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夜蓝狂想曲》 第1章 Chapter1 巴黎的清晨,天色尚在朦胧中。伊莉丝翻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今日多云,不见日光,这意味着她得穿着品牌方指定的白色羽毛长裙,在接近零度的气温下完成拍摄。 第一版广告的取景地选在卢浮宫。冬日的天空呈现出冷寂的蓝调,玻璃金字塔在幽蓝的天色下,剔透得宛如一颗巨型钻石,散发着清冷又迷人的光芒。 伊莉丝在摄像师的指导下,尝试各种动态、静态姿势。然而,面对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和周围一众工作人员的目光,她的身体紧绷得厉害,做出任何一个动作的同时都透着一丝僵硬。幸好摄影师足够耐心,一边拍一边给予鼓励,导演也没有对她这位入行不久的新人破口大骂。 说起来很可笑,身为一名演员,本应习惯被各类拍摄设备聚焦。可她入行以来,接到广告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仅仅是第二次。她知道拍广告和演戏截然不同,演戏时,她能全身心地沉浸在角色中,忘却周遭的一切。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拍摄广告,却让她浑身不自在。在她看来,演员的本职就是把戏演好,广告、杂志拍摄这些工作,她向来不太看重。这次的广告还是她的经纪人费舍尔替她接下的,作为ASK公司旗下的艺人,她无法违背经纪公司的安排。好在她的私人助理海琳娜一直陪伴在侧,给了她不少慰藉,让她在一群陌生人的注视下,不至于太过惶恐失措。 拍摄过程中,摄像师不断调整角度,一边指导伊莉丝:“再自然一些,头稍微歪一点。对,就是这样。”伊莉丝调整自己的状态,可紧张感还是如影随形,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被放在聚光灯下审视的展品。 在天完全亮之前,摄制组终于完成了在玻璃金字塔的拍摄任务。紧接着,一行人赶赴第二版广告的取景点——杜乐丽花园。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伊莉丝冻得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打战。海琳娜快步上前,为伊莉丝披上一条厚厚的牛奶绒毯子。 “别紧张,亲爱的。”海琳娜把保温杯拧开,递给面前这位对自己并不自信的女明星,“你应该对你的容貌和身材感到自信。你可是天生的镜头宠儿,这一点毋庸置疑。” 毯子包裹住伊莉丝裸露的肩膀,她身上这件抹胸长裙面料极为考究,在微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好在裙子的设计并非紧身款,这让她在穿着高跟鞋的情况下,还能勉强做出摄影师要求的跑步动作。当轻盈的裙摆随风飘动,宛如美人鱼华丽的长尾。 工作人员有的在检查拍摄设备,有的在调整灯光角度。等待的空隙里,伊莉丝喝过热水,暖流顺着喉咙咽下,冻得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僵硬的肌肉也已经得到放松。她重新换了一套服装,化妆师帮她更改妆容。导演准备开拍,伊莉丝按照摄影师想要的动作,她逐渐找到感觉,所以第二版广告的拍摄比在卢浮宫顺利。 结束拍摄后,伊莉丝打着哈欠回到酒店。一进房间,她便迫不及待地换下华丽服装,卸去厚重的妆容。她泡完澡,从浴室出来,水汽氤氲。客厅茶几上放着酒店送来的早餐,海琳娜站在落地窗前接电话。海琳娜瞧见她过来,立刻递上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费舍尔”的名字。 “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我替你接了。”海琳娜说。 伊莉丝知道费舍尔找她谈论的话题永远都是工作。百分之九十如此。她接过手机,听到费舍尔说:“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有本小说改编的电影马上开拍。剧本我看了,里头有个女配的角色,简直就是为你量身打造!不过,只有我觉得合适可不行,你得去试镜,凭本事拿下这个角色。” “你答应过我的,拍完今天这个广告,我能休息一阵子。”她刚拍完一部电影就接了广告代言,现在又要去试镜。她永远都在电影拍摄、宣传、接代言的路上。天哪,她不是工作机器,况且她连剧本都没看过,她真的很害怕费舍尔为了捧红她,随便替她接戏。她不喜欢被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更不希望自己的演艺事业被盲目规划,她进入演戏这个行业给自己立下的第一个规矩:不能拍烂片。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突然转变的语种带着一股特有的法式腔调,激动得有些破音,随即又换回母语,语速极快,“说不定你可以趁这次机会得到奥斯卡最佳女配的提名,上次你提名还只是最佳外语片。拜托,能用他们本土语言出演电影,离奥斯卡更近了一步。难道你不想成为国际巨星?” 伊莉丝撇了撇嘴,心里对奥斯卡那套评选规则并不买账。美国人向来偏爱把奖项颁给自己人或者英国人,她对此嗤之以鼻。就像五年前,记者问她有多想拿下奥斯卡,她直言:“我会告诉你我有多想输掉这场比赛。”事后她被费舍尔狠狠批评了一顿,嫌她没按公司给的标准答案回应,他一点也不想在八卦杂志上看到她狂傲的言论标题和戴着墨镜不屑一顾的模样。 她握紧手机:“我今天下午有自己的私人行程。”她加重了私人行程这个单词的读音,毫不掩饰对经纪人安排的抵触。 “所以你决定不来试镜?你确定?”他怎么也想不到,热爱表演的伊莉丝竟会拒绝这次试镜邀请。 “唔……” “伊莉丝,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很明显,这位比她大二十岁,论年龄足够当她父亲的男人是真的生气了。电话那头,他在质问她的不知好歹。 “伊莉丝·勒克莱尔,在你拒绝这次试镜邀请前,你最好先了解这本小说以及电影的投资出品人。” “谁?” “小说和电影同名,叫《维奥莱特》,作者是洛琳·德·卡丝蒂尔。她去世后,这本小说的版权一直在她的家人——霍尔顿家族手里。洛琳·德·卡丝蒂尔的儿子决定把这本小说拍成真人电影。行,就算你不知道他们是谁,我的重点是……要是你能参演,哪怕只是演一个配角,将来奖项申报,也能大大提升你在好莱坞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难道你不想进军好莱坞,成为真正的国际巨星吗?” 费舍尔抛出的每一个点都直击伊莉丝的事业核心。她捂着额头,面对第二遍反问,压力陡然剧增。 “只是女配?女主角这个角色呢?” “我打探到的消息是导演更中意另一位美国女星。” 她没再说话。 “取消你的私人行程,不管你是去约会还是旅游,和奖项、星光比起来,这些通通不重要。你今天必须来试镜。时间和地址我已经发给你了。” “我……” “我必须看到你出现在试镜现场,听明白了吗?这场试镜对你至关重要,关系到你下阶段的演艺事业发展,绝对不能掉链子!” 说完,费舍尔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看来,剩下那百分之十的休假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了。 一秒钟后,她的手机传来信息提示音。 费舍尔把剧本发了过来。 海琳娜指了指桌上的沙拉,伊莉丝摇头拒绝了,她点开发来的电子档,从头到尾浏览起来。 酒店房间的电视开着,财经频道正播放采访,一位男士的英语发言传入她耳中。她不经意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屏幕上出现对方的名字和介绍。 从他面前坐着的两位西装男士看去,他的穿着显得过于随意了。黑色的连帽卫衣,蓝色的牛仔裤,他左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伊莉丝对各类时尚单品颇为熟悉,脑海中迅速搜索所有她知道的手表品牌,却怎么也对不上他手上这只。她很难想象,这位接受电视频道采访的社会名流,穿着竟然如此简单朴素。 采访的内容并不是她感兴趣的,她没再听具体的内容。她走到落地窗前,天空一片惨白,正如天气预报所言,不见一丝阳光。街道上行人匆匆,裹紧身上的衣物抵御寒意。 她换上大衣,快步走下楼。街道对面的咖啡店,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倾泻而出,像温柔的手正在召唤她。 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这些生活琐事,她更习惯自己动手。所以即便有海琳娜这个贴心助理在,买咖啡这样的小事,她也总是亲自去做。 很快,一杯热气腾腾的焦糖拿铁递到她手中。一同递来的,还有一张她的照片和一支马克笔。送咖啡的店员是她的影迷。 她签完名,回到车里,对身旁的金发女人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又有得忙了。” “可是准备的时间太仓促,你有把握拿下这个角色吗?” 海琳娜作为公司指派给她的私人助理,比她大两岁,已婚,去年刚迎来小生命,但她们相处起来更像亲密无间的朋友,彼此关心,毫无保留。 她喝下一口咖啡:“我试试。” 焦糖的香甜在舌尖散开,她坐在开往试镜地点的车里,后背靠着柔软的垫子,即使昨天一宿没睡,她现在依旧没什么困意。她看完剧本,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继续在手机里搜索小说,从第一章开始看。 车窗外,不断后退的城市风景,如幻灯片般不断向后退去,行人、建筑、店铺一一闪过。 第2章 Chapter2 伊莉丝记得自己人生第一个女主角并不是试镜得来的。在踏入电影行业之前,她长期活跃在法兰西喜剧院的舞台上,出演各类舞台剧。 