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遗恨》 第1章 青云 五月的东洛杨花落尽,道旁的梧桐树展开浓密绿荫,连成一片浓郁的翠盖,为这座千年古城添了几分暑气。 恰逢三年一度的青云大会召开在即,江湖为之震动。这由武林盟主镇北盟操持的盛事,美其名曰“选拔青年才俊”,一旦名登青云榜,不仅顷刻间扬名立万,更能获得镇北盟赐下的奇珍异宝,引得无数初出江湖的愣头青和世家子弟趋之若鹜。一时间,东洛城内龙蛇混杂,风起云涌。 南安街上人流如织,喧嚣鼎沸,多了不少新面孔,比往常喧闹了不少。各色人物穿梭其间,佩刀持剑的江湖客、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还有那看似寻常却眼神锐利的探子,共同交织成一幅生动的江湖画卷。而街尽头是东洛最负盛名的归去来兮楼。 归去来兮楼临水而建,楼前车马盈门络绎不绝,酒楼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一楼大堂里,堪称江湖百态的缩影。跑堂的吆喝声、碗碟碰撞声、各路豪客猜拳声热火朝天,竟是座无虚席。三五个彪形大汉围坐一桌,手边刀剑随意搁在桌案,唾沫横飞地讲着近日的江湖轶事。 店小二肩搭汗巾,托着滚烫的菜肴,在桌椅人缝之间闪转腾挪,步履生风,细看之下其步法精妙,只怕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三楼东南角临水雅间,靠窗的位置最为敞亮雅致,角落里一个身段玲珑的妙龄少女正拨弄着琵琶小调。萧奚然斜倚在软枕上,半阖着眼,指尖随着调子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突然,一道影子如游鱼般自水面极速掠来,便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似露珠轻坠于荷叶,清晰地落于栏杆上。紧接着珠帘“哗啦”一响,屋内之人尚未看清,一具高大伟岸的身影已然翻了进来。衣袍下摆处,依稀能看到几点未干的水痕。 顾长歌大剌剌进得屋来,随手将腰间那口不起眼的长刀解下,往软榻上随意一扔,彷佛那不是近日名震江湖的孤鸿,而是根烧火棍。他看都没看萧奚然一眼,一步跨到桌前,伸手便将桌上那只青玉酒壶捞起,拇指挑开胡塞,仰头便灌。 一壶饮尽,顾长歌将空壶抛回桌上,抬手不甚在意地用袖口一抹嘴角:“他奶奶个熊!老子跑前跑后满身臭汗,你小子倒是懂得享受!” “无相兄怎可如此粗俗,也不怕唐突了佳人。”萧奚然并无动作,只懒洋洋抬了抬手。那少女怀抱琵琶深深一福,悄然退出了房门。 “少在这里文绉绉掉书袋,老子可没这耐心。”顾长歌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耐。 “哦?看来是有所收获了?”萧奚然坐直身子,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 “都打听清楚了,这次青云榜的彩头都在秦岳那厮的卧房里。”顾长歌说着叹了口气,“这届青云大会的赛制诡异,强者恒强,想拿第一,只需一路赢下去。但要精准地卡在第三……” 他顿了顿,“要是不凑巧,只能偷了。” 萧奚然听得直皱眉,“你要在秦岳的内宅里偷?且不说外围重兵层层把手,便是你进得镇北盟了,又如何破得了''玉山主''的阵法?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我可不精。若是被发觉,莫不是又要像在焚影庭里那般杀进杀出?这可是武林至尊镇北盟,你可要与天下武林为敌?” “他娘的!”顾长歌苦笑道,“只能见机行事了。” ———— 三日后,青云台下,人头攒动。 台上二人交手已近尾声,凌厉的刀光一闪而过,倏然停在对手的喉前三寸。 胜负已分。 不等台下看客从这一刀的惊艳中回过神,一名身着镇北盟服饰、气度沉稳的青年男子已稳步上前,抡起鼓槌,朝一旁悬挂的铜锣猛地一击。 “铛!” 震耳的锣声裹挟着浑厚的内力,瞬间压制了全场的嘈杂。 “青城派流云剑柳庄阅,对阵,孤鸿刀顾长歌。顾长歌,胜!”声如洪钟,字字清晰,上万人的看台每个角落都听得分明。不少人面露惊诧,感慨此人内力之深。 有知情者低声向身边人透露:“此乃镇北盟展讯,是‘玉山主’手下得力干将,一身混元正气功看来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境。” 人群恍然,随即涌起更大骚动。 ————— 喧嚣与荣耀都被隔绝在那道薄纱之外。 高台之后,视野极佳,却异常安静。一道身影端坐在铺着雪白兽皮的宽椅中,锦衣层叠,华贵不凡,却不及他容色之万一。形貌昳丽,肤白近玉,眉眼如画,一种近乎逼人的绝艳在他周身流转,足以让任何初次见他之人目眩神迷。 正是江湖人称“玉山主”的苏持节。 他此刻正端着盏茶慢慢啜着,不经意地观察着场中众人,谁在藏拙,谁在卖弄,都清晰地倒映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瞳仁里。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在他唇角稍纵即逝。 随即,他微微侧首,对侍立在阴影中的那人轻声吩咐,“去查查那个顾长歌。”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顾长歌赢了比试,礼节性地一拱手,头也不回地跳下台来。几个利落闪身,人已如游鱼般滑进萧奚然所在的雅致隔间,将外界的探究目光尽数隔绝。 “啧”萧奚然将早已备好的酒盏推过去,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无相兄好快的刀,好硬的心肠。那青城派的柳姑娘好歹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你多演上几招,全了人家颜面,也让我多饱些眼福,岂不两全其美?这般不懂怜香惜玉,活该至今孤家寡人。” 顾长歌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充耳不闻,全当他在放屁,“这小女子的剑法实在太差了点,真不知道''流云剑''称号怎么得来的。已喂了她不少招式,谁耐烦陪她过家家!” “你这回算是在武林中公开露面了,只怕刚刚的比试已落入不少有心人的眼里。若不藏着掖着点,纵使你再是个奇才怪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如若有人存心利用,以你这一根筋的性子,上赶着给人送钱还不知道呢。” “三郎,我何时不知你比那六十老妪还要聒噪?” 