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三年至庆历四年春》 第1章 天禧三年状元郎001 天禧三年,春日暄和,柳絮如雪。 今日之京都,比往年年节还热闹。 酒楼茶肆挂起新彩,香药铺子燃起沉香,连平日冷清的贡院巷口,今日也摆满了贺喜的花篮与红绸。 去年那场因帽妖案带来的恐慌,终于被春光吹散。 杏花纷扬,坠落在一位少年郎的朱红官袍上。 他端坐白马,身姿挺拔,眉目如画。 二十岁的状元,开国以来,就只有当今这一位,连太学院的老学究们都叹道:“此子才学堪比曹子建。” “快看!张状元!” “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这般年纪,这般才貌,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儿若能有此一半出息,死也甘心。” “此子非俗流可比。” 更有甚者,竟在街边摆起香案,焚香祷告,祈求活文曲星庇佑。 可张亢眸光清亮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春闱殿试,官家久病不朝,刘后于文德殿垂帘听政,时值寇谆奉“天书”从永兴军返京,一时间,朝野瞩目。 “朕绍膺天命,临御二十载,夙夜惕厉,惟畏惟惶。曩者天赐符箓,昭示景命,乃命元勋重臣奉迎入京,以彰休徵。然《春秋》纪异不纪瑞,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朕尝深味其言。兹延天下英髦,咨以治要:天书之降,其与治道相资之理安在?昔河出图、洛出书,伏羲因之画卦,大禹据之陈畴,此圣王合天人之征也。今之祥瑞,其揆一乎?抑有殊焉?夫灾祥在德,吉凶由人,尔诸士其明辨天人之际,陈祥瑞与实政相济之道,毋隐毋讳,朕将亲览焉。” 内侍官宣读完策论题目后,朝上旁听的文武百官开始面面相觑。 众所周知,刘后与寇谆乃生死政敌。昔年官家欲立刘氏为后,寇谆率群臣力谏,直至其被贬出京,风波方歇。 然去岁“帽妖案”骤起,自西京洛阳蔓延至东京汴梁,妖影幢幢,举国惶惶,几倾国本。官家震怒,严惩西京留守王嗣宗,连诛造谣僧道,并遣使祷于天下宫观,以求安定。 而执掌皇城司、侦缉京畿之责的刘后,竟在事态失控前未察先机,遭官家严词斥责,权柄岌岌可危。 值此微妙关头,素来力斥天书为虚妄的寇谆,竟一反常态,上书奏称天书降于其治下乾佑山,自请奉迎入京!官家闻之大喜,即刻敕令六部为寇谆归京铺路。 满朝皆知,寇谆当年失势正因公然反对天书,如今此举,无异于表明其欲借“天书”正统,行辅立幼主、压制刘后之实。 刘后虽掌权柄,却非东宫生母,更无子嗣,近年干政已引物议,加之昔日封后之怨……寇谆此番携“天书”归来,一场关乎国本与权力的风暴,正逐步向京师袭来。 不少官场老狐狸已经品出,刘后以寇谆迎天书入京这个政治事件作为殿试策论题目,一是鉴才试心,二是蓄势备刃,三是敲山震虎! 天书能载舟,亦能覆舟,昔日王钦就是例子。寇谆此番回京看着烈火喷油,实则仍有诸多风险。百官们要权衡利弊,仔细掂量,是孤注一掷押注这个几度沉浮、重新归来的老相公?还是刘后这个把持朝纲多年,根基深厚的东宫嫡母?亦或是暂时选择做壁上观、明哲保身。 而进入殿试的一行进士,有的继承了家族政治基因,已然察觉到试题背后的陷阱,有的平日只知研究科举技巧,此刻还在苦心研究解题思路。 张亢见无人响应,沉凝片刻,上前拱手。 “伏睹圣问,首及天书祥瑞与治道之要。臣闻《尚书》有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天道远,人道迩,圣人以德为枢机而已。昔者河洛启圣,非徒示玄象也,实因伏羲、大禹之德契穹苍。故《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今之天书,陛下寅畏天命之诚心所感也。然臣窃观祥瑞之珍,不在麟凤之异,而在岁丰民和;天命之重,不系丹书之文,而系生民之安。如今圣体欠安,人心难免浮动猜疑。臣观寇公此行,其心可鉴。昔周公辅成王,制礼作乐,天下归心;其所以能定鼎江山,非赖龟蓍,实凭德信与威望。今寇公以两朝元老之身,社稷倚重之臣,奉迎天书,其意岂在玄怪哉?此实为借群情所瞩之仪,安举国不定之心,乃老臣于非常之时,为稳定宗庙所行之非常事。其苦心孤诣,在于以一时的权宜之举,换取朝局的平稳过渡。然则祥瑞虽美,可暂不可常。陛下若欲保天命于不朽,当思周文以德受命,非以龟策;汉文却千里马,天下归仁。愿陛下以天书为警,不以天书为恃。修德省刑,劝农恤孤,则虽无天书,天命自固;苟政有阙逸,纵天书日降,岂足恃哉?” 张亢答闭,气氛骤然,别说同科举子,就连在庙堂内浸淫多年的阁老们,都忍不住在内心赞叹,答得好! 即没有只顾歌功颂德,背离文人风骨,也没有得罪任意一方,即肯定了官家功绩,才有了天书瑞降,也洗清还未还朝的寇谆功利两端的谣言,最后点明自己为官态度,修德省刑,劝农恤孤,即便没有天书,天命也会眷顾。 然帘后久久无声,内侍见道,便高声提醒,还有谁要作答吗? 无人回应,整个文德殿静的似乎能听到东华门外的早市声。 半个时辰后,一名内官从珠帘后缓步而出,手里拿着一份黄色卷轴当着众人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绍膺景命,临御万方,开科取士,以求俊乂。新科进士张亢,殿试策论,经纶出众,忠耿敢言,深契朕心。兹特钦点为大宋天禧三年庚申科状元,授将作监主簿。今者天书降瑞,昭示休徵,奉迎在即。玉清昭应宫乃供奉之重地,敕命尔兼领修缮事宜,恪谨其事,务令典仪有章,宫观肃穆。尔其钦哉!” 思绪翻涌间,人群中忽起骚动。 “什么状元!不过是凭着一张脸!后宫干政!牝鸡司晨!以貌取士!得位不正!” 众人哗然回头,只见一儒生立于酒楼二楼,面露讥讽,神情愤懑。 他身后还站着几名同袍,皆是被刘后断了荫封的路子,如今科举又落第的世家举子。 “策论就他一个人对答如流,怕不是早已串通,演了一出君臣相得的好戏!” “二十岁的寒门状元?古来未有!必有蹊跷!” 四周百姓先是愕然,继而窃窃私语。 有人点头附和,有人则怒目而视:“尔等落第,便妒贤嫉能,成何体统!” 御街尽头,宣德楼巍峨耸立,金瓦朱甍,映着春日斜阳,宛如神殿。 而远方,一队仪仗正缓缓而来。 状元游街的喧嚣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街头坠落的花瓣还未化作春泥,不过两日的光景,张亢却已从云端坠入了漩涡的中心。 起初只是些窃窃私语,在茶坊酒肆的角落,在勾栏瓦舍的间隙,如湿冷的暗流,悄然蔓延。 很快,这流言便如野火燎原,再也遏制不住。 “听说了吗?咱们这位状元郎,名不副实啊!” “可不是嘛!官家龙体欠安,久不视朝,哪还有精神亲自阅卷点状元?都是那位……唉!” “那位……当年不过一蜀地舞姬,蒙恩宠才得以入宫,如今官家病重,太子年幼,她怕不是想效仿那唐朝的武氏吧?” “嘘!慎言!你想引来皇城司的人吗?” “怕什么?去年‘帽妖’案闹得人心惶惶,同年还出现扫把星,这不是上天示警是什么?妖后祸国哇……” 说起朝堂之事流言还漫不太开,但说到床榻及邪祟之事,流言就无孔不入了,尤其帽妖事件京都百姓大多都还历历在目。 “这么说来,那新状元……岂不成了武则天身边张昌宗、张易之那等人物?专靠……嘿嘿……”一阵暧昧又鄙夷的低笑。 谣言如同淬了毒的藤蔓,不仅缠绕上张亢的清白,更将矛头直指刘后,甚至牵扯出前朝旧事与近年的异象。 去年那场令汴京百姓夜不敢出的“帽妖案”,此刻都被重新解读为上苍对牝鸡司晨的警告。 “那怎么办呀?京城会不会大乱,我儿还小呀……” “听我当差的亲戚说,一直在永兴军栖闲优养的寇公,在日前上书,奏称天书落降于乾佑山,并自亲请奉迎入京,这分明是天不亡我华宋,才再度降下祥瑞呀。” “又有天书,之前不是传言天书事件是人为编造的吗?听说那位主导人物王相公王钦,还被官家斥为真奸佞,被罢了官赶出京城去了。” “王钦哪里可以跟寇公比,寇公可是刚正不阿的忠勇直臣,当年北军压境,他力排南迁之议,力促官家亲征,才换来如今天下太平,天下人都会说假话,但是寇公不会!” “是呀,天书如果是寇公奉迎,那必定是真的,太好了,天佑我华宋子民。” 张亢居于朝廷安排的馆驿中,虽未出门,但那无形的压力已透过高墙,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阴谋,目的自然不在他,而是借由他这个没有身份背景的新科状元,去搅乱已经冰冻三尺的天池圣水。 不行!若是让这盆污水泼下来,不仅他张亢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若因此事累及义父,他百死莫赎。 窗外,隐约传来市井喧嚣,张亢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快刀斩乱麻,去向刘后陈情?那无异于坐实了他是“刘党”核心,火上浇油。 上书自辩?在众口铄金的当下,苍白无力的辩白只会被视为欲盖弥彰。 他需要一个舞台,一个公开、透明、能让所有人亲眼见证的舞台,来粉碎这一切不实之词。 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狂傲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翌日清晨,一封墨迹淋漓的告示,粘贴在了御街最显眼的望火楼下。 告示内容如同一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汴京城: “新科状元张亢,谨告汴京父老、四方才俊,近日市井流言,污亢名节,损及天威,亢深感惶恐,亦痛心疾首,为证清白,以正视听,亢决意于此公告三日后,于御街之上,设下擂台,公开比试‘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凡华宋子民,无论出身,无论长幼,只需有一人,能在六艺之中任何一艺上胜过张亢,亢即刻将御赐状元头衔拱手相让,并立誓永不入仕,以谢天下!” 第2章 天禧三年状元郎002 告示一出,万众哗然。 狂!太狂了! 六艺乃君子立身之本,涵盖之广,要求之高,常人穷尽一生也难精其一。 这张亢竟敢放言,只要有一人在任何一艺上胜过他,他便放弃状元,永不入仕?这已不是自信,简直是视天下英才如无物! “好个张亢!这是被谣言逼急了,要破釜沉舟?” “我看是心虚,想用这狂悖之举转移视线!” “未必!若无真才实学,谁敢夸此海口?文德殿上那篇策论,我可是听人传诵过,确是滴水不漏,掷地有声!” “文章好不代表六艺皆通!御街比试,众目睽睽,做不得假!这下有好戏看了!” 舆论的风向,瞬间从对“男宠状元”的单方面抨击,转向了对三日后那场史无前例的公开比试的强烈期待与激烈争论。 