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对咪说谎》 第1章 第 1 章 欢禾村。 几只昏鸦落在大树干枯的枝头,歪头用喙梳理羽毛,接着发出几声干涩的啼叫。 刘二虎带着满满一背篓柴火,抄了条近道下山。 走着走着,视线里突然晃出一个身影。 刘二虎在村里住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人,直觉不对,脚下加紧几步,凑到那人身边。 青年一身白袍,身形单薄却不孱弱,长发乌亮,透过散落的墨发的缝隙,能看见他清晰柔和的下颌。 他宽大的袖袍里抱着一个半大的孩童。 孩童面色涔白,眉头紧锁,昏昏沉沉的模样。 刘二虎脸色一变。 “喂!” “嗯?”青年闻声回过头来。 他生的极好,外貌昳丽,长眉入鬓,眸光水润,左边眼睑下缀着颗殷红的小痣。 果然是张陌生的脸。 “你在干嘛?”刘二虎沉着脸问。 青年一愣,把怀里的半死不活的孩童往刘二虎脸上一怼:“照顾我儿子呢。” 刘二虎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目光又在孩子和青年之间打量了一圈。 青年眼眸一弯,唇边露出一颗与那张脸极不相衬的小虎牙:“看不出来吧,我才这么年轻就有儿子了。” “……” 刘二虎大吼:“放你娘的屁!这是我儿子!” 说着上手想把孩子抢回来,“快给我放开!” 没想到青年看上去弱不禁风,手劲却不小,他一个砍了几十年柴的樵夫掰扯半天,那手竟然纹丝不动。 他急得面红耳赤,怒斥道:“你多好看一人,不找个正经营生,跑来当人牙子!” 青年定定看了他一会,浅色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忽然把手松开了。 “啊!” 刘二虎没收住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背篓里的柴火散了一地。 他心有余悸地抱着孩子,恶狠狠瞪了青年一眼。 青年似乎没预料到会害他摔倒,眨了眨眼,主动俯下身捡起柴火:“哥,你误会了。” - 刘二虎领着江停昭,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他们穿过院子,推开木门,点起油灯,这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很整齐。 刘二虎到角落里放下柴火,从江停昭手里小心翼翼接过还在昏睡的孩童,轻手轻脚把他放在床铺上。 “哎呀,你直说是这小子乱跑被你救了不就得了 ,干嘛非得骗人说是你儿子!” 刘二虎拖过一条长凳,拉着江停昭一屁股坐下,喘匀了气,给对方倒了碗水。 幸好他儿子只是不知道见了什么东西,惊吓过度,并无大碍,睡一觉就好。 江停昭接过水碗,垂眸看了一眼,却没有喝。 刘二虎心想,也是。 像他这般清风明月似的人物,放在话本里都是饮琼浆玉液的仙人,哪会看得上自己这粗碗里的清水。 江停昭说:“我这不是怕被人误会,想着编个身份稳妥些。” 刘二虎没想到他如此单纯,不赞同地摇摇头:“那你也不该编个漏洞百出的,哪有十**岁的样子,能生出个十二岁儿子的道理。” 江停昭奇怪地看他一眼:“哥,你是在教我怎么当人牙子吗?” ?橙?刘二虎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纠正他:“叫什么哥,叫叔!” 这回轮到江停昭细细打量他了:“可你看起来和我差不了那么多。” “是不是看不出来,我这么年轻就有儿子了!”刘二虎乐了,摸了摸自己那张几乎没有皱纹的脸,“其实我都五十多了!”? 江停昭眼神微微一动,惊叹:“您真是鹤发童颜!” “……”倒也不至于。 刘二虎连忙摆手:“但你到底打哪来的?” 江停昭笑了笑:“天云门你知道吗?” “哦哦,就是前面山上那个吧?”刘二虎恍然,“你是里面的人啊,怪不得没见过。” 天云门是天下闻名的修真大派,门中弟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自然不是他这等寻常百姓平日能见着的。 刘二虎心中更为疑惑,“你到我们这个破地方做什么?” “我……” 江停昭忽而垂首,纤长漂亮的睫毛颤抖地在瓷白的面容投下剪影,淡粉的薄唇微抿,我见犹怜,有口难开的模样。 刘二虎见他不愿多言,也不多问,摆摆手:“没事,你不想说就算了。” 江停昭却突然抬眼,小声说:“其实,我在逃婚。” “哦……什么!!?”刘二虎大吃一惊。 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后,下意识也跟着他压低了声音,确认道:“你在逃、逃婚?” 