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负江南》 第1章 第一章 春光与过敏 民国,春,武汉。 珞珈山上的樱花,仿佛是为了忘却山下的烽火,开得格外恣意。漫山遍野的粉白,织成一片朦胧的烟霞,将战时的大学校园烘托得如同世外桃源。只是,这空气里除了花香,总隐隐掺杂挥之不去的焦灼气息——是来自不远处的汉口、汉阳,来自报纸上日益逼紧的战讯。 江馨抱着几本厚厚的书,从图书馆走出来,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她月白色的短褂旗袍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眼前难得的宁谧刻进心里。作为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流亡至此继续学业,她比旁人更懂得这片刻安宁的珍贵。 “江馨!快来看看慕华!” 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江馨循声望去,只见同学沈慕华被几个女学生围着,坐在樱花树下的石凳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抓着衣领,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嗬嗬”声。 江馨心头一紧,连忙快步上前。沈慕华是从北平来的同学,素有花粉过敏的毛病,平日里春秋时节都格外小心,今日或许是珞珈山的樱花太过繁盛,竟诱发了急症。 “药呢?慕华平时带的药丸呢?” 江馨蹲下身,握住沈慕华微颤的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问向旁边慌乱的同伴。 “吃、吃过了……不见效!反而更厉害了!” 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 江馨看到沈慕华的脖颈和手背上已经开始泛起一片片明显的红疹,嘴唇也有些发绀。这是过敏重症的迹象,若不及时缓解,恐有性命之忧。周围的同学都慌了神,有的只会跺脚,有的喊着要去叫校医,可谁都知道,战时学校的医疗条件极其有限,校医此刻也不知在不在校内。 “不能干等!” 江馨当机立断,“得立刻送她去医院,或者找位正经的医生来!” 她目光扫过众人,“谁脚程快,去山下看看有没有汽车能借到?再去医学院的教职员宿舍问问,有没有教授或医生在?” 人群立刻分头行动起来,留下江馨和另一个同学扶着几乎要瘫软的沈慕华。江馨用帕子轻轻擦拭慕华额头的冷汗,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场急病可能就意味着生死难关。她想起远在前线、音讯稀疏的哥哥江铭,心头更是蒙上一层阴影。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馨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西式衬衫、外罩米色针织背心的年轻男子,正提着小巧的棕色皮箱,沿小径走来。他身姿挺拔,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清隽,与校园里常见的青涩学生或严肃教授都不同,带着明显的、来自另一个更优渥文明世界的痕迹。 许是看到了这边的慌乱情形,他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痛苦喘息着的沈慕华身上。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改变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请让一让,我是医生。”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镇定力量,驱散了周遭慌乱的气氛。 人群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他蹲下身,放下皮箱打开,里面是整齐摆放的听诊器、注射器和小瓶的药物,俨然一个微型急救箱。他先是迅速查看了沈慕华的眼睑和喉咙,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呼吸音,动作熟练而精准。 “严重的过敏性喉头水肿,需要立即肾上腺素皮下注射,缓解支气管痉挛。” 他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像是在做病情陈述,又像是在安抚众人。他从皮箱里取出安瓿瓶,熟练地敲开,用针管抽取了少量无色液体。 “按住她的手臂,不要让她乱动。” 他抬头,目光扫过,最后落在离得最近、神色最为镇定的江馨脸上。 江馨立刻照做,双手稳稳地扶住沈慕华的手臂。她的指尖能感受到慕华皮肤下剧烈的颤抖,也能闻到眼前年轻医生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清冽的须后水香气。 医生找准位置,针尖利落地刺入皮肤,推入药液。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没有一丝颤抖。整个过程中,表情专注。 注射完毕,他收起器械,静静观察沈慕华的反应。不过片刻功夫,沈慕华剧烈的喘息声果然平缓下来,潮红的脸色开始消退,虽然虚弱,但显然已脱离险境。 “好了,喉头水肿缓解了。” 他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取出纱布擦拭注射点,“还需要一些抗组胺药物巩固,并避免再接触花粉。