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与归尘》 第1章 奇怪的人 西北的十月已是寒风萧瑟,机库外的白杨树叶抖落一地,风卷残叶打在铁皮门上,发出“哗哗”的声响。穹顶漏下几缕灰蒙的天光,身着卡其色工装的赵曼荻跪在满是油污的地胶上,指尖的扳手正卡在这驾编号为131的“霍克-III”战机左引擎的一颗螺栓上。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尤其响亮,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脸颊上,视线却始终没离开那处变形的接口——这是基地刚拖回来的报废机,机身布满弹孔,尾翼更是折了半截,像只折翼的钢铁猛禽。 “不用白费力气,它早该报废了。” 冷不丁身后传来低哑的男声,赵曼荻的扳手顿了顿,没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脚步声逐渐临近,一股淡淡的酒气弥漫开来,赵曼荻的余光瞥见一双沾了沙尘的作战靴停在战机的阴影里。直到那人将手里的玻璃酒瓶往机身上一靠,发出“咚”的闷响,她才站起来,转身时顺手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在颊边蹭出道黑痕。 男人穿着未扣领扣的飞行服,肩章上的星徽蒙着层灰,眼底是化不开的疲惫。他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时,目光扫过战机满身的伤痕,懒洋洋道:“在这不毛之地连零件都配不齐,飞不起来了。” 赵曼荻没接话,瞥了一眼靠在机身上的酒瓶——是基地小卖部最常见的廉价白酒。她把酒瓶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转身又蹲回引擎旁,指尖轻轻触过那处变形的金属:“之前我接过一架比这还破的运输机,右翼被防空炮穿了个洞,仪表盘全炸了。” 男人挑了挑眉,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的扳手:“然后呢?拆了卖废铁?”“然后它三个月后重新上天了。”赵曼荻抬头看他,眼神亮得像机库里的探照灯,“金属会变形,但只要应力结构没断,就能矫正;零件配不齐,我可以自己磨。它现在不能飞,不代表永远不能飞。” 男人沉默了,目光落在她沾着油污的手上——那双手明明柔长而纤细,却有着不相称的力道,能稳稳握住这重达七八斤的扳手。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驾机返航时,引擎起火的警报声在耳边尖叫,机翼上的火光染红了整片夜空,落地后他连走出机舱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只有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问道。 “赵曼荻,新来的机械师。”她的扳手终于拧动了螺栓,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信号。赵曼荻笑了,抬头看向他,颊边的油污遮不住眼里的光,“你是这战机的主人?” 男人看着她,喉结动了动,没应答,只指了指战机驾驶舱的方向:“需要帮忙吗?我知道它的液压系统在哪,之前我自己拆过。” 赵曼荻愣了愣,随即把另一把扳手递给他:“正好,我需要人帮我扶着油管,别让它移位。” 天光渐渐沉了下来,机库里的探照灯被男人打开,暖黄的光线裹住了战机和两个身影。扳手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偶尔夹杂着低沉的男声:“左边的油管要绕开线路板,上次就是没注意烧了个接口。” 赵曼荻“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心下估摸着这偏远的空军基地怕也是卧虎藏龙。 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左引擎的修缮很快初见成效,男人俯身捡起地上的酒瓶,闷了一口,赵曼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们飞行员集训期间不是不准喝酒?”那人笑了笑,向出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回身道,“我叫陆一鸣,很高兴认识你,赵曼荻小姐。”说罢朝她晃晃手里的酒瓶转身离去。 “真是个奇怪的人。”赵曼荻心道,不过这些常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飞行员多多少少都有些深藏心底的隐痛或是不为人知的故事。 “随他去吧。”赵曼荻收拾好修理工具,关灯回宿舍。 第2章 有惊无险 为了让赵曼荻更好地掌握飞行员的飞行习惯以调试出适合他们的战机,刘工开始带赵曼荻实地观摩飞行训练。北风夹着沙砾扑面而来,刮在停机坪的铁皮棚上哗哗作响。