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氏》 第1章 出塞 大雪。 “我们快到了。”侍卫隔着轿帘和她说。 谷禾裹着自己的衣袍,五脏六腑都在随着呼号而过的北风颤抖,轿帘被掀起,矮小的嬷嬷带着东西进来。谷禾把自己缩在轿子的一角里。无言,轿子里的空气并不比大漠中的更温暖。 谷禾看清楚嬷嬷手里的东西之后近乎迫切地褪去了自己身上本就所剩无几的服装,她想这一刻很久了,她终于可以穿上蓄满了棉花的内袍和有富有光泽的皮毛大氅。漠北的冬天太冷了,她的血都要凝成冰了。嬷嬷手劲很大,把狰狞的红疤塞进中衣里,随后整理她的细软枯黄的长发,嬷嬷“啧”了一声,拉扯着她的头皮,金光流转的珠钗被先后插入盘发。 “娘娘嘱咐的,你可别忘了。”轿子停下来,嬷嬷掀开帘子,风雪呼啸而入,谷禾点点头,“奴婢谨记于心。”嬷嬷再一次打量她,吸口气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从南昭到漠北一路上的每一天。 谷禾冲着掌心哈了一口气,或许这就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了,能穿成这个样子死已经是她活的这二十年里最大的福气了。今夜,他们就要到漠北塔族阿古如部的大帐,也就是南昭人说的那个漠北疯王的中军帐。 漠北草原的冬日极为难熬,他们一行人走来的路上见到的活物少之又少,雪越来越大,雪几乎成了雾,南昭的仪仗半遮半掩。马蹄声动地而来。 “谁?!”使团的卫兵紧张起来,一阵兵器与铠甲碰撞的声音,列阵准备接敌。“大昭安庆华明公主宣慰使团,尔等可是阿古如部的接亲队伍?”回答他们的只有训练有素的战士踏雪的声音,带着面具的战马从雪雾中显现,弯刀闪着银光照亮使团侍卫惊慌的脸,血喷薄而出,染红一片雪地。塔族的战士没有再向前,销金红伞撑着两股战战的礼官和侍女,两支人马在大雪中静立,秃鹫的叫声盘旋在空荡的天空中,等待雪再一次漂白大地。 “公主请。”不知道多久以后,为首的塔族汉子用并不太熟悉的中原官话朗声道。战马开道,步兵压轴,红色的轿子在雪白的天地间动起来,走向昏沉的漠北草原当中的光亮。血腥气逼的谷禾想吐,但是她也没什么可吐的了,这一路上使团的伙食已经被克扣无几,出了南昭就是灰城,顾名思义就是在这些年里被打没了的城镇,他们再不可能有补给。 轿子再一次停下,谷禾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汗请公主帐中一叙。”是一个轻快的女声。司礼嬷嬷大声驳斥,“公主远道而来,可汗理应亲来迎亲,怎可只差遣一个侍女前来?按大昭礼,婚前公主天颜外男不可见,难道可汗连合婚之礼都不在乎?” 那女声并不恼怒,只重说“大汗请公主帐中一叙。” “嬷嬷,入乡随俗,可汗的意思我……本宫知晓了。”侍女拉开轿帘,谷禾又回到了这一片洁白又血腥的土地,团扇只堪堪挡住她的正脸,高大健壮的塔族汉子就在路两边,他们都想知道这位南昭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到底什么样子,人群一阵骚动。塔族话沿着进大帐的一条路传开。 “黄毛丫头一个!” “比不上娜仁的一根辫子哈哈哈!” “阿斯兰会吃了她的,你们瞧着吧!”旁边的人使劲拍了他的肩膀,“哪里轮得到阿斯兰出手?” 谷禾只能听懂只言片语,她害怕地站不稳,“阿斯兰”和“吃”的音节在她耳畔回响。她早就听说这个阿古如的疯王,吃人是他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事了。 大帐两旁的守卫带着面具,为她拉开了厚重的羊毛毯子,把外面的声音隔绝一空。 这里没有人。火光通明,照亮的是四面八方的动物头骨,谷禾强按下喉舌间那股血气,那些黑洞洞的眼睛好像在盯着她看。她不敢放下手里的团扇,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行差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谷禾只能盯着团扇上绣着的喜上眉梢的图画看。 她好像看入神了,直到一阵冷风吹进来她才意识到有东西进来了,她头晕得很,灰色的皮毛在动,那些动物的头骨好像都有了生命,那些空洞的眼眶骨里似乎又被东西填满,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阿斯兰”和“吃人”的塔语。