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小狗》 第1章 柳絮 四月的京宁,下了场毛绒绒的雪,遍地柳絮,簇成一团团,堆积在柏油路两侧。 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迟野压了压鼻梁上的黑色口罩,顺便抬手勾掉了睫毛上的柳絮。迟野不喜欢这个季节,他本身就有鼻炎,这些无孔不入的毛絮,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他顺着人流远离学校,耳边充斥的有关二模考题的讨论声随之消散,突然,身后冲出来一辆自行车,迟野敏锐侧身,车身擦着他书包疾速驶过,即使闪躲了,迟野还是被刮蹭得向前踉跄两步。 而那个骑车的学生一句道歉都没有,扬长而去。 迟野眼皮冷淡地撩起,又慢慢垂了下去,手指提了下滑落的书包肩带,看不出怒气。 换作往日,他早一把抓住骑车的男生,冷冰冰让他道歉,不过今日他心情不错,懒得计较了。 “迟野!”一道爽快的女声响起,话音未落,左肩被拍了下。 迟野听出了乔瑀的声音,向右偏了偏头,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乔姐。” 乔瑀在酒吧当调酒师,这个时间段不可能出门,就算出门,从她家到工作的地方,也不可能路过他的学校。 乔瑀穿了件版型很好的黑衬衫和深色牛仔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手臂上的暗红藤蔓纹身,短发拢到脑后,扎了个低丸子。 她走到迟野身侧,并肩向前走:“我特意来找你的。” 迟野不说话,齐瑀知道他寡言的性子,不会问一句废话。 “今天帮姐一个忙,新酒吧开业,调酒师不够。”乔瑀拽住迟野的胳膊,强迫他停下回家的脚步,“放心,晚九点到凌晨三点,给你六百,这时薪不低了。” 迟野说道:“这么好的活没人接吗?” “你不是我的好弟弟么,赚钱的事不得先紧着你。” “……”迟野抿了抿唇,他不太会表达积极的情绪,比如眼下的感谢,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乔姐。” 他缺钱,身边所有人都知道。 “那别回家了,左转去地铁站。”乔瑀脚步比往常快,一边走一边搭着迟野的宽肩,迟野偷偷瞄了瞄,今天乔瑀的过度热情让他困惑,但没抖掉她的手,贴心地矮下肩头,身子不能扭动,只好认真听乔瑀说话,“你今儿心情不错啊,二模考得挺好吧。” “嗯,但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迟永国没来学校闹事。” 听到这个名字,乔瑀动作一滞。 迟永国不让迟野考大学,或者,换个表达,他把迟野拴在身边,当作任他打骂、还能给他赚钱养老的狗。 先前,只要迟野去学校,迟永国就会去闹,和保安打架,辱骂老师,当时的迟野,上一秒认真上课,下一秒看见冲到讲台的迟永国,脸色登时冷下来,他二话没说,薅住迟永国的衣领开揍,最后双方被警察带走。 自那之后,迟野为了不给学校添麻烦,偷摸递了申请,回家复习,遇上模拟考试他会偷偷来。 谁知迟永国阴魂不散,也不知道谁告诉迟永国这个文盲混账一模考试时间,迟永国到迟野打工的工作室找,没人,扭头就去了学校,大闹考场,刚准备写作文的迟野听到教学楼下熟悉的吼骂,一整颗心如坠冰窖。那次,迟野是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完全丧失理性,往死里打,最后迟永国鼻青脸肿地被迟野拖到警察局, 警察都吓了一跳。 想到迟野无奈又英勇的事迹,齐瑀干笑两声:“挺、挺好。这次迟永国怎么没找你麻烦?” “不知道,这几天在工作室睡的,没回家……” 迟野低眸看地面,长而弯的眼睫打下一片阴翳,忽而飘来的柳絮再次挂上他的睫毛,迟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话题被打断,二人谁也没再提那人,进了地铁站,踩上扶梯,迟野摘下了口罩,通畅地大口呼吸,半晌,扭脸又对乔瑀笑笑:“谢谢姐。” “嗯?”乔瑀一愣,拿他打趣,“甭光嘴上谢,改明你再给我免费纹个身。” 他纹身的价,可比这六百块钱多多了。 谁知迟野竟点头了,认真应下:“好,你要去跟我说一声,我把时间给你空出来。” 