赵曼荻的笔尖在攥着记录板上划出细碎的声响,身旁的刘工正眯眼盯着跑道尽头,叼着的烟卷燃起一点猩红。 “起落架压力正常,发动机转速稳定……”她低声念着参数,目光却不由自主追向不远处的一架银灰色驱逐机。座舱里的人侧影笔挺,阳光落在他护目镜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赵曼荻仍觉得那驾驶舱里的身影有些眼熟。 眼前的驱逐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机身猛地一沉,左翼几乎擦着跑道的碎石掠过。赵曼荻的呼吸瞬间顿住,记录板“啪”地磕在膝盖上,铅笔滚落在沙地里。她看见座舱里的人猛地拉杆,飞机挣扎着重新爬升,尾流卷起的沙尘扑了她满脸。 “慌什么。”刘工面不改色,弯腰帮她捡起铅笔,烟卷的灰落在沙地上,“那是二大队的王牌飞行员陆一鸣,不久前才从华北战场捡回一条命来,”顿了顿,刘工接着道,“机库里的那家战机就是他的。”凝视着那架逐渐平稳的驱逐机,刘工语气又沉了些,“队友都死了,就剩他一个,年轻人嘛,许多坎需要时间才能跨过去。” 看着陆一鸣驾驶的驱逐机掠过基地上空,机身姿态有些僵硬,像是在和什么无形的东西较劲,赵曼荻低头看看记录板,纸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刻痕,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第3章 云端之上 时至深秋,经过赵曼荻和师父刘工此前数月坚持不懈的抢修,这架131战机终于能重新起飞了。出机库的这天,二大队的大队长张大为亲自来检验维修成果,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陆一鸣,不同于那天在机库的不修边幅,这回出现在赵曼荻面前的是一个军装笔挺,神采奕奕的空军少校陆一鸣。 “一鸣啊,刘工就不用我多介绍了,这是刘工新收的徒弟,刚从美国进修回来的赵曼荻小姐,你们相互认识一下,往后还得经常打交道。”张大队长在一旁介绍,“赵小姐,这是我们陆少校,二大队的王牌飞行员。”陆一鸣笑着伸出手,“有劳赵小姐了。”赵曼荻也利落地卸下手套,回握了握,“相互学习,陆少校。”掌心碰触间,陆一鸣感受到她手上一层薄茧,倏地一阵北风呼啸而过,赵曼荻的墨色长发如丝绸一般铺散开来,随风飘扬,陆一鸣看向赵曼荻的眼神忽漾出些许温柔。 “一鸣啊,你的确要好好感谢刘工和赵小姐,能让你心爱的猎影起死回生,重回蓝天。”张大为笑着指指赵曼荻,“尤其是这位赵小姐,从事机修不久就能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前途不可限量啊。” “张大队过奖了,都是刘师傅教得好。”赵曼荻谦虚地低了低头。 “名师出高徒嘛,刘工,我想邀请你和我一同试飞一下,看看猎影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的。”陆一鸣诚恳地对刘工道,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赵曼荻。 “不不不,别折腾我这糟老头子了,让小赵去吧。”刘工忙摆手,“我这飞一次老半天缓不过来。” “既如此,赵小姐,请吧。”陆一鸣让向一边,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赵曼荻看看张大为,他点头同意,嘱咐道:“注意安全。” 起飞跑道上,螺旋桨卷起的热风带来呛鼻的机油味,陆一鸣帮赵曼荻扣好皮质飞行帽,“坐稳了,这可是你亲手换的引擎。”话音未落,“霍克-III”战机便如离弦之箭,在跑道尽头猛地拔升,将地面的军营与麦田瞬间缩成棋盘般的色块。 赵曼荻攥紧舱侧扶手,风透过机舱缝隙灌进来,带着云层的湿意。她看见陆一鸣握着操纵杆的手稳如磐石,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飞行服肩上的军衔徽章照得发亮。战机突然一个灵巧的侧翻,下方的江水如一条闪着碎光的绸带铺展开来,赵曼荻忍不住低呼,却见陆一鸣回头冲她笑,眼里盛着比云端更亮的光:“别害怕,带你看看西北这片大好河山。” 他操控战机穿梭在棉絮般的云层间,时而俯冲掠过青翠的山巅,惊起群鸟四散;时而平稳巡航,让她能清晰看见远方村落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引擎的轰鸣声在耳畔震荡,陆一鸣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可闻——他指着远方天际,大声说着下次要把敌机拦在更远处,等胜利了就能尽情地欣赏这万里晴空。赵曼荻见他神采飞扬,想着他心里的那片阴霾应该正在逐渐散去,不禁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试飞完一圈的陆一鸣觉得还有不少地方需要调整,细细和赵曼荻说了,赵曼荻一一记录在案,准备回去和师父再好好研究研究。 