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千官》 第1章 四县剿寇 风声动地,赤日照扉。 初生的烈阳,穿过了赣江上的茫茫大雾,晒在身上,不觉得热,反让人打起哆嗦来。 被冻醒了。 衙役陈领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对着舷窗,入目是浓浓的雾气,隐约可见三两只水鸟正在水上欢快地跳着。 他眨了眨眼,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四下里粗重的鼾声传来,意识才慢慢回笼—— 竟然在船上睡了一夜! 陈领班坐了起来,心下有些忐忑,看了看四面东倒西歪地睡着的人,开始挪动身子,把头探向甲板那边。 熟悉的身影还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灰白色道袍,头戴斗笠,手里拿个鱼竿,不由地让人想起姜太公钓鱼的典故。 然而,这个人既不是姜太公,也不是来钓鱼的。 此人袖袍下藏着一架弩机,可见是在—— 守株待兔。 陈领班蹑手蹑脚地走出舱门,湿润的雾气扑面而来,激得他咳嗽了一声。 “堂尊,您怎么还在看呐。” “还早。”李见慈坐在船头,一柄青竹钓竿斜横于膝上,那双眼睛却不是盯着杆下的钓线,而是看向了浓雾深处的西北面。 陈领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头不由一凛。 那个方向、昨夜发生的事再度涌上心头—— 他们接到报信,驾一艘快船破开夜色,赶到了这片水域。 那艘烧瓷人家的船,正歪斜地漂在江面上。 河盗已经逃走。 黑夜里,船头的灯笼还在晃着,那惨白的光照在船舷上,就映出了一抹刺眼的红——新鲜的血,顺着船往下淌,一滴,一滴,无休无止。 他们当即吓了一跳,提着灯笼和腰刀,跳过去。 刚一登船,浓烈的血腥味就扼住了喉咙。 甲板中央一片狼藉,瓷器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大的、小的,浸泡在血泊里,闪着幽幽的、冰冷的光。 那对烧瓷匠夫妇被拖到了船头最显眼的位置——男人仰面躺着,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嘴巴扭曲地张开,像在喊什么。他的双臂从肩膀处被斩断,切口血肉模糊,双腿也被卸下,胡乱地丢在一旁。 女人蜷缩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瓷片割喉,长发被血污黏连在脸上,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空洞的眼睛。 看见这场面,几个胆小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即就扶着船壁呕了起来。 这家人是双溪口的。 半月前从白水渡出发,要去景德镇做生意,家里人日夜盼着,依照每月十三日定好的归期,这天却迟迟未到,等急了,就报给了里老。 刚巧那天,李知县带人在双溪口找里老问话,得了这个报信,就带他们去寻。 谁知已经来晚一步。 他们收拾了残局,马上要走,李知县却瞧见船上落下了一个蓝田玉扳指,猜测可能是河盗落下的,河盗爱财,或许会回来找,就带着他们在此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他从没听过这么愚蠢的办法。 等了一个晚上,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船上又冷又湿,总不能一直这么守下去。 “堂尊,我看他们也不会来了,我们还是走吧。” 李见慈没有动,目光炯炯,盯着那只隐在雾中的船。 “船舱里一共四个匣子,看碎瓷片,这家运的是仿官窑的青花五彩,如果匣子装满,也就二十多件,放在市面上出手,至多十五两银子,但看那个扳指的成色,少说值三十两,” 她眸色忽地一沉,看向他,“你说,河盗来这一趟,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领班一怔,没想到那个扳指这么值钱。 这些禽兽杀人放火,拿了十五两,扔了三十两,也是老天有眼。 李见慈不知他心中所想,目光转向鱼竿。 就在这时,水下的钩子猛地一沉! 鱼、上钩了。 李见慈手腕一翻,青竹钓竿已经绷弯,竿梢几乎没入水中。 陈领班惊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就要拔刀,手按到腰刀柄上才反应过来,“堂尊……” “别慌。”李见慈声音平稳,眼神锐利如鹰隼,盯着晃动的钓线,娴熟地控竿、放线、收线,显然并非生手。 下一瞬,两条银光闪闪、体形肥硕的大鱼被捞了上来,摔在甲板上,噼啪乱跳。 “嗬!好家伙!居然是两条!” 陈领班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着鱼,眼睛都直了:“鲥鱼!刀鱼!我的老天爷呀,堂尊,您这一竿下去,差点把长江三鲜给凑齐了!” 李见慈甩了甩钓竿上的水珠,淡淡道:“正好。叫他们都起来,生火烤了。” 陈领班立刻应了一声,转身钻进船舱。 守了一夜又冷又饿,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烤鱼简直是天降甘霖。 