乔瑀该说不说,迟野长得酷,单眼皮配高鼻梁,皮肤冷白,右眼正下方那点黑痣,更是显得疏离又冷酷,应该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但迟野无一例外全部拒绝。 他性格冷淡,高兴难过绝望这些情绪很少外露,克制而隐忍,少有的愤怒还是因为他那个死爹,而迟野这个名字,乍一听也很酷飒,不过含义不能深究,能牵出太多不好的陈年旧事。 刚认识他的时候,会觉得这人不好相处,处不熟,但一旦深交,就会发现,恶劣的原生家庭没有让他变坏,反倒是养出个表面生人勿近、内里暖心真诚的小帅哥。 会因为乔瑀突发奇想的动作,委屈自己高低肩走了一道;面对乔瑀的白嫖玩笑,认真答应,不嫌麻烦。 即使有鼻炎,非常讨厌四处飘散的柳絮,也不会抱怨,只是皱皱鼻子,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拿掉睫毛上的白毛毛,一点点揉在手心,最后扔进垃圾桶。 “咋了?”迟野发现齐瑀盯着自己愣神,不由低头扫视自己全身。 齐瑀猛地回神,随口打岔:“鼻子红了。” 迟野揉了揉鼻子,鼻音浓重,闷声道:“鼻炎。四月的京宁就是这样,下场雨,我能好受一点。” * 这是家民谣酒馆,台上的歌手唱得太卖力,架子鼓敲个不停,硬生生营造出夜店的感觉,吵得迟野脑仁疼。 新店前期营销力度大,地理位置也好,位于酒吧一条街,今晚客流量不少。 迟野摇得胳膊都快酸了,他趁着刚调完一杯的间隙,把吧台里洗杯子的小伙叫了过来。 “哥们,咱俩换换。” “手酸了吧,”小伙快速洗干净手,接替迟野的位置。 坐在吧台等酒的客人不高兴了:“哎!怎么换人了?我想让你给我调酒。” 客人指了指迟野,迟野一怔,小伙瞬间明白,大笑调侃:“人家要帅哥调酒,我还是继续洗杯子去吧。” 迟野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光线昏暗,他揉捏胳膊酸胀的肌肉,再次拿起摇壶,依次倒入龙舌兰、君度、蓝橙,按住上盖,提起一口气刚准备摇合。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酒馆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错愕地看过去,迟野眼皮一跳,直觉告诉他没好事。 迟野眯缝了一下眼睛,下一秒,齐瑀急匆匆走来,拉住迟野,不由分说地往后门走。 “怎么了?”迟野从小就擅长察言观色,对待旁人的情绪更是敏感,登时察觉到来者可能与自己有关,他伸手按住齐瑀,像他这个年纪,全身上下都是巅峰状态,力气大得可怕,“齐姐,迟永国惹事了。” 本是问句,出口变得笃定。 齐瑀知道瞒不住了,和盘托出。 迟永国三天前醉醺醺地去打牌,输了个精光不说,还把牌桌上的一个人揍了。 那人有个大哥,家里是做不良资产处置的,在这片黑白通吃,那位大哥一听小弟受了欺负,就派人找迟永国算账,迟永国要钱没钱,要命还怕死,吓得赶紧躲起来了,对方见人跑了,便把迟永国的家砸了,得知他还有个儿子,便打算行“父债子偿”那套。 迟野家那个小区,有年头了,不值钱也没人管,还是李澄去找迟野,碰巧撞见了这帮凶神恶煞的人。 李澄怕耽误迟野考试,把事情告诉了齐瑀,齐瑀这才来找迟野,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 反正像他们这样的人,根本也没什么安稳日子可言。 迟野眉眼仅在刹那间压低,阴沉可怖,不等齐瑀阻拦,迟野单手撑在桌面,跃身而起,轻易翻过吧台,推开众人阔步走向大门口。 客人看痴了,连拍数张照片,扭头害羞一笑:“老板,给我个小帅哥的联系方式呗。” 齐瑀嘴角一抽:“……”妹妹!你看看这时机对么? 齐瑀胆战心惊,赶紧跟过去,怕迟野控制不住情绪。 迟野徒手接住领头那人挥下的棒球棍,实心的,铁的,迟野动作不见分毫滞涩,紧接着握住棒球棍,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威压向前,一步步地将闹事众人赶出酒馆外面。 为首那人实打实愣住,粗粝着嗓子怒吼道:“你就是迟野?!” 迟野没回答,闷头向远处走。 “哎哟卧槽?跟他妈你说话呢!” 伴随话音而落的是棒球棍,破风声音凛冽,迟野侧身的距离恰到好处,既能躲过背后偷袭,又显现出他的不慌不忙。 