着张涵涵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那双曾经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一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好像用一次谎言,让张涵涵一夜变老了。 张涵涵说完,就径直向教室门口走去。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砰”地关上,无边的寂静笼罩下来,比赵良死讯传来时更加沉重。 空旷的学校里已没有人,姚菁再一次走到了赵良去世时的那间教室外,现在教室已经上了锁,变成了和旧教学楼一样的恐怖传说之地。她贴着门缝往里看,好像看见赵良在一步一步倒计时自己的生命,数着秒针走向终点。 “五——四——三——” 她喊赵良:“不要走过去。” 赵良转过头来:“我像是飞蛾一样,扑进了你做好的火苗陷阱里,我已经跑不掉了。” “回头。”她说,“和我一样回头。” 赵良说:“我的心里没有指示方向的指南针,我现在被你的陷阱诱惑着,只有那一个方向可以走。” “不要拉开电闸。”姚菁闭上了眼睛,眼如断珠。 第63章 病树又一春 中考结束后,大花也迎来了人生两个节点:她已年满十八岁,同时也报考了成人自考,立志要先获得一个初中文凭。 大花没考过试,甚至不知道考场是怎样的,还需要二花帮她模拟考试环境。姐妹两个反复磋磨了细节,大花依然很怯场: “我还不行——初中的课程我虽然已经看完,但大部分是一知半解的...” 姚菁说:“这回考试,不为考上,是为了让你熟悉考试环境。说真的大花,要是你零基础读一年就能考上,那那些读了七八年才考上的可咋整?” 大花心上的负担才算卸下一半,笑道:“这样不算是亵渎夫子吗?还没有准备好就去考试。” 姚菁说:“夫子看你诚心,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成人自考的时间在10月,现在还不到十分焦心的时候,焦心的问题是王二花同学的高中学费。 姚菁在废纸上涂涂画画,写的全是数字,大花见了就知道她担心钱的问题。大花说:“你读书是咱家的大事,咱俩存的那点钱,总是够你用一年的。你先去上,其余的,我再想想办法。” 姚菁托着腮:“嗳,高中可不是初中了,费用会一下子涨起来。镇中学的伙食费是学校给我免了的,可高中是年付,暂时也还没有免的政策。镇中学的学杂费也是免了的,可高中不仅免不了,还有住宿费等其他费用。这样算下来,光是开学的时候,就要交上千块钱。” “上千?”大花皱了皱鼻子,“这么多?” 姚菁说:“芳芳上了一年,她爸那么宠她,都嫌她花钱多了呢。贾云那边也经常哭诉,说她几乎都要上不下去了。” 大花的为难显而易见:“为什么上高中会这么费钱呀!” 姚菁笑了笑,合上手底下的草稿纸,说:“算啦!水到桥头再说吧。” 姐妹俩正为未来筹划着,王红旗进来了,他今天出了一身的汗,进门就栽到缸里去洗头。大花见了,惊讶一声: “爹,你今儿没喝酒?” 王红旗从水缸里探出身子来,不回大花,只问:“有吃的没有?” “烙饼。” “都拿来。” 一整块缸粗的饼,王红旗干就着凉水就吃完了。吃罢过后,他还意犹未尽,连掉在地上的渣子都捡起来。 大花噘着嘴,有些不满意,背后嘀嘀咕咕:“一兜子面就烙一张饼,你都吃了——” 王红旗听罢,站起来呵斥:“老子吃点面都要你管么?老子就吃!” 大花还噘着嘴:“你做什么去了出这么多汗?” 王红旗老脸一僵,并不回复女儿的话,翻身找来一张席子,阴凉地里躺下就睡。姚菁只把他当家里一头野猪,问也懒得问一句。 过一阵一贵回来了,他手里拿着镰刀,挥舞着、叫嚷着进门来。大花上去就是一巴掌,把镰刀夺过来: “傻子,你干嘛去了?” 一贵弯着腰,做一些收割的动作。大花立即就明白了——这父子俩,一定是去给马家寡妇割田去了。 姚菁听了,哼笑一声:“寡妇?他?他能有那好心?” 大花叹气:“村子里的人把闲话都传遍了。马家老奶奶自从没了,多少人想上门说马氏,马氏都不大乐意,大约是考虑着孩子已经记事的缘故。爹一门心思也想把马氏讨回来做老婆,可马氏连瞧也不瞧他一眼。所以他就天天跑去人家做‘上门女婿’,今天打猪草,明天割麦子,表现得那叫一个好。” “嘁。”姚菁嘲笑一声,“自家的□□都开着呢,上赶着去给人家拉帘子。” 大花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其实……我倒觉得,爹也不容易。” 姚菁挑眉看她:“怎么?” 大花摇头:“我不是替他说话,我是觉得他也有点可怜。你看他,整天醉醺醺的,也没个正经事做。可他心里,还是想着要找个女人,要个家。” 姚菁冷笑:“他?人家马氏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一样把家操持地顺顺当当。人家要找人,也找个真男人,是真男人,先得把家给照顾好,你看他算个男人么。我看他不过一头热,热几天就熄火了。” 大花望了望院子里酣睡的父亲,眼神复杂。 姚菁又说:“大花,马氏是个好女人,人家天生不是来伺候谁的。你再瞧他这个样子,能给马氏什么?咱们已经对不起马氏一回了,要真撮合成了这门亲事,那可真算第二次对不住人家了!” 王红旗和马氏的事情,也不只大花上心,庄月兰也留意到这个事情。在她心里,马氏配儿子,那还算高攀呢。 庄氏来找王红旗,脸上全是自信:“马氏带个拖油瓶儿,但总归是个勤劳的妇人,不比吴琴眼高手低的。你和吴琴又没领证,算不上什么夫妻——我的儿,若是你真能支棱起来,我亲自去给你说这门亲。” 王红旗哪有不许的呢?他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别的:“能说上么?我看媒婆子一趟又一趟的,她可紧俏着呢!” 庄氏道:“马氏再好,有个拖油瓶,身家就不贵重了。没有个男人,她的门上也总是不清楚。由我做媒,包比别个说的好,不看别的,只看我,她也要让几分。” 姚菁听得这些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话竟然能堂而皇之地从庄氏嘴里说出来:仿佛女人天生就是为了嫁人伺候人,寡妇就更得感恩戴德地找个男人依附着。 大花知道二花不爱听这些,只得劝二花:“奶奶说这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由着他们去吧。咱们小孩子家,哪能管得了大人的事。” 其实姚菁知道,大花是中立的,甚至是偏向庄月兰的。她多希望家里有个人能真正帮她分担一些压力——若不是因为马大奇的事情,大花也许就是完全站在庄氏和王红旗那一边的。 姚菁冷笑了一声:“我才不放在心上呢。马氏又不傻,她要不是个瞎眼儿的人,那是绝对看不上这个家的。奶奶还在这里说什么‘看她的面子’,她什么面子?救过马氏的命啊?” 大花嗳了一声说:“马氏的婆婆苛刻,和村里人都合不来,就和咱奶,算是能说上几句话。咱奶去得勤,可不就多一层亲近。” “呵。”姚菁笑了出来,“这层关系!” 但结果肯定如姚菁所料,马氏不同意。 庄氏坐在王红旗那黑黢黢的炕上,脸色灰败:“我同她说那些好话,她全然是不回应。到后面我咬着牙,说我愿意给三万的彩礼,她也还是不同意——这小蹄子,自己给自己抬高身价呢!她也是不想想,黄花大闺女也就这个价,她二手货还高贵什么呢。” 王红旗耷拉着脸,也不作声。 庄氏按了按鼻腔,又骂道:“她不同意,咱们也犯不着再去求她。她不过是个寡妇,带着个儿子,还能找到个愿意给五万六万的?——二婚就没有这个价!” 王红旗闷闷地抽了口烟,咂巴了一阵,低声说:“马氏是个好女人。” “好?”庄氏恨恨一声,“好什么?不过是没人要,所以多一层风骚,依我看她也是真不识抬举——她若生的是个闺女,就也还算了,可她生的是个儿子,已经都记事了的儿子!我不能说把那么多钱都给她去养儿子吧?” 庄氏完全看不到自己家的短处,口口声声都是生意没能谈成的恼羞成怒。 “那你去给我买!”王红旗忽然暴躁起来,“这个你也不喜欢,那个你也看不上,你就拿你那三万块钱去给我在外面买媳妇!我只是要个媳妇,你买给我!” “买就买!”庄氏一见儿子犯混,也生气起来,“高的矮的,黑的白的,只要是女的,大街上不到处都是?三万块钱我排着队的挑还挑不过来呢!” 母子两个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得院子里的老母鸡都扑棱棱地飞上了草垛。 气话哪能成真呢?——庄月兰那三万块钱到底也没拿出来。她给村里人哭:“三万块,我老婆子不吃不喝存这么多年,都换不来一颗心呐。我对那马氏也算是掏心掏肺了,从前哪回去,我是空着手的?这次去,我又是买红糖又是装糕点,我这样大的年纪,也没在她那落一点好!” 实际上这钱马氏也没摸到,红糖和糕点后来也被庄氏倒提回去,庄氏什么都没付出,就给马氏安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帽子。 “那寡妇仗着自己还有两分姿色,最是事情多!”吃着庄氏的糕点,最爱聊是非的张家婶子也跟着起哄,“老姐姐,依我的主意,你可真别给多,给多反而浪了心。这是时代好了,要是放在从前,婚丧嫁娶桩桩件件,哪有她说话的份儿?光是咱们这些老婶子娘,就能给她做主了!” “可不是?”庄氏说,“我的儿其实也是个实心人,你不见这几天他给她割麦,是一点力气不稀罕的?她倒是白享受着。要是搁从前,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惜时代不一样了!” 她们怪时代给了马氏自由的权利。 张家婶子早年因饥饿而浮肿的脸盘子,到了新时代也没能消下去。她又塞了一块点心进嘴巴,鼓鼓囊囊也并不影响她给庄氏出主意: “依我看,你还是把她先稳住,别让她看出咱们急。咱们也放出风去,就说她已经许了你们家老大了——这人人都看见老大放着自家的麦子不管,给她当牛做马的。到时候风儿吹出去了,她不行也得行了。” “是这个道理。”庄氏说,“我就是不忿她天天吊着我们红旗,又不肯给个准话儿。你说的这条,我看能行。”她把糕点又往那边推了推,“张家妹子,你可要多帮帮忙!” 第64章 病树又一村2 马氏的名声很好,这些年来,她从没传出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庄氏咬着口风,见谁都说儿子王红旗和马氏正在“接触”,闹得马氏也有些不愉快。 王红旗心里也明白母亲的用心,可每次见到马氏,他总觉得张不开口去解释。马氏不是那种好糊弄的女人,她的眼神像一把尺子,能把人量穿,她不声不响,却总让人心里发虚。 这次她把话说得狠绝: “王大哥,你和大奇是最好的兄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害我,到处坏我的名声!你这样,真真算是断了我们之前还存的那点子心意了。” 王红旗急了:“那也不是我说的!” 马氏哼了一声:“不是你说的,难道是我说的?我告诉你,你要再这样浑下去,我一脖子吊死了,也不能和你成!” 王红旗受了气,又不敢在马氏面前发,只得回去喊他妈消停点:“上次就和你说了,不要惹人家,这下好了,才处好的一点点情分,全给你糟蹋没了!” 庄氏哪能受得了这个气,知道自己和糊涂儿子说不清白,一撒腿就跑到人家马氏的庄子上,扯着嗓子开骂:“你个丧门星似的东西,也好配人家?你吊着我的儿又不给准话,还挑拨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真真是好心机!”她从门外找了个破盆儿,不知从哪里舀来了些脏水,照着马家的大门就泼: “脏东西!脏东西就该用脏水好好洗洗!” 说白了,她是仗着马家人口萧条,故意欺负罢了。 马氏始终没有出门,任由庄氏在门外叫骂。等到王红旗赶到的时候,庄氏都把人家的门给用泥水糊上了! 王红旗人生的第三次恋爱,也就到此终止了。他原本已经停止酗酒,庄氏闹过这一场后,王红旗又开始酗酒,甚至比从前喝得更多,连一贵都拦不住他。 听闻了事情始末的从桃花嗑着瓜子,来和大花二花闲聊天,也是故意给孩子们印证自己从前所言非虚: “你们奶奶可总算是装不住她地主家小姐的模样儿了,这次闹过,谁不把我们王家当做笑话看?哈,丢人都丢到其他生产队去了。你爹和马氏这桩好事儿,眼看能成,生生就是被你们奶奶搅和没了的。” 她撒手扔了一堆的瓜子皮,笑得得意:“你们的妈妈,也就是被你们奶奶这么气走的,一模一样儿。这回好了,你们是一辈子不可能有后妈了,谁愿意嫁到咱们家来吃这种苦?” 一窝子不省心的人和事,这家到现在没散,也是个奇迹。 姚菁也无意听这些,随便从桃花怎么说,倒是大花有些遗憾:“爹其实变好了的,爹有心改过的。” 从桃花拍拍手,漫步尽心地说出了一句大实话:“他要有心要改,你奶就是作破天,他也能改过来。说到底,还是他不行,连这么个事都处理不好,人家还能指望他啥?” 大花就没话了。 王红旗又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 一贵把他背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卡着王红旗写的借条,按着血指头印儿。这种血印是赌博借贷的一种,只要按下了,那还不起钱的时候,可就不是走法律条文以内的手段了。 果不其然,过了两天,家里来了几个高低不齐的汉子,进来见王红旗不在,就压住了大花姐妹俩,然后开始翻箱倒柜砸东西——他们也是有眼力的,知道这样的黑窝棚能找不到钱——所以他们只把家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碎,并留下最后一句威胁: “时间快到了啊!这钱要是还不上,你们姐妹俩就跟我走吧。”顺手,他揩了一把大花姐妹俩的油,一双脏手从脸摸到锁骨去。 “我们还钱!”姚菁喊,“我们马上就还钱,我认识派出所的李所长,你不要乱来!” “哈。”那人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取笑姚菁,“认识谁都没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知道!”姚菁说,“我说这个不为警告你,只是告诉你我们总还有借钱、生钱的门道,你也不想我姐妹两个死在这里,你什么也捞不着吧?” “哟呵。”带头那人哼笑了一句,“歹竹出好笋,那王赖子也能生下你这么个刚烈姑娘?行行行,我不急,今儿我还有别的事,下次我一定和你玩玩。” 这些人走后,大花捂着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姚菁站起身来,语气冰冷地好似身在寒冬:“揩油算什么,到时候没了命才算是玩完。” 两个人直等到凌晨,王红旗才又醉醺醺地回来——他自然不敢白天回来。大花气得直哭,哽咽难抬:“以前你混蛋,也只在孙二娘那里欠点酒钱,现在你居然弄这些玩意儿!” 王红旗不理会女儿的哭喊,跌跌撞撞攥着酒瓶子往屋里去了。 大花哭了整整一夜,一夜都没睡,哭得命都没了半条:“我存的这点钱,都不够他还钱的啊!二花,我可怎么办啊!二花!” 姚菁在床上翻了个身,门板做的床铺吱吱呀呀在喊叫,好似一个鬼被压着。 大花推着二花的身子:“二花,怎么办,怎么办?” 姚菁抬头看了看闹钟,才三点半,天还没亮,可却开始打雷了——秋日雷雨,也是说来就来。大花哭的声音比雷电还大,扰得姚菁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才垒好的过日子的地基,居然被人这样毁掉,姚菁的内心恨意更甚。她被大花的哭喊笼罩着,脑子都快爆炸了。不得已,她站起身来,穿好雨衣,找到一把铁锹,叮叮当当挖了一阵,推倒了院子里的一棵总也不肯长起来的枣树。 大花不知道妹妹要做什么,但她六神无主的时候,也只能跟着妹妹干。不仅如此,她还喊来了一贵帮着干,很快三兄妹就挖走了枣树,挖好了一个足可以扔进去一个成年人的坑。 “去,把人搬来。”暴雨中,姚菁指挥大花。 “什么?”大花没听清,或许是听清了没敢认。 “把炕上那个死人抬过来!”姚菁盯着大花,一字一句下命令。 暴雨如注,乌云压顶,天色没有一点微光,黑压压好似塌下来。 “你——你要做什么?”大花握着二花的手臂,“二花,你可不敢!这是杀人!” “要么就听我的,要么以后别喊我。你选!”姚菁让大花自己做选择。 “你——”大花又哭。 “搬过来!”姚菁的话如一阵惊雷,“现在!” 大花不知道姚菁要做什么,但她被吓住了,她只得指挥着一得,把躺在炕上的王红旗赤身**的扔到了这个大坑里头。 王红旗迷迷蒙蒙从暴雨中坐起来,正要开口骂人,谁知道迎着面就吃了一铁锹的土——他的三个儿女,一人拿着一把铁锹,正在活埋他呢! “你——你们!”王红旗的酒一下子吓醒了一半儿,他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但却被脚下的泥水滑了一跤,又摔倒在地。 “你们要做什么!”王红旗喊了一声,又吃了一铁锹的土。 “埋!”姚菁大喝一声,“我不说停,都不要停!”雨水顺着她的尖尖的下巴往下走,好似一个张着嘴的流体鬼魂。 大花哆哆嗦嗦,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贵倒是高兴得很,以为玩什么游戏,徒手都往里面刨了不少土。 王红旗扒着泥水坑面,去打一贵:“傻子!傻子你还不停手!”又呵斥两个女儿,“都给我停下!你们要坑死我!” 姚菁道:“认错!” “反了你们了!反了!”王红旗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叫嚣着要是出来就要打死她们两个。 姚菁手里的铁锹不曾停下来:“不认错,咱们就一起死!死了干净!” 大花眼见妹妹的手越来越快,她握住妹妹手底下的铁锹,跪在坑边上哭着求情:“二花,再怎么说,他也是咱爹呀!” 姚菁道:“爹?他赌博酗酒家暴的时候,哪次有当爹的样子?现在好了,他欠下了高利贷,与其等着人家来砍咱们的手指头,割咱们的腰子,不如咱们一起死!” 王红旗骂道:“我是你们的老子,我干什么你都得受着!你个小杂种,你等着,我出来不弄死你!” 姚菁气得发笑:“好哇!好哇!” “婊子!你个万人骑万人垮的婊子!你他妈早该被卖到窑子里去给人捅!我早该把你卖掉!——”后面那些污言秽语,姚菁闻所未闻,简直刷新了她的三观认知,她觉得王红旗简直可以因传播□□信息抓起来! 一边骂着,王红旗又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石块,扬手砸向姚菁。姚菁哎哟了一声,脸上瞬间就滴下血水来。 滴滴哒哒,血水顺着雨往地上砸,也砸到大花的鞋子上。 大花一见妹妹被砸出血来,吓得一怔,都忘了哭。她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王红旗,似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随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接过了二花手里的铁锹。 “爹。” 雷电之下,大花好像个没有血色的纸人。她两只眼睛漆黑漆黑的,掩埋在凌乱的刘海中。她冰冷的声音传出去,连姚菁都吓了一大跳,她说:“爹,你也活够了。你放心,你死了后,我给你烧纸。” 第65章 新的开始 大花单薄的身躯和这沉重的铁锹完全不匹配,但她的手是那样稳当,一下又一下。姚菁好像又看见了那天她埋杏林深坑的样子,一下又一下。 只是那次,她心如死灰地埋着自己的过去,这一次,她不疾不徐埋着她的爹。 王红旗没想到一向软弱的大女儿忽然转变了态度,一时间还有些愣神,都没来得及挣扎。