消息飞过高墙,传入禁中。 大内,仪仗威严的刘后在听完内侍的禀报后,沉默了片刻。 她那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指尖轻轻敲击着凤座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屏退左右后,她望向福宁殿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与此同时,京中权利新贵丁卫府中却通火正明。 丁卫本是寇谆门下,昔年因主动给寇谆擦拭胡须,被寇谆以溜须拍马为名公开羞辱,而后投入王钦门下,二人利用天书事件合力打压寇谆。 寇谆作为先帝一手提拔的能臣,又是力保官家上位的两朝元老,实打实的肱骨重臣,却因反对天书封禅,当廷斥责前宰相王钦以祥瑞欺君,惑乱朝纲,因而得罪官家,最后被贬出京。 寇谆被贬后,丁卫与王钦因为各自利益,相互攻伐,几年前丁卫借着祥瑞造假事件一举扳倒王钦,从此权倾朝野。 寇谆的回京,刘后一党固然不喜,但谁都没有丁卫害怕,丁卫不仅怕这个寇谆,更怕这个状元郎,因为张亢奉命修缮的玉清昭应宫,当初正是他主持修建的。 因为办事得力,大幅缩短营建工期,得到官家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可以说没有这座宫庙,就没有今天的他。 可那那里面的猫腻若是被翻出来……那他下场只怕比王钦更惨。 他不是没想过威逼利诱这个状元郎,但是很快就被他否定,因为这个状元郎身上的味道他太熟悉,是他最讨厌的纯臣忠良的味道。 丁卫捻着胡须,听着那日御街上公然辱没张亢的儒生汇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御街比试六艺?呵呵,有意思。” 风暴的中心,张亢反而平静下来。 他拒绝了所有访客,将自己关在驿馆之内。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御街两侧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酒楼茶肆的临窗位置早被重金预定,甚至连街道两旁的树上、屋顶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街中央那片临时清空出来的宽阔场地。 张亢独立于场中,青衫磊落,面对即将开始的六场比试,他心如止水。 一位德高望重的致仕老翰林被请为仲裁,他环视四周,待声浪稍息,朗声宣布:“比试开始!首艺——‘礼’!” 首艺“礼”的挑战者,是一位以恪守古礼著称的老儒。 而本轮的考点是模拟《仪礼》中最为繁复的“诸侯觐见”之礼,并由仲裁随机设定突发状况,考校应变。 老儒生一丝不苟,将觐见的每一步骤,包括执圭的姿态、步幅的尺寸、叩首的次数,都演绎得如同行走的古籍,分毫不差,仲裁委员会皆暗暗点头。 轮到张亢,他同样从容行礼,举止合度。 就在“献帛”环节,仲裁突然发难:“天子见尔诚敬,特赐生彘肩(猪前腿)一具,尔当如何?” 按标准礼仪,应拜受后交由随从,但那老儒生闻言却是一愣,现场并无彘肩,他顿时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空手”完成这一仪式,场面一时尴尬。 张亢却略一沉吟,随即面向假设的御座,郑重行拜礼,然后双手虚托,如承重物,沉声道:“君赐食,必先荐寝庙(祭奠祖庙)。” 他做出将虚拟祭肉交由太祝的模样,再转身,对不存在的宗庙方向行礼,完成了一套虚拟的“荐新”流程。 最后方再次向御座拜谢:“臣,谢陛下隆恩,使臣得奉祖考,尽人子之孝,亦全人臣之忠。” 此举一出,满场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喝彩!他不仅化解了无实物之困,更在礼仪中融入了“孝”与“忠”的深意,将僵硬的仪式注入了灵魂。 老翰林仲裁抚掌赞叹:“礼仪之髓,在敬在心,不在形骸!张亢通权达变,深得古礼之三昧!此轮,张亢胜!” “次艺!乐!开始!” 一名教坊首席乐师傲然出场,怀抱焦尾古琴:“在下请奏一曲《幽谷鸣泉》,曲终后,请状元公复弹,并评其得失。” 琴音起,如空谷滴泉,冷然清越,意境幽深孤峭,显是极高明的技艺。 曲终,余韵悠长,轮到张亢时,见其静坐琴前,闭目片刻,指尖轻拨,同样的曲调流淌而出,音符竟无半分差错!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指下的《幽谷鸣泉》,在原有的清冷之外,竟于曲末隐隐增添了几声清脆的鸟鸣与若有若无的花香流水之意,使得整个曲子从绝对的孤寂,转向了“鸟鸣山更幽”的更深层次意境,孤高不减,却多了生机与层次。 曲终,张亢道:“先生之曲,如高人隐士,不食人间烟火,妙极。然,《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天地间岂止空谷幽泉?晚辈妄添生机,意在点出‘独乐’与‘天地共乐’之别,还请指正。” 那乐师原本倨傲的神色化为无比的震惊与敬佩,他起身长揖:“状元公不仅耳力超群,记忆力如神,更胸怀天地!一曲之间,便让在下窥见新境……心服口服!” 见到张狂的乐师竟执弟子礼而退,场下欢呼雷动! “第三艺!书!开始!” 挑战者乃汴京书法名家,擅狂草,一幅《将进酒》写得龙飞凤舞,气势奔放,引得喝彩连连。 张亢却取过中楷笔,蘸饱浓墨,写下了一篇庄重典雅的《谏太宗十思疏》。 其字采用遒劲的颜体楷书,笔力沉厚,结构恢宏,一撇一捺皆显骨力,与狂草的放纵相比,这手楷书更显沉稳博大,正气凛然,仿佛在宣告:状元之才,在于立身为正,根基稳固。 两幅字悬挂,高下虽在伯仲之间,但张亢楷书中所蕴含的庙堂之气、君子之风,显然更契合状元身份。 仲裁与几位书画名宿商议后,一致判定:“狂草虽妙,终是艺趣,楷书沉雄,方见根基与心性。此轮,张亢胜!” 前三场的全胜,已将气氛推向**。 第四艺“数”试,出题人是汴渠水务陈瞻。 "今有汴渠一段,深一丈,水现七尺,两个时辰后汛至,须降至六尺,闸门每启一寸,每刻泄水增十二方,问:八刻需泄水几何?闸门当启几寸?" 众人纷纷拨动算珠,唯有张亢静立不语。 片刻后,张亢执笔:"依《九章》商功之法,渠深十尺,底宽二百四十尺,边坡五分。" 他运笔如飞:"水面每降一尺,泄水一千八百方,今需降一尺,故总泄水量一万八千方。" "闸门全开可泄二百方,今需每刻泄二百二十五方,故当启九寸三分七厘五毫。" 陈瞻微微颔首,此答已属上乘。 不料张亢另取一纸:"学生尚有一法,请大人赐教。" 他在纸中央画一圆圈:"设此为中宫,代所求闸门开度。" 随即在四周布下算筹:"左为每刻增泄之数,右为时刻之积,上为总泄之量..." 只见他手指轻点:"中宫移一位,得方,再移,得实,以方法除实,得七寸五分。" 众人哗然!这前所未见的算法,竟将繁杂的工程计算化作轻巧的推演。 陈瞻倾身向前:"此法何名?" 张亢躬身:"乃学生观天象运行所悟,暂名''天元术''。" "结果与九章法有出入..." 张亢从容应答:"九章法取整而算,天元术直指真数,实际当取七寸五分为宜。" 陈瞻目瞪口呆,指着张亢的算稿颤声道:“此术……此术似暗合造化之机!足下所用,仿佛以一无形之‘元’统摄诸数,消长变化尽在掌握……这已非寻常算术,近乎‘道’矣!” 他深吸一口气,肃然长揖:“朝堂之上,竟有如此算学奇才……陈某,拜服!” 四场毕,满城寂静。 随后,欢呼声震天动地! 张亢的青衫在风中微动,他望向远方——那里,一个牵着白马的劲装身影正悄然离去,斗笠下的目光如星。 而临街某个酒楼包厢内,丁卫府那名儒生手中的茶盏已捏出裂痕。 他低声对身后阴影道:“明天两场,绝不能让他赢。” 第3章 天禧三年状元郎003 “射”、“御”二艺,乃君子六艺中最显男儿血性的较量,尤其是历来在骑兵上居于弱势的华宋,更显可贵。 昨日张亢连闯四关,其风采学识已折服不少观望者,不少深居内闱的官眷听父兄说及此事,纷纷吵嚷着要出门亲临这最后两试。 官员们担心女眷安危,于是特意暗中斡旋,将比赛地点改到更宽敞的金明池边。 仲裁的老翰林再次登台,声音洪亮:“第五艺——‘射’!开始!” 规则宣布:百步立靶,并非寻常的固定草靶,而是设置了活动机关——三具人形靶,将由人力牵引,在百步距离上做无规律的左右移动,更增难度,比试者需在限定时间内,连发十箭,以中靶环数定胜负。 首先出场的,是一位名叫王逵的军中都头,虎背熊腰,声若洪钟,乃是丁卫府上暗中招揽的擅射之士。 他挽开一把铁胎弓,弓弦震响,嗖嗖嗖十箭连珠而出,势大力沉,竟有七箭命中靶心,两箭中红,一箭略偏亦在环内,总环数高达八十九环!成绩斐然,引来一片惊叹。 “王都头好箭法!” “这等神射,军中亦属罕见!看那张状元如何应对!” 王逵志得意满,收弓退至一旁,挑衅地看向张亢。 张亢面色沉静,缓步上前。 他用的是一张寻常的制式弓,看似不如王逵的铁胎弓威猛,他拈起羽箭,搭弦开弓,动作流畅而稳定,不见丝毫烟火气。 就在他瞄准第一个移动靶,即将松弦的刹那—— “嗤!”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并非来自张亢的弓弦,而是源自对面人群之中! 一道乌光快如闪电,直射那牵引人形靶的绳索!这暗器并非要射断绳索,而是精准地打在绳索的一个结节上,使得人形靶原本规律的移动轨迹猛地一滞,随即向一侧不规则地加速滑动! 与此同时,张亢指间的箭已离弦! 眼看这一箭就要因目标的骤然变向而射空! 千钧一发之际,张亢瞳孔微缩,持弓的左臂仿佛拥有独立意识般,顺着那瞬间的危机感微不可察地一沉一送,搭箭的右手二指在箭尾即将完全脱离弓弦的最后一瞬,赋予了箭杆一个极其细微的旋转力道。 “嗖——噗!” 羽箭并非直射,而是带着一种奇妙的弧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竟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弧,堪堪追上了那失控滑动的人形靶,“夺”的一声,正中靶心红点! “哗——!” 全场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 “看到了吗?那是……弧线箭?” “神乎其技!简直是神乎其技!” 王逵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隐藏在人群中的丁卫眼线,见状亦是脸色一变,立刻向同伴打出第二个手势。 张亢心知有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凝神静气,不受干扰,连续开弓。 第二箭、第三箭……箭无虚发,皆中靶心。 