船舱里,衙役们鼾声如雷,猝不及防被弄醒,起初还带着茫然,但当听说有鱼吃,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一个个揉着眼睛,哈欠连天地涌上了甲板。 船头避风处架起了火炉。 很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江上的寒意。 鱼被刮鳞去内脏,穿在削尖的树枝上烤炙,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一股浓郁的鲜香逐渐在雾中弥漫开。 众人吃着,忽然听到一阵摇橹声,从侧后方的江面上传来。 循声望去。 只见一艘渔船从雾中滑出,船头站着一个戴斗笠的渔夫,穿着打满补丁的褐色短褂,裤腿高高挽起,赤着脚。 “好香的鱼味儿啊!” 他面上带笑。 陈领班心下大惊。 该不会是河盗吧? 这念头一出,嘴里的鱼肉也没了滋味。 他目光下意识朝西北面的空船一瞥,又怕自己露了什么声色,只好看向李见慈。 李知县正笑得满面春风,起身对那个渔夫招手:“果雷喫饭!” 听得这一声,陈领班嘴角一抽,这位李知县虽是五日前到任,吉安方言倒是学得像模像样。 好在这趟出来,他们都没有穿衙役的官服,也作渔人打扮。 渔夫的小船靠了过来,浓郁的烤鱼香气也让人更加放松。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李见慈递来的、烤得焦香流油的半条鲥鱼。 “多谢多谢!”渔夫咧嘴一笑,在船沿坐下,大快朵颐起来,他吃得极快,仿佛饿了许多天。 甲板上的气氛十分诡异。 衙役们偷偷交换着眼色,陈领班则紧紧盯着渔夫的一举一动,手始终没离腰刀太远。 只见渔夫很快啃完了鱼肉,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见慈身上。 “好手艺!你们是啥时辰出来的?这雾天打渔可不容易。” 陈领班心头一紧,抢先答道:“昨夜就出来了。运气背,啥也没捞着,冻了一宿,刚开张钓上这两条,就见着你的船了。” “昨夜就来了,”渔夫眉毛微挑,随即又笑道:“那确实够呛。这大雾天冷得很,没点硬火气撑不住啊。”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谢过诸位了。我得赶快走,趁着雾散前,再去下几网试试。” 说着,渔夫很自然的起身,准备去解开系在两船之间的绳子。 吃完就走。 甲板上的衙役们纷纷松了口气。 陈领班也暗自长叹一声,或许真是多心了,守了一个晚上,现在看谁都像个贼。 那渔夫也松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到船边,握起绳子。 刚一握住,忽觉背心猛地一沉! ——一个冰冷、锐利的东西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后心窝。 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笑容也凝固了。 未有动作,沉静而锐利的声音,已贴着他的后颈响起: “别动。”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如果有一句不对……” 冰冷的竹木箭头向前逼近一寸,“我就扎死你!” 甲板上一片静穆。 陈领班和众衙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李知县那双寒光骇人的眸子,手中弩机直指渔夫要害。 此人、就是河盗? 可、可他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众人心中存疑,但这些天下来,李知县的手段已是有目共睹。 她的判断,决不会错。 “堂尊!” 不知是谁先回神,腰刀呛啷出鞘,身影如离弦之箭猛扑上前; 其余衙役如梦初醒,纷纷抽刀,一片刺耳的兵戈声里,数道寒光织成铁幕,将那渔夫死死困在中间! 那渔夫弩箭钉住身后,又被数把闪着寒光的钢刀团团围住,爆发出惊弓之鸟般的力道,身体剧烈挣扎,怒目圆睁:“都给我滚——!” “捆了!”陈领班厉声喝道。 两名离得最近的衙役应声扑上,动作迅疾如风,绞索、勒紧。 渔夫在绳索下扭动挣扎着,发出嘶嚎。 绳索越收越紧—— 终于,他动弹不得了。 陈领班抬手抹了把冷汗,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李知县:“堂尊,您是怎么瞧出来的?” 李见慈看着绳索下的人,目光森冷,“船来的方向不对。” “方向?”陈领班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渔夫小船驶来的侧后方的江面岔口。 李见慈看向河岸线,解释道:“庐陵水系接纳禾水、泸水,主流向东北,而我们所在的西北水道,地形弯曲,泥沙沉积形成湿地,有大片芦苇菰草扎根,根系纠结,往往缠死渔网,到了丰水期,紊流掏蚀河岸,上游冲刷下的枯枝阻塞水道,本地渔夫都避之不及。”她的目光转向来船,“你看他船上这些网,分明要在深江大河抛撒,一个正经打渔为生的人,会放着东北主航道不去,拖着网来这里?” 陈领班这才看见渔夫船上那一捆捆沉重的渔网,不由一愣。 昨夜那艘烧瓷人家的船正漂在西北水道深处,怪不得李知县不让动船,还让把我们的船也泊进来。 