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澜于砚》 第1章 仗毙与机遇 “拖出去,杖毙!” 承琊侯萧景和面色铁青,冰冷的五个字如同丧钟,在跪了一地的账房和管事头顶敲响。 被两名家丁拖行的是厨房采买的一个小管事,他已吓得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哭喊:“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小的冤枉——!” 院中鸦雀无声,只剩下躯体被拖行的摩擦声和渐行渐远的哀嚎,所有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里,府里谁不知道,侯爷近来因一笔巨额账目对不上而震怒,这时候撞上枪口,就是死路一条。 沈清澜将最后一件湿透的粗布衣裳拧干,费力地挂上院中那根摇摇欲坠的晾衣绳,初春的井水依旧冰冷刺骨,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指尖微微麻木,这具身体太过瘦弱,与她前世那个可以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的精算师躯体相比,简直不堪一击,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成为承琊侯府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已经一个月了,原主的记忆零零碎碎,只知家道中落,被亲人发卖,一个月以来,她从最初的震惊到如今的麻木,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制在了这副看似逆来顺受的躯壳之下。 但她的大脑从未停止运转。 生存,是当前唯一的要务。 “听说了吗?前头账房闹翻天了!”一个同样在浆洗的婆子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道,“侯爷发了好大的火,说账上亏空了一大笔银子,王大管事和几位账房先生都在里头挨训呢!” “可不是,我方才送水过去,隔着门都听见侯爷摔茶盏的声音了,吓死个人呐。”另一个婆子咂舌道,“说是库里等着支银子采买,结果账面做得漂亮,银子却对不上数哩。” 沈清澜手下动作未停,耳朵却微微一动。 账目亏空? 这一个月以来,她借着清扫院落、浆洗衣物的机会,并非只是埋头苦干,她听得最多的是各房丫鬟婆子们的闲言碎语,看得最多是她们丢弃的、写满了乱七八糟数字的废账页,职业本能让她在脑海中,默默为这座辉煌的承琊侯府搭建起了一个初步的财务模型。 她原本只想默默收集信息,为自己寻找一条或许能脱离眼下困境的出路,并未打算立刻介入。 但此刻,似乎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唉,这差事怕是难办了。”先前的婆子叹气,“听说侯爷限期三日,若再理不清,大家都倒霉哩。” 三日?沈清澜垂下眼帘,按照她模型的推演,这亏空绝非三日能理清的糊涂账,而那笔让侯爷震怒的亏空,在她看来,漏洞明显得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问题就出在几个月前采买的那批“辽东百年老山参”上,账面显示采买了二十支,每支作价一百五十两,共计三千两,但她综合各房零碎信息得知,老夫人寿辰时只用过五支赏人,库房记录却显示已出库十二支。这消耗速度不合常理。 更重要的是,她“偶然”听到库房老赵醉酒后抱怨,说那装山参的锦盒落了一层灰,根本没人动过,结合账房先生近几个月突然闹着要赎买城外良田的举动,一个监守自盗、虚报采购的模型在她脑中已然成型。 她深知风险与机遇并存,指出漏洞,可能会引来注意,也可能会引火烧身,继续沉默,或许安全,但不知何时才能挣脱这泥潭。 沈清澜深吸一口起。 一个念头占据了上风——她需要这块敲门砖,哪怕这块砖烫手。 她端起后院备好,晾得微温的茶水,步伐沉稳地走向了前院,这是给守在账房外的小厮们的。 账房外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几个小厮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里面源源传来还未停歇的争吵。“侯爷。” 账房先生抖着声音,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或许是....是库房记录不清,或是各房支取时未及时登记,容小人再仔细核对....” “核对?” 萧景和含怒道,“核对了一个月,就核对出个‘或许’?我看你们是打量我萧景和好欺!” 就在这时沈清澜端着茶盘走近,在将茶水递给一个小厮时,她像是被侯爷的怒斥惊吓到,手微微一抖,茶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门口几人都看了过来。 她适时地抬起苍白的小脸,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对着一个离她最近的账房学徒方向,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门内人听清的音量,怯生生地“提醒”道:“先、先生,奴婢...