在她还是学生时,每当她在课本里读到那些触动内心的对话,就会忍不住捧着书本模仿起来。她常常一人分饰两角,将角色间不同的情感与鲜明的性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喜欢演戏,这份热爱,源于她对不同人生体验的渴望。她享受沉浸在角色世界里,去感受那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她曾说,自己饰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是她的前世。这份热爱的背后,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的童年被贫穷与孤独笼罩,她生活在底层社区,生活物资极度匮乏,周围的同龄人大多带着歧视的目光,甚至还有校园暴力的倾向,这让她几乎找不到能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父亲生性懒惰又懦弱,整天无所事事,不愿外出工作。狭小的客厅里,常常回荡着父母激烈又尖锐的争吵声——他们总是会做出撕裂这个家的举动。 她逐渐长大,脸上的婴儿肥褪去,出落得亭亭玉立 。小镇上,调皮的男孩们却没打算放过她,每次路过她家,都像约好了似的,总要趴在围墙上,对着她吹起口哨。男孩年少的顽劣与好奇,让她既无奈又烦恼 。 “不要照镜子。那些游手好闲的男孩,除了你的长相,他们还会在乎什么?”父亲总是这样告诫她。 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平凡度过一生,未曾想命运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悄然拐了个弯。她幸运地选入法兰西喜剧院,开启系统性的学习与演艺生涯。 十八岁那年,她出演舞台剧《温蒂妮》的经历,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剧中,温蒂妮是一只水精灵,与一名骑士展开了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当她饰演水精灵时,身穿一袭白色长裙,裙子简洁朴素,没有任何繁杂的装饰,唯一的点缀是一张渔网,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水精灵的灵动与神秘。而当温蒂妮在岸上变成人类女孩模样,她又换上一身华丽的中世纪公主裙,演绎出精灵的活泼灵动与纯真。 那场演出大获成功。谢幕时,台下掌声雷动,观众们不肯退场,欢呼与喝彩声持续了很久。伊莉丝近距离感受到他们的热情与认可,掌声和鲜花让她深深陶醉其中。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热爱舞台,也渴望在演艺道路上走得更远。 演出结束后,她捧着鲜花,满心欢喜回到后台。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擦拭脸上的油彩时,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并未贸然踏入这方属于演员的私密化妆间 。 他知道她发现了自己,礼貌地抬手敲了敲门,温和地说:“你好,小姐。” 她看到他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她礼貌地回应:“您找我有事吗?” “是的。”男人有些急切地说,“我刚刚在台下看到了你的表演,很精彩,简直震撼到了我。” 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留着一头整齐的棕色短发,额头宽阔饱满,面孔是法国男人特有的忧郁,气质干练又不失文艺气息。她终于想起谢幕时,有一个坐在第一排正中间位置的观众。 男人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拉斐尔·兰斯,是一名导演。我想邀请你出演我下一部电影的女主角。这个角色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制,只有你,也唯有你才能完美诠释。” 正是这部电影,她获得了凯撒和奥斯卡的提名,也让她成功跻身电影圈。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站在办公室门口着急等待的费舍尔,一看到伊莉丝出现,立刻如获至宝似的迎了上来。他手上早已攥着伊莉丝要试戏的剧本,迅速递到她手中,同时不忘叮嘱几句:“可千万要稳住,这次机会难得,一定要好好表现。” 伊莉丝接过剧本,微微点头,目光迅速扫过剧本上熟悉的词句。这场戏,是女主角维奥莱特和她老师的对话,费舍尔为她安排的角色,仅仅是女配角“老师”。 费舍尔不时看向试镜房间的门,低声提醒:“等等,里面还有人在试镜,下一个才轮到你。” 伊莉丝来这里之前压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临竞争这么激烈的场面。她原本以为,凭借自己这几年在演艺圈摸爬滚打的经验,拿下一个女配角应该不在话下。可现实却是女配角的竞争同样激烈得超乎想象,等待区域还有十几位精心打扮、眼神中充满野心的女演员们。 试镜的人走了出来。费舍尔赶忙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又盯着伊莉丝素颜的样子左看右看,再三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抬手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进来。” 费舍尔正要推门时,伊莉丝突然把剧本塞进他怀里,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她笑着眨了眨自己漂亮的蓝眼睛:“抱歉,这次,我想试镜女主角。” 办公室里,灯光亮如白昼,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费舍尔带着伊莉丝走进办公室,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笑容,开始为她一一介绍在场的人。伊莉丝在来的路上已经对试镜官做过了解,知道导演克莱蒙·吕卡和制片人帕特里克都是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一句话,足以决定一个演员的命运。她更清楚,费舍尔着重介绍的,想必就是坐在导演左手边的那位男性,这次电影的投资人博伊德·霍尔顿了。 帕特里克看到伊莉丝,脸上立刻浮现出熟悉的笑容,笑着对她点头示意:“伊莉丝,好久不见啊。” 他们在另一部电影中有过合作,旧相识的见面,让紧张的氛围稍稍缓和了一些。 帕特里克说:“伊莉丝,可以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费舍尔作为经纪人,他能做的,不过是牵线搭桥,将伊莉丝带到这场决定命运的试镜前。至于事情能否成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伊莉丝自己身上。她很清楚,克莱蒙·吕卡更倾向于另一位知名美国女星来饰演女主角,可她知道博伊德·霍尔顿的意见也很重要。 她不了解他。她之前从未与他有过接触,对他的喜好和评判标准一无所知,也许现在他还以为她只是来试镜“老师”这一角色。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自己多年积累的演技,赌上这一把。 伊莉丝介绍了自己的一些基本情况后,克莱蒙·吕卡开始让她演试戏里的片段。 伊莉丝闭上眼睛,脑中迅速梳理剧情后半段最能展现演技的片段。思维宫殿里,剧本中的场景逐渐构建起来。在剧本以及原著小说的后半段,女主角——那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陷入了癫狂与绝望交织的深渊。 她再次睁开眼,眼中的光芒已经改变,仿佛化身成书中那位天才画家维奥莱特。她对着空气,做出推开门的动作,视线扫过四周,仿佛眼前不是干净整洁的办公室,而是阴暗的房间。凌乱的画布散落一地,泼洒的颜料在地面上凝固,看着就像鲜血。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恐、愤怒,她看到自己创作出来的作品全部被爱人毁掉。他割开自己的掌心,用血涂抹她的作品。 残忍的画面让她眼眶泛红,身体止不住颤抖:“约翰,你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禁锢我……你想束缚我绘画的双手,但是你束缚不了我对画画的热爱与创作!除非你亲手砍掉它!” 她虽然是法国人,但说的英语不带任何法腔,字正腔圆,宛如原生英语使用者。 她沉浸在“维奥莱特”这个角色中,完全不在意与戏内无关的事情。她想象和自己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就站在自己对面,跳过对方的台词,全身心地投入到表演中。她对着四周环绕一圈,眼神中满是绝望与痛苦,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画作被撕毁、被染上丈夫肮脏的血液。她对着空气崩溃地吼道:“也许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你是对的,我嫁给你后就应该相夫教子,但是这对我来说这太难了!你不明白吗?这太难了!你不要再靠近我,不要碰我,不要再尝试给我洗脑!即使你是我的丈夫也不可以!”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崩溃地把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用力拉扯,脸色因为愤怒和痛苦变得通红。