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被穿了》 第1章 成婚 永徽二十三年的秋日,靖安侯府处处张灯结彩,那刺目的红,却透着几分说不清的压抑。 褚破幻端坐在紫檀木拔步床上,嫁衣上的金线凤凰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房中熏着过量的沉香,却依然掩不住从家具深处透出来的陈旧气息。这间喜房布置得极为讲究,墙上贴着精致的双喜剪纸,窗棂上系着崭新的红绸,多宝格里摆着各色玉器珍玩,可仔细看去,那尊青玉貔貅摆放的角度偏了三寸,博古架上的瓷瓶样式普通老旧,连床帐上挂的如意结都系得松松垮垮——处处都透着精心掩饰下的敷衍。 “听说世子昏迷三个月了,太医院来了三拨人都摇头...” “拜堂都是二少爷代的,这位一进门就要守活寡...” “小小钦天监监副之女,能攀上侯府已是天大的造化...” 门外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像蛛网般透过门缝钻进屋里。侍立在侧的丫鬟青黛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小姐,让奴婢去撕了那些她们的嘴!” 褚破幻缓缓将手中的喜扇放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烛光映照下,巴掌大的瓜子脸上那双圆而明亮的眼眸如浸在清水里的黑琉璃,转动间流光溢彩。唇角微扬时,两颊浮现出浅浅的梨涡,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讥诮。 “何必与她们计较。”她的声音清越,像玉珠落盘,“全京城都是这么想的,难不成你要撕遍全城的嘴?” 青黛急得眼圈发红:“可她们这般诋毁小姐...” “诋毁?”褚破幻轻笑,指尖抚过袖口繁复的刺绣,“她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喜房。三个月前,靖安侯世子陆逐星在画舫落水,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之际,钦天监监正洛无涯上书,称夜观星象,需一位命格相合的女子冲喜。而她,褚破幻,恰是那个“天选之人”。 谁不知道她父亲褚言与洛无涯不和,早已成为对方的眼中钉?这分明是条阳谋——故意膈应恶心他褚家。偏偏侯府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向褚家求亲。洛无涯倒也给自己安排了条后路,说此法并非万无一失,只有七成把握,新妇心越诚,世子苏醒的可能性便越大。 “小姐...”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 褚破幻正要宽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淡粉比甲的丫鬟推门而入,额上还带着细汗,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少夫人,世子醒了!老夫人请您过去瞧瞧!” 醒了?!怎么会?褚破幻心中惊奇,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垂眸遮掩住眼里的情绪,她起身,假装整理嫁衣的褶皱,实则平复心情:“带路吧。” 穿过重重回廊时,她默默记下侯府的布局。九曲回廊雕梁画栋,假山错落有致,处处彰显着侯门的富贵。可经过一处月洞门时,她怀中那枚世代相传的玉佩忽然微微一热。 “那里是?”她状似无意地问。 领路的丫鬟瞥了一眼,语气恭敬却疏离:“回少夫人,是世子的书房,自世子出事后就封着了。” 褚破幻记下这个细节,不再多言。玉佩只有在感应到非人之物时才会发热,这侯府果然不简单。 世子的院子就在隔壁,却也要走一截路才能到,可见侯府底蕴。原本作为世子正妻,成婚当晚应该宿在世子院中,不过由于世子陆逐星一直昏迷着,褚破幻便自己单独一个院子。 此刻世子院里灯火通明,丫鬟小厮们个个面带喜色,却仍谨守着规矩,垂手侍立在廊下。甫一进门,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阴冷气息。 屋内黑压压站了一群人,见她进来,各种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审视,有怜悯,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隔着人群,就听见一个沙哑却充满惊疑的声音透过人群传来: “别闹了,在拍戏吗?” 赵武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停地环顾四周。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这服装道具也太逼真了吧...”他喃喃自语,试图掀开锦被下床,却因为长期卧床,双腿无力,一个踉跄就往前栽去。 “世子小心!”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道玄色身影迅如闪电般上前,稳稳扶住了即将摔倒的陆逐星。那是个身着劲装的年轻护卫,身姿挺拔如松,眉眼冷峻如刀削。 “逐星!”靖安侯陆弘一个箭步上前,这位威严的中年武将此刻声音都在发颤。他眉宇间带着边关风霜刻下的痕迹,此刻却因激动而满面红光。但很快,他就板起脸来,厉声道: “成何体统!