此时王红旗的膝盖已经没入泥水之中拔不出来。 肉眼可见地,他的态度有些变化了。 “大花!大花!你在做什么!”王红旗扒着坑头,露出一个脑袋,“你也跟着那小杂种闹呢!” 大花的铁锹咔嚓一声插在距离王红旗手指只有半寸的距离处,吓得王红旗立即缩了手。 大花颤着声音,说:“爹,认错。” “我认什么错!”王红旗的语气很硬,可他已经哭了。 “赌博,酗酒,家暴。”大花又提起了铁锹,说,“认错。” 王红旗的哭腔在雨里泡得发胀,鼻涕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我……我认!我认还不行吗!别埋你爹啊大花!”他两条胳膊胡乱扑腾,泥水溅了大花一脸,像条在烂泥塘里打滚的泥鳅。 大花抹了把脸,泥水下的眼神冷得瘆人。她没停手,铁锹铲起湿重的土块,带着沉闷的“噗嗒”声,准确地砸在王红旗扒着坑沿的手肘旁边,溅起的泥点糊了他半张脸。 “咋认?”大花的嗓子哑了,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说清楚。” 王红旗被那泥点砸得一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赌了,我那日真是头一遭!我以后也不喝酒了,也不打人......”他越说越绝望,看着那铁锹又扬了起来,魂都要飞了,“爹错了!大花!爹真错了!饶了我!爹再也不敢了!” 大花的动作顿了一下。雨声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声音,哗啦啦地浇在王红旗那颗露在坑外、沾满污泥和泪水的脑袋上。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巴巴地望着大花,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铁锹再次落下。 这一次,冰冷的泥土混合着雨水,沉重地拍在王红旗的肩膀上,又迅速滑落。他“嗷”地一声惨叫,身体本能地往下缩,浑浊的泥水瞬间就漫过了他的腰。 “大花!爹真知道错了!爹给你磕头!爹不是人!爹是畜生!”王红旗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尖利,充满了灭顶的恐惧,身体在泥坑里徒劳地扭动,像条离水的鱼在案板上打挺,“别埋我!求你了!别埋我啊——!” 王红旗的哀求变成了凄厉的哭号,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格外渺小和绝望。 一夜风雨过去,王红旗父女谁也没睡,谁都怕对方在睡梦中掐死对方,只有一贵忙了一夜,鼾声如雷。 血印的欠条放在桌子上,王红旗显然有些发怵。如今姐妹俩不再是从前的大花二花,他再浑只怕真没命。 “这么多钱。”大花抽了抽鼻子,“你打算怎么还?” “我去给人割麦。”王红旗说,“我去给人扛沙袋,我总归有力气,总能还得上。” 王红旗第二天就佝偻着腰去了城郊的市场给人扛麻包,这市场里都是日结的活儿,只要肯干,一天百来十不是难事。有些妇女已经是这里的长工,她们盘踞在这里,拼命用血汗换金钱。 暴雨过后的太阳更毒了,麻包里头的辣椒透过粗糙的缝隙渗出汁液来,辣的王红旗直喊娘。他倒是想一走了之,或是没皮没脸回去再混日子,可昨夜的事情犹让他惊心,尤其是大女儿领头要埋了他,这两日他实在是不敢闹腾。 扛了几包,汗珠子混着昨天没洗净的泥道子,在王红旗的军绿色背心上冲出几道白印——那是汗液析出的盐碱。他喘得像拉破风箱,腰像要断成两截,无数次打着退堂鼓,可远远的,两个闺女也在市场里劳动,他都不敢偷懒。 两个闺女也没闲着,大花二花为了挣钱,每天都在这里清辣椒,清辣椒按照辣椒把的斤数折算,一天囫囵三五十块钱。大花停下来喝水的时候,远远看着她那颓废了大半辈子的爹,被汗水浸透的破褂子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随着他沉重的喘息剧烈起伏。 王红旗似乎感应到大花在看他,可只要他动作一滞,就会看见大花的眼神像冰锥子,直直钉透他的皮肤骨骼。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都在尖叫,骨头缝里像灌满了烧红的铁砂,可身后柳树下的那道目光,比河滩上的日头还要毒,还要烫,压得他连哼一声的胆气都没了。 折磨了三天,王红旗开始偷懒了,到了该起床的时候,他不肯起:“我病了,我到处都疼。我要告假。” 大花看了一眼妹妹。妹妹冷笑了一声,回应她:“大花,你读过书了,知道什么是刮骨疗毒,什么是半途而废。我去准备茶水,你自己做主吧。” 大花下定了决心似的,喊一贵:“一贵,给我把他扛出去!” 王红旗“嗷嗷嗷”嚎叫着起来,骂道:“多少也给我缓缓!” 大花冷着脸,说:“前些年,你已经缓够了。” 王红旗气愤不已,耍无赖:“妈的,老子就不去,光天化日的,有本事你今天把老子埋了!” 大花没说话,出门去了,过不一会,她拿着菜刀走进来,比着自己的脖子:“埋你有什么用,埋了你,我也是被枪毙,那还不如我先死。” “好丫头!”王红旗掂量着大花没那气性,他气急败坏,说,“好丫头!你今儿要能下得去手,我他娘的是你儿子!” 菜刀冰冷的刃口紧紧压着大花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皮肤瞬间凹陷出一道惨白的印子。她手臂绷得笔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是王红旗从未见过的决绝。但那份决绝里面,王红旗看出了几分害怕,他赌大花不敢。 “呃!” 只一瞬间,大花把刀从脖子上拿了下来,转变方向顺着自己细细的手腕就是一刀。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血滴子落地,大花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便不再出声,只是死死盯着王红旗。 王红旗脸上的无赖相僵住了,他原本笃定大花不过是吓唬他,就像前夜埋到一半终究停了手。可此刻,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刀锋下透出的寒意比昨夜坑底的泥水更刺骨,直钻进他骨头缝里。 “这是第一刀。”大花说,“你再耍无赖一次,我就划自己一刀。等到我没地方划了,我就去划一贵,一贵的血也流干了,我就砍了你。” “大花!……”王红旗一见血,声音陡然哑了,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下意识往前蹭了半步下了炕,“大花!你疯了!放下!” 大花没动,刀锋又往下压了一分,血水沿着刀锋往下滑,滴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旧衣襟上,洇开一小团暗色。她说:“穿衣服,立即走。” 一股灭顶的恐慌攫住了王红旗,比前夜被埋在坑里时更甚。他不知道大花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变得这样无情且绝情,但是他也深深感受到,女儿的冰冷的绝望足可以毁灭她自己、毁灭整个家。 干到八月底,王红旗可算是干够了两千块钱。每笔钱他都交给大花,一分都没贪污过。因着二花要开学,王红旗笑嘻嘻向女儿服软要钱: “大花,给爹一点零花钱。爹干了二十天啦,该放松放松。” 王红旗现在一点都不敢惹大花,大花就好像有精神分裂症似的,也不知道碰到她哪个雷区,她就瞬时变成一副死人样子,要死要活的。 大花现在的脸色还算红润,她说:“我和二花商量好啦,今天带你一起去学校看看。你当爹的,好容易养出一个状元女儿,也叫你脸上见见光去。” “唔。”王红旗老脸略潮热,“我去做什么,我——” “走吧,换衣裳。”大花数好了钱,揣进口袋里,对王红旗说,“你骑着三轮,带上我和二花。” 王红旗吸了吸鼻子:“你们去吧,我——”他说不出来的半句话,大概率是因曾经为难二花的抱歉和对自己是个文盲的自卑。 “走,走。”大花拉着他。 一路上,王红旗只管踩三轮车,他许久没踩过三轮车,在秋日微风中倒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这三轮车,还是吴琴在时候买的。说来也奇怪,五六十公里的路程,王红旗没说一句“休息”,甚至大花给他递水的时候,他都说不渴。 到了县城,真可算是另一番天地。鳞次栉比的商铺,绿树成荫的公路等,那都是庄生镇没有的。王红旗踩着三轮车,刚跑到红绿灯,就被交警拦下来: “今儿学生开学,三轮车一律停到公园停车场去!” “妈了个巴子。”王红旗小声嘀咕一声,也不敢十分硬碰硬,铁着脸又把车骑到公园的停车场去,又拿着扁担把二花的行李担上。因他脖子上还串着两瓶水,猛一看倒是有点像沙和尚。 大花和二花都在后面笑他。 第66章 新的开始2 一中门口,密密麻麻的录取名单写在黑板上。王红旗挤进人群里去,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他有些怯,干脆躲到大花身后,低声说:“你们去,你们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大花拉着他:“不行!二花说了,非要你去不可!” “你现在倒是全听二花的了!”王红旗不忿,却也没办法。 进了校门,图书馆前面停着的小轿车也不少,家长学生们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处窗口前面,点着钱注册报道。 “还有急着送钱的呢!”家长们大把大把数着钱,又拼了命地往窗口递,王红旗看着这情形,瘪着嘴奚落了一声。 大花把钱拿出来,一张一张数过,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这才交给王红旗,说:“些,你就在这里排队,排到了,就报二花的名字,然后把户口本和钱交进去,把一张红色的收据取回来。你可看清楚,不要让写了别人的名字!” 这都是二花教的——但二花不愿意和王红旗对话。 王红旗拄着扁担,看似刚强,但其实他的腿肚子都颤起来,说一句咳三声:“咳,大花呀,大花你去,咳,我不认字,我——咳咳,二花你上学,那就该你去!二花你去!”他又去问二花。 “快去!”大花推着他。 王红旗就这样被姐妹俩推进了排队的队伍,然后他看到姐妹两个守在行李旁边取笑他呢。他脸一潮,倒也不好再缩头,只得强壮镇定,腼腆站在队伍里观察别人。 大花说:“要早知道爹这样怕学校,早给他拉到这里来,什么病治不好。” “哼。”姚菁叹了口气,“他也不是怕学校,他是先怕了你,然后有了规矩,才怕了学校。若他心里没有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要犯浑。” 大花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一定好好管着他,叫他以后不给你添麻烦。”又问,“只是我也一直好奇,你一向看不上爹,怎么这次非要他来报名呢?” 姚菁翻了个白眼:“我想让他出出社会,不让他做久了井底之蛙,以为世界就是绕着他转的。第二呢,赌一赌他的良心,看他能不能转移一下注意力,把他心里那个固执稍稍化开。” 两个人正说着,排到王红旗了。 “二花!大花!大花!二花!”人群里,王红旗的脸是又红又黑,跳着喊,“过来!快过来呀!”——活像一个丑角。 大花姐妹赶上去,原来是要填报家庭信息,王红旗已经许多年不碰笔,纯纯已经是个文盲,写不得这个字,所以他急得大声吼,惹得后面家长不耐烦。 二花上前去填报了信息。王红旗这才颤巍巍递上钱去,眼神虔诚纯净地好似一个孩子。红红的单据撕下来,递到他手上,他好高兴,好像得了一个什么好东西似的笑了。待看到大花二花都望着他,他又不笑了。 报道完,王红旗又担着行李去送二花去宿舍。一路上,自然有许多人指指点点,只因为大多数城里娃娃,没有见过扁担扛行李,也好奇穿着邋遢的王红旗。王红旗脸上有些尴尬,但大花和二花好像没事人似的,就走在前面说话儿,也不理他。 六人间的学生宿舍,王红旗第一次见,今年学校还给新配了书桌,正散发着木质清香。墙上挂着的名人名言,他只认得孔夫子。他心里对孔夫子有股莫名其妙的崇拜感,所以对着孔夫子的画像点了点头,算是拜了他老人家。 姚菁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安顿了行李,二花才张嘴对王红旗说了头一句话:“今天也算圆满成功,咱们去校外吃顿饭吧。大花,你请客吗?” 大花笑意吟吟:“有家长在这里,我做女儿的,哪能抢风头。” “我——”王红旗瞪了大花一眼,“我的钱都给你收走了!你一毛也没留给我,今天又说这话!” 大花说:“你前前后后欠了两千,赚了两千零八十九。这八十九,算你出的。”大花把钱拿出来,塞到王红旗的手里。 一盘土豆丝,一盘酿青椒,一大碗杀猪菜,还有一份拍黄瓜,就这,也还没花到八十。姚菁想了想,叫来了两瓶啤酒。 王红旗舔了舔嘴唇,有些不敢相信。大花意会了妹妹的意思,亲自给王红旗满上酒: “爹,喝吧。” 王红旗还没喝呢,大花先一仰脖子喝了一杯。平日里喝茶用的大杯子装的酒水,只咕咚几声,大花就咽下去,苦得咂嘴:“一点也不好喝。”说着,就猛吃土豆丝。 王红旗没敢动那杯子,只怕是大花又发疯。 大花又满上一杯,也许是上一杯酒让她有些潮,她的话也比平日多:“爹,今儿是好日子,二花考上一中,你的债也还完,咱们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所以我们喝酒庆祝。打明儿起,你要再喝酒,可就算是不要我们姐俩了。” 王红旗赔笑了一声,尬得搓了搓手。 大花又说:“我前一杯,是敬你。这后一杯,我也是和你说说我心里话——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爹,哪怕你打我,骂我,我从没有怨你一次。我知道,你也苦,一个人过这糟心日子,谁能闭着眼睛当没看到呢。可是爹,自打二花伤了头以来,我姐妹俩才算逐渐活明白了,这日子要往前看。” “我知道你忌讳什么,可是我姐俩不比儿子们差。二花在学校被人欺负成那样,手脚满是冻疮,也考上了高中。可是你再看一杰——好吃好喝供着,也读不下几个字儿来。我说这话,不是看低一杰,是你不该看低了我们。只要你有好好过日子的心,我们的日子就绝对能过好!” “大花,你喝多了。”姚菁扶着大花的胳膊。 大花红着脸:“我哪能喝多呀?爹那么能喝,我是他的闺女,我自然也能喝。我知道,我比平常是有些话多了——嘿,以后保不准更多呢。” 大花又拍拍二花的手,笑道:“行啦!说多了也不好!我只总结一句吧——爹呀,父女生来就是冤家——往后,你干啥我干啥,你喝酒我喝酒,你赌博我赌博,你赚钱我也去赚钱,你好好过日子我也好好过日子。干杯!” 王红旗羞愤和悲伤一同袭来,酒液在杯口晃出一圈涟漪。大花那番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窝子发麻——什么“父女生来就是冤家”,什么“你干啥我干啥”,字字句句砸进他耳朵里,竟比扛麻包时背上的辣汁还刺人。他喉咙发紧,想张嘴说点什么,可舌头像被胶住了,只挤出几声干涩的“呃……呃……”。 二花在一旁静静看着,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竟变成了难过——大花把自己绑在如不定时炸弹的父亲身上,势必要送妹妹一个清净。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大花为了这个家,做出了违背自己天性的牺牲。 王红旗喝了半杯,只觉得酒苦。酒水洒了半手,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盯着桌上那盘吃剩的土豆丝,浑浑噩噩的日子在一根根土豆丝上写着——酒桌上的吆喝、吴琴的怨恨、坑底冰凉的泥水……还有大花手腕上那道结痂的疤,现在像条毒蛇盘在他眼前。 他埋着头,筷子在盘子里扒拉半天,却只夹起一块凉透的拍黄瓜,嚼得嘎嘣响,那声音在喧闹的小饭馆里格外清晰。 三人吃光了饭菜,连汤汁都被王红旗拌了饭。走出饭馆的时候,秋风吹得两旁的树叶沙沙响,许多黄叶随风就落,干脆得很。 王红旗第一次感受到落叶的颜色,从前他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二花去上学,王红旗推着那辆老旧的、链条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载着大花回家去。王红旗踩动踏板,风灌进领口,凉飕飕的,他偷偷回头瞥了眼大花——她蜷着身子,睡着了。 五六十公里的夜路,他蹬得格外卖力,汗珠子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混着白天的盐碱印子,黏糊糊的。星光下,他忽然想起年轻时的吴琴,也是这样坐在车斗里,笑声银铃似的……眼眶一热,他狠狠抹了把脸,脚下蹬得更快了。 在家休息了几日,王红旗也没闲着。他把后院的牲口棚整修了一番,换上新的稻草,又把前院的枣树换了新苗,垫上肥料。他决心要把这个家整顿起来。 家里收拾地差不多后,他来到二弟家里,为的是要回自己的田。 王锦旗说:“这地我原本就不稀罕要,还不是妈怕你喝酒喝塌了房,才硬要我种。我每年给你那些粮食,不知亏多少呢!” 王红旗也不分辨:“老二,看在小时候我背你要过饭的份上,这些账就都不说了。打今儿起,我家的地我自己种就是。” “呵。”王锦旗说,“你要回去,再犯糊涂输给别家,然后再让我垫钱给你?大哥,你心里算清楚了没有,我种这地,是给你种点糊口饭,也是给我种个保障。不是我不给,是我信不过你。” “我不混了。二花上学要花钱,我得种地给她挣钱。”王红旗说。 第67章 新的开始3 “我不混了。二花上学要花钱,我得种地给她挣钱。”王红旗说。 “哟呵。”在旁边做针线的从桃花一下子笑了出来,声音比车号子还刺耳,“我说呢,怎么突然来要地,原来是家里养出了金凤凰。大哥,不是我说你,你也别太热心,这丫头念不念得下来还不一定呢。” 王红旗盯了从桃花一眼,很不满。 王锦旗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大哥,你也别怪桃花说话直。二花是争气,可这高中念下来,大学念下来,就得是金山银山往里填!咱们庄户人家,地里刨食,指着那几亩薄田供个大学生?——供出来也飞走了,她还能记着你的好?你趁早给她找个人家,白坐着当个老岳父不好么?” 王红旗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往头顶冲,也不是为二花,只感觉王锦旗两口子好似专门堵他似的。 “你——”王红旗被噎住了,他想要反驳点什么,可到底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王锦旗说的这些话,他自己也曾经说过。他只有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被碾扁的烟头,仿佛那就是他窝囊半生的缩影。 他点了一根烟,抽了一阵,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地,我必须拿走,那上头白纸黑字写明白是我王红旗的,输光了,饿死了,那是我王红旗的命,是我王红旗活该。你们种过今年就算了,过完年,咱把这些事好好捋清楚。” 王锦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噎了一下,脸色变了变,正要再开口。