奴婢前日去库房帮李嬷嬷取燕窝,好像...好像看见装山参的那个紫檀木盒子..锁头都锈了,像是像是很久没打开过的样子。.” 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冷水滴入了滚油锅。 所有人都惊愕地转头,看向那个端着茶盘,身形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丫鬟。 账房先生猛地抬头,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沈澜清。 萧景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钉在她身上:“你说什么?进来说话!” 沈清澜似乎被这声厉喝和众人聚焦的目光吓到了,肩膀剧烈地一缩,端着茶盘的手抖得厉害,茶水在杯盏中晃荡。她小步挪进书房,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侯爷恕罪...奴...奴婢多嘴了,奴婢前几日去库房帮李嬷嬷取东西,只是...只是那日瞧得真切,那锁头锈得厉害,盒子上也全是灰,奴婢愚笨,想着既是金贵东西,怎会,怎会没人打理.....就,就胡乱猜的。” 她语无伦次,显得害怕极了,这番姿态,完美契合了一个胆小却因目睹异常而忍不住多嘴的底层丫鬟形象。 萧景和眼底闪过一丝极致的震惊,随即化为更深沉的审视,他盯着沈清澜,仿佛要透过她那副柔弱的外表,看穿她真正的意图,一个最低等的粗使丫鬟,竟然能注意到这种细节?还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 他压下心头的惊疑,沉声问道。 “奴婢叫清澜,在....在后院做杂事的。” 她依旧是一副受惊小兔的模样,声音带着颤音。 “粗使丫鬟.” 萧景和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复杂。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战战兢兢的账房和管事都退下,包括面色惨白、眼神怨毒的账房先生。书房里只剩下他和这个叫清澜的丫鬟。 “抬起头来。” 萧景和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沈清澜似乎挣扎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小脸,眼圈微微发红,眼神里充满了惶恐与不安,她依旧是一副受惊小兔的模样,但萧景和是何等人物,他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几乎完美的惶恐表演之下,是一双异常清澈、冷静,甚至在与他目光接触的瞬间,闪过一丝极快分析意味的眼睛。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粗使丫鬟该有的眼神! “你可知,若你所言不实,污蔑管事,是何下场?” 萧景和声音冰冷,带着警告。 沈清澜身体一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显得无比可怜:“奴婢,奴婢知道,奴婢不敢胡说....侯爷若不信,现在就可派人去库房查看那盒子..若..若盒子是新的,锁头是亮的,奴婢甘愿受罚……” 她这话,看似是赌咒发誓,实则将了账房先生一军。如果现在去看,盒子崭新,那她认罚;但如果盒子果然落灰锁锈,那账房先生的账目就大有文章! 萧景和深深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他心中念头飞转。这丫鬟,要么是天真懵懂撞大运,要么就是心机深沉,算准了时机来递刀,无论是哪一种,此刻,她提供的这个突破口,都至关重要。 “很好。”萧景和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清澜是吧?你很好。”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去后院杂事了。” 沈清澜适时地露出茫然和一丝微不可查的、仿佛绝处逢生的惊喜。 “就留在我书房外间,” 萧景和指了指外面那个堆放杂物和备用书籍的小隔间,“帮着我...‘看看’这些账本。”他倒要看看,这个看似柔弱不能自理的小丫鬟,肚子里到底藏着多少“偶然”和“胡乱猜想”。 沈清澜被安置在书房外间,这里原本是堆放杂物和备用书籍的角落,如今多了一张小几和一个蒲团。 府里上下很快传遍了消息:一个叫清澜的粗使丫鬟,因为"多嘴"指出了库房山参盒子的异常,竟被侯爷留在身边伺候笔墨,羡慕、嫉妒、猜疑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淹没,但沈清澜始终低眉顺眼,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这日午后,萧景和将一叠账册扔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既然你能看出山参盒子的异常,这些账册,你也''看看''。"