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锁》 第1章 第一回 红颜薄命遇非人 大姐献计促情缘 胭脂锁,锁胭脂,胭脂美人不落泪,美人胭脂却要泪,如今要说的却是一件关于一生坎坷却并不向命运低头,顽强的风尘女子的实事。 光绪二年,上海,位于四马路棋盘街弄口,其中一间小洋楼,门首上一根铁管,上挂着时下最新款的八角玻璃灯,而旁边招牌,则用泥金黑漆写着一行朱字,上写着姜心月书寓。 正是午间时分,一个十二、三的大姐正在天井里打扫,不多时,从楼梯那传来一阵脚声,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出现了,只见她生得一张雪白的圆面孔,模样十分可爱,身形虽小巧玲珑,但人看起来却很精明干练,说出的话也和她稚嫩的外表并不相符:“红梅。” 那正在打扫的大姐听到有人叫她,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见到是秋菊,才松了口气道:“秋菊姐。” 那叫秋菊的从楼梯走下来,来到红梅面前,道:“你快别打扫了,先生叫你上去。” 红梅听了,也不多说什么,跟着就将扫帚交给秋菊,便上楼去了。到了二楼卧室,只见先生正在吃早饭,大早上的,见她身上也不多穿几件衣服,就只随身批了一件披风。 红梅担心她受凉,旋即从旁边衣架上,顺手拿了一件縐纱锻的比甲,走过去亲手为她批上:“这天时冷时热的,先生还是要多注意着,当心着凉啊。” 姜心月是背对着她的,红梅这一举动,突然把她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来,见到是红梅才放了心,又看到比甲,心头不由一暖,笑道:“还是只有你最贴心。” 在这堂子里,所有人都只顾着生意好不好,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好像也不怎么出现过,就是妓院的老鸨,也只有在她身患风寒时,才会偶尔表示关心一下。 红梅听到她这话,忍不住也是一笑:“先生这么说,那其他人听了都要不开心了呢,赵家妈,秋菊,还有其他娘姨、相帮,他们也都和我一样,都是关心着先生的呢。” 姜心月听了,也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继续去吃早饭,不多时秋菊又急冲冲的奔得上来,一边上来,口中还一边焦急的大喊:“先生,不好了!” 等她到了卧室,姜心月瞧着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难免皱起了眉头,冷声道:“秋菊,我以往和你说了很多遍,有事没事不要这样急躁的来。” 秋菊也知是这样没错,然这件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便说:“先生,是,是汪大少爷……汪大少爷他带了好几个人过来,如今正在下面等着要见先生呢!” 话音刚落,不仅红梅是一惊,就连姜心月,在听到“汪大少爷”这个字眼时,也是一吓,手中的银勺哐的一声,掉在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 姜心月目光一沉,忙去问秋菊缘由:“汪大少爷怎么这会儿来了?” 对此秋菊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先生还是请自个下去看看吧。” 姜心月眉头紧皱,心中想着这汪大少爷来这的目的,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于是剩下的早饭也不吃了,忙从高脚椅子上起身:“红梅,你这会就替我梳头吧,我要下去看看情况。” 红梅见她要去应付,还有些犹豫,在一旁劝道:“先生,这事要不要等赵家妈回来再说?” 姜心月冷笑一声道:“找她又有什么用?我这个妈妈,我还不了解吗……” 一提起赵家妈,姜心月心中便一阵郁结,不禁又叹道:“我这个妈妈贪财又势利,不知给我惹了多少祸,而且这个时候指不定还和姘头,在哪里厮混在一起呢!可不气煞人。” 对于赵家妈,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遂也不去说她了。随即走到妆台前,坐下,红梅也跟着到她身后,开始为她梳头,一会梳好头,看看镜中的自己:一张通透雪白的脸,脂粉未施,依旧明眸皓齿,最可爱的便是那一双美目,乌黑而又明亮,犹如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 从来说美人容易受到男子的众星捧月,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美好的女子,往往若稍有差池,便会落入红尘。 