几人被迟野这副模样吓到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跟上,吼道:“迟永国是你爹吧!他打了人不赔钱,你是他儿……” “要钱找他要,”迟野用眼睛量了量距离,自我感觉走得够远了,不会牵连人家新开业的酒馆,于是决定速战速决,不想和这帮人多废口舌,“我没钱,只有一条烂命。” 他们混社会的时间比迟野年龄还大,眼下被迟野身上这股子蛮横劲儿唬得极其不爽,不悦地拧起眉毛,眼珠上吊,露出下眼白,戾气深重,相由心生大概说的就是他们了。 迟野不为所动,这种凶神恶煞的表情,他见得多了,便不觉心慌。 迟野眨了眨眼,下一刻,四五大汉扬手抬脚往迟野身上招呼。 一个带风的横踢直抵迟野小腹,迟野紧急后退,扭身的瞬间,右腿肌肉猛地绷硬,又狠又快地踹出一脚。 冲在最前面的人根本没看清他怎么躲过自己的横踢,又是如何在眨眼间把自己踹翻在地的。 迟野骨子里厌恶暴力,甚至可以说是恐惧,无论是自己抑或他人,但他没有办法,他出生在一个注定不安生的家庭,这辈子只能在泥潭里打滚,给自己讨个不那么疼的活法。 “嗬!”从人群后面走来一个花臂男,瞥了眼孤零零的迟野,冷笑一声,“这么厉害,手还抖呢?” 没一会儿,这条街便被从各个酒吧里出来看热闹的人挤满,迟野抑制不住地喘息,胸腔剧烈起伏,耳鸣得厉害。 “迟野!”是乔瑀,“让让!让让!我已经报警了!让警察来处理,你们……我靠?!” 乔瑀被对方一个男的薅住头发,因为乔瑀的挣扎,短发被拽散。 “多管闲事!” “操……!” 乔瑀话未说完,迟野的残影而至,手刀砍向男人臂窝,另一只手将乔瑀挡在身后,同一时间迟野长腿利落踹出,只见男人弓背飞出,摔倒在地。 满场惊呼不止,乔瑀的紧张程度在此刻达到高峰,她看着迟野甩出凛冽的拳头,一言不发,黑发被汗水打湿,耷拉在眼前,瞳孔又黑又沉。 疾风而过,刚才叫嚣不服的混子连连后退,捂着被打的部位恐惧地看向迟野的眼睛,沉静得吓人。 乔瑀知道,现在的迟野完全动不了了,一切发生得太快,迟野在短时间内经历强烈情绪,早已出现过度反应,情绪闪回让他手足无措,用沉默的暴力和面无表情去掩饰自己全身的疼痛,以及精神世界的崩塌。 眼见迟野还要上前打人,乔瑀吓得一把抱住迟野的腰,就在迟野刚准备挣开乔瑀的阻拦,乔瑀无可奈何之下,使出杀手锏—— “陆文聿!” 乔瑀喊出一个人名。 猛然间,迟野身体滞涩,像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老老实实定在原地。 乔瑀语速飞快,警察马上就要到了,生怕迟野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想想陆文聿,想想他。迟野,听乔姐的话,闭上眼,深呼吸……” “对,闭上眼睛,”乔瑀见迟野乖乖地合上眼皮,上身的肌肉在一点点放松,“听听他的声音怎么样?” 乔瑀从兜里掏出耳机,给迟野带上,播放手机里李澄发给她的音频。 温润的声音顺着耳机线,缓缓流淌进迟野的耳朵,如溪水,逐渐抚平迟野的焦躁。一如十年间所有相似的时刻。 所有人都很好奇,乔瑀是怎么让这个上一刻还在发疯的小子在瞬间冷静下来的,众人瞠目结舌,一头雾水。 不远处突然响起警鸣,迟野闻声睁眼,红蓝警灯冲进车水马龙的街道,撕裂黑夜,映在迟野晦暗不清的瞳孔里。 开新文啦!这次是一个小帅哥和老男人的故事,一场自救和救赎的奔赴! 隔日【12:00】更,年龄差12岁(这是小说哈不要太代入现实啦~温柔体贴成熟稳重做事妥帖的年上真的很好吃呀),双洁(攻没毛病,纯属太忙) 前期迟野靠自己挣扎地活,后期迟野被咱陆叔宠得没边~所以,前面几章在受的视角看,会觉得啊?怎么穷成这逼样了?但后面就好了,因为咱有钱有颜、有权有势的攻登场了! ps:其实陆文聿不喜欢别人叫他叔,显老。 pps:其实原名叫“溺犬”,封面也是,至于为啥改成现在这个了,是有原因的:一是书名不小心被我妹瞥到了,我吓得赶紧上来改名捂马甲;二是实在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了。 好啦!今日碎碎念结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柳絮 第2章 春雨 “迟野,”外头警察喊他,“出来采集生物样本。” 