她被火炉绊倒了,她才看到那是什么,扇子掉进了火里,火舌贴着她的脸舔过。 那是狼。这帐子里最少有三只狼。它的口水就要滴在谷禾的衣摆上了,她早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有个男声从她身后传来。 谷禾眼睁睁看着那只狼走到他身边,它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绿色的眼睛闪烁着野兽的欢欣愉悦。她手足无措地抓过衣袖跪倒在地上,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陛下”、“殿下”抑或“大汗”? 那男人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骨迫使她抬头,很疼,疼得她忍不住张开嘴。谷禾发誓这是她见过的最艳丽的一张脸,比她在画像上见到的不知道艳丽多少倍,那双鹰一样的浅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长卷发垂在他肩膀上。 “呵。”他轻笑一声,松开手的时候带了一点劲,谷禾的脸被甩到另一边。他自顾自地坐在上首,也不说话,但不错眼地看着她,谷禾趴在地毯上颤动,双手无意义地抓着毯子上的羊毛。 帐帘再一次被拉开,“您要的东西。”塔族女孩们抬进来盛满水的木桶,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进去,脱吧。”阿斯兰不再看她,拿身上的一串宝石逗□□玩,那只狼在他身边就像一只狗,谷禾知道,她现在还不如一只狗,她能做的只有听这个人说的。她没有选择。 锦绣的衣袍一件件落在漠北风格的毯子上,金钗步摇掉在地上,和衣服上的宝石撞出金石之声,这是南昭宫廷雅乐的象征,但在千里之外它并不能庇佑它的任何一个子民。谷禾脱衣服的时候简直慌不择路,她不知道慢一秒这位疯王会做什么,说不好她的人皮也会和这些衣服一起落地,但是她没穿过这么繁复的衣服,到最后近乎是扯开的。 **站在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面前固然是羞耻的,可是她更想活下去。她很肯定,如果她不从,那几只狼现在就会冲上来把她撕裂吞吃入腹。 她站进木桶,温水,或许是那些侍女怜爱同为女性的她,她不敢想这是不是这位草原的暴君的恩典。如果今天就是我的死期的话,那不如快一点,直接一点,随意什么人一刀给我一个结果吧,谷禾在心里祈祷。 帐子当中只有她站进去的水声,阿斯兰躺在地毯上,枕着她的衣服,有两只狼窝在他的胳膊里,他就像在哄小孩一样抚摸这两只狼的脊背,他偶尔笑笑。 谷禾把自己藏进水里,她寄希望于水能温暖她,保护她或者隐藏她,终究事与愿违。她在水里发抖,她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溺死在这一桶水里,这位王是不是就想把她溺死在这里呢? 阿斯兰拍拍□□的脑袋,站起来望向那水桶里的女人。谷禾见过**中的男人,在南昭的深宫中,那些年轻的、美丽的豆蔻少女都是皇帝的玩具,她在服侍贵人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皇帝浑浊的眼珠,哪怕是皇宫中最黯淡的珍珠都比他的眼睛有光泽,但阿斯兰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他浅色的眼睛像是上好的琥珀,裹住他所有的想法。 他弯腰捡起来她的珠钗,看着上面的红宝石,手指摩挲了一下,又转回来头看她。 粼粼水光,谷禾低着头,只能从带着波纹的水面里看他。 阿斯兰只觉得好笑,南昭送来一位漏洞百出的公主,胳膊上的红痕还没下去,那是鞭子抽的。他们甚至等不及让这些痕迹消失。说起来,和亲是假,拖延才是真。南昭打不起了,才送来一个女人。他看下去,这个女孩的大腿上还有很长的一道疤,只是隔着水看不真切。 “站起来。” 她从水里出来就开始抖,水珠落下来,这实在算不上是一具美好的躯体。阿斯兰伸手去摸那一道疤痕,刀伤,时间很长了,阿斯兰很熟悉,那是刀剜肉留下的。他手底下的大腿绷紧了,阿斯兰看了一眼这个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水里的女孩,她的后背有一块红色,形状很不规则的一块胎记。 阿斯兰在帐子里走动,走得很慢,那几只狼还在看着她。