王红旗却不再看他,转身就往外走,脊梁骨挺得有些僵硬,脚步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王二花同学考上了一中,最高兴是荀芳声同学。芳芳最后被分配到一中,而贾云虽然成绩稍高于芳芳,但被分配到三中去了。 芳芳拉着王二花四处看学校:这里是食堂,这里是图书馆,这里那里,走了一天还没说完。 芳芳说:“这一年我可苦了,一中可真不好上,每个人都‘比学赶超’的,好像生来就适应这种生活似的。我可惨了,老师讲得太快,我听课也听不懂,去年考得一塌糊涂,也就亏得我还算能吃苦,没垫底罢了。” 姚菁想到自己上高中的时候,也是对物理头疼,偏科偏到物理老师都以为她个人对老师有什么意见。看看芳芳头痛的样子,她非常感同身受地笑了。 芳芳又说:“咱们庄生镇考上来的少,熟人其实没几个。要说痛苦,李如雪最是痛苦。” 姚菁抬起头来,有些好奇——因为好久没听到李如雪的消息了。 芳芳说:“李如雪和我隔壁班,前儿我看了公布的分数,她是三班倒数第一。”说到这里,芳芳忍不住笑,“倒数第二都比她多一百分,亏了她爹咋把她买进三班了。但是我素日看她倒是也不怎么为成绩伤心,就是像被拴着的猴儿一样,经常发呆。” 姚菁也笑了:“真是为难她了,不上学又不行,在这可不是和坐牢似的。她没再作孽吧?” 芳芳说:“在这她可太乖了。家境上,有许多人比她好,容貌上,她也不是很突出,大约在这里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这一年她和孤独小猫似的,连眼神都清澈了不少。” “她在城里,也还有些社会上的朋友,怎么会孤独。”姚菁说。 芳芳想起来什么似的,笑了一下:“说起社会上的朋友,我最近倒是见到了董欣。” “董欣?”姚菁微微有些感叹,不自觉垂下眼睛去。 芳芳说:“她没再上学了。听说先头她父母给了找了个活儿,她不愿去干,后来只得帮着父母看店。前不几天,又听说她父母着力给她相亲,介绍了一个在庆州做生意的,预备在城里开一家酒楼。开学前几天我来买东西,正巧遇见她正在买一些结婚用的东西。她看上去越加漂亮了,但也很成熟,完全不像是十**岁的。” 姚菁不置可否,这话题也就随风去了。芳芳邪魅一笑:“二花,接下来一个月,你可会好受点苦,千万挺住。” 姚菁初听不知其意,后来才懂。 一中号称教育是促进城市发展的第一主力军,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早上六点二十开始晨读,要更早起也没人拦着;七点二十开始跑操5公里,早饭只有二十分钟时间,跑慢了根本吃不完;晚自习从七点上到晚上九点四十,但也允许多在教室额外用电四十分钟。周六全天教室开放,可以保证学生有地方自习,周日晚上七点开启新一周的循环。 姚菁可算是理解李如雪为啥一年不跳弹了——她没时间也没精力。 日常作息尚且如此,更别提新生军训——太阳底下暴晒两小时那是常有的事,最可怕的是军训要持续整整一个月! 在江州的时候,姚家给姚菁安排的是全周期学校,从一年级到高三都在同一个学校。哪怕姚家举家消失了,她的学业基金依然在生效,所以在读书这方面,姚菁基本上没吃过什么经济和身体上的苦。可自打穿越过来,她的身体、精神、经济等方面,都在经受一轮又一轮的挑战,一次又一次突破底线。 毒日头底下,姚菁的汗水滴到眼睛里去,疼得她眼泪直流。可她并不敢动一动,因为一旦违规,全班要跟着受罚,到时候成了众矢之的就不好了。 一中的孩子们身体素质真是好——到目前为止,姚菁没听到一个叫苦报退的人,甚至没听到一个生病的。晒了两周之后,孩子们不论男女,个个晒得和酱油泡过一样,黑得发紫! 姚菁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哂笑: “那时候为了结婚好看,还专门去晒时兴的小麦肤色,现在好了,小麦都酿成酱油了。” 芳芳蹦蹦跳跳来找姚菁,一见姚菁,放肆大笑:“二花呀二花!哈哈哈哈,你简直是非洲人了!” 姚菁无奈,只得问一问经验:“芳芳,晒成这样,你又是怎么恢复回来的呢?” 芳芳笑得停不下来,憋着眼泪说:“不需要特别的办法——军训完,你就会被学校关在笼子里,再也没有见到太阳的机会了。相信我,不要一学期,都能白回来。” 正说着,镜子里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李如雪。 芳芳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挡在姚菁前面,皱眉问李如雪:“你们三班的宿舍楼在东面,你怎么跑这来?” 李如雪看了一眼姚菁,从裤兜里拿出一管全新的乳液来,说:“这是我同学介绍的,说很好用,晒后涂了,可以防脱皮和长斑。” 相比较从前,李如雪最大的变化是头发——她那一头偏硬偏黄的头发恢复了自然色,整整齐齐地扎成一个光溜溜的马尾——当然这也是学校的规定,如若不然就得当众理短发。除此之外,李如雪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几星雀斑也还在,个子也好像再没长。 好心好意,姚菁没有不领的理由。她接过后,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李如雪看了一眼芳芳,芳芳知趣,晾李如雪也不敢在这地方撒野,于是她说等下再来找二花吃饭。 “来看望我吗?”姚菁友好发问,可身体却以防备的姿态直面如雪。 李如雪不似之前那样高傲猖狂,居然还带着些许的惆怅。她走到窗户旁边,双手撑着窗框,问:“言衷——还和你联系吗?” ——真是个长情的孩子啊!姚菁内心感叹了一声,却也只得摇着头实话实说: “没有。” 李如雪有些惆怅似的:“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他们家保姆接,动不动就说他不在,好没意思。我又写信给他,可总也不见回信。” “写信?你知道他们家地址吗?”姚菁很警觉。 李如雪说:“我之前看过他写的入学信息,就偷偷抄下来了。” 姚菁正不知道说什么,李如雪又说:“我花钱买了一个网络账号,通过一些渠道找到了他,我每天都给他留言,可是他总也不回复。” 姚菁第一时间想的是:“我真是远离真实社会太久了,听见网络这个词儿,居然有种恍若隔世感。” 李如雪见姚菁发小呆,嘟着嘴有些委屈:“说真的,读高中这些日子我其实略略有些放下了,可是一见你,我就又想起来他,又不服气、不甘心了。我就想着,想着他能和男人似的站出来同我说一句清楚话也好。我又不是非要纠缠他。” “呃。”姚菁不知怎么接话,只转身过去洗自己的衣裳。 “你帮我打电话问问。”李如雪忽然从袖子里折腾出一个小小的翻盖手机。 “你——学校不允许带手机的。”姚菁原本想,这李如雪在军事化管理下是不是已经学乖了,没想到还是不改叛逆本色。 李如雪上前来拉着姚菁的袖子:“我要个结果,可我又不能去找他。趁现在大家都去吃饭,你快帮我打。” “这——我打他也未必接听啊。” “我不管,你快打。我就不信,他不认你这个亲戚。” 第68章 新的开始4 李如雪这样“热情”,姚菁也只想尽快送这尊神走,她可不想一开学就出这种“风头”。她不情不愿地打过去,不出所料还是保姆接听的,话术也一样: “言衷不在,上学去了。” 李如雪噘着嘴嘟囔了一声,口型大概是:“现在吃饭的时间,上什么学。”说着又催促姚菁继续往下说。 姚菁无法,只好别别扭扭地留言:“我叫王二花,我找言衷舅舅有点事,如果他不在,请你转告他,尽快给我回个电话好吗?” 那边保姆说了一句“好的”,就挂了电话去。 “你不去吃饭?”姚菁端着洗好的衣服,问李如雪。 李如雪咬着指甲,拦在门口:“你也先别走,我总觉得他会回你这个电话。现在正是晚饭的时间,他一定在家!你别愁晚饭,晚上我买面包给你吃就是。” 姚菁无奈,也没话说,只得又洗一遍衣裳。 言衷曾透露过,他住在二楼,他家应该是个小别墅。他不愿意接来自庆州的电话,保姆又接李如雪的电话接烦了,只怕并不会如实转达。别说今天了,就是等到明年,言衷恐怕也不知道这通电话呢! 可怜了我的肚子,我明天还得继续军训呢!姚菁心里叫苦。 没曾想一会儿后,手机震动起来。李如雪疯了似的跳起来:“啊呀!啊呀!言衷来电话了!” 屏幕上赫然显示那个名字,确实是言衷打电话过来了。 李如雪激动地都抓不到手机了,她对姚菁说:“快!你接,你接!” “这不好吧。”姚菁说,“你有话问他,你接就好了呀。” “你先接,说通了说顺了再给我!”李如雪催促着。 姚菁不得已,只得接过手机:“喂——言衷——呃,言衷舅舅,我是王二花。” “哈。”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简短的、清爽的笑声,“二花,恭喜你上高中啦。” 姚菁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望了一眼李如雪,只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言衷也没再说话,这只手机传达着两边的噪音。 李如雪比划着:“问他好,问他好!” 姚菁只得又问:“最近你好吗?学习还好?生活也还好?” 言衷的声音不比从前变声期般浑厚,倒有些轻盈:“一切都好,你好吗?” “啊——好,好。” “现在在军训吧?”言衷主动问。 “嗯,在军训。” “我看新闻了。一中很苦的,出了名的苦。”言衷说。 “啊——还好。”姚菁又敷衍了一句。 李如雪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提一提她。 姚菁只得又说:“来高中也遇到了之前的同学,芳芳啊什么的,啊还有如雪。如雪比我高一级。” 言衷笑道:“嗯。她也还好吗?” 这时候,李如雪终于把电话抢过去,兴奋都压抑不住:“言衷,我是如雪,我好着呢。我给你打电话,你总也不回!” 言衷还是那副笑意,不急不躁:“爸爸因为忙,所以在家里安装了两台电话,这台给阿姨用了。现在总有骚扰电话打过来,阿姨逐渐就不愿意接了,她岁数大了。” “她一个下人——”李如雪嘟囔了一句,又问,“那网络呢?你在线也不回复我!” “哦!”言衷很讶异似的,“是爸爸要用,所以我替他申请了一个,我自己是没有的。不过爸爸也不太会用,也许他没注意。” 个个都是非常拙劣的理由,但是配上言衷真诚的口气,居然也变得可信。 “我给你写的信你也没回!”李如雪的脸微微红了红。 “信?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呢?”言衷和姚菁一样敏感。 李如雪慌了一下,赶紧避开这个话题,又问:“言衷,你也申请一个新的账号吧,这样以后我们就能好好联系了。” 言衷那边沉默了一下,语调有些降了下来:“不好吧,高中学习挺紧张的。不如以后再说。” “哦。”一拿学习说事儿,李如雪就没了借口,她想问的都得到了答案,可这些答案又都是似是而非的。 姚菁心里骂言衷,真是个渣男的好料子。 “好啦,我要去上学了,以后有机会再聊。再见。”李如雪还要准备说什么,可言衷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失望的如雪一口气呼出来,身高都矮了半截,她愤怒又不甘地跺了一下脚,拿着手机道:“你看,你打电话他就接,这证明,他就是故意不理我,拿我不当回事罢了。” 姚菁心里说,你既然知道还深陷进去干嘛呢——面上却没动声色。 如雪委屈,自怨自艾:“人嘛,都是贱贱的,越得不到就越上赶着。我真是被他迷了心智了!”她清醒地骂着自己不清醒,然后扭身就走了,面包也没给姚菁买。 饿着肚子上了一节晚自习,幸亏芳芳还带了些零食。姚菁狼吞虎咽吃着,从没感觉到原来这些垃圾制品也是如此香甜——从前她口味有些挑剔,且也为了身材考虑,从不吃这些。没想到在这里饿了几次肚子,啥毛病都治好了。 熬过了一个月的军训,继续来熬高中岁月。 在姚菁还是姚菁的时候,读高中还在八十年代末期,那时候升学率抓得还没有这么紧,读书全凭热爱。许多同学上完初中就流向了社会,有和父母一同进厂的,有下海经商的——总之,大部分还是要看家里做什么的。 姚菁能读高中,也不因她有什么远大志向,只因为她暂时还没想好未来的路怎么走。 只是短短二十年,世界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电脑技术的发展、人民币的改版、建筑业的兴起等等,甚至连那时候砖头一样的大哥大都变成李如雪手里的饼干块。前半生,姚菁随着时代发展奔跑在时间线上,成长为新时代的女性,绝没想到又被命运一掌击回了落后的空间。 ——只要想到穿越这件事,她就头疼。 她好比一只四维空间里的围棋子,怎么也落不到二维的那个清晰点上——任何点上都可能是她,任何点上也可能不是她。 话说回来,二十年来,教育领域也发生了不少变革。随着教育制度的不断完善,寒门子弟也有了免费读书的机会,教育改变命运的思想逐渐根深蒂固,不读个高中,在千禧年后直可以称作没文化了。 姚菁只是没想到虎卞县能把教育抓得这样严格。前年,虎卞县考出第一位清华大学生,这之后,虎卞一中更是紧上再加紧,连续三年都有清华北大录取的毕业生,一时间名声大噪。听说隔壁县里的学生都向往着考到虎卞县一中来——可虎卞县是周围县区里最贫困的一个,生活水平低于邻县。 但因为教育抓得紧,虎卞县的经济居然也因为学生提上一个档次。书店、文具,乃至租房、买房以及教育辅助的培训学校等因学生而发展的各类产业,风生水起! 这里和江州真是截然不同。 有规律的日子过得飞快,每天好像都一模一样,姚菁靠每天早上背书的课表来判断今天是星期几。 镇中学的管理松懈,导致姚菁还有时间和精力想别的事情,可一中的管理强度,直接飞升到另一个等级。 一班是优基班,全是重点高校的苗子;二班和三班是快速班,剩下五个班是普通班。二花被分在二班。分进去的时候,花名册是按照成绩往下排的,一个班五十多人,二花在中后面。这不能说是姚菁没好好学习的问题,前面说过,十年前的教育水平和十年后完全不可比。 每天早上待姚菁睡醒来的时候,隔壁铺的黄梅已不见人影,日日如此。她是二班的第一名,只差两分就能上优基班,所以特别用功,是宿舍里的拼命三娘。 当然,也不是说宿舍其他人就不用功,但姚菁自认在用功方面,是宿舍的尾灯。同桌唐恬分进来的时候屈居班级第七,但她琴棋书画电子信息可谓样样皆通,是个全能的才女。她家境又好、身材长相完全是大美女级别的,饶是这样,她也还每天主动上自习到十点。 且,这才高一。 在镇中学,姚菁吃生活的苦——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风扇,食堂顿顿烂面条。可在一中,姚菁吃学习的苦——成绩的强制排序、周边同学的自我管理等等,姚菁若不是内胆是个成年人,真是很难抗住这样的压力。 镇中学和一中的设施设备是真不能比。别的不说,教学楼的瓷砖锃光瓦亮的,和镇中学的土墙完全表现出两个世界——就更别提,一中还配备了带有电脑的图书馆、带有电视机的阅读室和带有公用电话的走廊。 姚菁心想,虽然这些东西都不轻易让用,但好歹自己终于是来到了现代化信息社会了。 她开始试探着和曾经的环境取得联系,试探的第一步就是向珩森集团旗下的红颜杂志社投稿。她的短期目标是赚点额外的稿费,中期目标是能成为长期合作伙伴,总体目标是敲响进入珩森、接近宋宁远的第一道门。 第69章 关于王二花这个名字 在往杂志社寄信的时候,姚菁犹豫了又犹豫,没有署名王二花——自然,也不能堂而皇之署名姚菁。 她想暂时保持神秘,所以必须要取个笔名。 “取一个什么名字呢?”姚菁为难着,取名可比写一篇文章要更折磨。她手底下的草稿纸把“姚菁”和“王二花”写了又写,直到草稿纸像一片铁丝网,网住了这两个名字。 其实自打开学以来,就有同学对“王二花”这个名字产生过关注。 宿舍夜话的时候,室友发问:“二花,你的名字还挺……复古的,是不是有什么深刻的涵义,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思吗?”同桌唐恬真是善解人意,还给二花找个诗意的解释。 哪有什么涵义,无非是因为大花叫做“大花”,她不叫“二花”就得叫“小花”——一个字代表她的排序,一个字代表她的性别,经典起名法。 还有些人直接就笑出来:“王二花!这里面每个字都俗得不可救药啊。什么年代了,还叫这种名字。你怎么不改了呀?” 在姚菁心里,也不否认“王二花”这名字土气。可这名字到底是二花的一部分,它是这具身体的一部分。她没有权利去替二花做这种改变,她认为自己只是客居在二花身上的灵魂。 况且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罢了,她也懒得为此付出精力。 所以姚菁回答她们:“没什么意思,从小就那样叫着了。” 唐恬又问:“二花,如果有机会,你想改个什么名字?王——王——这个姓氏好大,确实不好取。” ——看吧,取名字真的很难,连阅文无数的才女唐恬也头痛。 思索了好一阵,姚菁才终于对笔名下定了决心:“笔名而已,不能太用脑!不如就从王二花和姚菁的名字里各取一部分笔画拼出来,叫‘一苇’,这也寓意着自己这次重生好似一苇渡江。嗯,就这样吧。” ——起名不容易,能起一个自己满意的就立即定下来,那也算一件喜事。姚菁签下这个名字,长长舒了一口气。 周六抽空去寄信,大花也正好来城里看望妹妹。姐妹俩约在面馆,各要了一大碗面。 闲来无事,姚菁就问大花:“大花,为啥你不叫‘一花’?和一杰、一贵那样。” 大花噗嗤一笑:“女孩子又不用排字辈。” “一灵怎么排了呢?” “二叔就喜欢搞特别。” “哦。” “你没想过改名吗?”姚菁呼呼吹着面条。 “嘿。”大花羞涩一笑,“你不笑话我,我就说。” “我啥时候笑话过你。”一筷子面,姚菁一口就吸进胃里去,“快说吧,你要叫什么名字?” 大花说:“最近我读很多你的旧书。我喜欢中国历史上那些传奇的女性,又特别在意一个‘君’字,比如王政君、王昭君、许平君、卓文君之类的,我比着她们的名字,觉得‘王文君’这个名字特别好。” “政君、昭君、平君命运都挺苦的。”姚菁头也不抬,说了一句。 “不好吗?不好就算了,其实名字无所谓了,叫什么不一样呢。”大花吐了吐舌头,她素来有些讨好型人格,最不愿意与人争论。 “不不不。”姚菁说,“我不是说你取的名字不好。我只是觉得这些女孩子的命运太苦了,你何必非要套这些人呢?” 大花一笑:“但凡我能有这些人一半的见识和胸怀,这辈子都算是赚到了。命运嘛,谁能说得上。” 姚菁突然觉得,大花是被环境影响了的哲人智者,她这句话,反让自己的思想显得特别狭隘。 “你要改吗?”姚菁吃了一口小咸菜。 “可以改吗?”大花立即问,这肯定是愿意的意思了。 “可以改。”姚菁一边吃一边点头,“我告诉你程序,你去派出所填表就行。” “那太好了。”大花双眼冒光,“这样,在我考试的时候,就能用王文君的名字了!” 姚菁嘴里嗯了两声,吃得头都不抬。 “你在学校吃不饱吗?”大花帮姚菁拢了拢额边碎发。 姚菁难得向大花诉苦:“军训就够苦了,没想到上课更苦。我以为我已经是很能吃苦的人,没想到还差得远。我们宿舍那个女孩子,早上五点半就去读书,晚上十一点了还不回来,吃饭都在看书,简直是拿命在读书。” 大花笑:“我是头一次听你说读书苦。” 姚菁心里想,若是二花活过来,估计就和那女孩子一样刻苦吧。可是二花,真对不住,我熬不得那样——但愿你别有考清华北大的梦想,我真完不成。 姚菁喝光碗底最后一滴汤,说:“除了苦,还很容易饿,上着课呢肚子就叫起来,从前也挨饿,但也没这样。” 大花笑道:“你这是长大了,证明你在长身体!” 姚菁觉得很奇妙,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借二花的身子“还魂”,可现在,她每每都能切身感受到那种成长痛——晚上抽筋的小腿、梦里的飞翔和总也吃不饱的饥饿感——很奇怪,好似一种灵魂和身体的“融合痛”。 “爹出息了。”大花换了个话题,笑吟吟的谈家里的事情,明显感觉到她的状态和从前不同,“这个月,他日日都去打工,赚来钱都主动给我存着,偶尔喝点酒还是我买来的。嘿嘿,这几天,他居然给一贵做起饭来了!爹做饭可香了。” “哦。再观后效吧。”姚菁并不乐观。 “你呀——”大花嗔怪二花,“知道你性子刚烈,看不上爹,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管教他,不让给你拖后腿!” 大花改名的事情很顺利,恰巧镇派出所那会儿也正按要求核对户籍,好像是为更新二代身份证做准备。 改好名字后,大花握着崭新的户口本,兴冲冲来找二花,激动地原地跳了好一阵: “王文君!王文君!你瞧,以后我叫王文君!” “好啦!王文君同志!”二花也被大花感染,憋着笑配合地喊了两声,“你不是要去取准考证吗?这太阳都快下山了。” 因一中的封闭式管理,没有特殊情况上课日不让出学校、周末出校也还得有假条备案。所以大花姐妹俩约好,每天中午吃过饭,二花来花园子栅栏这里晃一圈,要是大花来呢,就隔着栅栏说会儿话,要是没来,二花回去。 隔着栅栏,姚菁问:“准考证取回来了吗?” 大花说:“下午上班就去!” 姚菁点点头,瞧着大花那身洗得发灰发白的紫色运动服:“这么快就十月底了,天气又要冷起来。你现在比从前忙,该多穿点,冻坏了怎么办。” 大花心里热:“花那钱做什么?能穿就行了。倒是你,现在胃口大,可别饿着自己。咱家现在没有从前那么困难,爹好歹赚点钱。”她递过一个旧衣服改装的疙疙瘩瘩的包,里面一般装着钱和自己做的干粮。 正说着,唐恬忽然走过来了,她歪着头看了看栅栏内外的姐妹俩,有些讶异:“二花?蹲这里做什么?来了亲戚,该去门房登记呀——门房不是有会客的地方吗?” 栅栏有高度差,外面的大花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二花,二花要蹲着才能听清大花的话,就这,中间还隔着一丛矮灌木。 “啊——啊——”一见外人,大花的口吃一下子就表现出来,低着头把户口本揣进怀里,低着头四处乱瞟。 “这我姐——王文君。”二花倒是不觉得尴尬,把王文君这个名字点出来,“门房那里别人总看着,我俩说会话的事儿,还得登记,比较麻烦。” 大花听到“王文君”三个字,脸红了一红。 “王文君?”唐恬也蹲下来,两个漂亮的大眼睛左右打量了大花一番,更好奇了:“你姐姐叫做王文君,可你叫‘王二花’?你们家的人取名逻辑真的很特别。” 大花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 “嗐。”姚菁笑了一声打断大花的话,“就是要出其不意才有意思呢。” 唐恬家其实就在学校边上,按说她不用住校的。但她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公务员,两口子都忙,没工夫管她一日三餐,所以她从小就在各种学习班里长大。 虽然父母忙,但是不代表父母不爱她。她爸妈每天下班都是先来看过她之后,再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们有时候一起来,有时候交错来——陪着她在门房说说话,或者带她出去吃完饭再送回来。 二花有一次在门房等唐恬,看着她和父母腻歪,一米七的大个儿姑娘,还和小孩似的同父母撒娇。 不管是作为姚菁,还是王二花,对此情此景肯定都是羡慕的。那时姚菁也总会想起姚家父母来——赐予她名字,给与她关怀,赠予她钱财,却又狠心决绝地抛弃她。 说恨吧,也犯不上,毕竟姚家的恩情让她不必和其他身世可怜的孩子一样,被穷困压倒;说爱吧,被抛弃的痛苦又那么清晰。说不清、道不明、想不开的时候,姚菁就故意避过这个话题去。 不看、不想、不念,也许就不生贪嗔痴恨。 第70章 网络风云之关于贾云的网恋 唐恬见过了大花,了解了二花的身世,眼里就多几分同情,甚至有时还故意地给二花带些零食或饮料,说自己反正也吃不完。隔不几天天气冷了,唐恬又带几双棉袜子来,说是尺码买小了不穿就浪费。 尽管姚菁都婉拒了,可小小善意令人心暖。 有时唐恬也问些有的没的:“我从没去过你们那里,听说你们是睡炕的!炕好睡吗?是土做的吗?” “你们吃饭用燃气灶吗?可也看电视吗?” “你哥哥是完全不懂事,还是只是智力有些低?” “你也种地吗?你会开拖拉机吗?” “......” 十个问题有九个有些带着些“不食肉糜”的意思,但唐恬却也只是善意的好奇——她从小家境优渥,身边的圈子里没有像王二花这样的同学。 “其实我和庄生镇也算是有缘分的。”唐恬说。 “嗯?” “我有个表哥是在那里读过书的,他说不喜欢那里。” “表哥?” “对呀。”唐恬说,“比你高一级,叫许天笑,你应该认识吧?——他在哪里,都是风云人物。” “许天笑”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这短暂的安宁。 “你妈妈姓田?”姚菁反应过来,原来许天笑舅舅家的田氏企业,是唐恬名字的来源。 “对呀,你怎么知道?——所以我叫‘唐恬’呀,我的名字是爸爸和妈妈的姓氏组成的。我妈妈是他小姨。” 姚菁不自然地笑了笑,却没让唐恬看到,只装作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你表哥现在哪里呀?” 唐恬说:“他呀,他不喜欢读书,去年在三中读了一年,实在是读不下去,就跟着舅舅去做生意了。” 庄生镇的男女霸凌头子,都流入社会了。 原本想着逃离了庄生镇,就离开了那些毒瘤,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环绕在她身边:在县城开酒店准备当老板娘的董欣、在高二念书的李如雪、同学的表哥许天笑,他们和蜘蛛似的分布在王二花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触发蜘蛛感应就会扑过来。 “都是亲戚,虽然有相同的基因,可你和他完全不一样。”姚菁说。 唐恬点点头:“他是我们表亲孩子辈里面的老大,打小儿就不喜欢和我们这些小孩子在一起玩,总是喜欢一些大人的东西。不过也不能怪他。我大姨和大姨夫自我记事开始,就没有一天不吵架的。现在他们虽然离婚了,可因为一些原因,却并没有分开,那个家,我看着都窒息。” “哦。”姚菁应和了一声。 唐恬一笑,单边的酒窝里好似有蜜水:“我爸妈在我面前,一句都没吵过的,一直都是恩恩爱爱的。有时候,我真觉得表哥很可怜——嗳,只可惜,我们关系也不大熟,我爸爸不喜欢大姨夫,都不怎么来往的。” 十一放假时,芳芳、贾云和王二花三个好朋友约好,要在芳芳家里睡一晚。 芳芳家里虽然也在乡下,可她的房间异常温馨。她父母为独生的她重新装修了一间卧室,布置地好像芭比娃娃的房间。 三个人坐在床上,聊些闺中闲话,姚菁被逗得咯咯直笑。忽然房间里响起一阵轻轻的音乐,芳芳找了一圈,发现是贾云的手机。 芳芳从贾云书包里拿出来,有些震惊:“贾云,你买了新手机?学校不让带手机!——噫?有人给你打电话了,什么人,居然姓‘玉’,叫做‘玉树临风’?我的天哪。” 贾云脸一红,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放在床桌上没有接听,低声说:“我给你们说真心话,你们可不许笑我!” “你说嘛。” 贾云说:“这是我新买的二手手机,其实就为了他买的。他——是我在网络上认识的,网名叫做‘玉树临风’。他和我很能聊得来,我们——我们——” 姚菁算了一下,买手机这钱,都够宽宽裕裕一整个月的生活费了!贾云的家境,应该不允许她有这笔开支的。 “你说啥?”芳芳的眼睛都瞪大了,把手机按了一阵,拿起来一瞧,又撂下去,“啊呀!贾云,你真不害臊的,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 贾云不服气:“咱们都这么大了,都成年了,还不能自由恋爱啦?——就和那些台湾偶像剧一样,我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呀。” 芳芳的脸都皱在一起:“哎呀贾云,你太酸了,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贾云说:“你别说我了!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人儿,当着二花的面,可别让我说出你的事儿来。” 芳芳一下子就扑过去,两个人扭打到一起。女孩子们这种青涩心事,让姚菁笑得牙都收不住。 她俩打了一阵,见姚菁局外人似的,就合起伙来又欺负姚菁:“好你个王二花啊,你还笑呢,你自己的事掰扯清楚没有?” “我?”姚菁努力憋着笑。 “可不是?”贾云收拢了头发,说,“芳芳说了,李如雪还缠着你要和言衷联系呢。那言衷,就是不接她的电话,气死她。” “你可别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来,我看看你这位‘玉树临风’先生的情况吧。”姚菁轻轻把话题推开。 这位“玉树临风”先生和贾云的缘分开始于一通阴差阳错打错了了的电话,两个人自那开始就互通短信和电话。从言辞上来看,他倒不是那种乱甩舌头的人。他说自己已经在安州参加工作,从事一些小型贸易活动,喜欢玩网络游戏。 简单来说,没上学了,卖小商品,喜欢上网。 姚菁问:“你和他谈了多久啦?他都参加工作了,你不怕他有老婆吗?” 贾云腼腆一笑:“才半年,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他对天发誓自己是单身。” “也没有照片,也没有其他的信息,我还是比较担心你上当。”芳芳跟了一句。 “我们通过电话,他声音很好听,不是那种老男人。”贾云辩解了一句。 “可是现在骗子也很多的,不见真人,实在很难相信。”姚菁也不放心。 贾云一笑:“说到这份上了,我现在可真把自己交给你俩了。我告诉你们——”她往前一些,低声说,“他说想来看看我,过两天就来。我想请你们和我一起去,也好替我把把关。” 芳芳“噢哟”了一声,取笑贾云:“天啦,这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啦。” “你再这样,我不理你,我不和你好了!”贾云背过身去。 “好啦!”芳芳哄着贾云,“我和你多少年了,你还在意我这一两句?——放心吧,我们去就是!” 这位“玉树临风”先生就和贾云约在一个周末见面。 三个小女孩在城外可以看见客运车的一个小饭馆临窗而坐,就为提前见到这位玉树临风先生。 芳芳说:“要是他长得太难看,我就吃韭菜。韭菜的意思,就是别再废话,咱们赶紧撤。” 姚菁笑着答应:“好好好。” 贾云紧张得一口一口地抿着茶,根本不参与这个话题。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可是总不是这位“玉树临风”先生。 姚菁问:“他到了没到,总也会给你发消息吧?你问问他车牌号?” 芳芳也等着不耐烦,看着手表说:“说好十一点半见面,现在都十二点过了。会不会他怯场,不肯来了?” 贾云看了看手机:“他上车的时候给我打了电话,是不是睡过头了。” 正说着,一辆车又开进了客运站,过不一会儿,贾云的眼睛就瞪大了,她紧张到双拳紧握,脖子耿直,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快看,那个估计就是他了!他说他穿牛仔上衣!” 姚菁往窗外一看:一个男青年,穿着宽大的牛仔上衣,里面罩着一件手工花毛衣,下面穿着牛仔裤和板鞋。再走近时,他的偏长的头发先冲入姚菁的眼里,五官线条有些硬。 这男青年左右看了看,就拿起手机发消息。与此同时,贾云的手机也滴滴滴响起来——看来,是此人无误了。 从初见印象来看,这人和“玉树临风”这个词,一点关系也没有。 贾云用小拳头密密地锤着桌子,躲在窗帘后面不看手机,她羞怯而紧张,低声说:“怎么办怎么办?我想跑了。” 芳芳半站着瞅了瞅窗外,评价说:“没有想象中坏,但也绝对算不得好。来都来了,别白来!”说着,她站起身来,隔着窗户向外打了招呼。 ‘“哎呀!你!”贾云更羞涩了,嗔怪芳芳:“你太急了!我——我没有准备好!你坐下!你坐下!” 芳芳带着戏谑的神色坐下来,可此时那男青年已经注意到芳芳,就摸着鼻子也往这边来——看来他也蛮紧张。 四个人坐定,这男青年说话都颤:“这——这怎么有三个人?请问,哪个是‘紫水晶风铃’?” 合着两个人居然没相互问过名字。 芳芳使坏:“你猜呀。” 男青年有些黑,也有点胖,但却也实实在在看出还是个孩子,不大可能已婚。听了芳芳的话,他都不敢盯着三个姑娘看,只扫了一眼又低下头: “我不知道。” 姚菁点他:“你瞧瞧,这里谁最紧张就是谁咯。” 这男青年才定下心来,瞄了贾云一眼,抿着嘴笑了。 第71章 网络风云之关于成绩的问题 四个人互通了姓名,才知道这个男青年叫余重,是白市人——这地方就在庆州隔壁。余重高中毕业后没去上大学,帮家里经营超市,马上就年满二十。 和姚菁猜得差不多。 芳芳问他平时喜欢干什么,他说喜欢上网玩游戏。又问家里人口什么的,贾云已经不乐意:“芳芳,你查户口呢?” 整场下来,姚菁对余重的评价还可以,很普通的一个小伙子,言辞之间略有些浮躁,但还算老实。最后,余重坚持这顿饭自己埋单,几个人也就不拒绝。当天余重和贾云单独待了一下午,就又回家去了。 芳芳对贾云网恋这事不认可,她说:“余重的长相、家境都一般,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况且,他到现在没有工作。贾云的成绩很不错,要是考上大学了,难道要回家去和他守着家里的小商店?依我看,你们不如就做个朋友吧。贾云,你的未来比他强!” 可贾云已是情根深种:“他只是暂时没有目标,他家也正谋划着给他找个活儿呢,听说正在联系去铁路。而且你没听他讲吗,他家商店不算小,是超市。” 芳芳很无奈:“什么超市?是沃尔玛还是华联呀?——他家是镇上的,镇上能是什么大超市?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啥了。” 贾云有些委屈:“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全家重男轻女,我不受家里待见,一辈子都没个人真心对我好。他——他对我好。” “什么是好呢?”芳芳扶着贾云的肩,开导说,“他只是在电话里安慰你两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罢了,这能算什么好呢?别的不说,这次他来,都没带点花或者礼物,完全算不上对你用心嘛。” 贾云噘着嘴:“他不是付了饭钱了嘛。” 姚菁问:“你们也已经短信电话来往了半年多,他替你充过话费吗?” 贾云听不懂似的:“我干嘛要他充呢,我难道图他那点话费?” “那你图什么?”姚菁和芳芳异口同声。 贾云说:“我就是缺一个能和我说话的、知冷知热的人。只要他打电话过来,我就觉得我的世界是鲜活的,不是灰暗的。在现实世界理,没有人能懂我,也没有人听我说话。那种孤独感,我一个人抗不下去。你们大概不理解我的那种感觉,听到他的笑声,我就觉得好像连阴雨天都出了太阳似的。” 贾云说着,眼角已是如小雨氤氲。 总之,无论说什么,贾云都能替任重找到理由。 姚菁和芳芳对视一眼,知道劝不了,也就不再劝。 第一学期因为军训、中秋十一、元旦等重要节点,不知不觉就很快过去了。姚菁读书读得眼周色素都沉了一圈,才勉强进入前二十名,也算是有进步。 唐恬还是她稳稳的第七名,拿成绩单的时候也不冷不热的,好像无所谓。她这心绪真是出奇稳定,若真要说她有情绪波动的时候,那就是晚自习看小说的时候会偶尔笑一笑——她熬到半夜,原来不是为了读书,只是看小说。哪怕是看小说,她的成绩都这样好。 姚菁不禁赞叹她简直是个神女。 唐恬并不遮遮掩掩:“成绩嘛,并不是我人生的主要目标,人生是要高高兴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啦,我也不是天赋异禀,为了好成绩,我周末会上一对一的私教课,暑假也会专门找人来辅导。要是这样还考不好,那我爸妈的钱不是白花了。” 心态太好了。 反观黄梅,因为痛失第一名,成绩下来一瞬间就哭了,班主任见怪不怪也没安慰,她就哭到了解散。 在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黄梅还稀稀拉拉哭个不停,姚菁见状只得安慰一句:“第一名也只比你高一分,而且你在全校榜单上都冲到前二十了,已经很优秀了!” 黄梅倔着:“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从前在我们中学,从没考过第二名!” “呵。”宿舍里另一个女学生蔡智一听这话就回怼,“你们镇中学的第一名能是什么轻重,还拿到一中来说呢?——真好笑,什么是和我们不一样?你倒是说说你和我们什么不一样。” 蔡智学习也很用功,但她脾气比较直。 黄梅有一种天然的、对城里人的一种不服气,她说:“你们城里人,哪知道我们乡下学生的苦呢?寒冬腊月、七月流火,一边干家里的活儿还要一边读书,而且那样的师资水平,本来就差些。要是我们生来也有你们这么好的条件,肯定比你们考得更好。” 她没什么坏心思,她的本意应该是说她很要强,一路披荆斩棘不容易,可话说出来,就好像挑起城乡对立似的。 蔡智一下子就站起来:“条件好不好的,也看个人能力,你别在这扯东扯西的。你考不好,也别影响其他人,哭哭啼啼,抱怨天抱怨地的不烦吗?” 黄梅哇地一声情绪崩溃:“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干嘛针对我?” 蔡智声音也大了起来:“人王二花也是乡下的,我针对她了吗?我说的是你自己自怨自艾也好,怨天尤人也好,别影响其他人。” 一个宿舍六个人,只有王二花和黄梅是乡下考上来的。现在唐恬等三人都只是观战不说话,感觉黄梅和蔡智马上就能干起来。 “都少说两句吧。”姚菁后悔就不该去安慰黄梅。 蔡智又说:“我从前忍着你刻苦,有些话就没说,既然今天到这个份上,那我干脆一起说开了才好。” “——你早上起那么早,起来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有什么东西不能提前一天备好了,非要早上叮叮咣咣地找,打扰我们睡觉?” “——你的内衣袜子一周也不换一次,鞋子臭得要命,拜托,个人卫生都注意一下好吗?乡下人不洗袜子吗?” “——你吃饭总是不去食堂,老带到宿舍里一边看书一边吃,味道大就算了,吃的时候又吧唧嘴,搞得人很烦啊!” “还有,你别总把你之前的成绩挂在嘴上好吗?没人问你!” 一边说,黄梅的脸色就越是铁灰,她仿佛被这些话一锤一锤敲掉了灵魂似的,哭也不哭了,只呆呆望着二花。等到蔡智说完,黄梅一下子跑了出去,姚菁拉也拉不住。再环顾四周,大家都已经开始各干各的事情,想必蔡智所说的话是她们认同的。 打包东西的时候,姚菁刻意闻了一下自己的袜子——此刻在别人眼里她和黄梅应该是同一个阶级。她一共也就两双袜子,破了就补,补了就穿,穿了再破,如此循环。她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别人看自己的破袜子——成年人嘛,已经没有那么高的自尊心,何况死而复生,这些都是身外物。 蔡智看到这一幕,有些不好受,说:“你和黄梅不一样,你虽然也穷,但爱干净的。我可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哦。”姚菁点点头。 蔡智说:“刚刚我是有点急了,但我说的也没什么错。