此处地理特殊,的确是个守株待兔的绝佳位置。 “说吧!你们其他人在哪儿?”李见慈已经坐了下来,目光冷如铁。 那河盗冷笑一声,丝毫不惧,猛地向前一挣,粗糙的绳索陷进皮肉,勒出了血痕,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楚,头颅微偏,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准确说出了她的来路: “永丰知县、李恕,是吧?” “你们在双溪口的事,已经有人报给我们总坛主了,你不会以为……打扮成这样去乡里走,很聪明吧?” 他笑着把脸凑近,声音蓦地拔高: “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李恕,你死定了! 死定了! 众人大惊失色,不想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在河盗眼皮子底下。 陈领班则听出了浓重的杀意,担忧地看向李知县。 李见慈仍坐在那里,不动如山,沉默地迎着河盗那双疯狂的眼睛。 吉安这伙寇盗,势力早已遍布沿江村镇。 如今四县剿寇在即, 她这次出来,与其说是查访,不如说是、引蛇出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四县剿寇 第2章 代府行文 船泊到梅林古渡时,一轮明月已升上天。 李见慈步下船板,撩袍踏上了青石阶,四面的风冷了下来,两侧的火把照得人心惶惶。 陈领班带着后头几个衙役,把那河盗从船舱里拖出来。 河盗都被绑成粽子了,还伸展着双腿,试图将绳子蹬开,可惜于事无补,只把自己扭得越来越像根麻花。 “麻花”扭得曲折,衙役实在拿不住,只把人往地上一扔。 李见慈扫了地上人一眼,又看向陈领班,“你们先把人带回吉安府衙,严加看管,等柳府台醒过来,再通报一声。” 陈领班习惯性点头,忽又听出了话里隐含的意思,目光变得复杂。 “堂尊,您不回去提审?” 李见慈沉默地点头。 剿寇一事由吉安知府主持,她抓了河盗,但没有资格越过知府提审。 说到这个吉安知府,她心里还有股气。 就在五天前,第一次府衙议事,吉水知县常伯安把出入三江口的几个大商贾名目交了过去,那柳府台忽然捂着心口,晕在了中堂,被三两长随抬进内宅,至今未醒。 这位柳府台确实有心口疼的老毛病,所以他是真晕假晕,没人敢断定。 但眼下是四县剿寇的当口,藩司、臬司、兵备道,一双双眼睛盯着,自然就众说纷纭。 剿寇是上任巡抚的意思,现在巡抚去任了,官位虚悬,新任赣南巡抚的人选也未定下来。 所谓“新官不理旧账”,是故,眼下府城里的局势格外微妙。 而现任的吉安知府柳观复,其实也已经收到了调任文书,继任者就在南下的路上,不知何时能到,但现在柳观复一连晕了五天,就没人相信他是“不省人事”。 陈领班见她神色不虞,以为她还在想河盗那句话,宽慰道:“您别多想了,那些家伙多半是怕了您,故意那么说呢,您如今抓了他们的人,正好震慑他们,往后几天,河上也就能太平一阵子了。” 李见慈听着,回过神笑了一下,然后摇头向前走,“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无人做。” 陈领班眸光一怔,望着李知县的身影没入人流,消失不见。 他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朝后面几个衙役招手,把河盗架起来抬走。 月夜,风刮得迅猛,扫荡着府城的长街。 灯笼高挂,把主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头,照落在地。 李见慈顺着阳关大街走着,一身道袍被吹得翻飞,目光只落在地面闪过的人头上。 走过几条街,脚底忽地黑了一大片。 她蓦然抬眼。 一座高大的建筑就屹立在几十步开外—— “吉安知府衙门”。 吉安知府衙门,建在神岗山东面的一片高地上,背倚罗霄山脉北山余脉,可俯瞰整个赣江中游主航道,远望去,天然便有一种“控三江而带五湖”的磅礴气势。 月夜下,最前面的候仪亭、鼓楼、仪门已被照得半明半暗,后头的楼台却仍掩在一片暮气中。 李见慈袖手走了过去。 走过前面一大片空地,跨上石阶,过了一扇大门、一条手抄游廊、两个小穿堂,便转进了二门内。 跟她想得不大一样,今天二门“退思堂”内,灯、还是亮着的。 月台前站了一个人,天太黑,看不清脸,但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实在太突出了,一看便知是经历——孙岱青。 孙岱青是经历司主官,平日里收发公文、档案、协调杂事,本是个不起眼的人物,但他却是知府柳观复在任期间、自己提拔上来的人,又是柳观复的湖广老乡,在府衙里很受巴结。 这样一个人,不在堂里坐着,反而站在“退思堂”外,李见慈自然觉得有事发生。至于是什么事……难道是柳观复醒了? 李见慈思忖之时,孙岱青已经看见了她,举步往这边走来,青衫轻摆,一直走到了月台边的一棵槐树旁,躬身行礼。 “堂尊。” 李见慈微微蹙眉,扫过他平静的面容,“有事么?” “是这样的,”孙岱青抬眼,眸中蕴着温和的笑意,“方才九江府那边的信函到了,说先前四县议定的方略已经过了眼,这次是吴宪台亲自来,又问了扎营和巡江的安排,现下,府衙这边还须回函过去。” 李见慈眸光微动,剿寇一事,明面上是兵备道主官亲自点兵,实则主官挂名,另调佥事主战。 