那移动靶在暗中的干扰下轨迹愈发刁钻,时而急停,时而骤转,但张亢的箭却如同附骨之疽,总能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命中目标,或轻灵,或刚猛,或直刺,或弧绕,将射艺展现得淋漓尽致。 至第九箭射出,再中靶心。 就在他抽取第十支箭时,异变再生! 对面人群中,那暗算者见干扰无效,竟狗急跳墙,指间寒光一闪,一枚透骨钉无声无息地射出,这次的目标,赫然是张亢持弓的左臂! 这一下若被击中,张亢非但第十箭无法射出,左臂恐怕也要重伤。 劲风袭体,张亢已然察觉,但此刻他正引弓待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避无可避!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叮!”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另一道更为细小的银光从斜刺里飞来,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那枚透骨钉上,将其击飞出去,没入地面。 张亢眼角余光瞥见,远处那个昨日牵着白马、戴着斗笠的劲装身影,正缓缓收回掷出飞蝗石的右手,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危机解除,张亢心无旁骛,第十箭平稳射出。 “嗖——噗!” 第十具人形靶的靶心,被利箭穿透! 十箭,全中靶心! 尽管有暗器干扰,尽管目标轨迹诡变,他依然做到了! 场下的欢呼声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御街。“状元郎!神射!”的呼喊声震耳欲聋。 仲裁老翰林激动得胡须直颤,高声宣布:“第五艺‘射’!张亢,十箭全中靶心,成绩……满分!胜!” 王逵面如死灰,羞愧退下。 张亢缓缓收弓,目光如电,扫向方才暗器来袭的方向,那里的人群一阵骚动,几个身影迅速低头隐匿而去。 而此时,围观的人潮,心态已与三日初贴告示时,甚至与昨日开局时,截然不同。 最初,大多数人不过是抱着瞧热闹、看狂生如何收场的心思而来,夹杂着些许因流言而生的轻蔑与好奇。 即便昨日连过四关,也多是惊叹其才学,仍觉是文士间的较量。 可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的弧线神箭,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醒了所有看客。 毕竟少年英雄独挑天门的故事,永远有人捧场。 “张状元,必胜!”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随即,这呼声汇成了浪潮,席卷了整个金明池畔。 民心,在这刀光剑影的洗礼下,完成了彻底的转向。 不少在高台缦帐里正襟危坐的高门贵女,此时也情不自禁的的拽紧绣帕。 张亢望向那布满障碍的跑道,眼神锐利如鹰,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向着栓马区稳步走去。 那里,一匹神骏的白马,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战意与万民的期盼,昂首发出一声清越的嘶鸣,划破长空。 这次连一直寡言少语的仲裁老翰林也特意出声提醒:“第六艺——‘御’!场地险峻,比试者务必小心!” 话音未落,一个骄纵蛮横的声音响起:“光是循规蹈矩跑完,有何意味?” 人群分开,曹纳骑着一匹雄健的枣红马跃众而出,他直指张亢,语气充满挑衅,“状元公,可敢与某家在这金明池畔,并行竞速,先抵终点者为胜?”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赛道许多地段紧邻池水,狭窄异常,双马并行已是极限,竞速更是险上加险! 老翰林眉头紧锁:“曹将军,此议过于凶险,恐生不测……” “老大人放心!”曹纳打断道,目光逼视张亢,“状元宫不会不敢吧?” 张亢看着曹纳那匹焦躁刨蹄、显然久经战阵的枣红马,又看了看水下隐约可见礁石的浅滩,心知此议凶险,但此刻已势如骑虎。 他迎上曹纳的目光,沉静应道:“便依曹将军。” 两人驱马至起点,起点位于一段相对开阔的草坡,但前方不远即是依水而建的木质栈道,仅容两马勉强并行,护栏低矮,其下便是幽深的金明池水。 老翰林深吸一口气,挥动令旗:“开始!” 蹄声如雷,两匹马并辔冲出! 曹纳果然悍勇,起跑便猛催坐骑,枣红马如同离弦之箭,强行挤压张亢白马的跑动空间,试图将其逼向外侧水边。 张亢控马缰绳,白马灵巧地向内线稍避,险险稳住。 转眼冲上临水栈道!栈桥在马蹄下发出“咚咚”巨响,仿佛不堪重负。 木板因晨露未干而略显湿滑,水汽扑面,两匹马几乎是并排疾驰,马身时而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曹纳不断呼喝,鞭影闪烁,不仅催马,更时时威胁张亢的白马。 通过栈道,是一段蜿蜒的九曲桥,桥面更窄,且因临近水面,长满青苔,滑不留足。 曹纳眼中戾气一闪,在通过一个急弯时,猛地一勒缰绳,枣红马庞大的身躯借着离心力,狠狠向张亢撞去! 张亢早有防备,于间不容发之际,双腿猛夹马腹,同时身体极力向内侧倾斜,白马通灵,四蹄发力,竟在湿滑的桥面上完成了一次惊险的贴内线漂移,堪堪避开了这致命一撞,马蹄溅起无数水花和碎裂的青苔。 曹纳一击落空,脸色更加难看。 通过九曲桥,前方是一小段坡地,然后是最后一道障碍——那片布满卵石的浅水滩,宽约数丈,水流虽缓,但水下情况不明。 曹纳再次催马猛冲,意图在入水前占据绝对优势,将张亢挤到水滩边缘更崎岖难行的区域。 两匹马几乎是同时冲入浅水滩! “哗啦!”水花冲天而起! 冰冷的池水浸透衣袍,座下马匹奔跑阻力大增,蹄下卵石滚动,极易打滑。 曹纳的枣红马显然更适应这种环境,冲势稍减但依旧迅猛,张亢的白马则显得有些吃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曹纳回头一看,见张亢落后,脸上刚露出得意之色,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枣红马前蹄似乎被水下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速度骤减! 而张亢的白马虽慢,却步履更稳,竟趁机追了上来! 第4章 天禧三年状元郎004 眼看终点在望,曹纳眼中凶光毕露,杀心顿起! 他猛地将缰绳向左侧死命一勒,同时右腿用镶嵌马刺的靴跟狠狠一磕马腹,枣红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悲嘶,完全失控地朝着左侧张亢的马匹横撞过去! 这一下若是撞实,在齐膝深的水中,张亢连人带马必然摔倒,不被践踏也会重伤! 张亢瞳孔紧缩,对方这是要置他于死地!水中难以灵活闪避,他只能拼命拉缰绳,试图让白马转向,但失控的枣红马来势太快,太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咴——!” 一道更加清越、充满力量感的马嘶,如同撕裂锦帛,从水滩侧方的柳林中传出! 一道纤细却挺拔的劲装身影,几乎与马颈平齐,脸上蒙着素纱,只露出一双清冷如寒星,却又燃烧着灼灼战意的眸子! 她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切入角度更是刁钻无比! 就在曹纳的枣红马即将撞上张亢的瞬间,她已策马从外侧切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韧性极佳的短马鞭,手腕一抖,鞭梢并非抽向曹纳或马匹,而是精准无比地卷住了枣红马因失控而扬起的、即将蹬踏到张亢马腹的前蹄! 一缠一拉,力道巧妙! 枣红马前冲的势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带,硬生生偏了几分! “砰!” 沉重的撞击声依然响起,但已不是最致命的正面冲撞,而是变成了马身的猛烈刮擦! 张亢的白马被撞得向旁踉跄数步,溅起巨大水花,发出痛苦嘶鸣,张亢本人更是左腿一阵钻心剧痛,仿佛骨裂,但他死死抓住缰绳,未被立刻甩落。 而曹纳的枣红马也因为这一下干扰,前蹄落地不稳,加上水中卵石湿滑,悲鸣一声,轰然向前跪倒,将猝不及防的曹纳直接甩飞出去,重重砸进浅水里,狼狈不堪。 曹纳从水里挣扎起来,浑身湿透,状若落汤鸡,指着蒙纱女子怒骂:“何处来的泼贱人!安敢坏老子大事!” 蒙纱女子根本不屑理会他,清冷的目光直视张亢,声音透过面纱,清晰地传出:“御者,控马之术,更重心术,方才若无人阻止,状元公此刻恐已非死即残,这等沾血的胜局,你要吗?” 曹纳却已恼羞成怒到极点,猛地爬上挣扎站起的枣红马,也不顾浑身滴水,状若疯虎般再次催马,朝着蒙纱女子和张亢的方向冲来:“滚开!老子才是胜者!” 枣红马本已受惊,又被主人强行驱策,彻底狂性大发,不分目标地猛冲过来,水花四溅,势若奔雷! 蒙纱女子眼神一寒,握紧了手中短鞭。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张亢竟猛地一踢马镫!他那匹同样受创不轻的白马,竟发出一声悲鸣,奋力向前窜出,不是冲向终点,而是横亘在了蒙纱女子的白马与失控冲来的曹纳之间! “小心!”张亢的声音因剧痛而嘶哑。 “砰!” 又是一次沉闷的撞击! 张亢的白马以身躯作为屏障,结结实实地承受了曹纳疯马大部分的冲力! 白马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嘶,侧翻着倒入水中,激起巨大浪花!张亢也被巨大的力量甩飞出去! “啊!”全场骇然! 蒙纱女子在张亢落水的刹那,已从马背上跃起,凌空扑向张亢落水之处,长鞭再次卷出,精准地缠住了张亢的手臂,奋力向岸边一带! 张亢被她这巧劲一带,落势稍缓,“噗通”一声摔在浅水边缘,避免了深水没顶之厄。 而曹纳的枣红马在连续撞击后,也终于力竭,将再次落水的曹纳甩脱,自己挣扎着跑开了。 短暂的死寂。 丁卫安排的人正要按计划叫嚣“张亢落水失败”,却被蒙纱女子清越的声音抢先一步,压住了所有嘈杂: “御之至高境界,非争一时之先,而在危难之际,能御己心,存仁念,舍身护人!” 她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水中挣扎起身、羞愤欲死的曹纳身上,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敢问曹将军,你方才所作所为,可配得上‘御’字?可对得起胯下战马?” 