眼眶中蓄满泪水,在白炽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决堤的绝望。一声凄厉的嘶吼从她的喉咙深处迸发而出,穿透整个空间。 她想象自己正前方是摄影机,杏仁形状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头,她要将角色的灵魂通过这道目光注入其中。坐在她面前的三位男性,几乎同时捕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瞳孔放大到了极致,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鼻翼也因情绪的起伏轻轻耸动 。 克莱蒙·吕卡刚想出声打断这段极具冲击力的表演,坐在他左边的年轻男性——博伊德·霍尔顿却突然开口:“可以了。” 伊莉丝收回情绪,从角色的世界中脱离出来。刚才说那一大段台词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维奥莱特,感受到她以前从未有过的癫狂与绝望之中。但这里毕竟只是试镜现场,办公室的条件显然不足以支撑她更深层次地沉浸入戏。 她知道,他全程看到了她的表演。他看上去比另外两个男人更年轻。清澈的蓝瞳,窄瘦白皙的脸庞,透着几分少年感。她在电视上看到他的采访时,想到的只有一个词:Innocence。 眼前的他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身剪裁精致、价格不菲的深蓝色正装,身姿笔挺端正,更像一位严肃的面试官,但他的眼睛没有任何的锐利与审视之意。这种奇妙的反差,让她恍惚间竟能将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和电视上那个随性洒脱、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男孩重合在一起。 她的注意力短暂地停留在他的手腕上,那只藏在袖口的手表若隐若现,表盘的细节看不真切,却莫名给人一种低调奢华的感觉。他似有所感,微微动了动手臂,将手往袖子里收了收,动作极轻极缓,若不是她正盯着,几乎难以察觉。 “你演得很好。”他用法语对她的表演表示肯定。然后,他突然转向费舍尔,用英语问道:“费舍尔先生,你不是说勒克莱尔小姐试镜的是‘老师’这个角色吗?” 费舍尔诚实地点点头,又用带着法腔的英语解释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博伊德笑着说没关系,然后将目光转向伊莉丝,要她先去外面稍等片刻。 伊莉丝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已经拿下这个角色,只不过他们还要再进行一番讨论。讨论的内容是什么,就不是她能听到的了。 费舍尔来到窗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正想点燃,抬头却看到墙壁上醒目的“Défense de fumer”的字样,只好尴尬地挠挠头,又讪讪地把烟塞回口袋。 他们在走廊等了一会,办公室的门开了。克莱蒙和博伊德走出来,侧身的瞬间,克莱蒙看见了伊莉丝。伊莉丝见状,立刻回以微笑。导演原本满是笑意的眼神微微一滞,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礼貌地点点头,便继续陪博伊德往外走。 帕特里克没有跟着离开,而是径直走向伊莉丝,热情地伸出手说道:“恭喜你。兰斯当初没有看错,你的确是一个极端、具有两面性的演员。我很期待看到你在《维奥莱特》中的表现。” 这是我首次尝试创作西方背景的现代言情小说,要是写得欠佳,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其实第二章就很明显了,男女主角仍然是以诺顿和阿佳妮为原型写的,所以他们会有现实人物的影子。它不是同人文,所以我没用演员们的真实姓名,我只是想有个原型作参考,就像设计师需要缪斯激发灵感。 其实我不明白两个从来没有合作过,甚至都不属于同一个时代的人,竟然会有如此强烈的CP感。 本来我不打算明说,想着以后哪天,会有小伙伴在这本文里认出他们呢?我不想等到那时再解释,所以索性现在说出来(突然有点慌,这是不是蹭演员热度?在线紧张。看文的小伙伴不要骂我,我锅盖护头) - 《Salvatore》是我听到的最符合这本小说基调的歌,私心强推一下~[耳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2 第3章 Chapter3 帕特里克祝贺伊莉丝拿下女主角后,又和费舍尔寒暄几句便转身离开。 伊莉丝侧身探出头,博伊德·霍尔顿侧对着她站着,剪裁精良的西装衬得他肩线格外挺拔。克莱蒙正说着什么,博伊德没有立刻回应接话,他垂着眼,拇指摩挲表盘,倒比他的声音先有了存在感。 克莱蒙说:“总之,选角必须谨慎,‘维奥莱特’这个角色需要‘克制的美感’,而不是伊莉丝那种……” “那种什么?”博伊德的眼神像墙壁上的金属冷光直接落进了眼里,扫过来时没带什么温度。 对方讪笑了一下:“……我是说,她刚才的表演太激烈了。” “小说和剧本里都有维奥莱特和丈夫发生激烈争吵的戏份。伊莉丝连这个都演出来了,而你却觉得她‘太激烈’?” 克莱蒙脸色猛地一紧,话冲口而出:“你给她看了未公开的……” “没有。”他整理了下袖扣,“你以为我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不需要剧本,她只需要站在那儿,就会让人觉得她是书中的女主角。 男人的声音顺着走廊飘到伊莉丝耳中,只剩下点模糊的尾音。 帕特里克安静地站在一旁,既没有附和,也没有打断。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响起,博伊德准备抬脚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微微侧过脸,目光往走廊这边扫了一眼。伊莉丝心里一跳,赶紧往后缩了缩,再探头时,电梯门已经合上。 她问经纪人:“那位霍尔顿先生,来头很大吗?” “当然,不过我了解得也不是很多。”费舍尔刻意压低声音,“霍尔顿家族从舰队街起家,听说他祖父当年和撒切尔内阁称兄道弟。唐宁街10号的晚宴请柬,可比奥斯卡邀请函难拿多了。《卫报》去年那篇关于‘媒体影子内阁’的报道,刚发出来就被全网撤稿。巧的是,撤稿指令是从O直接下的。” 两人走向电梯时,费舍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还带着后怕:“你临时改演女主角时我差点心脏跳停,万幸的是,霍尔顿先生居然欣赏你的即兴表演。” 多亏他和帕特里克有一层私人关系,才让他打听到项目内幕,如果直接索要完整剧本,只怕会引起版权纠纷。《维奥莱特》又是今年备受瞩目的文艺片,他收到角色文件时,只确认了伊莉丝能驾驭的类型,便赶紧转发给了她。 “他为什么大老远跑来法国拍这部电影?”她追问。 “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他母亲是法国人吧。” 出了电梯,他们往大楼外走,海琳娜已经把车开到了路边。 “你现场发挥的那段真不错,你提前看过小说吗?临时编竟然也能让投资方满意。”费舍尔又兴奋起来,絮絮叨叨规划后续事宜,“这片子要是成了,你的事业绝对能上一大个台阶!机会是你自己挣的,但也得谢我,要不是我盯着试镜消息喊你过来,哪有这事儿?” 他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对接哪些媒体,伊莉丝却没接话,视线落在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上,心思早飘远了。 那位霍尔顿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年轻、富有、神秘,明明坐在权力中心,却偏偏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疏离感。当他对她的表演喊停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他早已看穿她的意图,却仍默许她冒险一试。 “伊莉丝?你在听吗?”费舍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回过神来,立刻接上话:“当然,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演好维奥莱特。” 费舍尔满意地点头:“很好!保持这个状态,我们得趁热打铁,尽快敲定合同!” 下雨了。车窗外,霓虹灯在雨水中扭曲成蛇形的光带。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规律摆动,像某种催眠的计时器。 签合同的事,伊莉丝全权交给了费舍尔。她回到公寓已是傍晚,肚子有些饿,但她躺在沙发上连动都不想动。她看向窗户上流动的水珠,模糊的水痕让楼影街灯都失了棱角,软乎乎地融在拱形窗户里——巴黎的夜色被雨水调成莫奈画笔下的调色盘。 雨还没停,只是比刚才缓了些,一辆夜班巴士碾过湿漉漉的街道,车灯的强光扫过窗户,刹那间照亮博伊德·霍尔顿的侧脸。光线在他的眉骨投下锋利的阴影,他眼睑微微眯起,像瞄准镜后的猎人。 在他身后,信笺静静躺在橡木书桌上,旁边是半杯冷掉的咖啡。 第二天,费舍尔接到帕特里克打来的电话——邀请伊莉丝下午四点在花神咖啡馆见面。 “为了讨论‘维奥莱特’这个角色。”他这样说道,“有些想法更适合在塞纳河畔分享。” 伊莉丝愣了一下,她以为选角定了之后,该是导演带着主创围读剧本,讲戏,然后进组试装,按部就班来——帕特里克是制片人,管资金和统筹,怎么会亲自找她聊角色? “你这表情,像在卢浮宫前排了两小时队,有人递来VIP通道票,你却怀疑是假的。”费舍尔盯着她的脸打量道。