刚醒来就这般莽撞,这三个月来大家为你担惊受怕,你倒好,一醒来就胡言乱语!” 陆逐星被扶回床上,仍不安分地四处张望,目光从雕花床顶移到帐幔,再移到满屋子的人身上。当他的目光扫过褚破幻时,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陷入更大的困惑。 “爸...不是,这位大叔,你们到底是谁啊?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满室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古怪的言语惊呆了。 褚破幻微微蹙眉。这话语里的用词古怪,“拍戏”、“大叔”这些词更是闻所未闻。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她靠近床榻的瞬间,怀中玉佩骤然发烫,那热度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她强自镇定,指尖在袖中悄悄掐了个手诀,玉的热度才稍稍减弱,她眼中怀疑之色渐浓,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陆逐星”。 老夫人这时缓缓起身,拄着拐杖走到床前,向来沉稳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喜色:“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看来冲喜果然有用。”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褚破幻一眼。 一直静立一旁的继室云望舒这时柔声开口:“母亲说得是,少夫人一进门世子就醒了,真是天大的喜事。”她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褙子,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褚破幻记得这位继室的来历。出身没落官宦之家,却能在侯府站稳脚跟,还生了一双儿女,绝不是简单人物。 “既然兄长已醒,儿子就先告退了。”站在角落的二公子陆祈川躬身行礼。他穿着月白直裰,俊秀文雅,与传闻中纨绔的世子截然不同。但在低头的瞬间,褚破幻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 三小姐陆辞镜却蹦蹦跳跳地凑到床前,娇俏的脸上满是好奇:“大哥,你真不记得我们了?我是辞镜啊!” 陆逐星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小妹妹,你们剧组从哪找来的演员?质量挺高啊。” “演员?”陆辞镜困惑地眨眨眼。 眼看场面又要混乱,老夫人当机立断:“都出去吧,让逐星好生休息。”她转头对褚破幻道,“你虽是陆家妇,但今夜才过门,想必也是累了,回去休息吧。” 褚破幻垂眸应是。 夜深人静,褚破幻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书桌前。 烛火摇曳,她在掌心勾勒着一个古老的符咒。这是父亲教她的“寻祟诀”,能感应妖邪气息。细小的蓝色光流从她指尖凝聚而出,冲到半空绕了几个圈就突然消散。 奇怪,玉佩明明有感应,但是法术却无法探究到邪祟所在。 她想起之前记下的侯府布局,那个让玉佩发热的月洞门后的书房以及不同寻常的世子。 “有意思。”她轻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怀中温润的玉佩。这侯府藏着巨大的谜团,而她才刚刚触摸到一丝痕迹。 第2章 捉妖司 晨光熹微,靖安侯府内一片静谧。褚破幻端坐在静心苑的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面容。 "少夫人,"大丫鬟知书轻手轻脚地进来,垂首禀报,"老夫人、侯爷和夫人房里的都来传过话了。说是世子爷昨夜梦魇惊悸,在房中闹腾了一整夜,摔碎了好几个茶盏,直到天将破晓才勉强睡下。几位主子一夜未睡好,请您今日不必去请安敬茶了,好生在院里歇着便是。" 知书说着,悄悄抬眼打量这位新主子。但见褚破幻神色平静,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既不见失望,也不见关切,倒像是早就料到一般。 待知书退下,褚破幻立即起身,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枚小巧的铜符。 "青黛,更衣。" 一刻钟后,主仆二人已行至侯府后花园的僻静处。褚破幻提起裙摆,足尖在假山上轻轻一点,身姿轻盈如燕,转眼便落在墙外的青石小巷中。 大衍朝民风开放,女子可抛头露面,经商者亦不在少数。但新妇在婚后第二日便独自出门,终究于礼不合。褚破幻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快步融入了清晨的市井人潮。 她七拐八绕,专挑僻静小巷行走,最后停在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宅前。这里是城西最不起眼的一处院落,门楣上连块匾额都没有,与四周的民居毫无二致。唯有门环上刻着的一道浅浅的云纹,暗示着此地的非同寻常。 褚破幻左右环顾,确认无人跟踪后,轻轻在门上有节奏地叩击了三下。木门应声开启一条缝隙,她闪身而入,对开门的哑伯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径直走向灶房。 