她又看向痛苦喘息却依旧试图保持仪态的张亢,声音微缓,却字字清晰:“而他,一介文士,重伤之下,仍能以己身为盾,阻疯马于前,此等胆魄仁心,岂是区区竞速胜负所能衡量?”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民意的沸点! “姑娘说得对!” “曹纳卑鄙!张状元仁义!” “这御艺,该是张状元胜!” 群情激愤,声震金明池! 老翰林快步上前,指挥人手救治张亢,查看其伤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池畔某座精致的临水阁楼窗口,那里珠帘晃动了一下。 老翰林转身,面向万千民众,运足中气,声若洪钟,盖过了所有喧哗: “金明池畔,众目睽睽!曹纳竞速之中,屡施辣手,更致马匹失控,几酿人命!张亢临危救难,舍身阻疯马,其行可昭日月,其心可感天地!此非技不如人,实乃仁者无敌!依老夫之见,若无张亢最后舍身一挡,后果不堪设想!故此轮——” 他停顿,目光扫过面色灰败的曹纳和噤若寒蝉的闹事者,庄严宣布: “张亢,胜!” “六艺比试,张亢,全胜!” 欢呼声如同春雷,在金明池上空炸响,经久不息! 张亢在医官搀扶下被抬上岸,他勉力抬头,寻找那道白色的身影。 却见那蒙纱女子已悄然调转马头,消失在琼林苑深处的柳荫之中。 折月牵着白马,沿着池畔小径缓步而行,水风拂动她束发的红色丝带,也吹不散眉宇间那缕凝而不化的郁色。 方才赛场上张亢忍痛挡马的身影,曹纳狰狞的嘴脸,还有万民欢呼的浪潮,在她脑中交错浮现。 那日她刚回京就听到城中的百姓全都在议论这位狂悖的状元郎。 折家因是半路归降的番将,在京中满是嫡系武将勋贵的军圈里,自然不被重视。 而历来高唱忠君死节的文官集团,对他们更是鄙夷与猜忌。 官家既需要他家镇守西陲,又无法全然放心,便采取高薪养眷政策,要求家眷需留置京中,无令不得离开,看似礼遇,实则监禁。 折家临战时,监军程序总比其他非番将领更繁杂,最后导致战机延误,还要遭受枢密院的战后盘问。 折月听多了父辈们的抱怨,自然对文官集团没有好感,见到这个状元郎竟然自命御射也无人能敌,她武将的热血一下子就被点燃。 她原本想给张亢一点教训,没想到让她见到更卑鄙龌龊之事。 曹纳这种生于无事,饱于衣食的酒囊饭袋,简直是军人之耻,竟然还敢借着禁军的名头,仪仗家族的势力,招摇过市,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伤害战场上与手足无异的战马。 要知道他们折家指挥的战役,但凡有一匹战马受伤,都需要向枢密院层层发文解释。 故而她才改变初衷,出手帮助张亢。 折月出自西境名将折家军之后,折家满门忠烈,历来是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数年来为保卫大宋疆土死伤者不计其数,以致族中男丁凋零。 折月因女子身份无法替父从军,幸得其恩师李允则出手,李允则感念她一番孝心,同时看中她非比寻常的军事才华和敏捷身手,将她收归西官司门下。 这样折月就可以借着西关司的身份远赴西境,为父尽孝,为国尽忠。 西关司是一个谍报机构,澶渊会盟后,宋辽之间虽无大战,但细作活动从未停止,西关司的主要职责便是应对来自西北边境的军事间谍与渗透,而皇城司更侧重于内部监察。 行至一处僻静的临水轩榭旁,折月脚步未停,清冷的声音却已响起,如同碎玉投冰:“跟了这许久,不累么?” 身后柳枝微动,一个身着青灰色劲装的年轻男子笑嘻嘻地转了出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眉眼俊朗,行动间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懒散劲儿。 “师姐的耳力还是这么厉害,我这‘踏雪无痕’的功夫算是白练了。”他嘴上说着佩服,脸上却毫无挫败之色,反而凑近几步,欠欠地打量着折月。 “听说师姐今日在金明池大显神威,救了那位风头正劲的状元公?啧啧,英雄救美……哦不,是美人救英雄,真是好一段佳话。” 折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将缰绳随手拴在旁边的柳树上:“谢庸,你从北境回来,就学了这些油嘴滑舌?” 谢庸,与她同出西关司,是她师父李允则晚年所收的关门弟子,虽年纪比她小些,入门晚些,但天赋极高,尤其擅长潜行、追踪与刺杀,只是这跳脱不羁的性子,总让行事严谨的折月觉得头疼。 见折月语气不善,谢庸收敛了嬉笑,正色道:“好啦,不开玩笑,是师父让我来的。”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师姐离京三载,怕是还不知道,这汴河的水,已经比黄河还浑了。” 第5章 天禧三年状元郎005 折月眸光一凝,示意他继续说。 谢庸指了指皇城方向,声音更低,“如今朝堂之上,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寇相公此番奉‘天书’回京,看似风光,实则是被架在火上烤,丁卫那老狐狸上蹿下跳,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阴损的招呢?” 折月望着远处被水雾漫住的亭台楼阁,问道, “师父如今何在?” “师父已秘密抵京,现下住在城西榆林巷的老宅。”谢庸答道。 “师父交代,让师姐回来之后,直接去榆林巷见他,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师父让我们暗中留意今日御街、金明池的动向,尤其是……那位新科状元,张亢。” 折月心念微动:“师父也注意到他了?” “想不注意到都难。”谢庸扯了扯嘴角,“二十岁的三元及第,殿前那番惊世骇俗的策论,再加上今日这轰动京师的六艺擂台……他现在就是戳在风暴眼里的一根钉子,多少人想把他拔掉,又有多少人想把他钉得更深,而他究竟是被迫接受,还是以身入局?” 折月沉默片刻,眼前浮现张亢清亮而坚定的眼神,以及他坠马时依旧试图保持风骨的模样。 “我今日观察,此人……并非攀附权贵之辈,其才学胆识,也做不得假。” “师姐看人向来准。”谢庸又换上那副玩味的表情。 折月没有理会,又问道,“皇城司近来有何异动?” “雷允恭最近调动频繁,尤其是对各馆驿、进京要道的监控,加强了许多。” “如今官家病重,太子年幼,若此时边境再起波澜,或是朝中发生巨变,内外交困,国本危矣,师傅此时被招回京,怕是既要防外敌趁虚而入,更要防内鬼兴风作浪。”谢庸对折月的分析点头表示赞同。 “师父有何指令?”折月又问道。 “第一,查明近日京师留言从何而起,第二,暗中保护张亢的安全,此人现在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不少牛鬼蛇神。” “保护他?”折月眉梢微挑。 她想起张亢那清瘦的身板和不谙世事的书生模样,以及他此刻恐怕还在忍受的腿伤。 “师姐别不情愿。”谢庸笑道,“这可是师父的意思,再说了,我看那状元公模样挺俊,师姐保护起来也不亏……” 话音未落,折月一道冰冷的眼风扫过,谢庸立刻识趣地闭嘴,做了个给嘴巴上锁的动作。 “第三,”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师父让我们设法接触一下寇谆身边的人,不必暴露身份,只需探听寇谆对当前局面的真实态度,以及他此番奉迎天书的真正目的,此事需极其谨慎,寇谆身边,如今只怕是铁桶一般,既有保护,也有监视。” 折月望着金明池粼粼的波光,眉头锁的更紧。 她最不喜的机构就是皇城司,没想到现在也要做跟皇城司一样的事。 “我知道了。”折月解开缰绳,“你先回榆林巷向师父复命,我稍后便到。” “师姐要去哪儿?”谢庸问。 折月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昔,仿佛刚才赛场上的惊险从未发生。 她拉上面纱,遮住那双清冷的眸子,只淡淡丢下一句, “去看看那位需要保护的‘关键人物’,死了没有。” 说罢,白马四蹄腾动,沿着来路,向着金明池畔那喧嚣未散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庸看着师姐绝尘而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笑意。 折月策马赶回时,只见场地空阔,唯余几个洒扫的仆役,哪里还有张亢的身影。 她拉住一个路人询问,才知那位状元郎腿伤不轻,已被主持仲裁的老翰林派人送往城中最好的医馆——杏林堂。 杏林堂……折月眸光微动。 那是致仕太医莫家的产业,如今的主理人,是比她年长三岁自幼青梅竹马的莫昀。 听到张亢被送到这里,她的眉心才稍微舒展开来。 牵马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折月脑海中浮现的是幼时景象。 折月自幼要强,在遭受嫡系武将子弟挑衅时,其他番将子弟多数选择隐忍,唯有她折月,偏不服输,一次次用拳头教训那些出言不逊的勋贵子弟,也一次次带着满身青紫回家。 莫家与折家比邻而居,莫昀这个太医世家的公子,便成了她专属的“伤科大夫”。 他总是一边皱着眉头给她上药,一边絮絮叨叨数落她不知轻重,转头却又钻进药房,偷偷研制些稀奇古怪的防身药粉塞给她。 思绪纷飞间,杏林堂的匾额已在眼前,踏入馆内,药香扑鼻,折月一眼就看到了柜台后那道忙碌的身影。 莫昀也看见了她,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刚要开口,折月却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眼神向内里扫去。 莫昀当即会意,面上瞬间换上对待寻常病客的疏离与礼貌,温声问道:“这位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折月压了压嗓子,配合道:“看病。” “请坐。”莫昀指了指案前的凳子,手指便搭上了她的腕脉。 折月的目光却已飞快地在馆内巡睃,很快,便在靠里间用一道素色围布隔出的病榻旁,停住了。 围布下方,露出一角染着尘灰与水渍的朱红官袍,以及一条裹着厚厚白布、显然已被妥善处理过的伤腿。 是他,张亢。 折月抬眼,用眼神暗示莫昀。 莫昀接收到她的信号,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姑娘,你这脉象……弦紧沉涩,如雨沾沙,似是惊悸过度,心脉受损,兼有气血逆乱之兆,《内经》有云,‘惊则气乱,恐则气下’,你近日是否经历了大悲大惊,或是与人激烈争斗,以致心阳暴亢,暗耗阴血?此症看似不显,实则凶险,若不留神调治,恐生厥逆之变,今夜,你必须留馆观察,以防不测。” 