江停昭郑重地点头。 两人就这么凑在一块,偷偷摸摸地交谈起来。 “是谁家姑娘这么吓人?” “不是姑娘。”江停昭神情忧郁,“是我师兄。” 刘二虎下巴差点掉地上:“男、男的?” 江停昭:“他思慕我多年,虽是一代天骄,可性情凶戾,我对他并无意。” “可他是掌门之子,欲将我巧取豪夺,逼我与他成婚,我不堪受辱,只好私逃出山。” 刘二虎听得目瞪口呆,一拍大腿,愤然道:“你师兄真不是个东西!” 江停昭幽幽道:“可我十八年来从未离开过天云门,不识路途,慌忙中竟失了方向,这才巧合之下,于林中救了你儿子。” 说罢,他又楚楚可怜地垂下了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还要多谢你救了我家小伍,今晚你在这睡一夜,明儿一早赶紧继续逃。” 江停昭低低嗯了一声。 ?蓝? 刘二虎拧紧了眉头,隐隐显露出几分不安:“唉,你也是不易,刚逃出虎口,却又误入了这……这欢禾村,如今也不是什么安生地方啊。”? 江停昭探头一问:“这怎么了?” ?蓝?刘二虎重重叹了口气:“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五十岁的人,还如此俊俏吗?” “……” 江停昭眯了眯眼。 欢禾村位于北云山脚下,十年前村子边缘,一夜之间生出一棵巨树。 巨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叶片金灿。 起初,村民以为是妖异之兆,恐慌不已。 但不过多时,一位久病将逝的村民,竟日渐面色红润,甚至能一口气从村头跑到村尾。 此后,越来越多的村民发现自己愈发年轻力壮,连容颜也重返青春。 村民从此视树为神树,供树祈福,日子也算安稳。 可近两月来,神赐仿佛消失了。 镇里愈发阴寒,乡亲们接一个患了怪病,不烧不疼,却如同被抽了魂一般形如枯骨,跟老鼠似的见不得光,死了一大批人。 求医无用,求神不应,有点办法的都拖家带口逃了。 “我们也知道是这树有问题。”刘二虎搓搓鸡皮疙瘩,“前阵子喊了几个胆大的,抡斧子去砍它,斧都崩了,那树皮连道印子都没留下!真邪门!” 江停昭挑眉。 虎叔,你是真虎啊,知道邪门还拎着斧子就上。 他抬下巴指了指床上睡着的小伍:“那你还敢带着孩子留在这?” 刘二虎走到床前,胡乱揉了揉自家娃的脑门:“我丈母娘也病了,我媳妇回娘家照顾她呢,我哪里舍得走!”? 他这动作不免有些粗鲁,惊动了床上的孩子。 “爹!” 小伍猛从梦魇中惊醒,一个仰卧起坐,直挺挺弹了起来,脸色煞白。 刘二虎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安慰道:“爹在,爹在。” 小伍紧紧抱着他,眼角含泪,冷汗淋漓。 江停昭不忍打搅他们父慈子孝的温情,正欲移开视线, 谁料,小伍先一眼瞥见了他。 孩童的眼睛骤然瞪大,他的手指颤颤巍巍指向江停昭,发出一声惊恐惨厉的尖叫:“爹!妖怪……妖怪!他是妖怪!” 空气似乎瞬间凝结。 刘二虎拍背的动作猛然顿住,他身体一僵,缓缓扭头。 天下灵气枯竭,寻常妖物早已绝迹,若是还有妖,必然是作恶百年,才能苟延残喘至今的大妖。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江停昭还坐在原地,他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吗?” 无辜可怜,单纯良善。 这怎么可能是妖怪? “你这孩子,胡咧咧啥呢!真没礼貌。”刘二虎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头一松,替小伍把手指按了下来,“什么妖怪!你好好看看,这是把你从林子里救回来的恩人。” 江停昭注意到孩子眼睛都哭肿了,默默抽出一条帕子递了过去,关切问道:“是不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了?” 刘二虎接过道了声谢,用帕子在小伍脸上糊了一通。 小伍被糊弄地口齿不清:“喔迷迷见到……” 模糊的视线逐渐变清晰,他看清江停昭那张脸,一时怔愣住了。 小伍显然没想到“妖怪”是这般模样。 江停昭柔声问:“你可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妖怪?” “白色的,我记得它是白色的,很大,不对……很小。”小伍皱了皱眉,努力回想,“我怎么记不清了……” “我发现你时,你已经躺在地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江停昭体贴地安抚他,“记不清也罢,好生休息,别吓坏了。” 