灶房内陈设简单,她走到最里间的米缸前,轻轻转动缸沿某处。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靠墙的灶台竟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内石阶向下延伸,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发出幽光的萤石,照亮了一条幽深的地下通道。 这是通往捉妖司的秘密路径。捉妖司行事向来隐秘,从不在人前显露,以免引起百姓恐慌。即便是朝中官员,也大多只当这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褚破幻将铜符嵌入石门凹槽,石门缓缓开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地下厅堂,四壁镶嵌着夜明珠,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厅中陈列着各种法器、典籍,几个穿着同样靛蓝制服的人正在忙碌。这里,就是守护京城安宁的捉妖司所在。 "爹!"褚破幻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翻阅卷宗的储言,像只欢快的小鸟般飞奔过去。 储言闻声抬头,见到女儿,手中的卷宗"啪"地掉在案几上:"幻儿?你、你怎么回来了?这才第二天!是不是侯府......" 话音未落,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储言身后传来:"师妹?!" 但见一个身着靛蓝制服的青年快步走来,身形挺拔如竹,眉眼清澈,正是聂不换。他腰间挂着个陈旧的牛皮口袋,此刻正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褚破幻。 "师兄!"褚破幻俏皮地眨眨眼,"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聂不换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奈地摇头:"你总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胡闹!"储言终于回过神,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今日是你新婚第二日,这般跑回来,若是被侯府知道......当初你非要嫁入侯府,就算是为了查案,又何必牺牲你自己?等你娘回来了,我该如何和她交代?" 褚破幻挽住父亲的手臂,讨好地笑道:"哎呀爹,没关系的,嫁谁不是嫁?侯府可富贵了,您女儿我这是去享福的~娘那边,我去解释。" 聂不换在一旁皱眉:"师妹,师父说得对......"褚破幻匆匆忙忙就嫁去了靖安侯府,根本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由于是为了冲喜,婚礼办的很简陋。 "好啦好啦,"褚破幻打断他,顺手从聂不换腰间的牛皮口袋里摸出一块饴糖,"师兄还是这么爱操心。我这不是好好的?" 她熟练地剥开糖纸,将饴糖塞进口中,两颊立刻鼓起一个小包。这俏皮的模样,让储言和聂不换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爹,有件事很奇怪。"褚破幻忽然正色,从怀中取出玉佩,"陆逐星昨夜醒了。" "醒了?"储言一怔。 他指节发白,声音压得极低:“幻儿,你出嫁前,我派人混进太医院给陆世子诊治的队伍里查探,陆逐星明明已经三魂离体,药石无医,我这才允你借冲喜之名行查案之实。” “一个醒不来的人,自然伤不了你。待事了,爹自有办法让你脱身。可如今……” 褚破幻按住父亲颤抖的手背,声线沉静如古井:“爹,我明白。昨夜那人睁眼时满口‘拍戏’‘穿越’的疯话,见侯府众人如见陌路。” 她手指抚过玉佩上的云纹,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而且,我一靠近他,玉佩就发烫,玉佩只对非人之物有感应。女儿有种直觉,如今躺在侯府里的,恐怕不是靖安世子陆逐星。”褚破幻眸光锐利,语气坚决,“侯府其他地方也不干净。这些年来,京城妖物频发,种种线索都指向侯府,我正愁没法进去查探呢。” 褚破幻压低了声音,“洛无涯想用这冲喜的婚事拿捏我褚家,我偏要顺水推舟!”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世子夫人这个身份,就是一张能在侯府自由行走、接触核心人员的通行令。” 储言凝视着女儿坚毅的眉眼,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执意要加入捉妖司的少女。他喉头微动,最终只是将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女儿的手上。 “你这倔脾气,真是像极了你娘。”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宠溺,“她也是这般,认定的事,谁都拦不住。” 褚破幻感受到父亲掌心传来的温度,心头一暖。她知道,这看似妥协的话语里,藏着多少为人父的担忧与不舍。 “爹,您常教导我,捉妖司的职责,就是要拨开迷雾,还世间清明。”她反握住父亲的手,目光灼灼,“如今迷雾就在眼前,我岂能退缩?” 