迟野睁开眼,脑袋磕在留置室的白墙上,下巴微抬,看样子已经冷静下来了。 留置室里有两个大哥,一个满身纹身,一个满嘴黄牙,迟野抬脚离开之前,二人嗤笑道:“年纪轻轻就入库了,小伙子有前途!” 迟野像没听见似的,没给他们任何反应,他俩没看到预想中迟野的手足无措和痛哭流涕,颇为失望。 警察侧目看向一脸平静的迟野,有些惊讶,不由感叹:“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小伙子不多了。” “嗯。”迟野敷衍应了句。 “入库不是留案底,正常流程。”警官宽慰了一句。 迟野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好。” 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带迟野进入房间后,依次采集好他的指纹、虹膜、声纹,然后说道:“手给我。” 迟野将手心往裤子上蹭了蹭,确定没有什么脏东西,手心朝上,伸出了手。 他从始至终都是极其配合的,警察对他印象很好,于是警察一面将采血针按在迟野指腹,一面提醒他:“对方做好笔录了,你一会儿尽量和他们和解,和解不成,只能行政拘留,对面几人都是老油条,行政拘留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你不一样。姐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对方大动干戈,找了律师。” 迟野皱了下眉,心口始终堵堵的,像压了块巨石,喘不上顺畅的气,也不至于窒息。 就像他操蛋的生活。 “谢谢。”他哑着嗓子,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 警察叹了口气,带他去往等候区的时候,给了他一杯温水:“喝点吧,润润嗓子。” 迟野握着纸杯,跟在警察身后,走过长长的走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淡淡的神色,不慌不忙的脚步,在走廊强光的照射下,他的一身纯黑穿搭,将其显得格外冷漠与偏执。 他垂眼盯着地面,心想,拘留会影响考大学吗?已经断过两年的学业,今年不能再耽误了。 迟野此生,正常孩子会恐慌的事情,饥饿、挨打、辱骂,他习以为常;而正常孩子唾手可得的东西,从家里厨房端出的饭菜、能安稳入睡的一张床、学生时代每月伸手便可获得的零花钱,他从未感受。 警察将他带到等候室门外,隔着老式木门,里面激烈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警官!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我弟兄现在还搁医院呢,那混小子看着精瘦精瘦的,下起手来就是往死里打啊!” “对啊对啊,我们当时就是喝多了……” “不好意思警官,给你们添麻烦了,”突然有人打断,“我们承认错误,但对方也动手了,这种行为已经算互殴,双方都有过错的。要不这样,双方道个歉,对方再赔偿我们的医药费,和解解决。” 女警官“啧”了声,推门而入,对着迟野一偏头,道:“进来,不用关门。” 乔瑀和赶来的李澄一见到迟野,立刻跑过来,扯着他的衣服,左右查看,在他们紧张的目光下,迟野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迟野快速扫了眼对方律师,文质彬彬,岁数看着不大。迟野眨了眨眼,兴致缺缺地别开眼,现在的他懒于接收外界的任何讯息。 “苏姐。”里面值班的警察叫了声。 苏警官冲他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她工作有几年了,但面对这样的无赖和不良律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开口前想起师父的警告,语气一压再压:“让你一说,这孩子的过错反倒大了。你怎么不提是他们寻衅滋事在先,这孩子是正当防卫呢?” “女警官,你不能这么明显的偏袒吧。”对方律师假笑道,“不好意思,忘了向这位警官做自我介绍,我叫吴盛,京**学院毕业……” 迟野闻言,怔愣片刻,可是还没等他回过神,紧接着又是一记重磅。 “哎?!陆老师?”