况且九江兵备道与吉安相去甚远,带兵前来势必震动一方,这个安排从一开始就不稳妥。 如今正四品的按察副使吴定国竟然要亲自前来,他打的什么主意……是剿寇叙功,还是要与某些人打擂台? “原来是吴宪台要来,这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啊。” “正是,”孙岱青脸上的笑更深了,“所以这封回函,还得细细斟酌。” 柳知府晕了,方同知巡县未回,现在回函的事,自然落到了知县的头上。 李见慈掩下眸中暗涌,快步往“退思堂”里走。 跨过门槛,只见堂屋的左边案上,已经煮了茶,主人杯旁边正好是两个小盏。 李见慈的目光在那两个小盏上转了一圈,转身又往左边的座次走去。 孙岱青一直站在门槛后面,看到她落座,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跨过门槛,坐在了她对面。 堂中静谧,两人隔着一张木几,相对而坐。 李见慈端起茶盏又放下,摸过,盏子还是烫的,不由地蹙眉,“适才我过来,瞧见三堂后面没有点灯,寅宾馆也静悄悄的,常知县和刘知县人呢?” 孙岱青笑了笑,端起茶盏,温和道:“他二位今早就出去了,据说今日青原山有一场**会,常知县素好听禅,便收拾了细软前往,那刘知县原不打算去的,但听常知县说起了几样吃素斋的养生好处,也就同往了。” “他二位倒是心有灵犀。”李见慈的语气很奇怪,像是嘲讽,又像是感慨,在孙岱青看来,她似乎是被“现在吉安府衙只剩她一个人知县”的消息惊到了。 这位李知县五日前到任吉安,五日里,有三日都不在县衙,时常早出晚归,眼下府城这四个知县当中,数她对剿寇一事最上心。 不过,这也不奇怪。 剿寇叙功,走上科场的、没有一个对功名不感兴趣。 孙岱青定了定神,继续把话头往他的方向引,“吉安不设兵备,吴宪台是从九江府过来,若不事前打点,到时候上上下下一涌而至,吃住就麻烦了。所以兵备道那边的意思是,收信当日,就要回函。” 李见慈自然看出他的急迫,方才站在“退思堂”外头,俨然就要望穿秋水,但越是急迫,她的疑虑就越深,此人终归是柳观复的亲信,先前以照顾昏迷的柳知府为名,极少在他们这几个知县面前露脸,对剿寇一事也态度暧昧。 李见慈垂下眼眸,取过一只倒扣的空盏,慢慢倒了一盏茶,茶气袅过眉眼,目光却锐利起来,“兵备道的信函在哪儿?拿来给我看看。” 孙岱青笑了笑,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过去。 李见慈扫过背面接缝处的火漆,上面盖了“整饬兵备关防”大印,火漆旁有墨字标注——“六月初十封”。 这封信从六月初十从出来,差不多是今天到吉安,她将信函细细读了一遍,信里所称与孙岱青所言一般无二,看来他在这件事上还算坦诚。 不过,柳观复于五日前晕倒,知府出缺的文书才刚递上去,在批复结果未知时,知县代府行文是大罪,但看孙岱青准备齐全,应该没有把她当傻子。 李见慈收拢信纸,目光定定地看向他:“宪牌到了?” 孙岱青点头应声,神色不见慌张,从桌案一侧的那堆公文里抽出一张皮纸,摊在面前。 皮纸,用的是上等的楮皮,纹路清晰。 李见慈扫过牌头的“巡抚都御史令牌”,看向正文—— “照得吉安府知府柳观复病重,员缺紧要,合行委署。为此牌,仰该府庐陵、吉水、泰和、永丰四县知县,即便署理本府知府诸事。一应剿寇事宜,恪供乃职,毋得因循废弛,仍候同知到日,交还职掌。” 竟然到得这么快。 看日期,宪牌大概是昨日到的,李见慈摩挲着楮皮纸,神色复杂,方才若她不问,孙岱青会拿出来么…… “笔墨纸砚已经齐备,”孙岱青比了个手势,面上带笑,“堂尊,请。” 李见慈瞥了他一眼,将宪牌和书信一并放在木几上,提袍起身,举步走到案前,从笔架上取过一支紫毫。 提笔、蘸墨,略一停顿,即刻落笔,“沙沙”的声音响了起来。 孙岱青垂眸走来,悄然移至她身侧,目光如钩般盯着纸面—— “吉安府为呈报河寇情形并备陈兵备道宪台移营驻剿粮饷路径事 署吉安府事·永丰县知县臣李恕谨呈 钦差整饬九江等处兵备兼分巡岭北道吴宪台: 案照本年六月初三日,准中丞钧牌:内开“吉安府属赣江段河寇频发,查九江府兵备道诸司素有干略,着即移营就近驻剿。仰吉安府速备粮饷路径,务期妥速,毋得迟误”等因。适值 本府知府柳观复重病、同知方允升因公赴省,府务系卑府权摄。接牌之日,凛惕殊深,当即行檄沿江泰和、吉水、庐陵诸县,并严饬本府捕盗通判、经历等官,星夜查勘河寇踪迹,会商应备事宜。 据泰和县称:三月廿七、廿九等日,于神口、早禾滩等处,连有商船被劫,贼伙约四十余人,驾快船三只,器械以刀矛、弓箭为主,间有火铳数杆,凶悍异常,得手即遁入支流港汊。吉水县报:三月初一,金沙滩上游……” 孙岱青越看越心惊,公文有一套严密的体式,从抬头避讳、职衔全称,到结语套句,错一字即可能被弹劾 “违式”,比如用“河寇”而不能用“河盗”,引述上令时,须完整复述宪牌的原文字句,若简略或错漏,就会被视为 “篡改上意”。 而李见慈作为永丰知县,代府行文,落笔就更要慎重,既要在“本职”与“代行”间不断切换,还要斟酌语气,所以她的回函里反复出现“会商”“公议”“权宜”几个词。 且在详谈驻剿、粮饷事宜前,还须详述河盗形势,李见慈没有另外三县的文书,那么她一字一句默写下来的,只能取自五日前第一次府衙议事时,几个知县呈报的原话,这些原话,还须自己概述。 即便是这样一封回函,李见慈落笔成文的速度依旧快得吓人。 手快,脑子只会比手更快。 “河寇横行,上廑中丞之忧,下关万民之望。卑府才识浅陋,摄篆仓促,然剿匪大事,夙夜兢惕。