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第1章 求援 第一章 四周安静到凝滞,黑暗中无一丝光亮。 屏气凝神,地牢中的空气早已稀薄。 一口畅快的呼吸,都是奢望。 被关在地牢里两日有余,狭小的空间,坐不得,站不得。 无食,无水,与世隔绝。 只是对于战时的暗探而言,饶是如此,单靠声音,也能获取宝贵的讯息。 每日清晨,西南方向四百余步的方位,会传来微弱却异常清脆的响声,那是水桶被投入井中发出的碰击声,之后便是轱辘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如此反复,每日三十余桶,只多不少。 深秋这般水量,定是用来饮马。 搭在右手腕间的手指已经僵硬,算足一个时辰。 果然,东北方向三百余步,又听到了整齐划一的步伐声。 八人编一组,按时按路径通过,当为巡防。 西北方向偶尔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单马疾驰,是传信兵。 还有南方辎重车轮声。 凡此总总。 每一个声音,都成为一个光点,标注在了脑海中那无比清晰的地形图上。 水井,巡防,信兵,马车。 重叠,交错,排除。 灵光乍现般,唯一的那个重合点,那个能满足上述所有要求的地点,就是此时自己身处的地牢。 一个逃跑路线图在脑海中跃然纸上。 万事俱备,只缺时机。 “那人是不是探子啊?咋嘴那么硬呢?指甲都拔光了,屁都不放一个。” “看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就是那顶级了得的探子,才有这能耐。哦,你以为他不怕疼啊,人家训练的就是这,比这还狠的都有!” 并排走来两名士兵,边走边议论。 年轻点的士兵闻言,伸手将背上的大刀取下,紧紧握在手里,道: “那咱俩可得小心一点。” 年长的士兵瞥了他一眼,不屑地笑道: “你这就小心过头儿了,他就是再厉害,扛了几轮刑讯,又扔地牢里蹲了三天。就是条龙都打成虫了。现在啊,能活着有口气都不错了,你还怕他。” 说着他似是想到什么,加快了脚步,道: “坏了,赶紧的吧,别人没气了死在里面都难说。” 所谓的地牢,就是一个废弃的地窖。 只不过是层层锁链缠绕,巨石压顶。 两名战士合力把巨石抬起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地牢内如炸裂一般,铁板、碎石迎面袭来。 不待他们反应,电光火石间,已被利刃封喉。 至死,只觉得有人影从地窖中一跃而起,疾风一般,却根本看不真切。 其实他们即便看真切了,也辨识不清那人的相貌。 经受了几日的酷刑,韩瑾周身上下尽数都是伤痕,满面血污,手持利刃,指甲却被尽数剥落。 而那所谓的利刃,不过是他在地牢中磨扁磨尖的石块。 他双眼蒙着黑布,靠耳听辨别方向,分毫不差。 几日滴水未进,力气大不如前,但对付区区几个小兵,还是绰绰有余的。 信兵黑纱蒙面,背着信筒,高举令牌,疾驰出营。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沿途士兵闻马蹄声,纷纷让道。 营门值守的士兵,远远看见信兵手中的令牌,立刻开营门,片刻不敢耽搁。 眼看信兵一人一马的身影消失在滚滚尘烟中,值守士兵松了口气,小步快跑关上营门。 要知道,哪怕有片刻耽搁,信兵的鞭子便会直接呼到自己身上。 幸好自己机警,早早做好准备。 他的确看到了那高高举起的令牌。 却没注意到那只举着令牌的手,早已血肉模糊。 军营外的山林中,赵实率几名士兵早已蹲守了数日,心急如焚。 听阵阵马蹄声传来,他拔腿迎上去,果然是那熟悉的身影! “将军!” 韩瑾飞身下马,迅速脱去早已褴褛不堪的敌军军服,接过赵实手中的便衣换上。 见赵实双眼布满血丝,韩瑾拍拍他肩头,口气轻松,道: “我没事。” 在场的都是韩瑾亲随。未敢少歇,他部署道: “敌军攻固城是假,佯攻固城,重兵攻打茂阳才是他们的真实企图。前期情报有误,待战后再追究。 眼下,赵实,你领裴如、丁适一队。大军应当刚刚开拔,你们即刻赶去,面见顾将军,如实相告,大军务必改道驰援茂阳!” 萧荀,你跟齐绍二人,赶赴茂阳,面见守军将领朱贺,让他全军即刻部署,准备迎战!” 韩瑾做暗探期间,腰牌一直由赵实保管。此时,他接过腰牌,分与赵实、萧荀二人。 几人翻身上马,韩瑾嘱托道: “沿途注意安全。” 五人已是调转马头,如离弦之箭,消散在夜色里。 只留下赵实临走时,那兄长一般的叮咛: “干粮和水都在挂囊中,将军你自己多保重!” 韩瑾亦上马,一手持缰绳,一手摸出水囊。他将水倒入口中,含漱,伴着血水吐出。直至口中血腥味没那么重了,才咕咚咕咚仰头喝起来。 凉水冰入肺腑,凛冽,却甘甜。 嚼着干粮,星夜赶路。 影锋脚程无马可比,约摸着明日晚间就能到青平山。 青平山脚下,大雨席卷而至,裹挟着呼啸的北风,刮落一地枝叶。 若说韩瑾驾马是疾驰,那山脚下这辆马车就只能算是闲庭信步了。 车夫也无奈,暴雨如注,他巴不得赶紧赶车。 奈何车里那少爷正在酣睡,一个颠簸吵醒了,少不得一顿臭骂。 轻而易举,这辆裹着厚厚油布,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马车就被韩瑾截停。 大雨中,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恭敬站在马车前,朗声问: “冒昧叨扰,请问可是云平阁云阁主的马车?在下韩威军韩瑾求见。” 冷不丁旁边冒出个人来,车夫勒马骤停,马车剧烈一颠。 一声清脆的少年声从马车中传来: “哪个不长眼的扰小爷的美梦!” 在山头峡谷采了十几天的草药,风吹日晒,饥一顿饱一顿。动作慢了还要被师娘训斥一番。