储言长叹一声,将玉佩郑重放回女儿掌心:“去吧。但记住,查明真相固然重要,平安归来更是要紧。” 褚破幻握紧玉佩,感受着其中流转的温润气息。她抬眼望向父亲和师兄,唇角扬起一抹笃定的弧度: “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行事。不仅要查清陆逐星身上的蹊跷,更要看看这靖安侯府的金玉其外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聂不换站在一旁,看着师妹坚定的侧脸,终于开口道:“需要接应的时候,老规矩。”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 "对了,师父,师妹,城西出事了。"他沉声道,"富商苏家的小姐,昨夜大婚时死在了新房里。死状......与前两起案件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道:"诡异的是,我感知了新房中的情绪,被害人在遇害前一刻,心中竟满是欢喜,没有一丝恐惧。她像是在极度的幸福中,突然被掏走了心脏。" 储言的脸色越发凝重:"这是第三起了。每个受害者都是在新婚之夜,在幸福时刻被取走心脏。" 褚破幻沉思片刻。 “师兄,”她忽然开口,“我记得前两位受害者的案卷上记载,她们死后,家中都出现过一些异常——第一位受害人房中的并蒂莲一夜枯萎,第二位受害人的鸳鸯枕无故撕裂。这次受害人的新房里,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幻儿,你猜中了,新娘房中的同心如意纹铜镜,镜面中裂开了一道缝隙,恰好将镜面上雕刻的同心二字一分为二。" 聂不换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些白色粉末。 说着,他将油纸包放在案几上,双手轻轻覆盖在粉末上:"这是我从案发现场发现的唯一一样不属于房内的东西,经辨认,这是瓷器粉末,还是专供皇室的玉胎瓷,只产自皇家御瓷窑,民间绝不可能有这东西。我通过''万物通明''从这瓷粉中感知到了一种极其剧烈的情感,但说不清是什么。不是怨恨,也不是愤怒,倒像是……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 褚破幻肯定地说,"三个案子高度相似,这绝不是巧合。" 她摸着下巴思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有意思。我昨晚也大婚啊,我没事,另一个新娘却出事了。" 聂不换皱眉:"你的意思是......这凶手挑人?" "师兄,看来我们得去一趟御瓷窑了。 半个时辰后,京郊御瓷窑外。 夕阳西下,将御瓷窑连绵的窑炉染成一片橘红。数十座窑炉如同匍匐的巨兽,烟囱里吐着缕缕青烟。最高的那座"龙窑"依山而建,宛如一条即将腾空的巨龙。 在御瓷窑外一座三层居民楼的房檐上,两道身影悄然伫立。 褚破幻脸上戴着半张银狐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双明亮的眼眸。微风拂过,衣袂翻飞,她整个人仿佛要融进风中。 聂不换依旧穿着那身靛蓝制服,腰间牛皮口袋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他凝望着下方的御窑厂:"这里的''声音''很杂乱。麻木,欢喜、绝望、狂热......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等等……我感知到了,和受害人房内瓷器一样的气息!" 褚破幻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面具上轻轻敲击。她悄然运转"灵犀眼",双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光。 在她眼中,整个御瓷窑被各种颜色的"气"笼罩着。工人们劳作时散发的疲惫的灰色,窑火中跃动的红色,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从龙窑深处隐隐透出的一缕诡异的粉紫色气息。 "师兄,"她轻声说,目光锁定那缕粉紫色气息,"你感知到的''东西'',是不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聂不换闭目凝神片刻:"没错。"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褚破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御瓷窑内,热浪蒸腾,窑火在砖砌的炉膛内发出低沉的轰鸣。褚破幻与聂不换凭借钦天监的令牌,一路无人阻拦,径直循着那缕唯有灵犀眼方能窥见的粉紫色气息深入。 那气息妖异而粘稠,仿佛有生命的触须,最终萦绕在一座位于角落、看似寻常的窑炉周围。炉火已熄,但余温尚存,那粉紫色的气息正是从窑炉紧闭的炉门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这座窑炉,平日是谁负责看管?”聂不换召来此区域的管事,沉声问道。 管事翻看记录,很快报出一个名字。一名身着粗布短打、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中年汉子被唤来,他搓着粗糙的双手,神情惶恐,面对询问只是讷讷地回话,显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窑工。