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三日内,给我个说法。" 沈清澜怯怯地应了声"是",待萧景和转入内间,她才轻轻翻开账册。 这些是侯府近半年的总账,条目繁杂,数字密密麻麻。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在她眼中却是一条条清晰的数据流,她看得极快,指尖在纸页上轻轻划过,目光所及之处,数字自动在脑海中归类、计算,不需要算盘,不需要纸笔,她天生就对数字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行记录上停住。 "腊月初八,购辽东百年老山参二十支,支一百五十两,共三千两。" 这正是那笔有问题的采购,但她注意到的不是金额,而是旁边的批注:"入库,紫檀盒装,编号丙字柒至贰拾陆。" 她记得清楚,那日她在库房看到的紫檀盒,编号是"丙字柒"。如果按编号推算,这批山参应该装在七个盒子里,可她分明记得,库房里只有三个标着"丙"字编号的紫檀盒。 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快,但面上依旧平静。她继续往下看,很快又发现了几处异常: 同一家商行,同样的笔墨纸砚,在不同日期的采购价格竟相差三成;府中马料的消耗量与马匹数量明显不符;几位姨娘的月例银子发放记录与她们实际领用的数额对不上...... 这些看似零散的异常,在她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张清晰的脉络图。 第三天傍晚,沈清澜跪坐在小几前,用炭条在废纸背面画着什么。 萧景和从内间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瘦弱的少女蜷在蒲团上,专注地对着几张废纸写写画画。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看出什么了?"萧景和在她面前站定。 沈清澜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将废纸藏到身后,怯生生地抬头:"侯爷......" "拿来。"萧景和伸出手。 她犹豫了一下,才怯怯地将那几张纸递过去。 纸上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像是孩童的涂鸦。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中暗藏玄机:一条条箭头指向不同的名字,旁边标注着金额,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何意?" "奴婢...奴婢不识字,"她小声解释,"只能画些圈圈线线....这个圈是账房先生,"她指着一个标注着"大"字的圆圈,"这个圈是管事......" 在她怯生生的讲解下,一个惊人的真相逐渐浮现: 账房先生与大管事合谋,虚报采买,那批老山参实际只买了五支,却谎报二十支。 他们还与几家商行勾结,抬高物价,从中牟利,甚至挪用各房月例放印子钱。 每一条指控都有理有据,就连赃款的去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账房先生在城外新置的田产,大管事在赌坊欠下的债务...... 萧景和看着这些"圈圈线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立即命心腹按图索骥去查证,不过半日,所有证据一一吻合。 当夜,侯府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账房先生和大大管事被拿下,涉事的商铺被查封,萧景和雷厉风行,一举肃清了盘踞侯府多年的蛀虫, 侯府上下震动。所有人再看沈清澜时,目光都已不同。曾经的鄙夷和轻视,变成了敬畏与恐惧。没人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粗使丫鬟,竟有如此可怕的手段! 风波过后,萧景和再次审视着跪在面前的少女,她依旧是一副怯懦模样。 "你想要什么赏赐?"他问。 沈清澜怯怯地抬头,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奴婢.....奴婢想认字。" 这个回答出乎萧景和的意料。他以为她会要金银,或是更好的差事。 "为何?" "奴婢....奴婢想看懂账本,"她小声说,"以后就能更好地为侯爷分忧了。" 萧景和凝视她良久,忽然笑了,这一次,笑意抵达眼底。 "好,"他说,"从明日起,我让人教你认字。" 待沈清澜退下后,萧景和摩挲着那几张"圈圈线线",眼中闪过深思,这个清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她看似柔弱,实则心细如发;看似怯懦,却敢在关键时刻发声;看似懵懂,却有着惊人的洞察力。 他想起那日她指出山参盒子异常时的情景——那般恰到好处的"偶然",那般精准的"猜测".... 这真的只是一个粗使丫鬟能做到的吗? 