林安早已累得精疲力尽。 受了半个月的罪,憋了这么久的气,此刻就如同火药桶一般,轻而易举就被点爆了。 当然,她平日里的脾气也算不得好。 “阁主,这可怨不得我啊,咱车是被人拦停了啊!”车夫着急解释给阁主听,至于车内那小爷,他可没胆子解释。 “安儿!瞎胡说什么!”车内传来厉声呵斥。 一温婉妇人掀开车帘,问: “我是云语,请问韩将军何事?” 大雨倾盆,韩瑾拱手道: “贸然拦车,实属冒昧,还请阁主海涵。只是在下有要事上山求见傅渊傅掌门,还请云阁主带路。” 韩威军的名声,如雷贯耳。 韩瑾更不必说,韩威军少将,年少成名,军功累累。 云语仔细打量着他笔挺站立的军姿,身后的高头战马。 且他能推断出这是云平阁的马车,这样判断力,想来此人不像是说谎。 “可以。请韩将军跟我上山。” 云语声音轻柔,决策果断。 “雨势大,将军可要上车?” 话没问完,车厢内一只小手就死命地拽着云语的衣服,要把她往回拉。 韩瑾已上马,道: “多谢阁主,不必了,在下跟着您马车就行。” 云语不再多劝,退回车厢后,怒目盯着林安,压低声音,训斥道: “越发没规矩了!哪有这么跟外人说话的!” 林安看师母火气上来了,耷拉着头缩到车厢角落。 “姑娘家家的,天天小爷长小爷短,像什么样子!你这些天是辛苦了,我体谅你,没跟你计较。你看你一路乱发脾气,老张驾车的年岁比你年纪都大,被你吓得话都不敢说。” 师娘是一个集智慧、美貌、医术为一身的女子,唯一的缺点,就是: 喋喋不休。 “我知错了师娘,下次不敢了。” 林安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 诶,这些话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不过想想师傅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倚靠的大树就在前方!憋屈了这么些天,上山就是曙光。 啊哈哈哈哈。 韩瑾是贵客,一上山就被傅渊请去了正厅。 林安乐得自在,捉了两个徒孙给她打热水,又指派几个根本不认识的弟子搬运药材。 自己大摇大摆回了小院,就等热水来,美美泡个澡,睡个昏天黑地。 青平山上属她横着走。 奈何她是掌门的关门弟子,辈分高。山上这些弟子,她还真指挥得动。 “师姑,师姑,赶紧起来去议事厅了!” 林安没等来热水,却听见纪舟在外面瞎嚷嚷。 她不耐烦地去开门,才刚刚抬起门栓,就被纪舟拽了出来往外跑去。 “怎么了?什么急事?” 林安一头雾水。 “北戎不日就要攻打茂阳,韩威军少将军求掌门支援。掌门同意了,现在全派弟子悉数上阵。师傅师伯都到了,让我来喊您!” 纪舟连拉带拽,任林安在风中凌乱。 北戎与大梁两军在边境摩擦日益紧张,这仗早晚要打,倒也并非出乎意料。 打茂阳? 林安想了想茂阳的方位,倒是离青平山不远,求支援倒是能理解。 不过,支援支援,那得武功精进的高手去了才叫支援。 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那去了就是送死。 君子舍生取义。 赴死自己是不怕的,只是堂堂青平派掌门亲传弟子命丧北戎小兵手下,传出去,那是给青平派抹黑。 这样有损门派威严的事,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 开篇咯,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求援 第2章 驰援 第二章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几位师兄都领了命令往外走,忙着召集弟子,筹备驰援。 林安磨磨蹭蹭,想等大师兄也走了,自己好去找师傅说情。 左等右等,大师兄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傅严见林安进来,吩咐道: “安儿,你到时候就跟着纪舟,听他安排。” 林安乖顺点头,在大师兄面前,她不敢造次。 腹诽: 纪舟得喊我一声师姑,听他安排,做梦呢。 “别的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准备,很快就要出发。具体情况,路上再问纪舟。” 说罢,傅严拿起手中的花名册,与傅渊议论。 见林安还是不走,傅严面色一凛,问: “怎么还不走?” 林安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来回搓,轻声说: “我想找师傅说几句话。” 说完,她微微抬头,看向傅渊,眼中已满是泪花。 傅渊似是早有预料,自始至终只是盯着名册看,头都不抬。 傅严神色愈发严厉,道: “别演戏了。军情紧急,事关大梁安危。没有商量的余地,赶紧回去收拾。” 林安低头翻了个白眼,声音带着哭腔,道: “大师兄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功夫实在弱了些,上战场那也是个拖累,给青平派丢人。” 傅严被气得差点笑了,训斥道: “你以为关门弟子就只是平日里耀武扬威?那是责任,危难时刻就得冲在前面! 现在知道自己功夫不济了?早干什么去了?这些年,天天爬树逗鸟,就没见你好好练过功!” 林安被训得眼泪噗嗤噗嗤往下掉,却不敢声辩,只是委屈地喊: “师傅。” 希望傅渊心软救救她。林安没看到师傅的反应,因为她的视线被傅严挡住了。 傅严一如他母亲一般,也好喋喋不休。 “别指望师傅这次通融你,这事没有转回的余地。你大嫂都要去支援茂阳,是我好劝歹劝,她才同意留在山上。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你就是说一百遍,也还是要去!” 