像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姜心月自幼父母双亡,自三岁起就被老鸨收养在堂子里,以此作为青楼女子养大,及至长大之后,老鸨让她贴牌子做生意,她没得选择,只能接受,因为她知道这便是她的命。 回首往事,不堪回首,外加一个赵家妈,贪得无厌,还常给她惹来麻烦,为了养姘头,私下里瞒着她竟向当地的无赖汪大少爷借钱,足足借了有一千洋钱,等到钱用完了,人还不出来的时候,赵家妈便和他姘头躲起来了,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了她,因为赵家妈是这里的老鸨,所以这汪大少爷隔三差五的就来找她的麻烦。 如果仅此一次那还好,但三、五天的来一次,便搞的有些人心惶惶了,就冲着这层缘由,之前就有好几个小大姐,都跳槽到别的堂子去了,至于剩下的这两个秋菊红梅,因为是自小跟随姜心月长大的,感情较深,怎么说也不肯离开。 姜心月想着往事,还是红梅在一旁出声提醒了她,才回过神来,见自鸣钟已经敲过一下,连忙着好衣,便在秋菊、红梅的陪同下出了卧室,到了楼下只见客堂当中,早有三、四个人聚集在此,且各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看着并不好对付。 而在当中间坐着的男子,只见他穿着不凡,上穿玄色绉纱棉袍,外罩外国锦缎马褂,脚上一双京式大靴。从这一身簇新的行头来看,不是非富便是即贵,想来应是那些人的头。 那男子是背对着姜心月的,所以他还不知道姜心月已经来了,还是一个手下告诉他,汪大少爷才转过身去,见到姜心月的第一眼,便两眼放光,一双眼色眯眯的盯着她,甚至还装腔作势的打了一个千,道:“心月先生好,小生这下有礼了。” 姜心月见他这副做派,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滑稽,尤其是他颊边那两坨肉,一笑起来,整个都堆了在一起,十分的丑态百出,忍不住要发笑。 汪大少爷走到姜心月跟前,手一伸,要想去握她的手,姜心月眼疾手快,他手还没握到,自个儿先迅速的躲过一边,汪大少爷扑了个空。 汪大少爷见没有得逞,面上有些悻悻,把手收了回来,正欲开口,只听姜心月笑眯眯的道:“什么风把汪大少爷吹来了?我这小地方,倒次次吸引汪大少爷前来,实在是受之有愧。” 她说的是反话,但汪大少爷胸无点墨,也听他不出来,当她真是这么想的,心里一高兴,连着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兴冲冲的道:“自然是因为心月先生,先生这么貌美,相信不止是我,也有很多人愿意上先生这来。” 汪大少爷说着这些,早不知不觉走到她面前,趁她不注意,竟是一把揽住她,姜心月冷不丁就被他这番举动给吓到了,不由惊呼一声道:“啊呀!”紧接着就要挣脱出来。 “哈哈。”汪大少爷见成功抱得美人,心满意足,遂也不动手,任由她推开自己。 姜心月气的满脸通红,在心里直骂他是无赖,整理好仪容,离他三尺远,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冷道:“汪大少爷有什么事就请说吧,我等会还要出局去,实在没空在这和大少爷您耗呢。” 汪大少爷于是收起玩笑,正色道:“心月先生莫不是忘了?赵家妈先前欠我的钱还一直未还,我看在先生的面上宽限了几日,只如今期限已到,却还不见人来还钱,那么我就只能亲自上先生这来了。” 姜心月心里一咯噔,就知道是为了这事,一咬牙,不得不放下身段,和他打着商量道:“汪大少爷,一千块洋钱,不是个小数目,目前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要不您再通融通融,再多宽限些时日?” 汪大少爷的眼神旋即变得凌厉起来,只不过面对姜心月,仍是笑容以待道:“不是我不肯,只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那我何时能收到钱?心月先生可觉我这话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姜心月见他不肯答应,正急得茫然不知所措,只听他又道:“不过……” 汪大少爷话没说完,别有居心的盯着她,跟着又是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不过只要先生肯下嫁于我,做我的小老婆,那赵家妈和我便是亲家,这欠钱一事不就可以避免了吗?” 