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赘婿》 第1章 第 1 章 沈傲是被抬进杭州城的。 临近午时,日头正烈,人心浮躁。 人来人往的杭州码头,俊美公子着锦衣锦鞋躺在板车上被仆人抬着,任谁都要多看两眼。 沈傲身量修长,比板车还长了一节,镶着翠玉的黑靴在板车外晃着。 他倒也不觉尴尬,只撑着脸看着来往人群,谁盯着他,他就盯着谁。 云容月貌的一张脸实在引人注意,偶有那团扇遮脸的姑娘家扫他一眼,一对视上便赶紧红着脸低下头去。 杭州沈家老宅空置许久,奴仆不多,管事姓赵,须发半白,六十多岁,今日就是他来码头接沈傲。 沈傲小时候在杭州住,对这个赵管事印象很深,小时候他挨打多半是这个赵管事掌板子,下手丝毫不留情。 只是十几年过去,赵管事脸上平添不少皱纹,看着倒也和善不少。 沈傲对他笑了笑:“许久未见了,赵管事。” 赵管事只轻声叹气,和另一小厮合力推着板车往马车那走,边走边道:“公子明年就二十了,怎的行事还同幼时一般莽撞,惹恼了大人,白白受这些罪。” 板车停在马车边,赵管事又搭着沈傲的膀子把人往马车上送。 沈傲自己能走,却也偏偏要往赵管事身上靠,他身高腿长,站起来高了赵管事一头,重重往赵管事身上一靠,显得赵管事更矮了。 赵管事又道:“杭州老宅不比京城宅邸阔气,大人来信吩咐说不许我们收拾,让公子吃些苦头。可哪能不收拾呢?公子幼时所住的凌云阁而今有些破旧,老奴让人把从前老爷夫人住的山居斋收拾出来了,虽不比京城舒适,倒也干净整洁。” 人老了话就多,沈傲听得心烦微微皱着眉头。 马车里铺了软垫,可沈傲坐定后道:“赵管事这话可不对,沈相大人两袖清风,奉行节俭,沈家在京城的宅邸也没有阔气舒适一说。” 赵管事又从马车矮柜中拿出个狼皮褥子给他垫在屁股底下,随后道:“来了杭州也好,小公子养养心性,回去莫要再惹大人生气了。父子连心,把小公子打成这样,大人哪能不心疼呢?” 沈傲轻笑:“他恨不得把我直接打死……何来心疼一说,没死在来杭州的船上算我命大,不算是沈相手下留情。” 沈傲来的突然,没带任何行李,身边只有一个贴身长随,名唤长生。 他是在京城被打了个半死之后抬上船的,事发匆忙,什么行囊都来不及收拾。沈相本想让他在船上自生自灭,是沈母心疼儿子,专门去找了他大哥沈羡,母子联手,终于是在船离岸前悄悄塞了个郎中上去。 鬼门关上走一遭,沈傲醒来时船已行了半月。 赵管事赶车,马车嘎吱嘎吱前行。 沈傲咂摸着方才赵管事的话,撩开车帘问道:“我听管事的话里怎么还有几丝心疼我的意思呢?这可不像你啊,小时候父亲责罚,管事掌板子,那可是把我往死里打啊,不打晕过去都不带停的。” 赵管事重重叹气,轻甩马鞭:“小公子是都忘了,当年老爷责罚小公子,每次都在旁监督着,我稍微手下留情,被老爷看出来,小公子就要再从头挨一边打……小公子年纪那么小,我怎会不心疼呢,不过是我心疼一分,小公子就要多遭一份罪,我也只能逼着自己心狠罢了。” 小时候挨打太多,沈傲对赵管事所说的事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哭喊中,沈相确实说过,再打一遍,这种话。 沈傲靠在马车中,看着日光从帘子里一晃一晃忽明忽灭的落进来,神色淡薄。 “瞧瞧咱们沈相,多厉害的人,罚我不算,连带着下人心里也跟着煎熬。” 他掀开车帘,换上一副浪荡笑模样:“这回可谓是山高皇帝远,沈相他放我这头猛虎回了山,还请赵管事给沈相传信的时候美言几句,叫我平安在杭州过些时日吧。” 赵管事微笑:“这是自然。”他顿了顿:“只是老爷吩咐不许给小公子发例银……我从老宅账上每月能挤出十五两给公子,多了就没有了。” 