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单独见我,讨论角色应该是导演的工作。” 费舍尔笑了,拍了拍伊莉丝的肩。 “你以为那些挂在奥赛博物馆的名作是怎么诞生的?美第奇家族可从来不是在会议室里资助文艺复兴的。帕特里克找你,要么是真看中你对角色的感觉,想亲自点拨两句,要么是觉得你这颗苗子值得多投点心思。” 中年男人挑了挑眉,语气带点调侃又认真:“不管是哪样,都是好事。现在,去换件像样的衣服——别太华丽,素净点但要有质感。把握住这次会面,说不定回头我跟制片方谈片酬,能再涨百分之三十。” 天气很不好,依旧在下雨。伊莉丝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低头看自己今天穿的深蓝色丝绒大衣,既不过分正式,也不会显得太随意。她本想穿得更职业一些,但费舍尔坚持认为“适当的女性魅力不会有坏处”。 她选择提前到咖啡馆等待,半个小时后,咖啡馆的门铃轻响。 “伊莉丝。”帕特里克走到桌前,伸出手,“让你久等了。” “您太客气了。”伊莉丝伸手回握。 侍者过来,帕特里克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份玛德琳蛋糕。很快,它们被一同送上桌。 帕特里克喝下一口咖啡,说:“那天试镜,你即兴表演了小说中维奥莱特与丈夫争吵的片段,但剧本里并没有那场戏。” 伊莉丝笑道:“我翻过原著,所以我认为那段冲突似乎最能体现角色的灵魂和复杂性。” “有趣的选择。”帕特里克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 “我觉得那是最真实的一刻。”伊莉丝说话的声音有了几分底气,“维奥莱特一直表现得完美无缺,直到那一刻她终于爆发。这是人类情感最原始的宣泄。就像巴黎这座城市,表面优雅浪漫,骨子里却充满激情与叛逆。” 帕特里克转过头看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慢悠悠开口:“博伊德坚持要你来演这个角色时……”他的语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伊莉丝正用小勺轻轻划咖啡杯壁,闻言指尖一顿,睫毛微垂,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帕特里克特意提这个,又顿在这里,显然话里有话。 “所以,是霍尔顿先生最终拍板决定的?” 帕特里克没有直接否认,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含糊道:“我只能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维奥莱特这个角色。” 桌上的玛德琳蛋糕散发着黄油与蜂蜜的甜香,他们谁也没有动这块点心。 帕特里克说:“我们在你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种被压抑的、即将爆发的激情。维奥莱特需要的不是演技,而是真实的生命力。”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玻璃上,远处邻桌刀叉碰着瓷盘,脆生生响。伊莉丝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垂眼搅了搅冷掉的咖啡,“我不明白。我的表演……不够真?” 帕特里克放下咖啡杯:“让我们直说吧,伊莉丝。你是个好演员,但法国到处都是好演员,你能得到这个角色,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你身上某种特质。” “什么特质?”她抬眼。 “一种不顾一切也要表达真实的勇气。就像你在试镜时做的那样,明知道风险,还是选择了最真实的表演方式。” 伊莉丝感到脸颊发热,不知是因为咖啡还是被看穿的窘迫:“那只是职业判断。” “嗯。”帕特里克眼角笑出细纹,话锋却转了,“但你要是真想演活维奥莱特,得再往前一步——拉斐尔·兰斯当年教你时,肯定也盼着你这样。” 提到导师,伊莉丝方才的窘迫散了,声音里裹着点甜,却藏着刺:“他教我的第一课是——永远别把演员和角色捆在一起。” O(英国通讯管理局) 注:文中提到的真实的地名不要与现实世界联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3 第4章 Chapter4 确定女主的人选后,其他角色的选角也很顺利。于是,电影在围读剧本后一个月左右,正式开拍了。 毛毛细雨持续下着,巴黎变成了一座湿漉漉的玻璃缸。 伊莉丝站在片场的窗边,看着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她想起海琳娜昨天半夜给她打电话——孩子发烧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哪个母亲能不担心呢?费舍尔则像往常一样,同时经营着好几个人的职业生涯。这位精明的经纪人向来懂得如何将收入最大化。 于是,伊莉丝成了片场里独来独往的身影,从妆发时间到通告安排,一切都得自己打点。 剧组人员抱着器材走来走去,没有人特意过来和她打招呼。饰演男主的演员艾伯特投来同情的目光,但伊莉丝不需要这个。她太熟悉这种孤独了,熟悉得就像童年时期空荡荡的公寓里,那个总是自己准备早餐的小女孩。 现在,她把独处的自己看成博物馆橱窗里的一件古物,与整个世界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伊莉丝拧开保温杯,她看了看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水,没有热气,没有她所需要的东西。她将杯子放回休息室,放弃了续杯的念头。 塞纳河的水位上涨,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导演克莱蒙·吕卡的指令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开始!” 伊莉丝饰演的维奥莱特因为自己的作品被老师当众打击,她伤心绝望地把画抱在怀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艾伯特,准备入画!”导演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 艾伯特,这位早伊莉丝几年出道,以演技和相貌双重俘获观众的法国男星撑开黑色的长柄伞,立刻从监视器旁的阴影里快步走出。他带着一种剧中人物特有的急切,将手中的伞高高撑在伊莉丝头顶。他们沿着湿润的河岸开始行走。镜头推近,对准了他们的侧影。 “我以为色彩是自由的……”伊莉丝开口,台词从她唇间流畅地吐出,带着维奥莱特特有的委屈与倔强,“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你从来不需要别人的认可。”艾伯特饰演的男主立刻接住,回应精准到位,“你的画,让我看到了一个连你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世界。” 在镜头前,他们是剧本里注定的恋人。按照走位设计,艾伯特需要伸出手,轻柔地为伊莉丝拂去肩头存在的雨珠。 他的指尖悬停在她的外套布料上,克制又充满怜惜。特写镜头牢牢捕捉伊莉丝的反应——她先是微微一颤,随即抬起湿润的眼眸,与艾伯特投下的目光交织。他们的表演完美契合剧中人物关系的瞬间。 “咔!” 克莱蒙·吕卡的声音落下的瞬间,伞下的微妙气场瞬间转变,艾伯特立刻退后一步,回到了普通同事的社交距离,刚才那个用眼神诉说爱意的男人消失无踪。 伊莉丝独自回到片场休息,指关节泛着不均匀的红,她低头朝掌心呵出一团白雾,但带不来多少暖意。在片场嘈杂的冷空气里,她只是反复搓着,又专注地看剧本,这是世界上唯一值得投入的事情。 “需要咖啡吗?” 伊莉丝猛地抬头,冰蓝色的眼睛里雾气未散,先是茫然,然后被惊讶取代。 “霍尔顿先生?”她迅速站起来,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 片场的荧光灯在他头顶投下生硬的光影,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勾勒得愈发清晰。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半高领毛衣,与周围穿着戏服的演员、忙乱穿梭的工作人员格格不入。他看起来太整洁,太安静,与这片用胶合板和石膏搭建起来的十九世纪幻景格格不入。 “你怎么会……”她的话还没说完。 “我很早就到了。”他平静地说,目光扫过她还没来得及卸下戏剧张力的脸庞,又落在她那双依然无意识互相揉搓的手上。 他指向一个方向:“就坐在对面那排折叠椅那儿,看着你和艾伯特在雨中拍戏。” 伊莉丝看向对面,那里确实有几把散乱的椅子。她眨了眨眼,戏里的严寒似乎正从骨髓深处慢慢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现实的窘迫。 她完全没注意到。当镜头对准她,当导演喊出“开拍”,整个世界就收缩成塞纳河河畔旁迷茫又心碎的角色。博伊德·霍尔顿,他带来的这个真实世界,在几个小时里,对她而言根本不存在。 博伊德的私人助理为伊莉丝端来一杯咖啡。她抿了一口,心想,太及时了,太暖和了,太幸福了。他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她在角色中筑起的冰层。她捧着咖啡杯,汲取这份实在的暖意的同时,思绪也在飞快旋转。 他就在那儿,看他们拍戏,却一言不发。这样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人在意。通常的投资人,要么对拍摄指手画脚,要么至少会摆出关心创作的姿态,问些浮于表面的问题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可博伊德·霍尔顿没有。