同学一场,那些事儿,我不说也会有别人说。” “嗯。”姚菁又点了点头。 “你帮我去看看她吧?”蔡智坐在一旁,“放假了,她不知跑到哪里去,行李也只收拾一半。这个人,成绩倒是很好,其他什么地方都不及格!” 这算是变相请求吧,姚菁反正也没什么事,只得答应了。 食堂、走廊、教室里都没有,后来在操场的厕所里发现了黄梅。 黄梅见是二花来,憋着的一泡眼泪马上就滚落:“二花,你知道的,我上学不容易,我若不是考了第一名,我爹都不会让我来城里花钱读书的。” 姚菁马上就想到二花,想到二花小时候,王红旗也说:考不到第一名,就别去读书了——黄梅就是另一版本的二花罢了。 黄梅说:“我只有一双袜子,一套内衣,除了星期日光着身子换洗,哪还能像她们一样时刻更换呢?她们嫌我吃饭的时候也看书,但是我所有的时间都只能用在读书上,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啊。她们不懂,不问,也不理解,只把这些当做针对我的证据。” “蔡智没有坏心。”姚菁扶起黄梅,好像扶起了二花,“就是她让我来找你的。” “呵。”黄梅抽了抽鼻子,“她们高高在上的同情,比当面羞辱还恶劣。其实刚才我也想好了,我更要好好学习,一定要保住第一名,我要是不在成绩上面压倒她们,她们更瞧不起我了!其实说不好,她们是嫉妒我!” 姚菁好无奈,却也没办法。 说到成绩,不免还要提到大花。 大花参加十月底的自考考试,获得了初中文凭——这真是姚菁都没想到的。因为大花自学的时间太短了,这次考试原本只是让她去熟悉考试场景,没想到她一举就考上了。 获得初中学历认证的文凭证书后,大花就可以顺利参加中考,读书梦如秋日果实一般成熟在眼前了! 大花激动得哭出来:“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二花呀,二花呀!你瞧这上面写的——王文君同学!我是王文君!我是王文君!” 第72章 网络风云之贾云的网恋2 成绩单通知书寄到家里来,大花才知道自己考上了——因为不会使用网络,又没有电话,再加上对自己不自信,她都没主动去查成绩! 王红旗拿着通知书是愣了又愣:“家里读书,也能读出文凭来?” 大花斜着眼睛瞧着她爹——有些怪罪他爹从前昏了脑子不让她读书——撇着嘴含泪说:“你家里会出两个女状元!爹!两个女状元!” 王红旗活了半辈子,实在没想到两个闺女能这么改命,他还没反应过来,还问:“你这个什么证书,是正式的吗?管用吗?” 姚菁罕见地和王红旗主动说话:“管用,这等于说大花已经是初中毕业生了,明年六月,她就可以去考高中。若是考上,就和我在一个学校,若是考不上,就和一杰在一个学校。” “哦豁!”王红旗兴奋了起来,“我家闺女,不用和一杰似的花那么多钱,最次最次,也能考到他那学校去,是不?” 显然他是和二弟王锦旗攀比起来了。 姚菁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否认王红旗说的:“是的。大花很努力,很有希望上高中。”她又重点说了一句,“一定会考得比一杰好!” 王红旗肉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好!好!好闺女!这可算是有底气了!过了年,我把地收回来,哼,这下子我要叫他们都知道我的厉害!” 一贵儿也跟着嚎叫起来。 其实王红旗也未必是真爱闺女,其实也是享受到了二花读书的好处。村里人见了他,好的会说一句赞叹:“你闺女真是厉害,居然考上一中了。”哪怕是那起子拈酸吃醋的人,也会说一句:“你这样的,都能生出这样的闺女?” 王红旗把这都当做夸奖,当做自己血脉的高光。 最酸的可算是从桃花。一杰和二花是一同上学的,一杰的成绩就从没考过二花。这就算了,二花考上一中,还是快速班,桃花儿气得上了一个月的火,口腔溃疡含在嘴上,说话总是吸溜着口水。又听说大花考除了初中文凭,从桃花更急更气,火疝子长在屁股上,走路都一瘸一拐。 兴奋了一天的王红旗,晚上连饭都多吃了两碗。吃过饭,他没照平常似的躺下睡,却偷偷摸摸穿上衣裳,说要出去溜达,被大花撞了个满怀。 大花说:“日头都下来了,你又出去做什么?下了雪,看摔了!” 王红旗抽了抽鼻子:“你管我呢。” 大花瞧了他几眼,问:“爹,你怀里揣着啥呢?” 王红旗把衣服裹得更紧:“啥也没有,啥也没有。” 大花不肯,就上去掏,掏出来,是新买的一条子大肉的半边。 王红旗潮着脸解释:“我去送——送——送你奶。” 姚菁听到了声音,也凑过来,一看这样子,就知道他绝不是去送庄氏。 三个孩子也只有一条肉过年,现在他偷了半条,说不太过去。大花叹了口气:“你去送马家是吧?” 王红旗舔了舔嘴:“她家也困难,她家小子上学了,玉玲儿忙不过来。” “玉玲儿?”姚菁嗤笑一声。 王红旗尬了一阵,犯混:“我就要去,走开走开,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爹做什么还要问你们的同意不成?”说着,夺过肉就跑了。 大花骂了一声:“败家子儿,有点钱也守不住。”却又不自觉给王红旗开脱,半是商量办事求情似的和妹妹说,“这半年,他赚钱也辛苦,他愿意去送这个人情,就让他去吧。” 姚菁笑了笑,道:“你别问我,家里事可都是你拿主意呢。” 说起成绩,还要提到另一个人——贾云。 这贾云自打见过这个余重,心就不太安定了。先是玩手机被抓到,被没收了不说,差点请家长,好求歹求,最后以一封检查结尾——要是请她爹来,可就不知结果了。后来期中考成绩下落二十名,老师都重点警告了。到了期末考的时候,已经吊车尾。 “成绩单我都没敢拿回家。嗳,我的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总是落不到书上。”贾云忧心忡忡,“他不回我短信的时候,我的心都想他在做什么。” “做什么?看店呀,上网呀,还能做什么。”芳芳恨铁不成钢,“你真是昏了头,哪怕你找个班里的学生谈呢,那至少也是知根知底的。” 贾云说:“他说他家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不同意,他要等我。” 芳芳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小姐,求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学校门口卖收音机那个男的,就和余重的情况一模一样。你去和他谈对象,你谈吗?你不会!你只是被新鲜感网住罢了,你真是喜欢他?你喜欢的是你想象中的男人吧!” 贾云有些委屈:“我知道。可是我总被他牵着,他不回我信息,我念着,他回了我信息,我想着,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芳芳无奈地啧了一声。 贾云又说:“我知道我完了。我是个自控能力很差的人,就算我强制把手机扔了、绝情地和他说了分手,我想我的心也回不来了。我爹要是知道我这样,打死我都算轻的。” 可以说,贾云把一切的自己缺失的温暖的想象,都集中投影在余重身上。余重不在了,这投影的光就这样散射出去,没个终点了。 痛苦的贾云蹲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那款二手手机:“天啊,帮帮我吧!” 芳芳看了一眼姚菁:“二花,你说话呀,你说应该怎么办,难道要贾云就这样荒废自我吗?” 姚菁能怎么办?她虽然是个成年人,可细细想来,也许她对宋宁远的依赖,只怕比贾云深。对长者的依赖、对爱人的期待、对强者的爱慕都集宋宁远一身,所以即便宋宁远背叛她,她也还是想着他——感情哪能是说清楚的事情。 芳芳说:“那小子和钓鱼似的这样勾搭着贾云,可到底没见他一句实话。他的好我是一点没看见,都是从贾云嘴里听说来的。哼,要是我,我一定想法子考验一下他才行。” “考验?”姚菁不明白。 芳芳说:“她们不都是这样干的吗?找朋友去试探男朋友的忠诚,屡试不爽,男的没有一个不上当的。我看这个余重,也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 “可是贾云不会同意的。”姚菁说,“主动找朋友去试探,和朋友主动去试探,那是两码事。” 但是芳芳说:“那怎么办?由着贾云深陷进去,你不看她现在为了那个虚无的影子,生活都快毁了!” 姚菁不置可否。 芳芳又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们是贾云最好的朋友,但要是以后她为这事儿怪我们,那我们也不必和她做朋友了。若我们能帮她走出来,也不辜负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情义。” 于是,芳芳就购买了一台二手手机,化名“小萌”,也是以一个快要毕业的高中生的身份接近余重“钓鱼执法”,每天都拉着姚菁去商讨细节。 同样的套路,同样的经过,这个余重竟一点儿也经不起挑拨,姚菁和芳芳甚至都没用什么力气,他就开始疯狂追求小萌,露骨的话说了一箩筐,不仅不承认自己有个已经见过面的女朋友,甚至不惜赌咒发誓。 因为芳芳觉得自己不怎么会说话,就把打电话的重任推给了姚菁。每每姚菁钓鱼执法的时候,她便觉得背叛感极强,罪孽极其深重。因为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个计划里的“周闪闪”了。 二月底开学的时候,芳芳、贾云和姚菁会面了一次。芳芳很郑重地主持了这次会议,提出了“就算以后不做朋友,也值得做这一次”的思想。贾云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沉默着没说话。 于是,姚菁和芳芳当面拨打了余重的电话。 那边的声音很急切:“小萌,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我发誓一辈子就爱你一个人。” “......我有个屁的女朋友!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我俩见一面!见一面你就知道我的情况!” “......小萌,小小萌,我真的想你!” 从始至终,贾云都没再说一个字,直到姚菁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她才舔了舔嘴唇,低声说: “到昨天,他还说,等春天来了就来看我呢。” 穿堂风卷着初春的寒意,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贾云像是被那阵寒风冻僵了,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她手里还捏着那部二手手机,屏幕早已暗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沉重的石头。 姚菁静静看着贾云,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她知道这方式残忍,像硬生生撕开血痂,但脓疮不挤,伤永远好不了。她太明白那种投射幻影的感觉,也明白幻影破灭时的剧痛。 芳芳说:“看到了吧,你痴心等着的就这种货色。” 贾云没回应芳芳,把姚菁的手机拿起来翻了好一阵。看到最后,她笑了一声,对姚菁说:“二花,你真会说话,他被你吸引是必然的。” “你——”芳芳打抱不平,“贾云,你的重点不太对吧?” 贾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着,她瘪着嘴哭了。 “我知道。”姚菁接了一句,“你若是怪我,就怪吧。” “怪你干嘛!”芳芳拦着,“这事儿我也有份,我开头就说了,是抱着宁愿不当朋友的态度做这件事的。贾云,你清醒点吧!” “没人爱我。”贾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一步一步,僵硬地离开了座位。她的脚步沉重,拖沓,每一步都踏碎了初春傍晚那点微薄的光线,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被抽走了魂儿的背影。 芳芳有些担心:“贾云不会有事儿吧?” 姚菁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长痛不如短痛。脓包总要挤破了才能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至少……幻影碎了,她才能看见真的路。” 自此之后,就少从芳芳嘴里听到贾云的消息,大概贾云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芳芳。 第73章 网络风云之王一杰的网瘾 其实除了贾云,网络越来越多影响着周边的人,学校里,被抓到私自带手机的学生越来越多,县城里还新开了一家网吧,很多学生宁愿辍学也要去上网——这其中就包括王一杰。 刚开学不久,从桃花就急匆匆找到二花,言语急切:“你见到一杰没有?他有没有来找你?” 姚菁摇头——在镇中学的时候,一杰都不肯与她这个妹妹相认,更别提现在是两个学校了。 从桃花说:“这个一杰!老师打电话来,说他自打上周五开始就没去上课了!今儿都周三了,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姚菁道:“婶儿,不如你去东街新开的网吧找找他吧,听说现在很多学生都喜欢上网。” “上网?什么上网?上什么?”从桃花遮着厚厚的围巾,只从眼神来看,她并不了解这个新兴词汇。 “就是——就是玩电脑。”姚菁简化了一下。 “你出来,你出来!”从桃花命令着,“你和我一起去,你带我去!” “我上着课呢。”姚菁才不愿掺和进去。 “上什么呀,家里人都丢了,你还上课,你这孩子有没有心呐?”从桃花又急又气。 不得已,姚菁只得请了假,带从桃花去网吧。三月寒风扑面而来,从桃花裹紧了围巾,步子迈得飞快,嘴里还不住念叨着:“这孩子,非得让我操心死不可!” 县城东街新开的网吧门头挂着一个闪烁的霓虹灯招牌,写着“星际网吧”,门上还挂着厚厚的门帘。一推开门,一股烟味和汗味混合的闷热空气就涌了出来,网吧里灯光昏暗,只听见键盘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和偶尔爆发的游戏叫喊声。 柜台后面,一个瘫倒椅子上玩电脑的男青年上下打量了一下从桃花和姚菁,问: “开一台吗?” 见从桃花和姚菁不答,他又问: “找人是吧?” 从桃花没回答他,眼神茫然地扫过一排排电脑屏幕,不知道这玩意有啥好玩的。她眼尖,一眼就瞥见了王一杰——他正弓着背,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双眼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嘴里还喊着什么。 看样子,他熬了不止一天了。 从桃花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拽住王一杰的胳膊,声音尖锐又迅速:“一杰!” 王一杰吓了一跳,猛回头,脸上先是一惊,随即恼火地甩开她:“干啥呀?” 从桃花眼圈一红,声音拔高了:“我找你三天了,老师电话都打爆了,跟我回家去!”她拉扯着一杰,一杰的手却不肯离开鼠标和键盘。 这一嗓子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王一杰大约觉得失了面子,梗着脖子吼回去:“回啥家?你别管我!” 从桃花气得直哆嗦,抬手就想打,却被姚菁拦住:“婶儿,别在这儿闹,先出去说。”王一杰趁机又坐回去,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从桃花含着眼泪,说:“好,我叫你爸来!我看你这小兔崽子听不听话!” 出了门,从桃花也没再理会姚菁,径直找了一个小卖部,就往家里打电话。一杰也是怕老子的,没多一会儿,他就从网吧跑了出来。从桃花一见他出来,就飞奔上去一把将他抱住,就和捉贼似的。大街上,母子两个就这样纠缠在一起,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后来,王一杰干脆把从桃花狠狠一推,急着就跑了。当姚菁把从桃花扶起来的时候,后者的衣服都被新压好的沥青马路蹭破了。 从桃花就坐在大街上哭起来,从哭儿子的不听话开始,一直哭到自己婚姻的不幸、家庭的不幸,她嚎叫着说自己未来没有指望了,求老天收了她。叫不明真相的路人一看,还以为姚菁把她怎么了。 后面的事儿姚菁就不知道了,还是回家的时候大花说的——一杰跑了之后,王锦旗才姗姗赶到,夫妻两个满大街开始找一杰,结果找了一夜都没找着。后来,派出所打电话来说,一杰在火车站被警察拦下了。原来他打算坐车去南方打工,连身份证都没带,被警察问了几句就露馅了。但是他大概惧怕父亲的威严,一个眼不见儿就又跑了。 现在王锦旗夫妻坐在家里,一个哭得眼睛都肿了,一个抽烟抽得面色发灰。 庄氏听闻这事,也是急得哭,长一句短一句地嚎叫着,一家子人根本拿不出个可行的办法来。 戏剧性的是,过了一日夜,居然是言衷打电话来告知了王一杰的下落,他说: “表哥表嫂,一杰偷坐了火车来到了安州,因为身上大约也没有钱,就打电话给我求助。我现在正在接他回家的路上,我会稳住他,请你们尽快动身来安州吧。” 安州距离庆州是四百公里,庆州距离虎卞县,是一百公里,而庄生镇距离虎卞县城,还有五六十公里。这孩子从没出过远门,居然独自一人辗转几百公里,只为了逃离父母的管束。 王锦旗夫妻立即就出发去了安州,如何与言家接触,也不必细说,只有祖母庄氏千叮咛万嘱咐:“可不敢叫锦旗打孩子!” 当王锦旗夫妻带着一杰回到庄生镇时,是又一周的周末——也就是说,他们在言家只待了一夜,甚至都没吃上顿饭,就立即回来了。 一杰被带回来后,祖母庄氏就召开了家庭会议——主题是“不能把责任都推给一杰”。 家庭会议气氛凝沉,庄氏开门见山:“一杰去那个什么网吧,也不算是坏事,又不是赌博杀人。玩电脑有什么的,和看电视有什么区别?桃花,你当着那么多人面给孩子脸上过不去,他不走才怪!” 又说王锦旗:“孩子都是从小被你凶坏的!他还不是怕你打他骂他,才去找舅爷的?几百上千公里的路程,孩子能跑到,也是英雄!好好回来,这事儿就算了,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你还叫我活不活了?” 王锦旗听了,就冷笑道:“英雄?哈,妈,你可不知道呢。我见到舅的时候,他还在人家言衷的书房里头一边啃鸡腿一边玩电脑呢,倒是一点也不认生。我好脾气叫他回家,他说宁愿当言家的狗,不做我王家的人了——嘿嘿,好小子,好小子!” 大约是一杰给他丢人丢惨了,他已经没脾气了。 “那怎么了?那是他亲舅爷家!”庄氏护着孙子,“以后一杰也得言家照看,就当他是去提前熟悉又怎么了?” 庄氏扫了全家人一圈,又来怪二花:“二花,你不要以为你考上了高中,就怎么样了。你带着你婶子去抓一杰,岂不是诚心激一杰?这事儿你做的也不对。” 姚菁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没什么好说的。但王锦旗还算是清楚,他又冷笑:“和二花什么关系?二花要不说,我还不知道网吧这档子事呢。现在学校已经发了清退通知书——王一杰,今儿你说清楚吧,这书,你读不读了?” 王一杰被灰头土脸抓回来,身上还穿着言衷的衣服——有些瘦,不大合身——他动了动身子,说:“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出来还不是打工?” “好。”