刚才还一本正经的吴律师,在瞥见门外经过的人时,一下子变成孩子语气,满是惊喜和意外。 大门没关,走廊里的来来往往,看得一清二楚,里面的说话声,外面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半分钟前,陆文聿刚完成工作,过来和老警官兼老朋友打声招呼,大老远便听见里面的单方面吵闹,和老朋友说笑:“理亏的人音量总是最大,这有了律师,底气更是足了。老李,小苏是你徒弟,不去瞧瞧?” “去,现在去。那我就不送你了,今天你又是陪同询问,又是审核笔录的,也够累的了。” “都不容易,”陆文聿摘下半框眼镜,一边揉着鼻梁,一边和老李走到等候室门口,“那我走了,回见。” 下一秒,吴盛一嗓子,让陆文聿停下离开的脚步,他转过身,重新带好眼镜,看清了面对自己的吴盛以及一帮面容不善的混混,还有背对着自己的几个年轻人。 陆文聿犹豫片刻,抬脚走了进来,略带磁性的熟男声音,随之在迟野身后响起:“真巧。” 仅一刹那,迟野整个后背都僵了,脑袋“轰”的一声炸开,血液叫嚣沸腾,没人任何合适的语言能形容的震惊、不可置信、害怕、逃避,诸多复杂的情绪烩成一锅。 他不敢动。 是李澄一个劲地拍打他,喋喋不休:“哎哎哎,迟野,迟野,这谁?谁?是陆——” 迟野惊醒般一把捂住他的嘴,四肢百骸逐渐恢复力量。 “谁啊?”乔瑀不明所以,好奇小声发问,“认识呀?这人看着比那个讼棍还难搞。” 屋子就这么大,想听不见太难。 “嗯?”陆文聿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转,第一眼正好看见迟野偏开的侧脸,心下一顿,心觉这人眼熟,但一时想不出在哪里和他见过。 乔瑀发现迟野脸色不对,连忙道:“没,我没说什么。” 迟野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扭过头,几乎是后脑勺对着陆文聿。 他完全没做好重逢的准备,更遑论在警察局的重逢。他一直认为,糟糕的开头,一定会引起糟糕的结尾,这不是他想要的。 众目睽睽之下,陆文聿眯了眯眼,长时间冒昧地打量起迟野,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们二人,对此,迟野一无所知。 只是许久的安静,让迟野抬了抬头,未等疑惑,陆文聿直接开口询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文聿问完,觉得过于无礼,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陆文聿,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迟野想逃。现在的他,有一堆待解决的烂摊子:被砸烂的家,打人欠债的死爹,以及面前这帮被他打伤的混帐。 不应该把陆文聿扯进来。 可是,他能无视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唯独陆文聿,他无法做到没有礼貌。 “……迟野。”干哑的嗓音更加明显,低沉而简短。 李澄瞪大眼睛,替迟野观察陆文聿的反应。 “迟、野?”陆文聿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沉思片刻,脑中闪过一段记忆,语气中有些许震惊,“迟野?!我想起来了,不过看样子……你应该不记得我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 名字、声音、样貌,迟野无一不在脑中贪恋过上千万遍,熟捻到只需要对方一个呼吸、一方衣角,迟野便可以在眨眼间认出他。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在二人间扫视,短短一分钟,谁也没想到像迟野这样社会最底层的孩子,能认识陆文聿这样的人物。 李澄和乔瑀错步让开,迟野暴露众人眼前,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回身、正视。 “记得。”迟野的语气笃定,弄得陆文聿莫名其妙,“一直记得。” 二人就这样,隔着两三米的距离,遥相对视。 迟野暗藏诸多情感的眼神,与陆文聿单纯的眼神在寂静的空气中交汇,相触。 