因着猎影,两人日渐熟络起来,陆一鸣常常会在飞行任务完成后来机库和赵曼荻一起研究怎么改进猎影性能,偶尔会带些美国罐头或西饼。 第4章 临时检阅 随着气温大幅度下降,北方的战局也越发紧张,上面决定在冰冻之前进行一次飞行检阅,陆一鸣投入了紧锣密鼓的飞行训练。 检阅当天,引擎的轰鸣声还未完全消散,陆一鸣摘下沾着薄霜的飞行帽,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却依旧脊背挺直地立在战机旁。凛冽的寒风卷着停机坪的碎石掠过,他抬手规整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飞行服袖口,目光沉稳地迎向缓步走来的检阅官——肩章上的星徽在冷光下格外醒目。 检阅官绕着战机走了半圈,指节轻轻叩了叩机身蒙皮,最后停在陆一鸣面前,称赞道:“爬升角度精准,空中规避动作利落,陆少校,这次临时抽检,目前就属你成绩最好。”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听说你的猎影也修得差不多了,不如领我们一道去看看。”“余大校,这边请。”张大为忙上前引路,陆一鸣等人也紧随其后。 到了机库,余大校一眼瞥见一旁站立的赵曼荻,指着她向众人笑道:“这不是赵秘书吗,当年在南京可是我们顾参谋长跟前的大红人啊。”赵曼荻面色平静,目光直视前方,陆一鸣却注意到她攥着扳手的指节发白,眼神中有藏不住的厌恶。 “赵小姐的确精明强干,这回能成功修复猎影她功不可没。一鸣,来给余大校介绍介绍你这猎影。”张大为接话道。 “是吗?金子果然在哪儿都能发光啊。”余大校戏谑地瞥了她一眼,昂首向后走去。 等张大为领着一群人走远,余大校随从中一个年轻的军官特意放慢脚步,走到独自立在一旁的赵曼荻身边,“曼荻姐,现在都忙着迁都重庆,趁机托人找找关系回去吧,何必在这里受苦呢。” “不必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在这里很好,多谢关心。”说完,赵曼荻朝他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人群中的余大校忽回头向这位年轻军官招手,“小周,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跟上。” “诶,来了。”那军官看了一眼赵曼荻离开的方向,扭头飞快地走回人群。 等陆一鸣陪张大为送完余大校一群人先回招待所休息,忽觉得今日赵曼荻的情绪有些异常,便回机库寻她,刘工却说她请了假先回去了。想起今晚在空军俱乐部还要设宴款待余大校一群人,又估摸着赵曼荻大概不会回来了,陆一鸣便先去了俱乐部。 第5章 俱乐部暗流 晚上的俱乐部灯火通明,留声机播放着软绵绵的上海老歌,却盖不住满屋的喧嚣与酒气,余大校上台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台下的人纷纷叫好。等余大校走下舞台,一群人立刻簇拥上去,纷纷向他敬酒。陆一鸣不喜欢这样的喧嚣,独自端了酒杯走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群军官太太正坐在不远处的丝绒沙发上喝着咖啡,窃窃私语,那些声音虽压得低却仍断断续续地传进了陆一鸣的耳朵里。。。 “诶,你们知道那个新来的女机械师赵曼荻吗?听说原来是在南京给顾参谋长作秘书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撵到这儿来了。”身着绛紫锦缎旗袍的李太太端起咖啡杯,浅啜一口道,她丈夫是张大为的得力副手,时不时地能带点新鲜事儿回家。 “还能有什么事?男女之事呗,听说那位顾参谋长生得风流倜傥又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家里虽有一位母老虎镇着,还是传出了不少绯闻。”这位身材窈窕,妆容艳丽的夏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四周,用帕子掩了掩嘴角。 “不会吧,那个机械师看起来可清高了,怎么会干那种事?”一旁的汪太太有些难以置信,比起其他几位进学校念过书的太太,她总自觉矮人一等,因为自己只在私塾接受过几年启蒙教育,原先听说赵曼荻是中央大学的高材生,还很羡慕她来着。 “人不可貌相,你们没听说余大校今天在机库说的话吗?分明是意有所指。。。”夏太太极力要找出些蛛丝马迹来佐证自己的看法。 这些蚊蚋一样的声音搅得陆一鸣一阵心烦,他放下酒杯准备起身离开。“一鸣。”一个轻柔的女声喊住了他,是张大为的老婆吴以玫,“师娘。”陆一鸣毕恭毕敬地叫了她一声,“怎么刚来没一会儿就要走啊。”吴以玫笑着看看他,“没什么,这几天训练乏了,早点回去休息休息。”陆一鸣搪塞道。“这些天的确辛苦了,但也急不在这一时半刻,师娘劝你最好等余大校他们走了再回去,毕竟是上面的人。” 吴以玫柔声劝诫道,“算了,我就不凑这热闹了。”陆一鸣扯了扯嘴角,自嘲道,“师娘,回见。”说罢,他朝吴以玫微微鞠了一躬,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不禁叹了口气。