王锦旗语气很平静也很冷淡,似乎已经放弃了儿子,“你的意思是你要去打工是不是?” 王一杰抬起头,眼神倔强又迷茫,委屈浮上脸颊,越说越激动:“打工就打工!打工至少不用看你们的脸色,问你们要点钱就和挖你们肉似的,整天我像是欠了你们多少。为着我没考上高中,你们天天说我不如这个不如那个,那我就不如给你们看好了呀!” “——言衷他爸有本事,给他买那么大的别墅,天天吃那么好的饭菜,玩具想买多少是多少,衣服鞋子想穿多好就多好,我没嫌弃你们穷,你们倒嫌弃我不行。” “——别说什么我要去做言家的狗,我们全家不都是向言家摇尾乞怜的狗吗?” 从桃花已经哭得背过气去,王锦旗摔了手里的茶杯,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家里乱成这样,一直静静听着的王红旗这才站起身来劝架,道:“都别生气。老二,听我说一句,孩子大了,一直攥在手里也不行。一杰是个男娃,出社会也好,总能养活自己的——” “你说什么呀!大哥!”从桃花擦着鼻涕,说,“你两个闺女都有出路了,就放任我们一杰去社会上流浪?大哥,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幅心胸,敢情你是一辈子的老岳父了,没烦恼了,站着说话腰不疼了——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王红旗暴脾气也一下子激起来,看来是要和从桃花一较高下。大花立即指挥一贵拉着王红旗,一家几口互相推着往外走,免得事情变得更糟。 后来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安顿下来,王一杰最终还是选择不上学了。庄氏闹着说要言响给一杰介绍个工作,但王锦旗嫌丢人绝不愿意,父子俩就日日在家冷战着。 第74章 言衷来了 家里总没有清闲的时候,学校也未见得宁静。 学校突然发布通知,说是五一前,科大附中的师生团要来校学习交流,要学生们届时保持良好状态,展示良好风采。 李如雪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来找王二花——她已经很久没来找王二花了——语气有些激动:“科大附中不就是言衷的学校吗?他是不是会来?” 李如雪已经高二了,成绩回回是垫底。姚菁想不通,就算是闭着眼睛胡填几个选择,数学也不能考9分吧!从小说中国话,语文居然考五十多分!这样的成绩从没见她上心,倒把个远在天边的言衷放在心上。 也算痴情。 “我哪知道啊。”姚菁很无奈。 李如雪把手机拿出来,不由分说:“你打电话问!” 姚菁只能苦笑:“我打?我跟他说什么?上次,你不是放弃他了吗?” 李如雪咬了咬嘴唇:“我总不甘心,现在有机会,自然要问他个当面。” 姚菁不想打,却又拗不过李如雪的执念。电话拨了几次没人接,后来终于接起来,保姆的声音懒洋洋,大约是在睡午觉:“喂。” “你好!我叫王二花,我是言衷外甥女,我找他。”姚菁的语气里全是无奈。 “哦?”那边保姆说,“他去参加夏令营,要五一之后才回来呢。到时候你再打吧。”说罢就挂了电话。 “那他是不来了。”李如雪愣了一下,脸上满是失落。 姚菁撇下她,兀自回宿舍去了。没想到刚进宿舍,就发现班主任李墨女士正和唐恬说什么,听了一下,原来是师大附中代表团要来,学校要找几个接待志愿者,选中了唐恬做门面: “到时候你们三个人就负责迎接、献花,这几天提前排练一下,到时候好好为我们学校争光。” “三个人?”唐恬也比较感兴趣。 李墨说:“是啊,根据领导安排,一二三班各出一个嘛。” 姚菁正静悄悄听着呢,李墨又转过头去和姚菁说:“啊对了,还要找几个服务志愿者,帮着代表团搞搞后勤服务。王二花,我报了你啊。” 这个看脸的世界啊!——漂亮的唐恬就拿鲜花,普通的王二花就去搞服务。 姚菁心里嘀咕了一声,只得答应。但姚菁也突然意识到,美貌其实也是一种资源,而她为了活下去,竟有些疏忽了二花的这一项资源。姚菁作为姚菁的时候,她从不为容貌发愁,但眼前的二花,确实需要改造改造了。 因为军训而晒得黑紫的面皮,现在才稍稍开始见白;因为营养不良而发黄的头发从未被精心对待过,只是低低扎着一个马尾;黑瘦的骨架配上宽大的校服,实在是泯然众人。但其实细看,二花的骨相是很好的,要不然,她妈吴琴的画像也不能那样漂亮。 因为忙着生存,姚菁有些疏忽了二花这具身体了。她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要把二花重新打造成一个不被忽视的存在,让这个身体真正配得上灵魂里的光芒。 她开始试着从内而外唤醒那份潜藏的光彩,站姿、体态、护肤、发型,总之,一点一滴地凭力量去雕琢。 附中的代表团来的那一天,后勤志愿者要先在大门口集合,做好路线引导服务。姚菁等站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多小时,代表团的车才来。唐恬等先下车,抱着鲜花在旁边等待,然后代表团从几辆车里陆续钻出来,顺着二花她们的接引手势往校内走。 姚菁的脸都要笑僵了——她们被要求要一直保持同样的微笑、同样的手势、同样的站姿,为此几乎等于又开展了三天的军训!晒这一个半个小时还不算,到代表团全部进入校门后,她们还有别的服务。 现在她很共情从前公司的礼仪人员了,她们穿得漂漂亮亮的,嘴角微笑从不消失,原来她们是很累的。 顶着太阳,姚菁在发呆。在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圈里,姚菁觉得自己像一条在池塘里快被晒死的金鱼。这只金鱼眨着眼睛缓解脸部疲劳,一睁眼发现有张脸正憋着笑盯着她看。 笑容明朗、线条清爽的一张脸。 她吓得“哦呦”一声,幸好还算机灵,摇晃了几步还算稳定下来。那人好似为吓了她一跳而高兴,又憋着笑回到了队伍里。 姚菁才看清楚那是言衷。 言衷来了! 他不是去参加夏令营了么?——也许保姆是意记错了言衷的出行计划,他是来参加这次附中交流活动的,而不是去哪里参加夏令营? 姚菁的嘴还是机械地咧着,脸还是僵着,眼神盯着言衷已经很是不满——看言衷那偷笑的样子,她恨不得上去抓着他问一句:“笑什么呢你,没见过礼仪小姐吗?”但是班主任李墨就在旁边守着,她也不想惹得班主任说话。 欢迎会议结束后,已是傍晚时分。 代表团住在学校对面的供销宾馆里,还需要服务志愿者帮着搬运行李、引导入住、再带代表团的学生去教师食堂就餐,简直是当明面上的丫鬟! 搞了一下午,姚菁刚松了口气,没想到还没完。 李墨严肃地传达了学校新的工作安排——按照交流计划,代表团的学生要和一中的学生同吃、同学、同作息,以此促进交流与融合。但考虑到附中的学生们也许会有水土不服等突发状况,所以学校临时决定,每个志愿者负责两位代表团的学生,帮助安排吃、住、行——简单来说,从早上叫起床,到晚上送上床,和保姆似的伺候好。 王二花被分到服务的附中同学,就是言衷和另外一位女生谭真——想也知道言衷肯定是故意要求和王二花一组的。 言衷已经很挑剔了——因为有洁癖,他自费开了独立一间房子,但好歹还和其他同学住在一层——没想到那个谭真也不遑多让,开了最大的一个套房,独自住在6楼顶层。 行吧。姚菁心想,伺候公子小姐,这也是命了。 次日清晨六点,姚菁先去给二位主子请安——校领导说,供销宾馆在对面,穿越马路总有安全隐患,要志愿者务必亲自带他们过马路。 言衷还好,谭真不行。谭真起床拖拖拉拉,等到六点十五了她还没下来。姚菁上去敲门,谭真打着哈欠,说:“太早了!我们学校都是七点半才上课。” “那你要请假吗?”姚菁问,“我们学校是六点半就开始晨读。” “那你等我一会儿吧。”谭真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候,言衷也上来了,他看了看表,对谭真说:“给你五分钟,你要不下来,我直接给你爸打电话。” 谭真一听,瞪了言衷一眼,把门关上了。 从这句话来看,看来两个人应该是很青梅竹马的关系了。 不过谭真不知是听言衷的话,还是怕她的爸,总之说五分钟,就五分钟,一点也没耽误。 七点二十,姚菁带早读过后的主子们去吃早饭。因附中学生被安排在教师食堂,故而不用排队,可以直接上二楼。附中的孩子们个个白嫩出挑,又享受特殊待遇,一楼吃饭的孩子们不免就往楼梯张望。 这其中,李如雪同学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一中食堂的早餐只有四种:包子、豆浆、小面、馄饨汤,这四种可以自由搭配,一张教师早餐票可以买两样东西。 谭真对食物有要求——豆浆不喝带花生的,因为过敏;小面不吃葱,也不吃香菜,更不能吃辣,最后不得已,点了包子和馄饨汤。她吃包子只吃皮儿,而且只吃一半,褶皱处不吃,馄饨汤只喝了两口汤,也觉得不喜欢。 谭真说:“我不喜欢在我们学校吃早餐,不太合我的口味,还是家里准备的更有营养一点。可现在看看你们的早餐,瞬间觉得我们学校也还算可以。嗳。”她转过头来问姚菁,“同学,请问这里有没有面包店?” 姚菁摇头:“只有那种老式蛋糕店,你要的那种西式点心,满城没有一家。小卖部里的蛋糕,是添加剂做的,我想你看都不会看一眼。” “哦。”谭真用手背垫着下巴,“好吧,那我就只能当减肥啦。”谭真的小脸蛋肥而不腻,是青春期孩子该有的那种婴儿肥,说这话的时候委屈与傲娇毕现,像个高贵小猫。 姚菁看了一眼言衷,言衷在嚼包子,一口又一口,不紧不慢——显然,他也并不爱吃,勉强入乡随俗罢了。 姚菁对谭真说:“虽然不合你的口味,但你还是多吃点吧。这里午饭要等到十二点,你这样扛不到中午的。” 谭真笑了笑,说:“没事儿,我书包里还有备用的零食呢,都是我在家带来的素日爱吃的。同学,还没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王二花。” “王二花?”谭真默念了两遍,睁着无辜如猫一般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呀?好像上个世纪才会取的名字似的。” 姚菁没工夫同她探讨这个名字,眼睛盯着挂在食堂的钟表,更大口嚼着包子,水牛似的咕嘟嘟吞下豆浆:“有空再讨论!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快走快走。” 她仿佛一列随时都会出发的列车,无心留恋路途中的牵绊。 第75章 言衷来了2 言衷听过王二花的催促后,也配合着立即就起身。 谭真都还没反应过来,但脚下却不受控制,慌慌张张跟着姚菁和言衷往教室跑,跑得气喘吁吁:“早餐要吃得这样急吗?这样会伤胃!哎呀,我跑不动啦!” 言衷推着谭真往前走,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字儿来:“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非要来,来了又不愿意吃苦。” 交流团的学生都是在优基班上课,所以上课时段,二班的姚菁也就可以不用去伺候那两位主子。只是还没松口气,冤家找上门来了——李如雪气哄哄地来问责王二花:“言衷来了,你都没告诉我!” 姚菁累得搓脖子:“我也是昨天下午才知道的,晚上安排好都半夜了,我还能去找你专门说?——现在他来了,有啥事你亲自去找他好了。” 李如雪瞪了姚菁一眼:“你得帮我约他出来呀,学校里怎么说话?” “约?”姚菁道,“约到哪里去啊?他不是在对面供销宾馆吗,他一个人住一间房,你去找他去吧。” 李如雪想了想,倒也是个办法,她问:“房号呢?” “316。”姚菁毫不犹豫出卖言衷保全自己。 中午去吃饭,谭真更是食不下咽:“这个鱼怎么是腥的?土豆都发芽了!”附中的食堂是自选菜,总有一两样可以吃的;可一中是定食套餐,没得选。而且教师食堂待遇还高一点,至少还有鱼有肉,学生食堂只有一份肉。 言衷虎着脸,对谭真说:“你来这里不是旅游的,不能计较这些。快吃吧,别浪费粮食。” 姚菁心想,好你个臭小子,你头一次来的时候,都挑剔成啥样儿了,现在倒是教育起别个小朋友,装大人了还。 姚菁憋着笑瞧了一眼他们两个,埋头干饭。 到了晚饭时候,一碗面条看得谭真的眉头都打了结:“一碗面?晚上就只有一碗面?”——她一整天几乎都没怎么吃正餐。 言衷一点情面也没留,说:“平日里也没见你多爱吃饭,哪天晚上是好好吃的?别闹了,快吃。”他把筷子塞到谭真手里。 姚菁看着她叹了口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谭真不幸穿越到二花身上,大约第一天就饿死了。 想到这里,她居然笑出来了。 “你笑话我?”谭真嗔怒。 “没有没有。”姚菁赶紧摆手。 正说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上来了。是李如雪。她来喊二花,眼神却落在言衷和谭真身上:“二花,这几天你好忙,我都没看见你,你在做什么呀?” 明知故问,故意搭讪。 姚菁还没来得及去回答,如雪又惊喜状地去喊言衷:“啊,言衷!你怎么在这里!好久不见了。”说着,她坐在对面的位置上,亲切发问:“还吃得习惯吗?还住得习惯吗?” 言衷嘴里还嚼着面条,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慢放下了筷子。倒是谭真托着腮,上下打量李如雪:“言衷,这位是谁?” 言衷不自然笑了一下:“同学。” 李如雪补了一句:“中学的同桌。” “哦!同桌!”谭真笑着说,“同桌你好!”嘴上这么说着,她是动也没动,还保持着那个托腮的高贵小猫姿势。 姚菁看出来,如雪明显有些不自在。自卑、羞怯、紧张、不安等情绪掺杂在她来见言衷的勇气里,闹得她有些不知怎么开口说下一句。 是啊,在她眼里,言衷清朗如月,可陪伴在言衷身边的谭真是另一个天上之月,他们如此亲昵地坐在一起,甚是般配,这叫如雪如何再能开口问她的心事? “你的头发很有意思。”谭真先开口,“一中的学生,允许烫头发吗?” 如雪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发尾——今天她来见言衷,专门抽空去烫了个头,化了淡妆才来的,没想到在天然出芙蓉的谭真面前,倒显得特别刻意。 如雪勉强打起精神,不愿意失了气势:“愿意烫就烫了。你的发型也不错。” 谭真嗯了一声,绕着发圈说:“还算可以吧。这是我新换的发型师帮我搞的,比上一个差多了。只可惜,那位发型师辞职不干了。” 如雪不愿和谭真再纠缠,她问言衷:“言衷,好久不见了,明天又恰好是周末,一起去外面吃饭好不好?” 言衷望着她笑,那笑容透着一股子塑料感,似乎有个透明人儿用透明的线拉着他的腮帮子似的。他只管这样笑,却没立即回答好与不好,又是谭真帮他应付:“怎么不好?我在学校食堂反正也没吃好,来都来了,跟着当地人尝尝当地特色,也不枉这么远走这一遭啊。” 言衷望了一眼二花,二花大睁着眼睛在旁边发呆呢!——中学生的三角恋情,又尬又令人觉得可爱,姚菁在繁重的生活和学业里头正觉得无聊,此刻沉浸在这八卦剧情里头出不来呢! “那二花一起吧,免得我们外出,给你带来什么麻烦。”言衷问了一句,但二花还在发呆没接话。 “二花。”李如雪不满似的提醒她,“二花,你也去吧。四个人总也好过三个人。”后面一句她低声嘟囔给二花听,明显是嫌弃谭真非要跟着言衷。 “我?我还有事儿呢。”姚菁可不想参与进去。 “嗯?”言衷说,“你是学校指定来看着我们的,你不去,我们可能也没办法去了。” “你能有个什么事!”李如雪怒目向着姚菁,“就这样定了!” 李如雪定的餐厅自然还是天府嘉宴——这也是虎卞县最好的酒店了。 去之前,她可是给往二花同学吩咐了一大堆,什么要抬她的身份、托她的面子,又是什么要拖着谭真不让缠着言衷,总之她是满腔心思要和言衷拉进关系,要王二花务必做好她的绿叶。 姚菁只得敷衍着。 到了酒店,发现李如雪定了一个巨大的桌子。姚菁心想,李如雪你会不会办事儿啊,这又不是请领导吃饭,你弄这么大桌子怎么拉进关系! 不仅如此,这李如雪一进门,就跑去坐在主座上,隔着这么大一张桌子,对谭真和言衷笑道:“这个厅比较难定,是vip才能进的。” 皇帝上朝似的。 谭真上下左右看了看,说:“我们要在这里吃吗?会不会有点太张扬了?” 李如雪脸上有些得意之色:“不会,我爸经常带我来这里。你们远道而来嘛,不要客气。” 四个人坐定,服务员来点菜,李如雪把菜单转到谭真这里,笑:“随便点。” 谭真翻了翻菜单,指了一个不知道什么菜的图片,凑近言衷的耳朵去说笑,两个人显然有共识,言衷也笑着低声说了什么。 李如雪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姚菁微微叹一口气,挠了挠眉毛,心里想:叫你定这么大的桌子,现在人家说什么你都听不到! 谭真和言衷各点了一个菜,王二花也点了一个——基本的餐桌礼仪嘛,人请客你也不能太过分。李如雪听了,说:“三个菜怎么够啊!你们点呀,不必替我省钱。” 三人都笑着摇头,说这些已经够吃,请李如雪自己做决定即可。李如雪戳着菜单,最后上了十一个菜,除了谭真点的那个当地小吃,剩下全是大鱼大肉,光是羊肉就上了三份——清汤的、黄焖的、红烧的——三个大盆上了桌,谭真的眼睛和嘴巴张得一样圆。 “喝点酒嘛?”东道主李如雪学着她父亲的样子,“没酒没氛围!” 谭真提醒道:“我们还是学生呢。” 如雪很江湖:“怕什么呢?大家都成年了,喝点酒助助兴嘛。” 谭真摇头:“我还不满十六岁。” “十六岁就上高二了?”这下姚菁也好奇起来,按照现在统计的平均年龄来看,上高二的普遍都满十八了,李如雪今年甚至已经满二十了。 谭真笑道:“我岁数比言衷小,但我想和他一起读书,所以就提前上学了。其实也不算特别提前,我们班十六岁的也很多呢。” “这么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了?”李如雪尬着问了一句。 谭真点头:“是呀,言伯伯和我爸爸是世交。我和言衷是从小光屁股长到大的发小,听名字就知道啦——‘谭’是‘谈’的意思,和‘言’相对,‘真’和‘衷’都是诚心的意思,我们的名字是相对照的同义字呢。” 姚菁算了一下,言响生言衷已经是老来得子,这谭真的岁数更是小了。于是她好奇问了一句:“那你爸生你挺晚啊。” 谭真点点头:“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哥哥的小孩都和我一般高啦。去年这小屁孩闹着要我给他压岁钱,我可是搭进去一个限量版的迪士尼玩偶。” “我是独生女。我爸是警察。”李如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配枪的那种。” “哦?”谭真笑了下,“很厉害了。” 李如雪喝了一口茶没接话。然而谭真又问王二花:“二花,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姚菁说:“根正苗红,三代贫农。” 这一句,倒逗笑了谭真,她咯咯咯笑着,好像姚菁讲了一句什么特别搞笑的笑话。 言衷瞟了一眼谭真,夹了一筷子菜给她:“快别说话了!还不够饿你的呢。” 谭真对言衷夹菜很坦然,甚至有点嫌弃:“你看着点,我不吃葱,这里头有葱呢。” 言衷怪她:“葱烧海参你咋就吃?” 谭真剜言衷一眼:“那能一样吗,那葱是个味儿。” 言衷说:“你祖上山东人你不吃葱?” 谭真也龇牙反击:“那咋了,山东人就一定吃葱吗?” 两个人和小狗打架似的。 第76章 言衷来了3 看着言衷和谭真那样亲密,李如雪狠狠盯了一眼吃瓜的王二花,姚菁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她的任务帮李如雪。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之前如雪和言衷是同桌,感情很好的。” 如雪立即接上:“是啊,一见如故,感觉从前就见过似的。” 