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帝师只想回家》 1、第一章 系统 【沈府鸣熙院】 红袖领着两列小丫鬟进了正房。 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红袖便以为公子还在睡,让小丫鬟们先候在屏风外,自己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素色的幔帐垂落在地上,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侧卧着,似乎正睡得安稳。 红袖掀开幔帐,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些不好,主子的喘息声太重,又很是急促的样子——怕是发了病! 她快步上前,一手拉开床帘,就看见主子正侧身背对着外面,长眉紧蹙,压在身下的手紧紧摁着胸口,另一只手则是拽着床里侧的木栏,似乎是想要借力起身。 乌发凌乱地铺了满床,甚至垂落到了床下,些许碎发也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面容。那人咬着唇,似在忍痛,脸色苍白,长眉紧蹙,虽是发病,却难得的不损半分绮丽容貌,反倒添了几分柔弱之色,端的是一位病美人。 红袖看得愣了一下,却见他陡然失力、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唔嗯!咳咳咳咳咳——” 红袖失声惊呼:“公子!”转而回过神来,扭头走到旁边的柜子里翻出药丸,又急忙跑到床前,几个小丫鬟机灵,听见里头的惊呼声就小步跑了进来,帮着红袖把那虚弱的人扶了起来。红袖心一横,强行掰开那人的嘴,就把药喂了进去。 “公子,快张嘴!” “呃!咳咳——放、放开我——唔呃——” 沈穆呛了一口,忍不住去推拒着红袖的手,无奈他被病痛折磨了太久,身上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只得皱着眉头努力吞咽。 那药丸太大,平日里吃药都是让人把药丸分成两半,而后再和着清水咽下去的,现在情况危急,哪还想得了那么多?红袖无奈之下,只能上手大力揉着他的后心,一手捋着他的脖颈。 沈穆艰难地吞咽两下,还是咽不下去,他失了精神,摇着头要躲,可他连小丫鬟的手都挣不开,出了一身的汗,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揪着胸前的衣襟,胸口一起一伏,像是痛极累极,只得彻底放弃挣扎。红袖瞅准时机,给他喂了几口温水,然后拼命为他顺胸口。 好生折腾了一番,昏昏沉沉间,沈穆终于把药咽了下去。 那药见效很快,几乎是药入口中不到几息时间,沈穆脸上的痛苦神情就很快缓和下来,眉眼舒展,死死揪着胸口的手也松了力道,无力地垂在锦被之上。 红袖把人小心放了下去,又命人拿来干净的衣衫。 公子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不换衣服,定又会着凉、发高热,烧个三天三夜都不算完。 想了想,红袖拉着一个小丫鬟,吩咐让去请府医来,沈穆抬手止住。 “别兴师动众的,”沈穆轻声道,“我休息一会儿,咳咳,就好了。” 红袖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又见他脸色舒缓,青白的面色有了点恢复的模样,便背过身擦干额上的汗,又把小丫鬟递上来的干净衣服放在床榻上,将床帐放下。 想了又想,红袖还是不放心,说道:“公子,还是让红袖来为您更衣吧?” 沈穆缓了一会儿,借力栏杆勉强坐了起来,听见红袖的话,耳尖不自觉地红了。 到底不是真正土生土长习惯让人伺候的贵公子,而且沈穆也没办法习惯别人同他有太多的身体接触。 “不必了,我自己来即可。”原本清朗的声音因为主人的虚弱带了点喘息声,沈穆稳了稳气息,“你去吧,吩咐底下的人,不许把我今早发病的事传出去。” 红袖为难地皱了皱眉,公子发病,连老爷都不说一声的话…… 沈穆终于换好了衣服,没听见脚步声,便透过薄薄的床帐看去。 红袖背对着他没动,沈穆转念一想,应该是他提的要求难倒她了。 沈穆倚靠在迎枕上,颤着手把衣带系好,缓了缓精神,一手掀开了床帐。拔步床架上系着用以安神的香囊轻轻碰撞,红袖听见声响,这才转过身来。 这一眼看过去,就有点挪不开眼睛了。 公子不发脾气、静静卧着,略带三分病容的样子,当真是……红袖慌张低头,不敢多看。 这般艳丽却又不曾沾染俗气、超凡脱俗的样貌,再加上那点子苍白脸色,可不就是“病西施”? 三花小猫跌跌撞撞翻越门槛,而后快步跑到床前,轻松一跃,沈穆顺手把小猫抱进怀里。 “我已经服了药,没什么大碍了。” 红袖还要再说,沈穆垂眸,说出的话却不容质疑:“今日我要奉命入宫,莫要多言。” 红袖心中一惊,而后就是噗通一声跪下——沈穆手一颤,微侧着身子,不敢领受她的礼。 沈穆皱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了,不要你们跪我吗?” “公子恕罪!红袖知错了,不敢质疑公子的决定——”红袖跪伏在地,带着哭腔:“请公子饶过红袖,红袖再也不敢了!” 沈穆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低头看向011:你看看你给我找了个什么身份和人设? 011舔了舔爪子。 现在的沈穆,不是丞相府的长公子“沈穆”,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沈穆。 事情的缘起,还要回到三天前。 【医院icu病房】 仪器滴滴叫个不停,医生护士们围着病床一通忙乱。 沈穆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被护士们摆弄的身体,低下头,有点茫然地跟蹲坐在地上的三花小猫对视。 这什么情况? 灵魂出窍? “沈穆”正沉沉睡着,头上包裹着厚重的纱布,胸口刚经过紧急开胸手术,无数仪器连接在他的身体之上,监测着他的生命体征。 病房门外,他的妹妹沈雁哭声压抑。 “你是说,要我去培养一个君王出来,然后我还要扶他上位、之后再设法篡夺他的皇位,最后败在他的手下、狼狈地死在他手上?” 011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沈穆扶额,这也……太过魔幻了! 011告诉他,它是培养明君系统,见他资质绝佳,特地来找他签约,待完成任务之后,就可以让他从植物人的状态中醒来,并附赠一个健康的身体。 沈穆是一名刚刚考编上岸的中学老师,他所在的学校生源不错,离他的家也近,最重要的是,他的弟弟妹妹也在这所学校念书,他在这里上班也方便管教弟妹。 沈穆家境贫寒,身体不是很好,先天心脏发育不全。因为这个原因,父母不太喜欢他,再加上他父母有他的时候自己的年纪还小,就把他丢给了家里的老人看管。 沈穆早熟,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也不纠结。 后来父母感情不和,没过多久就分开了。父亲很少回来,回来也是摔摔打打,把家里搅和得乱七八糟,久而久之,沈穆就不再期待父亲的归来,只想着和奶奶好好生活。 老天眷顾,他安安生生的活到了十六岁,日子也慢慢好过了起来。可好景不长,奶奶不慎摔了一跤。 老人是最不经摔的,奶奶卧床不到半年就撒手离开了。 他爸这时候知道回家了,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时髦的新阿姨,还有一对龙凤胎。 新来的阿姨一看家里的情况,没坐下两分钟就拎包走了。喝得醉醺醺的爹在家里睡了两天,然后丢下一万块钱,也走了。 那对龙凤胎已经三岁了,会叫哥哥,会认人了。 沈穆心软,他没办法像他爹那样狠心丢下这两个孩童,于是他只能咬着牙连带着自己,养活了三个孩子。 沈穆23岁大学毕业,龙凤胎里的哥哥沈军也到了青春期。 他倒也知道沈穆的不容易,一开始闹着不肯去读初中,说要出去跟人打工,跟沈穆一起养活妹妹。沈穆不肯,压着他去跟那群社会青年断了关系,可是那群社会上的人容易结交,却不容易断开。 沈穆加完班回来,发现沈军被一个穿着破洞裤一头黄毛的男孩拉进了巷子,走近一看,那男孩正靠在墙边,竟一手拉低了沈军的脖子,以一种十分轻佻的姿态往他的脸上吐着烟雾。 沈穆愣在当场,而后就是少见的发了火。 沈军竟然还跟那群不学好的社会青年有联系,沈穆一时气急说了他两句,沈军就跑出了家门。 沈穆在找沈军回家的路上误入社会青年斗殴现场,他看见了一个身形极像沈军的人,来不及想太多就扑了上去,拳头粗的木棍正中后脑勺,沈穆平稳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心脏一朝罢工……种种危险情况叠加之下,沈穆成了植物人。 011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拍了拍沈穆冰凉的手:“咱们还签协议吗?” 沈穆揉了揉额角:“不要只拿先前说的那些好处来敷衍我,你我是合作关系,要合作,起码要拿出基本的态度,为什么选我给你们……嗯,快穿局做事,你总得实话实说,让我心里有个底,不然我们没办法合作,更别说搭档。” 011:“因为你长得好看!啊不,因为你跟我负责的任务世界,就是那个精神力的契合度是最高呀喵~” “虽说精神力无论高低都可以进入小世界完成任务,但是……”小猫舔了舔爪子,“这个小世界很特殊,难度太大,所以必须要契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进去,才算保险。” 011点了点地,继续说道:“壹壹考察你很久了喵~你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超级负责任,其实很符合我们编内员工的条件的。” 沈穆若有所思:“听起来很合理。” 说是这么说,情况也是这么个情况,但其实,它还是撒了个小谎…… 小猫原地尴尬地刨了刨地,唔,没办法,它是来自主世界的高级系统,刚生产出来就分配到渣攻部工作…… 渣攻部人手少,但工作量大,人人避之不及,部长肖让没办法,只好让中级以上的系统自行来到小世界寻找精神力强大的人签约,作为编外人员承担渣攻部的业务。 虽然是编外,但是!011来了点底气,工资回报都很丰厚的,它又是高级系统,权限很高,只要沈穆完成了相应的任务、确保小世界剧情逻辑正常、平稳的运行下去,它就可以动用权限让沈穆获得一个健康的身体。 至于011为什么要撒谎说自己是培养明君系统…… 三花小猫上前两步,主动蹭了蹭沈穆的手,沈穆手指微顿,顺着小猫的意思挠了挠它的下巴。 011:“喵呜~” 一是因为,所谓的“培养明君”与本来的通过扮演渣攻维护世界逻辑线的过程和目的高度一致,二就是因为…… 因为渣攻部的名头太不好听了……011碰了不知道多少次钉子,决定痛定思痛,听从前辈们的建议,小小的撒了一个谎—— “明君培养系统”相较于“渣攻系统”,起码名字好听很多嘛! 011不安地又用猫爪碰了碰沈穆的手,契约书闪着微光。 沈穆看向自己陷入沉睡的身体,耳边沈雁的哽咽声不断。 011的话超乎了沈穆的所有认知,可它说得有理有据,而且就以他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也不得不相信。 沈穆非常艰难地接受了他所在的世界只是万千世界中的一部分,接受了主神的存在……尽管心存疑虑,但他还是决定按照011发布的任务去做。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一个健康的身体,是他太渴望的东西。 何况……沈军沈雁还太小了,他也不放心就这么离开。 “你将要附身的那个身体中毒了,壹壹勉强压下了毒性的蔓延,但还是要遵循小世界的规则,所以毒性没办法一次性完全清除,得慢慢来……后遗症的症状,跟心脏病差不多。” 三花小猫上前几步蹲坐在沈穆面前,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沈穆的心口,抬眼乖巧的看他,“壹壹已经尽量去调整身体数据了,只能调到现在的程度。” 沈穆不太关心这个,他现在正半蹲在沈雁面前,想着怎么给沈雁擦眼泪。 傻丫头,哭得眼睛都肿了。 沈军手里拿着存折姗姗来迟,他刚去交了费用,脸色白得吓人,失魂落魄的透过玻璃窗往里看。然后他来到沈雁身边,沈雁一见他就扑上去用力打了他好几下,他默默受了,把妹妹扶到椅子上坐下。 沈穆把注意力移回到011身上,他挺喜欢小动物,试探性地摸了摸小猫的头,小猫主动蹭了蹭他的手,于是沈穆没有扭捏,给011顺了顺毛。 “那你之前说的小世界升级是怎么回事?主角要我选择又是怎么一回事?” 011:“是那个小世界离能量源太近了,还有一些未知的原因导致小世界频繁升级,最开始的那一条剧情线崩了,导致后续剧情线发展的时候,最关键的主角栏模糊一片,所以需要你来手动选择主角。” “意思就是说,需要我自行选择哪一位皇子是下一任皇帝吗?”沈穆有点不可思议。 因为这也实在是太儿戏了。 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而已,真要认真去说,他就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这,如何去选定一个国家的继承人? 011点点头,爪子一划拉,空中出现了一个光屏。 光屏上都是各类的人物数据,沈穆看了一眼,然后问道:“你给我选定的身份和人设是哪一个呢?” 小猫眨眨眼,都问到身份人设了,看来有戏。 “穆穆,我这样叫你可以嘛?” 沈穆温柔一笑:“可以的。” “好哦!”011拉回正题:“是这样的穆穆,原剧情线里,你是丞相长子,还是青梧山青梧书院的弟子,因为争夺书院下一任院长失败,负气下山,得皇帝相邀来到宫中教习皇子公主们读书,受皇帝看重,后来更是成为了太子太傅。” 青梧山的地位非常特殊,是避世隐居的代表。历任院长都是奇人,虽在山中,但也曾参预天下大事,为许多帝王建言献策……所以不管朝代如何变迁,青梧书院依旧屹立不倒,地位十分重要。 名声传扬四海,每年若是有青梧山的弟子下山,都会被世家贵族奉为上宾,士子们更是争先恐后加以追捧,以换得一言好为自己的前途铺路。 也因此,不少名门世家都在努力往青梧书院塞人,每年入学名额的竞争都是腥风血雨。 011继续说道:“前途无量,可是由于你的野心过于膨胀,便借职位的便利掌控太子、独揽大权,最终的结果,就是新皇登基,亲手杀死奸臣。” 沈穆摸了摸小猫的耳朵:“我清楚了,那这个主角的选定,可有限制时间?” 小猫被摸得舒服,打了个滚儿。 沈穆有点被可爱到了,脸上浮现一瞬浅淡的笑意。 011注意到了,它本来性格就很活泼,也很自来熟,喜欢跟人亲近,再加上沈穆手里力道拿捏准确……所以011干脆抱着沈穆的手撒娇:“三天哦,但是任务完成的时间不限时。” 沈穆眉心一蹙,011知道他想问什么,急忙说道:“小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穆穆放心,壹壹不会让穆穆醒来的时候变成老头子的!” “任务若是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吗?” 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点了一下契约,011只翻开了一页,违约条例应该在后面。 011歪歪头,猫爪一点,空中的纸张一翻:“后果就是,如果在本世界中无法完成任务,就要把你送回原世界,保持原状。再严重一点的话,可能是无法脱离世界,并承担任务失败后本世界人物对你的一切惩罚。” 看起来严重,但实际上有挺多的空子可钻。 这个任务世界因为本身不太稳定,所以一切事务都可以由他决定,灵活度很高,可操作性也强。 却也因此风险极高——一切行动产生的蝴蝶效应,他无法及时获知,也无法避免,只能承受。 至于任务失败,保持他现在的状态、无法脱离世界…… 011又蹭了一下沈穆的手:“穆穆你放心,就算无法完成任务,我是高级系统,我可以想办法的。” “你也会连带着受罚的吧?” 011挺了挺胸膛:“没关系,我可是高级系统!” 沈穆摇摇头,他从来都明白,高回报的背后必定是高付出。 况且现在,他没得选不是吗? 沈穆倒没有011想象的那般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他很利落地在契约上签好了名字,契约生成的那一刻,他很明显地感受到来自灵魂的束缚。 011激动地追着尾巴跑了两圈,然后用猫爪按了按沈穆的手:“穆穆!那我们快去完成任务吧!” 