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陆一鸣想着那帮太太对赵曼荻的议论,又想到曼荻今天看余大校的眼神,隐约觉得她身上有些故事。但比起深入思考她和顾某人之间是否存在暧昧关系,他脑海里更加清晰浮现的是赵曼荻趴在冰冷的战机上夜以继日修复发动机的侧影,是她递工具时,那双沾满油污却沉稳有力的手,是最初相遇时她对他说:“它现在不能飞,不代表永远不能飞。”一直以来,是赵曼荻的孜孜不倦和坚韧不拔唤醒了他的猎影,让它起死回生,也许跟着一同醒来的还有曾经沉溺于悲伤和死亡而不能自拔的自己。 第6章 流离失所 晚风裹着凉意吹散了大半酒气,思绪万千的陆一鸣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机库,里面果然还亮着灯,一个倩丽的身影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图纸,绸缎一般的长发随意地用铅笔挽了个髻,赵曼荻正在图纸上标注着什么。 “曼荻,这么晚还不休息?”陆一鸣走了进来,声音里透着微醺的沙哑,他一眼就注意到工作台上堆着的酒瓶,他随手拎起一个掂了掂,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有心事?”他试探道,“没什么,只是你要的参数一直没调出来。”赵曼荻眼都没抬一下,笔尖继续在纸上画着,漫不经心地答道。 “调不出那就先不调了。”陆一鸣一把抽走赵曼荻眼前的图纸,高高举起,“诶?还我图纸。。。”赵曼荻伸手要去夺,无奈她比陆一鸣矮半个头,怎么也够不着那图纸。 “曼荻,其实除了修飞机这里还有许多其他的事可做。”刚刚还笑着将图纸举向高处不让赵曼荻够着的陆一鸣忽然静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比如?”赵曼荻好奇道。 “比如明天基地会进城采购过冬的物资,我恰好没有飞行任务,我们可以跟着老杨的皮卡一起进城转转。” “你去吧,我还有事。”赵曼荻一口回绝,想起之前在南京因为和姓顾的单独出了趟任务,接下来就不可控地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心有余悸。 “一起吧,一旦入了冬,你想出基地也不可能了,况且东郊的炸麻叶,西巷的糖油糕都很好吃。。。”陆一鸣进行了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 “那是不是还有南市的甜醅子和北面的石头馍?”赵曼荻打趣道。 “如果你想,也不是不可以。”说罢,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门外无处不在的寒凉吹不散这屋内温暖的亮光。 想想自我封闭了这么久,赵曼荻决定接受陆一鸣的邀请,来西北几个月,她还没出过基地大门。 翌日,在卡车里颠簸了一路的赵曼荻刚要睡着,就被叫了起来,城门口的木牌坊映入眼帘。陆一鸣纵身跳下车,伸手扶赵曼荻下车,又转头对驾驶室里的人道:“老杨,你们忙你们的,一会儿还在老地方见。” 等卡车开走后,陆一鸣领着赵曼荻往一处人头攒动的巷子里钻,没走几步就闻见了香气——刚出锅的糖油糕裹着金黄的糖霜,一口下去烫得人舌头打颤,甜香却顺着舌尖漫到心口,赵曼荻昨天的坏情绪立马烟消云散。 两人吃着糖油糕并肩走着,转过街角的粮店,只见原本该摆着杂粮的摊子空了大半,几个穿得破烂的孩子正围着地上的糖纸打转。再往前走,墙根下蜷着好几户人家,老人怀里揣着裂了口的陶碗,年轻妇人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娃,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在风里抖得像枯叶。陆一鸣伸手将赵曼荻往自己身侧带了带,面色阴沉,“上个月日军炸了不少村子,这些应该都是逃难来的,这帮天杀的日本鬼子!”陆一鸣咬牙切齿。 赵曼荻对眼前的这些人深感同情,又想到自身的遭遇,她出生于江南水乡的一个书香门第,原本家中虽不算十分富庶却也是衣食无忧,这些年为躲避战乱四处颠沛流离,家人离散,财帛尽失。而陆一鸣对于日军的痛恨则更为深切,他的父辈们都是抗日英雄,在东北打游击时有好几位都被日本鬼子枭首示众,他的战友也接连倒在日军的炮火下。。。正当两人各自追忆着过去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忽地一把从赵曼荻手里抢走她还没吃完的糖油糕,街边的一群人蜂拥而至,陆一鸣反应敏捷,忙将赵曼荻护在身后,把手里的吃食都扔了出去,那群人便如饿狼一般扑过去,没人再来为难赵曼荻。两人对视一眼,陆一鸣领着赵曼荻走了开去。 远处隐约还有枪炮声传来,两人走在喧闹又荒凉的街头,心上都压着这片土地上喘不过气的苦难,沉甸甸的。 第7章 沉重心事 回程的路上,卡车卷着漫天黄尘,像疲惫的老牛般驶向基地。车厢里堆着半满的麻袋和木箱,都是老杨他们好不容易从城里筹措来的紧缺物资——桐油、煤炭、烟草、酒精、纱布、糜子面、白菜、地瓜。。。 