沈傲不在意的摆摆手:“不必,你在老宅做了一辈子事,不能因为我落得个坏名声,给我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赵管事微笑:“小公子当真懂事了。” 沈傲在车中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马车行至南三横街便堵在街中走不动了。 前头吵嚷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赵管事吩咐小厮过去看看。 沈傲是最爱凑热闹的,此刻哪怕是有伤再身也得看这个热闹,于是从车里钻出来,站到车辕上扶着车顶往前看。 此举虽不雅,到有效,登高望远,他到是看的真切。 街中有一绸缎庄,伙计在门口拉拉扯扯的,应当是有些官司要断。 沈傲抱着臂,津津有味的看着。 - 甄柳瓷是差三刻到午时的时候收到的信儿,南三横街的绸缎庄章掌柜监守自盗被查了出来,甄家派了人去打发他,这人胡搅蛮缠,在店里闹起事来。 这章掌柜在甄家绸缎庄做了十二年,说话颇有些分量,而今他一闹起来,下面的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来请甄如山定夺。 进了夏季之后甄如山的病更重了几分,甄柳瓷不想让这些小事惊扰了父亲,故而前来处理。 章掌柜一屁股坐在街中间撒泼打滚,细数这些年来他给甄家当牛做马的功绩,不明真相的人以为这甄家卸磨杀驴,不少人帮着章掌柜搭腔。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余光瞄着,见甄家马车过来,嚎的更大声了,嚎的嗓子发干,时不时干呕两声。 本以为是甄如山来了,章掌柜心里还有些发毛,车帘一掀,见个俏丽身影款款而下,他不禁心中轻蔑,哭的都不那么认真了。 甄柳瓷穿了一身深紫衣衫,颇为稳重,头戴帷帽,看都没看章掌柜一眼,直接进了绸缎庄里面。 她在店里坐下,大丫鬟翡翠听着她的吩咐,站在门口对章掌柜道:“小姐请掌柜进来回话。” 章掌柜心里不屑:“我在甄家做事十二年,做掌柜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甄家的规矩我是知道的,往常打发下人走,是要按做活的年份发例银的,我做了八年掌柜,少说也该给我拿二十两银子,怎的现在一个铜板都不给我就要打发我走?”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俱是愤怒,朝着庄内端坐的甄柳瓷指指点点。 章掌柜顺势道:“甄小姐,当年你出生,我虽没抱过你,但我们这些杭州甄家的掌柜是合着包了大红包送到府上的,怎的小姐如此不念旧情?”他顿了顿,知道甄如山尚在病中,于是朗声道:“我是老爷亲自提拔的掌柜,而今要打发我,也该让老爷来!” 周围人群喧闹更甚,指指点点道:“这家小姐尚未出阁,怎的就出来抛头露面了?听闻甄家老爷病的很重,这么看来是真的了?” “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来打发这老伙计。甄家当真是没人可用了。” “说这甄老爷兄弟拢共三人,若是甄老爷病逝,这偌大的家业岂不拱手于兄弟?” “啧,这不还有个女儿吗?” “女儿顶什么用,早晚嫁人,到时和甄家哪还有什么关系?” 这些话刺耳得很,甄柳瓷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扎的掌心微微刺痛,她稳了稳心神。 甄柳瓷缓缓吸了一口气,随后站起身,走到门口,隔着帷帽看着台阶下的人。 “正是因为我顾念旧情,才想着好声好气的打发了你,如若不然,早就该将掌柜扭送官府了。” 