折月心中暗赞他编得周全,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慌乱”:“竟如此严重?那……便听大夫的。” “阿福。”莫昀唤来药童。 “带这位姑娘去里间歇息,就安排在……那位腿伤公子的隔壁床吧。” “是。” 折月随着药童走入内间,经过那道围布时,她能听到里面传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 她躺在仅一布之隔的硬板床上,心想:看来他真是累到极处了,腿伤成那样,在这人来人往、充斥着药味与呻吟的医馆里,竟也能睡得这般沉。 她正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出神,隔壁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着的抽气声。 他醒了?还是……忍痛装睡? 那个在万众瞩目下从容不迫、在暗算临头时冷静应对的状元郎,此刻褪去了所有光环,只是一个会痛会难受的寻常少年。 鬼使神差地,她对着那片隔开了两个世界的布幔,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可是腿疼得厉害?” 那边的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出声询问,动静猛地一停。 片刻后,一个略带沙哑,却依旧保持着礼节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不确定:“可是……惊扰到姑娘了?” “没有。”折月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听你呼吸断续,不似安睡,莫大夫医术精湛,既已为你包扎固定,若非剧痛难忍,你不该如此。” 布幔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想好该如何回应这份来自陌生人的、过于直接的关心。 过了一会儿,张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坦诚:“姑娘耳力聪慧。确实……有些痛楚,是张某定力不够,惭愧。” “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痛是常情,与定力何干?强行忍耐,气血郁结,反不利于伤势恢复。” 她这话说得近乎训诫,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张亢在那头轻轻吸了口气,似乎被她这番话噎了一下,又似乎是在品味其中的道理。 “姑娘……言之有理。”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几分真实的困惑与感激。 “还未谢过姑娘……白日里,在金明池畔,出手相助之恩,若非姑娘神技,张某此刻恐已非仅伤一腿这般简单了。” 他竟然隔着围帐就认出来了,折月有些意外,进来时她还特意换掉了刚才装束,只是仍然轻纱挽面。 见到折月沉默,张亢又焦急的说道,“连累姑娘受伤,张亢心中难安,不知可否告知芳名,以便张亢日后赴汤蹈火报答姑娘。” 张亢始终没有掀开帘帐,只是强忍疼痛,调整姿势,显得更加真挚。 “举手之劳。”折月淡淡回应,不愿在此事上多言,转而问道,“你设下六艺擂台,是为自证清白。如今六艺全胜,谣言当不攻自破,为何我看你眉宇之间,郁结未散,反似比昨日更重了几分?” 这个问题,比方才关心他的腿伤更加尖锐,直指内心。 布幔另一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那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有些紊乱。 第6章 天禧三年状元郎006 折月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良久,张亢的声音才幽幽传来,带着一种与她这个“陌生人”倾诉时才敢流露的疲惫与茫然: “姑娘慧眼,六艺之胜,不过破一时之困,如扬汤止沸,亢心中所忧,是……这沸汤之下,愈燃愈烈的干柴。”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话语中的无力感,几乎要透过滤布弥漫过来。 折月望着悬在二人之间的帐缦,说出了一句像是说给张亢,又像是说给她自己的话。 “《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既知未来如迷雾,不可捉摸,又何必执着于预测,徒增烦恼?不如守住当下。” 她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属于折家军的铁血与坚定,“今日你赢了擂台,便是守住了你所想守护的,这便是‘当下’你力所能及之事,明日之局,自有明日的应对,步步为营,总能走出一条路来,若因前路未知便停滞不前,或忧惧难安,才是真正未战先败。”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了张亢的心上。 布幔那头,呼吸声骤然一停,随即,是更长久的静默。 仿佛过了许久,才传来他一声似叹息似感悟的低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多谢姑娘……点拨,是张某……执相了。” 他的声音里,那份沉甸甸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不少。 夜更深了,医馆里愈发安静,两人不再说话,唯有清浅的呼吸声隔着一道布幔,彼此应和。 折月闭上眼,能清晰地听到隔壁那人逐渐恢复平稳悠长的呼吸。 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而她,在这陌生的医馆,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听着一个陌生男子安稳的睡息,心中竟也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白日里的刀光剑影、京中的暗流汹涌,都被这一道薄薄的布幔,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天光透过医馆窗棂的薄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折月倏然惊醒,暗探生涯让她养成了对光线和时间的敏锐感知。 身侧,那道素色围布依旧垂落,但馆内过于安静,隔壁床榻上,那均匀的呼吸声已然消失。 她心头一凛,猛地坐起身,掀开围布——榻上空空如也,只余折叠整齐的被褥,以及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人的清冽气息与药味混合的味道。 “莫昀!”折月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脚步声从外间传来,莫昀似笑非笑地撩帘而入,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见她已醒且面色不豫,便了然地将药碗放在一旁,从袖中取出一封素笺。 “他天未亮就醒了,不想惊扰你,忍着痛一步步挪到门外,正遇上我在门口‘拍八虚,便将这信交给我,嘱托我转交与你,随后便在对面车行雇了辆车,走了。” 折月接过信笺,指尖触及纸张,带着晨露的微凉,展开,里面是力透纸背、却略显急促的行楷,一如那人外柔内刚的性子。 “恩人姑娘台鉴: 昨夜一叙,虽隔帷幔,然姑娘点拨之言,如醍醐灌顶,亢感激不尽,救命之恩,更同再造。然亢如今身处漩涡,众矢之的,居此医馆,非但自身如卧薪尝胆,更恐累及姑娘与莫大夫。京中局势波谲云诡,尚有要事待办,不容亢久卧病榻,苟安一隅。姑娘虽蒙面示人,然侠骨仁心,光芒难掩。亢虽愚钝,亦知姑娘必有隐衷,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故不敢勉强追问,唯心存感念。此番前去,前路未卜,吉凶难料。若天可见怜,允亢安然了却心事,他日必当寻访姑娘,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倘若……倘若亢不幸身陨,此恩此德,唯有来世再报,做牛做马,亦不敢忘。 临行匆匆,字迹潦草,望姑娘勿怪。 珍重。 张亢顿首” “书呆子。”折月看完,低声嗤道,语气里听不出是恼是叹。 “就这么点风波,也值得写得如同绝笔,下辈子做牛做马?酸腐!” 可那双清冽的眸子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她看得懂这封信背后的决绝与风险,他并非怯懦,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已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不愿牵连她。 “他的腿伤如何?”折月转向莫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还好,没有骨裂,只是筋肉扭伤,但此伤最忌移动,需静养旬月,他这般强行离去,莫说办什么事,便是多走几步,都可能加重伤势,留下病根。” 折月眉头蹙紧,“可知他去了何处?” 莫昀摇头:“他只说去办要事,并未明言,车行的方向是往内城去的。” “我也该走了。”折月将张亢那封信仔细折好,纳入怀中,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物什。 莫昀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那碗温热的汤药往前推了推:“把药喝了再走,你脉象虽无大碍,但最近心神耗费亦是不小。” 折月没有拒绝,端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让她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 离开杏林堂,清晨的汴京城已开始苏醒,街巷间渐闻人声,折月却无心流连,她身形敏捷地穿过人群,向着城西榆林巷的方向快步而去。 李允则的私宅隐于一片翠竹之后,青瓦白墙,看似寻常,暗哨却遍布巷口。 她刚下马,师弟谢庸便从门后闪出,抱臂笑道:“师姐夜不归宿,师父险些要我去医馆捞人。” 折月懒得理会他的调侃,径直踏入书房。 李允则正临窗而立,手中摩挲着一枚旧铜符。 