他只是看着,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这种反常,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 伊莉丝深吸一口气,片场混合着咖啡、泥土和雨水的气味涌入鼻腔,真实得有些刺鼻。为什么不问呢?就在这里,就现在。用问题,去回答他的沉默。 “你一直在。”她的声音比刚才平稳了许多,“你就坐在那里。但你从来没……我是说,你从来没问过我,比如‘你是怎么准备角色的?’或者‘理解这个角色的动机困难吗?’这类问题。”她眼神清亮地看向面前的男人,“大多数人都会问,至少会客套一下。你好像一点也不好奇。” 一个更直接的疑问浮了上来。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不如再彻底一些。 “还是说,你其实在担心,但不好意思问?霍尔顿先生,你难道不怕我演砸了吗?毕竟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爱情喜剧。” 她说得没错,这是他母亲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写的是一个悲剧的故事。 博伊德的视线从伊莉丝冻红的指尖移到她的眼睛,那片冰蓝色里此刻翻涌着疲惫、坦诚,但没有任何脆弱。他见过她在试镜现场的样子,那种几乎要将灵魂呕出来的投入,与此刻眼前这个冻得微微蜷缩的女人判若两人。 片场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退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没有人不识趣、冒昧地跑来打扰投资人和女主角的谈话。 博伊德微微向前倾身,这个动作拉近了些许距离,让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雪松与旧书混合的气息隐约可闻。 “伊莉丝。”他叫她的名字,英格兰的口音却并不让她讨厌,“你是我亲自定下来的女主角。在那么多试镜的人里,我看到了你。” 他停顿了一下,让她消化这句话的重量。 “我不问你,因为不是我的领域。我的工作不在这里。”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她刚刚卸下的那层角色外壳,“至于担心?” 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嘴角轻微上扬,面露温和的微笑。 “我有信心。不是对剧本,不是对制作,是对你。”作为这部电影的主要投资人,他这句话的分量远超寻常的鼓励。“刚才在监视器后面,我看着你把那条路走得像是世界的尽头,看着你的背影,我就知道了。我的判断没错。” 他不是在恭维,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事实,而这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有力量。他没有用问题去打扰她构建的那个世界,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确认了它的存在与真实。这代表他相信她,不是客套的鼓励,而是建立在冷静观察之上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伊莉丝的意料。虽然上一个对她说过类似这种话的人,还是她的导师。可拉斐尔·兰斯的认可是纯粹的艺术审视,眼前这人,话语里带着一种让她不安的分量。 伊莉丝心底一个警惕的声音在发问。他是在暗示什么吗?在这个名利交织的圈子里,毫无来由的赏识往往标着隐形的价码。 一阵短暂的对视后,伊莉丝回过神,低头盯着冒白气的咖啡。她有些坐立难安,但她不能用冷淡的语气回答,只好客套的说:“谢谢你的信任,霍尔顿先生。抱歉,是我问得太突然了。我应该先去找导演和编剧讨论这些创作问题。” 话音刚落,她自己却微微怔住了。脑海里闪过围读剧本那天的画面——长桌旁坐满了主演和导演,唯独编剧的位置空着。当时克莱蒙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编剧有事不能来。” 可现在细想,这个缺席透着古怪。一部如此重要的作品,编剧竟会缺席整个围读会? 副导演洪亮的声音穿透了休息区的嘈杂:“伊莉丝!准备一下,该你的场次了!” 伊莉丝仓促抬头,对上博伊德依旧平静的目光,只得匆匆说:“抱歉,我得过去了。” 她随手将咖啡放在一旁的桌上。博伊德微微颔首,目送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安东尼,博伊德身边这位以不苟言笑著称的私人助理,此刻站得笔挺如哨兵。 “您的电话,先生。” 博伊德接过安东尼递来的手机,贴在耳边:“说。” 伊莉丝在片场中央站定,一边听着克莱蒙的指示,一边不自觉地瞥向休息区。她看见博伊德背对着片场,即使隔着这段距离,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能察觉到逐渐凝结的紧张气氛。 通话很简短。博伊德只回复了一句话:“知道了。” 他朝片场方向看上一眼,向安东尼做了个手势,两人便快步向另一个方向的出口走去。 克莱蒙喊了“开拍”,伊莉丝迅速将注意力拉回剧本,念出她的第一句台词。 就在博伊德离开几分钟后,一个场务人员例行公事地开始清理休息区。他随手拿起伊莉丝留下的那杯还剩一半的咖啡,毫不犹豫地将它丢进移动垃圾桶的黑色塑料袋中。 褐色的液体溅在塑料袋内侧,缓缓渗开,而伊莉丝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拍摄间隙她才注意到那杯被她遗落的咖啡。 片场的强光灯下,伊莉丝努力将自己投入角色的悲欢,她不喜欢任何干扰她绝对专注的因素。 一整天,她都在拍摄、转场、更换妆造的循环中,反复经历这种投入与抽离的折磨。直到导演的最后一声“卡”落下,她才从那个消耗灵魂的世界里挣脱出来,缓缓地、几乎无声地松了口气。 直到收拾好个人物品,随着人流走向街边,夜晚微凉的空气拂面而来,片场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时,那个被中断的念头才再次清晰地浮现——博伊德·霍尔顿呢?他后来还在看她演戏吗?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带着灼人的温度,挥之不去。 伊莉丝放慢脚步,假装从包里翻找东西,微微侧身,视线却快速掠过远处还未熄灭的拍摄灯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器材,以及零星几个在收拾杂务的剧务。她不着痕迹地扫过身后稀疏的人流。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轻轻敲击着她的心口,立刻又被理性的警惕压了下去。 你在期待什么?她暗自质问自己。难道指望一位投资人专门守在片场,只为确认你的表演是否合格? 想到这,伊莉丝快速走出片场,伸手拦下了一辆恰好驶过的出租车。 迟来的更新,写这章在听打雷姐的《Henry,e on》,真的好好听,强烈推荐![点赞][点赞][点赞] - 结尾做了一点改动,我觉得伊莉丝又警惕又好奇的心理活动还是很好理解的。一个清醒的成年人在充满诱惑与陷阱的环境中,对一份突如其来的、高风险且高回报的本能反应。毕竟对方是一个手握权力的男人,对她展现出超越权力的、细腻的洞察力。这种反差本身,就充满了危险又迷人的魅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Chapter4 第5章 Chapter5 这是一个属于过去的房间。窗外的黑暗是具体的物质,而室内的空气则凝固成透明的琥珀。博伊德·霍尔顿是这琥珀中的标本,在他母亲生前的公寓里,保持着一种姿态:斜倚在窗框边。 半小时前,他在这间充满旧书籍和淡淡的木质香气的客厅里,接到父亲的通知,他要和他进行一场电话交流。 英国,那个遥远、潮湿、被规矩层层包裹的岛屿,他的父亲竟然还想扭转他生活的轨道。 电话铃在半小时后精准地响起,博伊德不慌不忙,将杯中残余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放在一旁。他让铃声持续了几秒,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听筒贴上耳朵,传来一片等待被填充的寂静,如同窗外那片冰冷的黑暗。他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晚上好。” 听筒里传来马尔科姆的声音:“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欣赏巴黎夜景的雅兴。” “事实上,我在工作。”博伊德说。 “噢,工作。”马尔科姆轻轻吐出一个词,短暂的停顿里,能听见雪茄剪清脆的"咔嗒"声,“这正是我想和你谈谈的。” 他的指尖掠过鼠标,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情人的手腕。显示屏的冷光映亮了他蓝色的瞳孔,那颜色与博伊德如出一辙,却像是结冰的湖面。屏幕上,一张未经修饰的演员定妆照突兀地占据着桌面正中央。 “我看了照片,那位担任女主角的年轻女士……伊莉丝·勒克莱尔,我想是这个名字?”马尔科姆停顿了一下,像是给这个词留出回响的空间。 “是的。” 中年男人的喉间逸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不得不说,这位女士与我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你母亲笔下的角色,理应拥有那种难以捕捉的独特气质。” “我认为伊莉丝完全理解维奥莱特作为艺术家的复杂性。” “是吗?”马尔科姆的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讽刺,他伸手推了推金丝眼镜,“我并不欣赏那本小说,但我始终认为主角应该有你母亲那种月光般的柔美。