她身量纤弱,声音清凌凌地从帷帽下透出来。 章掌柜止了声,周围仍旧议论纷纷。 甄柳瓷朗声道:“从年初开始绸缎庄账面便有问题,到而今六月,章掌柜监守自盗,总共拿了庄上二百多两银子。这数额若是扭送官府,是该充军流放的,顾念着掌柜在甄家十二年的旧情,我父亲网开一面,只说打发了你。可你仍不知足,非要闹这一出!” 脆生生的话落在围观人群耳中,顿时杀灭他们的声响。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那真是这章掌柜不识好歹了。 可既是胡搅蛮缠,章掌柜便吃定了这甄小姐软弱,于是仍不死心:“我老娘病重!我岂能看着老娘病死?那二百两银子……实属无奈之举!” 甄柳瓷不欲与他纠缠,也没心情同他逐字逐句的摆弄字眼,于是冷声道:“你娘是病重,可眼见着要病死了也没见你往家请过一回郎中。你偷走的那二百两银子都被你拿去赌坊赌了,输的分文不剩!在这之前,你还当了自己家中十亩良田外加一套紫檀家具。”她冷哼一声:“我这话可有假?” 当铺留有当票,赌坊也有账本,这些事都做不得假,一查便知。 心道无法隐瞒,章掌柜灭了几分气势。 只是沾了赌的人心都发狠,章掌柜是宁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都想要那二十两银子,好再去赌桌上爽一把。 甄柳瓷见围观众人对着章掌柜指指点点,便道:“而今你黑白不分乱说一气,我甄家也不能再念旧情了,来人!带着账本,把他扭送官府!” 平息了事端,甄柳瓷正往马车那走的时候,忽听得身后一阵惊呼,不由得转过头去。 只见那章掌柜面目狰狞,冲进绸缎庄,拿了柜台上裁布的大剪刀,朝着甄柳瓷刺来,口中叫嚷着:“你这心肠歹毒的小贱人!” 围观之人众多,岂能让他行恶?店里的伙计七手八脚把人按住,再去看那甄小姐,只见丫鬟挡在她身前,混乱之中头顶帷帽被拂掉,露出一张粉白小脸。 甄柳瓷今年三月方才及笄,巴掌大的脸上稚气未脱,眼睛发圆,没有一丝尖锐之处,细眉皱着,菱形小嘴此刻吓得没了血色,连带着唇珠看着都发蔫。 眼见着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带着帷帽说话尚有几分气势,眼下帷帽一落,再叫人觉不出威严了。 她咬着下唇,胸口起伏着,章掌柜额度的叱骂反复在耳边回想,她强压着眼底的酸意,冷声道:“意图当街行凶!罪加一等!带着人证一起去衙门!” 语气凶狠,仿佛浑然不怕。 说完便转身上了马车。 远处沈傲看完了热闹也钻进马车中,面上挂着淡笑。 方才到了杭州城便有这大热闹看,他心甚慰。 回忆方才的画面,沈傲瞧见甄小姐上马车时手颤抖着,抓空了三次才抓到车门。 想来是强撑着,装作一副冷静模样,实则早就吓破了胆。 活像个炸了毛儿的小猫儿,瞪着个圆眼睛,故作凶狠。 沈傲最不喜虚伪做作之人。 他抱着双臂闭目养神,想着这甄家小姐容貌虽惊艳,性子倒是不讨喜,若是被他碰见,定是要好好逗上一逗,叫她再装不出这稳重模样。 正想着,车轮压到个小石子,车辆颠簸,沈傲捂着屁股哎呦一声。 求收藏[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甄柳瓷坐在马车上,用手绢捂着眼睛,泪还未流出来便被手绢沾去了。 她也是被父亲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什么……心肠歹毒的小贱人,她何时听过这么重的话。 只是即便委屈,也不好在人前流泪,不敢叫人觉得软弱。 丫鬟翡翠同她一起长大,还比她大上一岁,隐约能猜测到甄柳瓷的心情,于是在马车外宽慰道:“小姐不必难过,那章掌柜这回必定重判!” 