最好能安静休息一段时间。” “谢谢您!太感谢您了,医生!” 周围的同学们纷纷道谢,如释重负。 江馨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放松。她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突然出现、解了燃眉之急的医生。他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面容俊朗,但眉宇间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他的西装和皮鞋一尘不染,在略显凌乱的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他刚才专业利落的表现,奇异地融合了进来。 “举手之劳,人没事就好。” 医生微微颔首,语气平和。他收拾好急救箱,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掠过江馨,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眼前的女孩在慌乱中表现出的镇定与果断,留下了印象。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就病情叮嘱道:“观察一晚,若有反复,还需及时就医。” 江馨轻声道:“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张,张飞洋。刚回国不久,今日是来拜访贵校医学院的王教授。” 他站起身,从容地收拾好急救箱。 “张医生,多谢你救了我朋友。” 江馨也站起身,郑重地道谢。春日阳光正好,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勾勒出柔和而清晰的轮廓,一种清澈的感激和天生的礼貌得体。 张飞洋看着眼前的女孩,她不是耀眼夺目的美丽,却自有一股书卷气的温婉和临事不乱的沉静,在纷乱的战时校园里,像悄然绽放的兰草。 “不必客气。病人需要休息,你照顾好她。告辞了。” 说完,他提起皮箱,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去。背影挺拔,步伐稳健,很快消失在樱花掩映的小路尽头。 江馨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竟有莫名的恍惚。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像一段被压缩的插曲,紧张、慌乱,最终化险为夷。叫张飞洋的医生,和他身上混合专业与疏离的气质,连同空气里尚未散尽的药水味,印在了春天的午后。 一个同学碰了碰她的胳膊:“江馨,别发呆了,快来帮忙扶慕华回宿舍。” 江馨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俯身和同学搀扶起虚弱的沈慕华。温暖的春风吹过,卷起漫天粉白的花瓣,如同下了一场柔软的雪。江馨的心,却不像春光般明媚无忧。兄长的安危,国家的命运,以及看似美好却脆弱不堪的平静,都像远处传来的沉闷声响,敲打在她的心头。 [狗头叼玫瑰]略略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春光与过敏 第2章 第二章 兄长的介绍 几天后的傍晚,江馨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摊开的书页许久未曾翻动。夕阳的余晖给窗棂镀上暖金色,却化不开她心头的些许烦闷。兄长江铭已半月未有只言片语传来,虽说他从事的工作本就隐秘,但在这战云密布的年月,长时间的静默总让人心生不宁。 “江馨,”同寝的室友推门进来,递过一张便条,“刚才门房送来的,说是有人指给你的。” 江馨接过,便条上的字迹挺拔有力,是哥哥的笔迹,只有简短一句:“馨妹,见字如面。今晚七时,珞珈路‘老通城’餐馆一叙,有友人介绍你认识。兄,铭。” 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一半。哥哥安然无恙,还能约她吃饭,这比什么都好。只是,“友人”?哥哥的友人,多是与他志同道合、行走在暗处的人物,为何突然要介绍给她认识?疑惑掠过心头,但她并未深想,能见到哥哥便是最大的慰藉。 七点差十分,江馨已走到“老通城”门口。这餐馆不大,却因味道地道,在流亡而来的师生中颇有名气。她掀开蓝布门帘,一眼就望见角落里临窗的座位,哥哥江铭正坐在那里,穿着青布长衫,眼神一如既往的锐利有神。 “哥!”江馨快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欣喜。 江铭站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仔细打量她:“好像清减了些。学校的伙食不好么?” “还好,”江馨在他对面坐下,“是你总把我当小孩子。对了,你说要介绍朋友……” 话音未落,餐馆的门帘再次被掀开。逆着光,穿浅色西装的身影走了进来,身形挺拔,步伐从容。待他适应了店内稍显昏暗的光线,目光扫视一圈,便精准地朝他们这桌走来。 江馨的心轻轻一跳。是张医生,张飞洋。 “飞洋兄,这里。”江铭已起身招呼。 张飞洋走近,与江铭熟稔地拍了拍手臂,笑道:“你倒是会挑地方,这餐馆闹中取静。” “比不上你在国外见的世面,但尝尝我们武汉的地道风味,还是不错的。”江铭笑着回应,然后转向微微有些怔忡的江馨,“馨妹,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校友,张飞洋。