突然,窗外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扎眼的闪电。 陆文聿忽地一笑。 迟野心率不齐,整个胸腔都在接受心脏的剧烈撞击。 “这样啊……” 陆文聿话未说完,雷声炸响,掩盖住了他的声音。 下雨了,迟野期盼了一个早春的雨,终于降落。 犹如迟野期盼了十年的陆文聿,终于重新降临在他的生活里。 陆文聿一步步走近,微微俯下身,平视起迟野,半晌低笑道:“好久不见,你长大了,变帅不少。” 陆文聿那副成熟男性的面孔倒映在迟野湿润的眼眶,他慌乱地躲闪,那张冰封、毫无表情的脸崩塌,转而被少年的羞赧代替,终于有了他这个岁数应有的反应。 陆文聿还以为他是因为打架进局子被抓包才脸红的,笑了笑,也不揭穿。 他趁迟野低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对方,颧骨有处泛紫的擦伤,十指有数不清的小口子,身上穿的黑T恤袖口起了毛边,颜色也有些泛白,应该是件宽松的长款版式,硬生生被他穿成短款,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也不想着买两件新衣服。 陆文聿不等迟野给他其余反应或话语,大力地揉了下男孩的头发,直腰回身,直截了当:“小吴,你一个公司法务就别掺合这事了,现在回去,我会和你们江总说明情况。” 此言一出,未等吴盛开口,花臂男一个箭步上前,一脸横肉,谄媚笑道:“哎哟我的哥!您认识江总啊!那还说什么了!快!快给这位弟弟道歉,您瞧这事弄的!” 陆文聿眼疾手快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花臂男要握自己手的行为,陆文聿看出来是他带头伤的迟野这孩子,态度自然也不会多好:“握手不必,道歉重要一些。” 这些人一哄而上,围着迟野就开始赔礼道歉,甚至对着乔瑀和李澄都鞠了好几个躬。 迟野嘴角抽搐,不动声色地灵活避开他们所有的肢体接触,一言不发,注意力全在人群外的陆文聿身上。 “我去兄弟,他还记得你!”李澄俯在迟野耳边,用仅他俩能听见的音量震惊道,“有权有势有票子就是好啊,瞧瞧,这事,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我刚都想把自己家底掏出来赎你出去了,幸好……” 迟野推开他的脸:“澄子,歇歇嘴,求你了。” 陆文聿拍拍老李的肩:“老李,让这孩子签字按手印,这么晚不回家家长该担心了。” 五分钟都没用上,迟野完好无损走出警局,陆文聿落后几步,走在最后面,苏警官有意走到他身边,犹豫片刻提醒道:“这孩子……父母都不管他……” “我知道。”陆文聿说。 “那你刚才……” 陆文聿看了眼苏警官,苏警官瞬间明白,陆文聿收回视线,重新落到迟野单薄的背影上,不由深深皱眉。 这么多年,过得还是这么苦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春雨 第3章 纹身 外面下着大雨,迟野几人在门口停下。 雨哗啦啦地下,室外的空气都带着湿冷,迟野的呼吸瞬间通畅,往年的这场雨,下了就是下了,捱过鼻炎的痛快,他从不记得。 今年不一样,他重新见到了那个人,再一次近距离接触。 他不会忘记如此兴奋又紧张的情绪,连带着这场雨,一并纳入永久记忆。 迟野看着不远处和警官们交谈的陆文聿,在陆文聿没注意到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观察起他。 即使这样的正大光明是用余光。 深灰西装裤,黑色高领毛衣,袖子挽到小臂,左手搭着长款风衣外套,右手提着公文包,小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戴着半框眼镜。 身材挺阔,标准的都市成熟型男。 迟野察觉到陆文聿同对方告别,然后向他的方向走来,迟野慌乱地收回余光。 尚未开口,一股淡淡的薄荷味扑面而来,迟野怔愣片刻。 往后很长时间,迟野对薄荷的喜爱程度会呈指数级增长。 迟野听见陆文聿对他说:“雨这么大,我送你们回家。” 陆文聿明明有那么高的社会地位,却不傲慢,总是这样温柔又强大,给足人依赖感。 迟野做梦都想和陆文聿多待一会儿,但他浑身是麻烦,陆文聿刚才已经因为自己欠下人情,不能再打扰他了,于是迟野只能口是心非:“今天真的,很谢谢您……这么晚了,您也累了,就不要麻烦了。” “不麻烦,我送你和你的朋友回去。”