今已督率属员竭力筹备,伏乞宪台速决移营之策……”她已经写到了最后那段套话。 孙岱青眸色渐深,没有想到自己随便一选,就选中了这样一个人物。 真是……可惜了。 须臾,李见慈搁下笔,目光还停在纸上,从头至尾审了一遍字句,察觉没有纰漏,便转头看向一旁的孙岱青。 都是官场中人,一个眼神就能会意。 孙岱青当着她的面,把回函装上封、浇了火漆、盖印。 “堂尊,今夜麻烦您了。”他躬身一礼,极尽恭谨。 李见慈摆手一挥,大步出了“退思堂”。 孙岱青直起身,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肩膀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什么时候动手?” 屏风后面,一个长随打扮的人缓缓走了出来,方才他一直都在,听到了两人全部的对话,眼见那个李知县走后,孙岱青还静立在大案前,一动不动,语气已有些烦躁。 孙经历察觉到他的不耐,缓步去关上了门。 只听“砰”的一声,门一关,方才掩饰的怒火顷刻燎原,孙岱青冷笑一声,打眼扫过一旁木几上的两个茶盏,又死死盯住那个长随,“我不是让你收拾干净?你磨磨蹭蹭都干了些什么!” 第3章 初次失手 “急什么?那家伙不也没看出来?” 两个小盏而已,能看出什么来? 长随没有被他的怒气吓到,反而慢步坐回原位,翘起二郎腿,他虽没有官身,却比孙经历的架子还要大。 孙岱青只盯着他,强压下心头怒火,这个人是从他这里出去的,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唯唯诺诺的随行文书,不过跟着那些人横行了几年,现在里里外外都是强盗心性,对人对事,也没了半分敬畏之心。 他不想同这样的人多作争执,只坐回了原位,也就是李见慈方才坐的位子。 两人隔着一张木几,彼此不相望。 长随拿起茶盏,悠悠道:“之后定个什么罪名?” 孙岱青望着灯火,沉默一瞬。 长随却不等他思索,撇着茶沫,“老规矩,畏罪自杀?” “不行!”孙岱青瞪了他一眼,心头的怒气又蹿了上来,这些年此人只有胆量见长,旁的已大不如前,“现在是什么当口!还有人信这种话!” 长随冷下脸,“那你说怎么办?” “名头的事不用你管了,”孙岱青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袖袍一甩转向屏风,显然一刻也不想跟他多待,“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回去同他们说吧。” 话音落地,堂外卷起一阵冷风,蹿过窗间缝隙,萧萧然不已。 · 月光,静静地照在了寅宾馆的大案上。 今夜常、刘二位知县都不在,四下没有一点声音,格外冷清。 李见慈照常更了衣,穿着一身没有绣文的湛蓝长衫,站在案前。 “永丰知县、李恕,是吧?” “你们在双溪口的事,已经有人报给我们总坛主了,你不会以为……打扮成这样去乡里走,很聪明吧?” “我告诉你,你死定了!”河盗瞪目眦尽裂,厉声回响。 李见慈眸光微动,双手撑着桌案,大案上是一卷江西河道图,年代久远,已经泛黄,还是弘治年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增设江西九江兵备道时画制的。 吉安不是防务重镇,兵备道多驻守鄱阳湖九江一带。 知府官对吉安地形并不了解,而当地的知县平日里也只做些劝课农桑、收缴税款的事务,少有作战能力。 也正因如此,正德年间,寇盗在吉安盘踞做大,形成几股势力,官府下令围剿也总是铩羽而归。 李见慈目光定定,拿起一只炭笔,在吉水到庐陵画了个圈。 这一圈,围住了绵延的赣中山脉、奔流八方的江河航道。 右手稍稍用力,炭笔断成两截,新断开的一头在图上宕开浓重一笔,墨线纵横南北,从吉水码头,到墨滩礁群,转水南洲、张家洲,一直延伸至惶恐滩东岸、值夏镇…… 河盗常走的数条路,李见慈早已烂熟于心,而前阵子频频在双溪口下手的那群河盗,走的不是老路,而是从惶恐滩西航道到梅林渡的小道。 他们……真的是一路人? 李见慈往官帽椅上一靠,端起茶抿了一口。 跳动的烛光将她的脸照得晦暗不明,像是浸在了深深的寒潭里。 屋外传来几声蝉鸣。 今年秋气来早,夏蝉刚破土,就被寒风吹彻,只能在短暂的日子里濒死嚎叫。 她侧耳听着那声声嘶哑的怒吼,心底竟格外平静。 “堂尊。” 李见慈闻声抬眼,只见门槛外阴影处,徐书办正站在那里,一身灰布衫被秋风吹动,飘忽不定。 “有事?”李见慈靠在椅背上,静静看向他。 徐书办是李见慈从永丰县衙调来的,多日来帮她传递消息,也算是熟人了。 他笑了笑,快步走进来,站在案前拱手一礼,“方才许知县遣人传话过来,说今日在水驿楼定了席面,有道乌鸡煨汤最是滋补,您素日奔波,不如也一块儿去吃。” 李见慈按了按眉心,许时斋是个老饕,如今来了江西做官,自然也耐不住手脚,快把整条阳关街吃遍了,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现下即便是鲍鱼翅肚,她也没胃口。 “你同他说,今夜我就不去了,让他尽兴吧。” 徐书办点了点头,但想起刚才那人传的话,补充道:“堂尊,许知县还提了一句,说安福县的王知县也在席上,有关剿寇木料的事正好在席上叙谈。” 席上谈公事…… 这可不像许时斋的风格。 李见慈沉默一瞬,目光在案上游曳片刻,忽然改了主意,“去备车吧。” “是。”徐书办点了头,缓步往外走。 