二人皆为当世一流高手,嘴上互相拆台,耳目却将周遭声浪尽数捕捉。无需刻意凝神,十几米内寻常武夫的窃窃私语,与在他们耳边说话也无甚分别。 “……要说这‘玉山主’苏持节,想当年也是堂堂天下第一山庄少庄主,名字倒是风雅,持节守正?呵,谁不知道他是靠什么爬上秦盟主榻边的……”一个充满鄙夷的声音隐隐传来。 “嘘!小声些!不要命了?”同伴急忙制止,“人家如今可是盟主跟前第一红人,执掌本届青云大会!” “还不是秦盟主一句话的事?兔儿爷一个,有几分真才实学,名不副实……”不堪的议论断断续续,带着下作的揣测和调笑。 萧奚然晃了晃酒盏,轻笑一声,“呵!世上多的是嚼舌根的蠢货。能在秦岳那样的人身边站稳脚跟,岂会是简单角色?这位''玉山主''可不是只会倚在男人怀里撒娇的花瓶……” 顾长歌听得津津有味,不禁啧啧称奇,本该是极其隐秘的轶事竟能在坊间处处传诵。 他凝聚目力,视线隔着雅间垂落的竹帘,穿透数十米的喧嚣,投向薄纱之后的那人。纱幔之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那人落座于苏持节左下首。看身量,应当是个女子,却做一身男装打扮。 宽大的白袍,更显得骨架纤细地惊人,彷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从座上带走。青丝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除却手上握着的那柄比寻常折扇更显小巧精致的檀香扇,周身再无半点配饰,低调地与这锦绣高台格格不入,反而勾勒出难以言喻的清冷风骨。 苏持节朝着这女子慵懒地倚坐着,姿态完美得如同玉雕。 她坐姿端正,正微微侧首听着苏持节说话,搁在膝上的手不经意间一下又一下轻轻点着扇柄。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氛围。 看这情形,绝非泛泛之交。 隔着这段距离和薄纱,顾长歌看不清二人面上表情。他将内力灌注于双耳凝神细听,试图从周遭的嘈杂中剥离出高台后的对话,捕捉到一些被风撕碎的只言片语。 “……阿识……身子如何?”这是苏持节的声音,语调格外温和。 紧接着,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无妨……劳挂心。” 稍后,一个稍微清晰的词,穿透了喧嚣,落入顾长歌的耳中,“……《烬天录》……” 顾长歌收回目光,先前听八卦的轻松心情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镇而重之的审慎。转头看到萧奚然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惊讶,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 “如若我没猜错,她应是栖梧山拂云宗——沈乐遗。”萧奚然缓缓张嘴,一字一句地说道。 大纲简介没来得及细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青云 第2章 夜探 薄纱之内,茶香袅袅。 沈乐遗刚压下喉间一丝翻涌的痒意,抬起眼,正对上苏持节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旧疾而已,并无大碍,劳玉山主挂怀。”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苏持节微微颔首,修长如玉的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杯边缘,釉色与指尖相印,更显其色。 “这次你来的正好。”他语气舒缓,带着惯有的慵懒,“底下人刚进了新上的茶叶,这等时鲜玩意儿,非这五月天尝不到真味。往年就算快马加鞭送去江南,到了你手上,也终究不是那个味了。”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东洛的毛尖,虽比不上咱们江南的雨前龙井清冽,倒也另有一番醇厚风味。只可惜你胃寒,受不得刺激。”言语间似有惋惜,“不过,带回去赏给底下人,也是极好的。” 又道:“今日给你备的是温养的牡丹花茶,你且喝着……若是不喜,我再着人换过。” “多谢玉山主。”沈乐遗迎着他的目光,眼底似有暖意一掠而过。 “都这些年了,还是这般拘着礼数。”苏持节轻轻摇了摇头,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客气什么。我虽嗜茶,可盟主素不喜这些风雅细物,一人独饮,终究寂寞,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二人又低声谈了些庶务与宗门往来,杯中茶水渐凉。 沈乐遗搁下手中那柄小巧的檀香扇,神色端凝,正色道,“我此次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哦?”苏持节眉梢微挑,她从未主动开口求过什么。 “此次,是为《烬天录》而来。” “《烬天录》?”苏持节原本慵懒倚靠的身形微微坐直了些,“可是此次青云大会,三席的榜前嘉赏?” “正是。” 苏持节指尖在杯沿停顿,沉吟片刻,缓声道:“若早知你对这《烬天录》有意,我必当为你留下。只是如今青云嘉赏已公诸天下,众目睽睽,怕是不好再更易章程。” 他语速略缓,复又笑道,“大不了,换个更好的便是。这届参会之人,多是冲榜首榜次的‘冷月刀’与‘凝气玉’而来。《烬天录》虽是绝世之物,然正道人士即便得了,也难以修炼,徒增烦恼。” 《烬天录》——此名号一出,足以令老一辈江湖人士闻之色变。它乃三十年前,那位以一己之力搅得江湖血雨腥风的魔教教主“血手修罗”萧烬,所遗留下的绝世魔功。 秘籍中所载心法霸道诡谲,行功路线迥异于中原武学,被正道人士视作为不容于世的异端邪说,绝不敢沾染分毫。然而,其威力却惊世骇俗,若有修成者必跻身绝世高手之列。正因如此,它也成了无数魔教巨擘梦寐以求的至宝。 然此功修炼条件极为苛刻,修炼者需兼具万年难遇的阴寒体质和坚如磐石的强韧心脉,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妄自修炼者,必遭反噬,轻则经脉尽断,重则爆体而亡。 自萧烬后,数十年来,江湖上唯一练成此功的,唯有昔年的魔教左使“血手魔君”沙霍林。然沙霍林此人,亦绝迹江湖多年。 “我并非欲求取秘籍。”沈乐遗轻轻摇头,“此番只求借阅《烬天录》一观。若得玉山主首肯,青云大会谢幕前,必定完璧归赵。” 苏持节闻言笑道,语意温和,并未过问缘由,“此等小事,何须你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跑这一趟?飞鸽传书过来,我让人誊抄一份,快马加鞭送去拂云宗就是了。” 沈乐遗躬了躬身,姿态依旧恭谨,“礼不可废。多年来,承蒙玉山主照拂,乐遗心中感念,不敢因私废公,更不敢失了礼数。” ——— 隔间内,顾长歌浓眉紧锁,“沈乐遗?她要《烬天录》做甚?等等……你竟识得她?” “论起来,我萧家和她拂云宗倒还有段渊源。”萧奚然面上惯有的戏谑之色已然收起。 “哦?什么渊源?快说,快说!” “若非十八年前沈伯父骤然离世,现下……她已是我二嫂。”提及早逝的二哥,萧奚然语气低沉,面露落寞之色,“说到底,是我萧家……对不住她。” 栖梧山拂云宗上任宗主沈墨,家传绝学一双“拂云掌”使得出神入化,年少成名,二十多年前在江湖上就罕有敌手,江湖人称“素手擎天”,论功力威望尚在当今武林盟主秦岳之上。 彼时的拂云宗人丁兴旺,高手如云,声势浩大,除却雄踞北方的镇北盟,唯有那如日中天的天下第一山庄可与之比肩。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十八年前,正值盛年的沈墨突然离世,宗门支柱崩塌,只留下一个年仅四岁孤女。 天下武林,对拂云宗积累多年的财帛与那传说中的秘库早已虎视眈眈,先前只因忌惮沈墨通天修为不敢轻举妄动。自沈墨死后,各路宵小、乃至一些名门大派,无不伺机而动,巴不得随时撕下一块肉来。拂云宗强敌环伺,风雨飘摇,宗门中人无不活的战战兢兢。 而谁又能料到,没过多久,那与拂云宗齐名的天下第一山庄,竟也在一夕之间遭遇莫名浩劫,彻底覆灭。江湖势力由此重新洗牌,群雄并起,诸多新兴门派如雨后春笋冒出。 话说沈墨留下的孤女,便是如今的沈乐遗。她自生下来便身中奇毒,自幼体弱多病,朝不保夕。沈墨在世时,为爱女延请天下名医,只吊住她一线生机。因这剧毒的缘故,沈乐遗身为一宗之主却因先天经脉阻塞,丹田如漏,根本无法修习内力。可怜“素手擎天”沈墨一双拂云掌傲绝江湖,其后人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沈乐遗这些年几度生死,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界,全凭名贵药物支撑,竟也硬生生地熬到二十余岁。 沈墨死后,沈乐遗以稚龄继任宗主之位,主幼而国疑,拂云宗内外大权,自此便逐渐落入沈家旁支沈印手中,即是如今的拂云宗大供奉。然沈印之才德武功远不及沈墨,武功平平,难以服众,更兼外忧内患不断,拂云宗早已失去往日光辉,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为了延续拂云宗嫡系正统血脉,自沈乐遗及笄起,大供奉沈印便源源不断地搜罗各地俊美少年,送入宗主房中伺候,只为了能让沈乐遗早日诞下一儿半女,延续沈家香火,稳住宗门人心。许是沈乐遗的身体过于孱弱,这些年来,始终未听闻沈家后嗣诞生的消息。 拂云宗的这些窘迫之事,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明面上,各方或许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不至于多言,然背地里却没有不讥笑嘲讽的。 只是,拂云宗与停云楼萧家竟有如此旧谊,倒是无人知晓。 “沈伯父只得此独女,偏又身中奇毒,无法习武自保,自是如护易碎琉璃,早早地为她打算。沈伯父在世时,一直与家父交好,家父膝下有三子,于是两家便商议,让我二哥入赘沈家,待沈乐遗及笄便完婚。此事当年并未对外公布,故江湖中无人知晓。谁承想……沈伯父去得那般突然,拂云宗转眼岌岌可危,父亲……为保萧家周全,不受牵连,这桩婚事便也只能就此作罢。” 萧奚然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如今我二哥也已……罢了,不提也罢。只是,沈乐遗向来深居简出,此次居然为了《烬天录》亲赴东洛。这却是为何?” 顾长歌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哼道,“管他什么缘故!拂云宗总比镇北盟好闯!老子可算不用再比劳什子的青云大会了!” 萧奚然愕然,急道:“莫要冲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可别看轻了拂云宗。近些年,拂云宗背靠镇北盟,得秦盟主庇佑,旁人不明就里,只道是走了运道。我约莫知晓一二,全凭这位沈宗主的手段。纵是她半点武学根基也无,若真有心思,单凭这分谋算也能搅一搅江湖棋局。” ———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顾长歌如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潜入沈乐遗下榻的寓所。他自恃轻功卓绝,踏雪无痕,行动间未泄半分气息。 指尖轻轻推开虚掩的窗棂,身形一缩便滑了进去,无声落地。双脚刚踏入室内地面,一股浓烈而苦涩的中草药味便扑面而来,这味道彷佛已浸透了房间的每一寸,无声昭示着主人长久以来与病榻汤药为伴的日常。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迅速打量四周。房间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堪称朴素,与一宗之主的身份毫不相衬。一张绘着淡雅水墨的屏风隔出内外,屏风后是宽大的书案,其上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类书籍、账册与信函,唯有中间一小块地方被清理出来,摆放着笔墨纸砚,砚中墨迹未干,像是主人刚刚还在此伏案提笔。 顾长歌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书案,手指如飞,极快而又极轻地翻动那些书册。没有,都不是。 《烬天录》不在此处。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房间内侧,那张笼罩在阴影里的雕木花床。 第3章 失算 厚重的床幔如夜色凝成的帷幕,垂落得严严实实,隔绝出一方隐秘。