褚破幻的灵犀眼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异常光华,聂不换的感知也仅能捕捉到日复一日劳作的麻木与一丝被盘问的紧张。 褚破幻目光再次扫过那座沉寂的窑炉,粉紫气息依旧盘桓不散。她心念电转,忽然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管事,像玉胎瓷这等顶级瓷器,绝非普通匠人能够经手。如今这御瓷窑内,有多少匠人具备制作玉胎瓷的资格?” 管事闻言,脸上显出几分与有荣焉之色,随即又化为谨慎:“这位大人明鉴。玉胎瓷工艺繁复,泥料、拉坯、釉彩、火候,无一不是独门绝技,成品要求栩栩如生,对匠人的天赋、手感要求更是苛刻。目前窑内,能独立完成一件玉胎瓷的……”他略一沉吟,肯定道:“不足一掌之数。” 聂不换会意,接话道:“劳烦管事,将这几位数得上号的大师傅都请来一见。” 管事应声而去。不多时,四名匠人被引至二人面前。他们年龄各异,但眉宇间皆有一股匠人特有的沉静与专注,双手指节粗大,沾染着洗不尽的瓷土痕迹。褚破幻眸中流光微不可察地闪过,仔细审视——这四人周身气息或为专注的乳白,或为疲惫的浅灰,都与那妖异的粉紫截然不同。聂不换亦凝神感知,反馈给褚破幻一个轻微否定的眼神,他未曾从这些人身上捕捉到与案发现场瓷土样本相似的、那近乎狂热的执念情绪。 然而,窑炉深处传来的粉紫气息依旧存在,如毒蛇吐信,提醒着他们并未找错地方。 聂不换眉头微蹙,再次看向管事:“管事,烦请再仔细想想,近半年来,所有能制作玉胎瓷的匠人,确定都已在此?可有任何遗漏?” 管事拧眉思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额头,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哎呀!还真漏了一人!瞧我这记性!有个叫张贵的师傅,他手艺极好,特别是塑像人偶,眉眼传神,堪称窑里一绝!论起玉胎瓷的造诣,他若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只是……”管事语气一顿,带着几分惋惜与不解,“约莫一个月前,他突然就不来了,工钱未结,行李也未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再没露过面。” 张贵! 这个名字朴实无华,甚至带着几分乡土气,与那精妙绝伦、宛若妖异的玉胎瓷技艺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这个名字落入耳中,褚破幻与聂不换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都映出了然与凝重。一个技艺超群、尤其擅长塑像人偶的玉胎瓷大师,在连环命案发生前后突然失踪,而他长期工作的窑炉,正残留着与案件相关的诡异气息!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直指这个消失的匠人——张贵。 “可知这张贵家住何处?平日与何人往来?因何离去?”褚破幻追问,语气中带着不容错辨的紧迫。 管事被褚破幻的气势所慑,不敢怠慢,连忙回道:“回大人,张贵的住处倒是登记在册,就在城西榆树胡同。至于他为何离去、与谁往来……这个小人实在不清楚。他这人手艺虽好,性子却闷,平日里也不大与人交际。” 说到这里,管事像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同情:“说起来这张贵也是个可怜人。他与他家那口子感情是极好的,成亲多年都没红过脸。前些年他婆娘生了重病,需要用好药吊着,花费巨大。张贵没日没夜地在窑上干活,挣的钱几乎全拿来买了药,就盼着他婆娘能好起来……唉,可惜啊,人到底没留住,一个多月前,还是撒手去了。” 他顿了顿,回忆道:“自那以后,张贵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个人都垮了。以前干活最是精细认真的一个人,那段时间却频频出错,烧坏了好几窑贵重的坯子,老师傅们看着都心疼。约莫一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来上工,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对着那座他常使的窑炉发了好久的呆,之后……之后就再没见人影了,工钱也没来结。” 妻子重病身亡,张贵自此消沉,继而失踪! 褚破幻与聂不换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城西榆树胡同……”聂不换低声重复,看向褚破幻,“师妹,事不宜迟。” 褚破幻颔首,最后瞥了一眼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窑炉,对管事厉声道:“立刻带我们去看张贵登记的住处!同时,查封这座窑炉,在查明真相前,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启用!” 命令下达,两人在管事的引领下,迅速离开御瓷窑,直奔城西榆树胡同而去。 第3章 骨瓷人偶 榆树胡同深处,张贵那扇虚掩的木门在风中发出吱呀轻响,仿佛亡魂的叹息。 褚破幻与聂不换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左一右贴近门边。聂不换指尖扣住三枚淬炼过的铜钱,褚破幻则屏息凝神,灵犀眼悄然运转,眸中淡金流光一闪而逝,谨慎地投向门内那片粘稠的黑暗。 