折月将昨日见闻一一禀报,提及张亢不告而别时,李允转身捋须道:“此子心性,倒有几分寇谆当年的执拗。” 自昨日六艺惊雷以后,张亢的名头已经响彻京师,朝中不少人都想要拉拢这个麒麟之子,家中有适龄千金者,更是想借机讨好,求得这门好姻亲。 不少官员上书力赞张亢,并承情其腿伤因由,请求官家推后其上任理事的时间,让他安心治病,省的落下旧疾。 可张亢在朝堂上被刘后询问伤势后,依然坚持如期上任。 刘后特别命人在玉清宫旁租赁了一间房舍,让张亢临时居住,步行即可到达工房,不必往返于公廨与观庙之间。 翌日,张亢静立于玉清昭应宫的重檐下,朱漆殿门缓缓开启,尘埃在斜照中飞舞如金屑。 他迈过高大的门槛,步入正殿,目光扫过梁柱,瞳孔骤然一缩—— “五年新宫,何至金柱歪斜至此?” 穹顶彩绘剥落处,楠木大梁竟裂开一道细缝,如同黑蛇蛰伏其间。 他以指节叩击柱身,闷响中夹杂空洞回音,分明是内部蛀蚀,更诡异的是,破损处的漆皮层层叠叠,竟有七八重之多,仿佛不断以脂粉遮盖溃烂的疮疤。 张亢指腹抚过柱脚一道浅痕,触感异常平滑——这是赶工锯木时留下的斜茬,本应以木楔填补,却被厚漆硬生生抹平。 正在张亢一个人在殿内查验房屋问题时,一个李姓都料将敲门进来,并捧上账册道,“工程需桐油三千斤、生漆五百桶、金箔十万张,另征调匠役八百人,还请大人尽快采买,否则工程无法如期完成。” 张亢接过账册,按例询问其如何计算得出时,那人却推脱说,计算文书早就送到提举司,让张亢自己找。 是夜,张亢挑灯夜读昔年玉清宫营造时,留下的营造记录单。 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工料清单,记载着“紫檀木三百根”,但今日巡视时,他分明嗅到梁柱散着廉价松木的浊气,而且工料单上的签署人竟是……丁卫。 玉清昭应宫营建时张亢还年幼,但记得那时街头百姓提及此宫时愤懑的神情。 为建此宫,朝廷征发民夫数万,开沟取土、引水运材,汴京西北林木砍伐殆尽。 后来京畿水患频发,开封府附近良田尽淹,数以万计的农民失去土地,不得以沦为佃户,或者跑到城里做闲汉。 如今他刚在百姓里得了威望,还未彻底站稳,就要负责营建这个汴京百姓最痛恨的工事,稍有差池,如今成就他的神坛将来就是敛他骸骨的墓穴。 谢庸如夜枭般出现在折月的房间,“师姐猜得不错,张亢前脚刚进玉清宫,丁卫后脚就派心腹送了三车‘补料’——全是虫蛀的朽木!” “他要逼张亢当替罪羊。”折月攥紧拳,“宫内眼线可布置好了?” “安插了两个武功不错的洒扫杂役。” 折月望向皇城方向,层云掩月,唯有玉清宫的重檐轮廓如巨兽蹲伏。 她想起张亢信中的决绝,唇角勾起锋利的弧度,“战场虽凶险,但至少知道自己斗的是谁,为的是谁?而此处…但愿最后能知道为谁而斗吧。” 谢庸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悄然敛去,他比谁都清楚,折月坚若磐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比蒲草还要有韧劲的心,即便自己处处受人掣肘,也总是不甘做个任人摆布的刍狗,这一点上看,跟那位状元郎倒是十分般配。 第7章 重修玉清昭应宫001 天色微明时,张亢终于在几份看似无关的杂项支领单中发现了端倪。 那采买单上金丝楠木,杉木,松木,柏木,榆木,桐木,杨木,槐木等木料数量,恰恰与营造记录本前几页工整摆放的工料单的数目成反比。 二者相差的总费用,足以重建十次同等规格的宫庙。 如果计量属实,那这座耗尽民脂民膏的神宫,从根子上就是个巨大的劣质工程! 张亢不动声色的收藏好这个可能被人遗漏的关键证据,他知道,此时还不宜宣扬。 晨曦透过窗纸,照亮了张亢疲惫却锐利的双眼,他合上最后一份卷宗,心中已有了计较。 辰时初刻,昨日那位送来采购计划的都料将准时来到值房,他面上挂着程式化的恭敬,眼神却在悄悄打量张亢,揣测这位新上任的年轻提举,经过一夜思考,是会乖乖签字,还是另生枝节。 “李都料,”张亢没有寒暄,直接将那份厚厚的采购清单推了过去,语气平静无波。 “这份单子,所列物料,是此次修缮工程的全部所需,还是仅为前期用料?” 李都料眼神微微一凝,随即笑道:“张提举明鉴,修缮工程不同于新建,破损情况需随工程推进才能完全显现,这……自然是暂定的数目,后续若发现新的问题,难免需要补货增料。” 他回答得谨慎,将“不确定性”作为最好的挡箭牌。 张亢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于是取过朱笔,目光在清单上快速扫过。 “既然如此,”他一边说,一边运笔如飞,“像紫檀、金丝楠这等价格昂贵,储存条件又高的木料,计划量,先减七成,其他普通木料减五成。” 朱笔划过,李都料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张亢并未停顿,继续说道:“至于油漆、桐油、麻丝这等用量大、价格相对低廉,又便于存放的物料,按计划单的六成核批。” 朱笔再次落下,李都料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另外,”张亢放下笔,将修改后的计划单轻轻推到对方面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所有物料,需按工程实际进度,分批次申请采买,每一次申请,都需详细列明用于何处,经我审核签字后,方可执行,这次是第一次采购,先按我审批后的用料的三成进货。” 李都料看着那份被朱笔修改得面目全非的材料单,脸色变了几变,他原以为这是个不通世故、可以随意拿捏的书生,没想到手段如此老辣! 这一刀,直接砍在了油水最丰厚的地方,意味着虚报冒领的空间被大幅压缩,常用物料只批六成且分次采购,更是死死卡住了他们的咽喉,让他们无法一次性套取大量物资倒卖,尤其是需他签字这一条,等于将物资调配的核心权力,牢牢抓在了他自己手里。 “张提举……这,这恐怕会耽误工期啊!”李都料试图做最后的挣扎,“皇后和官家可是限期……” “正因工期紧,才更要精打细算,物尽其用。”张亢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若因用料不当,监管不力而导致工程延误甚至出现差池,你我都担待不起,李都料,你说是不是?” 他最后一句反问,目光如炬,直刺对方心底。 李都料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深知眼前这位状元公绝非易与之辈,背后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势力博弈,他不敢再争辩,只得咽了口唾沫,躬身道:“是,是……提举大人考虑周详,小的……这就按您的吩咐去办。” 他拿起那份材料单,几乎是逃离似的离开了值房。 看着李都料仓皇的背影,张亢缓缓坐回椅中,轻轻按了按依旧作痛的伤腿,他知道,他动了某些人的奶酪,接下来,必然会有更激烈的反扑。 那但他没有退路。 而在不远处的榆林巷,折月也从师父李允则那里,接到了新的指令——“盯紧玉清宫的物料往来,尤其是,出宫的。” 一场围绕着一砖一瓦、一木一漆的无声较量,就此拉开序幕。 玉清昭应宫内的暗流涌动,让张亢清晰地意识到,仅凭一己之力与一纸命令,根本无法撼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他需要人手,需要真正懂行,且能为他所用的专业之人。 宫中匠役多为世袭或由将作监统一调配,关系错综复杂,他不敢轻信。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宫墙之外,投向了汴京城中最富生机,也最藏龙卧虎的地方——马行街附近的码头。 次日,他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忍着左腿尚未痊愈的隐痛,独自一人来到了这处汴河沿岸的繁华之地。 漕船如织,脚夫如蚁,号子声、叫卖声、车马声混杂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交响。 张亢穿梭于各个工棚与揽活的人群中,寻访那些精于营造、尤擅工料核算的匠人。 然而,事情远非想象中顺利。 “修缮?”一个满脸横肉的工头上下打量着看似文弱的张亢,嗤笑道,“小官人,修缮活儿最是磨人,钱少、规矩多、还尽是些陈年烂账扯不清,俺们这帮兄弟,有力气使在新建大宅上,赚得爽快!你这活儿,还是另请高明吧。” 类似的拒绝,他一上午听了不下十次,修缮工程利润薄,要求高,远不如新建项目来得痛快,在这人力紧俏的漕运码头,有本事的匠人确实不愿接手。 日头渐高,张亢走得口干舌燥,腿伤也阵阵发酸,他见路边有个卖糖水的摊子,便走过去,要了一碗。 他端着粗陶碗,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就站在街边树荫下,仰头一饮而尽。 难道这偌大的汴京,就找不到几个能为他所用的匠人吗? 就在这时,码头栈桥那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打破了市井的喧嚣,引得不少人围拢过去。 “分明是你们监守自盗!卸船前我们点得清清楚楚,一百五十石新米,怎么到了岸上就只剩下一百四十七石了?这三石米的亏空,定是你们槽帮的人做了手脚!”一个穿着绸衫、像是米铺管事模样的人,指着几个漕工打扮的汉子,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他对面,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壮的槽帮头领,急得满头大汗,梗着脖子反驳。 “放屁!我们槽帮行走漕运,靠的就是信誉!船自真州发运,一路封条完好,沿途绝未停靠,我们兄弟几人日夜轮值守着,如何能偷?定是你们计数有误,或是想讹诈我们!” “计数有误?我们三盘五核,怎会有误!今日不赔这三石米,休想离开!” 双方各执一词,剑拔弩张,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为殴斗。 围观者议论纷纷,有同情米铺的,也有相信槽帮老字号的,莫衷一是。 张亢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听双方争执焦点在于“米石短少”,他心中微动,端着空碗走近了几步。 他没有立刻介入争吵,而是默默观察那漕船——船舱底部密闭完好,但舱口并无严实覆盖,仅以苇席略作遮挡。 此时正值北地春末,天干物燥,连日的狂风卷起河岸沙尘,吹得人衣袂飞扬。 他走近米堆,伸手探入一个微开的米袋,抓出一把新米,米粒色泽晶莹,确是江南好米,但触手之感,与他记忆中在南方尝过的湿润新米略有不同,显得更为干爽。 