飞洋兄,这是舍妹,江馨。” 张飞洋的目光正式落在江馨脸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眸里闪过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温文尔雅的笑意:“原来是江小姐。我们前几天在珞珈山上见过一面。” 江馨回过神来,起身落落大方地微微颔首:“张医生,上次多亏您出手相助,我的同学慕华一直念叨着要好好谢谢您。” 她语气从容,保持大家闺秀的礼貌,但耳根却微微有些发热。那日匆匆一别,她并未想过还会再见,更没想到他会是哥哥的友人。 “举手之劳,江小姐不必挂心。”张飞洋笑容和煦,在江铭的示意下自然落座,位置正好在江馨的侧面。 “哦?还有这段渊源?”江铭感兴趣地挑眉。 张飞洋便把日樱花树下救治花粉过敏女学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言语间并未居功,反而再次称赞了江馨当时的冷静。 “我这妹妹,别看文文静静,遇事倒是真有几分胆色。”江铭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看向江馨的目光充满了关爱,“飞洋兄你是学医的,救死扶伤是本能。她一个女学生,能在那种场合稳住局面,不容易。” “确实难得。”张飞洋赞同地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江馨,带着欣赏。 伙计上来沏茶,江铭熟练地点了几样招牌菜:豆皮、热干面、煨汤。席间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主要是江铭和张飞洋在叙旧,谈论着留洋时的趣事,共同认识的教授、同学,以及各自归国后的见闻。 江馨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为二人斟茶。她从交谈中得知,张飞洋竟与哥哥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只不过江铭读的是政治经济,而张飞洋攻读的是医学。两人在校时因同在留学生会而相识,虽然所学专业不同,但因都是华人中的佼佼者,且对时局各有见解,倒是颇为投契。 “说起来,飞洋兄你当年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江铭笑道,“导师恨不得把你留在国外,没想到你一毕业就坚决回来了。” 张飞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学医本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如今国内烽火连天,伤员遍地,正是最需要医生的时候。留在国外,于心难安。”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坚定。 江馨忍不住抬眼看他。他今日换了一身蓝色西装,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谈吐间透着受过良好教育的涵养,与在校园里的果断利落似乎有些不同,更添了几分儒雅。 “说得对!”江铭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如今国内,就是需要各行各业有识之士回来,共赴国难。尤其是你们学医的,能直接挽救生命,功德无量。” 话题渐渐转到时局上。江铭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日军步步紧逼,武汉会战,恐怕不可避免。飞洋兄,你如今在哪家医院高就?” “暂时在汉口的一家伤兵医院帮忙,”张飞洋答道,“那边伤员很多,外科医生紧缺。只是……”他微微蹙眉,“药品和器械都严重不足,很多时候,看着伤员受苦,却无能为力。” “物资匮乏是普遍现象,”江铭叹道,“特别是前线的将士,条件更为艰苦。” 他说着,看了江馨一眼,似有深意。 江馨明白哥哥的意思。哥哥和他的同志们,一直在想方设法为前线筹措物资,尤其是药品。她偶尔也会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菜肴陆续上桌。江铭热情地招呼张飞洋动筷,并细心地为妹妹夹了块豆皮。“馨妹,尝尝这个,地道的三鲜豆皮。” 张飞洋看着江铭对妹妹的呵护,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柔和。他尝了一口热干面,赞道:“味道果然独特,香浓可口。” “比起你在国外吃的西餐如何?”江铭笑问。 “各有千秋,”张飞洋优雅地用着手帕,“但还是家乡的味道更熨帖肠胃。” 席间,张飞洋也并不冷落江馨,会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向她,比如问及女子大学迁校后的情况,学生们的生活和学习可还安定,对时局有什么看法等等。他的问题既不冒昧,又显得尊重她的见解。 江馨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他态度诚恳,言谈有理有据,并非夸夸其谈或高高在上之人,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她谈到同学们组织募捐、宣传抗日的活动,谈到流亡学生对故土的思念,言语清晰,条理分明,显示出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 张飞洋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表示赞同。