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浓烈的妖气,只有一股……混杂着泥土、釉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执念的残留,如同陈年的血迹,深深浸染了这方狭小的空间。 “安全。”聂不换低语,率先侧身闪入。褚破幻紧随其后,反手轻轻掩上房门。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屋内陈设简陋得可怜,一床、一桌、一柜,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瓷土和工具。 褚破幻的目光立刻被靠墙那张木桌吸引。桌上,一个约莫半尺高的人偶胚子静静立着,胎体是某种异常细腻的白瓷,尚未上釉,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玉石般的光泽。那人偶的面容已初具雏形。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褚破幻的脊椎爬升。 聂不换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走上前,没有立刻触碰,而是闭上双眼,缓缓将手掌悬于那人偶胚子上方,施展“万物通明”之术。片刻,他猛地睁开眼,向来沉稳的面色透出一丝震惊与厌恶。 “如何?”褚破幻低声问。 “……很混乱,很强烈。”聂不换的声音有些发紧,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感觉,与苏小姐新房中那碎裂的瓷娃娃残留的情绪,同出一源。” 褚破幻走到桌边,注意到人偶旁边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罐。她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种颜色灰白、质地奇特的粉末,夹杂着些许未完全研磨的细小颗粒。 “骨灰。”褚破幻语气肯定,指尖捻起一点,“混合了特殊的瓷土。”她想起案卷中前两位受害者家中异常的并蒂莲与鸳鸯枕,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逐渐清晰。 “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线索。”褚破幻嘱咐道,自己则蹲下身,检查床底。 床下堆着些杂物,她摸索着,指尖触到几张粗糙的草纸。她将它们拖了出来,就着月光展开。几张纸上都用炭笔反复描绘着同一个温婉女子的侧影或笑脸,笔触充满柔情,那应是张贵逝去的妻子。然而,当褚破幻翻到最下面一张时,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张纸的背面,用一种极其潦草、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或压力的颤抖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复生之术,镜花水月,然诺已成,再无回头路……” “镜花水月…复生之术?”褚破幻低声念出,心头疑云骤起。这听起来绝非寻常民间流传的歪门邪道,其名号带着一种缥缈而古老的邪异感,更像是某些被宗门或朝廷明令禁止、记载于秘典中的禁忌法门。张贵一个终日与泥土打交道的御窑匠人,从哪里得知这种方法?又是谁,将这种方法“许诺”给了他? “师兄,你看……”她刚要将纸递给聂不换,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就在此时,窗外——并非他们进来的方向,而是院子另一侧的矮墙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像是碎瓦被脚尖轻轻碰落,又像是野猫蹿过,但在褚破幻经过训练的耳中,这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刻意的收敛,与自然的声响有着微妙的区别。 “有人!”聂不换反应极快,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从他们进来的门口疾射而出,扑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褚破幻立刻闪到窗边,透过破洞向外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院墙,速度惊人,几个起落便融入了远处民宅里,身法之快,绝非普通毛贼或邻里百姓所能拥有。 聂不换很快折返,脸色凝重地摇头:“追丢了,对方速度太快,对地形也极为熟悉。” 两人回到屋中,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有人一直在监视这里!”聂不换沉声道,“我们可能打草惊蛇了。” 褚破幻捏着那张写着“镜花水月”的草纸,心念电转。张贵失踪,骨瓷人偶初现端倪,背后可能存在的“引导者”,以及此刻窗外不明身份的窥视者……线索开始交织,指向一个更深的漩涡。 “此地不宜久留。”褚破幻当机立断,“带上这张纸和一点骨灰瓷土,我们立刻离开。” 将关键证物小心收好,两人迅速清理了留下的痕迹,悄然离开了张贵这处充满不祥气息的住所。 回到靖安侯府时,已近黄昏。