甄柳瓷缓缓吸气,轻轻吐气,强压着颤抖声线:“没什么好难过的,以后管家、管铺子这种难听的话必然还有很多。”她得试着慢慢习惯。 这话说的硬气,只是马车里甄柳瓷弱质纤纤,两只手拧着手绢乖顺地放在膝上,两只圆眼睛红的像兔儿,分外可怜。 回到甄府下了马车的时候,她已经压下心底的委屈了。 刚回了明珠阁洗了把脸,甄如山那边就来了人请她过去,甄柳瓷午饭还没吃,只喝了两口茶水充饥,便过去了。 往年杭州夏日都湿热,今年不知怎么雨水变少,天干燥热,风吹过来都是热的,人心也不静。 甄府花园修的雅致,层叠错落,步移景异。 小厮们怕植物晒死,每天两遍从井里提水浇花。 甄如山苦夏,吃不进什么东西。病中之人身上寒气也重,郎中吩咐说不可久坐于屋内,每日午后他就在这花园里晒晒太阳,以这草木土地之气养养身子。 他是积劳成疾,自打三前年开始,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一开始吃着药还能照常谈生意,自打今年过完年连出门都少了。 甄柳瓷到花园的时候,小厮们正提着水桶水瓢往外走。 芭蕉叶上坠着水珠,晶莹的汇聚成股,滴滴答答落下来。 花园里水汽氤氲,倒也凉爽,甄如山身侧是他的爱妾白姨娘,此刻正往甄如山身上拢着毯子。 常人觉得凉爽,搁甄如山身上便是冷了,他身子差,受不得一点寒气。 甄柳瓷用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走进亭子,坐在父亲身侧。 白姨娘屈膝朝她行礼,而后离开。 甄如山闭着眼,胸口起伏并不明显,甄柳瓷也不知父亲睡着没有,便也就没有出声,只盯着远处淡淡黄色小花出神。 颜色鲜艳的小花随风摇曳,惹人喜爱。 甄如山身形匀称,眉目温润,身体康健时出去谈生意,初见他的人都说他不似商人,像个书生。 而今被疾病折磨的消瘦,身子撑不起衣服,整个人瞧着刚强却又脆弱。 “章掌柜送官府了?” 甄如山声音低沉,喝久了药,嗓子都是哑的。 甄柳瓷猛地回了神,见父亲正微笑看着自己,不由得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父亲的话。 “吃过午饭了吗?” 她摇头:“还没。” 甄如山叫来下人,不一会便在花园里布好了饭菜。 一套三多纹餐具装着六菜一汤,都是精致小菜,分量不大,父女二人面前各自放了一小碗米饭。 甄如山道:“爹爹午饭吃的不多,陪着瓷儿再吃些。” 甄柳瓷是喜欢和父亲一起吃饭的,只是从前父亲忙,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 甄如山给她夹了一块梅汁小排:“这是瓷儿最爱吃的菜,最近你瘦了不少,多吃些。” 甄柳瓷点点头,咬了一口味道酸甜的小排骨。 其实她也没什么胃口,被人那样指着鼻子骂,任谁心情都好不起来。 甄如山胃口更是差的很,午饭吃了三五口,方才又喝了一碗药,胃里涨得慌,此刻若不是为了陪女儿,他断不会动筷子。 父女俩吃的一个比一个少,互相都劝了几次实在是吃不下了,便叫下人把饭菜撤了。 用清茶漱了口,又用湿帕子擦了擦嘴角和手,甄如山靠在躺椅上眯着眼睛道:“章掌柜是我亲自提拔的,杭州绸缎铺子他管着六个,这个人从前办事很是妥帖,你出生时他联合几个掌柜来送了大红包,我给他们一人回了个金锭子。” 回忆从前,甄如山只觉得唏嘘,末了叹气道:“人一沾上赌就废了……在这么下去怕是要卖儿卖女了。” 甄柳瓷听着父亲的话,想着她调查章掌柜家里情况时亲眼见到的画面。 章掌柜的媳妇跑了,母亲病重瘫在床上,隔三差五有好心的邻居去送饭,她进门的时候章母朝着她啊啊地伸着手,泪水混着口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道黑印子,床榻上被子和着屎尿,一屋子难闻气味。 “爹爹听说,你早上支了银子,要送去给章家?” 甄柳瓷点头:“爹爹说过咱家的规矩,伙计父母、夫妻、子女生病,若查证无误可支五两银子,掌柜可支十两,我去章家看过,章母确实患病,早起便想支十两银子叫人送去。” 她低着头回话,揣度着父亲的意思,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甄如山拉起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爹爹问你,而今发生这样的事,你又该怎么办?” 父亲的手干燥却冰冷,甄柳瓷看着父亲毫无血色的指甲,轻声道:“我想着,章母确实可怜……只是章掌柜也确实做了恶事,眼下他被抓进官府,章母更是没了依靠……不如送去五两银子,往后再不管了,如此也不叫旁人觉得我们甄家不讲情面。” 她说完后,花园中一时安静,甄如山没在说话,只眯着眼仿佛累极了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她的手。 “乖宝儿心软啊……”一声长长叹息,听得甄柳瓷心里一紧,抿着嘴不说话了。 甄如山睁眼笑了笑,伸手拂了拂女儿额前的碎发。 到底是半大的孩子,额前胎发尚未脱净,穿着一身暗色衣衫,强逼着自己褪去稚嫩模样学着料理甄家产业,这其中险恶腌臜甄如山岂能不知,他当真心疼啊。 他又拍了拍甄柳瓷的手:“爹爹教你,你且听着。” 甄柳瓷立刻坐正了身子。 甄如山慈爱地用拇指蹭了蹭她湿乎乎的眼角:“章掌柜监守自盗,看在他兢兢业业十二年的份上,甄家本已轻纵,但他今日万不该胡搅蛮缠要那二十两打发人的银子,事情闹的难堪,南三横街上多少双眼睛看着,所以你把他扭送官府以正视听,这是对的。” “抓进官府,走了明路,该怎么判怎么判。此外他言语冲撞,又意图行刺,这断不可轻纵,所以你再心软,也不能管章母了,她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你无关。若今日章掌柜举着剪刀刺你,明日你还送了银子去他家中,不管钱数多少,外人看了,只觉得你软弱。” 甄柳瓷想着章母无助的模样,狠下心点了点头。 甄如山轻抚她软乎乎的小脸,含笑道:“爹爹喜欢你心软……爹爹是商人,心比石头还硬,只在瓷儿面前心才软乎一点。” 他叫下人又搬来一张躺椅:“忙了一上午,瓷儿陪着爹爹休息一会。” 甄柳瓷躺在躺椅上,手被爹爹攥着,身上还盖着薄毯子,头一歪就睡着了。 甄如山歪着头看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透着血丝的青白眼皮,眼底满是不忍。 他闭上眼睛,几息之间想起自己早夭的两个儿子。 甄柳瓷本有个大两岁的哥哥,与她是一母同胞,十二岁那年落进花园池子里淹死了。 自那之后甄府便填了池子,再不许孩子靠近水边。 而后甄柳瓷生母病逝,姨娘白氏又生了个儿子,虽是庶出倒也聪慧。 这孩子死在两年前的冬天。 外出的时候闹着要去冰上玩,下人们记着甄如山的嘱托不让他过去,是甄如山瞧着冰层厚实才松了口点了头。 小子顽皮,在冰面上刚跑了两步就没影了,捞上来的时候人冻硬了,小手还朝上伸着。 多巧,偏那日冰上叫人凿了几个钓鱼的窟窿。 白姨娘嚎哭着,狠狠往自己脸上拍巴掌,那巴掌好似一下下打在甄如山信上。 自那之后甄如山的身子彻底废了,兄弟们的孩子大了野心也大,不适合过继了。 清平山的癞头和尚给甄如山看过,批语说他命中无子,甄如山便也死了心不在求子。 想至此处,甄如山缓缓叹气,觉得自己前半生作孽太多,故而死了两个儿子。 