沈穆顿了一下,静静的看着沈军和沈雁二人,一个黄毛提着吃的喝的东西走了过来,沈军没理,扒着探视窗口看……沈穆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难搞。 罢了——沈穆倾身拥抱了一下哭累过去睡着了的沈雁,而后起身离开。 在他的身后,时间减缓了流逝的速度,一切都被设置到最慢——直到沈穆顺利归来。 2、第二章 筹谋 “咔嚓——” 素英接过皇后手上的剪子:“娘娘的手艺越发好了,这普通的花儿被娘娘随手这么一装点,便比原先好看百倍千倍。” “就你嘴甜。” 皇后转身倚靠在凤榻上坐着,她不经意间扫过妆台上的镜面,突然皱了眉。 眼角居然长了一条细纹。 素英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皇后面前,奉上了一盏热茶。 “娘娘,取血的日子到了,”素英细瞧皇后的脸色,见她微微放松了一些,才接着说了下去,“那位……算是听话,娘娘不必担心。” 皇后感受着身体里系统存在的逐渐衰弱,一抬手,止住了素英的话音。 素英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低头不语。 那位真是可怜,不光每月都要提供鲜血,那取血的老太监也忒会糟践人了,连她都有些看不惯。 明明只是取一碗血就够,那老货偏要多取两碗。 不过……连皇后都没有多说什么,她一个宫女,自然也不会出头。 · 沈穆又小憩了一会儿。 唔……沈穆把被子拉过头顶,三花猫猫瞧见了,怕他憋着难受,悄悄伸爪子把被子扯下了一点。 沈穆打了个哈欠,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过去,小猫“喵”了一声,包子脸上都是担心——沈穆没再摆弄被子,反而顺手捞过了可爱小猫一同躺进了柔软温暖的被窝,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好困。 他身上的毒虽然被011压制着,但原身的身体本来就弱,再加上自三天前来到这里,他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学习这个朝代的知识以及原身本来就拥有的技能,也没能好好休息,好不容易睡了一觉,还被痛醒了。 好在这一朝代与他原本所在的国家历史文化是相似的,他学起来不算困难,再加上有系统的辅助,沈穆算是勉勉强强恶补了一半必学知识,顺带了解了一番原身身份处境和几位有望继承皇位的皇子的情况。 原身的身份其实是有点尴尬的。 原来的沈穆乃是丞相家的长公子,可他的生母却并非是现在的丞相夫人,而是穷书生沈辕未发迹前的乡下发妻,后来的丞相平妻。 说来唏嘘,沈穆的生母姜氏在沈辕上京赶考期间在家照顾婆母,可没想到,天灾骤降,洪水退去之后便是瘟疫来袭,婆母年老体弱,不幸遇难,而姜氏也与沈辕断了音讯。 沈辕不知家中发生如此变故,全心在客栈备考,连饮食都一应由店小二送至房中。待他高中,乡人报喜却未寻得家中母亲和妻子的时候,他才得知噩耗,一时悲痛难当,几乎萎靡不振。 沈辕的曾祖父是脱离了沈家主脉的,而他们这一脉又一直是单传,所以失了音讯就是真的半点声息都不能闻见。沈辕绝望悲痛之下辞官来到京郊佛寺为母守孝,恰在此时,全国各地多处叛乱迭起,沈辕居留佛寺,也算是在乱世中寻得了一处安居之所。 而姜氏,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新朝初立,沈辕再次参与科考,一举夺得状元。 后来沈辕接受了世家王家抛向他的橄榄枝,决定求娶王家贵女为妻,并于三月后成婚。没成想,成婚当天,姜氏带着婆母遗物找上门来,可礼已成,停妻再娶乃是大罪,为了保全所有人的脸面和沈辕的官位,姜氏主动自降为妾。 沈辕不愿委屈发妻,顶着压力立她为平妻。后来姜氏产下沈辕长子沈穆之后,不幸因为身体虚弱,匆匆离世。 沈府是王氏当家,姜氏抢在王氏前头生下长子,她心头自然不忿,对沈穆面上软和,私下不知道让这幼小孩童吃了多少苦头。 沈穆是个病秧子,好在他自己也争气,虽是庶出又是天生不足,有早夭之相,可他乃是天生神童,六岁就已口诵千篇诗文,惊动世人,青梧书院的院长亲自下山收他为徒。来到青梧书院之后,又请来名医为他诊治,身体渐好。 沈穆过目能诵,十岁时被院长带去清谈会时毫不怯场,反倒展露出极佳的悟性,名声更上一层——直到三月前与师兄徐斯言争夺院长之位落败,愤而下山归家。 虽是落败于他人而负气归家,但院长未发话,青梧书院对沈穆态度未明,甚至带着点纵容的意思。听说沈穆回家之后闭门不出,还特意送了几车古书孤本,指明要沈穆接受;院长收的一些外门弟子听闻沈穆回京,也从家中拿出不少名画作为礼物送出。 这一系列操作只说明了一件事——沈穆仍是青梧书院院长的得意门生。 于是沈穆不过归家三月,各家递上来的拜帖摞了一屋子,守门的家丁苦不堪言,日日都要寻找措辞,小心应付着来客,不敢得罪半分。 在此期间,沈穆醉心诗书,不耐交际,鸣熙院大门紧闭,不见外客——直到皇帝亲自下旨召见,沈丞相诚惶诚恐,终于敲开了鸣熙院的院门。 可就是皇帝下旨,原身也是丝毫不给面子,说不去就是不去,拒接圣旨不算,消息流传出去,皇帝还得称赞一番人才难得,感叹求才若渴。 沈穆不为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所挟的美名流传更广。 沈穆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头日头高举,内室明亮。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醒神,想起刚刚来到这具身体时这院落的情景——鸣熙院堆满了大量的书籍,原身废寝忘食,沉迷于此。 可惜他的身体支撑不住高强度的学习,又身中奇毒,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沈穆接管了这具身体。 初来乍到的沈穆虽然还没缓过神来,但已然发觉了不对。 他轻轻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再看了一眼放在书册上的药碗。 011说原身中了毒,但剧情线没说是怎么中的毒。 沈穆让011检测了一番——不出所料,这药碗里有毒药残留的痕迹。 这毒下得……是不是太明显了一点? 还没有人来收拾现场——证据这般明显了,按说再蠢的人都不至于会这般疏漏。 除非是……那个人很有把握自己能摆脱嫌疑、顺利脱身。 沈穆用手帕擦干净了手指,点了点小猫的头,评价道:“挺有意思。” · 红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沈穆穿好外袍、梳理头发。 公子变了许多——红袖给沈穆头上插上木簪固定好发髻,心想公子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是脾气明显变好了,说话轻声细语的,这几日都没发过火。 “红袖,这几日便有劳你盯着了。”沈穆扶着桌案起身,见她似乎很紧张的样子,安慰道:“我也不一定能料中所有,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那个瓶子一定要你亲自放到那个位置上。” “你别怕,说不定他们并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但若是真的发生了,你就带着我们的人马上离开院子。旁的都不重要,你们的性命最重要。” 沈穆想了想自己还有没有遗漏没交代的东西,红袖小心翼翼:“公子可要带些银钱入宫打赏宫人?” 公子是清流名士,向来看不上铜臭之物的——但红袖还是说了,心里有些慌张。 沈穆恍然大悟,赞许地看了红袖一眼。 “你是院中的管事,也清楚我的钱都放在哪里。”沈穆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在宫里的事,这样,你把钱都拿到你的屋子里,或是分一部分拿给长风,如果院子里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带着人离府好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会饿着。” 红袖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公子会……会说这些话。 鸣熙院里的人都是姜夫人或是救助,或是自己在外收留的孤儿,所以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会护着沈穆平安的。 虽然长公子平日里待人十分淡漠,有些时候甚至会发脾气、时不时说要赶她们走,但他们心中对姜夫人的感激、对公子的爱护,并不会因此减少半点。 公子真的不一样了……红袖抹了一下眼泪,是了,公子先前在书院里待了那么久,这才刚回来,肯定是不熟悉他们,才会这样。 沈穆见她出神不说话,抬手在她面前疑惑地晃了晃。红袖看着自家公子皱着眉迷茫又小心的样子,不由低头笑了起来。 红袖点点头,心中稍定。 沈穆走出丞相府大门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看了站在门口相送、面带慈爱的王氏。王氏见他看来,面上的笑容越发得体,她身后的丞相二公子沈扬一拜,他毕竟年纪小,脸上的嫉恨遮掩不住,笑容看得人别扭极了。 沈穆微微颔首,看着王氏,突然勾唇一笑——阳光之下,沈穆脸色却是如雪一般苍白,可偏偏只有唇是红的,这么一笑,再配上他这副样貌…… 王氏打了个颤,这人、当真是像极了说书人所讲的“艳鬼”。 沈穆下了台阶,看着跪伏在地的“人梯”,没有挪动步子。 沈穆眉头一皱,扶着他的红袖疑惑地看他,但沈穆终是没说什么,只道:“搬个木梯来,再赏几两碎银给他。” 马车缓缓离开,奴仆的道谢声隐没在车轮碾压大道石子的声响里。 3、第三章 毒发 马车摇摇晃晃,小猫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最后还是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沈穆的腿。 小猫头晕眼花地趴在地上,它刚才好像听到了笑声,很轻。 沈穆把小猫抱到了腿上,他其实也被晃得不太舒服,马车里就他一个人,也不用担心ooc什么的,懒散地往厢壁一靠,抱着暖乎乎的小猫就要睡着。 011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没忍住,抬头去看沈穆,却见他皱着眉一脸不适的模样,开口问道:“穆穆,你不舒服嘛?” 沈穆摇摇头,眼睛还闭着:“在想事情。” 011小心翼翼:“穆穆是在担心等会儿见了皇帝会露怯?” 沈穆笑了一声,眼尾的泪痣陡然生动起来。 他睁开眼,把小猫放到了桌子上,三花小猫乖巧地蹲坐好,一双碧绿的猫儿眼眨得飞快。 “是我去见皇帝,怎得你比我还要紧张?”沈穆点了点小猫的耳朵,眼底都是笑意。 011心虚道:“你是新手嘛,壹壹当然会担心呀~” 沈穆收下了011的好意,心中更加肯定三分猜想。 这小系统也是个新手,沈穆轻叹,倒是真诚得可爱。 沈穆从食盒里取出一碟子糕点,他观察过,小猫似乎对那桂花糕十分感兴趣,他特意叫红袖拿了两碟子来放在车上的。 这糕点太大块了,沈穆看了一眼小猫的嘴巴,想着小猫可能会吃得费劲儿,就干脆一点点把糕点掰碎,然后再喂给它。011一开始还矜持,后来就忍不住了,低着头狼吞虎咽起来。 沈穆失笑,还不忘给011喂下一颗定心丸:“放心吧,原身声名在外,那皇帝执意要见我,不过是像剧情线里所写的那般,想要让我入宫给皇子公主们讲课罢了。” “什么赏识人才,求贤若渴,”沈穆用帕子沾了一点茶水,仔细地把手指上沾的糕点碎屑擦干净,“这位皇帝是个实干家,他对玄理清谈不感兴趣,他只是对我的名头感兴趣罢了。” “原身学问得世家名士赞赏,再加上几次抗旨不入朝堂,名声就更加响亮了。一派清流,得世人追捧,若能请动我教习皇子,不仅仅是对世家的示好,对他自己,好处也很多的。” 011忙中偷闲点了点头。 沈穆拿了另一块干净帕子给小猫擦脸,小猫吃东西吃得太着急,把脸都弄脏了。 011仰着头乖乖任他施为,再一次被沈穆的容貌惊艳。 看看,看看! 穆穆真是又好看又温柔。 呜呜呜,它的眼光就是最好的! 它当时一眼就看中了沈穆! 为了方便员工适应环境,小世界里待投入的身体都是一比一符合员工的身形长相的,这样能够极大的避免员工初入世界就ooc、以致被世界意识排斥出去的风险。 沈穆没留意到小猫痴迷的眼神,专心地给小猫擦爪子。 沈穆好奇地捏了捏小猫软绵绵的爪子,眼睛一亮。 爪子也是软软的,可爱——怪不得雁雁那么喜欢小猫,可惜她有哮喘,家里是绝不可能养带毛的小动物的。 “再说了,我恶补了几天,应该也能应付过去。” 沈穆把脏了的手帕折好,放在一边,重又把小猫抱进怀里。三花小猫把爪子搭在沈穆的手上,拍了拍。 “既然穆穆不是因为这个事担心,那是因为什么呀?” 沈穆轻声道:“我是在想,怎么帮原身报仇,还有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原身所中的毒名为“醉春华”,是一种慢毒。011检索了数据库,这种慢毒,乃是王家秘制,而且只要原身一死,得利最大的就是王氏还有她的儿子沈扬。 ——可这太明显,也太直接了。 沈穆不想冤枉人,一碗药汤经手的人太多,这时候原身正受皇帝看重,首先,这药方是太医拟定的,药材是皇帝下旨从太医院送出来的,药汤是太医院拨来的药童熬制的。 原身一死,牵连甚广。 原身名号响亮,虽然身体一向不好,但突然暴亡,以青梧书院同原主的关系,此事很难轻轻揭过。青梧书院地位很高,与名士的交流广泛,原身多次抗旨,又在毫无预兆之下猝然离世,皇室无法脱离关系。 如此一来,皇帝必然震怒——皇帝不会因一人之死挑起与世家的矛盾,更何况沈穆身后还站着一个青梧书院,沈穆一出事,皇帝必定会下旨严查。 但目前看来不是皇帝这头出的问题,丞相府的嫌疑最大。 可王氏又不傻,就是再如何容不下原身,怎么可能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但无论如何,原身的死,整个丞相府都脱不了干系,沈穆现在既然已经穿过来了,接替了原身的身体,也接替了旁人对原身的仇恨,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沈穆性子惫懒,他现在既然没办法查出幕后之人,那么离开相府是他现下最好的选择。 他对这个毒很感兴趣。 沈穆从签订契约的时候就已经在思考如何死遁的事儿了。 这个任务其实挺累人的,沈穆自认散漫,如果能省事一点,自然愿意选择更轻便易操作的方式。 011把任务绕来绕去,说白了,就是要他成为一个权臣,辅佐一个皇子上位罢了。至于最后一步“新皇登基,亲手杀死奸臣”,沈穆屈指敲敲桌子,问:“一定要他亲自动手,不能是我阴差阳错被毒死吗?” 011迟疑地趴下:“原剧情线的逻辑是要新皇动手导致你死掉……” “所以说,如果是他让我喝了毒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换言之其他的方式……” 沈穆支着下巴狡黠眨眼:“其实也是符合逻辑的对吧?” 011把沈穆的话输入信息框内等待主世界工作人员检测。 沈穆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011的耳朵,想着原身母亲姜氏之死,他直觉不对。 没有证据……但姜氏早死、原生先天不足、王氏薄待原身甚至原身所中之毒为王家秘制…… 王氏脱离不开关系。 沈穆看着011的猫猫头叹了一口气,剧情提供的东西太有限了,他现在只能看到残缺的剧情,还有一些关于原身的人设、背景介绍,其他的一律没有。 他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丞相府,其实是主动退了一步……沈穆若有所思,不若趁着这次机会,震慑一番藏在暗地里想要谋算他的人,如果能让他们停止行动自然是好的,如果不能,他也没什么损失。 011在沈穆怀里打了个滚:“穆穆,他们回信了,说这种脱离方式测试出来的结果也是合格的喵呜~” 沈穆“嗯”了一声,抱着小猫重新合上眼,011能够感受到沈穆显而易见的愉悦。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011盯着沈穆看了好一会儿,沈穆还在轻轻拍抚着它的背,力道温柔又轻缓。 喵呜~011觉得好奇怪,明明它才跟沈穆相处不过三天,却已经好喜欢、好喜欢他了。 真是一个神奇的人。 001悄悄把猫猫头送到沈穆手里,沈穆手一顿,而后挠了挠小猫的头顶,继续拍着小猫的背,哄它睡觉。 沈穆在学校里也喂养过几只小流浪,知道小猫一天应该要睡很久——好吧,严格意义上来说,011不算真正的小猫。 