他捻起几粒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那股属于新米的浓郁水分感,确实淡了不少。 心中已有计较,张亢这才清咳一声,朗声道:“诸位,暂且息怒,这三石米的去处,亢或知其缘由。”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这青衫书生身上。 米铺管事不耐道,“你这书生,又有何说辞?” 张亢不慌不忙,将手中米粒示于众人,“请问管事,此米可是今春江南新收之稻,为保其鲜润,运抵京师后即刻发售?” “自然如此!” “这便是了。”张亢颔首,指向漕船与开阔的河面。 “诸位请想,江南地气潮湿,新米收割,体内饱含水分,甫一装船时,一百五十石之数,分毫不假,然,漕船北来,自湿润之境渐入干燥之邦,尤其近日,汴京周遭连日大风,天气燥烈,诸位请看,此船舱底虽作防水,然舱顶开阔,仅以苇席遮覆,岂能阻挡干风流通?” 他顿了顿,让众人消化此节,继续道,“千里漕路,风干物燥,米中水分日夜蒸发,重量自然减轻,加之,我方才听闻,前段时日因风浪过大,漕运曾停滞近半月,船只泊于河道,更是饱受风吹,此非人力偷盗,实乃 ‘南米北运,水火相克’ 之故,一百五十石湿米,经此一路,变为一百四十七石干米,损耗虽比寻常略多,却在情理之中。如此得来的干米,更耐储存,不易霉变,于贵铺而言,未必是坏事。” 第8章 重修玉清昭应宫002 张亢的分析,结合了地理、气候与物性,丝丝入扣,合情合理。 那槽帮头领听得目瞪口呆,旋即猛一拍大腿,“对啊!在泗州泊了十几天,天天喝西北风!先生真乃神人,一语点醒梦中人!” 米铺管事也将信将疑地抓起一把米细看,确比往常江南来的新米干爽许多,面色不由缓和下来,喃喃道,“若果真如此……倒是我错怪了好人。” 一场风波,顷刻间烟消云散。 槽帮众人对张亢感激涕零,那头领张虎更是抱拳躬身,“先生明鉴万里,保全了俺们槽帮的饭碗和名声!大恩不言谢,先生若有差遣,俺们水里火里,绝不皱下眉头!” 张亢扶起他,顺势问道:“在下确有一事相询,我正需寻觅一位精通营造,尤擅工料核算的可靠匠师,不知各位可识得这等人物?” “匠师?”张虎略一思忖,眼中一亮,“先生要找懂行的,俺倒知道一位!前面工棚里有位俞樟师傅,据说是‘活鲁班’俞皓的后人!手艺没得说,人也特别好,好多老师傅不懂的问题都要去请教他了,他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总是倾囊相授。” 俞皓的后人!张亢心中一震,若真能得此大匠之助,玉清宫迷局,或可见一线曙光。 他谢过张虎,循着指引,向那工棚走去,风中,他的青衫拂动,步伐虽因腿伤微跛,目光却愈发坚定。 穿过喧闹的码头区,来到一片相对安静的工棚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刨花的木香和桐油的气味。 张亢很快找到了那个工棚,尚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正在讲解着什么。 他悄步靠近,只见棚内围坐着十来个工匠打扮的汉子,个个神情专注,而被他们围在中央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正用一副等比例压缩的木制梁柱斗拱模具,给众人演示大木作施工的程序要点。 “……此处勾头搭掌,切忌贪快,需留一线生机,好让它张弛有度,另外南木北用时,需要特别留意木料含水量,防止几年后结构因水分流失而松动。”那男子一边画,一边讲解,言语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张亢心中一定,此人与他要寻的俞皓后人,特征高度吻合。 见他这里门庭若市,颇有威望,张亢思忖,若以私人身份延请,恐难显诚意,也难以压服可能存在的阻力。 他整了整衣冠,待那男子一段讲解完毕,众人稍歇的间隙,迈步上前,拱手一礼,朗声道: “在下将作监主簿、权提举玉清昭应宫事张亢,见过俞樟先生。” 他直接报出官职与来意,棚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工匠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俞樟抬起头,平静地打量他,总觉得有点面熟。 张亢继续道,“久闻先生乃开国大匠俞公之后,家学渊源,技艺超群,现今玉清昭应宫奉旨修缮,工期紧迫,关乎社稷体统,宫中营造,多有疑难,非大匠不能厘清。亢,特来恳请先生出山,助我一臂之力,主持修缮工料核算与疑难技术攻关。” 他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他话音刚落,不等俞樟回应,周围坐着的工匠们却如同炸开了锅。 “玉清昭应宫?可是那个劳什子道观!”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工匠猛地站起,情绪激动。 “就是为了修那个破道观,开封府附近林木被悉数砍尽,导致夏天水患频发,农田颗粒绝收,冬天乡民想捡点柴木取暖都没有,若不是它,我不会贱卖自家田地,被迫出来做学徒谋生,我娘也不会一个人在家冻死也无人知!”他声音哽咽,眼圈泛红。 “对!就是它!”另一人也愤然道,“俺们几个当初也在那宫里做过几年工!里面……里面全是偷工减料!楠木梁换成杉木,金砖底下填的都是土砖!我们看在眼里,慌在心里,这可是供奉神仙真人的地方,在神仙眼皮子底下干这缺德事,是要遭天谴的!” 一个矮壮工匠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惧说:“当时有几个有良心的兄弟,实在看不过眼,偷偷结伴去开封府衙举报,结果……结果没两天,人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只说他们是怠工逃跑了,谁信呐!” “俞师傅,不能去啊!那地方不干净,晦气!会遭报应的!”工匠们纷纷劝阻,群情汹涌。 俞樟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看向张亢,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决绝。 “张大人,”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您的好意,俞樟心领,只是,家母在世时,曾再三叮嘱,俞家技艺,传承自民,当用于民,永不为官府谋事,此乃家训,不敢有违。”他站起身,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大人请回吧。” 俞樟态度坚决,毫无转圜余地,周围的工匠们也纷纷站起,虽未动手,但那无声的压迫感,分明是逐客令。 张亢见状,知道今日绝无可能说动此人,心中怅然若失,只得深深看了俞樟一眼,拱了拱手,转身默默离开了工棚。 沿着汴河,张亢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这玉清宫,光鲜亮丽的表象下,究竟掩藏着多少罪恶与冤屈? “张公子?可是腿伤不适?”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张亢抬头,竟是莫昀莫大夫,他背着一个药篓,似是刚从附近集市采购药材归来。 “莫大夫?”张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腿伤已无大碍,多谢挂心,只是心中有些烦闷,在此走走。” 莫昀见他神色郁郁,便笑道:“相逢即是缘,已近午时,前面便是潘楼,我们小酌几杯如何?”实则是他看出张亢有心事,想借机开解。 张亢想到当日医馆照料之恩,还未酬谢,便点头应允。 二人上了潘楼,拣了一处临窗的雅座,点了葱泼兔、洗手蟹、群仙羹等几样汴京名菜,又要了一壶银瓶酒。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莫昀见张亢依旧眉宇不展,便温言问道:“张公子似有重重心事,可是为那玉清宫修缮之事烦忧?若信得过莫某,不妨一说。” 张亢长叹一声,便将如何寻访俞樟,如何被拒,以及工匠们的控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莫昀听罢,非但没有惊讶,反而微微一笑:“原来公子是为俞樟兄烦恼。” “莫大夫认识俞先生?”张亢惊讶道。 “自然相识。”莫昀颔首。 “马行街码头这带的工人,生计艰难,受伤是常有事,他们往往舍不得银钱看诊,总是小病拖成残疾。我于心不忍,救治过几次后,便干脆放出话去,凡工匠劳作受伤,可来我杏林堂,诊金药费一起只收五文。开始人来的挺多,可慢慢又不来了,我打听后才知,他们不好意思影响我医馆经营,后来我就干脆每月定点几次在码头集中义诊,一来二去,工人们感念,我也便认识了工人中极受敬重的俞樟兄,他传艺授业,我治病救人,在这码头一带,工友们倒是常将我俩并提。” “可否给我说说俞樟这个人物的秉性特征?”张亢眼漏喜色。 莫昀顿了顿,神色略显追忆:“我与俞樟兄年纪相仿,颇谈得来,他曾与我提及他的家世。其外祖父,正是被赞为开国以来木工第一人的都料大匠——俞皓。京师那座开宝寺木塔 便是其杰作,据说内供奉有吴越王钱俶进献的佛舍利,堪称汴京一景。” “然,开宝寺塔建成后,俞皓公却并未受封领赏,反而执意在寺中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不问世事,可不久后,却传来噩耗,开宝寺意外失火,俞皓公奋不顾身救火,最终……殒身火海。” 莫昀的声音低沉下来:“后来,俞樟的母亲,俞楠女士,前往开宝寺收拾父亲遗物,在父亲平日翻阅的《木经》草稿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批注与记号,似乎暗示塔顶某些关键结构被人为改动,且与官方督造之人有关。她怀疑父亲之死并非意外,而是因察觉了某些不该知道的隐秘而招致灭口!可惜她一介弱质女流,无凭无据,根本无法与官府抗衡。” “俞皓公虽出身工匠,大字不识几个,但深受其主家——吴越王钱氏重视文教之风影响。他凭借与钱家的关系,将独女俞楠寄养于钱家,使她得以读书明理。俞楠长大后,深感父亲技艺高超,却多为口耳相传,易致失传,若能著书立说,便可惠及更多匠人,使高超技艺不致埋没于史册,仅沦为后世指责大兴土木的罪证。于是,由俞皓公口述,俞楠执笔,呕心沥血,终成 《木经》三卷 ,堪称营造学之瑰宝。” “然而,如此重要的《木经》手稿,却被随意弃置于俞皓出家后的居所,这极不合常理。