褚破幻避开人,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屏退了下人,独自坐在窗前的梳妆台旁,再次取出那张泛黄的草纸,细细端详。笔迹的颤抖,文字的绝望与决绝,都透露出书写者当时内心的剧烈挣扎。“镜花水月”,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邪术?那个“诺”又是什么? 正当她全神贯注之际,忽然,怀中贴身藏着的玉佩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灼热! 这感觉……与昨日在凌云轩外感应到世子陆逐星时一模一样,只是程度轻微了许多,仿佛只是被某种同源的气息稍稍波及。 她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从案件的沉思中惊醒。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向窗外。 庭院中空荡荡,唯有晚风拂过花草的细微声响。 不,并非完全空荡。 就在院门外侧的阴影里,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按刀而立,沉默得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记得他,昨天晚上扶起陆逐星的就是他!他好像是是陆逐星的护卫。他似乎一直站在那里,执行着他作为护卫的职责。他的面容隐在廊檐投下的暗影中,看不真切,只有腰间佩刀的金属吞口,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月光。 那玉佩的灼热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快得让她几乎要以为是连日奔波产生的错觉。 但褚破幻很清楚,这不是错觉。 为什么玉佩会对一个小小护卫有反应?虽然微弱,但那种特殊的波动性质,与感应“陆逐星”时如此相似! 他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刚才真的仅仅是在当值吗?还是……他的注意力,曾经短暂地、深入地投注在自己这间寝居之内?他是否察觉了自己白日未归? 疑问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大丫鬟知书轻柔的禀报声:“少夫人,老夫人房里的刘妈妈来了,送来了后日回门宴您要穿的衣裳和头面首饰。” 褚破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将那张要命的草纸迅速藏入妆奁夹层。她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扬声道:“进来吧。” 几名丫鬟捧着华丽的锦盒鱼贯而入。褚破幻起身,配合着她们展示衣物首饰,心思却依旧在案件上面盘旋。当一位小丫鬟打开最后一个硕大的首饰匣,准备将里面一套赤金点翠头面取出供她过目时,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首饰匣本身有些老旧,匣子的底层托板竟微微翘起了一角。 一抹与周围丝绒内衬截然不同的颜色,吸引了褚破幻的眼角余光。 她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假意欣赏那头面,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匣底,指尖轻轻一勾,便将那异样之物夹了出来。那是一小片烧焦的、边缘带有特殊釉彩的碎瓷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混杂在匣底的尘埃里,极不起眼。 然而,就是这么一小片碎瓷,却让褚破幻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瓷片的质地,这釉彩在灯光下折射出的微妙光泽……与她今天在御窑厂,张贵常用的那座窑炉附近看到的废弃瓷片,几乎一模一样! 她捏着那片碎瓷,转向垂手侍立一旁的刘妈妈,语气温和,听不出丝毫异样:“刘妈妈,这首饰匣做工倒是别致,是府里统一采买的,还是……” 刘妈妈忙笑着回答:“回少夫人,这是您大婚前夕,老夫人特意吩咐,请京城‘珍宝阁’最好的老师傅为您量身订制的,仅此一份呢。” 珍宝阁!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褚破幻脑海中炸响。 她瞬间回忆起之前翻阅的三位受害者新娘的案卷资料!她们的嫁妆单子上,似乎都出现了“珍宝阁”的字样!当时并未深究,只当是京城贵女寻常的喜好,如今看来…… 这绝非巧合! 张贵的骨瓷,“镜花水月”的邪术,可能存在的“引导者”,三位受害的新娘,以及她这位新任世子夫人……所有的线索,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线的另一端,赫然指向了这家名声在外的“珍宝阁”! 她需要立刻查清珍宝阁的底细。而要做到这一点,没有比她“靖安侯世子夫人”这个身份更好、更自然的掩护了。 “原来如此,老夫人费心了。”褚破幻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将那片碎瓷紧紧攥入手心,感受着其边缘的锋利,心中已有了决断。 夜色更深,侯府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