但它那么小,还是小奶猫这样的体型,他就有点担心它会睡眠不足。 不管,沈穆倔强道,先哄睡再说叭!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停在了上书房门前。 杨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早早等在门口,一见马车来了,紧步上前,恭敬道:“沈公子,咱们到了。” 没听见里头的声响,杨公公也不着急,命人把木梯拿来,然后弓着腰站在一旁。 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掀开了布帘,而后就是一张极其明丽舒朗的脸。杨公公眼睛一瞟,然后迅速低下头,心中暗叹这位沈公子果真姿容无双,再加上他本人的才学,怪道受人尊重追捧呢。 杨公公殷勤地抬高了手臂,沈穆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三花小猫蹲坐在马车座上喵喵叫了一声,杨公公“哎呦”一声,脸上惊奇。 这……沈公子怎得还把家中的猫儿带了进宫?! 沈穆摸摸猫猫头:“劳烦公公找些温水来,天气冷,家中准备的水已经凉了,小奶猫喝了怕是会生病。” 杨公公听他这般客气,一点不像传言般傲气难相处,忙点头道:“是,奴才等会儿就准备些温水送来,您可还需要点什么?” 沈穆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过身子,难忍喉中痛痒咳了两声,清瘦的身体随着咳嗽震颤,脸色一下白了好几分。 美人身子如竹般挺直,因着咳嗽不得不微弯了腰身,平添几分柔弱之姿,像是被这秋日里的凉风吹倒,弱不胜风。 杨公公忙扶着人进了屋子,边走边小心问道:“沈公子这是何故?咳得这样厉害,不若奴才请了太医过来看看,也放心些。” 沈穆摆手拒绝:“不、不必了咳咳咳!” 杨公公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莫名心头一紧,忙扶着沈穆去了上书房的一个小厅,那是上书房里的先生们专门休息之所。 杨公公忙里忙外,这位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好不容易才请进宫里来,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沈穆端着热茶喝了两口,苍白的脸色终于回了一些温度。 过了不多久,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太医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沈穆眼睛一瞟,杨公公讨好的笑了笑,沈穆垂眸,依着太医的意思把衣袖拉高,露出白皙的手臂。 太医越是探脉,眉头就皱得越紧,沈穆低低咳嗽,在意识空间里跟011打配合。 “壹壹,放开对我体内‘醉春华’的压制。” 011犹豫了一下:“穆穆,你会很难受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它还没来得及把毒完全化解呢,起码要半年才能完全化解的。 沈穆:“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011点了两下按钮,沈穆的身体顿时虚弱不堪,急转直下,身体各处泛出的虚弱和刺痛感让他没有办法保持端正地坐着,他先是缓缓靠在椅背上,而后慢慢滑落。杨公公眼见不好,伸手一扶,就触到些微湿润——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沈穆脸色一惨,晕了过去,杨公公扶不住他,只能任由他靠在了椅背上,再一瞧,却见他嘴角流出了一条血线。 杨公公本就尖细的声音变了调:“太医!” 太医一惊,迅速从药箱暗格里取了解毒丸来,杨公公也慌了,他在宫里当差十几年,从来没见过太医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还好沈穆不是完全没了意识,又是一通忙乱,沈穆吃了丸药之后没多久,皇帝正好下朝来到此地,刚跨过门槛,沈穆抬眼看他,而后当着他的面吐了一口黑血,皇帝的脸顿时黑了。 太医镇定地指挥着太监们把人扶上里间软榻,顾不得太多,就在沈穆胸前、头顶、手臂金针刺穴,而后在他的指尖划了一刀,黑血如细流涓涓流出——沈穆眉头一皱,身体紧绷起来。 太医去了金针,东西都没收拾好就跑出了屏风、跪在皇帝面前请旨:“陛下,臣无能,无法探知沈公子所中之毒为何物,特来请陛下的旨意。” “这位公子身中奇毒,命在旦夕之中,现下唯有动用太医院的万宝丸,才可保下他的性命。” 万宝丸是极其珍贵的疗伤、解毒圣品……皇帝犹豫几秒,屏风里杨公公的惊呼声就传了出来:“沈公子!太医,快!沈公子又吐血了!” 皇帝也急了,沈穆绝不能死在皇宫! “去拿来!务必把他给朕救回来!” 太医一喜,推着药童叫他快去,药童机灵,拉上了皇帝身边的胡大监直接在宫道上飞奔。 沈穆的魂魄从身体中脱离出来,三花小猫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沈穆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走吧,”沈穆粲然一笑,“去见见几位候选人。” 4、第四章 主角 几位皇子、公主以及伴读正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执笔练字。 屋外喧闹一片,他们年纪小,一听见外头有声响就坐不住,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去。讲台上的黄老先生清咳一声,底下的孩子立刻低下了头。 没过多久,另一位先生来了。他对着黄老先生行了一礼,而后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先生看了一眼刻漏:“时辰到了,下学罢!” 众人起身一拜,黄老先生颔首,目送他们离去。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黄老先生喝了口茶,“陛下不是传了口谕,说是让几位皇子拜见一番秦汝平的弟子吗?怎得突然改了主意?” 陈钦时摇头,面色凝重:“沈公子中毒了……”见老先生猛地站起身,他连忙扶着老先生的手,生怕他摔了。 黄老先生老当益壮,一把推开他就要走,被死死拦住。陈钦时忙解释道:“您别急,先听我说完!陛下命人取了解万毒的万宝丸来,现下又有太医院院正守在一旁,他的性命定会无碍的!” 黄老先生这才喘过一口气,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半晌,他命陈钦时铺纸磨墨:“快快快!我要给秦兄写信,这沈穆可是他最宝贝的弟子,突然中毒,定是有人要害他,得有人给他撑腰!” 陈钦时不敢动,他知道这封信发出去后的后果,黄老先生大抵也知道,只是关心则乱。见陈钦时没有动作,黄老先生又催了一句,陈钦时劝道:“秦院长离京城太远,鞭长莫及,但您在这呢,还怕无人为他撑腰?” “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等消息,学生会在这里守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我立刻送信给您,您进宫有令牌,随时都可——但这封信要是送出去了,后果可就无法预料了。” 黄老先生听他说下这一番话,稍稍定下心神。 确实,这件事如果闹大了,怕是会挑起不少争端。 “行,那我也在这里守着,不然来不及。” 陈钦时知道劝不动他,又担心自家老师年纪太大,受不得秋风凉气,便走出去吩咐布置去了。 化作灵魂状态的沈穆拱手一拜,谢过这位黄老先生对他的照拂之心。 011也学着沈穆的样子拜拜,这可爱机灵的样子一下就把沈穆给逗笑了。 色如春花,一笑百媚生——011脸红红的低下头,刨了两下地面,身子一轻,再次被沈穆抱进怀里。 “原身其实也算是幸运的,有这样两位老人惦记着。”沈穆呼出一口浊气,重新提振起精神,“好啦壹壹,我们去看看几位候选人。” 一人一猫走过回廊,几位孩子正在上书房后的小花园休息玩闹,等着上下一节课。 一只浑身雪白、唯有额中一点黑色的兔子从皇子和伴读们围成的圆圈中跳了出去——可惜没过一会儿,就被三皇子顾知意抓着兔耳朵提了起来。 小兔子蹬了两下后腿就不动了,温顺地忍耐着疼痛。三皇子用力晃晃,见它还是不动,顿感无趣地揪着它的耳朵甩了两下。 沈穆皱起了眉。 四公主顾华音拍了一下顾知意的手,顾知意扭头瞪着她。 顾华音一点都不怕,反倒是跟在后面的五公主顾华梦害怕地退后了几步。 顾华梦大着胆子:“三皇兄,你这么用力抓着它的耳朵,它会痛的……” “多嘴!”小霸王顾知意一听这话手中的力道更重,胖乎乎的手捏紧了兔子的耳朵,指节泛白。 他洋洋得意的抬高了手,盯着兔子恶狠狠道:“叫你跑,跑得过本殿吗?”又扭过头冲着顾华梦:“不抓紧点它再跑了怎么办?这可是舅舅送给我的,我爱怎么抓它就怎么抓!” 顾知意是宫里头的小霸王,皇后一向纵容他,要什么给什么,皇帝虽然是个严父,却也因为他体弱而十分宠爱他。 顾华音见顾华梦被吓到了,气恼之下低头用尽全力撞了一下顾知意的肚子——顾知意正得意,一时不防,竟然被自己矮了一头的顾华音撞倒在地,手中的兔子也趁机跑了,躲进了不知道哪一垛草丛堆里。 顾知意的膝盖刚好碰到了藏在草丛里一颗尖锐的石子。 顾知意懵了一下,膝盖的钝痛来得慢,他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四周,周围迅速围拢了几个伴读,想扶他又不敢。一直跟着他的小太监扶着帽子慌张跑来,口中不停地说“奴才该死”。 大家都有点慌,顾华音愣愣地站在一边,顾华梦拉着她赶紧走向外围。 顾知意反应过来之后顿觉自己丢了好大一个脸,脸色胀红,第一反应是要找顾华音,看顾华音离得远,他又痛得站不起来,一时趁手拽住小太监的衣襟就甩了好几个巴掌。那小太监被打破了嘴角,鲜血瞬间流出。 顾知意看到了,反倒觉得脏了手,嫌弃地在那小太监身上擦了两下,嘴里不停骂着“混账东西”。 站在一旁的沈穆目光冷肃,在心里重重给顾知意打了个叉。 顾华音看见顾知意衣袍上洇出的斑斑血迹也有点慌了,她年纪小,想到顾知意从小到大闯祸从没受过皇帝皇后的罚,一直盛宠不衰……她也哭出了眼泪。 坐在远处看书的顾知行听见哭声走了过来,他先前只听见顾知意和顾华音、顾华梦之间的吵闹声,只以为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吵架而已,顾知意十二岁了还跟比他小了五岁的妹妹吵架,他自是懒得管,可没想到顾华音哭了起来,而顾知意扶着伴读的手还不顾体面的薅着太监的头发疯狂捶打,那问题就有点大了。 沈穆专注地看着这副情形,想知道顾知行会怎么处理。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看看这几个孩子读书读得怎么样,没想到这么凑巧,居然碰见了这起突发事件。 而且还是能够考察几个孩子性格的突发事件。 顾知行是系统提供的名单里,各类条件上看上去最为合适的。 顾知行先是让人把顾知意背起来送到屋子里,把伴读都安置在了另一间屋舍,然后才有精力听顾华梦颤声说了事情经过,面上没有什么,只命人去太医院取来金疮药。 小太监瘫坐在一旁,顾知意年纪小,但手上的力气大,又是在情绪激愤之下动的手,小太监身体瘦弱,一时动弹不得。 顾知行看了两眼,让人把他架了下去。 里头顾知意的哭喊声越来越大,顾知行身边的太监福安问道:“殿下,您看可还要寻个太医来瞧瞧?” 顾知行看了他一眼,顾华音紧张地攥紧了手帕。 宫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开皇后的眼,皇后掌管后宫颇严…… “不用,我看过了,就是一个稍尖锐点的石头,知意怕热,穿得薄,摔了一跤而已,摔得再严重也是有限的,不必兴师动众。” 顾华音松了一口气。 顾知行劝慰道:“没事儿的四妹妹、五妹妹,知意娇气,男孩子摔摔打打岂不正常?闹大传出去了,还以为我们皇室的孩子有多不讲理和娇弱。” 话毕又低声道:“四妹妹别跟知意计较,母后素来惯着他,这会儿吃点苦头未尝不好。倒是妹妹的发髻乱了,快去重新梳妆一番吧。” 顾华音彻底放下了心,福身:“多谢皇兄,也是华音冲动了,下一回,华音定不会这般急躁了。” 顾知行点点头:“皇室最重脸面,妹妹瞧——”他指了指园外,那正是沈穆所在的小厅,他淡声说道:“父皇的仪仗候在那里,母后前几日也说了那位名盛京城的沈穆会来见我们,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你看黄先生今日特意拖了堂,此时那边如此喧闹,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或与他有关……” 顾华音杏眼瞪大:“皇兄的意思是,是他出事了,父皇在……”发怒? 顾知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顾华音后怕的点点头。 她只是宁嫔所生的女儿,虽然父皇平时除了顾知行、顾知意外最宠的就是她,但她是万万不敢给父皇添乱的。 可惜顾华音忘了,这件事明明是顾知意先挑的头。 顾知行看着顾华音那双写满了惶急的眼满意点头,可能是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他眼中的得意和打量没有逃过专注看着他们交流的沈穆的眼。 沈穆摸摸猫猫头,眼神淡漠地看着顾知行。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大了说,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若往小了看,皇家的事事无大小,这里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事发的经过,尤其是那几位伴读,都是勋贵人家或朝中大臣的孩子,若他们把宫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家中父母,必会引起众多思量。 顾知意虽然不是皇后所出,但因为养在皇后膝下,也与嫡子没什么两样——他已经十二岁了,从小接受皇室教养,现下却因为一只兔子和妹妹起了冲突,又因着一颗石子大吼大叫责打太监。 一个不会控制情绪,容易被激怒而不顾后果、影响的皇子…… 说得好听是真性情,说得不好听,就是任性不讲理,传出去了皇帝皇后脸上有什么光彩?皇后还要背上个教养不周的污名。 古代女子相夫教子,皇后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这污名落下来了,总归是不好的。 目的已达到,顾知行:“妹妹下回注意就好,别说漏了嘴。等会儿给知意上完药了之后我会去跟他说的,此事就此揭过……”少年环视一圈,太监宫女们纷纷低下了头,他笑道:“以后不许有人再提,本殿若是‘不小心’听到了一星半点,可别怪本殿无情。” “是。” 顾知行看着顾华音、顾华梦走远,然后自己才慢慢去了顾知意所在的屋子里。 沈穆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屋子里,顾知行正在低声安慰着顾知意,顾知意还在哭,吵闹得很,沈穆没听见想听的东西,又被吵得耳朵疼,就没进去。 “的确聪明,也十分得体,洞察人心,用一点小计策就平息了事端,把事件影响压缩到了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很周全。” 沈穆这尊身份敏感的大佛在皇宫里中毒,皇帝正焦头烂额,这事儿闹大了,显而易见的两头都得不着好,肯定会被迁怒。 顾知意的年纪更大,反倒被自己年纪小的顾华音推倒了,为泄愤责打太监,且还是因为蹂躏一只无辜的兔子、顾华音出于怜悯之心才不慎伤了他……想想也知道最后倒霉的是谁。 仅凭皇帝的仪仗和外头喧闹的情况,能从有限的信息里猜到皇帝此时的心情不太美妙,这孩子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也很强。 极快的了解事态,厘清利害关系——但沈穆还是犹豫着摇头。 沈穆抱着小猫站在一旁,一人一猫表情相似,只是一个是若有所思的面无表情,另一个是懵懂迷茫的面无表情。 “穆穆~壹壹觉得有点奇怪,”011晃了晃脑袋,耳朵一抖一抖,“但是壹壹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沈穆摸摸猫耳朵,淡然道:“他是一个习惯掌控的人,可惜了,分不清是非。” 