这位勒克莱尔小姐……”他皱着眉头打量照片,“她的五官太过鲜明,几乎带着倔强的攻击性。” 博伊德反驳道:“如果你看过小说就会明白,维奥莱特的魅力正在于她看似柔顺实则坚韧的特质。伊莉丝恰好具备这种内在力量。” “记忆总是会美化某些细节,不是吗?”马尔科姆的声音微微绷紧,“但这不是重点,她缺乏你母亲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 “也许这正是我选择她的原因。”博伊德走向酒柜,重新斟了半杯酒,“我不需要另一个模仿贵妇人的演员。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诠释作者内心世界的人。”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内心世界?我的儿子,你离开英国时还是个婴儿。你对你母亲的‘内心世界’了解多少?她笔下的那些人物总是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倾向。有时候我不禁在想,她是不是在控诉她的人生有多么不幸!” 博伊德的眼前瞬间闪过一些碎片:深夜从门缝里窥见的母亲哭泣的背影,昂贵的瓷器被摔碎在壁炉边,还有永远弥漫在庄园空气中的、冰冷华丽的沉默。那些不是故事,是他真实呼吸过的童年,浸透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无声的硝烟。 一股混杂着旧日伤痛与被轻蔑审视的燥热窜上他的脖颈。他走向母亲最常伫立的那扇窗前,近乎粗暴地推开窗栓。冬夜凛冽的空气汹涌而入,吹散了令人窒息的闷热,也吹动了桌上的几页旧手稿,哗啦作响,像一记清醒疼痛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你放心,为了确保改编的准确性,我亲自撰写了剧本。”他几乎能想象父亲在电话那头蹙眉的模样,这个认知让他产生了一种报复性的快意。毕竟,有些真相,藏在字里行间比藏在家族的缄默里要安全得多。 电话那头传来马尔科姆准备插话的吸气声,但博伊德毫不留情地继续:“而你呢?你似乎更关注女主角的外表是否符合你对''柔美''的想象,而不是她能否真实的呈现角色。” “这与外表无关!”马尔科姆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至少不是像你现在选择的这个,这个看起来会在舞会上把香槟泼在无礼者脸上的姑娘。” 博伊德忽然笑了:“现在我们都说到重点了。你无法忍受的是,伊莉丝看起来不像那些你习惯在家宴上见到的温顺的年轻女士。她有自己的锋芒,就像母亲笔下的女主角一样。也许这正是让你不安的原因。”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马尔科姆缓缓向后靠进皮质扶手椅,雪茄的烟雾在唇边缭绕。 “你会毁了你母亲的代表作。” “或许,我最终会让世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人物,而不是被过度浪漫化的版本。”博伊德听懂了马尔科姆话里的意思,他看向窗外巴黎街道的灯火,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道:“晚安,父亲。” 他没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手指因紧握手机而微微发白。冷风再次从窗缝中钻入,但他这次没有关上窗户,反而将它开得更大了些,任由寒风灌入温暖的房间。 同一阵风吹向城市的另一头,伊莉丝·勒克莱尔正站在全身镜前打量自己。 镜中的面孔,确实如马尔科姆抱怨的那样,不够“柔美”。她的脸型线条流畅,下颌的轮廓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宝石蓝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过于通透,几乎能让人看到其后敏锐而活跃的思维轨迹。 的确,这不是一张习惯于顺从的脸。 一阵没由来的烦闷,像窗外突如其来的寒风一样,掠过伊莉丝的心头。 她抬起头,望向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看到窗外被风吹落的树叶。她突然想起去年在圣日耳曼大道看过的旧海报,那些被遗忘的女演员在发黄的纸片上永远微笑。也许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故事,成功像件借来的外套,看起来合身,却总散发着别人的气息。 试镜成功的那天,费舍尔和海琳娜给予了最为体面的祝贺,但在那之后,她时不时听到一些流言蜚语。 “如果不是投资人坚持……”、“导演原本属意的缪斯是……”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有时她忍不住想,如果小说里有过一句关于维奥莱特外貌的描写该多好。可书里只提到“她全部的内心世界,都映射在那双永不停歇的手上”,模糊的描述反而让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了不同的维奥莱特,现在,这个空白成了质疑她的话语。 她忍不住搜索克莱蒙·吕卡公开赞赏过的那位美国女星。屏幕上的女人明艳不可方物,金发碧眼,蜜色肌肤,笑容里全是坦途,像加州阳光般耀眼。出道早,奖项傍身,履历完美得让人窒息。伊莉丝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不是投资方坚持要用法语进行拍摄,她早就被替换掉了。 她给海琳娜打了个电话,问候她的女儿最近有没有好转,海琳娜说还需要请几天假。伊莉丝没有强求,叮嘱海琳娜安心照顾孩子,她可以搞定在剧组的一切事宜。 和海琳娜通完电话后,伊莉丝觉得有些冷,她窝在沙发里,把一件宽大厚实的披肩盖在身上,拨通了拉斐尔·兰斯的电话。 电话拨出去,响了好几声,听筒里只有冗长的忙音。伊莉丝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已经十点了。 她的指尖移向挂断的红色图标,就在此时,电话被接通了,听筒里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清冽得像高脚杯里浸泡着薄荷叶的冰水,杯壁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伊莉丝,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见面了?” “很抱歉,这段时间我……”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喉咙有些干,“新接的电影开拍了,这段时间我什么也顾不上……” “你提到新电影开拍,通常意味着又有角色在啃噬你的灵魂了。让我猜猜这次是哪个倒霉人物?” 拉斐尔·兰斯爽朗的笑声让伊莉丝听出来他已经猜到自己打电话的目的。她翻开剧本,某页边缘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的褶皱,台词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看起来像给自己的演技做尸检报告。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有些焦虑,这种感觉比记忆中第一次踏上红毯、直面那一排黑洞洞的镜头时,还要令人窒息。 “真正该说倒霉的是我。”伊莉丝蜷在沙发里,羊毛披肩的流苏垂落在地,像散架的玩偶。她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诉了拉斐尔·兰斯。 “博伊德·霍尔顿今早来探班了。他站在监视器后面,像鉴赏拍卖油画那样观察我的表演。那种目光你知道的,资本家的眼中只有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东西,也许他是在把艺术换算成英镑,算这次投资能赚多少钱呢。” 说到这,她裹紧了羊毛披肩。 拉斐尔·兰斯仿佛在听一个孩子对他抱怨工作,唇角浮起长辈式的微笑:“他上周来拜访过我。你大概想不到,他声称对表演的兴趣源于十二岁时在百老汇看的那场《悲惨世界》。当然,他也未能免俗地说了那句‘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 * 职业生涯里,他听过太多次这样空洞的恭维。无数人试图以一句千篇一律的“我十分欣赏您的电影”作为和他谈话的敲门砖,这几乎成了一种社交礼仪。 拉斐尔·兰斯已经准备好迎接又一场彬彬有礼的煎熬,他甚至在对方开口前就开始在心里盘算,该用怎样的借口才能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结束这场会面。然而,那位温文尔雅的异乡客轻轻放下咖啡杯,没有说一句客套的恭维,而是直接谈起了《四百击》中那个著名的长镜头。* 他们从镜头语言一路聊到法国新浪潮电影。那一刻,拉斐尔·兰斯好像重新变回了那个在片场颤抖着喊出"开拍"的导演,直到夕阳为他的窗户镀上金色的边框,他才反应过来他们聊了一整个下午。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时间已晚,主动站起身来。拉斐尔·兰斯的目光终于从那张因谈论电影而神采奕奕的脸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审视他的衣着——深色的羊毛夹克款式简单,里面搭配的棉质衬衣领口微敞着,看得出是经过多次洗涤后特有的柔软。下半身是条略显宽松的卡其裤,膝盖处带着长时间坐着形成的细微褶皱。另外,他还注意到年轻人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相当舒适的帆布鞋。 