大嫂肚子都那么大了,还要上战场?林安想了想那个场景,这倒确实是大嫂那钢铁铜人能做出来的事。 眼看通融无望,林安擦了擦眼泪,挺直了腰板。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大师兄一眼。 “哼!” 转身大步走出了议事厅。 傅严给她气笑了,说: “爹,您看到了吧!她那眼泪都是装的。也就您净被她骗。” 傅渊这才把头从名册中抬起来,不舍却也没办法,说: “小姑娘家家的,任性些也难免。等一会韩将军处理了伤口,还得商议下人员部署。你把咱们的弟子名册再捋一遍。” 林安从议事厅出来,半路被云语拉住去,塞了个药箱给她,说: “韩将军有伤在身,你去给他缝针。” 林安面上带笑,婉言拒绝道: “师娘,我还得回去收拾行囊呢,您喊别人吧。” 药箱没塞出去,云语已经快步走远,回头喊了一声: “没别人了!云平阁的弟子在分派任务,就你闲着。你赶紧的!” 一个大师兄,一个师娘,这母子俩用起自己来真是毫不含糊,棘手无情。 真是可怜了师傅,这些年是怎么熬的啊。 林安背着药箱,找着了韩瑾呆的房间。 嘿,还是里面这位精。 青平派会武,云平阁精通医术。 他这上一趟山,真是事半功倍啊。 林安叩门。 “请进。” 声音里有一丝倦怠,似是睡梦中被惊醒。 林安推门而入,韩瑾已起身,立在桌旁。 见她来,韩瑾点头致意。 林安大步走到桌前,将药箱放下,开门见山说: “韩将军,我是林安,云阁主的弟子,阁主让我来给您清理伤口。” 林安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跟韩瑾只是初见,又仿佛刚刚马车里的那位小爷她根本不认识。 说话间,林安已经卷了袖子,打水洗手,扭头问: “伤哪儿了?” 林安打量着依旧站立的韩瑾,脸上虽有伤,但已经将血污洗净,伤口并不深,也就是鼻青脸肿吧。他身上应当是新换了干净的衣袍,倒是看不出来伤在何处。 韩瑾有些呆愣。 这林安虽然男装打扮,但一看就是姑娘。怎么,现在民风已经开化到女子可以随意为男子诊病了? 转念一想,这里是青平派,江湖儿女多洒脱,人家都不忌讳,想必是自己太拘泥了。 “伤在后背。” 韩瑾不敢直视林安。 林安打开药箱,摊开一应药剂,道: “你自己褪了外衣,去床上趴着。” 韩瑾除了外衣,依言趴下。 林安走近细看,这伤得着实不轻。 后背上有鞭伤,烫伤,最为严重的是一道自左上方而下的刀伤。且时日已久,血肉外翻,边缘处已有腐肉。 屋外声音越来越嘈杂,都在为出发做准备。 林安心里着急,她还得回去收拾行囊。 判断清楚伤势后,她取出麻药,倒入小碗兑了水,递到韩瑾面前,道: “这是麻药,全喝了,我给你缝针。” 韩瑾撑起身,伸手接过,却放在了旁边桌案上,道: “多谢林姑娘,但马上要出发,我不能用麻药。你尽管缝,我不会动的。” 不用麻药?疼死你。 林安着急,也管不了这么多,他说不疼就不疼吧。 “那你不要动,别影响我下针。” 刮去腐肉,韩瑾没有动。 一针下去缝合,他依旧没有动。 林安虽平日武功没好好练,医术倒是不错,大抵是师娘严厉被逼出来的。 是她下手太轻了,还是自己太累了。 床铺柔软,后背上的痛感逐渐麻木,连续数日不眠不休,韩瑾居然昏睡了过去。 林安替不少伤者缝过针。不愿意服麻药的也有,能忍住疼不乱喊的都已经算是不错了。倒是没有见过边缝针,还能睡着的。 看他身上那些伤,想来这韩威军少将的名头虽然响,却也是不好当。 林安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人家是少将军,上了战场还落得一身伤。自己去了,怕是要化成灰了。 缝针后,林安顺势给韩瑾胳膊上也上了药,视线不自觉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光秃秃的手指,顶端血肉模糊。 “呲” 不对,收声。 “靠!” 林安忍不住骂了一句,怎么把人折磨成这样儿了! 一切忙完,韩瑾还在睡。 林安起身离开,轻声关上门后,麻溜地溜了。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战场果真可怕。 自己之前的担忧是对的,坚定信心,此番上战场一定要苟且偷生,一苟到底! 只是战场如杀场,岂是你想苟就能苟的地方。 傅渊率五百余名青平派子弟,云语集结了近百名云平阁子弟,星夜赶路,驰援茂阳。 抵达茂阳后,林安做了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她求师娘将她编入军医的队伍,留在后方治疗伤兵。 还未等师娘答复,就被大师兄捉去,塞给了纪舟。 北戎大军到得比预计还要早一些。 大梁暗探从大营中逃走,因未窃取重要机密,大战在即,主将只是吩咐加强营防,无暇他顾。 这消息唯独引起了崔策的注意。 他仔细问了看守的士兵,那个大梁暗探被擒获时已受重伤,酷刑拷打后又关了三日地牢,居然还能连杀三人,顺利逃脱。 崔策隐隐觉得不妥。 身为军中副将,他虽无权调兵遣将,却百般劝说主将加紧日程,立刻举兵攻打茂阳,恐生变故。 那个令崔策不安的暗探,此时亦有自己的思量。 北戎二十万大军南下,绝不可能只为得一个茂阳。 破茂阳,入大梁。 向东,可攻固城,向西,可袭都宁。 只要行军够快,从背后打大梁边境守军一个出其不意,不无胜算。 北戎此番的野心,志在大梁西北全域。 若推断不错,北戎步兵先行攻城,待攻破茂阳后,素来引以为傲的骑兵便会从后方奔袭固城、都宁。 如今,茂阳守军不过万人,加上青平派五百余人,单单死守城池根本守不住。 只有主动出击,埋伏截杀,扰乱北戎攻城部署。以此惑敌,拖延时间,直至大兵来援。 这一击,虽不可能歼灭,但必须重创!