这场事本就是顾知意先挑起的,顾华音才看不过眼伤了他……再有那个小太监无辜受罪,而顾知行是在场年纪最大的孩子,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或者说,他想到了,但不在意。 那太监都吐血了,顾知行的表情却十足冷漠。 一只畜生,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好像都不算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要偏袒顾知意,并用看似柔和实则强硬的手段,双管齐下,暗戳戳地威胁顾华音不要把事情闹大,并做好善后,以备她回过神来再去告状。 毕竟顾华音也是比较受宠的孩子之一。 …… 顾知行一系列行为,说不上不好,但就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放在普通人家,他这一系列操作堪称完美,但若是因此选顾知行作为继承人……沈穆心里总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统治者在判断是非对错的时候,应该做到公平才好。 对弱者,不说爱护,起码要把人当作“人”看。 而且顾知行在事后也没有私下指出顾知意的错,而是一味的安慰哄劝——方才他对无论是身形体格各方面较之顾知意更弱小的顾华音可没有那么好的态度。 …… 沈穆咬了一口舌尖,痛得皱起了眉。 他以一个成年人、第三方的视角高高在上的审视一个不过十多岁的年幼孩童,太过尖酸刻薄了。 顾知行还有成长的空间,他一直长在皇宫,生在这样的时代下,对生命不太在乎……沈穆默默想到,不能一棒槌打死所有可能。 但他也是发自内心的不太喜欢这样“聪明”的孩子,相比起顾知行,沈穆明显对顾华音更有好感。 虽然冲动,但不失真诚善良。 011扒拉一下沈穆的手:“穆穆,大盛朝男尊女卑,而且皇帝有儿子,不太可能立一位皇太女的。” “我知道,”沈穆叹了一口气,低头看向011:“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宫中的皇子公主都是按照年龄排位次的,二皇子呢?皇后不是生了一对双生子吗?怎得没出现在你给我的名单里?” 011点开光屏:“穆穆,二皇子顾晦还未出生前就被国师定为灾星,后来出世的时候天象示警不祥,四个月的时候就被抱到长信宫生活,系统已经自动把他排除在外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哦。”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青年,沈穆一听见什么“灾星”、“不祥”的字眼就立刻嫌弃地“嗤”了一声。 不过……沈穆看了眼自己的魂体状态,果断躺平。 当作玩游戏就好,嗯,沈穆努力给自己洗脑,都是游戏npc。 一个王朝的继承人、世界的主角,居然让他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来选定……如此草率,可不就是虚拟真人游戏?! “目前年纪比较大的可选的几个孩子也就三个,其中一个还没资格。” 沈穆头痛,只有那么三天的时间,时间太少了。 他是不怎么相信三岁看老的俗语,几个孩子年纪都还小,性情什么的都还有成长变化的空间,其他的皇子年纪更小,牙牙学语,更看不出什么来…… 011瘫在地上,它也没办法,高级系统有时候也很身不由己的。 唔?011突然站立起来,浑身炸了毛。 天杀的,这小世界怎么总是那么倒霉,升级还升个没完了?! “只能是顾知行了,”沈穆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他的表现最好,而且……”沈穆看着顾知行一板一眼表情不变的在跟火急火燎赶过来的皇后说情况,还不忘抽出空斜睨着顾知意威胁他顺从的模样。 嘀嘀嘀—— 倒计时突然开始。 011急得跺了两下脚:“穆穆,小世界又要开始升级了,赶紧定下主角,不然小世界的能量不稳定,怕是又会被卷入乱流!” “顾知行的确聪慧,”沈穆再度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皇后,果断道:“那就他吧!” 【系统运行中断】 【系统重启中主角确定中】 【主角为顾知行】 屋子里,顾知意还在吵闹,顾知行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皇后低声吩咐太医动作轻些,突然脑中叮铃一响,她面上的焦急顿时缓了下来,甚至隐隐显现出些许笑意。 皇后与顾知行对视一眼,母子俩心意相通,皇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温柔又骄傲的笑了起来。 5、第五章 苏醒 这几天,京城里可是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一开始,是那位抗旨不尊、拒不入宫,不畏皇权的丞相府长公子答应入宫,可进了皇宫却没出来,小道消息说什么的都有,各种猜测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有人说这位沈公子桀骜不驯,在陛下面前也毫不收敛,触怒陛下,被陛下私下处死了;还有的说,沈公子在宫中突发急症,一命呜呼…… 最奇的是,这位沈公子是死是活尚未有确切消息,大理寺却很快来人进府一通搜查,那架势可跟抄家差不多。最终官兵们押了一列丫鬟小厮出来,个个哭喊冤枉,沈府门前闹得沸反盈天,百姓们磕着瓜子守在一旁,真是好生热闹。 沈府那点子破事大概没什么人不知道的——士子一朝高中状元,春风得意迎娶王家贵女,而糟糠之妻、原配结发典礼当天突然登门,而后自贬为妾,生下庶长子就一命呜呼…… 沈府的八卦比话本子还要精彩,更别提后来的原配之子一鸣惊人、得青梧书院院长赏识之事了。 再加上世人们的普遍之心,那“有了后娘自然就有后爹”的俗语,舆论自然是一边倒的偏向于原配发妻,还有那幼失怙恃但自立奋发的长公子了! 热闹人们也看完了,小道消息也传得差不多了,但也有好事者很快发现了这两件事的关联,或者说是三件事的关联。 这第三件事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陛下将几位王家旁支放出了京城,明升暗降,都领了闲职。 这里头可是大有深意——王家乃是在世家里头都是数一数二的,外放出去的几个旁支都在朝中占着比较关键的位置,可这回陛下可是半分面子都不打算给,说贬就贬了,而王家居然一声不吭,就这么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时间、因果关系一联系起来看…… ——哼哼,说不定那位沈大公子的事儿就与王家有关呢! 如此一来,沈穆就更得人追捧了——你瞧瞧,连陛下都为沈大公子站台,可见陛下对他、对青梧书院的看重了! * 鎏银百花香炉燃着沉水香,烟气缓缓上升,遮掩了屋子里浓重的苦药香和不可忽视的血腥气。 临时准备用于安置沈穆的屋舍周围气氛安静异常,宫女太监们都放轻了脚步,唯恐惊到里头沉睡了多日仍不见苏醒迹象的病美人。 是的,就是病美人——没办法,这位公子生得实在太漂亮了,所以他们私下里都偷偷叫他“病美人”。 宫女们小心地用沾了温水的布巾擦拭沈穆的手、脸,那血迹久了便凝固在皮肤表层,她们不敢太过用力,这人皮肤太薄太白,用力过重,一擦便是一道红印,活似受伤了一般,她们心中的怜爱之情更甚,手上的动作便越发的轻柔了。 这位病美人昏迷了快十日,前三日时,太医半步都不敢离开,沈穆吃了那万宝丸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吐出毒血,这是因为万宝丸虽是极佳的解毒丹药,但药效猛烈,沈穆身体底子本就虚弱不堪,再加上那慢毒的摧残,更是把单薄的底子给毁了,全靠太医金针刺穴提着口气。 后来情况便好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人还是久久未醒。 沈穆此人关系甚大,黄老先生乃是青梧书院院长的至交,从沈穆中毒昏迷的那一日起就日日入宫,明摆着是施加压力。 皇帝急躁之下,把压力推给了太医院,整个太医院不眠不休,最终查出了沈穆所中之毒,正是王家秘药——醉春华。 这下事态彻底无法控制,龙颜震怒,沈穆乃是皇帝多次下旨才答应入宫的清流名士,王家明知此人的重要性,却还是要罔顾皇室的颜面,因一己私利挑起朝廷和清流名士、青梧书院的矛盾不满,其心可诛! 皇帝当下传了沈辕入宫,痛骂一顿后,先是撸了王氏的诰命,然后就开始着手清理王家在朝廷的势力,寻了几个由头,把王家的旁系丢出了京城,换上了寒门之人,又顺水推舟否了王家刚呈上来的今年推举士子的折子。 王家自知有过,只求能够尽量安抚住处于盛怒之中的陛下,暗暗忍下了这口气,随之尽数发泄给了王氏这个外嫁女身上——王家的资源不会提供给王氏之子沈扬。 就这样,皇帝借此事一通发作,剪除了王家枝桠的同时,还安抚了清流名士,现在,只待沈穆醒来。 此人的身份甚为敏感,但若用得好,不失为一手好棋。 黑子落定在棋盘之上,皇帝听着胡大监禀报沈穆已醒的消息,满意地看着眼下这盘原本陷于死局的棋局。 黑子彻底断了白子的合围之势,连成一片。 “沈辕老了,”皇帝喝了一口热茶,喉中回甘,“也该有人接手他的位子。” * 沈穆眼睫颤了颤,一下睁开眼,又很快不适应的闭上。 过于强烈的光照入屋内,刺得眼睛流出了泪花。 沈穆把身体蜷缩起来,把脸也埋进锦被里。过了几息,他再次茫然地睁开眼,屋子里只剩下太医和杨公公在一旁守着他。 杨公公靠着床柱打瞌睡,头发花白的太医拿着放大镜认真的看着医书,很是专注。 人是清醒了,喉咙中的痛痒也被一并唤起。沈穆下意识抬手就要捂着唇,努力吞咽着想要止住咳嗽,却发觉自己的手指裹上了几层白布,一边咳,一边懵懵地盯着看。 杨公公听到动静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扭头一看,果然是沈穆醒了,忙笑道:“公子醒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沈穆抬手,眼神疑问。 杨公公没注意到沈穆的眼神,转身赶紧叫人去禀报陛下。太医上前把脉,见脉象平稳,又仔细看了看沈穆的脸色,在他身上几处地方摁了两下,沈穆只在太医触到他左肩和接近心口的地方皱了眉,太医便清楚了。 “怕是损了心脉。”太医满眼怜悯,叹这年轻人命运多舛,却又觉得此人运气极好,得陛下看重,陛下还有意为他出气,感慨地抚了抚特意留长的胡须,“不过别担心,陛下下旨,举太医院之力为公子调养身体,老朽不才,会尽全力。” 沈穆拱手:“多谢太医。” “诶,公子是有福之人,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太医摆摆手,也不知怎么的,他在太医院待了四十多年,最是知道谨言慎行、多说多错的道理,竟忍不住多说几句,想要宽慰他。 怕是年纪大了,多有感慨罢了。 这位沈公子可是不得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府那点子事能瞒得住谁?好好的世家贵女,偏做出这样的阴毒事,当真是失了气度。 不过,这孩子竟然没有长歪,反而长成了这般温润如玉、气质平和的模样——太医心中暗暗点头,不愧是青梧书院出来的人,还是院长的嫡传弟子,果然与众不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古人诚不欺我。 沈穆不知道太医的心理活动,他只是再一次抬手,太医终于瞧见了,解释道:“这是放毒时划下的伤口,不日就会好的。” 太医突然想起这位沈公子抗旨不入宫为的就是醉心诗书不愿让人打搅,忙叮嘱道:“就是这伤口有点深,修养期间,建议公子还是安心修养,写字什么的,还是让书童代劳吧。” 沈穆眨眨眼,长眉舒展,嘴角浅浅勾起,连带着眼角的泪痣都跟着生动起来。 沈穆:耶!不用写字啦! 011正在奋力斗争的小黄鱼吧嗒一声掉在了盘子里,小猫犹豫道:……穆穆? 沈穆一脸无辜:大盛朝的字与华国的古字相同,笔画太多了,能不写就不写,有什么问题吗? 011挣扎道:……没什么问题,就是……壹壹觉得,穆穆好像……嗯,好像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它观察到的沈穆的模样,就是认真严谨,又努力上进的呀! 沈穆失笑:人有千面,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也不是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 011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啃小黄鱼去了。 沈穆既然已经醒了,也该去面见皇帝。 他休养了几天之后,皇帝念他身体虚弱,亲自来到了上书房见他。 上书房的环境极好,遍植竹林,秋风飒爽,微一吹拂,就能够闻见潇潇响声,当真是个绝佳的读书之所。 沈穆穿过小道,就看见黄老先生在尽头等着。 这段时间,黄老先生对他照拂颇多,不仅日日来看他,还常带些家中所制的小食送过来。 沈穆笑着行礼,黄老先生拉着他慢慢往前走。 “陛下宽厚,求贤若渴,贤侄才学过人,在陛下面前正常表现即可,莫要紧张。” 沈穆扶着黄老先生的手臂,微一点头:“谢先生教诲,只是沈穆才疏学浅,实不敢当先生谬赞。” 黄老先生摆手:“贤侄太过谦虚了,这几日我与你闲谈,言语之间足可见你才学不凡……若你早年应试,定会早早放出光彩。” 黄老先生越看沈穆就越是满意,这孩子气质平和,一身书卷气。性子谦虚,说话谨慎,容貌虽是格外出色的,但不失端直之气,不错,不错。 怪道秦汝平那老小子喜欢,换做是他,也十分喜欢这样的小辈。 自家的孙女与这孩子年龄相仿,不如…… 胡大监早早就守候在门前了,见到二人身影,忙迎上来一拜:“黄老先生,沈公子。” 沈穆回礼:“公公久等。” 胡大监不敢受他的礼,侧身让开路,一甩拂尘:“两位请,陛下正在里头考校几位皇子的功课呢。” · 皇帝翻阅着手上的书册,问道:“朕刚才问了陈先生,说你们最近开始读《诗》了,便随便考一考。” 随手一翻,皇帝点了点泛着墨香气的书卷:“你们来讲讲对《公刘》的体会吧,不拘字义辨认,意蕴深浅,畅所欲言即可。” 顾华梦悄悄退后一步,头也垂得低低的。顾知意也想往后退,被顾知行瞪了一眼,不敢动了。 顾知行上前一步,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他已然十分沉稳,颇有皇室风范,皇帝看了也不由点点头。 “父皇,儿臣愚钝,只读出这首诗乃是讲我族的一位先祖率领族人开辟疆土,创立万世基业之事。” 顾知行眼中满是孺慕和崇拜:“母后常常教导儿臣,父皇创立大盛基业的艰难,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正是因为父皇日夜为民忧心,急民所急,苦民所苦,百姓才拥护着大盛,真心企盼父皇万安。” 皇帝点点头,满意一笑:“好。” 站在门外的黄老先生和沈穆对视,沈穆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皇帝的所有做法都有他的道理和目的,沈穆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换了一个世界,他还是没逃出带孩子的魔咒。 行吧,养崽就养崽,到哪里不是养呢? 011似乎感受到了来自沈穆的怨念,悄悄把自己藏了起来。 陈钦时拍了拍沈穆的肩膀,含笑点明了皇帝的意思。 沈穆若有所思地看向木门,古代的隔音并不十分好,纵然是关紧了门,但他们都站在外面,也能隐隐约约的听见里面的声音。 声音渐渐消失,胡大监见火候差不多了,上前把门推开,躬身:“陛下,黄老先生、沈公子到了。” “进来吧。” 沈穆先行起身,而后扶着黄老先生走了进去。 沈穆刚站定一抬头,就看见古灵精怪的小公主正好奇地盯着他瞧,他不由笑了笑,小公主张大了嘴巴,脸一下就红了彻底。 皇帝自然注意到了怀中小女儿的动静,还别说,这沈穆确实长得好……抬手免了他的礼,然后开怀笑道:“沈公子风华绝代,连八岁小儿都看呆了去。” 沈穆对自己的脸一向没什么自觉,淡然拱手:“陛下过奖了。” 顾华音年龄虽小,但受宫廷礼仪教导,男女大防自是清楚的,听见父皇这般说,连忙双手捂住了红透了的脸,撒娇道:“父皇——儿臣不理父皇了。”说着就从皇帝腿上跳了下去,还不忘拉了顾华梦的手一起走。 她知道,接下来的场合不适合她们待了。 顾知行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穆,待沈穆看过来之后,他忙行礼。 