“教育救国,文化抗战,同样是支撑民族脊梁的重要力量。” 他的认同让江馨心中生出一丝暖意和共鸣。在这个许多旧式人物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能遇到一位不轻视女性想法、认可学生爱国行动的男性,并不容易。 这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夜色已浓,珞珈山路上的灯火次第亮起。 三人走出餐馆,晚风带着长江水汽的微凉。江铭对张飞洋说:“飞洋兄,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同路了。馨妹就拜托你,顺路送她回宿舍吧,路上小心。” 安排似乎顺理成章。张飞洋颔首:“放心。” 江铭又叮嘱了江馨几句,便转身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剩下江馨和张飞洋两人并肩走在略显安静的校园小径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脚步声沙沙作响。经过刚才饭桌上的交谈,初见的生疏感消褪了不少,但独处时,微妙的、混合些许尴尬和奇异吸引力的氛围又悄然弥漫开来。 “江小姐在学什么专业?”张飞洋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润。 “国文和教育。”江馨答。 “很好的选择。将来是想做老师?” “嗯,”江馨点点头,望着远处黑黝黝的珞珈山轮廓,“希望能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明事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教育很重要。” “是啊,”张飞洋深有同感,“救治身体固然紧迫,但启迪心智,或许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民族的未来。” “张医生在伤兵医院,一定很辛苦吧?” “习惯了就好。”张飞洋的语气很平淡,但江馨却能听出那平淡之下所承载的重压,她想起哥哥说过前线伤员的惨状。 很快就到了女子宿舍的门口。窗内透出温暖的灯光,隐隐传来女孩子们的说笑声。 “我到了,谢谢张医生。”江馨在台阶前站定,礼貌地道谢。 “夜里凉,江小姐早点休息。” 江馨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台阶。推开宿舍门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张飞洋还站在原地,昏黄的路灯在他身上镀上柔和的光晕,他正静静地望着这个方向。见江馨回头,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抬手示意了一下才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消失在夜色中。 江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春天的夜晚,因为一场意料之外的饭局,和一个原本只是匆匆过客的医生,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吃瓜]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兄长的介绍 第3章 第三章 论道珞珈山 自“老通城”那晚之后,珞珈山的春日,在江馨眼中似乎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照常上课、去图书馆、和同学们一起参加活动,但思绪的某个角落,总会不经意地浮现出那个穿着挺括西装、谈吐从容的身影。 她原以为见面只是兄长安排下的一次寻常相识,过后便会各自归于人海。没想到,几天后的午后,她在图书馆查阅教育学的资料时,熟悉的声音在身旁低低响起。 “江小姐,这么巧。” 江馨抬头,看见张飞洋站在过道旁,手里拿着两本厚重的医学期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似乎对她的出现也有些意外。 “张医生。”江馨放下笔,站起身,礼貌地回应,“您来查资料?” “是,找些最新的外科文献。”张飞洋扬了扬手中的期刊,目光落在江馨摊开在桌上的书籍和写满娟秀字迹的笔记本上,“江小姐在做功课?” “在准备一篇关于战时民众教育的论文。”江馨如实相告。 张飞洋眼中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战时教育?这是个很重要也很有挑战的课题。不知江小姐的主要观点是?” 或许是那晚的交谈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又或许是张飞洋的态度始终真诚而平等,江馨没有过多拘束,简要地谈了自己的想法,认为战时的教育不应中断,反而应更注重培养国民的爱国精神、生存技能和坚韧意志,尤其是对流离失所的儿童。 张飞洋听得很专注,不时提出几个深刻的问题,或表达自己的赞同。他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显示出广博的学识和独到的眼光。两人站在图书馆安静的书架间,低声交谈了许久,直到管理员的咳嗽声提醒他们注意音量。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张飞洋略带歉意地压低声音,“不知江小姐论文资料可查得差不多了?若是方便,不如出去走走?