让北戎即使兵临城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韩瑾在地形图前沉思很久,双眉紧蹙。 他微微眯眼,想到一个人。 北戎骑兵统领,此次出征大军副将,崔策。 没有热水,没有床铺,只有营帐里十几人的大通铺。 林安要疯。 来不及抱怨,她已换上大梁兵服,与七十余名青平派弟子,编入茂阳守军第七队。 数百人于茂阳城百里开外的山林里蹲守,等待伏击。 初冬,树木凋零,一片萧瑟。 士兵们匍匐在山林中,纹丝不动。 “纪舟,咱们这队领的任务危险么?其他人都干啥了?” 林安就趴在纪舟身侧,悄声问。 出发前师傅特意叮嘱,师姑到底功夫弱,让他全程保护好她。 纪舟声若蚊蝇,道: “师爷坐镇军中。师傅领一队正面迎战北戎骑兵,咱们跟其他师叔在四个方位蹲点,围而攻之。韩将军领兵绕到后方,断其退路。意图围歼!” 林安大惊,问: “那岂不是大师兄最危险?” 纪舟示意她小点声,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 “师傅诱敌即可,且战且退。韩将军最危险,必须要一举歼灭,速战速决,不能等北戎步兵跟上。” 前方茂阳士官回头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林安立刻禁声,再不敢问。 第3章 被掳 第三章 寒风中,山林里趴了一天一夜。 终于在傍晚十分,传来了动静。 起初只觉得树枝摇晃得厉害,慢慢能感到山地震动,不久就见北方一片烟尘席卷而来,北戎铁骑。 茂阳守军将领与傅严率领的青城派子弟正面迎敌。 起初,当真打得北戎骑兵一个措手不及。 待其反应过来,茂阳守军且战且退,诱敌入包围圈。 只听七队主将大喊一声“冲!” 身边的士兵一跃而起,飞身冲下山。 林安手脚酸麻,手持佩剑,紧紧跟着纪舟。 “师姑,你跟紧我!” 这还用你说,我当然是保命要紧。 士兵的嘶喊声,战马的哀嚎声,枪剑的碰击声,振聋发聩。 一名大梁士兵一剑砍伤北戎战马前腿,下一刻长剑已刺入马上骑兵的咽喉。 林安不知被谁撞倒,只觉得眼前一阵温热,被喷涌而出的热血溅了一脸。 不知是人血,还是马血,腥热的味道,几欲作呕。 她胡乱拿袖子擦了一把,勉强能看清楚,四周却已找不到纪舟的身影。 举目一片混战,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林安弟子,哪个是茂阳守军。 林安只得硬着头皮,双手持剑,能躲就躲,躲不了再扛。 崔策初见大梁士兵拦阻,且少战即退,他便猜到前方或许有埋伏。 只是茂阳的家底他早已摸清,区区一万守军,不成气候。自己领的可是骑兵精锐。 即便埋伏又怎样,正好一锅端了! 因此,他并未下令撤退,而是号令骑兵全力出击。 骑兵对阵步兵,双方实力悬殊,当有扫平之势。只是先有将领被斩于马上,随后北戎骑兵竟丝毫不见优势。 这些都是他手里的名将,北戎的精锐,区区茂阳守军何时有此般能耐了?! 崔策心道不好,自己轻敌了,怕是茂阳已有援军支援。 好在伤亡不大,他立刻命令全军回撤。 却已是来不及。 韩瑾率兵从后方厮杀过来,一时间,四面围攻,北戎骑兵方寸大乱。 崔策咬牙,下令全军后撤!哪怕是刀山拦阻,也要从刀尖上迈过去! 他知道大梁既布此局,自然会把主力放在断后的队伍。 硬闯,定然会有伤亡。 反其道而行之,从前方突围,或许更为明智。 但他不敢再冒险,他不知大梁有多少士兵囤积在茂阳,更不知前方是否还有士兵埋伏。 明知此战这个亏自己是吃定了,但他没有办法,只得硬冲突围。北戎大军就在后方,回去才能确保安全。 北戎骑兵杀出一条血路,这一路惨不忍睹。 都是北戎热血好儿郎,精心挑选训练的战马,尚未出战,就如此倒在了血泊中。 崔策怒火中烧,撤退途中,他命手下擒拿大梁士兵,要活口。 “我倒要看看,茂阳到底屯了多少人!” 此战,八千北戎精锐骑兵,损失两千。 一万名茂阳守军,伤亡不足一千。 暂且算是守住了! 韩瑾立刻与手下部署下一步防守策略。 傅渊等人亦在帐**同商议。 就听见外面纪舟高声求见傅严。 傅渊心里咯噔一下,随儿子一同出了营帐。 纪舟焦急不安,道: “掌门,师傅,都是我的错,我没看好师姑,她被敌人掳去了!” 傅严脸色登时变得铁青,细细追问到底看清了没有。 傅渊已是转身回营帐。 帐内,韩瑾听到外面的动静,也停下议事。 师姑,就是那名替自己缝针的姑娘,林安。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当既是云阁主的亲传弟子,同时也是傅掌门的关门弟子。 看她给自己缝针的医术不错,想来武功定然也不差。虽为女子,体力弱一些,但以青平派的武功,也不至于被掳啊。 见傅渊进帐,韩瑾赶紧迎上去,道: “掌门,是您的关门弟子被北戎掳去了?” 傅渊一改平日里沉着冷静,声音里带着急切,道: “不错,此人正是傅某爱徒。眼下正在敌军手里,生死不明。傅某不敢叨扰,但请将军建议,傅某当如何搭救。” 不等韩瑾答话,傅严也进帐,劝阻道: “爹,您且听纪舟看他怎么说,那掳去的万一不是安儿呢?” 他正在外面询问纪舟,便听到父亲已经着急要去救人。 纪舟紧跟着进来,急急回话道: “一上战场,我就和师姑走散了。是青平弟子看到的,亲眼看到北戎骑兵撤退之时,将师姑掳走了。” 傅严追问: “看真切了?真是安儿?” 纪舟脱口而出说: “看真切了,就是师姑。师姑身量小,不敢对峙,全程躲闪,再不济就是虚晃两刀。周围弟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她。只是那北戎骑兵来得突然,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掳走了。” 