刘二虎越听越不对,目光落在江停昭纤尘不染的白衣上,心里咯噔一下,疑问脱口而出:“你逃婚为什么穿一身白,多扎眼啊。” “啊?” 江停昭怀疑地抬起袖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大惊失色,“这不是蓝的吗!” “……” 父子俩沉默片刻,对视一眼。 原来是个不分皂白的色盲。 再看向江停昭时,眼神都情不自禁带了点同情。 刘二虎心头那点疑虑彻底消散,反而还升起一股愧疚之情。 他大手一挥:“咳!没事没事!天色不早了,你俩唠着,我去做饭!” 小伍从床上跳下来,眼里的恐惧已然褪去,他拉住江停昭的衣摆,怜爱道:“哥哥,我带你去铺床!” 江停昭毫无负担接受了怜爱:“好喔。” 晚饭是简单的农家菜,父子俩都热情地给江停昭夹菜,刘二虎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手艺却意外的不错。 饭后,一切收拾妥当,小伍又用井水招呼江停昭梳洗。 …… 夜色渐浓,明月高悬。 寂静无人的镇子里刮起阵阵森寒的阴风。 刘二虎父子已熄灯入睡。 一个灵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跳上窗台。 窗户被爪子推开一条细缝。 影子迅速灵敏地窜了出去,唯有一条蓬松如雪般皎洁的尾巴,在月光下转瞬即逝。 第2章 第 2 章 一道毛茸茸的身影轻巧地在屋檐间穿梭,柔软的肉垫悄然跃在砖瓦上,未发出一丝声响。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浅蓝澄澈的眸子滴溜溜转动,竟比月光还要剔透几分。 它似乎在探寻什么,走走停停,不时仰头细嗅空气,粉嫩的鼻尖轻轻翕动,耳尖也微微转动。 几个轻盈的起落后,它终于确定了方向,敏捷地纵身一跃,一路直奔到一棵巨大的树前。 那树巍峨耸立,枝干粗壮,高近三十丈,树冠灿金,硕果累累,叶片在稀薄的月光之下,竟还有股圣洁的气息。 可在这充满生机与神圣的树下,却浸出一大圈污浊的黑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小白猫在烂泥边缘刹住脚步。 一只雪白的爪子迟疑地探向那片湿黏的土地,却在碰到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缩了回来。 江停昭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干净的爪尖。 幸好,收得够快。 自他几日前重生到这只猫妖身上,不仅继承了这副驱壳,连猫咪爱洁、厌湿的天性也一并继承了下来。 江停昭并没有说谎,他现在确实是个在逃婚的天云门弟子,不过对故事进行了一点必要的加工。 原身本是天云门某位长老心软私下庇佑的一只小猫妖。 如今这世道,大妖隐迹,小妖难存,偏偏原身灵力低微,维系生命所需的灵气少得可怜,反倒因祸得福活了下来。 原身的灵力只能勉强维持人形,宗门上下无人知晓他的真身,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凭空冒出的关系户。 偏他生得一副极漂亮的皮囊,又生来能判谎辨虚,竟也让他在一众天骄中平安苟到了十八岁。 谁知猫胆包天,因为误会了掌门之子一句话,原身就到处散播人家对他情根深种的谣言。 原身修炼没什么天赋,造谣的天赋却不小。 连掌门都信以为真,亲自为他他们赐婚。 知道正主拎剑上门兴师问罪时,闯下大祸的原身惊惶失措躲进床底,活活吓死了。 江停昭就是在这时重生过来的。 他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溜出天云门。 否则,这刚捡回来的命,怕是立刻要交代在他这位“未婚夫”手上。 灵光流转间,白色的小猫消失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青年。 江停昭站定身形,收敛心神,并指如剑。 ?蓝? 一丝灵气缠绕于指尖,灵气化力,小心翼翼地触上烂泥的边缘。 就在灵力与泥潭接触的刹那,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气息如同蛰伏的恶灵,顺着灵力反扑而上! 那气息阴寒刺骨,势头猛恶,速度快得惊人,竟是要反过来吞噬他的灵力,甚至试图入侵他的经脉! 江停昭当机立断,毫不犹豫斩断了那缕灵力的连接,灵力本就匮乏的身体,这下似乎更沉重了几分。? 他足尖一点,后撤半步,动作干净利落,不见丝毫慌乱。 几乎就在江停昭退开的瞬间,污浊恶臭的泥潭轰然炸开! 浓重的黑雾裹着腐朽的霉味,铺天盖地般扑面而来。 