姚菁捧哏:“那可不,太有缘分了,所以今日才又见面了!” 谭真看了看如雪,又看了看言衷,对言衷说:“我原来就很好奇,为什么你和言伯父这么挂念这个地方,甚至你都不去北大的夏令营,专门回来搞这个什么交流。这里的人——都挺好玩的。” “好玩?什么好玩?”姚菁心里想,“这里的人个个都苦着呢!” 如雪听了这话,脸上一热,问言衷:“原来你真是去参加夏令营了?你专门回来这里的吗?” 言衷没回答,只说:“我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就回去吧?” 李如雪咳了一声,姚菁就会意——她要姚菁拖着谭真,给她一个与言衷独处的机会。姚菁来的路上就在想,怎么才能拖住谭真,可想了一路都没想出办法了,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对谭真道: “谭真,你上厕所吗?这里有点绕,我带你去吧?” “怎么,房间里没有吗?”谭真左右看了看。 “没有——而且回去路上也没有公厕,要不你还是去上一个吧?”姚菁站起身来,站在谭真旁边等她。 谭真见如此,反正也是应该解决一下,于是便起身跟着姚菁去了。 房间内再发生了什么,姚菁就不得而知,当她和谭真回来的时候,如雪不知是哭了还是气的,眼梢有些粉红。 言衷站得板板正正在一旁,门虽然大开着,可房间里的气氛好像是凝固的。 谭真倒是不当回事,背着包致谢:“谢谢你们对我们的招待,今天这一餐吃得很好。我们会打车回去,就不再麻烦你们了。那,我们周日再见咯。”说罢,见如雪不回复,便挽着言衷的胳膊,两个人出门去了。 李如雪气得胸膛起伏都压不下去,甚至都没能回应人家一句“再见”。 “咋了这是?”姚菁问李如雪,“人家和你致谢,你也不肯说句好话。” 李如雪手里用力捏着一个瓷勺,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暴起把勺子砸向了桌面,勺子瞬间飞溅碎片。 手劲儿真大。 “你平复一下心情,我先回学校了。”姚菁见状不好,转身要走。 “你说——”李如雪在后面,咬着牙说,“你说他是不是故意耍我?” 姚菁愣了一下。 李如雪说:“刚刚我问他,是不是为了我专门回来的。他说不是。” 姚菁说:“不是就不是呗,你至于气成这样?” 李如雪道:“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姚菁无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人家小两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出生证都能当结婚证使了,你还在这想啥呢。 李如雪又说:“他指定是喜欢董欣。” “呃——”姚菁不知怎么接这个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如雪会这么想。 李如雪擦了擦眼角:“我问他谭真是不是他女朋友,他说谭真是他妹妹。我又问他心里的人到底是谁,他说总之不是我——‘总之不是你’,五个字,说得要多硬就有多硬。” 无语地沉默了一阵,姚菁只得说:“那你还对他热心个什么劲儿,天涯何处无芳草,换一个更好的吧。” 李如雪恨极道:“不蒸馒头争口气,我这么低声下气,他连一点面子都不留,显然是不拿我当回事。是,他和那小丫头是条件好点,把我当乡里人,觉得我配不上他。呸,以后还不定是什么情况呢!” 嗳,都二十岁了,怎么还不能成熟点。 姚菁正想脱身离开,李如雪突然受刺激似的,拉着姚菁道:“走,跟我去找董欣,我问问董欣是不是心里也有他。要他真是为了董欣回来的,我成全他们两个好啦。” 什么和什么,为什么牵扯到董欣? “董欣不是要结婚了吗?”姚菁推开李如雪的手。 “就是要他知道啊!”李如雪复仇的眼光都快发绿了,“成全他们‘一帘幽梦’啊,叫我脸上下不去,那他们也互相折磨一下好了!” “我不去。”姚菁说,“学校要关门了!我和班主任说了九点前要回去。” “你不做见证,这还怎么玩?你不仅要去,还要当我的传话筒呢!”李如雪拉着姚菁,死活是不放手。 “我不去我不去。”姚菁拼命挣扎,但李如雪的手劲儿实在是太大了。她是连抓带拉,把姚菁塞到了出租车上。 一个新开的简易酒吧里,老板娘董欣正在吧台夹着一根细细的香烟盯着电脑看。这里咖啡茶点、啤酒小吃都卖,连初中的小孩子都很多——显然老板娘知道该赚谁的钱。虎卞县没有那么高的消费层次,而学生是县城主要的经济主体。 李如雪把姚菁拉到酒吧里,姚菁再跑就不合适了。董欣的头发烫成那种时兴的大波浪,脸颊边挂着两个圆圆的耳环,身上裹着紧紧的包身裙。见李如雪来,董欣只是上下看了一眼,可见到后面的王二花,她那亮晶晶的眼睛瞬时压了压眼睫,好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猎物。 “你?王二花?”董欣从吧台后面走出来,高跟鞋衬托地她比二花高一截儿。二花看见她闪闪发亮的红色嘴唇,比从前更多一份性感,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言衷来了!”李如雪把包撂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吧嗒嗒按着桌上的打火机。 董欣递过一支烟给李如雪,坐在沙发靠背上笑嘻嘻的:“真的?哟,你的梦中情郎可算是下凡来了。”她瞥了一眼如雪,“怎么不高兴呢,谁惹你了似的。” 李如雪盯着董欣生气了一阵,忽然发笑说:“呵,你这妖精,处处留情啊?之前那个男的为你要死要活的,后面又找了个小奶狗,这都快结婚了,还有人挂念着你呢!” 董欣一点儿也不生气,吐一口烟在二花脸上,逗弄二花:“王二花儿,同学相见,你还没和我问好呢。” 姚菁对董欣,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听董欣这么说,她只得问了一句:“你好,董欣。” 董欣这才满意,去接李如雪的话题:“你刚才说什么?” 李如雪道:“言衷!言衷还记挂着你呢!大概是听说了你结婚的消息,专门从那个什么北大夏令营跑回来,来我们这了” 这句话好有逻辑!连姚菁都懵了一刻——这言衷故意从夏令营折返回来,又恰是董欣要结婚的日子,这真说得过去! 董欣都愣住了:“你说什么呢。” 李如雪半是试探半是挑衅:“不明显吗?他那个妹妹说他专门从北大夏令营回来的,你又正好五一结婚,他又说他有心上人了,这还不明显吗?——董欣,你是不是瞒着我,和他有一腿呀?” 董欣用小拇指指甲盖刮了刮头皮,站起身来不可思议:“你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还记挂这事呢。要不是你动不动在我这提起言衷,我都快忘了他是谁了!” “我不管。”李如雪说,“你要和我还算是朋友,你俩就见一面,叫他死心,我才放心。” 看来李如雪对董欣忌惮很深。 董欣比李如雪成熟多了:“我干嘛去见他?我有病啊我上赶着。再说老娘要结婚了,我见他做什么!” “那你就是不敢!你还是心里有鬼!”李如雪不依不饶,“哈,万一你结婚那天他来抢个婚,那你可算是能出风头了!” “抢婚?”董欣哑然失笑,感觉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 “电视剧演得还不够多呀?”李如雪说,“他又是那开放城市来的人,谁知道他怎么想。我细细一琢磨,那时候他对你献的殷勤可比我多!” 董欣把烟蒂掐灭,若有所思似的不说话了。 说来说去,这两个女孩子虽然好像都快二十岁,虽然好像都挺社会、挺成熟了,但心理年龄加起来不超过十八岁:其中董欣十六,李如雪两岁。 也不知道她俩怎么还玩在一起。 这俩人商量了一晚上,决定明天去找言衷再谈谈话。董欣其实懒得管,主要还是李如雪不依不饶。李如雪就指挥王二花去约言衷,并下了死命令:“王二花,你一定要把言衷约出来,这事儿不是开玩笑的。” 潜意识里他们还把王二花当做是曾经那个在厕所饱受欺凌的孩子。 言衷惹的事儿,言衷自己去平!——姚菁立即就去找言衷,揉着眉心骨把这事告诉言衷,并表达了自己的疲惫: “我不想和你们这群小孩子过家家了。你们内部的事情要自己解决好,我话儿带到了,我走了,明天你不要缺席嗷。” 言衷没说去不去,他只是说:“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充大人?你这个口气我不喜欢。” “你的喜欢与不喜欢对我来说没意义。”姚菁道,“这就是真实的我,不是充大人,我本来就是大人。” “明天我不会去。”言衷在台灯下看书,语气里满是坚决。 第77章 言衷来了4 “不去不行!”姚菁腾一下站起来,“你不去,她们会来找我的麻烦。我好不容易过几天清净日子,还指望着考上大学去江州呢!我有天大的事情要办,哪里能陪你们兜兜转转地玩这种过家家。” 言衷也站起来,眉眼间有点愠怒:“什么过家家?你认为我是在玩吗?” 姚菁不理解:“那你和李如雪说那么多干什么?你明明知道她对你那么痴心,你还说你有心上人,搞得她以为你喜欢董欣要抢婚。她们没有脑子,无事都能生非,更何况你还——” “我没说我有心上人。”言衷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晰,“我对她讲,我参加这次交流,只是想回来看看。她问我,是想回来看看谁?我说——总之不是她。” “你看,你说话就有问题。”姚菁教育言衷,“你总学过真假条件这一章节吧。你说总之不是她,就是另有其人啊。为这五个字,生出多少是非来。” “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说?”言衷已经正色,眉毛挑起来。 “就说来看看大家嘛。大家这个词,是不是就很模糊,是不是既包含她,也不包含她?”姚菁摊手,觉得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可是我当时心里是有答案的!”言衷赌气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挺意外的。姚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吵架时正在气头上,她的理智似乎也被李如雪影响了,瞪着迷茫的眼睛,她无辜发问:“董欣吗?——真是董欣啊?” “?......”言衷的眉毛一瞬间就塌了下去,好像失去了生气的能力,失去了一切情绪。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大写的问号。 无语了一刻,言衷几乎是冷笑着说:“你还充什么大人?你和李如雪有差别吗?——我单说就刚刚,你的智商这一块。” 疲惫的姚菁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意气,纯纯是把对董欣和李如雪的不满撒到了言衷身上不说,连理智和思路都被李如雪和董欣带着走了——果然环境对人的影响很重要,近墨者黑。 平复了一下心情,姚菁道歉:“很抱歉,我刚刚实在是有点应激了。现在就算我求你了。对你来说,不过是初中同学见一次面,说两句话的事情,可对我来说,她们会组成我无法逃离的漩涡。” 言衷就不再说话,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姚菁知道言衷的脾气,她也无法控制他,他有拒绝的权利。 “大不了,见招拆招吧。”姚菁这样想着,低着头要往外走。 “等一下。”言衷头也不回,指着床上包得整整齐齐的一个盒子,说,“这是我爸爸让我带给你的。” “啊?——哦。谢谢舅爷。”姚菁也没推脱,见言衷不高兴,抱上盒子便走了。 忐忑睡了一夜,也不知道言衷有没有赴约,下床看到那个言响送的那个盒子,姚菁心不在焉地拆着。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台充电式的小台灯。 “呵。和他爸爸一样,倒很惜弱爱贫呢。”上次去家,他知道二花看书没有灯——他居然还能记得住这样的小事。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姚菁啧了一声。 周日要上晚自习,姚菁只得又去接二位主子来吃饭、上课。 言衷还是拉着个脸,好似谁欠他似的。谭真倒是很热情,从书包里掏出两盒英雄牌钢笔:“昨天你和那位同学请我们吃饭,我们非常感激,这是我们的回礼,请务必收下。因为我不知道那位女同学的班级,就请你代为转交好吗?” 姚菁不想去见李如雪,可这事儿也不好推脱,只得应允。 去的时候,李如雪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呢!——她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恰恰靠着后门。看来他爸只负责给她买个学位,没给她买上一个好座位。 见王二花来,李如雪懒洋洋爬起来,有气无力地摆弄着那礼盒,嘲讽似的:“送钢笔?真搞笑,我看上去是书呆子么?” 姚菁转身要走,李如雪喊住了她:“王二花,言衷说——他是来看你的。” “嗯?”姚菁的心一沉,头皮瞬间发麻,不知道这小子又给他惹了什么麻烦。 李如雪很沮丧似的,补充了一句:“他说,他替他父亲来关怀一下你们家。你考上高中不容易,又是家里头一个,所以他必须代他家来看看你。” “哦。”原来是这样!姚菁点点头,想溜之大吉,但李如雪没放她走。 李如雪靠着墙拢了拢头发,有些遗憾,说:“二花,我真后悔,我自己把自己置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了。我当时太紧张,问错了问题,又那么着急发火。经他这么一解释,我真难为情,还在董欣面前丢了人。嗳!” “没事,说开了就好了。”姚菁敷衍着,心想这个言衷是如何做到把李如雪迷成这幅样子的,天大的误会,言衷只用一两句话就能给李如雪哄转了。 “你还要在他面前多说我的好话。”李如雪瞅着王二花,“他明显对你这个外甥女很好,也愿意接你的电话,你有空说说我的好话,哪怕以后做不成——”她顿了一下,“做朋友也是好的。” “好,好的。快上课了,我先走了。”姚菁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余下这一周,众人也都还算是平静,只有谭真还是吃不下去饭。一个漂亮的瓷娃娃,眼见就消瘦下去。到了周四,姚菁去接她,她说自己肠胃炎犯了,整个人灰白灰白的。 “我带你去医院。”姚菁说。 “不,去上课吧。”谭真有气无力地背上了书包,“我已经吃过药,比昨天晚上好多了。” “不至于,身体要紧。”姚菁劝她,“一天不上没事的。” 谭真说:“不上课,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睡也睡不着,电视也就那几个台。我是最怕一个人待着。” 晨读过后,到了吃早餐的时候,姚菁刚跑到优基班的门口,只见言衷扶着谭真往外走——她体力不支,眼看是上不下去了。 学校的老师、领导听闻,立即陪着去了就近的医院,挂了一整天的水,谭真才算好转过来。晚上回到宾馆,就已经十点过了。 老师们知道言衷和谭真的关系,一直让言衷陪到了十一点,可赖于男女有别,最终只留下王二花照顾谭真。 谭真睡了一整天,临近子夜,才坐起来吃了一碗纯净水熬煮的粥。 姚菁看她把粥都喝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麻烦你了。”谭真说,“你们学习这么辛苦,还要你来照顾我。” “小事。”姚菁看了看房间里的钟表,不知道现在回宿舍还方不方便。 “你上来,你上来和我一起睡。”谭真似乎是猜透了姚菁的心思,贴心地把被子挪到一边,说,“柜子里还有一个被子,你上来,咱俩睡一起吧,不然现在学校也关门了。” 姚菁估量着谭真应该和言衷有差不多的洁癖习惯,于是婉拒道:“我睡沙发就好,我习惯一个人睡。”她把被子取过来,躺在矮小的双人沙发上,把腿搭在沙发边上。 两个人沉默躺着,谭真又拉开台灯坐起来:“我睡不着了。” 姚菁翻了个身打哈欠:“数数羊吧。” “那是一种英文心理暗示,对中国人不管用。” “那就数饺子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就是小孩子。” 谭真在床上翻来翻去,翻了一阵,有些无奈和自嘲:“我是早产儿,本来身子就不行。我妈妈为了照顾我,连好好的工作都不要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才把我养到这么大。” “你妈妈很伟大。你瞧你长得多莹润。”姚菁陪着她说话。 谭真笑了:“莹润?——你是取笑我脸胖是不是?我家里基因就这样,我姐姐当兵很辛苦,可也是娃娃脸,看上去一点也不严肃。”又说,“我小时候三灾五病的,也不能好好上学,幼儿园基本没去过,多亏言衷和我做朋友。从小长到这么大,几乎他去哪儿我就想跟着去,总觉得跟着他很好玩,他很值得依赖。你也是这样想他,对不对?” “好玩?”姚菁哼笑了一声,她可不觉得言衷好玩。 “怎么,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谭真还急了。 姚菁实话实说:“言衷是个好孩子,可在我眼中他也还只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的、挑剔的、任性的孩子。你和他同龄,且生活习惯类似,大概可以玩在一起,可我和言衷有着巨大的差异,所以我不觉得他‘好玩’,更别提依赖了——谁会依赖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谭真挑着眉:“你似乎心理年龄远比实际年龄大,有时候和你相处,有一种和妈妈或者姐姐在一起的感觉,可是你不也才十六七岁吗?”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姚菁的心事,恐怕只有天知地知罢了。 窝着睡了一夜起来,姚菁的脖子落枕了。 谭真的情况倒是稍好转,但也还是很虚弱,刚下床走两步就说眼里冒星星,看样子是绝对无法上课的。 姚菁便弯着脖子,先下楼去找言衷,敲开门言衷正在洗漱。他还是保持着每天都要洗头的习惯,开门时他正穿着睡衣,用一大块毛巾湿漉漉地擦头发。 “学校周围都在修马路,过个马路扬起一层灰,你这头就白洗了。”姚菁说。 言衷问:“谭真有没有好点?” “好一点,但也没好多少。”姚菁说,“今天肯定是上不了课——我寻思着,要不今天我也请假算了,她一个人在宾馆,肯定不方便。” 言衷擦干了头,看姚菁弯着个脖子,他便也弯着个脖子去看姚菁:“你得了歪脖子病了?” 姚菁啧了一声嫌他无聊,催着他换衣服:“快去看谭真一眼,我赶着送你去上课呢,谁有心情同你开玩笑。” “谁要你送。”言衷说,“我自己去——顺带帮你请假。” 第78章 言衷来了5 一整个早上,谭真除了恹恹地喝一碗粥,余下的时间都在睡觉。说是睡觉,也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呻吟。 姚菁脖子痛,只能靠在沙发上养一养精神,朦朦胧胧地做一些片段式的梦。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原来是言衷回来了。他提着一兜子香蕉,问: “病号们,有没有好转?” 谭真也醒来,娇憨一笑道:“原来还嫌在这里起得早不够睡,没想到这两天都睡回来了。我现在好多了,下午可以去上课。” 言衷洗了一根香蕉,扒开了递给谭真,又弯着腰左右看了看谭真的气色,怪她:“确实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叫你不要来不要来,来了活受罪。” 