姜心月没想到他竟担的是这个心思,由不得恼羞成怒,只不便发作,忍着怒意道:“汪大少爷还是不要开我玩笑了,我姜心月何德何能,如何能有这个福分,下嫁给你汪大少爷?” 见她不肯,汪大少爷的脸色也跟着变得不好看起来,道:“那依先生的意思是?” 姜心月面色不改道:“我向汪大少爷保证,一月之内,必将还清我妈妈欠你的钱,否则任凭你汪大少爷处置。” 汪大少爷见她丝毫没有想嫁给他的念头,微微有些动怒,然在听到任凭处置那句,心中暗喜,面上只不动声色:“好,好得很!既然先生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再宽限一个月,只到时若还是还不了的话,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面对汪大少爷的威胁,姜心月眉头也不皱一下,十分的冷静:“好!时限一个月,到时我要再拿不出洋钱,那我姜心月就听凭你汪大少爷差遣!” 汪大少爷见她如此执拗,心里好生气恼,只觉她不识抬举,但一想到能够以此,让她心甘情愿的嫁给自己,那么这会索性就让她多逞强几句,也未尝不可,这么一想也就心安理得。当下怒气腾腾的和手下说了句我们走,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汪大少爷走后不久,红梅是再也按耐不住,不禁指责道:“先生方才所说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么短,我们要上哪才能凑足这整整一千洋钱?” 姜心月知她的担忧,只话说都已经说了,再去后悔也无济于事,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凑不出来也要凑,红梅,秋菊,你们两个去把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能卖的就卖掉,先看看能凑多少再说吧。” 红梅、秋菊对视一眼,为今之计好像也只有这个方法了,于是连忙把屋里所有值钱的玩意都拿了出来,怀表、洋玩意、客人送的首饰,但这些统共加起来都才值个三、四百洋钱,连一半都还没有,就是加上姜心月的私房钱,也远远都不够。看看这些,姜心月又愁起来了,虽然她刚才对汪大少爷说的那么信誓旦旦,可心里却是一点保证也没有,现在别说是一千,就连五百也凑不出来,如何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凑到一千。 姜心月越是一筹莫展,心里就愈加气恨赵家妈。红梅这时忽想到什么,只听她道:“先生,我想到一个方法,也许可以在一月之内赚到一千。” 一听她有方法,秋菊、姜心月不约而同看向红梅,问道:“是什么方法?” 红梅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近日上海来了一个从扬州过来的小开,家财万贯,不知先生可有听过没有?” 姜心月想了想,印象中之前在酒局上,的确听人提及过这号人物,只不过当时的她并未多加留心,如今再听红梅提起,只是不解:“这个人和一千有什么关联吗?” 红梅一副恨她不开窍的神情,向她解释道:“先生傻啊,只要先生结识了他,并且巴结上的话,别说一千,二、三千不都手到擒来吗?” 姜心月心中了然,但仍是有些难办,于是又道:“这的确不失是一个办法,但我并没有见过他,并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如何就能找得着他?” 红梅正欲开口,岂料秋菊先代她说了:“这个不难办,只要先生日后在酒局上多加打听,还怕打听不着吗?” 秋菊的话,也是红梅想说的,点了点头道:“对,秋菊说的没错。” 红梅、秋菊的话,听在姜心月心里,确实不失是一个好办法,遂记在心里,待有机会的话,她再打听打听。 欲知后事姜心月如何邂逅富豪少爷,且听下回分解。 第2章 第二回 古董店初遇良缘 吃花酒戏成好事 按:自那之后过得两天,便被姜心月打听得出来,那扬州来的小开身份,姓陶,名珩,表字衍之,年二十七,只比姜心月大七岁,家里是做米行的,因此次奉了母命,特来上海置办东西,暂寓在宝兴路祥和客栈。 姜心月得知后又托红梅去打听,那陶大少爷近日的行程,很快就打听得出来,陶珩这日恰好受了朋友的邀约,于今晚到兴安里陈蓉蓉家吃酒。 现在时辰是下午,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想到今天本是要和红梅去古董店,拿之前定好的广式屏风,但红梅这会有事不在,和她也去不成了,无奈之下,只好叫秋菊陪同。 古董店位于五马路,离姜心月寓所并不远,但还是叫来一辆东洋车,当下二人一同坐车,一路拉到古董店,姜心月给了车钱,一扭头见秋菊不知道在看什么,只见她兀自在那说着:“先生,你快看……” 姜心月不知是何事,但见秋菊一副怀春的模样,不免让她心生在意:“你在看什么?”