第2章 金蝉脱壳 认字的机会对沈清澜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霖,她学得极快,不过月余,已经能流畅地阅读账本,这让教她的老账房都啧啧称奇,除此之外,沈清澜依旧每日在书房外间“看”账,时间过得充实而又不断地加深着潜在的问题。 她清楚知道,自己展现的能力已远超一个丫鬟该有的范畴,承琊侯萧景和看她的眼神,已从最初的探究,变成了彻底的审视与权衡。 这日深夜,书房内烛火摇曳。萧景和揉着眉心,听着心腹幕僚的密报,脸色阴沉。 “侯爷,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都转运盐使司那边倒了一批人,我们损失不小。陛下有意借此机会,在户部、漕运等关键衙门,新招揽一批身家清白、无党无派的‘孤臣’,用以平衡朝局,打破现有的.....”幕僚压低声音,“..僵局。” 萧景和冷哼一声:“陛下这是要培植只忠于他自己的刀子,我们的人,插不进去?” “难。陛下盯得紧,背景稍有不清,或与各方牵扯过深的,一律不用,反而是一些家世简单、颇有才干的新人,机会更大。” 萧景和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陛下想要孤臣,他何尝不需要一把藏在暗处、只为他所用的刀?这把刀必须足够锋利,能为他切开僵局,也必须足够“干净”,经得起查,更重要的是,这把刀的刀柄,必须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 一个身影悄然浮现在他脑海——粗使丫鬟,沈清澜。 一个身世清白,已被发卖为奴,过往可随意捏造,无依无靠,却能力卓绝的棋子,而且,是个女子,女子之身,是她最大的弱点,也是她最好掌控的把柄。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萧景和心中迅速成型。 就在萧景和思忖之际,后院却先闹了起来,侯夫人柳氏与得宠的赵姨娘因为掌家之权明争暗斗多年,此次账房清洗,牵连出不少后宅用度的糊涂账,更是给了双方攻讦的借口。 “夫人!您可得为妾身做主啊!”赵姨娘哭得梨花带雨,跪在侯夫人面前,“妾身协理采买胭脂水粉,历来账目清楚,可夫人非说妾身虚报了五十两银子,这、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侯夫人柳氏端坐上位,面色冷凝:“冤枉?账上白纸黑字写着‘上好南洋珍珠粉’十盒,每盒五两,可我核对库房,入库的只是寻常的扬州珠粉,市价不过百文一盒!这中间的差价,不是你吞了,难道还是银子自己长了腿跑了?” “定是底下人搞错了!或是账房记混了!夫人不能单凭账本就定妾身的罪啊!”赵姨娘抵死不认,她知道,一旦认下,不仅协理之权不保,在侯爷那里也会失分。 两人争执不下,连带几个管事妈妈也吵作一团,后宅一时乌烟瘴气,消息传到前院书房,萧景和本就因朝堂之事心烦,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一群蠢妇!眼皮子浅的东西!” 他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外间正安静整理旧档的沈清澜,心中一动。 “清澜。” 沈清澜闻声,立刻放下手中活计,垂首恭立:“侯爷。” “后院那笔胭脂水粉的糊涂账,你去看看,半个时辰内,给本侯理清楚。” 沈清澜微微一怔,随即应道:“是,侯爷。” 她来到后院花厅,侯夫人与赵姨娘见她来了,皆是一愣,面露不屑。一个粗使丫鬟,也配来过问后宅之事? 沈清澜忽视那些目光,只向侯夫人行了礼,然后要来了近三个月的胭脂水粉采买账册、库房入库记录,以及相关经手人的口供,她并不询问谁对谁错,只专注于那些数字和记录。 不过一刻钟,她便找到了关键。账册上记录的“南洋珍珠粉”采买时间,与库房记录一批贵重药材“血燕窝”的入库时间完全重合,且经手人是同一个——赵姨娘的心腹丫鬟。而市面上,恰好有一种手段,将普通珠粉混入少量燕窝碎末,冒充昂贵的南洋珍珠粉。 沈清澜没有直接指控,而是将时间线、经手人、物料关联以及市价对比,用最简单的符号列在地上,清晰明了地呈现在萧景和面前。 “侯爷,奴婢...愚见,问题可能出在‘货不对板’与‘经手人关联’上,具体如何,还需侯爷明察。” 萧景和只看了一眼,便心如明镜,他冷冷的目光扫过赵姨娘,后者顿时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一场闹剧,迅速平息。 经此一事,萧景和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此女心细如发,逻辑缜密,更难得的是懂得趋利避害,只陈述事实,不妄下结论,将决断权完全上交,这份心性和能力,放在后宅实在是暴殄天物。 几日后的傍晚,萧景和挥退左右,书房内只余他们二人,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账册,而是踱步到她面前,沉默良久:“清澜,你的本事,本侯见识了。”萧景和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大到让本侯惊喜,也大到让本侯.....难安。” 沈清澜心中警觉,立刻跪伏下去:“侯爷,奴婢只是会看些数字,绝无其他想法!” 