陆文聿坚持道,他发现迟野不太喜欢看着对方说话,迟野始终垂眸,头发又有些长,碎发遮了他的眉眼,让陆文聿一直没怎么看清迟野的表情,但他能猜到迟野的顾虑,善解人意道,“今天很意外,遇到了你,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我真的很想请你吃顿饭。小时候你管我叫‘哥’,今天依旧可以这样叫,下雨天,哥哥送弟弟回家,合情合理,不用多虑,接受就好。” “诶陆律!您到时候一定要在江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那帮人离开前,向陆文聿打了最后一声招呼,冷不丁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您弟真帅!身手也好!牛!” 迟野眉毛一皱。 吴盛特意走近,说:“陆老师,我们先走了,您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明天下午……” “记得。”陆文聿迅速打断。 同时,陆文聿回握了他的手,点点头,保持距离。陆文聿待人待物总是如此,分寸感拿捏得很好,即使不熟,应有的礼貌和尊重也不会少。 认识陆文聿的人都说,他是为数不多的好男人,工作好、赚的多、长的好看,关键是,情绪稳定。好多亲朋好友上赶着给他介绍对象:“像你这样的男人啊,放在相亲市场,可是抢手货!老大不小的,立完业该成家了!” 陆文聿总笑而不语。 人群渐渐散去,警局门口仅剩四人,乔瑀和李澄站得远远的,留他们二人独处。 “考虑得怎么样?”陆文聿说出这话时,心里都有些无奈得想笑。 出于他身为成年人的同理心和社会道德,最初选择帮迟野这孩子,就已全部考虑好,不会止步于此,后续的事情他仍然选择伸出援手。 其实这也让他本人感到意外,长久以来,陆文聿用理性和分寸标榜自己,除了关系较近的朋友,他很少乐于助人到这个地步。 可能……是与迟野相识的缘故。陆文聿如此自洽。 不过相处的细节早已遗忘,说实话,要不是迟野长相优越,气质出众,陆文聿真不一定能想起来他。 “哥。” “嗯?”陆文聿好久没听见有人喊他这个称呼了,一时颇为新奇和惊讶。 迟野扬起脑袋,勾了勾嘴角:“谢谢哥,真的。我们打个车就回了,很方便,也不会淋到雨。哥,你早点回家休息吧,听李警官的意思,您也忙一天了。” 迟野说得有理有据,没有任何不好意思,贴心又体面,陆文聿再坚持下去,反倒显得他有些图谋不轨。 “好。”陆文聿点了点头,“了解。” “好,朋友打的车也快到了。”迟野说道,雨声掩盖了他声线细微的颤抖,“注意安全。晚安。” 不远处根本没打车的李澄脑门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谁打车了???老子还寻思能借你光蹭个车省点钱呢! 李澄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心说完蛋玩意!这么好的相处机会不抓住!以后再遇到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陆文聿扫了一眼表情动作都很浮夸的李澄,一惊。 迟野两眼一黑,略带咬牙切齿:“他就这样,不用管。” “哈哈哈,”陆文聿笑了,随意地拍了两下迟野的肩,“你们年轻人真有意思,加个微信吧,萍水相逢,再续前缘,哪个都不容易。以后有事,随时联系我。” 前半句真心,后半句客套。 迟野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被震到发懵,一如之前陆文聿摸自己脑袋。 李澄一个跨步冲过来:“好!加个微信加个微信!掏手机啊你!” 迟野稀里糊涂地加了陆文聿的微信。 陆文聿不再言语,开车驶入雨夜。 迟野紧紧握住的拳,这才松动,可手心已留下深深的印痕。 后来的迟野回想那一晚,发现自己脑子全程是懵懵的,一举一动,早已不像熟人口中的冷漠与沉稳,更像一个拙劣的演员。 那夜的不期而遇,迟野既怕陆文聿看向自己,更怕他不看自己;既担心陆文聿记得自己,更担心他将自己遗忘。 该怎么形容呢…… 喜欢他是真的。 怕拖累他、配不上他,也是真的。 * 防盗门被砸碎,家里那些不值钱的家具一并报废,迟野捡了几件衣服和复习资料,找了个十平米的地下室落脚。 至于为什么找这么阴湿、逼仄、昏暗的地方,迟野对李澄的回答是:“便宜。” “你……!”李澄瞪大双眼,碎嘴子的毛病又出来了,“你牛!我看你真是掉钱眼里了,对我们扣也就算了,怎么对自己也这么抠?我看你平时也没少赚啊,往后学费到了大学再赚就是了。攒这么干嘛?娶媳妇啊?哦不对,你不喜欢女……” “澄子。”迟野归往书包里塞了最后一本书,随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言简意赅,“走了。” 今天李澄是请了下午的假来帮他的,俩人之间很少说谢,今天是帮迟野搬家,明天可能就是帮李澄报仇。 李澄离开之前再次扫了眼屋子全貌,因为太小,一打眼就能看全。 墙壁上有大片红锈青斑,一张床,床单是在老式菜市场买的,样式老土,胜在便宜,一套随时散架的桌椅,屋子挑高勉强两米半,整体看上去,像上世纪遗留的产物,陈旧而破败,压抑得不能再压抑。 李澄欲言又止,迟野锁门,瞥了他一眼:“离学校近,便宜,考完我就搬。” 这木板子他一脚就能踹穿,李澄觉得实在没上锁的必要,他叹了口气;“这都半个多月了,那帮人不找迟永国麻烦,他肯定会回来,我估计没几天了,迟永国要找不着你,肯定得去你学校闹,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迟野沉默了许久,李澄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艰难地说道:“熬。熬到六月。” “迟哥,我没咋读过书,说话也不中听,你别介意啊。” 迟野知道李澄要说什么,看了他一眼,没打断。李澄这人心大、仗义,没多少脑子,但人是好的。 李澄得到默许,松了口气,勇敢地开启叨逼叨模式:“你考大学,不就是想离他近一点么?以前没招,只有一条合理合法的路,还不一定能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你都有他微信了,干嘛还得绕那么大一个弯?你直接跟他表……” “不一样。”我求一个堂堂正正、心安理得。 迟野还是无法如此直白地面对内心对陆文聿的真实想法,即使行为外化已经明显到李澄这个二傻子都看出来了,但他依旧不想说出口。 仿佛这样会恶心到陆文聿,会给他造成巨大负担,即使对方根本听不见。 迟野和李澄解释不清楚,哪一个都解释不清楚。 迟野下意识握紧手机,微信界面,陆文聿的微信毫无疑问成为他的唯一置顶,三天可见的朋友圈,迟野一一截图保存。 “别说了,我现在……情绪不对。”迟野皱了下眉,“你赶紧走。” 李澄吓得蹦了一下:“哎好!我不刺激你了,滚了滚了!” 迟野只要情绪不对劲,让他独处是最好的选择,这是李澄欠登多次总结的经验教训。 二人分开后,迟野戴上耳机,坐地铁去纹身店打工。 纹身店生意火爆,招人要求高,当初老板方宇本不想用迟野这个未成年,但瞧见他的技术,二话不说收了。 预约的客人到了,他就干活,客人喊疼喊累要歇会儿,他就趁着休息的空档,假装踱步到沙发边,一边喝水活动颈椎,一边盯着笔记背知识点。 刚纹完一个,没等迟野屁股挨上沙发,工作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风铃响起,老板方宇在楼上给另外一个人纹身,没空下来,只好冲楼下喊道:“来个人招呼一下客人!” 眼下只有迟野有时间,工作室其他人都在忙,他揉着脖颈,上前迎接。 来人看着年纪不大,穿一身名牌,桀骜不驯的,迟野把客人引到沙发上坐,又给他拿了瓶水:“有指定纹身师吗?” 这人视线始终盯着手机,快速打字,看都没看迟野:“方宇。我来早了,你不用在这儿伺候,该干嘛干嘛。” 迟野一挑眉,利索走开。 工作室上下两层,偏工业风,泽西岛椅、发动机茶几、木质吧台,操作区由半透明磨砂质感的玻璃分隔,一楼有一整面墙都是色彩斑斓的纹身稿。 迟野站定在吧台前,翻出卷子,纹身机“嗡嗡”震动声此起彼伏。 突然,他听见那位拽的二五八万的人冲手机里吼道:“他有病!闲出屁来了把事儿捅到我爸那里!害得我被关了半个月!你赶紧找人去收拾他!谁?!你他妈蠢啊还问我谁!陆文聿!” 有人在看嘛有人在看嘛,想和读者宝宝们聊天嘿嘿[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