若有兄弟在,甄柳瓷大可嫁做人妇过上安生日子,嫁妆丰厚婆家也不会薄待了她,可现如今,这偌大家业只能托与她这细弱的肩膀上了。 花园里久久回荡着叹息声。 甄柳瓷夜里睡得轻,总是翻个身就醒了,现在有父亲在身边她心里踏实睡得比晚上还好。 她这一觉睡得舒坦,睁眼时只觉得太阳西沉,眼见是傍晚了,甄如山还在一旁陪着她,过了午后花园便发阴,甄如山身上盖着个熊皮褥子,嘴唇都发白,也硬是陪着。 甄柳瓷腾地一下站起来,语气自责道:“爹爹怎么不叫我,若是爹爹受了寒气,我心里可不好受。” 她搀扶着甄如山往外走,甄如山只笑:“爹爹在瓷儿眼里就虚弱至此?不过在花园里多呆了两个时辰便要受寒气?” 甄柳瓷噘着嘴,心里已然自责,忽而又猛地惊呼:“错过上课的时辰了!谢先生可还在府上呢?” 甄柳瓷好学认学,府上一直是有先生授课的,天文地理,算术文章,什么都教。 她又想送父亲回屋,又想回去上课,一时间进退两难,脑门上都急出薄汗了。 这一惊一乍,失了稳重,倒叫甄如山瞧着高兴,心道这才有个孩子样。 甄如山捏了捏甄柳瓷的手,笑道:“谢先生昨日晚间行路摔了腿。他年纪大了,伤筋动了骨,怕是有阵子来不了了。明日你若不忙,就去看看谢先生。” 甄柳瓷点了点头,小脸凝重:“我一早就去。” - 次日清晨,杭州谢府。 沈傲下了马车,叫长生去叫门。 门口小厮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倒也不敢冒犯,只询问他是何许人。 沈傲挑唇一笑:“敝姓沈,是谢先生从教四十年来最得意之门生,你就这么去通传吧。” 第3章 第 3 章 沈傲在门房坐了没一会便被请了进去。 谢翀腿上伤着行动不便,却也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出堂屋来接他,笑道:“你这小崽子,竟还记得来看我,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傲也一瘸一拐着:“先生这话真让学生心寒,我昨日才下船,今日就来先生府上了,可见我一片真心啊。” 俩人走的极慢,场面有些滑稽,待到相对而立时,沈傲握着谢翀的手,仔细端详着他。 “先生老了,有皱纹了,身形也佝偻了,不似当年风流。” 谢翀笑骂:“你都快二十了,我再不老就是妖精!” 谢翀长得像年画上的寿星老头,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幼时沈羡和沈傲都在杭州老宅,便是谢翀给启蒙上课。 谢翀拉着沈傲回主屋坐下,随后正色道:“你可是惹了沈相生气了?”他看着沈傲的腿:“京城来杭州水路一个多月,怎的还没好利索,可找郎中看过了?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快好了,没什么病根。”沈傲轻笑,解释道:“赛马的时候把新上任的礼部侍郎家的小畜生踩了。” 这才挨了这顿打,然后被打发到了杭州。 他说的轻巧,好似不过是小打小闹,实际那马蹄子一脚踩中礼部侍郎之子的胸口,人当时就吐血昏过去了。 沈傲抿了口茶,紧跟着解释了一句:“意外而已。” 这也是假话,他是奔着把人踩死去的。 京中谁不知道沈相家的两个公子,大公子沈羡温润如玉,十九就中了进士,而今在户部任职。小公子沈傲……不可招惹,碰见了离远些。 谁知户部侍郎家的儿子刚到京城便拉帮结派,又以为这沈傲是什么官宦子弟中的头儿,存了斗一斗的心思,几次三番故意招惹。 沈傲便顺了他的意。 谢翀只心疼:“哎呀,为着个意外把孩子打成这样,沈相心狠啊。”他忽然一笑:“也是你犟,小时候你们哥俩一起挨打,沈羡挨完打那个乖啊,你是越打越难管,越打越犟,死都不开口求一句,光是我记着的把你打晕过去的都有三五次。” 