他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那几个塔族少女鱼贯而入,她们带来了一套崭新的塔族服饰,沉默的帮谷禾擦干身体换上新衣,稍后带着木桶消失了。 谷禾很晕,她站不稳,看火光朦朦胧胧,地毯上的花纹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帐外又热闹起来,那些战士探过头来看木桶里的清水,“我以为出来的水会是红色的呢。”汉子们笑起来,他们问为首的侍女,“阿丽亚,他不会真的要睡这个女奴吧?” 叫阿丽亚的女孩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听这些,你不想要你的脑袋了吧?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大汗知道你的帐子里藏人了,敖恩,你猜猜明天他要抽你几鞭子?” 敖恩的脸一下失了血色,阿斯兰是个疯子,他们追随这样的王和他们这样认为不冲突,他的鞭子可不好受,马鞭破空的声音是阿古如部最著名的军法。曾经的阿古如部的可汗就死在阿斯兰的鞭子底下,那曾经是草原最勇猛的先锋官,甚至还是他的舅舅,阿斯兰不以为意。 “好阿丽亚,他怎么会知道?” “在草原上,大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雪原上的雄鹰是他的眼睛,大地上的人不能骗过他……” “哎呀好了,不要天天背这些!你们这些萨满,总是说些怪话。”敖恩跺了跺脚,雪渣溅到了阿丽亚的脸上,“真没意思!” 第2章 质问 阿斯兰问她,“你叫什么?”他说的中原官话很标准,不像是一个久居草原腹地的人能说出的。他话说的很平淡,没有任何起伏。 “葛玉容。”谷禾跪伏在地上,她想起嬷嬷一路上的问答,这都是不能错的,答错一个字就要被打,不能有一秒的迟疑。 “南昭的皇帝叫什么?” “葛善舒。” 阿斯兰笑起来,“是吗。你知道的不少。”他拿了一块布,“看看你认识吗?” 谷禾看着他的靴子走过来,她慢慢抬起头,她不能更熟悉了,嬷嬷是皇后宫里的司礼嬷嬷,她的袖子上有卷草纹。“我想,你应该也不是很喜欢她吧。”他蹲下来,“没事,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猛抬起头来看阿斯兰,他噙着笑,不觉得这有什么,“怎么,现在敢看我了?不怕我吃了你?”谷禾又低下头去,冒犯贵人,实属不该。她不受控制地想这个疯子把嬷嬷怎么了,难道是被狼吃了吗,她到阿古如的中军帐几个时辰,她熟识的人已经被这个疯王杀了大半了,而他习以为常。 “你叫什么?”他靠着毛毯,解开外袍,露出来里面带着回燕暗纹的白色里衣,耳朵上挂着金色的耳环。“我不是问公主叫什么。” 谷禾不知如何应答,她本就是个替死鬼,事情没败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说出来露了馅南昭的人让她死,不说的话,看起来叶护拉木汗,也就是阿斯兰会让她更早死。他看起来很平静,那双浅色的眼睛还在盯着她,这在谷禾眼里和那几只狼贪婪的眼神没什么分别。 帐子里很热,炭火很旺,她又冷又热,阿斯兰并不着急,他捻着手上那一串绿松石,等待着她的答案。她现在看起来是一位真正的塔族新娘,尽管她比那些女战士瘦弱不知道多少倍,回纹的腰带紧紧地束住她的腰,火光映衬出她清秀的脸庞。 “谷禾。”低不可闻的声音。 阿斯兰拿起桌上的一块小骨头,弹了弹手指,那块骨头正打在帐子中间的铃铛上,落在谷禾面前。铃声落下的时候阿丽亚走到他面前,“主人。” “带她下去,和你住在一起。”他拍了拍其中一只狼,那只狼站起来,阿丽亚躬身,扶起来谷禾出去了。 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们的脸,雪已经没过小腿,谷禾不知道是因为雪下的太大她看不清路还是草原实在是太黑了她见不到光,她几乎是晕在阿丽亚怀里。阿丽亚的帐子里还有几个塔族姑娘,她们已经睡下了,但是听到动静都像小动物一样机敏地爬起来,看到谷禾有点诧异。 “去给她找点吃的。”她们用塔语说话,“她好轻。” “这就是阿丽亚姐姐你们准备的阏氏的衣服吗,好漂亮!这料子和主人的是一样的呢!” “好了塔娜,你去给她铺床,主人说她要和我们住一起。” 阿丽亚端来一点牛奶,泡了一点米给她吃,她昏昏沉沉的,吃一口吐半口。“她吃不惯我们吃的。”塔娜说,“南昭人就是麻烦!”阿丽亚知道谷禾是太久没正经吃东西了,即便是南昭的饭菜她也吃不下去,更不要说还是奶,她摸了摸谷禾的手腕,她不知道为什么南昭的使团如此苛责她。 