幔帐之后,隐隐勾勒出一道侧卧的、纤细单薄身影,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静默地融于这片死寂,透着一股令人心慌的脆弱。 就在顾长歌凝神探查、心念微动的刹那,那幔帐后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 “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彷佛源于肺腑最深处的呛咳声,猛地从床幔后传来。声音破碎而痛苦,带着嘶哑气音,一声重过一声,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生生咳出来一般。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尤为刺耳和揪心。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持续了数十息,方才渐渐力竭歇下。幔帐内,传来几声沉重得带着痛苦颤音的喘息,显然刚才那一阵已耗尽了那人全部的气力。 顾长歌本欲趁沈乐遗沉睡之际,上前探查一番。现下看来她被咳症搅醒,已然失了暗中探查的良机。他心有不甘,五指微微收紧成拳,最终仍是强压下念头,正欲如同来时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然而,就在他气息转换、身形将动未动之际—— “咔嚓。” 一声极轻微、却绝不属于这间卧房的脆响,自身后书案内侧的阴影里响起。声音之细,如枯枝被积雪压断,但在顾长歌这等高手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是机关! 他心头一凛,万万没想到,在这看似不设防的朴素卧房之内,竟布有如此精巧隐蔽的声簧。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床幔内原本那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骤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嗤!”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 顾长歌反应已是极快,闻声瞬间,体内真气本能运转,拧身便欲闪避。但他终究是大意了,全然未将这位病骨支离的年轻宗主视为威胁,动作便慢了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一抹乌光快得超乎他的意料,并非直射要害,而是预判了他闪避的方位,精准地没入了他左肩井穴附近! “呃!” 一股酸麻瞬间炸开,如同冰刺般迅速蔓延至半边身子。他试图提起内力,却发现经脉滞涩,内力如泥牛入海。 “散元针……”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这是江湖上专破内家真气的阴损暗器。 顾长歌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散元针的毒性如冰线般在经脉中飞速游走,让他连抬臂都觉困难。他勉力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床榻方向,自己竟会栽在这种地方? 床幔被一只握着素面檀香扇、苍白消瘦的手缓缓掀开一角,沈乐遗支撑着坐起,单薄的中衣更衬得她形销骨立。长发如墨披散肩头,面容在清冷月光下更显虚弱,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寒潭,不见半分睡意与惊惶,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她微微喘息着,先前剧烈的咳嗽让她眼尾泛红,沁出点点泪光在长睫上凝成细微的湿意,更添几分破碎之感。 顾长歌暗中急运玄功,试图逼出毒素,却发现那毒性古怪异常,不仅散去了内力,更令他四肢百骸僵直麻木,半边身躯已无知觉,连维持单膝跪地都需耗费极大意志,细密冷汗顷刻布满额角,全凭多年苦修的强韧意志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他看见沈乐遗微微蹙眉,似乎对他的顽强抵抗有些不耐,抑或只是单纯不愿再耗费时间。只见她手腕一沉,那柄小巧的檀香扇扇头微抬,正对着他所在的方向。 “嗤!” 又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声响起。 第二枚散元针精准无误地没入他右肩。这一次,针上所附的力道更为巧妙阴柔,并非纯粹的刺痛,而是一股瞬间爆开、席卷全身的强烈酸软与无力。 顾长歌眼前一黑,强提的最后一口气瞬间溃散。他闷哼一声,支撑着身体的最后力量也被抽走,整个人如同被斩断的巨木,轰然向前倒去。 “家主!” 几乎在他倒地的同时,房门被猛地撞开,两道矫健的身影率先抢入,是沈乐遗身边那对沉默寡言的武婢。紧随其后的,是几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拂云宗下属。 无需沈乐遗多言,几人动作迅捷如风,配合默契,显然是应对惯了此类场面。特制的浸油牛筋绳迅速缠绕上顾长歌的手脚,打了数个江湖上专用于困缚内家高手的繁琐死结,确保他即便内力恢复些许,也极难凭借蛮力挣脱。 顾长歌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即便如烂泥般瘫倒在地,意识却因强烈的愤怒和屈辱而异常清醒,一双锐目如被逼至绝境的孤狼,死死盯在床榻上那道身影。 沈乐遗已由武婢搀扶起身,披上了一件月白的织锦外衫。她感受到了顾长歌那两道几乎要化为实质、充满不甘的视线,似乎觉得这双眼睛过于锐利,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碍眼,也……格外危险,遂吩咐道:“蒙上。” 一名下属立刻领命,取出一方厚实的黑布,动作利落地缠绕数圈,将顾长歌那双写满了桀骜的眼睛,彻底封挡在无尽的黑暗之后。 这是顾长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明明因剧烈的咳嗽显得虚弱微哑,尾音却带着江南水乡浸润出的软糯调子,听在耳中,竟让人心里无端泛起一丝异样的麻痒。