俞楠女士心中警铃大作,恐有杀身之祸,连夜携《木经》离开开宝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后来她嫁给一位江南的都料商,倾囊相授技艺,其夫因而名声大噪,可惜英年早逝。夫家愚昧,竟诬她克夫,将她逐出家门。落魄之际,她被一群好心的流亡工匠所救,便跟着工匠队伍四处漂泊,并将一身技艺与那部《木经》,传给了其中一位天资聪颖的孤儿,收为养子,取名俞樟。” 第9章 重修玉清昭应宫003 莫昀看着张亢,眼中充满同情与了然,“俞母临终前,紧握养子之手,留下遗训:‘官家之事,诡谲莫测,吾家技艺,不可为虎作伥。尔当谨记,永不为官府谋事!’ 这,便是俞樟兄今日拒绝公子的缘由,并非清高傲慢,是实乃其母临终遗训,不得不从。” 窗外汴河水声潺潺,仿佛在低声诉说着那些被繁华掩盖的往事与冤屈。 张亢手中的酒杯,久久未能放下。 张亢离了码头,并未回玉清宫管那摊烂账,而是转道直趋秘阁。 秘阁是藏典籍、档案、图画的重地,正是他寻找开宝寺木塔原始资料的最佳去处。 他以将作监主簿的身份,费了好大一番周折,终于在浩瀚的卷帙中,寻到了落满尘埃的《开宝寺木塔营造纪要》。 他小心翼翼展开,仔细研读俞皓留下的尺寸标注及严苛的用料记录,开宝寺木塔的全部营造过程逐渐在他脑中生成。 张亢沉浸其中,凭借过人数学天赋和过目不忘的本事,将关键的榫卯节点、结构数据,以及界画师留下的精细绝伦的白描界画《开宝寺塔样》,一丝不差地印入脑海。 然后寻了处静室,借来纸笔,全神贯注地将脑中影像临摹誊抄下来。 此时他还不知,在此过程中,秘阁高大的书架阴影后,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探究。 带着这份饱含诚意与敬意的抄录,张亢再次找到俞樟,并将一叠墨迹未干的纸张递过去。 “俞先生,此乃亢于秘阁偶得,想着或与先生家学有关,便抄录了一份。此物留于官府,不过故纸一堆,交还先生,或可慰藉先人。” 俞樟狐疑地接过,只一眼,身体便猛地一震。 那熟悉的记录写法,那严谨的数据,正是他母亲生前无数次描述、却始终无缘得见的外祖父手泽! 他手指微微颤抖,一页页翻看,眼中情绪复杂,有激动,有追思,更有难以言说的悲愤。 张亢趁势恳切道:“先生,玉清宫之事,非仅为工期功令,其内里偷工减料、草菅人命之黑幕,恐令神明生畏!亢人微言轻,独木难支,恳请先生助我。待此间事了,亢愿以毕生之力,与先生一同彻查当年开宝寺塔真相,为俞皓公讨还公道,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俞樟握着那叠重若千钧的纸张,内心剧烈挣扎。 母亲的遗训与眼前这年轻官员的真诚、外祖父沉冤得雪的希望在心中激烈交锋。 他尚未开口,工棚外却急匆匆闯进一人,是常与他合作的营造行老板赵大。 “俞师傅!大事不好!城西钱员外家那桩水榭宅院的工程,怕是要黄!” “赵老板,莫急,慢慢说。”俞樟强压心绪。 “嗨!不知从哪儿杀出个程咬金,也看上了这活儿!据说走了钱员外家钱鄢小姐的门路!您是知道的,钱员外膝下只此一女,爱若珍宝,基本对她有求必应!而对方竟是钱鄢小姐在女校的同窗!” 俞樟闻言,眉头紧锁,下意识脱口而出:“女人做都料?” 但他立刻想到母亲俞楠,那般才华横溢,却因着“女子有月事,碰触工具不吉”的陋习,只能隐于幕后,做那“梁下之人”,终生无法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指挥营造。此刻竟有女子要与他同台竞标?惊愕之余,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心也升腾起来。 赵大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我好不容易,给钱府管事塞了十两银铤,才斡旋得一个机会。 “钱家允诺,三日后,让我们双方各自出具一份详细的界画图样,连同一应工料核算、工期报价,并亲至钱府老宅,向钱员外当面陈述,由他老人家最终裁定!” “界画……”俞樟顿感头疼。他虽技艺精湛,于结构、用料、施工无所不精,但平日承接的多是私宅、酒楼,给雇主看的设计图样,往往只是勾勒个意境、标明大概尺寸即可。 而界画讲究精准无误,需借助界尺,笔直勾勒亭台楼阁,乃至一砖一瓦皆合乎比例法度,多是供应宫廷衙署的专门之学,工程浩繁,非朝夕可成,时限如此紧迫,他哪里去寻擅此道之人? 一旁静立的张亢,此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界画一道,亢或可勉力一试。” 赵大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青衫书生,仔细一瞧,惊得差点跳起来:“您……您莫非就是近日御街之上,连闯六艺,名动京华的张状元?!” 张亢微微颔首。 赵大瞬间转忧为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哎呀呀!竟是状元公当面!失敬失敬!有您出手,这界画定然不在话下!小人赵大,一切但凭状元公吩咐!” 状元的才学名声,在此时就是最好的信用背书。 俞樟亦是震惊地看向张亢,这位状元郎,通经史,晓六艺,竟连匠作之中最为枯燥精微的界画也有涉猎?他心中好奇大炽,也想看看这位屡出人意表的年轻人,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事已至此,且工期紧迫,俞樟也不再犹豫,当即向张亢详细描述钱员外宅邸的蓝图构想:“钱员外雅好园林,欲于宅中辟一水院,引活水环绕书斋,斋前需建一座歇山式的水榭,用斗拱承托,飞檐起翘需灵动,与池中倒影相映成趣,后院假山布局,需暗使山石有奔腾之势,这是我之前画的草图,上面的尺度模数,我等下全部重新标注上去,你需要依据我的草图和设定尺寸按固定比例还原……” 张亢凝神静听,目光专注,脑海中已随着俞樟的描述,开始构建那座园林宅邸的精确影像,以及如何用界尺与笔墨,将其一丝不差地呈现于绢素之上。 “行,我知道了,对了,你们有认识什么风水高人吗?”张亢问道。 “风水先生?”俞樟眉头紧皱,语气中带着匠人特有的执拗。 “张公子,营造之道,讲究的是榫卯精准、结构牢靠,风水之说,未免太过虚浮。” 张亢不疾不徐,目光扫过工棚外熙攘的街市,“俞师傅,我知你重实务,但此番对手,是钱小姐的同窗,论对钱小姐喜好的揣摩,我们望尘莫及。” 见俞樟神色稍缓,张亢继续道,“然而,真正出钱的是钱员外,商人重利,更信风水。他爱女如命,必定希望这宅院能为女儿带来福运绵长,我们若能在风水上下一番功夫,正中其下怀。” 赵老板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状元公说得在理!那对方虽占了人情的先机,但终究是位闺阁小姐,怕是只当这营造是场风雅游戏,画个漂亮的界画博好友欢心罢了,真要落实到一砖一瓦,她未必懂得其中关窍,更未必能指挥得动匠人完全还原图样。” 张亢颔首,接过话头,“正是,而我们,俞师傅精于营造,我能确保界画精准,赵老板熟悉工料人手,我们三者一体,能保证从图纸到落成,所见即所得,分毫不差。若再辅以风水吉言,让钱员外觉得此宅不仅美观,更能旺家宅、兴财运、保平安,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他看向俞樟,语气诚恳,“俞师傅,我并非要舍本逐末,以虚言取胜。而是要以我们扎实的根基为本,再借风水之名,将我们的优势,用钱员外最能理解、最在意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这并非投机取巧,而是……知己知彼,投其所好。” 俞樟沉默片刻,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松弛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张亢的思虑更为周全,不仅看到了技术,更看透了人心与世情,心中暗叹,或许,有些时候,必要的变通并非妥协。 “好,就依张公子之言。” 赵老板见状,大喜过望,立刻拍着胸脯道,“我这就去城南请最有名的周阴阳!他看阳宅风水是一绝,定能说出个道道来!”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安排对接事宜。 工棚内,张亢与俞樟相视一眼,张亢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要将混乱局面梳理清晰的决心。 俞樟的眼神则复杂许多,有对未知竞标的忧虑,有对那位神秘女都料的好奇,更有了一丝被张亢说动后,对打破困局、践行匠道的新期待。 天色见晚,张亢起身准备告辞,就在他转身之际,俞樟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张大人!……玉清昭应宫修缮期间,若遇到疑难……尽管来此寻我,权当是谢你此次鼎力相助。” 张亢闻言,心中一暖,知道这已是俞樟眼下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他郑重拱手,“俞先生高义,张亢铭记,至于开宝寺塔旧事……” 他话未说完,俞樟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份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淡然。 “张大人,你承诺追查开元寺塔真相,这份心意,俞樟心领,你或许确是真心诚意,但三十年过去了,尘埃即便没有完全落定,但大多已深深掩埋,我母亲……她带着疑惧与不甘离世,这是她毕生的心结,可正因如此,我更知其中凶险,她拼尽一生,才让我过上如今虽不富贵,却也算安稳平静的日子。掀起陈年旧案的波澜,于我而言,未必就是好事,我本人只想好好的将外祖父的手艺好好传承下去,人生不易,珍之重之。” 张亢看到俞樟眼中那份对平静生活的珍重,以及对未知风险的权衡,内心感同身受。 这不是怯懦,而是一个在底层挣扎之人最真实的考量,满腔的热血与承诺,在现实的考量面前,只会显得有些苍白和……虚伪。 张亢沉默片刻,深深一揖:“先生之意,张亢明白了。” 第10章 重修玉清昭应宫004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天禧三年至庆历四年春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0章 重修玉清昭应宫004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