老杨一边叼着烟卷一边费力地把着方向盘躲避坑洼,骂骂咧咧:“他妈的巴子,小鬼子把路都掐断了!以前这桐油、煤炭,要多少有多少!现在?跑遍全城就凑合这么点儿!连像样的电池都搞不到,这仗还怎么打!” 唾沫星子混着尘土在驾驶室里飞扬。陆一鸣和赵曼荻并排坐在后座,各自望着窗外出神。 陆一鸣眉头深锁,目光扫过窗外飞逝的荒芜田野和偶尔可见的断壁残垣。老杨的每一句抱怨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他知道,前线的消耗是惊人的,日军的封锁越来越紧,基地的库存早已捉襟见肘。这次采购的艰难,是一个征兆,预示着更频繁、更残酷的战斗即将到来。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预感,死死缠绕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他应该很快又要迎战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去面对那些更加猖獗的“零式”,去执行那些九死一生的任务。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抽根烟缓缓,却摸了个空。烟,也是紧缺物资了。 赵曼荻安静地坐着,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她看着窗外,视线却没有焦点。她能感觉到陆一鸣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一种无奈的、凝重的不祥预感。 不用问,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物资的短缺意味着战争的绞索正越收越紧,他能顺利逃脱这无情的绞杀吗?谁心里也没有底,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尽快修好他的猎鹰,助他一臂之力。 赵曼荻悄悄侧过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紧咬下颌,目光锐利确又满是疲惫。她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所有的语言,在即将到来的战火面前,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最终,她只是悄悄握紧了手,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当卡车猛地碾过一个深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赵曼荻没坐稳,差点一屁股栽地上,陆一鸣忙下意识地拉住她,两人刚一接触,又迅速分开。视线在弥漫着尘土的车厢里短暂交汇。他看向她的眼神复杂,而她的眼里则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 前面的老杨还在絮叨着:“……这日子,真他娘的不是人过的!啥时候是个头啊……” 卡车载着沉重的物资,和更加沉重的心事,轰隆隆地驶向被暮色笼罩的基地,驶向那无法预知、却注定惨烈的未来。 第8章 夜半风声 某天后半夜,寒风卷着尘沙拍打着窗户,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割破了寂静的夜,睡梦中的赵曼荻被惊醒,猛地睁开眼,一骨碌坐起来,“是运输机,”邻铺的苏晗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嘟囔道,“听说陆少校要去接苏联的物资,要穿越日军三道封锁线。。。”“三道。。。封锁线。。。”赵曼荻披衣下床,地板的凉气刺破脚心,直透脊背,怕吵着苏晗,赵曼荻没穿拖鞋,轻手轻脚地挪到窗边,窗棂上积着寒露,指尖一触碰就是一片湿漉漉的冰凉。远处机场的方向灯火通明,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将停机坪附近晃得如同白昼,连更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都被衬得愈发幽深。 熟悉的机油味随风钻进了窗缝,赵曼荻忽然想起下午实地观摩时,陆一鸣从战机上走下来,看自己正在奋笔疾书,攥着笔的手指在风中冻得微微发红,当即褪下他的皮手套递了过来,“入冬了,当心着凉。”赵曼荻抬头看了看他,没有接,他把手套放在记录板上朝她笑了笑,随后昂首阔步地走了开去。“这算是。。。临行前的嘱托吗?”后知后觉的赵曼荻突然心一沉,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心口,那里揪得正紧。引擎声越来越远,夜深得像泼墨,连风声都开始静默,看着夜空中越来越小的光点,赵曼荻暗自祈祷:“千万,要平安归来啊。。。” 