愣神间,眼睛已被蒙了个严严实实,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沈乐遗握着檀香扇的纤白手指,以及她垂眸望来时,那双深潭古井般的眼中,一闪而过、近乎怜悯的冷漠。 视觉被剥夺的瞬间,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清晰。杂乱的脚步声恭敬退去,房门被轻声合上。室内除了沈乐遗略显急促、带着喘息的呼吸声,便只剩下两道气息明显更为绵长沉稳的存在,应是留下的武婢。 “咚”、“咚”两声膝盖郑重落地的闷响。 “属下失察,致使外人潜入,惊扰家主,请家主责罚!”两道女声几乎重叠,语气带着自责与坚定。 顾长歌于心中冷笑,此番若非自己大意,就凭这两个婢子,焉能发现他的行踪? 回应她们的,却是一阵压抑的、令人揪心的低咳,彷佛牵动着五脏六腑。 过了好几息,沈乐遗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气息明显不稳,语调却是沉淀后的平和,“起来吧,此人……内力深不可测,已臻一流之境,非尔等所能及。” “咳……” 她又轻咳了一声,再开口时,气息微弱,语气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倦意,然而带着一种清晰、不容置疑的力度:“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孤鸿刀……顾大侠。” 她的询问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洞悉了一切。 被她一语道破身份,黑暗中,顾长歌颈侧的肌肉猛地绷紧,牙关下意识咬合,脸上有些发烫,心里霍霍狂跳,“你……如何知道的?” 沈乐遗并未作答,反而轻声问道:“顾大侠夤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顾长歌偏过头,梗着脖子,下颌线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此刻,唯一能够维持摇摇欲坠的尊严只有沉默。 他将一边脸颊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试图借那寒意驱散一些体内的麻木。心中叫娘不止,胸腔里涌上一股大意的懊悔,缚在身后的手指死死地抠进了掌心,企图用这细微的痛楚刺激逐渐涣散的意志。 脚步声靠近,顾长歌的身体被人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起。 他浑身肌肉瞬间戒备绷紧,脚尖无意识地死死抵住地面,彷佛下一秒就要暴起反击,尽管此刻连站立都要靠人架着。 然而,预想中的严刑拷打并未降临。 他只听到她淡而倦的声音轻轻传来,如同一声叹息,“罢了。带下去,好生看管。” 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未待反应,他便被人粗暴地拖拽着,向外踉跄而去。他头颅微垂,竭力扩张耳力,捕捉周遭一切声响,在心底飞速勾勒着路径与方位。 沈乐遗的声音再次飘来,“每隔半个时辰给他补一针。” 顾长歌被强行架着的身体猛地一僵。完了!他在心底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哀嚎。这拂云宗,这沈乐遗……远非传闻中那般简单。奶奶个熊,这回当真是阴沟里翻大船,栽了个彻彻底底! 翌日清晨,晨曦微露,便有下人来报,“家主,停云楼萧三公子在外递了拜帖,求见家主。” 寒霜正服侍沈乐遗用早膳,闻言秀眉不由蹙起,低声道:“拂云宗与停云楼多年已无往来,此刻萧三公子怎会专程来访?” 多年前,萧家单方面退亲后,两家自此断了往来。唯一的交集,便是四年前萧家二公子萧奚晏暴毙身亡,沈乐遗依着旧日礼数,亲自前往灵前上了一炷香,仅此而已。 沈乐遗执匙的手微微一顿,眼睫未抬,淡淡说道,“你忘了,柴房里还光着的那位?” 第4章 陈情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惬意透过窗棂,浅浅映在沈乐遗略显苍白的脸上。她端坐于主位,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素面檀香扇冰凉的竹骨,好似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岁月。 萧奚然被素雪引进来时,第一眼就瞧见了那柄扇子。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心头如被细针轻轻一刺。那把扇子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父亲当年亲手打磨,赠与沈乐遗,作为二哥萧奚晏的定亲信物。 二哥……想到那位风姿清逸、宽和通透的兄长,萧奚然骤然心里一痛。 沈乐遗的目光,也落在萧奚然手中那柄名为“寒竹吟”的折扇上。扇骨乃昔年其父沈墨亲手所选上好湘妃竹所制,竹节匀称,包浆温润,曾被萧奚晏珍爱异常,常年随身。 她握着檀香扇的指尖微微发凉,彷佛又看到了父亲眉眼温和、含笑注视的模样。如今,制扇之人与执扇之人皆已故去,物是人非,“寒竹吟”却到了萧家三郎手中。 萧奚然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率先开口,“沈宗主。”他拱手,执礼甚恭。 沈乐遗心中无声叹了一口气,“即便拂云宗与停云楼联姻未成,你我两家,也不至于生分至此。三郎,从前你萧家上下,都唤我‘阿识’。” 萧奚然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只垂眸盯着地面,言辞间带着几分踯躅:“这门亲事……” “当年两家各有难处,退亲之事,萧叔叔早已亲自与我分说清楚。”沈乐遗语气淡然,如叙寻常,“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倒是此次青云大会,于停云楼而言甚是敏感,三郎怎会在此时登门拜访?” 青云大会三席之赏《烬天录》,出自“血手修罗”萧烬。江湖中无人不晓,三十年前的萧烬,本是停云楼惊才绝艳的少楼主,谁知后来竟自甘堕落,血洗师门,投身魔教,凭此邪功造下无数杀孽。 想当年停云楼剑法超绝,名动四海,何等风光!可惜自出了萧烬这个叛徒,从此一蹶不振,声名也一落千丈,再难恢复昔日荣光。 也正因如此,此番青云大会,停云楼自是无颜参加。即便萧奚然暗中前来,也只隐于隔间观望,并未正式露面。 