他只顾着师姑的安危,全然没有看到一旁韩瑾面色露出一丝古怪。 是了,怂成这样,定然是林安没错了。 傅严虽然平日里对待林安十分严厉,但毕竟是从小看她长大的。此翻命她前来,是想让她明白何为青平弟子的担当。 却无论如何不想她丧命于此。 女子落入敌军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傅严正要开口,就听韩瑾道: “傅掌门,您放心,在下与傅兄同去,定将令徒救出。” 傅渊闻言,立刻推辞道: “不可!韩将军以军事为重!到底是我青平派的人,绝不可因此耽误了军情。不可,绝对不可!” 韩瑾道: “傅掌门您放心,在下保证平安带令徒归来,绝无差池。” 说罢,他不再多话,令手下拦住了傅渊,自己与傅严立刻骑马北上。 茂阳守军被掳,韩瑾并不担心。 因为即便有人屈打成招,他们知道的有限,吐露不出什么有效情报。 但林安不同。 林安身份特殊,他若不救,便是得罪了傅掌门,这是一说。 再者,刚刚纪舟的话,韩瑾越听越是心惊。 什么叫上阵只顾躲闪,畏首畏脑。若真是如此,那她进了敌营,得吐露多少家底。 况且,青平派是大梁武林四大门派之一,武学渊源颇深。单看这一战,便知其弟子水平不俗。 此番建立了联系,日后危难当头,青平派亦是一股有生力量。 不可令北戎知晓。 绝不可令北戎现在便知晓此事! 围堵骑兵,本就是惑敌之计。 倘若北戎知道大军尚未驰援,茂阳只有万名守军与青平派子弟,那茂阳危矣! 多年沙场征战的经验,以最少的代价赢取最大的胜利,分析清利害得失,就要果决。 韩瑾驾马疾驰,目光中透出冷意。 此番救人,能救自然要救,救不了就找机会背着傅严灭口。 无论如何,一定要快!赶在林安开口前! 林安被掳后,被倒挂在马上,一路颠簸得呕吐不止。 另外几名被掳的茂阳守军,途中自行服毒。 因此,待回到北戎大营,带回来的大梁士兵,只剩林安一人。 林安被拖到一个营帐内,紧紧捆在正中间的立柱。 她头疼欲裂,却也分得清眼下的形式。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万名大梁士兵!为何就绑了她一人! “该死!” 北戎主将穆嵩看着垂头立在帐中的崔策,火冒三丈。 这崔策有才干,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放着那么多青年将领不用,单单将副将之位给了他! 就是看在他白衣出身,凭借那股不怕死的闯劲和拼劲,力压将门贵胄子弟,成为青年将领中的翘楚。 想给他一个机会!想给无数士兵树立一个表率! 可年轻人怎么,怎么就那么冒进呢?! 穆嵩恨铁不成钢,怒骂: “明知是诱敌深入之计,你为何还要进圈套?!军情有变,你不知当谨慎行事?可曾想过请示?可有把我这个主帅放在眼里!” 崔策被训得说不出话来。 “这都是我北戎的精锐!尚未踏足茂阳半步,就如此白白送命!你让我怎么跟朝廷交代!怎么跟遗孀家眷交代!” 崔策低头,讷讷道: “都是属下失职,罪该万死,不敢推辞,还请将军定罪。” 说着便双膝跪了下来。 穆嵩气不打一处来,摆摆手说: “战后朝廷自会定你的罪。大战在即,眼下你只有将功补过!单单茂阳守军不当有如此谋略,更不可能洞悉我们的计划,你先去把这事搞清楚!到底你是中了谁的埋伏?茂阳守卫到底有多少人!” 崔策咽下本欲说出口的劝阻。 事后他回过神来,明白此计当为大梁故意威吓,更加表明茂阳城内空虚,等待援兵。北戎应当迅速攻城,一举拿下。 但初战失利,他心知此时怕是谏言主将也不会听了,只得低头应是。 出了营帐,崔策愤而解下铠甲,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咬牙问: “那个大梁士兵呢?” 随即大步冲进林安所在的营帐。 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浇下。 林安本昏昏沉沉,一个激灵,尖叫一声,惊醒过来。 夜间寒气重,凉水浇透了棉衣,头发尽湿。那叫一个透心寒啊。 也就是这一声尖叫,崔策手中扬起的马鞭没有落下。 他仔细一看,这士兵虽然脸上身上都是污秽,看眉眼倒真是一个女子。 崔策气急冷笑, 所以说,此战自己不仅败了,还败在女子身上了? “既然是姑娘,就不用刑了。” 崔策放下手中的马鞭,搬了凳子过来,举起水囊往嘴里灌。一边轻飘飘地说: “你自己交代吧。不想说也行,反正你衣服湿了,正好扒光了给我手下弟兄送去。” 崔策神情冷漠,说话口气甚为随意,似是随意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第4章 相救 第四章 林安哆哆嗦嗦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头都不敢抬,直打寒战。 闻言,她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横流。 似是穷尽全身力气哀嚎,哭声响彻整个大营。 崔策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一震。 他冷眼看林安无实物演绎,没搭理她,对着帐外说: “过一炷香喊兄弟们来抬人。” 帐外数名士兵喊声高亢: “是!” 林安还是哀嚎了好一会,才渐渐止住哭声,啜泣道: “我说,我什么都说!只求将军留我一命。” 正待开口,就听见帐外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 鸟声轻微,轻微到崔策并未察觉异常。 林安面容依旧悲怆,心中却怦怦乱跳。 是纪舟,纪舟来救自己了! 这布谷鸟叫声是他俩之间的暗号。她每每爬树打鸟上山摸桃,都让纪舟在旁边守着,一看大师兄来就学布谷鸟叫。 