阿丽亚给她盖好被子,又拢了拢火,把自己的外袍也压在她的被子外面。 “干嘛对她这么好?”几个姑娘都不满意,“这些南面的蛮子都是没有心的,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吗?就应该让她在外面被冻死!” “她是阏氏。”阿丽亚转过头去看她们,“她嫁进了漠北塔族,嫁给大汗,那她就是阏氏。” 塔娜可不这么认为,“阿斯兰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反悔的!阿古如容不下一个外族的女人!再说了,他们也没有行礼,阿斯兰连娜仁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她?还什么公主,连母羊都比不上。” 阿丽亚拍了拍她,表情严肃,“主人要是要杀她,怎么会等到明天,主人说要她和我们同吃同住,把她交到我们手里,就是要她活着。快睡吧,明天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金帐里□□和母狼团在一起睡着了,阿斯兰在擦自己的刀,骨都侯安达刚刚离开,他会领他的亲兵压着雪离开漠北草原,直奔灰城一带。阿斯兰反手拿着这柄寒光凛凛的刀,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划,谷禾大腿上的那道疤沉在他心口,他要试试如何能得来这样一道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难以相信他还会觉得那是他生命里最令人作呕的一天。 安达走之前问他怎么处置她,阿斯兰盯着他的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留她一条命。”安达没说什么,但拿走了他的狐裘大衣而且一脚踢翻了他的火盆,他笑起来。 他拿刀挑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来伤痕累累的胸膛,他把这件礼服举起来看,是阿丽亚说的“圣洁”的衣服,他摸了摸绣上去的燕子样式的花纹,只有阿丽亚会在乎这些。他看着如雪的衣服,又想起赤身**的谷禾,他难以控制地干呕起来,真恶心。 他听见敖恩的帐子里男男女女□□的声音,眼睛红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好像内脏在扭曲。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挑了一个风雪夜来,帐子里的那些头骨好像开始咆哮,骨头上长出来腐烂的红肉,黄色的油脂滴下来,它们在诘问这个害他们死亡的岁魁祸首,阿斯兰耳朵边上又传来女人细若游丝的声音,“阿斯兰。” 阿斯兰跌跌撞撞走出去,把自己埋在大雪里,要让血凉下来,接近死亡的时候,才能忘了这些事。 阿丽亚在日出没多久之后叫醒了塔娜,还在床上的只有谷禾和她了。塔娜吐吐舌头,姐姐们都醒的太早了,她们总是照顾自己,觉得她还太小,不用干那么多活。塔娜走到谷禾旁边,阿丽亚拦下来,“她病了。” “你昨天还说要让她和我们一起干活呢!我怎么看不出来她病了?” 阿丽亚笑笑,小孩子当然看不出来了,中原人第一次见到草原的大汗,是被吓病的。“去看看吧,敖恩又闯祸了。” “我就知道!总是欺负我,他就是坏蛋,阿斯兰一定要狠狠罚他!”塔娜穿上鞋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了,阿丽亚摸了摸谷禾的额头,没烧起来倒是还好。 雪下得小多了,离着很远塔娜就看见了阿斯兰,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衣服,白色狐狸毛的帽子,手里攥着他的鞭子。在塔娜心里,阿斯兰是整个塔族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他高大、俊美,和那些像一座小山一样莽撞的塔族人不一样。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会焕发金色的光芒,那是漠北大汗的血脉,他的鞭子会惩罚她不喜欢的人,阿斯兰简直是最完美的人。 阿斯兰的鞭子只是擦过敖恩的脸,他的脸就皮开肉绽了。“你忘了我的规矩了吗,敖恩?” “不敢忘。”敖恩自从立志为南昭掳走的姐姐报仇进了军营,他知道的第一条阿斯兰的规矩是没有军妓。