李见慈目送他离开,眸色渐深,近来总在生死关头,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咣的一声,窗户被撞开,一股强风扑了进来,案上的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正在修剪烛芯的丫鬟海棠急忙去关窗,这才发觉天边阴云密布,月光已经被挡得一丝不漏,想到李知县有熬大夜的习惯,便回头对她道:“堂尊,待您回来,可要再添根蜡烛?” 李见慈抬头看向窗外,见林木正被吹得倒伏,“不用了。”她一时恐怕回不来。 海棠忧虑道:“今夜这么大的风,您不去,许知县也不会说什么的。” “木料从安福县武功山里运来,走水路要避开河盗,如果王知县已经到了,的确要与他商议一番。”李见慈思量着说道,扶着大案起身,拿起了一旁的氅衣。 海棠听出了几分促膝长谈的意味,连忙走过去,搭手为她披衣,“堂尊,那今夜还要留门吗?” “不用了,”李见慈系上氅衣的系带,抬眸看她,“你去取几两银子,送到庐陵县衙,如果陈领班还在值夜的话,请他拨十几个人出来,不必穿公服,从后头跟上府衙的马车。” 海棠应了一声,心底忽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 马车出了府衙,车轴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几道幽冷的目光,悄然从巷陌阴影中探出,紧盯着那车辙的去向。 “人来了多少?” 后头的声音响起,声线被压得低沉嘶哑,但还是能听出是孙岱青身边的那个长随。 前头的人猛地侧过半张脸,浑浊的眼白布满血丝,“下山口的十三太保,都来齐了。” “下山口的十三太保?” “去年召的,花了不少银子,这些人在乡野地头威风八面,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如今在府城里行事,更是从未失手!” “我不管他们之前是干什么的!” 长随嘶哑的声音带着冷嘲,“这次与以往不同,手脚要利落,半声都不许漏出来!” “您放心吧,等拐到那巷子口,连人带车,从顶门到胯.下,咱给他劈成两半!” 他做了个下劈的手势,狠辣决绝。 · 马车越走越远,不觉已近亥时。 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弄,这是靠近护城河的承恩巷,平素少有人行。 车辕上,车夫缩了缩脖子,只觉夜风吹得脊背发凉。 他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忽觉眼前一黑,乌泱泱的人影闪现在眼前,一双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凶光,手中长刀射出点点寒芒。 “吁——!”车夫吓得魂飞魄散,猛勒缰绳。 但这群为首一人二话不说,刀光如匹练般直劈他面门! 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什么职分? 车夫大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车辕上翻了下来,撞开侧面一人,发了疯地朝着巷子深处狂奔。 夜风冷冽,刮面而过。 贼人回过头,没有追击车夫,他们的目标是车厢里的人。 车厢里一直没什么动静,估计这里面的人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贼人相视一笑,握紧了大刀,大步冲上前。 长刀一抡,寒光乍现,直劈向紧闭的车帘! “嗤啦——!” 车帘豁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车厢内的情形暴露在凶狠的目光下。 ——空的。 车内只有一张坐垫,车壁上的挂灯也早已熄灭,灯罩轻摆,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人呢?” 待他发出这个疑问,眼前一阵白茫茫骤然飘洒过来,像雾,像烟,这是—— “是石灰!” “啊——!” 眼睛灼烧得火辣,十几号人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从车辕上摔下来,满地打滚,抓着眼睛,皮肉挠破,血流不止,哀嚎声在夜中格外凄厉。 陈领班正行至护城河边,听着动静,心道不妙。 他带着人从巷尾狂奔过来,入目便是一群人倒地翻滚的景象,李知县立在一边,手里提着个布袋,冷脸听着他们的嚎叫。 陈领班深吸一口气,但见地上都是寒光凛凛的大刀,快步走过来。 “堂尊,我们来晚了。” 李见慈回头看向他,侧脸沉在无边的黑暗里,“先绑起来,一个一个审。” 第4章 抽丝剥茧 浙东水乡的夜。 雪亮的倭刀在浓烟与火光中划过,“噗嗤”一声捅进一个老农的肚腹! 鲜血猛地喷溅出,糊满了旁边的土墙。 墙角一个倒扣的腌菜瓦瓮底下,缝隙里,嵌着孩子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睁得狰狞,被汹涌的泪水泡得通红肿胀,“阿娘……阿爹……唔唔——!” 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那只手的主人——里老——在瓮底狭窄的黑暗中,用尽了全身力气捂着,孩子的牙齿已经楔进了掌心皮肉,鲜血渗出来,黏腻地糊在孩子脸上。 不能出声、出声就完了! 瓮外,倭寇咆哮:“喂!