这身装扮不像某个古老家族的财富继承人,更像是一个囊中羞涩的学生,散发着一种未经雕琢、漫不经心的书卷气。 这个发现让拉斐尔·兰斯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他目送年轻人穿过洒满夕照的门廊,心想,在这个浮华的圈子里见惯了精心装扮的投资者,反倒是这份浑然天成的朴素,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真挚。 伊莉丝并不知道她敬爱的导师此刻在想什么,她突然坐直身子,披肩从肩头滑落,“他去找过你?”声音里带着被压扁的惊愕,她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不仅想赚钱,还想赚取‘懂得欣赏’的美名。” 想从艺术里榨出金币,还懂得要先为它们镀上一层‘品味’的金箔。一个懂得包装的资本家,这可比单纯的商人危险多了。 和拉斐尔·兰斯继续聊了一会后,那些因为选角不符、担心自己演不好的焦虑慢慢消失。他比她年长十来岁,不仅是发掘她、引她走入电影世界的贵人,更在无数个她自我怀疑的时刻,以一种比血缘更坚韧的责任感守护着她。伊莉丝忽然想起那个远在北部小镇,脾气倔强、永远学不会表达爱的男人,尽管童年的记忆里充斥着争吵与沉默。 她靠回椅背,目光变得遥远、柔和。她默默拉紧披肩,决定下周还是抽空回去看看他。 由于第二天的拍摄场地远在蒙特勒伊,伊莉丝特意在天光未亮时就挣扎着起床。她最怕巴黎堵车,那些看似几分钟的路程,能在湿冷与不耐烦的鸣笛中,被拉扯成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酷刑。她绝对不想让整个剧组的人盯着她迟到,更不想面对克莱蒙·吕卡毫不留情的、劈头盖脸的痛骂。 她抵达时,空旷的场地还笼罩在破晓前的深蓝阴影里。空气凛冽,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金属般的清寒。现场只有零散的几个工作人员在搬运道具,她的化妆师和造型师都还没到,伊莉丝意外地获得了一段短暂的、属于自己的宁静。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跳跃的橙红——在片场边缘,用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铁桶里生起的篝火,是这片人造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温暖来源。 火光旁有一个身影。鸭舌帽遮住了他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 伊莉丝的脚步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不是通过面容,而是通过某种更内在的、近乎野性的直觉,她认出了他。 “霍尔顿先生?”她的声音被冷空气带走了一半。 *关于男主原型:爱德华·诺顿的保姆曾出演百老汇版的《悲惨世界》,并且在诺顿六岁时带他去看了一部戏剧《如果我是公主》,激发了诺顿对表演的兴趣。 *拉菲尔·兰斯的原型是弗朗索瓦·特吕弗。诺顿曾说他非常喜欢特吕弗的作品,而且诺顿本人也会一些法语。 *法国新浪潮电影是1958年末至1960年代初在法国兴起的电影创作运动。《四百击》是1959年在法国上映的一部电影。小说的背景时代我从上世纪挪到了21世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5 第6章 Chapter6 博伊德·霍尔顿闻声抬起头,帽檐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露了出来,映着火光,仿佛被惊醒的深水。他似乎对她的出现也有一瞬的讶异,但很快便被惯有的沉静覆盖。 “你来得很早。” “我害怕堵车。”她老实回答。其实何止是怕堵车,她更怕的是迟到后在众人注视下走进片场的窘迫,怕导演那双锐利的眼睛,和他从不轻易发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惊的怒火。她的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成为别人眼中“不够专业”的证明。她太清楚这个圈子的残酷了。 然而此刻,占据她心思更多的,却是眼前这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这么早?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几乎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样的直白显得太冒昧,也太不礼貌了。她只好把问题绕了个弯,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早?” 博伊德的目光重新落回火焰上,说:“来看看。这里的清晨,很安静。” 天空像一块浸透冷水的厚重灰色绒布,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沉睡的巴黎郊区。远处,塞纳河支流的水面泛着冷光,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发出细微干涩的呜呜声。 安东尼不知从何处走来,手里多了一张轻便的折叠凳。他并未多言,将凳子稳妥地放在伊莉丝身侧,一个方便她烤火的位置,然后又转身离开,安静地站在离博伊德不远的地方。 “谢谢。”伊莉丝轻声道谢,她拢了拢大衣,坐了下来,跃动的火焰带来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周身的寒冷。 火焰的光芒平等地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博德伊很自然地伸出手,用一根随手捡起的木棍,轻轻拨弄了一下篝火中几块快要散开的木炭,让它们靠得更紧,火焰燃烧得更旺、更温暖。 做完这件小事,他才重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伊莉丝身上。 “清晨的交通确实是个问题。”他先认同了她的顾虑,然后才基于这个共识,自然而然地切入主题,“所以,你是一个人来的?” 伊莉丝将自己被火烤得微热的手往大衣袖子里缩了缩,仿佛想借此隐藏起一丝不安。 “是的。”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公事公办的克制。博伊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似乎锐利了几分,问她:“你的助理呢?” 伊莉丝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目光飘向那簇被他拨弄后燃烧得更旺的火焰。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蝴蝶的翅膀。 “我的助理……”她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然后用更快的语速试图掩盖过去,“她家里有些私事,临时请了几天假。不过请你放心,我个人事务很少,绝不会影响拍摄进度。” 她尽力让语气显得笃定专业,但那份短暂的视线回避和细微的迟疑,并未逃过博伊德·霍尔顿的眼睛。因为他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跟着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继续追问助理的私事,那显得过于越界。他的目光从她微蹙的眉宇间移开,再次投向篝火,仿佛在权衡什么。然后,他用那惯有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做出了决定,语气平稳得像是在安排一项普通的工作日程。 “这样不太好。”他先下了判断,随即给出了解决方案,“在你的助理回来之前,我让安东尼接送你来片场。” 他没有询问她是否需要,而是直接下的决定。一阵冷风恰好吹过,卷起地面的几片枯叶,也让伊莉丝的心微微一紧。 这个安排远超她的预期。 让他的专属司机接送,这未免太过特殊了。伊莉丝的第一反应是惶恐,她几乎能想象到剧组里会传出怎样的闲话。一个新人演员,何德何能享受这样的待遇?更何况,她最怕欠人情债,尤其是在这个等级分明的圈子里。 “霍尔顿先生,这样太麻烦你了,我可以自己……” 博伊德似乎预判到了伊莉丝可能会有的推辞,紧接着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这块郊区线路复杂,清晨光线不好,单独出行有安全隐患。我不希望任何意外影响到拍摄进度。为了确保效率和你的状态,这是对项目最基本的保障。” 他将这件事框定在纯粹的工作范畴内,剥离了任何可能让她感到不安的个人因素。 伊莉丝顿时语塞。还好不是因为特殊照顾,而是为了拍摄进度。这个认知让她松了口气。他说得对,如果因为交通问题耽误拍摄,她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职业素养让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最合理的安排。 “那就……谢谢你,霍尔顿先生。非常感谢。” “把你的地址告诉安东尼,准备好出发时告诉他。”博伊德重新拿起那根木棍,轻轻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如萤火般蹿升,融入清晨的微光里。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伊莉丝的目光顺势落在他的袖口下方——那里戴着一块表带有些磨损的手表。她见过的其他人,总是看似不经意地展示手腕上价值不菲的限量款手表,言谈间夹杂英文或法文术语。可他却不同。