那些老兵告诉他,可汗的眼里容不下这些女人,更容不下那些男人,曾经有人见过阿斯兰的狼群冲入军妓处把那里的人撕裂,狼的皮毛上染着血色出现在阿斯兰的营帐外,那些绿眼睛的狼叼着那些人的人头来领赏,因此阿斯兰叫那只头狼“□□”,勇士。 但这种事情毕竟是道听途说,他以为那只是彼时太过于年轻的阿斯兰为了在军中立威做的事,军中都是大好男儿,有这些**再正常不过,不要说漠北野蛮开放,即便是南昭,军妓也是极为常见的。再说,那女人只不过是最卑微的奴隶,他当然有权力驱使一个奴隶。他第一年被调回阿古如大帐,原先坐镇前线的安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相信阿斯兰真要这样。 “再让我知道,你就去死。”阿斯兰看着他,金耳环在风雪里格外显眼。敖恩知道,他绝不是在劝诫自己,他看见阿斯兰拿着鞭子的手在发抖,那是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杀红眼的表现。那一鞭子他使了十足的劲头,他没杀敖恩只是因为安达还需要他。 塔娜很高兴,看着敖恩拖着半边身子回了自己的营帐,她重新带好自己毛茸茸的帽子走回去。她首先要去看马,天太冷了,即便是马厩也都安上了帘子来防风,雪不那么大了,要去卷帘子放这些马出来撒撒欢,她喜欢看马,也擅长照顾马。她站了一会,看来看去,“安达的马怎么走了?” 旁边搬草料的塔族战士听到回话,“安达昨夜领了大汗的命点人走了。”塔娜点点头,她很喜欢那匹马,通体纯白,性格也好,更不挑嘴。不像是阿斯兰的那匹黑马,经常不听人话自己出去跑,吃点东西不喜欢的就吃一点,性格更是恶劣,走在草原上他不高兴就要踹人。 谷禾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这片土地和她有不解之缘,她梦到自己倒在血泊之中,梦中的战马全副武装可是跑起来没有声音,有人问她要不要和自己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了。“妈妈。”她小声说,“妈妈。” 阿丽亚在旁边看着她,“你醒了?”谷禾的心漏跳一拍,是啊,她在漠北连天的草原上,哪里还有妈妈呢。“好点吗?吃点东西吧。待会你跟着我出去,他们不会说南昭的话。”谷禾连忙点头,干活是她最熟悉的事情了,毕竟她曾经也就是华明公主那的一个粗使宫女。 “先穿我的衣服吧。”阿丽亚拿出一套自己半旧的淡绿色外衣,昨晚那套衣服对于塔族人来讲太扎眼了。没有人会因为她穿上阏氏的衣服尊重她,那只会变本加厉地增加她要承受的痛苦。 谷禾走出去,映入眼帘的只有雪,塔族人都穿着厚厚的皮毛外衣,有人骑马经过,马的眼睛上都挂满了冰凌。很冷,但是出了太阳,谷禾觉得自己从昨晚的那个地狱里爬了出来,她不敢再问她会不会再见那个疯王,但是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要修饰的了。阿斯兰扒下了她的衣服,同时也扒下来那些阴谋。 她愿意自己从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塔族女人,从此不问故国,不问故人,只是和牛羊打交道。 第3章 金帐 谷禾认识了这几个和自己住在一个帐子里的姑娘,成熟温柔的是阿丽亚,小姑娘是塔娜,还有一位中等个子的是嘎玛。阿丽亚是阿古如部的侍女长,侍女大多是部落里的孤女,父兄大多战死,母亲改嫁或者回了母族,她们被留在父亲的部落里独自生活,说是可汗的侍女,实际上也什么都干一点。 阿丽亚说阿斯兰需要她们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里她们都和部落里普通的女人做一样的事情,挤奶、放牧、给王庭的人或者是军中的战士做衣服以及照顾孩子。谷禾点点头,这些东西她还是可以帮上忙的,她知道自己是在给自己挣日子活。在南昭的日子也不好过,在这里也不会更糟。 他们这些人里只有阿丽亚不一样,阿古如部的历代大祭司都出自她的家族,所以塔娜说阿丽亚总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谷禾听不懂她们说话,于是闷头干活,她正在补衣服,塔娜说这是安达的衣服,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其实她不知道是谁,只要不是那个疯王的就好。 阿丽亚告诉她,他叫阿斯兰。 