问你呢!那个里老滚哪去了?!” “粮食!银子!在哪口井?哪个地窖?说!”一个倭寇用刀背拍打着阿爹的脖颈。 别碰我阿爹阿娘! 孩子在心里无声喊着,泪水混着血流进嘴里,咸腥滚烫。 倭寇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把那个贵様拖出来!剁了!给这家伙看看!” 不——!! 孩子的头颅撞在瓮壁上,却被里长按回泥地里,挣扎之间,她只听见一声利刃劈砍的闷响,阿娘被掐断在喉间的嘶吼倏地落下。 “……” 她仰着面,眼底一片空洞的死灰。 短短几息,漫长得像过了一个百年,倭寇的狞笑传来:“看见了吧?嗯?!你婆娘就是你的下场!说!粮食在哪!” “别怕,”里老压抑着声音,“有人来了……” 话音消散,四面的马蹄声响起,杂沓沉重的辎重声由远及近,还有火把燃烧成龙的呼啸! “明狗来了!” “快!快撤!” 倭寇惊慌失措地怒骂、推搡。 “这家伙怎么办?”一个倭寇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杀意,刀锋指向了阿爹。 她的心瞬时一滞。 “杀了!别留活口!” 不——!阿爹——!! 她用尽一切力量蹬踹,极力挣脱出去,里老脸色紧绷,用尽浑身气力,将她压进瓮底的角落里。 “噗!” 利刃划过,伴着一声沉重的闷哼! 刹那间,奋力挣扎的手脚都脱了力,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嘴里黏腻的、仿佛永远流不尽的血——爹娘的血,混着自己的泪,一滴,一滴,砸在脖颈上。 “堂尊、堂尊……” “李知县……” 李见慈缓缓睁眼,火把将眼前的狱墙照得猩红一片,刺耳尖锐的嚎叫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身处庐陵县大狱,刑犯的喊叫震动天地,在这囚笼与死亡的缝隙里,她找到了一点活着的感觉。 二十年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李见慈都没再做这个梦。 今天是怎么了? 李见慈神情复杂,缓缓从条凳上坐起来,靠着土墙,深吸了一口气。 陈领班站在一旁,打量着她平静的面容,想到昨夜李知县听着十数号人的惨叫,还能睡这么沉,这份胆魄,着实异于常人,惊叹之余,对她的崇敬又多了几分。 李见慈吸了几口气,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已是浓重的血腥味,她堪堪缓过神来,侧脸看向他,“第三拨都招了些什么?” 昨夜抓获的十数名刺客,分成了三拨来审,这些是硬骨头,又或许是拿足了好处,死活不开口。 “还是一个说法——河盗寻仇。” 陈领班叹了一口气,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只是他没想到,上午抓的人,当天夜里他们就有了动作,“这群家伙来势汹汹,想报复您,您这几日就少出门吧,我看他们这次不得手,之后不会善罢甘休。” 李见慈听着,默默摇了摇头。 陈领班蹙眉,之前那十个人招供的时候,李知县似乎也是这个反应,低头问道:“堂尊,您是觉得他们……不是河盗?” 李见慈没有立刻回答,扶着墙站了起来,在行刑的地方躺了一夜,她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出问题。 陈领班默默跟着她后面,走过灯火恍惚的甬道,也思索起来,那伙刺客既知许知县喜好宴饮,又知安福王知县正往府城这边赶,才以“许知县设宴,王知县作陪”为饵,可见对吉安形势十分了解。 这样一伙人,即便是寇盗,也是与官府勾连极深的。 “堂尊,您刚来这几日,在官衙可与人结仇?” 李见慈没有回答,兀自走在前面。 陈领班低下头,也对,才六日,能结什么仇,让人痛下杀手? 李见慈面无表情,只有查案才需要动机,在官场,被“杀”,不一定是因为做错什么,得到了报应;有时候,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恰好处在一个碍眼的位置。 两人走到了廊下。 刺骨的寒风吹来,四面还是漆黑一片。 李见慈听着雨声,眼见今天又是个阴雨天,心情不妙,语气也沉重起来,“许知县找到了么?” 陈领班闻言一怔,只摇了摇头。 李见慈心底一沉,当夜他们打着许时斋的名号请她,多半确定这个时辰许时斋不会来搅局,后来她查问下去,才得知许时斋已经两天没回县衙了。 许时斋这人,下馆子夜不归宿是常事,但眼下四面楚歌,李见慈也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遭逢不测…… 陈领班站在一边,眼见她神情凝重,便低声道:“堂尊,您是在担心许知县么?” 陈领班很会察言观色,但他毕竟是庐陵县的捕班,很多事并不适合让他知道。李见慈仰面看天,像是在自说自话:“不是担心,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不光赣江上有寇盗,府城里也有,前几天我们盯着外头,没顾上里头。” 陈领班似乎听明白了,“昨夜那些人借口设宴把您请出来,又在路上埋伏人手,定是在府城里藏匿多时。今日,卑职即刻带人搜查护城河一带的巷子。” 李见慈笑了笑,只道:“守株待兔已经没用了,现在是他们守株待我。” 陈领班露出疑惑的神情。 李见慈却没打算解释,温和地看向他,“忙了一个晚上,你且带着手下人去补一觉吧。” 