萧景和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弄,“若他日,有人许你更高价码呢?若他日,你羽翼丰满呢?” 沈清澜抬起头,眼中已蓄了泪水,感到了生死一线的压力,她磕头下去道:“侯爷!奴婢微末之人,若无侯爷赏识,早已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侯爷于奴婢,有如再生父母!奴婢岂敢……岂敢忘恩负义!奴婢只求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愿凭此微末之技,报答侯爷知遇之恩!” 萧景和看着她伏在地上的单薄身影,眼神复杂变幻,良久,他缓缓道:“起来吧。” 沈清澜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本侯给你一条路,也是唯一的路。”萧景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府中西席先生病故,其远房侄儿‘沈砚’前来投奔,本侯见其聪慧,可荐其参加下月吏部杂流吏员选拔。”萧景和盯着她的眼睛,不容错辨她任何一丝情绪,“你,便是沈砚。” 女扮男装,考入朝堂!沈清澜心脏猛地一缩。 “侯爷,奴婢是女子之身,这....” “本侯既敢送你上去,自有手段替你周全。”萧景和打断她,语气自信,“但本侯的造化,不是白给的,你需立下血誓,此生此世,不得背叛本侯与承琊侯府,你荣,则侯府荣;你损,侯府亦不会为你陪葬。” “当你从侯府出去那一刻起,你‘沈砚’与我承琊侯府,便恩情两清,再无明面瓜葛。” 沈清澜微微一怔,随即恍然,这是要她以“孤臣”身份立足!” 萧景和继续道,语气带着深沉的算计:“陛下需要能臣,更需要孤臣,一个无根无基、与朝中各方势力毫无牵扯,只忠于皇事,只凭本事吃饭的孤臣,才能最快获得圣心,本侯会为你扫清身份障碍,予你起步之阶,而你,需在户部站稳脚跟,步步高升,成为陛下手中那把最快的刀,最准的秤。” 他微微前倾身子,压迫感十足:“唯有你位置够高,权力够大,未来对本侯,对侯府,才有真正的‘回报’,在此之前,你我形同陌路,非必要时,永不相见,你,可明白?” 沈清澜心脏狂跳,这对她来说,不仅是一条捷径,更是一套极其高明且深谋远虑的策略!萧景和要的不是一个随时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而是一个能在朝堂顶端与他遥相呼应、价值无可估量的政治盟友! 她没有丝毫犹豫,再次跪倒,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奴婢沈清澜,愿化名‘沈砚’,听从侯爷安排!必不负侯爷期许,以‘孤臣’之身,行忠君之事,他日若有所成,侯爷今日之恩,清澜没齿不忘!” 萧景和沉思地看着她,知道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大保证,挥挥手:“罢了,记住你今日之言。”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澜被秘密移至侯府最偏僻的一处院落。 萧景和派来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和一个曾混迹三教九流的门客。 老嬷嬷负责改造她的形貌,用特制的、略带青灰色的脂粉均匀涂抹脖颈、手背等裸露处,掩盖女子肌肤的细腻白皙,营造出少年人略带风霜的质感,用细布紧紧束胸,再穿上特意做旧、肩部稍垫、腰身放宽的青布长衫,模糊身体曲线,头发全部束起,戴上朴素的方巾。 而门客则负责教导她言行举止。如何压低声线,使其听起来清亮却不失少年感;如何迈步、拱手、行礼,摒弃女子的柔媚,展现少年的青涩与拘谨,甚至细致到吃饭、喝茶、走路的姿态,都必须从头学起。 “沈公子,记住,您现在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脊梁要挺直,眼神不能飘忽,也不能过于大胆直视贵人,要有点读书人的清高,又带着点家道中落的落魄和谨慎。”门客一遍遍纠正。 沈清澜学得极快,她强大的学习能力和意志力,很快,让“沈砚”的雏形便逐渐显现。镜子里的人,面色微黄,身形单薄,穿着半旧青衫,眼神低垂时带着怯懦,偶尔抬眼,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与锐利。 萧景和亲自来看过一次,围着改造后的沈清澜转了两圈,微微颔首:“形似了,神还差些。记住,你现在是‘沈砚’,父母双亡、略识文字、算学颇有天赋的破落书生,你的底气来自你的算学本事,而非其他,要谨言慎行,藏拙露巧,接下来我会找人教你必要的礼仪官话,熟悉户部文书,切记没有本侯的吩咐,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可让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需要什么,吩咐门外自有人安排。 “是,沈砚明白。” 这割裂,既是保护,也是她真正自由的开始。 第3章 初入户部 一个月后,吏部针对杂流吏员的考校在即。 化名为沈砚的沈清澜,此刻一身半旧青衫,混在等待入场的考生中,她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内心飞速盘算。 