谷禾走在路上刻意不去看那些塔族人看她的眼神,草原上的草绿了又黄,中原的麦子割了又播,两国交战甚至不是第一代人了,战争让北方曾经富庶的城镇变成今天的灰城带,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很难说最初是因为什么了,仇恨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实,和亲是最轻飘飘的方式,难道一个女人就能弥和血海深仇吗?塔族人的仇恨比草原更大,南昭人的哀怨比长河更深。 她只是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宫女,这些事情还是留给那些大人物吧。 阿丽亚带她去看马厩,她可以看看有没有老弱的战马给谷禾骑,她们有的时候要去放牧,或者去找人,这些弱马就够她们用了,性格也好,不会摔人。 “哈日也在呀!”阿丽亚笑起来,有一匹黑色的马站在马厩外面,“这是黑美人。是主人的马,没有人骑的。”阿丽亚伸手要摸它,它的蹄子“哒哒”两声,跑了两步,“不喜欢人碰。”阿丽亚笑了笑,“不用管他,看起来它已经吃饱了,可能是塔娜喂过了,她最招马儿喜欢了。” 谷禾跟着阿丽亚去搬干草,阿丽亚把上面的苫布拿开,搬走了最上面的一垛,谷禾跟在她身后,也搬了一垛。 “啊!”她一屁股坐在雪堆里,手脚并用地往后撤。 阿丽亚回过身来看她,“有,有,有人。”她结结巴巴的,手指着干草堆。难道是有孩子在这里玩,那也不用被吓成这个样子吧?阿丽亚走近,她隐约看见人青紫色的脸。 死人,被扔在这的。 谷禾的那一声尖叫让哈日跑起来,他跑到可汗的金帐外,焦急的踏着雪地。阿斯兰走出来,摸了摸哈日的鼻子,马来舔他的脸。“又是什么事?回来吃东西了?还想出去?雪小了,想出去就去吧。安达带着他走了,没人陪你玩了。” 晚饭的时候阿丽亚在帐外等着,阿斯兰让她进来,“使团的一个人在被打之后跑出去在干草堆里冻死了。” 他割肉给□□吃,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住下了,也有跑出去的。有人跟上去了。”阿斯兰用刀割骨头上的肉,把骨头扔给旁边等着的狼,这个季节的漠北,跑出去的羊都不一定能活,更不要说是跑出去的是对草原几乎没有认识的南昭人,冻死是常有的事。 “还有?” “那姑娘,您要怎么样?”阿丽亚说,“她被吓着了。” 阿斯兰看着站在帐中间的阿丽亚,“那我来安慰她?你看她会不会被吓死?” 侍女长沉默了一会,转身走了,在她撩开帘子的之前,阿斯兰说让她把人带来。 谷禾被拉进金帐,一进门就跪倒在毯子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来到这个地方,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为遗忘了。阿丽亚早上给她找的袍子有点太大了,领子上的白毛都扎到脸上,藏起来半张脸。她一直低着头,露出后颈。 “谷禾?” “……奴婢在。”这是她最熟悉的回话,她不知道应该和阿斯兰说话,这些塔族人有人亲昵地叫他的名字,有的客气地叫可汗,也有的对他不屑一顾,她只知道自己的性命皆系于此。南昭宫中的那些年,她就是这样回复的。 “南昭怎么选了你呢?他们把我当傻子?”阿斯兰看起来心情比昨天好些。 “那公主是什么时候跑的?”阿斯兰给自己斟满一碗奶茶。 谷禾细细想来,从南昭都城雍城到漠北,他们走了快六个月。从灰城带再往北,世界就变成一模一样的了,不再有什么分别。“应该是,是从平城府出来的时候。”她是大约算出来的,在这一路上她是被严格限制自由的人,更不要说面见公主这样的贵人。不过从平城府出来,使团的人就少了。 平城府,果然和他和安达想的差不多,平城府是南昭能守住的最后一座灰城,他们的手只能伸到这了。“你怎么知道是平城府?” “奴婢,奴婢小时候家在那里。”谷禾还是低着头。只不过平城早就不是她小时候的样子了,灰城的名字不是空穴来风,曾经气派的屋子都变成了煤炭,城里面稍微有点能耐的都跑了,跑到南方去,有的被塔族人掳走当奴隶。那城里的人都是土里刨食,饿死的人多的是。曾经的平城是最辉煌的两族互市,当然,战火也从这里开始。 金帐密不透风,谷禾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的响声和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握紧双手,希望能给自己更多一点力量。阿斯兰看着她跪着,脑袋都快碰到膝盖了。 “南昭许了漠北塔族十六部他们的公主,可实际上送了一个黄毛丫头来。”他停顿了一下,“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谷禾不知道这位大汗到底要说什么,南昭狸猫换太子让她来替公主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三分公主的影子,满朝文武赌塔族人看不出来,她想来想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露馅,即便塔族人看出来了,南昭也还有后手。谷禾无意间听到使团的人说起探子的事情,偌大的使团,里面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谷禾也不知道。她毕竟只是个粗使宫女,她是被迫来的,只是为了给母亲挣一条命,挣一段好过一点的日子,在南昭皇帝眼里,她就是个死人。 眼泪砸在毯子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擦,弄湿了毯子的代价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她的命担不起了。她没有什么伟大的想法,舍自己一人性命就能换回两族和平这种事情是不切实际的,她只是想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斯兰不说话,垂着眼睛看她,看她默不作声地抹脸。 “你还想回南昭吗。” 十几年前,他问过一样的问题,“难道你还想回南昭吗?!” “回大汗,不回了。”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不回了。”断断续续的哭腔,“奴婢愿意留在这,从此以后伺候大汗。”她不停地磕头,要阿斯兰看出她的忠心。 他笑出声音来,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杀的也多了。人,为了求一条生路,什么滑稽的事都做得出来。 “滚。” 谷禾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满面泪痕地行礼,袍子的下摆还扭在一起,她赶紧撩开帘子出来。这金帐就像是一个吃人的怪物,她把袍子整理好,赶紧就着月光走回自己的帐子。 阿丽亚她们正在吃东西,在炉子上烤了羊肉,塔娜吃得津津有味,见她进来阿丽亚挪了挪位置给她留了地方。漠北天黑得早,外面没有太阳的时候太冷了,什么都干不了。她们会围在一起聊天,这并没有因为谷禾在就让氛围变差,她们塔语说得很快,谷禾基本上一句都听不懂,她只是在火旁边坐着发呆。 塔娜悄悄和阿丽亚说,“你看,我就说阿斯兰不会喜欢她,什么阏氏。”阿丽亚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也拿不准这位可汗的意思。谷禾今天抛头露面,整个部落都来看热闹,无论她“公主”的头衔是真是假,她都是漠北塔族十六部的战利品、军功章,是南昭失败的诏书,她在塔族连最底层的奴隶都不如。但是他们还拿不准这位阴晴不定的大汗究竟要做什么,所以他们还在观望,找准机会去羞辱她以告慰已经去往长生天的亲人和朋友。 谷禾蜷缩在角落里,她闭上眼睛挤进她脑子的只有漠北漫天的风雪,是阿斯兰那种玩味的表情,是这位金口玉言的大人。谷禾知道,她要是想在这里活下去,她要竭尽所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有用的人,特别是一个对阿斯兰有用的人。她的脑袋沉沉的,她吃不下睡不好,今天又干了一天活,她能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少。 “你还想回南昭吗?” 他为什么会说“还”?谷禾眨眨眼睛。如果说自己刚刚见到阿斯兰,他就发觉自己不是真的公主是因为漠北的探子遍布灰城,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就没有公主的气度,甚至在南昭也有他的眼线。那他为什么会问自己还想不想回南昭呢? “谷禾,谷禾?”阿丽亚轻轻推了推她,“如果困了就先睡吧,明天我们要早起去挤奶,回来可以煮奶茶。我教你。”谷禾回过神来,她缩进被子里,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