陈领班听了这话,才觉困意上涌,拱手退下。 大雨未歇。 整个廊下终于只剩下李见慈一个人。 她搬了张条凳,靠着墙坐下。 支走了陈领班,她还要等一个人。 四野仍是昏沉,只有狱墙高处零星的火在雨幕里亮起,照过眼前一方砖地。 这时,徐书办终于从吉安府衙赶过来,踏过湿漉漉的青砖,快步跨进二门。 一到廊下,便感觉到了一股冰冷凝滞的气息,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迅速整肃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冠,趋步上前,但见灯火旁坐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闻声转头,灯火一时跳动,照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一张不笑的脸,嘴唇两角微微下垂,一双黑眸内眦下勾、外眦上扬,目光炯炯,端的是一派冷静沉肃之气。 徐书办略通相面,初见这位上峰时,便知有着如此面相的人,多半不是等闲之辈。 他低头,朝着灯下那道沉默而清冷的身影深深一揖: “卑职徐实,拜见堂尊大人!” 这一揖,比以往都来得郑重。 徐实心知,倘若李知县真的死在了昨夜的刺杀中,那么他作为传话的人,无论是否牵涉此事,都会被第一个拖出去顶罪。 是以,李知县从刺杀中脱身,不单单是保住了自己的命,还保住了他的命。 李见慈抬眸望去,目光掠过他湿透的衣衫、凌乱的发冠,拍了一下条凳,“坐。” 徐实能来,事情就明朗了大半。 如果他是受人指使,那么在传话之后,他就该逃得无影无踪,眼下这个急慌慌的样子,更像是听闻刺杀之后吓破了胆子。 徐实确实吓得不轻,深更夜半,人在衙中坐,祸从天上来,绕着鬼门关走上一遭,如今一坐下还是忍不住后怕。 “此事是卑职疏忽,昨夜那个报信人确实有些面生,卑职未经查实便来禀告,险些害了堂尊。” 事情已经过去,李见慈无意追究他的责任,况且她身边现下也没剩几个可以信任的人,“这件事不怪你,你也是刚来府城,人生地不熟,庐陵县衙的差役总不能全认得。” 徐实听得愈发惭愧,“都怪卑职大意,先前还以为河盗作乱,王知县准是走了陆路,算算日子,正好这个时候到,许知县请他赴宴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属平常。可今早问了孙经历才知道,王知县从安福赶到府城,走的是水路,还需过两日才能到……” 陆路颠簸,水路平缓。 那位王知县显然是个不乐意受累的人,即便冒着脑袋搬家的险,也要让自己走得舒坦。 李见慈心下鄙弃,面上还是很平静,“你今天出来,孙岱青可有说什么?” 徐实怔了一下,不知话头怎么就转到孙经历身上了,只恭敬回道:“孙经历说了安福木料的事,他估摸着,您这些天在赣江各处行走,一定对河道颇为熟悉,所以想请您回来早作筹谋。” “这件事我已经清楚了,除此之外,他还有说什么?”李见慈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问。 徐实仔细回想了一下,“没别的了,只嘱咐了几句,您若真被河盗盯上,往后出门千万要多带几个人,这样的事情赣南不少的,十几年前赣州府一位同知,微服巡县的时候,不知怎的露了相,被一伙山匪拖进林子里分尸了。” 他说完,便去看李见慈的反应,但见李知县面无表情,像是愣住了,徐实不禁有些怅然,他已经略去了大部分细节,孙经历可是把这段山匪分尸同知的场景讲得绘声绘色,如同亲临,听得他汗毛竖起,但李知县刚刚经历一场刺杀,再受这等刺激,只怕撑不住。 李见慈神情复杂,她不能直说自己怀疑孙岱青,但从徐实这里似乎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觉间,她的目光已经转向了那片盛满雨水的砖地。 ——水色里映出她自己的身影,脑中却已经浮现出昨夜退思堂上的情形。 两只茶盏相对放在木几上。 茶盏是烫的,说明在她来之前,孙岱青曾与人对饮。 对饮喝茶当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件事搁在孙岱青身上,却着实稀奇。 孙岱青是个什么人? 李见慈只来了六天,却已看得明白,柳观复没有昏迷之前,孙岱青在官厨是与他同桌吃饭的,而柳观复昏迷之后,孙岱青便一个人吃了,即便是他在经历司的同僚想与他坐一桌,也会被挡回去。 官场是最讲究上下尊卑的地方,孙岱青这个人,尤是如此,他把自己的身份看得比天还大。 按理说,在这样一个人眼里,现在整个府衙中能与他同桌对饮的人,恐怕只有四个——她、许时斋,还有常、刘二位知县。 但当夜—— “适才我过来,瞧见三堂后面没有点灯,寅宾馆也静悄悄的,常知县和刘知县人呢?” 孙岱青笑了笑,回道:“他二位今早就出去了,据说今日青原山有一场**会,常知县素好听禅,便收拾了细软前往,那刘知县原不打算去的,但听常知县说起了几样吃素斋的养生好处,也就同往了。” 许时斋是附郭知县,不住在寅宾馆,所以,李见慈昨夜一看见那对茶盏,当即就问了常、刘二人的去向,结果出乎预料,他二人也不在。 那……孙岱青的茶是同谁喝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抽丝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