顾知意没什么反应,一眼看去,只觉这位新来的先生定是要比陈先生更加严格,偏偏父皇很是看好他,心中叫苦不迭。 沈穆也在看着两位皇子,顾知行站得很直,小小年纪,身上就已经有了沉稳之气,而顾知意则是像极了他班级上那些好动淘气的孩子。 两位皇子见两位妹妹们离开了,也跟着行礼,而后退了下去。 6、第六章 分家 皇帝也没绕什么弯子,他直接说明了自己的目的——想要沈穆入宫负责教导皇子公主念书的一切事宜。 其实皇帝的想法表达得很直白了,他是有意想要栽培沈穆,让他成为未来的太子太傅的。 可沈穆的年纪太轻,即便有青梧书院和沈辕这一层背景关系在,也还需考察一番才好。 “臣才疏学浅,又遭逢此劫,身体病弱,实难担此重任。” “沈卿不必谦虚推辞,”皇帝摩挲着扶手,面上和熙,“朕的几个皇儿都十分期盼沈卿能够成为他们的先生,朕也十分希望沈卿能够教导一二。” 黄老先生也跟着劝道:“贤侄才学过人,陛下看重你,不妨一试?” 意识空间里的011挠墙:穆穆,这多好的机会呀!人家都送上门来啦! 沈穆:别急,再等等。 011蒙了:等啥? 沈穆:你听听他说的话,‘负责教导皇子公主念书的一切事宜’,那不就是班主任? 沈穆:做老师是逃不过了,但起码不要事事都管,最重要的是,不要做什么都管的班主任。 这是沈穆最后的倔强。 011:……啊? 沈穆:勿cue,我不想进步,好不容易能浅浅躺平,休想让我重蹈覆辙。 011:……好的。 沈穆轻轻咳了两声,退后一步,拱手施礼——被皇帝抬手止住。 皇帝起身,站在沈穆面前,心中再次惊叹。 此人样貌这样出色,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不错,青年才俊,如果能为他所用是最好。 沈穆垂眸看着地面:“臣遭逢大劫,心志早已消磨得一干二净,现在只盼望能够归隐田园,渔樵耕读,了此余生。” 皇帝神情微变,尽量保持住脸上的表情:“朕知晓沈卿身体虚弱,只盼望沈卿有空来宫中指点几位皇子读书便罢。” 沈穆眨眨眼,在意识空间里跟猫猫击了个掌。 达到了预期目标啦~ 011不解,穆穆还要做什么吗? 它是真跟不上穆穆的思绪了。 见沈穆不语,皇帝瞥了一眼黄老先生,黄老先生躲过了皇帝暗示的眼神,闭了嘴。 确实,沈穆这孩子命途多舛,本就身体不好,再被那“醉春华”折腾了一通,身体受不住,心生退意也是正常。 唉,黄老先生本来想着沈穆先前是那般努力竞选书院院长一位、落选后负气下山,应也是个心有志向的大好青年,这才忽略了此人连拒圣旨、不肯入宫的行为。 是他老人家看低了人,还以为这孩子心气儿高,拿乔呢。 惭愧惭愧。 皇帝见黄老先生不吭声,便缓了声音,语调轻松:“倒也不用日日都来,朕的意思是,沈卿闲时、身体好时来看看几个皇子即可,沈卿才学乃是大盛朝一等一的,随口点拨几句,他们必会受益颇深。” 这其实已经把话说到极致了。 意思是你愿意来就来,愿意指点就指点,几个皇子只需要你挂个先生的名号就行,你不干活也行。 沈穆还是没吭声。 这都不肯?皇帝在欣赏之余带了点怒气,周围的气压一下冷凝起来。 011连最爱的小黄鱼都不吃了,急得挠墙:穆穆!可以不做班主任啦!不要等了,再玩儿就出局了! 沈穆:淡定——条件还没谈好呢。 沈穆退后几步,躬身一拜——他身着常服而至,浅青色的外袍绣着几片摇曳而落的柳叶。那柳叶随着他躬身的动作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星星点点的落在腰间,又一点点收紧,将腰身衬得极细,可姿态又是极优雅自然的,腰带上悬着的玉佩轻轻晃动,竟在这低气压中带出点闲适意味来。 跟在皇帝身后的胡大监擦了把汗,心中苦哈哈的想,这位沈公子神人也,真不愧是从青梧山出来的人。 陛下都快发火了,还能这么悠闲淡然的。 沈穆极快地扫了皇帝一眼,而后垂眸——皇帝就被他这么一看,心头直往上蹿的火竟然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奇了怪了。 皇帝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决定最后努力一把——“沈卿,你如今这般悲观,应也是大概知道了你此次中毒的缘由吧?” 这件事引发的动静很大,大理寺的人都直接去丞相府抓人了,架势跟抄家也没差,但实际上没人敢提,也没人敢把这事摆在明面上来说。 一是因为下毒者出自王家,王家世家大族,根深蒂固,没人敢轻易得罪;二则是因为沈辕。 不,更准确一点,是因为沈辕背后的皇帝。 下毒之人和得利最大之人不言自明,但王氏仍旧是好好的丞相夫人——沈辕的出身连寒门都不是,只是一个贫穷士子,能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除了他与王家联姻之外,离不开皇帝的提拔。 皇帝天然的与世家有利益矛盾,他必须要联合寒门、普通士子牵制对抗那些传了十几代根底深厚的世家,而沈辕这一层身份,就显得极为重要。 沈辕此人十分聪明,他知道仅凭王家,他在仕途上是走不长远的,所以一早就和最大的老板交了底——愿为皇帝效力,做纯臣。 皇帝一开始不太在意,但沈辕这样大胆敢揣测他的心思,却也有趣,随便把沈辕放出京外历练了几年。沈辕此人的能力确实不错,那几年下来颇有政绩,有名望,有民心,皇帝这才大肆提拔给他机会。 随着沈辕地位的上升,他的作用也变得更加重要,慢慢的,沈辕也就成为了平衡和维护世家和皇权力量上的关键节点。 所以王氏不能治罪。 沈穆抬眼,皇帝与之对视,摊手,状似无可无不可的笑了。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你心灰意冷,不想跟人争,一心只愿渔樵耕读,听起来很不错。 但你有这个命去做隐士吗? 皇帝借着这件事狠狠打压了王家一把,王家自然不敢记恨皇帝,他们只能把怒火对准自家坏事的外嫁女,但只要你沈穆踏出这座宫门…… 你觉得王家会放过你吗? 就算你有青梧书院的背景又如何?世家想要弄死一个人,比踩死一只蚂蚁简单多了。 无声无息的处理掉你,让你尸骨无存,就算青梧书院插手进来,找不到你人,又有什么话说? 你是死了,还是云游隐居了,这些都是脱罪的理由。 ——但是你做了皇子公主的先生就不同了。 虽则现在暂时只是教导皇子的一个先生而已,但皇帝两次三番多次挽留,明显是对你日后的前程有安排。 皇帝已经很明显的表示了,他很看重你。 皇帝看重特意挑选去教导皇子的先生死了,跟一个顶多被师长关照的青梧书院弟子死了,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 皇帝肯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略显清瘦但姿容品貌绝佳的年轻人:只要你愿意给朕想要的东西,朕就可以护住你。 没人敢动皇帝想要保护的人。 黄老先生挪动了一下脚步,的确,眼下只有成为陛下一派的人,沈穆才能安生活下去。 沈穆眼神安抚想要开口劝他的老先生,而后像是终于屈服了一般,一拜:“臣领命。”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掀袍跪下:“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皇帝看着沈穆的发顶,沈穆已经答应了教导皇子,他心中舒畅,笑着抬手,“只要不过分,朕都许你。” 沈穆:“家中嫡母仇恨臣之心昭然,臣想请陛下下旨,许臣分府单过。” 黄老先生皱起了眉。 分府单过,不就是分家? 父母高堂仍在,沈穆提出分家,怕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皇帝也十分为难:“此乃沈卿的家事,得由族老、沈相做主才是。” “咳咳——唔,咳咳咳!” 沈穆忽然侧头掩唇猛咳,像是忍了太久,一咳起来就有些止不住,单薄的脊背颤抖不止,如秋风中的落叶,凄切可怜。 胡大监赶紧端了一杯热茶过来,沈穆颤着手接过,唇还没触到茶杯,就又被猛烈的咳嗽打断,温热的茶水险些泼了自己一身,胡大监眼疾手快把茶杯扶稳,这才没烫着他。 黄老先生心中不忍,暗暗做出了决定。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穆才平息了咳嗽,然后一拜:“臣知道,无奈臣身体病弱,早年丧母,族老宗族更是远在徐州……嫡母身份高贵,但她容不下我,父亲也护不住我,咳咳!他亦是左右为难……不如臣自己担了这个不孝的罪名,家中一应财产都不要,只求自保罢了。”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十足真切,皇帝面上隐有动容之色。 黄老先生颤颤巍巍的扶着身旁的木桌缓缓跪下:“陛下,沈穆的处境确实艰难,此次中毒能够留下一条命来也是他的幸运,若非陛下宣召他入宫里来,又赐下珍贵丸药,怕是沈穆就要无声无息的死在了相府……” “如此一来,不仅是陛下错失人才,更有甚者,朗朗乾坤,竟有人看待一条人命如同草芥,岂非视我大盛律法于无物?这难道不是在挑战陛下的权威?!” “放肆!” 黄老先生、沈穆齐齐俯首。 胡大监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这黄老先生也太敢说了! 这不就是直接在说陛下怕了世家?世家这回敢私下把陛下看重的人处死,下一回就是挑战陛下手中的权力了吗?! 沈穆心中震惊,这黄老先生说得直击皇帝痛点,同时也把他自己带了进去。 他自认自己不过是与黄老先生相识闲谈几日而已,老先生却为了他的事不顾自己的性命。 …… 别看沈穆初来乍到却似乎对这个世界、对这个朝代、对这个朝代里的所有人应对得游刃有余,那其实是因为他完全把这一切都当作游戏来看待的。 所谓任务,不过就是攻略npc,所以他应对如常,不曾露怯。 说白了,沈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存在着一面天然的隔膜。 他不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所以他对皇权没有太大的概念和惧怕,反倒动脑筋想要利用一把皇权,不惜伤了自己的身体,只为达成目的—— 先是利用中毒一事激怒皇帝处理了王氏王家,撸掉了王氏的诰命,再就是利用自己身体病弱的理由,借此摆脱繁重教学任务的担子,最后就是脱离丞相府,自立门户。 可是黄老先生为了他不惜直面皇权努力相争、皇帝的猛然一喝—— 沈穆莫名感受到,自己正在身不由己的被拽进这个他以为的“游戏世界”里,他已经慢慢的在与这个世界融合。 他用力闭了闭眼,努力抽离出来。 沈穆,你要时刻记住,这就是一个任务世界,你的目的是回家,回家的条件就是做好这个任务,仅此而已。 你是要回家的,小军和雁雁还在家里等你。 皇帝缓了脸色,扶了黄老先生起来。 “老先生和沈卿都言重了,沈卿中毒一事乃是相府家丁起了歹心,一切都已盖棺定论,此后不许再提。” 他沉吟片刻,抚掌笑道:“这样吧,朕赐沈卿一处宅子,沈卿也不必与父母提出分家,只当作在别处居住即可。” 这是一个两全的法子,古人重孝,沈穆本也不打算彻底撕破了脸,行礼拜谢。 7、第七章 小贼 秋风飒爽,沈穆出来的时候,已经能够感受到深重的秋意。杨公公忙紧步上前,把披风给他披上。 “有劳公公了。” 杨公公笑眯了眼:“奴才还要恭喜沈公子呢,如今得陛下看重,公子必会前途无量。” 沈穆自己系上带子,低头看了看身上有没有可以送人的东西。 他蒙杨公公照顾多日,是该送些礼物感谢一番。 他并不清楚原身手上有多少钱,也不了解这个朝代的物价,又怕红袖长风他们到时候不够钱花,就一点银子都没拿。 想了想,索性把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送到杨公公手里。 玉佩的成色一般,沈穆有点抱歉:“劳公公照顾多日,只是沈穆身上实在没有带什么银子或物件,还请公公勉强收下这个,做个玩意罢了。” 但杨公公乐开了花,如获至宝般将玉佩捧在手心看了又看。 “看公子说的,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担得起您这话?”杨公公把玉佩放进怀里收好,领着沈穆往给他安排的书舍走,笑眯眯道:“恕奴才无礼,沈大人当真与别人与众不同,我们这些下等人,到哪里不是别人面上看得起,私下里骂得脏的?奴才入宫十多年了,看人准得很,也就您不嫌弃我们,把我们当人看。” 沈穆跟着杨公公穿过回廊,已是深秋了,周边的树木掉光了叶子,百花凋零,只余菊花傲然独立,为这萧瑟的秋日添上一抹颜色。 杨公公低声提醒沈穆注意脚下的台阶,昨夜刚下过雨,这回廊纵是打扫过了还是不免湿滑。 沈穆站定,杨公公疑惑地跟着站住了脚。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没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沈穆平静注视眼前这个总是谄媚笑着满脸喜意的人,没理会意识空间里滴滴叫着提醒ooc值快到的提示音,继续说道:“不要轻贱了自己。” 杨公公怔愣地看了沈穆一眼,一时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多少年前,也有一位贵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可那位贵人说这话的模样,与沈穆完全不同。 他们这些奴才,眼睛最是毒辣。伺候沈穆这几日,杨禾也大致能摸清他的脾性,知道他这是发自内心之言,而不是有意想要收揽人心说的。 ——沈穆是一直平视着他,以一种极其寻常的语气说的,而不是那位贵人一样,以一种高高在上、施恩者的口吻说的。 秋日天气多变,眼瞧着天色暗了下来是快要下雨了,杨公公回神,略挺直了腰继续带路,两人一路无言。 但是当他们到了休息室,杨公公把一切事宜都交代给了里头专门伺候的小太监,将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拱手一拜,极快的说了一句“谢谢”,而后转身离去。 沈穆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看他习惯弯下的腰,意识空间里的滴滴声已经停了,他却半天没有动作。 虽然这屋子是用于各位先生休息所用,但面积十分可观。上一位前辈应是爱书之人,屋子里摆了十多个书架,书籍不仅放满了书架,连地上也放了好几摞,走近一看,尽头处还有未整理完全的一大摊书籍。 除了这些以外,这屋子还特意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隔间,沈穆走进去一看,便是眼前一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放了一张躺椅,三花小猫正睡在上面。 这里书案、笔墨纸砚一应都有,还有一扇小窗,朝南,现在正在下雨,所以没有阳光。沈穆走到了躺椅旁边,抬手轻轻摸了摸小猫,小猫迷迷糊糊蹭了蹭他的手,沈穆笑了一声,然后不经意间一扭头,就发现这个位置可以正正好看到外面的梧桐和芭蕉,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芭蕉梧桐叶上,滴滴答答,正是文人雅趣。 沈穆走出屋子,小太监斟好了茶水,见沈穆终于进来了,忙起身站好。 “不用这般紧张,”沈穆放松了身体随意坐在绵软的蒲团上,看这小太监诚惶诚恐奉上茶盏的样子,心中升起些许无奈,“你叫什么?” 小太监低着头:“奴才名唤‘砚石’,‘砚’是笔墨纸砚的‘砚’,‘石’是石头的‘石’,是上一位住在此处的先生赐的名。” 沈穆扫了一眼他的手,问道:“你可认得字?” 砚石答道:“认得一些,也是先生闲时教的。” “你很厉害,”沈穆不吝夸赞,“你若想继续学,我以后也可教你。” 砚石闻言一喜,快速抬头,就看见这位好看得像是天人的沈大人笑得温和,赶紧应了:“谢过沈大人!” 沈大人果真如宫女姐姐们所说的那般温柔善良。 011醒了,它跳下了椅子然后冲了出来,刚要跟沈穆打招呼,就听见沈穆主动应承下来说要教人认字,又有点懵了。 穆穆一开始不是为了偷懒各种想法子吗?怎么这会儿主动给自己揽活了? 沈穆看见了小猫,招手让它上来,011乖乖应了,然后问出了口。 沈穆失笑:“我是懒得教那些本来就有足够优秀教育资源,却不愿意尽力去学的孩子罢了……以前不知道遇见多少……你看砚石的手指,他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不忘学习,中指的茧厚厚一层,可知他勤勉。” “教一个是教,教两个是教,他应该是个省心的,我不用费多少功夫。” 正逗着小猫玩儿,沈穆听到了一个突兀的声响。 砚石已经出去了,屋子里就只有一人一猫。 小猫炸了毛,因为这个世界变动太过频繁,信号不好,所以011一向是节省自己的能量好用在真正紧急的时刻的,所以就没探查屋子——它仔细探查一番,猫眼突然瞪得溜圆。 “怎么了?”沈穆倒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这是在皇宫,王家的手再怎么长,也伸不进宫中。 011猫脸皱成一团:“穆穆,壹壹看不出来他的身份,但感觉他是个很危险的人物。” 沈穆迟疑:“……是反派吗?” 011:“需要再走近一点才能确定。” 他发现怀中的小猫抖得太厉害,干脆把它放下,自己走过去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踩踏地面的声响很轻,像是怕惊着人。 沈穆从两列书架中间的通道缓缓走过,走到倒数第二列书架的时候,停住了步子。 沈穆温声道:“你自己出来便好,我不会对你如何的。” 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沈穆好整以暇的等着,但这里存放了太多书册,堆叠着落下了不少的灰尘,空气就不是很好。沈穆轻轻咳了两声,里头的声响一下停了。 沈穆觉得……此人应是没有恶意。 透过书架间的缝隙可以模糊看见,是一个只到他肩膀的孩子。 应该是什么小太监?还是个喜欢读书的小太监。 沈穆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这两架书架边上有一个木窗,那孩子像是被他逼急了,干脆一推木窗就要跳出去——这可是二楼! 沈穆吓了一跳,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快走几步一手抓住了孩子略显粗糙的衣服后摆,而后一鼓作气揽住了他的腰身,用力往后一倒! “哗啦——” 本就是冒险的行为,这孩子在慌乱之间手臂不知够到了哪里,书架立时倒下,好在这已经是最后一排,书架正好抵住了白墙,才没造成多米诺骨牌效应。 沈穆和那孩子被布满灰尘的书砸了满头满脸,他一翻身,下意识把孩子护在了身下,却看见了他从未看见过的,完全不符合这个年龄孩子的,极其冷漠的眼神。 带着惊诧。 …… 居然会有人护住我。 少年深黑色的瞳孔颤动,一张堪称绝色的脸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态势闯进眼帘,撞入心底。 铺天盖地的书册砸落下来,沈穆被砸得背脊一软,膝盖重重跪在冷硬的地面上,他闷哼一声,形状完美的唇紧紧抿住,好看的眉也蹙起,可他还不忘护住这孩子的头,怕他受伤。 漫天灰尘飞扬,蓦地,沈穆口中发出一声痛呼,侧头咳嗽:“唔呃——咳咳!” 书册堆积成了一座小山,011跑得乱七八糟,喵喵叫着不知道从何下手。 砚石听见了动静,跑进来一看险些摔了一跤,他赶紧上前帮忙清理书册,小心翼翼的把沈穆扶了起来。 “沈大人,沈大人?您没事儿吧?” 砚石快要被吓哭了,这“病美人”身子骨弱得很,可别受什么伤啊! 那少年人也拍拍身上的灰尘,见沈穆被呛得咳嗽不止,他默默停下了动作。 砚石从来没见过此人,又看他衣着破烂,竟然还打着补丁,一时惊疑不定,不敢随意说话。 见鬼了,宫里还有人补丁撂补丁的? 沈穆被扶到矮几前坐好,咳嗽一时停不下来,他抚上抽痛不止的胸口,坐不稳,只能侧身扶着桌案,缓缓弯下了腰身。 砚石眼见不好,沈大人这样子看着连喘气都喘不过来……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一时顾不得什么了,他招手让那个少年人上来给沈穆拍背,自己跑出去叫太医。 那少年顺从地上前单膝跪下,他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知道用什么力道给他拍背才好,毕竟这人瞧着太清瘦,他都怕给人拍散架了。 沈穆皱着眉头努力忍着咳嗽,伸手想要喝一口水,却不慎把茶杯碰倒,茶水泼了满桌。他有点颓然的低下了头,继续努力忍咳,一只略显粗糙但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极其稳的重新倒了一杯温水。 沈穆抬眼看他,少年人端起茶杯抵住他的唇。 沈穆没动,少年人眼中的坚冰化去,冷漠的底色消融,终于透露出一点担心的模样来。 他看沈穆没动作,抿了抿干裂的、有点破口的嘴唇。 “是干净的。” 少年人动了一下茶杯,一双漂亮的凤眼明明眼形是上挑的,这会儿却可怜得往下看,眼皮耷拉下来,沈穆幻视这孩子背后的尾巴好像垂了下去。 微微启唇,沈穆就着他的手喝下了温水,喉咙里的干涩痛痒被压了下去。 少年人看着他慢慢喝水,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他可以无比清晰的欣赏到这人极其明丽的容貌,他的脸可以说是极其夺目的,但线条又是那么柔和,连一点攻击感都无,见之只觉惊艳。 少年人再次看得愣住,不得不说,没有什么人能够抵挡得住这样的冲击。 沈穆只喝了几口就摇摇头表示够了。少年人把茶杯放下,见沈穆还是捂着心口眉间蹙起的样子,迟疑道:“你……没事吧?” “无碍。”沈穆没什么力气,本是清润的声音因为这一番折腾带着点哑,他抬眼上下扫视这孩子,“你可有受伤?” 少年人摇摇头,他看沈穆确实没什么大问题,又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起身就要离开,沈穆猛地扯住他的衣袖,只听兹拉一声,两个人都同时僵住了动作。 沈穆茫然地看着手里的破布,少年人捂住自己被扯破的衣袖,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你先别走……” 少年人顿了一下,扭身就想跑。 沈穆一看他这个样子心中一急,心口的刺痛明显起来,激得一下弯下腰去,手指紧紧按住卓沿,指骨泛白——砚石拉着太医从门口快步过来,把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少年人拨至一旁。 这次来的太医比较年轻,是原先为沈穆解毒的庄老太医的外孙、徐太医。 “太医快瞧瞧,方才不知怎的书架突然倒下来了,沈大人被书砸了一身,咳得止不住……” 少年人低着头默默退至一旁,隐在书架后,也没走,静静站着,等候沈穆的安排。 刚才他要走,这人立时就难受起来……太医已经到了,还是不要惹他着急了吧。 8、第八章 顾晦 徐太医一看沈穆这样子心中有数,从药箱第二层的格子里拿出一个白玉瓶,取出一颗丸药来。沈穆咽了,呼吸舒畅了许多。 徐太医闭目把脉,见他脉象平稳,应是无妨。 他留下了一瓶子药,叮嘱道:“沈公子刚解了毒,也算是大病初愈。方才呼吸不畅、心口绞痛,应是骤逢惊吓才会如此。那毒到底对心脉是有损的,以后再有胸闷气短、急跳难受的时候,吃一颗这里头的药就好,只是不要多吃,免得习惯了这药性,太过依赖它。” “多谢太医,”沈穆扶着桌案坐直了身子,有点不太好意思的笑笑,“劳烦太医来这一趟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大碍……嗯,方才整理书册的时候不小心弄倒了书架,砸得有些疼,有劳太医开一些治疗外伤的药来。” 徐太医点点头,开始翻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只是外伤?没有伤筋动骨吧?” 沈穆感受了一下,摇了摇头,又想到什么,手指划拉了一下桌案的边缘。 “如果太医现在有治疗跌打外伤内伤的药,也不妨留下一些……”沈穆似乎有些窘迫,“我连着先前的,一起付银子给您。”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少年人反应过来之后心中悄然一动,眼底有笑意泛出。 很浅,但足够真切。 可惜只有那么短短几秒,他很快又恢复了冷漠的模样。 沈穆现在手头上什么都没有了,身上唯一的一块玉佩也给了杨公公,眼下他还要离开沈府……唔,沈穆点点猫猫头:壹壹,原身可有留下什么私房钱吗? 011答: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沈穆:好的,原身跟我一样穷。 011见沈穆都有精神自嘲了,悬着的心放下去一半,蹦跶着跳上他的膝头要他摸摸:原身留下很多孤本,如果穆穆拿出去卖也能换得不少银子的喵~ 沈穆失笑:算啦,等工资下来再说吧。 沈穆迎向徐太医惊讶的目光,说着说着话就心虚得不敢看人,赊账总是不好的…… “我手头……暂时没有现银,待下个月俸禄发下来了再给您吧。” 徐太医把几个药罐子推到沈穆面前,声音里带着笑意:“沈大人客气了,这些自有太医院报上去,内务府管理,不需要大人另外给的。您瞧瞧,这几瓶药是治外伤的膏药,白瓷瓶子里装的是跌打油。” 沈穆被笑得不太好意思,隐在发间的耳朵微微发红,他拿起那白瓷瓶看了看,不太放心的问道:“这些药适合十几岁的孩子用吗?” 砚石刚要开口就被沈穆抬手止住。 缠绵的小雨终于停了,阳光从木窗洒落进来,沈穆坐在窗下,被强烈的阳光照着,整个人都显得不太真切,眉眼如画,瞳色极深,如同谪仙临世。 隐在书架后的少年人心间蓦然一动。 徐太医又是一愣,但没有多问,回道:“适用的,除跌打油外用,其他都可外用内服,只是用量需要减半,上面都贴着用法,您交待人看着用就好。” 沈穆点点头,跟徐太医道过谢之后,就让砚石把人送了出去。 那少年人还站在那里没动,冷峻的侧脸线条分明,但看得出来以后会是何等俊朗。 沈穆清了清嗓子:“你出来吧。” 少年人挪动步子,走到沈穆面前。011突然从沈穆的膝盖上跳了下来,闪电般掠了出去。 沈穆没怎么注意,只以为是011怕人……他推了推太医留下来的药瓶子,刚才不慎扯下这少年的衣袖时就看见他手臂上一道一道的淤青,这药正是为他求的。 “你把这些药都带走,刚才你站得不远,太医说的用法应该都听到了吧?”沈穆温和地对他笑,“以后若是想看书,从正门进来即可,我稍后也会叮嘱砚石,叫他不要拦你,你尽可放心。” “二楼太高了,你一个小孩子,还是不要做这样危险的动作,摔伤了岂不难受?” 这少年人胸口鼓鼓囊囊的塞了三四本书,是个好学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帮他一把应该没有坏处。 少年人嗓音干涩:“……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穆失笑,新倒了杯茶放在他的手里,示意他喝,“方才我不慎弄坏了你的衣服,但我的情况你也听到了,手头暂且没有银钱赔你一件新衣。” 沈穆轻快地眨眨眼:“你既喜欢看书,我这里刚好也只剩下些书,你感兴趣,便拿去看好了。”他又补了一句:“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少年人在原地局促的站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听见外面砚石的脚步声之后对着沈穆匆忙点了点头,把桌子上的几个药瓶子囫囵往怀里一塞就跑了个没影儿。 砚石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以一种极其利落干脆的步法消失在视线里,他一边扭头看一边往里走,沈穆正琢磨着以后要怎么找到人。 弄坏了人家的衣服,定要赔给他才好。 砚石好奇道:“沈大人认得此人?” 沈穆摇头。 砚石更好奇了:“大人不认得他,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了?” 沈穆点点桌面:“就是一个孩子,身上没有利器,进来也只是为了拿几本书去看罢了。能看得进书的孩子,不见得是个坏人。” 沈穆喜洁,在隔间把沾满灰尘的外袍换了,砚石站在门外,忍不住问:“您的心可真大……奴才在宫里头也算是个老人儿了,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他走出隔间,砚石扶着他坐下,开始摆放碗筷。 沈穆没应他的话,反而说道:“砚石,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便不要自称‘奴才’了。” 砚石手上的动作一顿:“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穆习惯了砚石的反应,当初红袖的反应也是一样的,他没有过多解释,只说道:“你以后自称‘砚石’就好,这个名字好听。” 砚石松了一口气,继续摆放着碗筷,只当这位沈大人有些不同于其他大人的癖好罢了。 * 顾晦穿梭在无人荒凉的宫道上,长信宫乃是皇宫中最为冷清之地,他出入十分方便。 更何况,长信宫本就是废弃之地,至于他……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 顾晦一手攀上墙头,他身法灵巧,足尖轻松一点,三两下就翻过了宫墙、落至院中。 他眯着眼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把怀里的几本书放到墙角处,又看了看手中的几个药瓶,冷厉的目光柔软下来,正午阳光刺眼,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可惜身上沾湿了雨水的棉袍带走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气。 他稳步走向宫殿——良久,一个老太监提着食盒也进了宫殿。 顾晦把衣服换下来,这衣裳又是沾了雨水又是灰尘的,黏糊糊的难受,刚把外袍脱下,就听见一阵笨重的脚步声渐渐放大。 顾晦眼底闪过杀意,脱了一半的衣服重新穿好,一只苍老布满皱纹的手从他身后伸来——“唰!” “啊啊啊啊——唔!” 顾晦手起刀落,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免得被血弄脏了他新换的衣服。 一只断手掉落在地上,顾晦拿过手边脏了的衣服死死捂住老太监的嘴巴,免得他出声把人招来。 “老东西,腌臜货,”顾晦手上用力,面容冷酷,“就凭你,也敢觊觎我?” “唔唔唔!” 顾晦面无表情。他长得极好,眉眼深邃,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刀。 “来得正好,你就算不送上门来,我也要去找你的。” 这老东西私底下假传旨意折磨他,他不愿生事,也懒得管。 今天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脏手也敢往他身上伸了。 老太监眼睛瞪大,刀光闪过他暗黄浑浊的眼。 雪亮的匕首轻蔑地拍着他的侧脸,老太监身下泛出黄色水迹。 顾晦脸色未变,秀丽的容貌在这血腥肮脏的画面下格格不入,但又莫名和谐。 “这匕首,我昨日刚刚开刃。” 顾晦突然笑了起来,如同带刺的苦楝。 ——“就拿你来练手,做我踏出这道宫门的最后一个台阶。” 9、第九章 大火 弯月悬挂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之上,但大地上并没有什么月光,黑沉沉的,乌云遮蔽了所有月色,只露出极其尖锐的一角。 空气突然闷得厉害,带着点潮湿气,是要下雨的征兆。 可这场雨终究没下起来。 一声尖叫刺破黑夜——“啊啊啊啊啊啊啊!” 昏昏欲睡的侍卫一惊,随即掉头看去,是长信宫! 宫中无数侍卫紧急调动于此,侍卫长看着落满尘灰的匾额,侧头:“长信宫已然封死,里头除了……那位,怎还会有人?” “侍卫长、你、你看!”一个小侍卫瞪大了双眼,手颤颤地指着被封死的宫门,“血,那是血!” 其他的侍卫也是心惊胆战,这鬼地方突然出了人命,里头住着的那位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不祥之人。 一个年长些的侍卫上前一步:“当时巡查的侍卫说,那声音听着不像孩子,尖利异常,像是太监……您看,是不是先报给大统领,由统领大人做决定?” 侍卫长心烦意乱,既然如此……他点头道:“去吧。” 脚步声渐远,侍卫长眉头的褶皱没有松下来。 他心里突突的,直觉不太好……长信宫确实不是个干净地方,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但这事儿闹得,让人心烦。 他甩了甩头,扶着腰间的佩剑转身厉喝:“将此地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是!” 【未央宫】 皇后身着一身淡紫寝衣,正闲闲地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宫女替她卸去精心装扮的妆容。 方沁雪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发轻盈,脸上不由得出现了一抹笑。