江停昭皱了皱鼻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也太臭了。 但在这浓烈的恶臭中,他却捕捉到了一缕腥气。 江停昭心念一动,想御剑飞到巨树近处,一探究竟。 半响,四周一片寂静。 江停昭心念再一动。 无事发生。 江停昭:“……咦?”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以自己现在这点灵力,加上换了副躯体,莫说召剑,便是当年的本命剑还认不认他这个主都难说。 江停昭仰头,望向那棵高耸入云的巨树。 又低头,看着那片仿佛在咕嘟嘟冒泡的烂泥。 他默默估量了自己与树干的距离,心下一横。 下一刻,白衣青年的身形消散,重新化为那只白色的小猫。 小猫后退几步,伏低身子,长长的尾巴在他身后焦躁地甩动,猫眼死死锁定前方的树干,后腿猛地蹬出! 对不住了,爪。 - 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行在靠近欢禾镇的林中。 走在前方的男子身着墨色劲装,黑发高束,身形挺拔如松,步伐沉稳。 另一个靛青长袍的清俊男子跟在他身后,容貌清俊,正惴惴不安地四下张望。 “诶。”林心慈提心吊胆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地怪瘆人的,你确定我们不先歇一晚?” 裴朝舟脚步未停,气息平稳,冷静道:“连你都觉得有古怪,还敢在这休息?” “我这还不是担心!”林心慈缩缩脖子,嘀嘀咕咕,“而且我总觉得我们走错路了……哎呀!“ 走在前方的裴朝舟兀然停下脚步,林心慈猝不及防撞到他坚硬的后背上:“怎么了?” 裴朝舟微微抬头:”那是什么?”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林心慈眯眼望去。 黑漆漆的夜里,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不远处一棵树身上,有个显眼的白色小点正在以一种惊人之势,高速移动。 林心慈揉着发酸的鼻子,猜测道:“有什么挂在上面了吧。” 那小白点却顺着树干越攀越高,最后竟停在了高处一根斜伸出的粗壮枝杈上。 更奇怪的是,那小白点停稳后,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开始在原地疯狂转圈。 “?” 裴朝舟迷惑地蹙眉。 三更半夜的,什么玩意能这样挂树上? 背后的长剑化作一道流光出鞘,悬停在他面前。 “你去哪儿?”林心慈见状,惊恐地想扯住他的衣角,“怎么说飞就飞?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有鬼怎么办啊!” 裴朝舟手腕一抖,没让他得逞,淡淡道:“帮你上去抓鬼。” 话音刚落,墨色衣诀翻飞,裴朝舟踏剑而起,如同破开夜色的一道劲风,径直朝白点飞去。 - 江停昭在这棵树上探索了一番。 不出他所料,这哪里是什么天赐祥瑞,不过是一棵普通树苗,被人以邪阵强行催化改造,才如此庞大金灿。 所谓“怪病”也是因为此阵以欺诈之法,将村民原先的生命偷换为表象上的活力。 看似神树赐福,实则不过是饮鸩止渴,那些还身强力壮的村民,油尽灯枯不过是时间问题。 按江停昭从前的性子,查明原因后早就暴力解决了。 可是现在,他只是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猫咪。 江停昭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回去,从长计议。 他小心翼翼探头,朝下望去,只一眼,顿时四爪发软,浑身猫毛竖起! 咪的天!刚才上来没这么高啊! 江停昭盯着下方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从未如此发怵。 这要怎么下去才能不摔成猫饼? 他正急得团团转,忽然,一道阴影携着剑气,毫无征兆地自上方笼罩而来。 江停昭警惕地抬头,正好撞上一双漆黑如水般沉静的眼眸。 微风拂起,那人御剑悬停于半空,一人一猫,隔着不过数尺的距离。 月色勾勒出对方清晰而眼熟的轮廓。 英挺冷峻的五官,线条利落分明,剑眉入鬓,鼻高唇薄,一张薄情淡漠的脸。 四目相对。 江停昭猫眼瞪得溜圆。 是裴朝舟! 被原身造谣的那个掌门之子,他现在名义上的“未婚夫”。 这人不好好在天云门呆着,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做什么? 莫非…… 身体残留着的对裴朝舟的恐惧瞬间被引爆,江停昭下意识就想逃。 