说着,便顺着秋菊看的方向去看。 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三个人正往这走来,其中较为注目的应是中间的后生,只见他相貌堂堂,通身的富贵气息,身穿宝蓝宁绸熟罗长衫,外罩天青单纱马褂,从穿着打扮来看,他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而他身边跟着的另外二人,想来应该是仆从之类。 秋菊见那男子比她往常在堂子里见到的客人还要好看,所以此刻见了,难免心花怒放:“先生,前面那公子长得可真一表人才,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姜心月忍俊不禁,暗道她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再次打量那后生,不得不承认秋菊所言,的确是长得丰神俊朗,然这终究与她没什么干系,正欲开口,岂料那男子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也将视线看了过来,生生吓了她一跳。 没想到会被抓个正着,姜心月闪躲不及,二人目光碰个正着。 那后生见是个女子,以为是哪家的小姐要想搭讪。姜心月被那后生盯着,倒把她弄得困窘得来,慌忙移开视线,和红梅道:“别看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说的姜心月一刻也不愿再多呆,逃离一样迅速走开了,秋菊虽然不舍,但仍是紧随其上。 待姜心月走了后,那后生身边的一人,想着姜心月的模样,只觉十分眼熟,遂忍不住道:“少爷,方才那名女子……” 陶珩忙转过头去看他,疑道:“那女子怎么了?” 跟班想了半天,但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因为不好下定论,只得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是小的认错了人。” 陶珩便不再多说什么,盯着姜心月的背影兀自发呆。 姜心月到了古董店,跟老板说知来拿之前定好的屏风,老板会意,立马托人去别处拿,她就在这里等,等的不多时,一抬头,恰好看到方才那后生,此刻也到店里来了。 陶珩一进店就注意到姜心月,姜心月见那后生看了过来,又吓了一跳,顿时只觉十分狼狈,于是假装去看古董。 陶珩看那女子,心中想要上前询问一番,然此刻急于办正事要紧,一时倒也无瑕顾及,只好作罢。遂走到柜台前,和老板说知来意,那老板见是个大主顾,面上摆出了十二分的恭维,连连说有,一面说,一面带他往里边的房间去。 姜心月时不时偷看那后生,但见他和老板去了里间,忙收回视线,正好此时屏风也送过来了,确认好屏风没有问题,遂给了钱,拿上屏风,便和秋菊一同回去。 一回到寓所,红梅刚好也回来了,一见到姜心月,心情十分激动,只见她忙将一张局票递给她,并道:“今天晚上七点钟,在东棋盘街陈蓉蓉家陪局,是陶大少爷所请。” 听到这个姓,姜心月先是一惊,随即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可是那一位陶大少爷?” 红梅十分确信的点了点头道:“正是那一位陶大少爷。” 姜心月听说十分高兴,忙将局票收起来,跟着走到妆台前坐下,好为今天晚上的局做准备。及至傍晚时分,红梅叫来一辆东洋车,就在楼下侯着,当下一刻也不敢多耽搁,迅速穿好出局衣裳,趁了轿子便到东棋盘街。 一路上花的时间并不久,等到了陈蓉蓉家,见席面上来的人并不多,当中一张圆桌,就只坐着两客。旁边倌人除了本堂局陈蓉蓉外,还有一个娘姨、一个大姐随侍左右,其中看到一个熟面孔,竟是白天时在古董店遇到的后生,看到他姜心月感到十分意外。 陶珩一见到姜心月只觉得眼熟,及至仔细去看,方才想起她就是白天时在古董店见到的人,一惊,不禁脱口而出道:“是你?” 友人听到这句,猜到这其中必有猫腻,不由促狭的说了句:“可是认识的?” 陶珩忙摇了摇头,否认道:“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友人听闻,却不信他这套说辞,只不便说破,不免笑了一笑:“原来如此,那你们二人还真是有缘,她就是四马路的姜心月。” 陶珩从友人的口中得知姜心月的身份,一时难掩惊愕,由不得多加打量一番,只见她生得一张雪白的圆面孔,略施脂粉,透出一种清新脱俗的风姿,出淤泥而不染,顾盼生辉。身形玲珑剔透,愈加显出她光彩夺目,她今晚上的穿着打扮,又与白天时见到的截然不同,上穿月白锦缎竹步衫,外罩着一件藕色滚边花缎镶马甲,头上只简单梳了一个髻,并垂着两股流苏。 