如今,这位萧家最是风流不羁的三公子,竟会在青云大会此等敏感时期,如此郑重地登门递帖? 萧奚然沉默了许久,只垂眸盯着地面,似在反复斟酌词句,难以启齿。 沉默中,沈乐遗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轻声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三郎,是为顾大侠而来。” 萧奚然猛地抬头,心中暗叫厉害,面上只得讪讪一笑,“你……你都知道了?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阿识你。”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沈乐遗的声音依旧平静。 “无相兄……哦不,长歌他,算是我师叔。”萧奚然心念电转,不知道沈乐遗究竟了解到何等程度,试探着开口。 “他是使刀的,停云楼何时弃剑改刀了?”沈乐遗挑眉喟然道。 萧奚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吐露实情:“他是我外祖的弟子,是我母亲的小师弟。我二人此番冒昧之举,实是为了……十六年前那桩旧案……” 沈乐遗闻言心下一凛,观他神情悲切恳挚,知其所言非虚,直接吩咐左右,“请顾大侠。” 却说那十六载春秋轮转,江湖代有才人出,各路英豪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有一段埋没的旧案,如附骨之疽,刻在顾、萧二人心头。 顾长歌自幼被隐居山林的得道高僧远山大师收养,授以根基。远山大师本是萧奚然外祖,早已看破红尘,不问世事。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十六年前的一个雨夜,惨祸骤临。远山大师及其前来探视的女儿(即萧奚然之母),竟双双毙命于禅林之中。凶手手段残忍酷烈,令人发指,二人周身经脉尽碎,心脉如被烈焰焚灼,肤现诡异的赤红莲纹。这正是那早已失传的魔功《烬天录》中的招式——“余烬红莲”。 万幸的是,远山大师在遇害前似有所感,已将年幼的顾长歌送至挚友穆云荒处。穆云荒乃江湖退隐多年的神秘刀客,其修为深不可测,见故人遗孤,心生怜悯,遂将一身惊世骇俗的绝世刀法倾囊相授。 自此,顾长歌便跟着这位新师父,在人迹罕至的绝峰之巅,日复一日地磨砺着他的刀与心,直至艺成下山,锋芒初露。 而萧奚然,一夕之间,外租与母亲皆亡。他与顾长歌,一个背负血亲之痛,一个承载师恩之仇,立誓要手刃那共同的仇人。 自魔头萧烬之后,数十年来,江湖上唯一被公认练成《烬天录》的,唯有昔年的魔教左使“血手魔君”沙霍林。然,此人亦如人间蒸发,多年来销声匿迹,寻无可寻。 仇人渺茫,前路彷佛已绝。 便在此时,风云再起。《烬天录》重出江湖。镇北盟竟将此魔功置于青云榜三甲之赏!此讯如星火坠入荒原,瞬间点燃了顾长歌和萧奚然心中的希望。 既然一时之间寻不到那沙霍林,便先拿下这本魔功,或可从中窥得此魔功的运转法门与破解关键,觅得仇人踪迹。 于是,本对青云榜虚名不屑一顾的顾长歌,为这不得不为之事,毅然提刀入局。而萧奚然则隐于幕后,为他策应周全,打点消息。 一场围绕《烬天录》的暗潮,就此汹涌而起,殊不知,这究竟是复仇的序幕,还是另一个更大漩涡的开端……而沈乐遗机缘巧合下被卷入这场纷争,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因拂云宗和停云楼往日的姻亲关系,十六年前这场祸事,沈乐遗也曾耳闻,却只知大概。此时听萧奚然细细说起过往惨状,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总会温柔唤她“阿识”的萧夫人,笑着往她手里塞蜜饯糕点的模样,心头泛起细密而绵长的酸涩。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窗外隐约传来市井声。 就在此时,帘栊被猛地掀开,顾长歌大步走了进来,显然已在外面站了片刻。他脸色绷得极紧,胸口微微起伏,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羁与疏狂的眼眸,此刻深沉得吓人,彷佛有暗流在深处汹涌翻腾。 萧奚然叙述的往事,一字一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口。十六年前那场血腥、模糊的惨剧,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在眼前重现。 他目光扫过屋内,恰好捕捉到沈乐遗眼中那一闪而逝、未来得及收敛的感伤。像一滴温水,意外地落在他翻涌着仇恨与怒火的心湖,激起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涟漪。 沈乐遗垂着的眼眸,长睫如蝶翼般颤动,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握着檀香扇的指节动了一下,那细微的感怀似薄雾被风吹散,瞬间从她身上剥离得干干净净。 再抬眼时,她的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彷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容,不过是顾长歌气血上涌时产生的错觉,“顾大侠来了……”她的声音平稳无波。 顾长歌大步踏前,靴底在青砖上沉闷地发出声响。他全然不顾昨日被擒受缚的狼狈,对着端坐的沈乐遗,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去,一揖到底,竟是行了个大礼,脊背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头颅低垂,脖颈因用力显出僵硬的线条,声音带着一丝字字清晰的干涩:“沈宗主!昨夜……是顾某狂妄失礼,唐突了宗主!顾某在此……郑重赔罪!” 这一揖,他维持了数息,仍不起身。 沈乐遗缓缓抬起手,那只苍白纤细但能执掌一宗事务的手,轻轻虚扶在他紧绷的小臂之下,“顾大侠,请起。” 顾长歌顺着那细微的力道直起身,目光下意识地追寻而去,恰好撞上她唇边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只觉得呼吸一窒,那抹昙花一现的笑意,好似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她眉宇间的病弱与淡漠,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光华。 