裴朝舟年纪虽轻,不过二十,却已能自创剑法,近两年更是声名鹊起,名动四方。 ……所以他现在根本打不过。 可身后是几十米的高空,眼前又是位可能要他命的煞神,进退两难。 炸毛无助的可怜小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朝自己后颈伸来。 江停昭本能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呜,做好了弹起来给对方一爪子然后趁机跳树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粗暴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 裴朝舟的手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忽然一转方向。 一只温热的手掌极为妥帖地托住了他的前腿,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扶住他的后臀,将他轻轻抱了起来。 动作轻柔,令咪意外。 原来这人还挺温柔的。 小猫蜷缩在裴朝舟略带凉意的怀里,鼻尖萦绕着对方陌生而冷冽的气息。 “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裴朝舟御剑缓缓下落,声音清冷,“蠢猫。” “……” 猫落平阳被人欺。 直到快要落地,他估摸着差不多了,立刻挣扎着要跳出裴朝舟的怀抱。 裴朝舟却并未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避免他掉下去:“乱动什么,是想摔个……猫吃泥吗? 江停昭一动也不敢动,只能不满地抗议:“呜噜。” 下方,林心慈蹲在那片炸开过的泥潭边上,正低着头皱眉思索。 他听见动静抬头,就见裴朝舟御剑而归,怀里还多了一坨的毛球。 林心慈诧异地站起身:“你抓鬼怎么抓回来一只猫?” 裴朝舟瞥了一眼怀里又开始不安的猫。 小猫的两只前爪正搭在他的护腕上,爪子微微张开,肉垫一下接一下踩着。 林心慈看得有趣,好奇地问:“他在撒娇吗?” 裴朝舟没说话,而是轻轻抓住一只毛茸茸的小腿,抬起来一看。 软乎乎的肉球上沾满了黑泥,唯有在他身上反复蹭开的地方,才能勉强透出一点原本的粉色。 撒娇? 裴朝舟眼皮狠狠一跳,面无表情地说:“他在擦脚。” “哇。”林新慈感叹,“果然是猫,还挺爱干净。” 这次,没有人阻拦,江停昭顺利地跳到了地上,姿态从容。 “啊呜——” 小猫仰头中气十足地嚎了一嗓子,表示赞同。 他嚎完转身就走,身后雪白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一副小猫得志的样子。 裴朝舟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蓝? 林新慈见他没有去抓猫的意思,继续指着地上,继续说:“你看这儿,好端端的树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一大摊泥?” 裴朝舟指腹擦过自己护腕上那抹不明显的泥印子,眸光一凝:“小心点,有血煞之气。” ? 林心慈吓得连退数步,磕磕绊绊:“什、什么?” 已经走远的江停昭,倏然停住了脚步。 哟,鼻子比猫都灵。 第3章 第 3 章 雪白的身影在原地顿了顿,尾巴尖一甩,转了个圈,又慢悠悠走了回去。 他凑在裴朝舟腿边,端端正正坐下。 蓬松的长尾巴优雅地圈住前爪,仰起一张毛茸茸的小脸,浅色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看上去乖巧漂亮极了。 若是能借裴朝舟之手解决这邪阵,倒是能省不少事。 江停昭打定主意,又故意歪了歪脑袋,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裴朝舟瞥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嗤笑:“怎么,知道自己爪子脏?” “……”这人说话怎么不把自己毒死。 小猫装作没听懂,百无聊赖般低下头,开始慢条斯理地打理起自己胸前柔软的绒毛。 裴朝舟不再看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泥潭上。 一旁的林心慈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连看猫都没心思了:“太可怕了,咱们要不然还是先撤吧?” 裴朝舟掐诀,欲要试探一番:“林心慈,你胆子还没一只猫大。” “喵。” 