谭真笑嘻嘻接过香蕉:“这是人生一大经历,也算值得!” 姚菁伸了个懒腰,脖子痛得差点岔气儿,她捂着脖子说:“既然你来了,那就换我吃饭去。你俩好好待着,我下午来接你们上学。” “我和你一同去。”言衷拿上衣服,说,“因为急着来看你们,我也还没吃饭。” 两个人跑到食堂,姚菁的脖子还歪着,吃饭的时候吃一口唉哟一声,一口面怎么也捞不到嘴里。 言衷看了嘎嘎直笑,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好容易挨到了吃完,姚菁弯着头下楼,一个没注意就错了台阶,脚下一滑就要往下摔。幸亏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扶手,绕着扶手做了半圈离心运动。 这一滑不要紧,脖子拉得咔咔做响,一阵骨裂一般的疼痛从脖子冲向头顶,她只觉得自己灵魂都被撕裂了半边。 疼痛使她松了手。 然后她屁股朝天,咕噜噜滚下了楼梯。 “噢!我草!”她说出了自打穿越以来的第一句脏话,用以描述这难以言喻的生理痛苦。这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芹菜一样脆弱,而腿骨也和米饼一样酥,这些东西在石头做的阶梯上摔下来,碎了一地。 当着这么多的人,不好哭,也不能叫。她艰难地爬起来坐在扶梯边上,捂着眼睛缓过这股疼劲儿。 “二花!”言衷跑下来,查看二花的情况,“你没事吧?” 没事你个溜溜球啊,姚菁的头盖骨都快被这疼痛感掀飞了。现在她疼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摆一摆手示意言衷别大惊小怪,免得招来更多注意。 “怎么样,怎么样?”言衷问,“伤到哪里了吗?脚?脖子?手拉伤了?” 姚菁痛得眼泪直飞,却还只是连连摆手。 言衷还以为她是羞于“一个女孩子众目睽睽滚下来”这个事情,扶着她的胳膊要她站起来:“走吧,先回去。” “别。”姚菁艰难吐出一个字,意思是让言衷别动。二花这瘦得突出的骨头在石板台阶上一路滚下来,那和滚刀板儿也没区别了。 可这话刚出口,她感觉自己好像腾空而起了。待她睁开眼,原来是言衷一把抱起了她:“我送你去校医院!” 说真的,姚菁早已脱离了荷尔蒙自由控制的年纪,但她无法否认当下这个情景让她重新感受到当年的激情。无论是言衷刚发育起来的肌肉,还是他周身散发出的质感良好的香味,都让她突然感到一阵发潮发热。 天啊,好稳。 周围的学生的声音已经从窃窃私语变成了惊呼,没人注意到王二花伤得有多重,只看到附中的这个男孩子演出了偶像剧的桥段。 但当她稍微一抬眼看到言衷还没长完全的稚嫩的胡须时,一瞬间她的心又凉了下来——“姚菁你在想什么啊!他是个孩子,你变态啊!” “喂!言衷!”姚菁低声说,“放我下来!还不够丢人吗?哦——我的妈啊,好疼。” “难道你还能走路吗?你的腿已经流血了。”言衷这样说,脚步就更加快。 校医院无法拍片,只能敷冰袋减缓疼痛,大夫建议去县医院查看,并通知了班主任李墨。李墨听说学生从楼梯上摔下来,只得带着王二花去医院,并要求打电话通知家长。 言衷说:“我是她舅舅,我就是家长。” 李墨愣了一下,都听笑了:“什么?” 言衷义正言辞:“我真是她舅舅,不信你问她。” 二花点不了头,只得眨巴了几下眼睛,现下这种情况,让大花或是王红旗来,绝不会好过让言衷处理。 李墨苦笑:“就算是舅舅,你也是个学生,是个孩子,我们需要大人。” “我马上成年了。”言衷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况且她家距离这里太远,等她家人到了,只怕就迟了。我可以为她负责。” 李墨听了,也只得如此。 去医院一拍片,周身骨头倒是没什么问题。脖子严重拉伤,戴上了护颈,短期内都取不下来;膝盖磕破了一条一公分的口子,伤口还不浅,包了纱布,虽然不耽误走路,但是一落地就疼。 言衷负担了所有的医药费,连医嘱都是他一条条记下来,沉稳地像个假大人。 王二花摔成了半残疾没人知道,可关于附中男生的偶像剧戏码却传遍了整个学校。枯燥的学业中,这新闻成了当时最大的八卦话题。 尤其是李如雪反应最大,她目睹了言衷抱着外甥女匆匆穿过人群去送医的桥段,后悔自己怎么没狠狠心用这个办法,倒白白便宜了王二花。她向董欣诉苦: “我被言衷迷得神魂颠倒的,已经醉得不行了。我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什么都能原谅他。早知道能被他在全校人面前这么抱一次,我就算摔断腿也乐意啊!” 董欣穿着紧身胸衣在试婚纱:“你还别说,初中的时候我还觉得他不行,和个白面团子一样,没点男人气儿。可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还挺诧异的,他长大了好多,整体已经长成男人样子了。哈,要是当时他能长成现在这样,我还真想和你争一争。可是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太幼稚的。” 李如雪吐槽:“所以你嫁了个三十多的老家伙。” 董欣完全不在意,换了一件头纱比着看:“三十多的才好呢,经济也自由、也会疼人,那些毛头小子知道什么。” 李如雪噘着嘴:“怎么办呢?过两天他就回去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啥也没得到。” 董欣觑着眼睛:“得到?得到什么?得到他呀?”她玩味似的靠过来,胸脯白的和反光板似的,晃得李如雪眼睛都闪了一下。她说:“如雪,你不会还为他守身如玉呢吧?嘶——你不是已经交出去了吗?” 如雪脸色一变:“那不算!再说,我心里也不乐意。” 董欣哈哈一笑,披上头纱:“好啦好啦。其实叫我看,你不如去告白咯,把话说清楚,然后一个霸王硬上弓,这样,不论成还是不成,你也不至于亏嘛。” “我?”李如雪翻了个白眼,“我还能押着他上床不成?” 董欣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取过一瓶啤酒来:“那就看你敢不敢了,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乐意,这事儿你就不亏。” 李如雪被董欣怂恿着喝了不下五瓶啤酒,现在她已经喝得唯我独尊,不知天高与地厚,喊了一阵加油打气的口号,就奔向了供销宾馆。 言衷开了门,见是李如雪,他有些惊讶,只保持着安全距离,也没有让门的意思:“如雪?” 李如雪双拳紧握,借着酒劲儿自己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和一头小牛似的冲开了言衷的胳膊,钻到了房间里。 言衷闻到了如雪的酒气,皱了皱眉站在一旁:“你喝酒了?” 李如雪为自己这第一步已经成功而感到高兴,但是她毕竟没有经验,因此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有些不好控制。她红着脸,说:“我心里不高兴,喝几杯畅快一下。” 言衷蹙着眉头,保持风度:“你是学生,怎么能喝酒呢?”又说,“既然喝了酒,就快回家去吧。” “不。”如雪上前一步,“言衷,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喜欢你,自打第一眼看见你,到现在,我一直都喜欢你。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的感情。我也很难过。要是感情能和喝酒一样,说不喝就不喝,我真宁愿扇自己一个巴掌就放下!” “你醉了。”言衷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远远的安全距离,“你应该回家去。” “不,我不回去。”如雪一屁股坐在言衷的床上,两只手交在一起,“今天,我就是要把我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不然你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单相思,我该多痛苦!” “你不该费心在我身上,你应该好好学习,好好生活。”言衷看着床单,眉头拧紧——这是他自己亲手手洗的,才刚换上。 在言衷发呆这个空子,如雪忽然扑上来,两只手环在言衷的脖子上,娇憨发声:“你应该感受到我的感情了对不对?你应该回应我——我——我都这样主动奉献了。” 言衷几乎是触电一样想把如雪拉开,可是如雪手劲儿大得惊人。他撕吧了一阵发现没用,只得缓声安抚:“如雪,你先松开手,我们好好谈一谈。” 如雪不肯,闭着眼把手臂箍得更紧,言衷都快呼吸困难。如雪说:“不,我不放,我放开了,你就又狠心地走了。我喜欢你,我为了你,可以奉献一切。” 在如雪有限的认知和经验中,她认为男女双方只要有肢体接触,应该无论如何都会激发□□。哪怕不能、不敢、不愿,也总有会有些悸动。但她不知道言衷有这么严重的洁癖,没看到言衷的脸已经扭曲地不成样子。 言衷压抑着情绪,两手几乎是直伸在半空中,类似投降。他已经到最后的底线了,他说:“李如雪,你再不松开,我喊人了。” 如雪的心情,已经从羞涩紧张逐渐变成了放松贪婪,她吮吸着言衷的味道,说:“喊吧喊吧,喊了人来,也只会对你的声誉产生影响。你喊了,我就说是你勾引我,是你引诱我,我是女孩子,只有我吃亏的份儿。” 言衷这才理解为什么王二花说,她们没有脑子,没有底线,也终于理解了王二花有些非必要的无奈之举——完全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对待她们,这真会惹来无法解决的麻烦。 可现在他的麻烦不只有怀里的李如雪。 因为他转头看来,门外还大张着四只眼睛两张嘴——那是刚刚一同从楼上下来的王二花和谭真——她俩目睹着言衷的这一次“艳遇”。 第79章 言衷来了6 言衷毫无防备给李如雪开门的原因,是他和谭真、王二花约好,周六下午去天府嘉宴吃饭——谭真觉得那里的饭菜还不错,饿了这么多天总得给肚子进点货补补。所以他甚至没从猫眼往外看,下意识以为是这俩人来了。 “你——”谭真望着李如雪。 “你们——”姚菁望着言衷。 四个大如牛的眼睛悬在她们的脸上,好比四盏射灯。 李如雪见门外有人,酒醒了一半,这才不好意思撒开手,带着五分羞怯三分得意和两分惊慌,捂着脸跑出去了。 谭真走进来时,言衷还高高举着手呢。谭真走过来,举起手“啪”一声和他击了个掌,一脸不可思议:“我看到了什么?言衷,你疯啦?” 姚菁却好似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跟在谭真后面歪着头嘿嘿嘿笑了一路。 言衷已经疯了,他颤了一阵,好好的脸,一下子皱巴起来。当着谭真和王二花的面,他都来不及避嫌,只一弯腰就把上半身的衣服全都脱下来,露出精光的身子。这还不算,他又顺带着把床单都扯下来,一股脑全扔到垃圾桶旁边。 谭真说:“裤子呢?裤子也脱吗?我们回避一下?” 姚菁憋着笑,可是实在憋不住,所以她背过身去笑,咯咯咯好似鸭子。 言衷倒也没脱裤子,跑进洗手间去,把手洗了又洗,拿毛巾把身上搓了又搓,脖子都快搓红了。 谭真劝他说:“好啦,你这个洁癖的毛病也实在烦人,你还能把这层皮搓下来不成?”又叹一声,“看来,竟是那女孩子主动投怀送抱了?言衷,你桃花运蛮好啊!” 言衷少见地瞪人。 又是洗又是擦,折腾了好几遍,言衷犹嫌不足:“我要洗个澡,你们在楼下等我一会儿。”说罢,不由分说把二人推出门去,在里头鼓捣好一阵,换了全身的衣服鞋子后又跑下来,要求前台给他房间消毒。 前台说:“之前您不让卫生人员打扫,现在又要求消毒,是房间里发现了什么脏东西吗?” 言衷点点头,很夸张:“吃人的硕鼠!” 前台说:“啊?——哦好。” 言衷又很严肃地说:“我放在垃圾桶旁边的所有东西,都帮我扔了。另外,床体消毒后,不要给我换床单,我自己铺自己的。” 前台说:“嗯。” 供销宾馆一年都不来几个大人物,前台大概也是没见过这么烦人的洁癖顾客。 姚菁赶紧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指甲,免得激起他什么应激反应。 言衷瞪着她。 饭桌上,言衷也是食不下咽。 谭真给王二花说故事:“他这个毛病从小就有,现在还算是有所缓解了呢!小时候,有个小孩不小心在他衣服上蹭了个手指头印儿,他哭了一整天。保育老师给他换了新衣服也不行,后来还是他妈妈来接走他,从头到尾洗一遍才好。” 姚菁听得,问:“这都影响正常生活了呀。” 谭真说:“也不是,他看人的。那个小孩他不喜欢,所以碰他一下都不行。后来我们去云南旅游的时候,别人往他身上泼水,脚底下甩泥巴,他也没见崩溃。”又笑,“由此可见,他不喜欢那个女生,而且十分讨厌。” 言衷给她夹菜:“怎么,现在有力气了?说这么多话。” 谭真托腮望着言衷:“嗳,真是奇遇——我要不跟着来,还看不到这么精彩的画面呢!”她又问二花,“二花,快和我说说言衷之前在这里的故事。他总不肯告诉我。” “啊——没什么故事。”姚菁喝了一口粥。 谭真说:“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猜也能猜得到。人的性格会决定他未来的路,经历的事情大概也就**不离十。” “嗯。”姚菁捧哏,笑道,“那你这个**不离十里面儿,含不含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谭真也笑:“言衷吸引到别的姑娘并不奇怪,我周边也有不少人对他抱有好感。坦白地说,我也很喜欢他,他是我周边朋友里最好的一个——这是客观事实。可是我也没想到,他能在这里发展出故事来,从前我只觉得,他和这地方不会再有联系。” 谭真说的还算隐晦,她或许是想说,天之骄子大概不会在这沼泽之地开出什么鲜花来,甚至他贵脚不应该再来这片凡尘。 言衷说:“我是你们的饭后茶点吗?把我的事儿拿来下饭吃?我刚刚差点被人猥亵,你们居然在这里谈论我?” “说不上猥亵吧?”姚菁取笑他说,“那顶多算是荷尔蒙催生下的真情流露。” 言衷狠狠剜了她一眼:“互换一下性别,我不信你还能说出这句话来。” 见他着实抵触这事,姚菁就闭嘴了。 可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李如雪,对此事的看法可就是完全是相反的,她硬要拉着姚菁分享当时的感受:“我觉得他还是动了心的!我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心跳也快得很,和敲鼓似的!你也被他抱过,你听到这种心跳么?” “没有。”姚菁敷衍着,期待上课铃快点响起来。 “对吧对吧?”李如雪更激动了,“他抱你,是因为你受伤了他要救人。他抱我,可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抱。他的腰身好结实——嗳,不知道他用什么沐浴露,好好闻啊。” “不知道。”姚菁轻微活动了一下脖子。 李如雪说:“我听他那意思,他觉得我俩毕竟还是学生,谈对象不好,想等到毕业后再说。他那个人,很看重学习。我想好了,我这一年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管考不考得上,以后我要去安州,离他家近一点。” “要是你能好好学习,那这事儿发生也算有意义,言衷也算功德一件了。”姚菁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快上课了,你还不回去?” 李如雪的激动已经难以掩饰:“后天他就要走了,我想送他点什么,最好,是那种经常能挂在身上的,让他一看就想起我来。”又发愁,“可是县城没有什么好买的,去市里也来不及了。王二花,你快给我出出主意。” 姚菁无奈,心里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了,何须再用什么纪念品。 想了一瞬,李如雪想到了:“哈!我可以去借董欣的相机,我们留一张合影!这样不就好了吗?” 姚菁还没开口,如雪就着急忙慌地跑去执行自己的计划了。说到底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也好,反正也陪不住。 姚菁看着李如雪欢快离去的背影,心里只是默默祈祷言衷快点离开,不要再生出更多麻烦事。 周一,附中代表团的总结欢送会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到此,整个交流期就结束了。车子等在学校门口,附中的同学在逐个收拾行李,准备离去。 李如雪在校门口堵住言衷,非要和他合张影。 周边同学看了都在起哄,言衷却坚持不拍:“不好意思同学,我不喜欢拍照,请你理解。” “拍一张,拍一张我就放你走!”李如雪很急切,也很霸道。 “抱歉,我要走了。”言衷面色上已经有了愠怒,拨开李如雪要上车,可李如雪拉住了他。一时间双方气氛都有些僵持。 谭真为李如雪解围,但也是好意:“言衷,虽然你不喜欢拍照,但总归是同学一场,怎么好直接拒绝呢。或许你不太喜欢两个人拍,那么大家一起拍好啦?二花,李老师?肖老师?”谭真呼朋唤友地拉过一帮人。 姚菁连连摆手拒绝,指着自己的护颈说:“我脖子这个样儿,怎么好拍的。不如我来帮你们拍吧!我做摄影师好了!”她接过李如雪手里的相机。 “好好好!来咯!”李如雪巴不得有人帮她拍,于是欢快地跑过去,站在言衷身边,却不见言衷皱着眉头向反方向倚靠去。 李如雪还专门把言衷拉过来,叫二花: “快拍,快拍呀!多拍几张,胶卷够的!” 随着闪光灯亮了几下,一中门口的合影就保存了下来。照片洗出来后,李如雪专门把其他人都裁掉,为此,照片被裁成了只有一寸大小。她把这照片挂在钥匙上,配上闪亮的玻璃串子,成为一段时间内她最爱的装饰。 谁都没有看到,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树影中,紧紧皱着眉头。 车子开到庆州的火车站,谭真家的车子就已经等在一旁多时。谭真和言衷两个人上了车,前座的生活老师周月递上了两份凉茶: “真真,其实大可以不随团的,你瞧你,来了这几天,先不说生病的事,连这小脸都皴了。” 谭真鼓着腮帮子,狠狠喝了一口,笑道:“不随团有什么意思呢?不随团都不知道咱们言大公子到底为什么想来这里。” 周月说:“幸亏好得快!要是你没按时回去,我真不知道怎么交代。” 谭真急着说:“周老师,咱们说好的,你可不许把我生病的事情捅出去!你要是断了我的自由之路,我可不会原谅你!” 周老师一笑,又看了一眼还在气鼓鼓的言衷,又笑道:“言衷怎么啦?谁惹他生气?” 谭真哎了一声:“倒也不是生气。只怕是人在此处,心在别处,所以还没还魂呢。” 言衷也喝了一口,还嘴说:“说是随团,你居然还让周老师来接,这算有始有终吗?” 谭真毫不客气:“我身子不好生病了,又何必非要委屈自己坐火车。就算是这样,我的毛病可也比你少多了。你八岁了还不会系鞋带,十岁了不会削铅笔,我难道说过你什么啦?” “好咯好咯。”周老师说,“不在一块呢非要闹着见面,一见面就嚷嚷,你们都这么大了,还和小孩子似的。” “谁是小孩子?”言衷不喜欢这句评价,他说,“周老师,以后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我不喜欢听。” “哟哟哟。”谭真努着嘴,转过脸去看车窗外的风景,余光却觑着言衷,“周老师照顾你这么久,教给你什么你都未必记得,别人一两句评价,你却巴巴地放在心上了。” 两人吵吵闹闹的,车子就驶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