这一个月,她恶补了古代官话,礼仪和公文格式,将“沈砚”这个角色揣摩了无数遍。 进入考场,肃穆的气氛让人窒息,几名户部官员端坐上首,面无表情。 考题发下,珠算、账目核对、公文抄录,沈清澜扫了一眼,心里稍定,还算简单。 她心知既要出头,又不能太出头,刻意控制着速度,字体模仿着少年的稚拙,计算过程也写得“循规蹈矩”,只在最后一道关于粮仓周转的题目上,用了更清晰的表格法,略微显露了一丝不同。 考试过半,考场内只剩下算珠碰撞和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压抑的宁静,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像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让原本端坐的几位官员,几乎同时神色微变,腰背不自觉挺直了些,目光敬畏地向门口投去。 沈清澜也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玄色衣角,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迈入门槛。 此人并未穿着官袍,只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同色腰带,唯一的配饰是悬在一旁的绣春刀,刀鞘古朴,却无端散发着血腥气,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扫视过来,整个考场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让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 沈清澜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没见过他,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冷酷和权威。 主考官连忙起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陆指挥使,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陆听舟并未看那考官,目光依旧在考场内缓缓移动,最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那位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格外紧张的主事身上停顿了一瞬,而那主事,方才正好巡视过沈清澜的考案。 “无事。”他开口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路过,看看。” 仿佛真的只是看看,随即转身,便消失了。 沈清澜捏着笔的手指微微发凉,那道目光是巧合吗?承琊侯打点过的身份,不该有破绽的才对,她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答卷。 三日后放榜,“沈砚”之名高悬乙等次席,这是个足以让她进入户部核心部门,却又不会过于扎眼的成绩,一切恰到好处。 正当她准备按照流程等待分配时,一名小吏径直找到她:“你便是沈砚?金部曹度支司的崔主事要见你。” 金部度支司是户部真正的核心业务部门,沈清澜心头凛然——她终于要踏入这户部了,定了定神,跟上小吏。 金部衙署比她想象的更为繁忙,算盘声、书吏奔走声、官员低语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紧绷的秩序感。 沈清澜被引到曹郎中的值房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抬眼,心就沉了下去——崔主事下首的位置上,正是那个不久前,才在考场惊鸿一瞥的玄色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赶紧低头行礼:“学生沈砚,拜见曹大人。”顿了顿,含糊道,“见过大人。” 崔主事从一堆账册中抬起头,拿起旁边一张纸,开门见山道:这‘表格’是你画的?”这正是沈清澜考校时的那张草稿。 “回大人,是学生所画。”沈清澜模仿着男子声线,恭敬回答,曹弘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开口道:“你最后那道题,解法颇为新颖,“何处学来的?可是家学渊源?” 这个问题在沈清澜的预设里,“回大人,学生家道中落,父母早逝,那道题是自己胡乱想的,觉得将同类项归置一处,看起来清楚些,不易出错,并未系统学过算学,只是...只是自幼对数字敏感,喜欢自己琢磨些笨办法,让大人见笑了。” “笨办法?”曹弘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话语的真伪,随即从案头抽出一份卷宗,这是去岁江南东道部分州府的夏税数目,你看看,能看出什么?不用算盘,直接说。”他将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纸递了过来。 