不愧是自己的好徒侄! 傅严随韩瑾一路快马回到战场,找了北戎士兵的军服替换。二人赶上了来查找伤兵的队伍,混在其中,顺利溜进了北戎大营。 正待他二人要寻找林安的落脚之处,就听到了她洪亮的哭声。 顺声而来,营帐四周士兵把守。 幸而天色已黑,二人躲在不远处,并无人察觉,只静候时机。 初听林安大哭,傅严放心了不少。 傅严见过林安的花式哭法,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只要她还有力气演戏,就说明情况不至于太糟。 傅严凝神细听,在听到林安要招认的时候,下意识打量了下韩瑾铁青的脸色,立刻出声示警。 这布谷鸟声,傅严在青平山的时候早就发现了其中猫腻。到后来,他都不用亲自看,只要听到布谷鸟声,就知道林安又在偷懒耍滑了。 这傻丫头,军规铁律,可千万啥也不能说啊。 林安哭道: “我就是个妇道人家。我夫君和小叔都战死了,家里就剩下年迈的公婆和两个刚会走路的孩子。 朝廷征兵,家家都得出人。公公实在年纪大了,只能我顶上。 我啥也不懂啊,来了就被换上军服,给了兵器,就上战场了啊! 我就是个妇道人家,啥也不懂啊!” 说完又哭了起来。 崔策审慎地打量着林安,看她哭得真切,问: “你是茂阳人?” 林安道: “不是啊!我是南面的。朝廷全国征兵役,队伍里哪儿的人都有。” 崔策蹙眉,不信,故意问: “照你说,军中都是如你这般的女子?” 林安摇头,否认道: “有我这般征兵上来的平民,也有大梁士兵。都有,混在一起。” 崔策死死盯着林安,不放过她每一个表情,问: “军中有多少人?” 林安思索片刻,忙道: “我知道,我知道!是多少人来着,呀,那数我记得提过。多少人来着。”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皱眉思索,认真回忆的样子。 “啊!我身上有当日乡里发的征兵令,不敢扔,就一直贴身存着。上面写着呢。将军,您给我松绑了,我拿出来给您!” 崔策并未理她,他神情戒备,绕到柱子后方,检查林安手腕间的绳索完好。 他这才走近林安身侧,伸手在她衣服中翻,还真在腰间找到一个油布包。 林安神情不舍地盯着油布包,忙道: “是这个,就是这个,将军,我给您打开。” 崔策依旧当什么都没听到。他拿着油布包回到桌边坐下,打开来一看,里面当真是一张纸,折叠好,似是写着字。 展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很小,崔策凑近细看。 这是什么?!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崔策瞬间觉得自己被耍了,正要质问林安,只觉得头晕脑胀,眼皮沉沉。 下一刻,人已经支撑不住,趴在了桌上。 林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我说给你打开,你不听,姑奶奶秘制的麻药仙,赏你了。” 林安手腕间戴着一个普通的镯子,只是她轻轻按压,镯子边侧立刻露出利刃。 片刻功夫,她便解下绳索。 林安将绳索胡乱套在手上,装成依旧被束缚的样子。 她从崔策手中拿回那油布和纸,不慌不忙,屏住呼吸,仔细收好。林安随即搬了个小木箱子,垫在了崔策下巴底下。 这高度正好,从背影看还当他只是坐着呢。 然后光明正大地走出了营帐。 “军爷,军爷,将军让我出去解手,嫌我脏。” 营帐外,站岗的士兵,回身看了一眼帐内,远处崔策似是伏案忙着什么。他们不敢多看,更不敢多问。 “你们两个人押着她去,速去速回。” 一旁似是管事的士兵催促他们赶紧去,不要走远。 速去可以,速回,就是慢回也回不去了。 黑暗中,韩瑾与傅严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两名士兵,带着林安摸黑逃出了北戎大营。 傅严确认林安没有受伤后,将军服脱下给她披上。 林安没见纪舟前来,不禁疑惑,那刚刚布谷鸟声是哪儿来的。 三人脚步不停,赶到来时拴马的地方。 “傅兄,我的马脚程快,我带林安走。” “好。” 北戎不定何时就会派人来追,此时尚不算脱险,越早回营越安全。 二人商定后,韩瑾翻身上马,伸手将林安也拽了上来,即刻赶路。 被掳去北戎时,林安头脸朝下被倒挂在马上。 她忍了。 眼下是回营啊,怎么又被挂在马背上。 这高头大马,就没有一个她坐的地方吗?! 骏马奔驰,韩瑾俯身策马,紧紧压住林安后背,也是怕她掉下去。 林安只觉得脸都要埋进马肚子里了,后背压得她透不过气,外加颠簸时不时吃一嘴马毛。 她怒吼: “你放我起来,我要吐了!” 韩瑾一边回头看后面尚无追兵,安抚道: “你坚持下,这样脚程快。” 林安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吼道: “老娘坚持不住了!” 说完手脚并用,就要起身。 还没爬起来,只觉得身后重重一掌,把她狠狠地按在了马背上,动弹不得。 就听韩瑾口气已不复刚刚温言相劝,冷声道: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再不给林安任何反抗的机会。 吐无可吐。 回到营中,林安下马,直呕酸水,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一旁傅渊看林安平安归来,感激不已,连连向韩瑾道谢。他招呼林安,道: “安儿!快多谢韩将军!” 林安蹲在地上干呕,只是摆摆手。 谢他请自己吃了一路马毛吗? 却被傅严一把拉了起来,厉声说: “你看你这次添了多大的麻烦!多亏韩将军救你!不然在那北戎大营,你以为会有什么下场?” 说罢,把林安拉了过去,面色严肃,要她道谢。 