第9章 前尘往事 远处的夕阳正在缓缓沉入苍茫的地平线,赵曼荻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她已经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走了很久,风卷着沙砾扑打在脸上,微微发疼。 陆一鸣他们已经走了十天了,这十天里,没有任何音讯,而他们要穿越的是用高射炮、零式战机和无数亡命徒的枪口编织的死亡之网。她感到自己的心像在油锅上煎着一般难受。 经过这段时间夜以继日的努力她终于修好了猎鹰,然而这猎鹰还能等到它的主人吗? 当初在南京,坐在小洋楼里的橡木桌前,赵曼荻还有闲心欣赏深秋窗外缓缓飘落的梧桐叶,倾听远处有轨电车叮当作响,想着等那人下班一起去看场电影。。。丝毫看不见战争的血肉模糊,也体会不到死亡的如影随形。而自打她来到这处基地,已经听室友苏晗讲过好几位飞行员壮烈牺牲的事,苏晗是张大为办公室的秘书,时常要帮着张大为的夫人吴以玫处理一些善后事宜,抚慰罹难者家属。想想自己曾经那种生活是多么地不合时宜,而那个只会翘着腿叼着雪茄针砭时弊的男人又是多么地无知肤浅。 想当年,她顶着名校毕业生的光环被分配到姓顾的身边做秘书,正逢家中接连遭遇变故,亲人离散,家财尽失,风度翩翩、业务精湛的他对她格外关照,指导她工作,关心她生活,让她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女孩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是他先跟自己表白的,他说他自己早已离婚,子女跟着原配在故乡,他和原配之间只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一直希望想找一个像她这样才华横溢,知书达理的女孩共度余生,单纯的她相信了,于是开始当牛做马地伺候他,甘之如饴,直到他所谓的原配出现。。。原来他妻子也曾是一名大学生,当年因为顾秉谦未婚先孕而被迫退学回老家生孩子,生下孩子后又尽心尽力地服侍他的父母。见到顾秉谦妻子的那一刹那,她忽然为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个女子感到悲哀,虽然穿金戴银盛气凌人却死气沉沉了无生趣,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而自毁前程,呵呵,她轻蔑地笑了,干脆利落地给了顾秉谦一个耳光,然后迅速从这段畸形的关系中抽离。 然而一切都迟了,他们之间的桃色新闻像瘟病一样蔓延开来,她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主动申请调去机械科。所幸新领导郑维忠惜才,给了她一个赴美学习的机会,在那之后她毅然选择重拾自己的专业——航空工程技术,来这偏远的西北基地修飞机,终日与风沙和冰冷的钢铁为伍,就当是对自己的惩罚。 不同于顾秉谦的自私懦弱、精于算计,初见陆一鸣,他虽然显得消极厌世、落魄潦倒,但相处日久她能隐约感受到他放荡不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真诚而炽热的心,她希望这颗心脏能永远跳动下去。。。 就在这心乱如麻的踱步中,一栋孤零零的建筑闯入了赵曼荻的视野。那是一个小小的乡村教堂,土坯的墙体已经斑驳,唯一的彩色玻璃窗也残缺了角,只有屋顶那个简陋的木制十字架,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着。它看起来如此不起眼,却又如此坚韧,仿佛在这荒凉之地扎下了根。 鬼使神差地,赵曼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是意料之中的昏暗与空旷。几排长条木凳,一个粗糙的石头垒砌的讲台,墙壁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岁月沉淀下来的静谧气息。一束残阳从破败的窗洞斜射进来,光柱中无数尘埃飞舞,像一群迷惘的金色精灵。 她独自在最前排的长凳上坐下,身体里紧绷了数日的弦,在这片意外的宁静里,微微松弛,随之涌上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与纷乱的往事。 她记得直到自己拎着行李箱走出大院的那一刻,顾秉谦都没有出现,更准确地说,自从她提出了分手,这个男人就再没在她眼前出现过。当她被无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那人选择了沉默,对于那些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对于她的艰难处境视而不见。