珞珈山的春日景色正好,边走边聊,或许思路更开阔。” 提议有些突然,但江馨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听着鸟鸣,又感受到对方言辞间的恳切,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也好。” 四月的珞珈山,绿意葱茏,生机勃勃。山径两旁,晚樱还未完全凋谢,与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交织在一起。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两人沿着较为僻静的山路缓缓而行,起初,话题还围绕着江馨的论文展开,但不知不觉,便扩展到了更广阔的领域。 “张医生认为,在当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救国’之道?”江馨抛出了盘旋在她心中许久的问题。她想知道,受过西方顶尖教育、拥有精湛医术的精英,如何看待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 张飞洋没有立即回答,他放慢脚步,目光望向远处山脚下若隐若现的长江江面,沉吟了片刻。“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若在回国前,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说,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我们落后太多,亟需现代化的知识与技术来强健体魄、发展经济。” “那现在呢?”江馨追问,她能感觉到他话里的转折。 “现在……”张飞洋轻轻吁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我亲眼见了太多。在伤兵医院,我能用手术刀取出子弹,缝合伤口,挽救一个个具体的生命。这很重要,也让我体会到作为医生的价值。但有时候,我会想,我救活一个士兵,他伤愈后重返战场,可能下一刻又会倒在另一颗子弹下。而制造子弹和创伤的根源,又是什么?仅仅靠医术,甚至靠发展实业,似乎并不能真正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的话语里带着深切的困惑与无力感,让江馨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像他这样背景的人,会更笃信技术和精英的力量。 “我哥哥常说,”江馨轻声接话,声音在山间的清风里显得格外清晰,“身体的创伤易治,人心的痼疾难医。若不能唤醒亿万民众,革除旧弊,建立起真正独立、自由、富强的新国家,那么任何局部的改良,都可能只是杯水车薪。” 江馨说这话时,眼神明亮而坚定,与平日里温婉的外表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这是哥哥江铭常对她讲起的道理,已深深植根于她的心中。 张飞洋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注视着江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不再是医生看待病人的专业审视,也不是绅士对待女士的礼貌欣赏,而是对等的、思想层面的探究与震动。 “唤醒民众……革除旧弊……”他重复着这几个字,若有所思,“江小姐,不,我可以冒昧地称呼你江馨吗?你的见解,令我惊讶,也令我深思。说实话,在国外时,留学生们也常常激烈辩论这些问题,但往往流于空谈。回国后,见到真实的苦难与复杂,反而有时会感到迷茫。今日听你一席话,倒让我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他突然提出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江馨脸颊微热,却没有反感,反而觉得是一种对自己思想的尊重。她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张医生。” “你也不必总是张医生这般客气了,叫我飞洋就好。”他微笑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恰好落在他脸上,柔和了略显冷峻的线条。 “飞洋……兄。”江馨从善如流,却在称呼后加了个“兄”字,既表示了亲近,又守着一定的分寸。 张飞洋笑了笑,没有在意这个细节,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认为教育,尤其是启迪民智的教育,是‘医心’的关键?” “我认为是基础之一。”江馨边走边说,语气平和却坚定,“一个国家,不能只有少数精英醒着,而大多数民众浑浑噩噩。哥哥说过,力量源于民众。只有让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明白为何而战、为何而生,才能凝聚起真正不可战胜的力量。这需要教育,需要宣传,需要一点一滴地去改变。” 她顿了顿,看向张飞洋:“而飞洋兄你所做的,救治伤兵,保全国家的卫士,同样是至关重要、直接有力的贡献。身体的创伤若得不到及时救治,再崇高的理想也会随之湮灭。你们的工作,是在为这个国家的血脉续命。” 她的话语,既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又充满了对对方工作的理解与尊重。她没有简单地褒扬或贬低任何一种救国路径,而是看到了它们各自的价值与内在联系。 