林安眼眶中的眼泪还没擦去,此时见师傅和大师兄疾声厉色,一副不肯罢休的态势。 演戏谁不会啊。 她冲着韩瑾的方向,行礼道: “多谢韩将军搭救,感激不尽。” 许是人累了,演技也差了。 委屈,愤怒,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咬着后牙槽道谢。 韩瑾怎会听不出来。 夫子说得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三日后,顾普明领大军屯兵茂阳以东,十万大军,原地修整。 万幸,期间北戎不曾攻城。 看到大梁旗帜出现在滚滚尘烟中,韩瑾终于松了口气。 顾普明马不停蹄,扎营后立刻携顾融、赵实入茂阳,见到韩瑾就问: “怎么回事,之前情报有误?” 此番大梁抗击北戎,朝廷拜顾普明为大将军,顾融与韩瑾位列副将。 前期,据韩瑾手下线报,北戎将率十万大军攻打固城。大梁以此作防御部署。 顾普明与顾融集结队伍后,从京都出发北上固城。 韩瑾因潜藏北戎探取情报,则奉命直接赶赴固城。 谁知,大军刚行兵两日,顾普明便收到了韩瑾的消息,立刻转向茂阳,星夜赶路,不敢少歇。 “之前情报确实有误,都是属下部署不当,待战后立刻严查。” 战前情报收集是韩瑾的专长,他自己训练出的暗探,已于数年前安插在北戎,且早已形成颇具规模的情报网络。论理,不当有误。 “韩将军情报居然也有错的时候。” 顾融在一旁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话一出口,就被顾普明一个眼神封得再不敢多说。 大梁自立国以来,两大将门,韩家与顾家,世世代代武将辈出。多少子弟马革裹尸,为大梁的边境筑起了铜墙铁壁,护百姓安宁。 韩顾两家素来平分秋色,互不相让。皇家也乐意看他们相互制衡。 到韩瑾父亲韩广厦这一代,与顾家顾普明愈发互看不顺眼,各领各的兵,各打各的仗。 顾普明虽跟韩广厦较劲了一辈子,倒是很看好他的两个儿子,韩瑾与韩亦驰。 尤其是韩瑾,从小便在军中历练,吃得起苦,真刀真枪拼出来了一身勇气与干练。 反观自己这个小儿子,习武靠打骂,上战场靠威逼利诱,就属那些京都玩乐的地方他跑得最勤。 顾融整日里听父亲夸赞韩瑾,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好不容易捉着他的错,说死他。 此番情报有误,韩瑾自责。幸亏茂阳未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面露愧色,道: “待战后,属下自当领罚。” 随即,他细说了这两日青平派如何施以援手,茂阳守军又是如何大败北戎骑兵,才得以拖延北戎攻城。 眼下大梁只有大军十万,要抗衡北戎二十万大军,绝非易事,谋划部署,用兵之计,都需仔细商议定夺。 第5章 战事 第五章 林安以为自己死里逃生,表现又如此恶劣,大师兄当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她依旧得跟着纪舟上战场。 整日刀光剑影里穿梭,每每鸣枪收兵,都感叹自己又赚了一天。 蓬头垢面,面容枯槁,她都不介意了。 这日黄昏,收兵后,林安累得倚在墙角动弹不得。 纪舟领了馒头和水,蹲在墙边跟她一起吃。 林安拿袖子胡乱擦了满脸的灰尘,一口咬下馒头,就着水吞了下去。 这些天来,她不记得有多少士兵在她身边阵亡,数不清自己的长刀被血浸染了多少次。 冲锋陷阵的嘶吼声,断臂残肢士兵的哀嚎声,焦灼着在她脑海中回响,震耳欲聋。 眼神呆滞,神情恍惚。 忽然听到一声: “小安。” 林安错愕抬头,看清来人后,眼泪裹着满面的灰尘翻滚掉落,起身就往那人怀里扑。 来人是夏煜,便是大梁四大门派云苍派掌门夏展鹏的次子。 云苍派与青平派同在大梁北境,相较于其他两派,交往更密。 林安又与夏煜年龄相当,二人自小相识,一起捉鸟偷桃,很是玩儿得到一起去。 此番支援茂阳,傅渊临行前,特意致信夏展鹏,请他也赶紧调拨人手增援。 夏煜便是领了父亲的命令,携百余名云苍派弟子前来。 林安哭得凶,连日来的委屈,作战的辛苦,以及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庆幸,全都化成了眼泪和鼻涕,蹭到了夏煜的身上。 正是失去过,方才懂得珍惜。 之前,林安只当夏煜的存在为理所应当,陪她玩,伴她闹。 战场上,亲眼见过那么多生命转瞬即逝,她才明白,自己所拥有的真挚友谊,每日丰盛的饭食,甚至大师兄的斥责,这一切最平凡、最普通的生活,便是最大的幸福。 夏煜看怀里的人明显瘦了,头发乱成了鸡窝,满身尘土。倒还真没见她如此狼狈,这般委屈过。 夏煜心疼,伸手想拍拍她头,手扬到半空,似是想到什么,悄悄收起来。轻声咳嗽。 就听身边传来傅严的斥责声: “干什么呢?!怎么,委屈你了?大庭广众,还不站好!” 林安猛然听到大师兄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她赶紧后退一步,用衣袖擦去眼泪鼻涕。 抬头看,却见不仅夏煜,还有面容憔悴却依旧严肃的大师兄,低头看地的韩瑾,还有另一男子,满脸看戏的表情。 林安讷讷退回矮墙边,不再说话。 只待一行人走过,夏煜故意落在了最后,对着林安比口型: “我一会回来找你。” 林安微微点头,呆愣半晌,回过神来,继续啃她的馒头。 顾融也故意拖沓两步,跟在夏煜身旁。 他与韩瑾、傅严那俩迂腐之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倒是与这个翩翩公子气度的夏煜甚是谈得来。他打趣道: “夏兄,那是你娘子?” 