这块旧表和他拨弄火堆时娴熟自然的动作,让他身上少了几分掌控者的疏离感,更像一个在乡间羹火旁长大的孩子。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更加好奇。 火焰在两人之间持续燃烧,映照在旧铁桶上的斑斑锈迹。 这几年的摸爬滚打,让她见识了太多台面下的交易,用角色、机会换取某些条件的暗箱操作并不稀奇。一个手握权柄的男人给予一个年轻女演员特别的关注,通常意味着什么?她几乎本能地想到了这个最俗套的剧本。 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以霍尔顿家族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博伊德·霍尔顿更不必亲自在这寒冷的清晨,守着一个临时生起的火堆,他完全有更直接、更高效的方式。 排除了最坏的预设,那份困惑反而更加清晰。他对自己这份近乎无条件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她入行不过几年,虽然凭借《情泪种情花》获得过奥斯卡和凯撒的提名,引起了些许关注,但帕克里克说得很对,法国遍地都是优秀的女演员。在人才济济的电影圈,她依旧是个需要证明自己的“新人”。他的信任太突然、太沉重,让她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更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和退缩,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悬空的钢丝。 她需要打破这种被审视、被安排的被动感,哪怕只是轻微地扳回一城。或许……可以从一个更安全的话题开始,试探一下他的“动机”。 “霍尔顿先生。”她决定主动出击,“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法国电影?” 博伊德抬起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跃动。他的眼角微微弯起,嘴角也噙着一丝笑意,仿佛早已看穿她这笨拙的试探。 “我喜欢拉斐尔·兰斯的电影。”他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事实上,他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包括他早期拍的那部《情泪种情花》。”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提示,几乎等同于摊牌。伊莉丝感觉脸颊瞬间像被火苗舔舐过,迅速烧了起来。那部电影是她十九岁时的银幕处女作,镜头里的她青涩、笨拙,全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本能和直觉在表演。 博伊德凝视着年轻女演员突然低垂的眼睫和紧抿双唇的模样,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伊莉丝饰演的阿黛尔小姐时的那种感觉。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矛盾的特质——极致的脆弱与不屈的倔强,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特写镜头下,蕴藏着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与情感深度。纯粹,富有冲击性,几乎要震碎摄像机的镜头。 正因如此,当项目初期,他收到伊莉丝团队递交的希望试镜片中女配角,一个相对安全、戏份不多的角色的申请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失望。这样一个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中央,拥有驾驭复杂情感能力的演员,怎么会甘愿屈居一个扁平化的配角?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否准确。 然而就在那天,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当她亲口说出“我想试镜女主角”时,博伊德心中那块小小的石头落了地。他的眼光没有错。她不是缺乏野心或勇气,她只是在审时度势,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展现出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精准的职业魄力。 “那部电影里的表演还很稚嫩。”伊莉丝的声音里带着自嘲。 博伊德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晨光熹微,落在表盘上。 “稚嫩,但真实。”他的目光穿过跃动的火焰,落在她身上,“在电影的世界里,真实,往往比完美更珍贵。” 伊莉丝想起帕特里克也曾说过维奥莱特需要的不是演技,而是真实的生命力。 她刚准备回答,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提醒她:“伊莉丝小姐,化妆师在等你了。” 伊莉丝这才反应过来要准备拍戏了,连忙对博伊德点头致意:“霍尔顿先生,我先去忙了。” 她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博伊德的视线里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帕特里克正大步流星地朝片场走来,标志性的宽边帽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博伊德立即起身,主动迎上前去。 “早上好。”他伸出手,与对方有力地相握。 帕特里克爽朗一笑,回握住他的手:“早上好。不过博伊德,你居然亲自来盯晨戏?” 他的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博伊德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外套,以及身后那堆尚未完全熄灭的,显然有人精心照看过的火堆。 博伊德松开手,神色如常:“我总要来片场看看的。” 帕特里克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掠过某些复杂的追忆,他轻轻拍了拍博伊德的臂膀。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向来清醒克制的男孩愣住了。 “电影开拍前,我去蒙马特公墓看望你母亲了。”帕特里克的声音转变得十分柔软,“带了她最爱的鸢尾花。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如果知道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一定会很欣慰。” 帕特里克没有再多言,但那份共同的怀念与伤感已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博伊德的母亲,那位曾以其优雅与智慧在巴黎文艺界留下印记的女性,曾是帕特里克早期艺术生涯的重要支持者,她的早逝,是两人心**通的遗憾。 博伊德的喉结轻轻滚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越过帕特里克的肩头,伊莉丝正站在一片将散未散的晨雾里,似乎在与导演沟通着什么。 她穿着十九世纪的戏服,没有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间别了一支磨损的画笔,几缕深棕色的发丝垂在颈侧,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帕特里克了然地笑了笑,将话题带回了工作:“看来我们的女主角已经准备好了。希望今天她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博伊德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伊莉丝身上,他的眼神很深邃,不是单纯的注视,也不是评判,而是一种穿透——穿透此刻的晨雾,穿透她身上的戏服,甚至穿透时间本身,抵达了某个遥远的、尚未成型的未来。仿佛他看见的不是站在片场的伊莉丝,而是多年以后,在另一个场景下依旧如此鲜明的她——或许是在某个颁奖夜的露台,或许是在某个平凡清晨。 他的瞳孔深处像是有星火在缓慢地明灭,一种沉静的了然与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预感触碰在一起。他在想,当这一切的布景、灯光与台词都如潮水般退去,当“女主角”的光环成为一段模糊的过往,那个时候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帕特里克注意到博伊德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片场中央那个年轻身影,他微微挑起了眉,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情泪种情花》又名《阿黛尔·雨果的故事》,讲的是法国作家雨果的女儿阿黛尔·雨果用情至深,最终被爱的疯狂所毁灭的故事。阿佳妮19岁时拍摄了这部电影,1975年上映后,她被提名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次年获得了意大利大卫奖最佳外国女演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