张飞洋静静地听着,心中涌动久违的激荡。他接触过许多女性,其中不乏才华横溢者,但像江馨,既有传统闺秀的温婉得体,又拥有清晰深刻的思想,并能如此坦诚、平等地与他进行精神层面交流的,实属罕见。她不像激进的青年空喊口号,也不像某些固守深闺的小姐不谙世事。她的坚韧和觉悟,是内化于言行之中的,像山间清泉,沉静而富有力量。 “你说得对。”他由衷地说,“或许,‘医身’与‘医心’本就一体两面,缺一不可。能听到你这样清醒的声音,是我的荣幸。” 他的称赞发自内心,目光温暖。两人相视一笑,先前的些许陌生感荡然无存。基于相互理解和思想共鸣的亲近感,在春日山间的漫步中滋生。 他们继续向上攀登,话题也更加随意起来。张飞洋会说起在国外求学的趣事见闻,江馨则分享校园里的点滴和流亡路上的经历。笑声时不时在山间回荡。 快到山顶时,有一处视野极佳的平台。两人并肩站立,俯瞰着蜿蜒东去的长江,以及江对岸的汉口、汉阳。山河壮阔,但在那一大片灰蒙蒙的建筑上空,似乎总笼罩着无形的战争阴云。 “不知道这样的景色,还能安宁多久。”江馨轻叹道。 张飞洋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坚定:“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尽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无论结果如何,无愧于心便好。” 江馨转头看他,看到他眼中映着山河的光影。心中微微一动,难以言喻的信任与契合感,悄然扎根。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轻快了许多。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他们都隐约感觉到,偶然的“论道”,仿佛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桥的另一端,是未知,却也是彼此眼中闪烁的、微光闪烁的星火。 [竖耳兔头]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论道珞珈山 第4章 第四章 雨巷援手 几天后,女子大学的学生会组织了一场为前线将士募捐的街头宣传活动,江馨和同学们都积极参与其中。 四月的天,孩儿的脸。活动进行到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街头上顿时一片混乱,行人四散奔逃。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标语、募捐箱和简易的桌椅。 江馨和几个同学负责保护好不容易募集到的款项和物资。雨势太大,油布伞在风中摇摇欲坠。她抱着装有钱款的木箱,用身体尽量遮着,跟着人群往临时避雨的地方跑。地上湿滑,忙乱中,她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怀里的木箱也脱手滚了出去。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让她白了脸色。 同学们惊呼着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想扶起她,但江馨的右脚刚一点地,就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根本无法站立。雨水迅速淋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旗袍,冷意刺骨。募捐的钱款散落了一些,大家赶紧捡拾,场面更加狼狈。 “得赶紧送江馨去医院!”一个同学焦急地喊道。可在这大雨倾盆、人力车都难觅的街头,如何送医成了难题。 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路边,溅起一片水花。车门打开,黑色的雨伞率先撑开,紧接着,高大的身影快步穿过雨幕走了过来。 “江馨?怎么回事?”张飞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关切和意外。他显然是路过,恰好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 “张医生!”同学们如同见到了救星,“江馨摔倒了,脚好像伤得很重!” 张飞洋立刻蹲下身,雨水打湿了他的西装裤脚也毫不在意。他没有贸然触碰江馨的伤处,而是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已经迅速肿起的右脚踝,又轻声问了江馨几个问题,比如疼的具体位置、是否能感觉到脚趾活动。 他的询问专业而冷静,有效地驱散了些许恐慌气氛。“可能是踝关节扭伤,伴有骨裂,需要立刻去医院拍X光片确认。”他迅速做出判断,然后对江馨的同学们说,“我的车就在旁边,我送她去医院。你们帮忙收拾好募捐的东西,也尽快回去吧,别都淋病了。” 他的安排果断而合理,让人无法拒绝。说完,他转向江馨,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安抚的力量:“忍一下,我扶你上车。” 江馨疼得冷汗直冒,嘴唇发白,在他沉稳的目光注视下,却莫名地感到安心。她点了点头。 张飞洋小心地避开她的伤脚,一手撑伞,一手有力地搀扶住她的手臂,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将她稳妥地送进了轿车的后座。他细心地拿过后座常备的一条薄毯,盖在江馨湿透的身上,然后才绕到前面驾驶座,发动汽车,朝着他熟悉的医院疾驰而去。 