沈清澜接过纸,垂眼默算,屋里很静,她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片刻后道:“回大人,据纸上数目初步看,去岁江南东道所列七州夏税,实征总额比定额短少约一成半。其中,湖、杭二州短少尤甚,均超过两成。而短少部分,多集中在丝绢与茶税上。反之,田赋入库近乎足额,杂项则略有超出。” 曹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么快?而且精准地指出了地域和税种的问题!他身体微微前倾:“为何丝绢茶税短少这么多?”继续追问。 沈清澜斟酌着用词:“学生不敢妄断。仅从数字看,丝绢与茶税,易受年成、市价波动影响,亦或……在征收、转运环节损耗较大。而田赋关乎根基,历来征收最严,故而入库最足。” 她点到即止,绝不涉及任何具体的贪腐指控,只从客观可能性分析。 曹弘微微颔首,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不骄不躁,分析有理有据,且懂得分寸。 一直沉默的陆听舟,忽然轻轻放下了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场上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沈清澜脸上,只是那眼神没什么温度,“你看数字,只能看出这些?”他开口,声音平淡,“譬如,为何是湖、杭二州?为何同期,此二州的官仓俸米支出,账面却增加了半成?” 沈清澜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说的数据根本不在纸上,而且,他将夏税短少与官仓俸米支出增加联系起来……这背后的暗示,令人不寒而栗!这已不仅仅是税赋征收的问题,可能涉及到更深的、官仓与税赋之间的灰色勾连。 她稳住声音:“学生不知官仓支出,但若真如大人所说……或许地方有特殊情由需额外支用?又或者,账目归类时有偏差?” 清澜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表现出知道更多,但也不能显得太无知。她强迫自己冷静,迎上他的目光。。 “学生....学生不知官仓支出数据。若如大人所言,同期俸米支出增加..或许...或许地方有特殊情由,需额外支用?又或者...”她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又或者,账目记录之时,归类有所偏差?”她将问题引向技术性的“可能”,绝不沾染实质性的指控。 陆听舟盯着她,目光像能穿透人心:“反应尚可。” 四个字,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不再看她,转而对着曹弘淡淡道:“曹大人,金部既然得了人才,便好好用着。漕运那边压着的旧账,也该清一清了。” 曹弘连忙躬身:“下官明白,有劳指挥使费心。” 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沈清澜才感觉自己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与这样的人交谈,每一句都像一把软刀子,试图挑开她的皮下的伪装。 曹弘也松了口气,看向沈清澜的目光更加不同,能被陆指挥使亲自“考校”一句“反应尚可”的新人,可是凤毛麟角。 “沈砚,”曹弘语气和缓了许多,“你不错。从明日起,你便来金部报到,暂充书吏,先跟着主事整理漕运历年账册。那里积压甚多,你既对数字敏锐,便好好下番功夫。” 漕运账册!又是漕运?这显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否则也不会积压至今,沈清澜明白,这是机遇,也是巨大的挑战。她躬身应道:“是,学生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期望。” 而与此同时,离开户部衙门的陆听舟,翻身上马,对身旁跟随的锦衣卫千户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查查那个沈砚,承琊侯府举荐的。” 第二天,沈清澜早早到了金部档案房。主事姓王,是个面色疲惫的中年人,指着墙角堆成小山的账册:“那些都是,先按年份和漕运段整理出来。核对清楚,有问题的单独标记。” 她应了声,搬了最上面一册翻开。灰尘扑面而来,账目记得混乱不堪,数字潦草,还有大量涂改。 旁边一个老书吏斜眼看她:“新来的?劝你别太较真,这些都是烂账,对不完的。” 沈清澜微笑没说话,默默开始整理。她速度很快,眼睛扫过页面,大脑自动分类校验,不到半天,她面前已整齐摞好按年份和河段分好的册子,还单独放了一小叠用纸条标记出明显问题的。 王主事过来查看时愣了:“你...这就整理好了?” “只是初步分了下类。学生发现几处问题,”她抽出标记的那叠,“这三册同一年的漕粮数目,不同月份记载的船耗比例波动异常,不合常理。还有这三册,押运官兵津贴发放记录与人员名册对不上,有重复支取嫌疑。” 王主事接过翻看,越看越惊:“你半天就看完了这么多?还找出这些?” “学生只是记性尚可,对数字敏感些。” “岂止是敏感?”