友人忙叫来外场喊加茶碗,招呼姜心月过来,指着陶珩向她介绍道:“这位便是从扬州来的陶大少爷,他此次是第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还望你多加照拂照拂他。” 姜心月听了,方才知晓他就是那扬州来的小开,不由又是一惊,连忙道:“原来公子便是陶大少爷,真是失敬。” 姓周的刁钻,从这句话当中似乎捕捉到什么苗头,视线一直在二人身上打转,跟着笑起来道:“什么情况?” 姜心月并不明言,只是敷衍的对他笑笑:“并没有什么。”说着,便走到陶珩身后入座。 陶珩一扭头,二人目光恰好对视,不觉又想起白天初遇她时的光景,一种十分奇妙的心情油然而生,想到那时有话要同她说,但却因时机不凑巧,没能问出口,及至这会再遇到她,正好将当时未能问的事说出口,于是悄声问道:“你白天在五马路那看着我,可是有话想同我说?” 姜心月见他提起白天时的事,面上露出一副尴尬之色,睇了秋菊一眼,不禁怪起秋菊来,想了一想,只得故作淡然道:“白天的事是误会,单纯只是我认错人罢了。” 陶珩听她的解释,当真相信事情真是这样的,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姓周的见他们不知在说什么,愈加想要探究一番,由不得打趣起来:“你们二人一副恩爱模样,究竟是在说什么私密话?” 冷不防听到这话,陶珩一时竟无言以对,因而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几乎是同时,姜心月不禁失声笑道:“陶大少爷只不过是询问我一些事情罢了,怎么到周老爷嘴里就成了私密话?” 然而姓周的听了,心里反而更加认定他们之间有着什么,面上只是笑:“看你们小俩口,就连说出的话也都这么合拍,要说没有私情,我是一定不信的。” 陶珩见机不得不又细说原委道:“其实是我白天时已经在五马路见过她,所以这会再见到她,难免问了当时没能及时说的话。” 姜心月也跟着附合道:“陶少爷说的没错。” 姓周的看他俩一唱一和,就跟夫唱妇随似的,不觉面上笑意更深:“这么说,衍翁此次见到心月先生,便是神魂颠倒的了?” 陶珩见他越说越没个规矩,方知他是成心要让自己下不来台了,一时也笑将起来:“这话又从何说起了?” 姓周的吃一口酒,并不说破,只道:“这个我只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陶珩见他越说越荒谬,对此一笑置之,不打算和他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于是道:“罢了,清者自清,随你怎么说都好。” 姓周的不免又觉得他无趣,想着要照应这位老友,要让他长长见识,遂又看向姜心月:“心月先生,为着陶大公子难得来到上海白相,今天我在这里替你做个媒,你看可好?” 姜心月为着要巴结陶珩,听到这话自然高兴,随口笑道:“你周老爷要介绍客人给我,我可有啥不好的?” 陶珩却是一惊,连忙推辞一回道:“我的话还是算了吧。” 姓周的怎么说也不依,不由分说的,执意要叫他攀一个,乃坚持道:“衍翁,拒绝的话就不必再说,我知道你家教甚严,但人嘛,总是要变通的,既然都出来了,就干脆不要那么拘泥了,放松放松总不是什么坏事。” 姜心月也在一旁怂恿道:“就是嘛,陶少爷,出来玩,总不要那么扫兴。” 陶珩仍是不情愿的,只借故道:“我过几天就要走的,如何就好答应。” 听得姜心月咯咯直笑,戗说道:“走啥?!难得到上海洋场地方,陶大少爷自然是多呆一阵,到处看看,也好长长见识。” 陶珩一时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正自苦恼,那姓周的觉出陶珩意思,当下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和他说起:“你若是还要回绝的话,那就是不给我这个朋友面子了。” 姜心月看着他不住的笑,一个劲撺掇道:“只是攀个相好的话,家里人又怎么会知道,陶大少爷可不多虑。” 陶珩却不这么想,正色说道:“即使如此,家训也不能不遵奉。” 姓周的暗暗咋舌,对这等认真说话,内心好不痛快,心道他还真是顽固,适时外场过来送上大菜,于是趁机站起身来,要为陶珩筛酒,一面筛,一面向他敬,嘻着嘴只笑道:“请你吃杯酒,还望你不要这样正经得来,叫我这不正经的见了,都要不舒坦。” 陶珩只是讪笑,见杯子递至眼前,又不好不去领他的情,只得接过小杯来,却也只呷一口,便放在桌上。 姓周的又开起他玩笑道:“吃了这一杯酒,就当你是答应了。” 听得陶珩是目瞪口呆,不由否认道:“怎么说?!我都还没答应呢。” 姓周的还听这等说话好不厌烦,因说道:“陶大少爷倒规矩的很啊!