沈傲淡然一笑:“我命大。” 正说着下人通传,说是甄家小姐来看望。 谢翀赶紧整理衣衫起身,沈傲也有眼色道:“我去旁屋坐一会,先生在主屋见客吧。” 谢翀点头:“这甄家小姐是我如今的学员,很认学的一个姑娘,听说我伤了腿来看看,我吩咐一下功课然后再和你聊。” 沈傲没走太远,就在主屋旁边的耳房中等着。 他心想,不会这么巧,这甄小姐就是昨日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吧。 结果就是这么巧。 甄柳瓷穿了一身老气的靛蓝衣衫,梳的还是丫头头,只不过头上没什么首饰,只扎了一根素净的金簪子。 这身衣裳给谁穿都不会好看,非得配上甄柳瓷这张瓷白的小脸,才叫人觉得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意思。 沈傲也不遮掩,抱着臂站在门口看向主屋。 甄柳瓷和谢翀说话,细眉皱着,表情极为关切,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她关心谢翀的腿伤,字里行间询问着什么时候能上课,谢翀若是不能去甄府,她倒也可以来谢府上课。 谢翀闻言只笑,说想趁着腿伤的时候休息一阵,让甄柳瓷也好好思考这段时间所学。 甄柳瓷点头,算是应允下来,只是细眉仍旧不展。 沈傲挑唇轻笑,想着昨日才想着逗弄她,今日这人就送上门来了。 天意啊,得顺应。 甄柳瓷这边,谢翀嘱咐道:“我给你拿几本书,你带回去看吧。”说着就吩咐下人去拿书。 等了会,下人回到主屋,捧着一小摞书,而后躬身道:“老爷,那本《棋经十三篇》怎么也找不着。” 谢翀也不恼,起身道:“许是我乱放了,我亲自去找。” 甄柳瓷也跟着起身:“我随先生一道去吧,拿上了就出府。” 谢翀点头:“好。” 甄柳瓷让翡翠先把其他书拿到马车上去,她便跟着谢翀去了书房。 一路上甄柳瓷听着谢翀的教诲:“……我理解你,但你也不要心急,正所谓学海无涯,急是没用的。前些日子我瞧着甄老爷的病情似有些好转,指不定过些日子康健些,又能替你遮风挡雨了。” 说着说着他侧头看了看甄柳瓷,又不住叹气:“你那两个伯父叔叔倒也是……唉,你确实是难。听说你父亲再给你相看合适的赘婿人选,可有选定谁家公子?用不用先生也帮你留意着?” 甄柳瓷略略颔首,到底是年纪小,说起赘婿面颊上稍微泛红:“多谢先生挂心,此事全凭父亲安排。” “嗯,你得找个懂事听话还会经商的,我这一时确实没什么合适人选,先生认识的都是些穷酸书生,张嘴闭嘴之乎者也的,哈哈。” 谢翀似是存了心要哄她笑,见甄柳瓷抿着嘴,嘴角略略弯起,他便稍微放心,迈步进了书房。 甄柳瓷就站在院里等着,方才走路的时候她便总感觉后面有人盯着她,此刻回过头去却空无一物。 回廊下不知哪儿跑来一只狸花小猫,甄柳瓷瞧着四下无人,谢先生在书房里翻找着一时间也出不来,她便蹲下身,取下自己腰上的坠子,用玉坠穗子逗弄小猫。 一束日光斜斜照下来,照的她那只拿坠子的手白的晃眼。 小猫顽皮,追着穗子撕咬,甄柳瓷轻轻笑着,眉眼弯弯,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十分动人。 沈傲站在不远处,一时怔愣。 说来有趣,沈傲在京城混账从来只在男人堆里混账,姑娘小姐们哭唧唧的,他烦。 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沈傲想,自己来是干什么来的,哦,得逗她哭。 思量着便上前一步。 余光瞥见人来,甄柳瓷立刻敛起笑容起了身,手上的坠子来不及挂回腰上,只得捏在手上,藏进袖中。 “你是何人!”她皱着眉毛,声音脆生生的。 小猫在她脚边也炸了毛。 