刚分手那阵,她对他还抱有幻想,认为他也许会排除万难和自己在一起,即便不能,也会在物质或是前途上拉自己一把,作为补偿,然而最后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句忏悔和抱歉她都没听到,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初到机械科,她的新上司郑维忠找她谈话,曾婉转地提醒道,不要把自己拴在一艘破船上,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今看来,果然只有男人才最懂男人。她其实一直很敬佩郑维忠,那个北方汉子,为人正直,精明强干,既会左右逢源又能礼贤下士,更重要的是他懂得感恩,虽然随着仕途升迁自身水涨船高但他始终没有抛弃自己裹了小脚的糟糠之妻,反而将她从乡下接上来妥善安置。。。有那么一度,她甚至非常羡慕郑维忠的妻子,情愿自己从没念过这么多的书也没有胸怀济世救民的远大理想,安安稳稳地嫁给小时候邻居家的那个玩伴,一个憨厚老实的邮递员,生儿育女,相互扶持。。。那个可爱的小哥哥,小时候总是偷摸着从家里带点好吃的给自己,即使被她揍了擦着眼泪拖着鼻涕也要来找她玩耍,上大学离家之前,他还悄悄给自己塞了个小荷包,里面都是他攒的零花钱,叫她在外面吃点好的别饿着自己。。。然而人各有命,“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 她又想到了陆一鸣,这个曾经战功赫赫的飞行队长刚从华北战场回来的那一阵对战机是充满敌意和厌倦的,有他在的飞行训练总是险象环生,经常还会无端发脾气,一怒之下就掉头走人,谁的面子也不给。但到了夜晚,靠在她工作台边的他又像是换了一个人,用他那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低低哼唱一首她听不懂的民歌,塞给她从远方带来的、包装纸都快揉烂的水果糖。。。 凝神沉思间,赵曼荻听见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她警觉地扭头去看,是一位穿着黑色旧长袍、须发皆白的外国牧师。他面容清癯,蓝色的眼睛里盛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温和。 “愿主赐你平安,我的孩子。”老牧师用带着浓重异国口音,却异常清晰的中文说道,他在她身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并没有靠得太近,“我看到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似乎有一些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你的心上。” 赵曼荻下意识地直了直腰,她张张嘴,想用惯常的“我没事”来搪塞,可话到嘴边,看着老者那双平静如深湖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里面好似有一种力量,瓦解着她的伪装。 良久,她望着讲台上那个空荡荡的十字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我在等一个人……一个飞行员。他去执行一项很危险的任务,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平安回来。” 老牧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是一名机械师,”她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熟悉他飞机的每一个零件,我知道它的发动机在多少转速下声音最顺畅,我知道它的襟翼在什么角度能获得最佳升力。。。我能确保它处于最好的状态,可是。。。” 她顿住了,喉间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可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快要让我发疯了。” 而比无能为力更让她害怕的,是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失去他,这种程度的在意,让她感到恐慌。 老牧师的目光也投向那空寂的讲台,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像远处吹来的风:“这座教堂,很旧了。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它比现在还要破败。战乱,饥荒,人们来了又走,信仰有时候,也像这窗上的彩玻璃,容易破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但是,孩子,你看那屋顶的横梁。它被虫蛀,被风雨侵蚀,可它依然支撑着这里的一切。有时候,我觉得信仰不是时刻都能感受到的奇迹或安宁,它更像是一种‘等待’的勇气。像诺亚在方舟里等待洪水退去,像黑暗中的人等待黎明的第一线光。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信任,一种勇气,尤其是在经历过背叛之后。” 