只是做人要这样正正经经的,什么都放不开的话,那还有啥子意思。” 正在这时,听得间壁房里传来一阵笙歌弹唱之声,十分热闹。姓周的忽灵机一动,转而话锋一转,跟着向姜心月提议道:“心月先生,你的弹词一向最好,不如先生这会给陶大少爷献技一首,好让陶大少爷见识见识,先生的真情才艺,如何?!” 姜心月看一眼那姓周的,笑了又道:“照拂陶大少爷,我可有啥不乐意的。” 说着就叫红梅拿了琵琶过来,当下红梅授过琵琶,一会和准了弦,开口唱了支开片。 陶珩听她弹唱,只觉她唱功深厚,不由定睛多看一两眼,见她的神情,与那词配合得天衣无缝,缠绵悱恻,动人心弦,犹如那词上所写的,就是她的本身,由不得心也渐渐为她所打动。 不想连这一幕也被那姓周的看在眼中,瞧着陶珩对姜心月一副动了心的模样,十分意外,只不说穿,摸摸下巴,面上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笑意,道:“说了这么多,说的我口也干了,我们还是来划拳吧,我摆十杯庄你来打。” 姓周的不待他回言,当即叫来外场,叫他拿来十支鸡缸杯,都筛的满满当当的,自己先吃两杯,其余数杯让他打,陶珩推脱不过,便陪他划了五拳,不想一交手却是输的,输三拳吃了三杯,一时吃的红光满面。 姓周的还要再和他划,见他酒意上来,忽想到什么,只见他笑眯眯的道:“心月先生,不如你给陶少爷代代吧,不然一会要醉了,可就不好了。” 这样一来,有分教:无端遭人牵红线,好事竟成。 预知后事姜心月如何做出应对,二人又如何碰撞火花,且听下回分解。 第3章 第三回 少爷一见见倾心 友人牵线定情缘 按:当下姜心月要紧去代,忙停了琵琶,授与陈蓉蓉,见陶珩要去呷,忙从他手中夺过那一杯来,面上只笑:“陶少爷,还望你行行好,不要和我争。” 陶珩呷了个空,眼睁睁的看她把那一杯干讫,一时倒也无法。 姓周的嚷嚷着还要和他再划,陶珩无法,只得和他再划起拳来,却还是输的,姜心月赶在陶珩之前,忙夺过酒来要去代,代不了的则交给娘姨代,红梅也怕她吃不来,主动替她分担一杯。 也不知今日是陶珩手气不好,还是她太倒霉,这样一顿下来,始才发觉陶珩竟总是输的那一方,只见他陆续又连输三拳。 姜心月看他一直输,倒把她看急了,似笑非笑道:“陶少爷,谢谢你,让我吃这么多酒。” 听得姓周的不禁放声大笑,慢慢说道:“衍翁,你要再输给我,只怕先生都要气坏了呢。” 陶珩有些下不了台,随说:“算了,总是输,倒也无趣的很。” 姓周的呵呵直笑,乃反驳道:“怎么会无趣?你有先生给你代酒吃,还不知足的吗?!” 陶珩一见他还要胡说,不免故意板起面孔,也笑道:“你要还这样胡说的话,那我也干脆不来奉陪了。” 说的姓周的更是大笑不止,又怕他真要走,连声讨饶道:“别,别,总是我说错了,好不好,陶少爷,如今我们也不消再去说其他,来来,只吃酒。” 当下二人撇过闲话,谈论些近来在上海的生意情事,须臾,听得自鸣钟敲过两三下,方才注意到时辰已经不早,看看大菜已吃的差不多,于是忙喊外场进来收拾,一会儿外场来了,将席面撤了下去,姓周的又叫他拿一些点心上来,外场得了吩咐,忙准备去了,不多时送上时令水果及烟茶,即退下。 姓周的又去装水烟,装好后将水烟袋授与陶珩。陶珩想他本不会吃,要来何用呢?摇了摇头道:“不会吃。” 姓周的并不强求,只自个吃了。 姜心月见陶珩不吃水烟,看到桌上的果盘瓜子碟子,便取来向他敬过:“陶少爷,用些点心吧?” 陶珩转头去看姜心月,但见她一脸期盼,一时倒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乃客气道:“谢谢你,那我就用些好了。” 姜心月看着他只是笑:“谢什么,照拂你陶大少爷不是我应该的。” 姓周的兀自吃水烟,瞧着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看得他是会心一笑,心里好奇难免多问一句道:“衍翁方才说是萍水相逢,就是不知是怎样的相逢,可否一说?” 陶珩一想,方知他说的应是白天初遇的那段情节,想着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便说与他听。 姓周的听他说完,知道了这当中竟有这么一段情节,不由挑了挑眉,朝他挤眉弄眼的道:“照这么看,那你们岂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了?” 姜心月被他说的,倒怪不好意思的,忍不住回了一句道:“什么命中不注定的,你周老爷说话可没个分寸!” 姓周的一面吸水烟,一面微笑着反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姜心月见他没完没了,作势要打他,跺一跺脚,发急道:“你要再这样来寻我的开心,我可就要不依了!” 