夏煜肤色白皙,闻言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他一边小心打量着傅严的脸色,连连摆手,道: “顾将军误会了,不是,不是。” 顾融登时眉飞色舞,道: “哇,那可是羡煞旁人了,神仙眷侣啊。届时大婚,小弟是一定要讨一杯喜酒的啊!” 这话说到夏煜心里去了,他也不顾傅严,微笑点头,道: “那是一定。” 与北戎战事胶着,城外滚滚黄沙中,卷去了无数热血儿郎的性命。 那被死亡阴霾笼罩,已干涸冻裂的心,在这一刹那,被儿女情长的温存融化。 有国才有家。 浴血杀敌,护得身后万千大梁百姓安宁,许他们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期冀。 这仗一打就是十天,半个月,一个月。 直至迎来数九寒天,满天飞雪。 北戎试过各种攻城之法,仍是久攻不下。无论如何激将叫阵,茂阳城门紧闭,置若罔闻。 长途跋涉而来,后方补给日渐困难。不比茂阳城内有源源不断运入的物资,他们实在耗不起了。 这一战,北戎率二十万大军,未攻下大梁一城,败兴而归。 这便是顾普明制定下的抵御之计,既兵力无法与之抗衡,则拖而乏之直至消耗殆尽。 于大梁而言,自然算不得大胜,却亦非常重要。 大梁兵力本就弱于北戎,能举兵十万,已是尽全国之力。 此战,解大梁燃眉之急,不失一城,护得军中有生力量,假以时日,与北戎再作较量。 足矣。 北戎退兵那日,韩瑾正在桌案前整理作战图。 乍闻北戎撤军,恍惚间身体被抽空一般,没了力气。他胳膊发沉,拿在手里的纸都觉得似是千斤重。 也就这一刻,他才觉得累了。 这一个月来,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此刻,终于觉得累了。 韩瑾出了营帐,对萧荀道: “走,去看看赵实。” 萧荀满面悲戚,说不出话来。 赵实十几日前被流矢射中后心,伤势颇重。 韩瑾不得空,每次都派萧荀去探望。 赵实伤情日益严重,却不让萧荀吐露半字。是以萧荀每次回报,只道赵实病情无虞。 再见,病榻上,赵实已面色发黄,眼窝凹陷,瘦得脱了相。 韩瑾微愣,错愕,转瞬便明白了。 他立刻转身寻找医士,强压住喷涌的悲痛。医士只是摇头,伤及肺腑,药石无灵。 征战沙场,韩瑾见过太多士兵惨死敌军的刀下。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刀剑无眼,知道战场会夺走一切,包括他的性命。 但为什么!为什么是赵实!这些年腥风血雨里一起走过的兄弟! 赵实使劲全身力气,扯出一丝笑意,气若游丝,道: “能与将军征战沙场,是属下毕生的幸事。此生便是值得了。再无遗憾。” 韩瑾压下所有的情绪,问: “有什么话要跟家人说?” 赵实愣神片刻,道: “没有,将军不必担心。” 似是拼尽所有力气,说完了这一番话后,赵实便陷入昏迷。 医士前来查看,说人已经走了。 韩瑾呆坐在赵实床榻边,默不作声。 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种种。 赵实农家出身,应征入伍。正是自己偶然巡军之时,发现他勇武有谋,将他调在身边。 自此,冲锋陷阵有他,探听情报有他。他见证了自己的第一场大胜,也目睹了自己被敌人痛打的狼狈。 如同兄长一般,默默陪伴左右。 他怎会不牵挂家人,只是他从来不提,亦如即便病重也只报喜不报忧。 只是付出,从未想过回报。 韩瑾悲从中来,如同丧失生气一般。 直至士兵来报,顾将军寻他。 韩瑾才起身出营。 来时,只觉疲惫。 此时,身心俱疲。 途中,遇见夏煜,怀中抱着一个人。 是林安,似是昏了过去,双目紧闭。 夏煜见韩瑾,立刻解释道: “她累晕了,我把她送回营帐。” 恍惚间,韩瑾觉得,赵实也只是睡了过去。 冷风拂面,韩瑾深吸一口气。 是啊,战死沙场,这便是所有将士的宿命,包括自己,只是早晚而已。 会再见的兄弟! 经战事,知疾苦,懂感恩,倍加珍惜。 同时,加倍放肆。 林安自回到青平山后,愈发会享福了。 青平山附近的美食,她都一一品尝过。 以往弟子只是帮她烧烧热水,如今得快马下山给她买卤肉、瓜子、桂花酿。 一骑红尘林安笑,无人知是烧鸡来。 唯一的改变就是林安从此不喜骑马,甚至见都不能见。 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前提是,每日的训练都得完成。 大师兄接替师傅,开始负责林安的武功教习。此次,傅渊并未阻拦。 这些年来,林安跟着师傅练基本功,底子尚算不错。 如今大师兄训练加码,林安只能苦练。 若是从前,林安怕是会使计偷懒。经与北戎一战,林安也明白,练成的功夫都是自己的,战时能保命。 一月,两月,三月。 大侄子伴着第一场樱花雨,呱呱坠地。 大师兄初为人父,眼目眉梢都沾染着喜悦。 一场春风,吹绿了青平山的草木枝叶,赶跑了厚重的棉袍。 大侄子百日宴席将至,林安告了两日假,打着给大侄子买贺礼的名头,下山浪。 傅严自然知道她的心思,看在她这几个月练功辛苦的份儿上,也就放行了。 看天蓝,看水绿,看人美。 畅快呼吸一口,只觉得一身轻松,一切都是好的。 元典,青平山脚下的这座小城里,林安男装打扮,两日吃喝玩乐,曲艺戏耍,就此安排! 半只烧鸡,半斤牛肉,一壶烧酒。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就一个字,爽! 同一时间,韩瑾也到了元典。 与北戎一战,他情报有误当罚,援救茂阳有功当赏,功过相抵,不赏也不罚。 战后,他倒也歇了半月。 只因带伤上阵,未好好照料,再加数月劳累,身体实在不像样。遵顾普明命令,休息养伤。 随后,他一直忙于军中事务。稍稍得歇,他便来到赵实家乡,想看看他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