他转过头,温和地看着赵曼荻:“你在这里等待,惦记着他的安危,这份心意,或许比任何祈祷都更加真挚。主倾听每一个在困苦中依然坚持守望的灵魂。” 赵曼荻闻言低头不语。 “孩子,”老牧师的声音无比肯定,“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怀着希望去等待,本身就是对黑暗最有力的反抗。那位飞行员知道你在这里守着,无论他身在何方,这都会成为他穿越封锁、奋力归来的航标。” 赵曼荻抬头,不经意间一滴泪无声地滑落,看着窗外夜色已经降临,天幕上,几颗早起的星星正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在这方静谧空间所赋予的片刻喘息里,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重新萌生的、微小的勇气,像初春的溪流,慢慢浸润了她干涸焦灼、布满旧伤的心田。 这一次,如果他能平安归来,赵曼荻心想,她或许应该鼓起勇气,正视那双坦荡而炽热的眼睛。 第10章 归来 从教堂回到基地的赵曼荻内心平静了些许,更加全神贯注地修着那些战机。一日难得天气晴好,伏案工作的赵曼荻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引擎轰鸣声,那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基地午后的宁静,“他们。。。他们回来啦!”不远处有人大喊,众人闻言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计,像潮水般涌向跑道。 原本有些困倦的赵曼荻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脏猛地一跳,匆匆收好那些图纸,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涌了过去。 回来了!他们真的回来了! 数架战机带着满身的征尘与伤痕,依次在跑道上降落,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又令人心安的声音。其中一架,机翼上布满了狰狞的弹孔,蒙皮也被掀开了几块,但它终究是回来了,稳稳地停在了黄土铺就的跑道尽头。 舱盖推开,陆一鸣第一个跳了下来。他瘦了些,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慑人,像鹰隼。阳光照在他沾满油渍的飞行夹克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大家欢呼着冲上去,将他和他身后陆续跳下的飞行员们团团围住。拳头亲昵地捶打在胸膛上,有力的拥抱一个接一个,欢呼声、笑骂声、关切的询问声响成一片。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战友之间最直白、最炽热的情感宣泄。 赵曼荻站在离人群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被簇拥在中央,看着他笑着回应战友们的问候,偶尔抬手比划着,大概是在描述穿越封锁线的惊险。他没事,他好好的。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 她很想冲过去,像其他人一样,用力地抱他一下,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是温暖的,是有心跳的。她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问问他这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告诉他这些天她是如何度过的,还要跟他说说那个傍晚,她无意走进的那个破败的教堂和遇见的那个外国牧师…… 但是,理智告诉她她只能止步于此。那段伤痛的过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要谨言慎行,要保持距离,不能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也不能……再让自己轻易陷入可能万劫不复的境地。。。 赵曼荻抬头看了看湛蓝的晴空,深吸一口气,将眼角即将流出的泪生生憋了回去,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机库。 就在这时,被人群包围着的陆一鸣,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簇拥着他的肩膀和笑脸,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越来越小、小到有些孤单和落寞的背影,他的心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