这时,小白猫突然用脑袋顶了顶裴朝舟的长靴,朝着那棵巨大的巨树短促地叫了一声。 这亏江停昭方才已经吃过,不愿他再浪费时间。 裴朝舟动作一顿。 枯槁的枝干倒映在泥潭里,犹如恶鬼般张牙舞爪,定睛细看,才能在那树干与泥潭的交界处,看见隐约渗出的极其淡的黑气。 林心慈也看到了异状,倒吸一口凉气:“幸好没贸然出手。” “退后。” 裴朝舟话音未落,旁边那团雪白的身影已犹如离弦之箭,嗖一下跳开了几米远,稳稳落在一块干净的地面上。 几乎同时,裴朝舟指尖凌空画出一道金色的符咒,长剑疾穿过符咒射出,直刺树根那的黑气源头!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泥潭又一次炸开,污浊四溅! 地面上红光一闪而过,粗壮的树干应声裂开焦黑的痕迹,而那黑气竟被长剑挑出,如有神智般在半空中挣扎扭曲! 林心慈被劈头盖脸的泥点溅了满身,惊魂未定地抹了把脸:“你倒是提前说啊,这谁躲得开!” “咪。” 躲开的小白猫迈着优雅轻盈地步子回来了。 他路过狼狈不堪的林心慈时,还特意停下脚步,幸灾乐祸地叫唤了一声。 裴朝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瓶子,瓶身印满了密密的符文,黑气受到无形之力的牵引,被收入瓶内。 “你要的鬼。”他掂了掂瓶子,然后随手丢给林心慈,“看一下这到底是什么。” 林心慈手忙脚乱接住:“到底谁要这玩意儿了!” 江停昭佯装好奇地凑上前。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林心慈下盘虚浮,反应迟钝,但身上有股连恶臭都掩盖不掉的药香,估计是个丹修。 裴朝舟若是专门来“解决”他这个造谣者的,一人一剑足矣,何必带个丹修? 难道是剑丹齐下,轮番折磨他不成? 正道修士一般也干不出这事。 丹修对各类灵力的感知都比他们剑修强上不少,他们结伴同行,恐怕是另有目的。 江停昭凑上去的步子拐了个弯,又回到裴朝舟边上,伸出山竹一般洁白的爪子,不轻不重扒拉了俩下对方的衣角。 阵还没破,磨叽什么呢。 裴朝舟垂眸,对上小猫那双写满不耐烦的蓝眼睛,似有所觉。 “急什么。” 他忽然俯身又把江停昭抱了起来,指尖蹭上他的下巴,轻挠了两下,“跑不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江停昭条件反射地张口就是一下。 裴朝舟看着虎口处两个清晰的小牙印,非但没恼,反而低笑了一声:“脾气不小。” 他就着这个姿势,把炸毛的小猫揽在臂弯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了一会,转而胸有成竹地问林心慈:“看出什么了?” 林心慈立刻举着瓶子,也胸有成竹地颔首:“这邪气绝非自然形成的。” “……” 这结论不是明摆着的吗? 江停昭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裴朝舟。 你们两个到底在胸有成竹什么? 裴朝舟和他对视一瞬,不轻不重又揉了揉小猫的脑袋:“说点有用的。” “这黑气中不仅仅是简单的血煞之气,甚至有几分活人的精气混在其中。”林心慈抿唇,面色凝重,“怕是暗害了不少人。” 长剑停悬在红光闪过的位置上,剑气翻涌,却迟迟未动。 林心慈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裴朝舟,要不你还是强行破阵吧,总比留着这祸害强。” 两人陷入沉默。 夜风呜咽,枯枝作响。 他们都心知肚明,此阵连溢出的黑气都如有灵智,显然非同小可。 他们都不通阵术,若是强行破之,引发反噬,遭殃的绝不止是他们两个,那些已经中招的无辜之人,怕都难逃一死。 可若任由这邪阵继续运转…… 裴朝舟薄唇紧抿。 他正要开口,虎口处却感受到一阵细微的痒意。 他低头一看,是小猫正在用满是细小倒刺的粉舌,舔舐着方才被自己咬出的浅痕。 趁他怔愣的刹那,怀里的猫骤然发力,化作一道白影,扑向长剑! “不可!” 却见那白影不偏不倚抱住了剑柄,剑尖倾斜半寸,借着下坠之势,猛地向下一压! 长剑直刺地面,紧接着,地底传来沉闷的轰响,一个巨大的暗红色法阵浮现而出! 小猫似是被这异样惊到,迅速蹬开剑柄,弹到数步之外。 阵眼中心,一枚状似黑色心脏的法器剧烈跳动,缓慢上升,散发出滔天邪气! 林心慈大惊失色:“糟了!” 裴朝舟反应很快,几乎在法阵显形的同一刻,凌厉的剑意便化作万柄长剑,漫天剑影如滂沱大雨,将黑色的心脏贯穿而过! “噗——” 那颗已经被中伤的心脏顷刻间化为黑雾。 暗红的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最后连同整个法阵一齐消散。 