在沈傲眼里,这猫和人此刻一模一样。 他微笑着拱手,一步步上前:“敝人是谢先生的学生,来看望先生。” 甄柳瓷上下打量着他,片刻之后略点头道:“先生在书房。” 沈傲:“那我也在这等一会。” 甄柳瓷背过身去,离他远了几步不再说话了。 沈傲看着她雪白的颈子,捡起地上不知什么植物的小果子,便丢了过去。 “哎!”他故作惊讶:“方才好像有个小虫钻进姑娘后衣领了。” 沈傲料想着,自己说完这话,甄柳瓷该跳起来,叫一声,红着眼睛转过身,然后他就顺势说,看错了,只是个小果子。 惊吓的心情一平复下来,人就该哭了。 到时候谢先生正好能从书房出来就好了,他也一定没见过这甄小姐掉眼泪的模样。 甄柳瓷是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东西的。 本没多想,许是头发碰到了,抑或是落叶什么的。 可沈傲这么一说,她只觉得浑身发发痒,连着头皮、背上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 好像那小虫在她衣裳里爬着,咬着她的皮肉。 她不知是什么虫子,总之什么虫子她都怕。 惊呼出声是下意识的反应,可她生生克制住了。 菱形小嘴刚一张开便紧紧抿住,没叫一丝声音泄出来。 黑湛湛的眼珠颤抖着,眼眶子红得很,她狠眨着眼睛,才没叫眼泪流出来。 这是在谢先生府上,她不能丢人,不能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不能叫人看甄家笑话。 她双手本合拢这那玉坠子,此刻身上发紧手上用力,竟扯断了穗子,坠子腾楞掉了地。 她没回头,也跳也没哭,只是浑身打着抖儿。 沈傲没等来意料之中的反应,只上前两步,看着甄柳瓷的侧脸。 这行为有些许唐突,按理说,甄柳瓷该躲开两步的,可她有些迈不动步子。 沈傲见她原本瓷白的小脸上更白了几分,衬得眼眶愈发红彤彤的可怜。 他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自己看错了,便听甄柳瓷道:“公子看错了,没什么虫子。” 听她说话时嗓子也抖着,沈傲挑了挑眉,哦了一声,声音淡淡的,心中有些烦躁。 书房的门打开,谢翀拿着书出来,见沈傲站在门口刚要发问,便见甄柳瓷僵硬上前接过书告辞了。 模样不太自然。 沈傲也弯腰从地上捡起个什么东西顺手塞进袖子里。 谢翀看着甄柳瓷的背影,又用狐疑地眼神看向沈傲:“你别招惹她,知道吗?” 沈傲轻笑:“先生当我是什么混世人魔?逮谁招惹谁?” 谢翀回身关书房门:“她家里事情多,年纪虽小,要忧心的事却不少……”他打量着沈傲,忽地笑了:“日后你在杭州鬼混的时候,若是听见谁欺负她,你帮帮她,算是我这个先生吩咐的。” 沈傲挑唇,没应允也没拒绝,心道先生说晚了,自己已经欺负过了。 想起方才二人的话,沈傲又问:“听闻杭州富庶之地多赘婿,可是真的?”语气颇有些不屑。 谢翀带着他往主屋走:“嗯,富庶人家舍不得女儿外嫁就招赘,赘婿一般都是家里贫苦的……这里面门道多,寻常人家不愿意儿子入赘,觉得丢人。”他顿了顿:“也有例外,富商崔家的赘婿是杭州另一富商家宋家的小公子,当初闹得那是鸡飞狗跳啊。” 沈傲:“先生细说说?” 谢翀挑了挑眉:“我听你这语气不屑,此时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理会,日后你自己碰见了再说吧。” 杭州六月,骄阳似火。 沈傲挑唇轻笑,俊美无俦,风流倜傥,手在袖中揉捏着那温润玉坠,指尖轻轻描摹坠子上图案,心倒也慢慢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