他怔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声响远去,竟忘了反应,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般呆立不动。 直到腰间被一记不轻不重的指节捅了一下,萧奚然带着几分无奈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无相!” 顾长歌猛地回神,胸腔里那颗停滞的心脏彷佛这才开始狂跳,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他慌忙移开视线,下意识挺直了脊梁,试图掩盖方才那片刻的失态。 回过神后,顾长歌突然想起还有未尽之言。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不羁七分锐利的眼睛,此刻灼灼如火,紧紧锁住沈乐遗,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孤注一掷的恳切。 “顾某深知,此请强人所难,更无颜开口。但那《烬天录》……”他话音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彷佛压下翻涌的气血,“关乎十六年前的血案,关于恩师与师姐枉死的真相!顾某……恳请沈宗主,念在逝者冤屈,念在……拂云宗与停云楼旧日情分,允顾某誊录一份秘籍!” 他双手紧握,微微颤抖,全然不见昨夜那般桀骜不驯,“顾某愿以性命立誓,此秘籍只用作追查真凶,绝不用以为祸江湖!事成之后,顾某……听凭沈宗主发落,绝无怨言!” 萧奚然见状,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与顾长歌并肩而立。他神情肃穆,撩起衣摆,竟是朝沈乐遗单膝触地,行了一个极重的大礼,“沈宗主,若能允准……奚然,欠拂云宗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但有驱策,必倾力以赴!” 第5章 客卿 沈乐遗沉默了片刻,“《烬天录》关系重大,非我一人可决断。”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轻缓,却透着一股审慎,“此事须得请示过''玉山主'',方能定夺。” 她话语微顿,视线如羽毛般,最终落在顾长歌身上。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地道,“若''玉山主''应允,我拂云宗亦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瘦削的腕骨。 “顾大侠武功卓绝,我拂云宗式微,常感力不从心。”她的话语诚恳,不带丝毫逼迫,“故而,在下恳请顾大侠,以客卿身份,入我拂云宗三年。” “三年之内,无需时刻留守,只在宗门遭遇危难时,施以援手即可。”她看着顾长歌,继续平静地道,“以此为交换,届时,《烬天录》副本,在下自当双手奉上,助二位追查真凶,以慰亡魂。” 顾长歌胸口起伏,定定地看着沈乐遗。她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萧奚然在一旁几乎摒住了呼吸。客卿之位,看似尊崇,实则是束缚。他太了解顾长歌了,这人向来是天地不拘的性子。让顾长歌这等孤鸿野雁般的刀客,应下三年之约,无异于给狂野的苍鹰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就在他以为顾长歌会断然拒绝的刹那—— 顾长歌紧抿的唇线忽然一松,“……好!我答应了。”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萧奚然都怔住了。 顾长歌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应承了下来,望着沈乐遗的双眼,方才那瞬间涌上的奇异感觉,虽说答应得荒谬,心头却泛起一丝奇异的释然。 三年就三年,他认了。 顾长歌那个“好”字落下,沈乐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唇角微微一动,随即,一个清浅的笑容如同初春冰河乍裂,缓缓在她脸上绽开。那笑容不深,却瞬间漫过了眼角眉梢,让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蓦地漾开了细碎的微光,熠熠生辉,竟将这素净的室内也照亮了几分。 顾长歌对上这笑容的刹那,原本因冲动承诺而翻腾的心绪猛地一滞。胸口那股莫名的躁动,像是被一道暖流淌过,悄然抚平。他的目光好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在那张难得一见的笑颜上,竟挪动不了分毫。 又鬼使神差地,他紧抿的唇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松动,向上弯起一个略显笨拙的、甚至带着几分傻气的弧度。他忘了即将到来的三年的束缚,眼里心里,只剩下她此刻眉眼生辉的模样。 一旁的萧奚然看着这两人,一个笑得如云破月来,一个看得呆若木鸡,还跟着傻笑。他握着“寒竹吟”的手悬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局面,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 先前凝重的氛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悄然驱散。室内的空气,彷佛在这一刻,渐渐变得不同。 ———— 镇北盟总部,并非寻常江湖门派的喧闹模样。青灰色的巨石垒成森严壁垒,飞檐斗拱如鹰隼展翼,俯瞰着整座城池。甫一踏入那扇玄铁巨门,市井喧嚣之声便被骤然隔绝,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中。 引路的仆役皆身着统一的藏青色短褂,步履无声,呼吸绵长。即便他们低眉顺目,穿梭于亭台廊庑之间,身形转折间竟暗合某种阵法步韵,显然经受过严苛的训练。 顾长歌一双锐目如鹰,瞬间便将这一切收于眼底。