泥潭竟干涸了大半,唯有留下那棵参天巨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死寂。 不过数息之间,尘埃落定。 “就……这么解决了?”林心慈长舒一口气,下意识望向先前江停昭的位置,“多亏了他闯祸……诶?猫呢?” 空地之上,早已不见那团白猫的身影。 裴朝舟收剑入鞘,目光掠过手上的两道齿痕,眼底晦涩不明:“被你臭跑了。” 林心慈:“……” - 翌日清晨,刘二虎早早起身生火作饭。 院子里,江停昭斜倚在门边,看着小伍蹲在泥地,拿了截枯树枝画画。 小伍画几笔,就抬头瞅他一眼。 江停昭被他看的好奇:“你在画我吗?” 小伍说:“是呀。” 江停昭凑上前一看。 好大一冬瓜!还有鼻子有眼的! 江停昭竖起大拇指,夸赞:“浓眉大眼,形神兼备!” 小伍被他夸得脸颊微红。 这时,刘二虎把饭端上桌,往院子里吆喝了一声:“别玩了!快来吃饭,江小哥一会还要上路呢!” 小伍爬起来把树枝一丢,忽然问:“哥哥,你逃婚是不是因为……那个要和你成婚的哥哥,长得不好看?” 江停昭愣了一下,眼前倏然浮现昨夜在树上时,裴朝舟御剑而来的身影。 玉冠束发,墨衣翻飞,意气风发。 然后就是那句。 “蠢猫。” 江停昭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人不可貌相。” 小伍仰头盯着他那张脸,仔细品了品这句话。 如此说来,那人估计是青面獠牙,怖如夜叉! 心地善良的人连骂人都如此含蓄,还要被那么可怕的未婚夫逼婚,真是太可怜了! 顿时,他又怜爱了一下江停昭。 “哥哥你人真好!” 江停昭思绪还停留在昨夜的事上,没留意到他的怜爱。 阵法是被解决了,村民的“怪病”会逐渐好起来,可已经被转换的寿命却回不来。 事已至此,江停昭轻叹一口气,拍拍小伍脑袋:“先吃饭吧。” 几人刚上桌,筷子还没拿稳,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虎子!虎子!出大事了!”有人惊慌失措地敲响了房门。 刘二虎心里一咯噔,别又是谁家的人…… 他赶紧起身,没想到江停昭动作更快,已经先一步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跟刘二虎年纪相仿的男人,气喘吁吁扶着门框。 “树、树没了!”刘大牛猛然抬头,一见开门的不是刘二虎,而是个俊得晃眼的陌生青年,吓得后半句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你、你谁啊?虎子呢?” 江停昭闻言,侧身让开:“叔,找你的。” 刘大牛表情奇怪,下意识探头往屋里瞅了瞅。 这不是刘二虎家吗?咋这人跟屋主似的。 刘二虎赶忙挤了出来:“你说啥?树咋了?你说清楚!” “树啊!神树啊!没了!” 刘大牛一把抓住刘二虎胳膊,胡乱比划起来。 “俺原先琢磨着,说啥也得喊几个弟兄,再会会那棵破树!结果出门一看,恁大一棵树,愣是连影儿都没了,连底下那块烂泥巴地都没了,毛都不剩!” 刘二虎先是一怔,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地合不拢嘴:“真的!?那咱村里的怪病,是不是也能好了?” “俺上没老下没小,哪里晓得!”李大牛挠挠头,“这不来找你问问,你媳妇有没有给你报喜来!” 院子里顿时热闹了,两人兴高采烈地聊起来。 “树没了,病自然也除了。”江停昭弯眸笑了笑,“叔,你带着小伍去看看嫂子怎么样?” 他抬眼扫过外面明亮的天色,语气轻松,道:“时候不早了,我还得上路呢。” “是啊。” 一个冷冽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是该上路了。” 江停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形一僵。 他缓缓回头。 裴朝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外,手持昨夜那柄寒光凌厉的长剑,墨色衣诀竟被微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就那样站着,周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裴朝舟漆黑的瞳孔死死锁住江停昭,目光阴翳,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江、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