姓周的听了,愈加笑的肆无忌惮,还要再不依不饶,听得陶珩道:“只是单纯的巧合罢了,怎么就说是缘分?” 然姓周的却不吃他这套说辞,兀自道:“巧合不巧合的,这种东西说他也说不清。” 在这个问题上,姓周的是旁观者清,当下也不和他争论什么,转而话锋一转,问他东西置办的可怎样了,陶珩便将白天买好的东西跟他说了,只还差着两样。 姓周的忙问差着的两样可是什么,陶珩想这两样东西都不好找的,不如告诉了他,看他有没有什么门路,遂说了:一个是明朝时期的玉如意,一个是道光朝的湘竹榻。 姓周的听着是这两样东西,低头想了一想,忽想到了什么,忙道:“巧极了,刚好我就认识一个人,是专门做这古玩生意的,找他问一问,也许知道。” 陶珩忙向他请教对方台甫,姓周的旋即告诉他,那人姓张,号叫井然,乃是上海本地人氏,一时得了这个信,便希望姓周的帮忙找这个张井然。 姓周的和他说:“这个并不难,只要请他吃一台酒,大家相互认识一下,相信他会很愿意的。” 姜心月听到这里,不禁插进话来道:“陶少爷要吃酒的话,何不到我那去吃一台酒?” 那姓周的听说,也跟着一拍手,笑道:“这主意不错,到先生家吃酒的话,既结识了朋友,又讨得先生的芳心,岂不一举两得。” 说的正合姜心月心意,再偷着眼去看陶珩道:“周老爷虽然这么说,就是不知陶大少爷意下如何。” 姓周的自然又去问陶珩的意见:“衍翁,你觉得呢?” 陶珩面露难色,很有些迟疑不定,但为着那两样东西,又不好回绝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应允了,又问他道:“要请那张兄的话,只不知是什么时候?” 姓周的便和他商议道:“赶早不赶晚,不如就趁早明日下午,你看如何?” 陶珩一想,跟着摇一摇头道:“怕是不行,明天我正好要去处理些私事。” 姓周的接口道:“既如此,那么就后日,哪天没空的话,那就再往后延一日好了。” 陶珩对此倒没有异议,便应承下来。于是时间定在后日晚间,在姜心月家吃酒。 及至酒阑兴尽之际,听得自鸣钟连敲十二下,姓周的看看外面天色,见时辰已经很晚了,遂向陶珩提议道:“吃的也差不多了,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陶珩见他要走,自然同他随行,当下二人起身准备要走,姜心月急忙拉住陶珩道:“陶少爷,要不要上我那去坐坐?” 姓周的忙去看陶珩,面上是一脸促狭,不免又是去征询他的意见,这会可要翻台到姜心月家。 陶珩看着姜心月,心底有过一瞬间的犹豫,然考虑到二人还不熟悉,到底唐突,还是执意要走,只道:“不了,今天在外跑了一天,这会实在累得很,还是改天吧。” 姜心月听说,倒也不勉强,兀自笑道:“那陶少爷说好了,后日可一定要来的,不然我可不放过你。” 陶珩只胡乱答应着,就这样算说好了。姜心月也和他们一块走,那陈蓉蓉见他们要走,忙喊娘姨过来送客,直送到上了东洋车方止。 姜心月回了寓所,过了一宿。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看看自鸣钟,已是差不多九点,连忙起来穿衣洗漱梳头,及至吃完早饭,又叫来红梅,自己则走到书案前写了一张帖子,写好后交给红梅,并道:“你到祥和客栈去,把这个交给陶大少爷,请他来我这里。” 红梅收到吩咐,二话不说拿了帖子便出门,前往祥和客栈,等了一阵子复又重新回来,只手上还拿着帖子,见了姜心月,气都还没喘均匀,只听她道:“先生,我到了客栈,但陶大少爷身边的随从却说,陶大少爷现在不在房里,一大清早就到黄埔滩去了!” 姜心月听到这里,不觉有些失望,但随即想到什么,连忙道:“红梅,我们这会干脆也上黄埔滩去好了,看能不能遇上陶大少爷。” 红梅一惊,还来不及开口阻止,眼见姜心月拿了件褂子就要下楼,于是匆忙紧随其后。 走在路上,红梅出于担心,不免多问一句道:“先生要到黄埔滩去寻陶大少爷,可是先生又怎么知道,陶大少爷现在又身在何处?” 一句提醒了姜心月,但并不打算折返,径道:“我也没想那么多,总之现在先到黄埔滩去看看吧。” 红梅见此,竟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随她一同前往。旋即到了楼下,叫来一辆东洋车,当下二人一同上了车,轿班一路拉到黄埔滩。 今日是个好天气,太阳当空照,黄埔滩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陶珩自天未亮就到这来办事,如今好不容易事也办完了,只觉身上出奇的热,要想喝上一口茶,恰好旁边就是一处茶楼,索性就到茶楼里歇上一会。 进了茶楼,堂倌招呼至二楼,捡了个靠窗的位子座了,又叫了一壶凉茶,堂倌自去了。陶珩眼望窗外,打算看看沿街风景,殊不知这时有一穿白衣的女子上了二楼,径往他这边走来。 