车内空间狭小,弥漫着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江馨靠在座椅上,脚踝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但车内暖烘烘的空气,以及前座专注开车的背影,让她恍惚间有种脱离了外面风雨飘摇世界的错觉。 到了医院,张飞洋直接亮明身份,一切变得极为顺畅。他亲自推来轮椅,送江馨去放射科。拍片的过程,他在旁边守着,和放射科同事低声交流。他的存在,像一道屏障,隔绝了医院里惯有的冰冷和忙乱带给病人的无助感。 片子很快出来。结果如他所料,脚踝韧带严重撕裂,幸运的是没有骨折。 “需要立刻进行固定,最好住院观察两天,方便换药和消肿。”张飞洋看着片子,语气是纯粹的职业化,“我们医院外科病房正好有空床,我来安排。” “住院?不用那么麻烦吧……”江馨下意识地不想添太多麻烦。 “不麻烦,这样对恢复最好。”张飞洋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医生特有的权威,“你现在需要的是绝对休息和抬高患肢。” 他亲自为她办理了住院手续,又推着她进了外科的双人病房,另一张床空着,倒也清静。护士很快拿来夹板、绷带和冰袋。 “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张飞洋洗净手,戴上无菌手套,准备亲自为她做固定。他的动作极其熟练轻柔,先用冰袋冷敷消肿,然后手法精准地进行复位,再用夹板和绷带将她的脚踝固定在功能位。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眉头微蹙,仿佛在进行精密的手术。 江馨咬紧嘴唇,忍耐着疼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他专注工作的样子,有种独特的魅力,混合着理性的光芒和人性的温度。消毒水的气味萦绕在鼻尖,他指尖偶尔隔着皮肤传来的微凉触感,都让她心跳有些失序。 固定完毕,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松紧度,确保不会影响血液循环。“好了。二十四小时内持续冰敷,之后可以视情况热敷。我会开一些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药。这几天这只脚千万不能承重。”他一边摘下手套,一边细致地叮嘱。 “谢谢……飞洋兄。”江馨低声道谢,声音因疼痛和些许窘迫而有些微弱。她注意到他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应该的。”张飞洋笑了笑,递给她一杯温水,“先把药吃了。你饿不饿?我让护士站的同事帮忙买点容易消化的粥来。” 他考虑得如此周到,让江馨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过意不去。“真的太麻烦你了。” “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了看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学校那边,需不需要我托人带个话?” “我同学回去应该会说……”江馨想了想,“不过,还是麻烦飞洋兄,帮我给哥哥捎个信吧,就说我扭伤了脚,在医院住两天,让他别担心。”她不想让哥哥从别处听到消息而焦急。 “好,我稍后就去办。”张飞洋一口答应。 病房里暂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经历了刚才一系列的忙乱和身体接触,两人独处时,一种不同于以往单纯欣赏或思想共鸣的亲近感,逐渐蔓延。 “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江馨再次道谢,打破了沉默。 “巧合而已。”张飞洋语气温和,“倒是你,为了募捐这么拼命。” “只是想为前线做点事,尽一份心。”江馨轻声说。 “我知道。”张飞洋看着她,“你和你的同学们,都很了不起。” 护士送来了温热的粥和小菜。张飞洋接过,自然地帮江馨支好病床上的小桌板,将粥碗和勺子摆放好。“小心烫。” 他做这些琐事时,没有丝毫的勉强或不耐,仿佛理所当然。江馨小口喝着粥,胃里暖和了,连带着脚踝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她偷偷抬眼看他,他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雨幕,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却又异常可靠。 这一晚,张飞洋直到确认江馨服了药,没有什么不适,又叮嘱了夜班护士多加留意,才告辞离开。离开前,他说:“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好好休息。” 他走后,病房里安静下来。江馨躺在病床上,脚踝处固定的绷带带来束缚感,却也象征着安全和照顾。窗外是陌生的雨夜,病房里是消毒水的气味,但她的心却异常平静,甚至有暖流缓缓淌过。突如其来的意外,雨中的援手,夜晚的守护,将原本只存在于思想交流和兄长介绍中的“张医生”,拉到了触手可及的、充满鲜活温度的现实里。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害羞]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雨巷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