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了,早已不是主角之一……但无妨,她的儿子会是下一个主角,她身为主角的母亲,多多少少也能受益。 若不是怕世界之外的人察觉……方沁雪冷哼一声,这些年她顾忌的东西越发多了,否则,怎么轮得到知行成为主角? 方沁雪看向铜镜里的秀丽面容,突然眉头一皱,微直起身子凑近了铜镜,正在为她梳理长发的宫女一时不察,拽落了她的几根头发。 掌事女官素英呵斥道:“蠢货!为娘娘做事都敢不上心,还不快跪下给娘娘请罪?” 方沁雪按着被扯痛的头皮扭头看去,那宫女趴伏在地,身体不停地抖动,一个劲儿地磕头,很快,她的额头就磕出了血。 淡粉色的血印在地面上,犹如朵朵桃花,妖异,却又透露出一丝不祥的意味来。 “行了,大晚上的闹什么?”方沁雪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出去,明儿早领二十板子就是了。” 这二十板子……素英心有不忍地看向地上身形单薄的小宫女,未免是重了一些。 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另一位女官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素英立刻领着那宫女出去了。 素华拿起桌上的梳子,她的手巧,动作又轻,一勾一挽就给方沁雪梳好了发髻,却不是平日里就寝的发式。 素华轻声道:“娘娘,长信宫出事了。侍卫统领说里头吵嚷得厉害。夜已深了,陛下今儿又歇在翠微宫,一早下了旨,谁也不见……侍卫们只好来了咱们未央宫,请娘娘的示下。” 方沁雪轻抚眼下的细纹,问:“呵,你瞧瞧,本宫不去沾染麻烦,麻烦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明面上,长信宫的事,未央宫一向是能避开就避开的。 话音一转:“是那灾星出事了?” “不是,”素华仔细看着方沁雪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手中停了动作,往后退了两步恭立在一旁,“那侍卫说,好像是年纪比较大的,太监的声音。” 见方沁雪没动,但脸上又不像生气的模样……素华大着胆子:“娘娘乃是后宫之主,天色已晚,再这么闹下去,怕就惊动了太后和陛下安眠了……” 尖利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方沁雪没有犹豫太久,起身:“那便走一趟吧,看看那灾星在玩什么古怪。” 瘦弱的少年淡然坐在宫殿的阶梯上,看着脚下如同烂泥一般凄惨嚎叫的人。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顾晦慢吞吞地用破布擦干净匕首上的碎肉和血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残忍和冷静。 这老太监占了他不少该得的份例,平日里送来的衣食也是缺斤少两,这便算了;每半月取血故意为难取多一碗,他心知是那位的纵容,也懒得计较。 但这老不死的恶心玩意,竟敢对他动了那种龌龊心思。 也好,新仇旧恨,一起解决。 黑衣人悄然而至,抱剑倚靠在柱子旁,看着这太监的惨状皱了眉。 “凌迟之刑,刀工不错。” 顾晦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割了多少刀?” “两百多吧。”顾晦抬头看了看天际闪过的紫色雷电,“肉太松了,不好玩,声音也难听,没意思。” 凌宇默了默,没忍住,多问了一嘴:“怎得突然如此?” 顾晦嘴巴上说得狠,但凌宇清楚事实绝不是这样。 凌宇是在顾晦五岁的时候来到他身边伴他习武的,两人交情匪浅,凌宇再清楚不过顾晦的性子。 顾晦从不轻易伤人,就是接了任务取人性命,也是干脆利落,绝不拖沓半分,更何谈虐杀? 这老太监肯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顾晦把匕首收好放在腰间,听见凌宇问,“嗤”了一声,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这狗东西对我起了歪心思,让他轻易死了,我晚上会睡不着觉。” 凌宇没反应过来:“歪心思?” 顾晦看了凌宇一眼,一双凌厉上挑的凤眼中闪过了一抹杀气。 凌宇站直了身子,正儿八经的开始上下打量了这位少主一番。 凌宇是影宫风雨楼的影卫,楼中隐秘,轻易不以真正面孔示人。 凌宇又是自小就被风雨楼收养的孤儿,一觉睡醒就是做任务、练功,每日里看见的就是一身黑衣蒙着黑巾杀气凛然的大男人,对容貌什么的是最不看重的。 不过……少主的确长得不错。 顾晦这个时候正处于抽条和拔高、介于男孩和青年人之间的年纪,这容貌嘛……遗传了宫主还有皇帝,确实是一等一的。 可是不杀人就睡不着觉…… 得,少主找的理由可是越来越敷衍了。 顾晦一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是不信的,但他这回可没骗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了——不是因为练功太苦、需要时时保持警惕,也不是因为饥一顿饱一顿身体不舒服睡不着。 他只是很单纯的,失眠了。 那老太监已经晕死过去,浓重的血腥气弥散在两人周围。凌宇抬起下巴点点那人,顾晦指了指天空中酝酿已久的雷电,言简意赅:“我是百年不遇的灾星,谁碰谁死。” 顾晦看向长信宫中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喃喃道:“是天罚。” 顾晦想着想着,突兀地笑出了声。 他可是大盛的灾星啊。 十二年前,怕也是这么一个夜晚吧。 十二年前的冬夜,皇后遇刺受惊,动了胎气,产下一对双生子。 兄弟俩一前一后隔了一刻钟,命运却是天翻地覆。 在皇后怀胎之时,大盛的国师就预言宫中将要有灾星临世,直指皇后腹中胎儿不祥。消息一出,大盛上下人心惶惶,可当今皇后方沁雪乃是在皇帝顾青禹打天下时就陪伴在一旁,且立下了极大功劳的功臣,若非当年她与顾青禹两情相悦,入主后位,方沁雪便是大盛朝头一位女王爷。 方沁雪听闻国师预言后怒不可遏,见皇帝犹豫不决,太后咄咄逼人,于是在大朝会当日,一路从未央宫提剑亲至大殿之上刺死国师。此后朝中无人敢言灾星一事,直至皇后受惊产子,那预言再次在耳边响起。 皇后产子当日,天色阴沉不堪,顾青禹站在宫殿之外,心急如焚。 这场刺杀,不仅惊了皇后,还惊了宫中另外一位有孕待产的妃子——纯妃。 皇后已然发动将近三个时辰,产程仍是毫无进展。直到哗啦一声,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降下,半个时辰之后,宫殿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乌云散开,天边露出一丝微光,而后日光大盛,五色光晕落在未央宫之上,被那琉璃瓦折射得美轮美奂。强光之下,顾青禹眯着眼睛向外眺望,天边的一只大鸟拖着色彩斑斓的尾羽,正领着众多飞鸟绕着皇宫盘桓。 宫女太监们难掩激动地欢呼出声,顾青禹心头一喜。 是神禽,是凤凰! 不是说皇后腹中之子是灾星吗?这明明是福星! 一刻钟后,宫殿门突然打开,一阵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素英抱着襁褓向皇帝贺喜,顾青禹喜不自胜,忙接过孩子细细察看,还不忘问道:“皇后可安好?” 素英含笑道:“回禀陛下,母子平安,娘娘腹中原是怀了双生胎,小皇子调皮得很,性子慢,要拖些时辰。但稳婆说了,娘娘的胎位极正,想必不用多久就会……” 天重新阴了下去,骤起的大雨落下。 “轰————!!!” 一道天雷劈下,顾青禹身体一颤,天色迅速暗了下来,远处陡然冒出了火光! “哇呜呜呜呜呜——” 素华抱着二皇子出来贺喜:“恭喜陛下,娘娘平安诞下二皇子!” 原本代替皇帝守在长信宫的胡大监急匆匆来到皇帝面前复命:“陛下,纯妃娘娘诞下了一位皇子,娘娘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顾青禹抱紧了怀中襁褓,眼睛瞪大,紧紧盯住素华怀中的幼小但哭声极大的婴孩。 空气在此时凝结如冰,只余下两个无知无觉孩子的抽噎声。 他们哭累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顾青禹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勉强镇定脸上的神色,对着素华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他想看看那孩子。 素华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陛下有命,她不得不上前跪下,掀开包被—— 侍卫统领苗无极正好在这个时候匆忙来到未央宫,事况紧急,他顾不得许多,上前禀报道:“陛下,是议政殿失火,宫殿遭遇雷击,主殿坍塌严重……” “还有南阳紧急传信……” 顾青禹没心思去看那襁褓中的婴孩了,转头急声道:“南阳怎么?” 那可是顾家祖坟所在之处——“南阳山遭遇山火,驻守的军队正在奋力抢救。” 顾青禹狠狠闭上了眼,年轻帝王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一片。 景和十三年十二月,雷击议政殿,南阳失火,惊扰先祖安眠。帝亲下罪己诏,以安祖宗之灵、百姓之心。 景和十四年正月,帝赐名皇长子为顾知行,皇三子为顾知意。 景和十四年二月,帝赐名皇二子为顾晦,迁居长信宫。皇二子不祥,命闭宫独居,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后悲怄,自知有罪,自请入佛寺为国祈福,帝不许。 帝后恩爱如故。 景和十四年五月,镇北大将军勾结逆党叛国,帝大怒,下令诛杀。纯妃替兄长请罪,愿自决,未允,命其迁居佛寺静修,皇三子顾知意由皇后抚养。 * 顾晦捡起地上的枯叶,笑得纯良又无辜:“要不是那老国师留下那最后一句话,我这个‘灾星’,还真活不到现在,遑论离开此地了。” 老国师预言大盛有灾星降世,却又留下灾星不可杀、杀之必灭国的预言。 所以无论皇帝有多么惶恐,有多么想要弄死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孩,最终还是咬着牙派人好生养到了现在。 再加上……凌宇等人暗中的帮助。 凌宇却没有动,握紧了手中的剑,低头回想顾晦这几日的行动。 少主终于想开了,想出去了? 他先前可是多番明示暗示设法让少主出宫,少主都一口回绝了。可他刚才越过重重宫墙来到长信宫的时候,少主已经在长信宫里布满了机关,桐油洒满了宫殿内外。 顾晦慢慢下了阶梯,一脚踩上老太监布满皱纹、身上唯一完好的脸。他转身面向凌宇,微微一笑:“时间到了,我该出去看看了。” “听说上书房新来了一位先生,他来自青梧山。” 似乎是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人,顾晦顿了顿。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的眼睛,太清澈,太干净了。 他收回了那些多余的心思。 血弄脏了顾晦的鞋子,他嫌恶地走开几步。长信宫昏暗,唯有他手中一盏快烧没的残烛在秋风中颤颤摇晃,映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我出生前,就被老国师批命为灾星,”顾晦自言自语一般,“老国师同样来自青梧山。” 顾晦仰头看向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树干上绕满了铁丝。 顾晦看向凌宇:“我得出去了,悠闲日子过久了,难免会磨损了锐气。” 凌宇不再犹豫,握剑单膝跪下:“我等恭候已久。” 轰隆——!!! 紫色的雷电劈向大树,火焰蔓延。 熊熊火焰之中,一双凤眼亮得惊人。 ——与此同时,丞相府火光大现。 10、第十章 养崽 暮色四合,沈穆从墙角处把瑟瑟发抖的三花小猫抱了出来。 这几日不知怎么了,小猫总是跑个没影儿,尤其喜欢找个角落躲着。沈穆以为出了什么事,问了它却也什么都不说,自个儿皱着小脸发愁。 沈穆无奈,只好天天晚上都出来找猫。 原本沈穆作为外臣,是不被允许留在宫中过夜的。 奈何那天沈穆中毒时一度病危,皇帝生怕刚笼络好的人前脚出宫后脚出事,再加上皇帝赏赐的宅子还在加急整修,所以特许沈穆留在宫中多住几日。 宫女柳絮在前面掌灯,沈穆摸着怀里的小猫,不知它是冻的还是什么,抖得好厉害。 奇怪……沈穆低下头,壹壹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的样子,是碰见什么脏东西了吗? 在皇宫里……唔,沈穆加快了脚步,这皇宫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阴气森森的,他还是快点回去吧。 他们刚进屋,雷声就轰隆响起,雨滴滴答答的开始落下。 柳絮把被褥铺好,沈穆轻声道了谢,柳絮福身退下。 “壹壹,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秋风乍起,晚上还是有点凉的。沈穆把被子往身上一披,把小猫抱进怀里。 011嗷呜哭出了声。 沈穆难得的有点手足无措,手指将触未触,小猫主动拿头去顶顶。 沈穆松了一口气。 还知道撒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结果下一个消息就让他有点愣神。 “穆穆——”011绷不住了,抱着沈穆的手抽噎道:“那天你救的那个小孩,是最大的反派呜呜呜!” 沈穆:“……啊?” 沈穆不解:“你就是被他吓到了?”他安抚地顺了顺猫猫的毛,又揉揉它的小耳朵,“不就是一个普通孩子?” 011一口气吐露个干净:“他不是普通孩子!他就是那个灾星二皇子顾晦!寻常反派就算了,问题是,这个小孩,他的反派危险值都快爆表了啊!” 虽然011是个新手,但它好歹是高级系统,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小世界的反派吓到? 问题是这个反派的危险值已经超过了系统可统计的指标了! 这说明什么?这反派还没成年就已经这么危险了,等他成年了,不就分分钟整死主角了吗?! 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小世界反派夺取主角光环的事! 它011肯定会被挂上快穿局渣攻部的耻辱柱!被部长送回原厂粉碎机身、销毁芯片,并成为将来每个新生系统入局观看第一课的惨痛案例! “这个世界缺失的信息太多了,”011有点暴躁,“很多隐藏信息非得要接触到相关的人才能知道,所以我们是有信息差的。” “完了完了,这个小世界太难了,我们肯定搞不定的!” 011急得团团转,一咬牙就想拉着沈穆退出——这反派危险系数太高了,它和穆穆都是新手,不可能顺利完成任务的! 至少……至少要趁现在能离开的时候……嗯? 011不可置信,出口怎么关了?! 沈穆看着小猫一副天塌的模样,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点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也还好……现在才刚刚开始,就算是反派又如何?反派现在不也没他肩膀高吗? 011:“……好像是欸。” 沈穆失笑,点点小猫的鼻子:“所以不用太担心,孩子还小嘛,我们慢慢教就好啦……虽然我是信奉‘性恶论’那一套说法的,但是现在情况看起来还好,不妨乐观一点。话说回来,你饿不饿?我留了糕点给你。” 一人一猫已然完全忽略了现在某个不够他肩膀高的反派危险指数已经接近爆表的事实,开始炫饭。 可惜这样温馨的时刻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午睡过后,沈穆就被外头的喧闹吵醒。 柳絮领着宫人进来给沈穆梳洗。 ——沈穆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太医说了要静养,能多休息就多休息,所以他每天是睡到自然醒,醒了之后就去看看皇子们上课的情况、欣赏一番院子里的花木,跟黄老先生下棋,然后再回来吃午饭,午休。 今天这情况……沈穆配合着柳絮的动作抬手,低声问道:“这几天宫里好像不太安定,今天怎么闹到上书房里来了?” 柳絮跟沈穆也熟了,主要是沈穆这人看着沉肃,实则是最好说话的,不怎么看重规矩,她们做错了什么永远都是温声细语的,人又长得好看,她们自然乐得跟他相处。 