那女子走到陶珩这里,跟着向他搭话道:“少爷。” 陶珩突然听到声音,生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却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你是?” 那女子咯咯咯的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也不急着挑明身份,只听她在那道:“少爷,可闲啊?” 陶珩怔了一怔,不懂她这话为何意,但见她身上穿的衣物,头上戴的首饰,无不都是外国货,又见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始才发觉她应该是野鸡之类。 那野鸡还要再说什么的样子,岂料这时又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直接打断了她:“陶大少爷,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一时二人都巡着声看去,却见不是别人,正是姜心月。 姜心月走了过来,面对那野鸡,只装作没看见,径自笑道:“陶大少爷好雅兴,有兴致上茶楼来吃茶,不过说来也真是扫兴,倒让婊子给打扰。” 那野鸡见她指桑骂槐的正在说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十分难看,声音里饱含怒意道:“你说谁是婊子?” 姜心月睨了她一眼,并不畏惧她,面上依旧带着笑意,慢慢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只这一句听得那野鸡十足的恼怒,又拿她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姜心月走到陶珩面前:“陶大少爷,和我一起出去看看黄浦江吧,省得留在这,面对讨厌的人心生晦气。” 陶珩正欲回言,旋即见堂倌拿着个银水铫子正往这走来,那野鸡故意使坏,再堂倌走近之际,装作不经意的,只拿脚一伸,那堂倌一时没有防备,被她这么一绊,人跟着就要倒去,拿着的铫子自然而然也跟着飞了出去,陶珩大惊失色,然“小心!”两字刚说出口,已是来不及的了,便见那水铫子正好砸中姜心月。 几乎是一瞬间,水铫子掉在地上,发出一阵不小的声音,引得茶楼里的其他茶客,在听到这里的动静后,都纷纷看了过来。 陶珩要紧去看姜心月,见她身上都是水渍,甚至还冒着热气,方知那一壶水竟是开水,又见她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神情十分痛苦,忙去看,才发现她的右手都开水溅到了。 那堂倌没想到会出这么一层意外,早把他吓坏了,连忙从地上起来,要紧去查看:“小姐,你没事吧?” 但见姜心月不回言,堂倌又去指责那野鸡道:“你为什么要绊我呢?” 那野鸡一听,人难免紧张起来,却不承认,嘴硬道:“怎么说是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绊你的了?!” 堂倌听见这等说话,心里好生气恼:“你好不可理喻!明明是你伸脚绊我的,害我才摔倒!……罢了,如今我也不来和你争辩什么,正好巡捕头来了,就让他来评评理,看看是谁的错!” 那野鸡听了,从窗外看到的确是来了两个外国巡捕,登时吓得她花容失色,逞强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跟着像个落汤鸡一般,匆忙逃去。 堂倌见她要走,要紧追上去,口中直喊:“你别走!”然脚还没迈出一步,即听陶珩在身后道:“你快别追了!先来看看她吧,她被开水烫到了,你最好先去打一盆水来!” 那堂倌想起还有姜心月这茬,遂也不去管那野鸡了,连忙回身去看姜心月的情况,见她的手似乎被烫的很严重,心中焦急,怕出什么事,一时也顾不上什么,连忙打了一盆水过来。 姜心月且照着堂倌的指示做,放在水中浸了一会,比着方才是没那么灼痛,只手却红了一块。 陶珩见她的手没有好转,反而有严重的趋势,不免担心道:“手都红了,难免要起水泡,前面就有一家医馆,那是一个洋医所开,医术很好,你上那去看看吧。” 姜心月见他在关心自己,心里一高兴,反都要感激那婊子来了,面上却做出回绝,反道:“上医馆是要花钱的啊,我哪有那个闲钱去看洋医,正好我屋里就有药膏,与其上医馆,陶大少爷倒不如和我一同回去,帮我敷药。” 陶珩为着要不是自己,她也不会无端被开水烫到,觉得不应该拒绝,不如送她回去的好,遂说:“好。”只这一句,倒把姜心月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