他敏锐察觉到,回廊转角、月门影壁之后,似有若无的视线如蛛网般交织而来。这镇北盟,果然龙潭虎穴,连扫洒庭除之辈都隐现爪牙之利。 身旁的萧奚然,虽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放缓了呼吸。他下意识地调整了步伐,面上依旧维持着世家公子的温润,袖中的手却已悄悄握住了“寒竹吟”的扇骨。 二人心中虽各有思量,好奇这天下武林镇北盟中枢究竟是何光景,此刻却都极有默契地收敛了心神,眼观鼻,鼻观心,紧跟着前方那抹纤细的身影。 沈乐遗脚步未停,径直穿过镇北盟演武场边缘。三人衣袂带风,卷起地上几片落叶。 踏入“玉竹轩”的那一刻,顾长歌与萧奚然几乎是同时顿住了脚。 院内看似寻常,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但落在他们这等高手眼中,却处处透着诡异。脚下青石板似会自行错动方位,远处回廊的柱子光影扭曲,连拂过耳畔的风声都带着尖锐的哨音,暗合某种杀伐的韵律。 顾长歌的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体内真气贯盈。萧奚然亦是瞳孔微缩,袖中“寒竹吟”划入掌心,内力暗涌,蓄势待发。 这阵法变幻莫测,暗藏杀机,一步踏错,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然而,走在前面的沈乐遗,恍若未觉。 她连步伐都未曾放缓,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纤弱的身影在错综复杂、杀机暗伏的阵法中穿行。动作行云流水,衣袂飘然,仿佛闲庭信步。 顾长歌、萧奚然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二人交换了个凝重的眼色,紧随其后,不敢有丝毫差池。 至门前,沈乐遗尚未抬手,那扇紫檀木门竟无声自开,一道森寒劲气如灵蛇般绕过她,滴溜溜地打了个圈儿,刁钻狠辣地袭往身后二人,角度实在妙极。 沈乐遗知是苏持节有意试探,侍立一旁,并未出言阻止。 顾长歌首当其冲,“孤鸿”骤然出鞘,凛冽刀气如匹练般迎上,硬生生撞上来袭劲气,两股力道轰然对撞,震得以他为中心空气激荡。而萧奚然早在这股劲气到来前,飞身而起,往后飘退,堪堪避过锋芒。 屋内光线幽暗,一道锦衣华服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临窗而立,正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艳的岛锦。仅一个背影,便已风华绝代,占尽风流。而那背影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彷佛对这次试探被如此轻易化解,略感不满。 三人步入室内,顾长歌与萧奚然抱拳,齐声道:“拜见‘玉山主’。” 那道身影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顾长歌与萧奚然呼吸皆是一窒。他们早已听闻“玉山主”容色绝艳,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等……雌雄莫辨,昳丽逼人。 然而,与这绝世容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片洞悉世情的淡漠。 他目光淡淡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沈乐遗身上时,那冰寒似乎融化了一瞬,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莫名的柔和。 沈乐遗上前,将顾、萧二人所求以及三年客卿之约缓缓道出。 苏持节静立窗前,直到等她语毕,他略一颔首:“此等小事,你既已应下,自行决断便是。” 三人本欲告退,苏持节又让沈乐遗暂留。他神色有些凝重地道:“近日东洛似有魔教踪迹,恐怕他们,也是为了这《烬天录》而来。你需得多加留意。” 沈乐遗微微垂首:“多谢''玉山主''提醒,阿识记下了。”她语气恭谨,心中却自有衡量,魔教纵然势大,但在此地,想来也掀不起太大风浪。 苏持节彷佛能窥破她心中所想,却也未再多言,只是将话题引向了方才离去的两人。 “萧家那小子,”他声音平淡,“家传的''停云诀''颇有根基,可化于剑,亦可融于扇。萧家这一辈,几个小子都还算成器。论天资悟性,萧奚然也算是个中翘楚。可惜,他上头那位大哥,手段心性狠辣老练更甚其父。萧奚然多年浪荡江湖,看似逍遥,这停云楼的基业,怕是落不到他的肩上。” 他微微停顿,窗外的光影映在他绝美的侧影上,投下一片深邃难测的阴影。 “至于那个顾长歌……”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无门无派,倒是难得。一身刀法博采众长,既有穆云荒那老家伙沉雄古朴的底子,又融入了自己悟出的孤绝杀伐之意。更难得的是……” 他略微侧首,眼角余光似乎扫过沈乐遗,“此子天生武骨,灵慧近妖,与人交手,瞬息间便能窥得对方招式精髓,不拘于刀剑之别,化入自身武道……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如此一个无牵无挂,又身负绝顶天赋之人,若能为你拂云宗所用,自是幸事。若不能,任其走入歧途……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沈乐遗静静听着,对那看似不羁的顾长歌,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与忌惮。 望着沈乐遗沉静的面容,苏持节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前为她起的那一卦。卦象晦暗不明,隐有劫难之兆,却又被一层迷雾笼罩,难以窥清全貌。 天机不可泄露,他终究未能多言,最后只摆了摆手,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无声地滑至沈乐遗面前的桌面。“拿着此令,若遇紧急,可调动附近盟中暗哨。”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去吧。” 沈乐遗拿起那枚触手冰冷的令牌,入手沉甸甸的,敛衽一礼,悄然退出,将这满室的幽暗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