王主事喃喃,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你继续,重点核查这几处!” 傍晚散值时,王主事特意走过来,压低声音:“沈砚,你是有真本事的。不过漕运这摊水浑,有些事,心里有数就行,别太冒头。” 沈清澜明白这是好意:“谢主事提点,学生明白。” 她走出户部衙门,夕阳余晖落在身上,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不远处的街角,一个寻常打扮的汉子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转身没入人群,朝着锦衣卫衙门方向快步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澜彻底扎进了漕运账册的海洋里。 金部档案房几乎成了她的第二个住处。她不再满足于王主事最初指派的整理工作,而是主动将所有积压的漕运账册,按照年份、漕运段、物资种类进行了彻底的交叉索引。这个过程繁琐至极,其他书吏看了都摇头,私下说她是个“算痴”。 但她乐在其中,这些杂乱无章的陈年旧账,在她脑中逐渐构建起一个庞大而模糊的模型,她不需要完全理解每条账目背后的官场规则和人情世故,她只需要找到数字之间违背逻辑的关联。 “王主事,”这日午后,她抱着一摞标记好的册子找到正准备歇口气的王勤,“学生核对嘉宁十三至十五年,两淮盐课兑入漕运的折银记录,发现三年来总计有近五万两的折色银,账面记录是拨付给了沿途七个卫所,充作漕船护卫饷银。” 王勤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嗯,这流程没错。漕运护卫,历来由沿途卫所抽调兵丁,户部拨付饷银。” “流程是没错,”沈清澜将册子摊开,指着几处用炭条圈出的地方,“但学生比对了这七个卫所同期向兵部申领常规军饷的册档副本,发现其中有三个卫所,在申领军饷时,兵员数额远超他们报给户部、用于计算漕运护卫饷银的兵员数。差额...不小。” 王勤喝茶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茶杯,接过册子仔细看起来,眉头越皱越紧:“你的意思是....他们虚报了护卫兵员,多吃了空饷?” “学生不敢断言,”沈清澜语气平稳,“只是数字对不上。而且,这多出的兵员数额,恰好与他们报给兵部的、负责地方守备的兵员数有部分重叠,若按最保守的估算,仅这三个卫所,三年下来,多支取的漕运护卫银也在八千两以上。” 王勤倒吸一口凉气,八千两!这还只是三个卫所,三年!若是所有涉及漕运护卫的卫所都... 他看着沈清澜,眼神复杂,这少年来了不到半月,挖出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骇人,这些账目积压多年,不是没人看过,但谁能像他这样,不但能快速梳理混乱的原始数据,还能想到去调阅兵部的档案进行交叉验证? “沈砚啊,”王勤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告诫,“你很了不起。但这事,牵扯到卫所,已非单纯的账目问题,而是涉及军饷、涉及兵部...水深得很哪。” “学生明白,”沈清澜从善如流,“学生只负责厘清账目数字,将疑点呈报,如何处置,自有上官决断。” 王勤看着她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这少年,太清醒,也太懂得分寸。他挥挥手:“行了,这些册子先放我这。你继续吧,漕粮损耗那块,似乎也有些不清不楚。” “是。”沈清澜转身回到自己的角落,面色平静。 她当然知道水深,但她更知道,不把这水搅浑,如何能摸到大鱼?又如何能体现出她这个“孤臣”不可或缺的价值? 而与此同时,锦衣卫衙门内。 陆听舟看着案头关于“沈砚”的初步密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沈砚,年十七,滁州人士,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前来投奔承琊侯府远亲,承琊侯见其聪慧,举荐参加吏部考校....”千户汇报着,“身世看起来....很干净。” 陆听舟目光锐利:“太干净了,承琊侯萧景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乐善好施,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如此关照?” 他关注的,从来不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沈砚”本身,而是其背后的承琊侯府。萧景和此人,看似韬光养晦,实则野心不小,这个突然被侯爷力荐、身世清白得像一张白纸的“沈砚”,出现的时机竟然如此巧合,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古怪。 “去查,”陆听舟淡淡道,目光幽深,“重点查这个沈砚出现前后,承琊侯府的人员往来,以及……萧景和近期的所有动向,我要知道,他推出这颗棋子,究竟想在下怎样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