柳絮撇撇嘴:“说是前几日宫中失火,把一个宫殿烧了个一干二净,惊动了陛下、太后和皇后娘娘,国师说什么天象有异,所以观星台的人就在宫里折腾,阵仗可大了。” 沈穆突然想起什么,问:“我先前让你去找杨公公送往徐州的信,杨公公如何说?” “杨公公已经派人送去了,若说送到,还需要些时日。” 沈穆点了点头。 “那他们来找我……”沈穆被柳絮轻轻按在凳子上坐好等着梳头,“是觉得我这里有什么问题?” 柳絮动作轻柔地用木梳把沈穆稍微有点打结的发尾梳开,摇摇头:“柳絮不知,但瞧着他们的动作还挺小心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沈穆不说话了,他眼皮跳得有点厉害。 还是右眼。 应该是没睡好的缘故……沈穆点点三花猫猫粉色的鼻子,假装虎着脸吓它:以后不许大晚上的跑出去了,不然就不给你吃晚饭。 小猫乖巧地点点头,傻乎乎的看着眼前的美人穆穆。 推开门,一个面如冠玉、气质冷肃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最前。他手拿罗盘,看见沈穆的瞬间闪过一丝惊艳,而后颔首。 沈穆:“阁下是……?” “大盛国师,宫叙白。” 原来是神棍。 沈穆拢一拢外袍,淡然道:“原来是国师,久仰大名。不知是什么大事惊动国师亲自来一趟?” 宫叙白一辑:“扰了沈先生休息静养是在下失礼,但此事事关大盛朝国运,还请沈大人同在下走一趟吧。” 国运?沈穆低头看了一眼在脚下蹦跶的小猫。 壹壹肯定了他的猜测。 不但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也不能呢。 是顾晦出事了。 一路无言,倒不是宫叙白不想说话,而是沈穆懒得接话。 无他,沈穆单纯讨厌神棍而已。 昨晚上沈穆稍稍了解了一些壹壹接触过顾晦之后所获知的大半世界线原剧情,等看完顾晦这倒霉孩子的悲惨遭遇之后,沈穆只能道一句“天意弄人,神棍误国”。 这种知道预言后为了避免预言成真反倒坏了事的烂俗故事沈穆不知道听了多少,之叹一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尤其是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少年之后,沈穆叹了一口气,堂堂皇子,本来应该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结果连一件好的衣服都没有。 他这几天没少观察顾知行等一众皇子公主,除了感慨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之外,便是惊叹他们的奢靡程度。 顾晦,沈穆摇摇头,哪有父母会给孩子取个这样的名的? 可见这孩子的境遇会如何了。 宫叙白见沈穆不搭话,便也不再勉强。素华早已等在未央宫门口,见他们人来了,连忙行礼。 沈穆跟着她的步伐往里走,大盛国力昌盛,未央宫为皇后居所,自然是奢靡无比——主殿外珍奇草木遍植,连那木制的栅栏都不凡,怕是用了几百年的黄花梨木制成的,也不怕被昆虫啃噬、雨水浸泡。 太后、皇帝和皇后已经等了许久。 太后一脸疲色,戴着护额,单手撑着头,似是难受不已。皇帝面上表情莫测,手中的佛珠频繁转动,而皇后——皇后僵硬地站在皇帝身前,两人似在争执。 见沈穆来了,素英赶紧上前扶着皇后,提醒她来人了,她才坐在侧边的凳子上。 而顾晦,他正被被两个太监死死往下压制,但腰背始终不肯弯下,就这么直挺挺僵着。 听着上面的几个王朝身份最高的人的争论和静默,顾晦盯着眼前的玉砖,心底冷笑——一阵说不清是什么的清爽香气拂过,脚步声不急不缓,顾晦略微偏头想看,被太监察觉了心思,手上再一用力! “唔——” 沈穆抬眼看来,蹙了眉心。 沈穆行过礼后站在一边,宫叙白正在说有关天象的专业名词。 沈穆偷偷瞥向缩成一团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太监压在地上的瘦弱少年,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反派比之前几日他见到的样子更加狼狈,也太瘦弱了。那天他就想说,这孩子明显的营养不良,能在这样困顿的环境下长得这么高,当真是基因优势。 沈穆站在殿下,没听他们说话,时不时看一眼顾晦,但大多数时候专心cos木头人。 无他,这都是皇帝的家务事,他一个外臣,充其量算个皇子公主的家庭教师,掺和什么乱七八糟的? 自中了毒之后,他的精神就差了很多,再说了,这是封建王朝,真正的宫斗剧……沈穆看着脚下的玉砖,倦怠地垂下眼皮。 他一个现代人,还是老实待着听吩咐吧。 可这事儿,沈穆是避也避不开的。 皇帝开了口。 “沈卿,你也听了国师方才所言,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穆什么都没听见,011贴心地做了会议记录。 唔……沈穆茫然地眨了眨眼,是让他,收养那孩子的意思? 命格相当?只有他才能克制得住? 真的好随意哦——哪有把皇子托付给臣子教养的? 011舔舔爪子,什么情况?这走向莫名诡异。 不等沈穆开口,皇后已经坐不住了。她起身一福,道:“陛下,都是臣妾做下的孽……大错既已铸成,臣妾万死不辞,只是灾星命数已定,无法更改……不若就让这苦命的孩儿出京入佛寺清修吧!” 太后不耐烦地用力拍扶手:“皇后!国师既然说了送人入佛寺仅是权宜之计,定要找个命格相当的才能克制住,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皇帝亲自扶了皇后,让她安坐。可他手边的佛珠不停转动,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安。 宫叙白信誓旦旦,皇后强势反对,太后一再相劝——顾青禹默了默,看向沈穆。 “沈卿?” 但是沈穆是没有什么犹豫的—— 他上前一步:“若是让臣看管教养二皇子,恕臣无状,敢问陛下,是否二皇子的一切事宜皆由臣负责?” 皇帝沉声道:“自然是。” “那好,”沈穆转身走到顾晦身侧,再次俯身一拜:“臣斗胆,请陛下下令,让这二位不要再押着二皇子了。” 透过宫殿天窗处照射进来的阳光轻柔地洒落在沈穆身上,沈穆略一振袖,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如玉一般莹润。 “不论如何,孩子年纪还小,本也没有犯下什么过错,这样押着人,难免要伤了他的尊严和筋骨。” 顾晦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 宫叙白听了这话,不自觉看向了沈穆。 他的长相实在是没得说的,明丽大方,许是在青梧山待了十多年的缘故,往那随便一站,就不自觉的给人以一种端肃之感,生生把丽色压了下去,让人丝毫不敢轻视和冒犯。 气质温和,看起来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宫叙白莫名知道,这人可不只是表面上所见的那般。 皇后愣了一下,尖锐的指甲划过扶手,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方沁雪眯眼,她陡然有点兴奋。 皇帝看着殿下那孩子被押得动弹不得的样子,像是才发现一般,抬手让他们退下。 顾晦隐隐地在发抖,他身上衣服穿得轻薄,而且脏得厉害,沈穆刚一走进就能闻到烟熏火燎的气味,被熏得没忍住咳了两声。他强自压下喉中痒意,解下身上的披风,扶着顾晦起来之后再给他披上。 顾晦低着头不肯看人,沈穆也不介意。 这孩子也太瘦了——沈穆在意识空间敲敲011:好惨的反派。 011:命运凄惨,天生不祥,反派buff叠满——穆穆~你真要养着他啊? 沈穆手指穿过衣带,笨手笨脚的系好了一个……一个奇怪的坨。 顾晦:“……” 他有点震惊地看了一眼沈穆,沈穆茫然眨眼。 顾晦嘴角抽了抽,被那个奇怪的结丑得不忍直视,用力闭上了眼。 沈穆不明所以,他继续跟011说话:养着吧,你不是说他很危险吗?趁他现在没有完全黑化,还是个知道上进的孩子,养养说不定能变好。 沈穆:再说了,先跟反派搞好关系,以后变坏了说不定能放我们一马。 011乖巧点头,穆穆说得没错。 ——都是借口,沈穆心里一清二楚。 他只是觉得这小孩跟他小时候挺像,可怜他而已。 顾晦是倒霉,还没出生就被神棍判定了命格,沈穆也倒霉,生下来就带病。 他还好,有奶奶疼他,可这孩子,真真是爹不疼娘不爱,祖母也嫌弃。 罢了罢了,反正都是养孩子,多养一个也没什么。 大殿上的所有人都看着沈穆的动作,皇帝双眼紧盯着顾晦,顾晦身形极消瘦,身上穿得虽然尚算齐整,但罕见的居然有几块补丁。 顾青禹出身贫苦人家,如今当了皇帝不过十多年,见着补丁,竟然有种新奇的感觉。 顾晦一直低着头,先前是被两个力气大的太监押着没办法抬起,现在则是不愿抬起。 跟他平日里见到的昂首挺胸、身着华服的顾知行、顾知意完全不一样。 可那倔强的样子,却跟顾青禹小时候一模一样。 “既是命数相当,臣沈穆,愿意领命照顾二皇子。” 沈穆故意把命数相克说成了相合,顾晦身子一动,在沈穆身旁跪下,少年倔强的声音响起:“顾晦谢过沈先生的好意,只是顾晦不祥,不愿拖累无辜之人,自请出京入佛寺清修。” 顾晦拒绝了他……沈穆心中一软,低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干枯的头发和黑漆漆的发顶。 方沁雪捏紧帕子,不动声色地观察顾青禹的表情。太后冷笑:“果真是灾星!瞧瞧!自个儿都知道不祥,居然还想着出京继续影响我大盛国运!老国师说得一点没错……” “母后!” 到底是对这个孩子心存愧疚,顾青禹打断了太后的话。 已是秋日,天气渐渐冷了,沈穆扶了顾晦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宫叙白适时开口:“陛下,天象既已预兆,就无法轻易更改,这……” 顾晦必须要留在京城。 顾青禹叹了一口气,转眼看向沈穆。 沈穆看着顾晦的发顶轻声说道:“既是天意,而陛下待臣优厚,臣自当领受天意,为陛下分忧。” 他紧了紧搭在顾晦肩上的手,轻声道:“二皇子大可不必担心,臣既与殿下命数相合,就说明你我有缘,至于其他的……”沈穆真诚一笑:“不用担心,我很愿意和你相处。” 我很愿意,和你相处。 是对我说的吗? 顾晦眼底是不可置信,和藏得极深极严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恳求。 沈穆看懂了他的情绪,点了点头。 是的,是对你说的。 顾晦抬起头,沈穆正看着他,笑得温柔又亲切。 顾晦主动握住沈穆的手,沈穆的手指有冻疮,还有写字留下的茧子,可能是身体一直不太好的缘故,指尖带着凉意,但是掌心温暖又干燥,让人心安。 坚冰悄然融化,半真半假、半实半虚之间,顾晦突然有点理不清自己的心。 事情都已经解决了,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有方沁雪折断了精美的指甲。 怎么就不让他出京呢!为什么不让他出京! 只要他出了京城,她就可以安排影宫的人埋伏刺杀! 还有机会……对,还有机会。 方沁雪狠狠咬牙,面上仍是一副端庄的慈母做派,素华轻拍着皇后的背给她顺气,方沁雪抓住素华的手,尖锐的指甲划过细腻的皮肤,留下几道血痕,素华忍着没发出声音。 11、第十一章 告状 事情还没完,所有人都知道顾晦不祥,是个灾星,虽然沈穆愿意接手,但他如今到底是丞相府的人,是沈辕的长子。 况且……皇帝甩了一下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丞相府与皇宫同日失火,偏偏那把火只把沈穆的院子烧没了,若说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他不由得看了坐在下首的皇后一眼——皇后依然是端庄雍容的样子,凤眸凌厉非常,一眨不眨的盯着阶下的顾晦看。 皇帝收回了目光。 是沁雪做的吗?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都好,顾晦是他的儿子,亏欠多年,今日一见,多多少少唤起了他些许父爱。 皇帝对顾晦的“灾星”名头是如何来的心知肚明。 到底是为了沁雪委屈了这孩子多年,还有纯妃…… 他希望这孩子出宫之后能过得好一点,那么,丞相府、王家,就得好好修理一番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沈穆他们等了许久,沈辕才进了宫。 太后年纪大了,又兼今日见了顾晦一面,自觉心气郁结,再看皇后那不驯的样子,更是恼怒。 婆媳矛盾乃是千古难题,太后直接点名皇后随她去庆安宫。 宫叙白不知怎么的没有走,存在感很低的站在一旁。 沈穆原想让顾晦先回上书房他的屋子里休息,但又想着上书房里的人没见过顾晦,难免麻烦……沈穆偏头看看顾晦,顾晦这孩子一直默默站在他侧边,漂亮的凤眼不时扫到沈穆身上,是很依赖他的模样。 沈穆揉了揉顾晦的头发,拉着他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小孩子家家的离战场远点,别影响他发挥。 皇帝先是关怀了一番丞相府失火的事情,好生安抚了一番,便由宫叙白简单说了顾晦的情况。沈辕获知圣意,身为臣下无法拒绝,心中虽有不满,但也只好点头答应。 至于大火…… 只说是下人夜间赌牌吃酒,没看好火烛,已经重重罚过了。 皇帝对他的说法十分满意,点点头说了些别的事。 总算是能把丞相府失火一事遮掩住了,沈辕瞟了一眼自己的长子,连带着藏在长子身后的那位二皇子。 长子迁居府外也好……沈辕思纣道,先前倒是不知道自己这个眼高于顶、不理俗事的长子有这份心思。 若早知晓他不是那些个只知清谈的空架子,有这个头脑,应该要好好培养的。 皇帝自知理亏,毕竟把一个出生就自带不祥的皇子养在臣子身边,于情于理都不合,正要给些赏赐的时候,沈穆站了出来。 沈辕眉心一蹙,陡然预感到了沈穆要做些什么。 沈穆在沈辕紧张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抽出写好的奏折,胡大监紧步上前,毕恭毕敬的接过折子,然后呈递给了皇帝。 皇帝翻开折子一看,里面尽是些书目、人名和撕下的一页账册。 皇帝不解:“沈卿这是何意?” 沈穆皱着眉头咳了两声,顾晦默默给他叩背。 “陛下,家父所言并非实情。” 沈辕尴尬地站在一旁,正要开口辩解,就被皇帝抬手止住。 “继续说。” 沈穆颔首:“臣虽为男子,但深知宅院里头赌牌吃酒会惹出祸事,故而一再严令下人,严禁此事发生。”沈穆看了一眼沈辕,“想是家中有人蒙蔽了父亲,所以才有此说。” 沈穆既然递了个台阶将他摘了出去,沈辕面色舒缓,但方才所言有欺君嫌疑,也跟着跪下告罪。 却不想沈穆未完,继续说道: “陛下,日前丞相府失火,独独将臣的鸣熙院烧得一干二净……臣一开始以为是天灾,秋日干燥,是留守院中的人没注意火烛,又担心伤了留守的侍女得不到医治,便托了陈先生替臣出宫探问。却没想到臣的侍女红袖说,此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皇帝眉头一紧。 沈穆咳得越发厉害,但没影响说话。顾晦扫了一眼皇帝的表情,明显已经被沈穆三言两语间调动了情绪,连一向无波无澜没有表情的宫叙白也听得认真。 真有意思。 沈穆继续说道:“红袖说,她曾在失火前夜看见臣的二弟沈扬出现在了鸣熙院门外,还带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指着院中比划。红袖素来做事谨慎,又是服侍过家母的人,对臣忠心不二,不会撒谎。” “虽然如此,臣还是担心红袖会看走了眼,毕竟是晚上,鸣熙院又是偏僻之处,灯烛昏暗,担心平白冤枉了二弟,便让小厮长风暗地里问了府上的家丁和一应出入的管事,证明是二弟领了火石、桐油,烧了臣的院子。” 沈穆掀袍跪下,冰冷的玉砖刺得他膝盖疼。他低着头道:“臣惶恐,请陛下为臣做主。” “放肆!” 沈辕连忙躬身请罪,心中暗骂一句“蠢货”! 枉他精心教导十几年,沈扬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皇帝怒不可遏,来回踱步。 他可还没忘记他那日对沈穆做下的保证——王家当真是胆大包天,连他要护着的人都敢下手! 还有沈辕! 就算沈辕不懂内宅阴私险些让王氏害了沈穆的性命,但他才下旨夺了王氏的诰命,沈辕这只老狐狸一向警醒,他可不觉得这厮得了提醒后还会连自己内宅那点子事都料理不清楚! 沈辕挣扎着想寻求一线缓和:“陛下,臣府上失火一事若真如穆儿所言,臣一定对沈扬好生惩罚。只是现在只有穆儿的一面之词,沈扬懦弱,怕是不敢行此事……纵火乃是大罪,事关重大,还请陛下下旨,派官员仔细查办,以全臣与儿子们的父子之情。” 皇帝面沉如水,沈穆没吭声,神情淡然,似乎并不担心会有人在其中捣鬼。 沈辕在混迹官场多年,王家枝繁叶茂,就凭沈穆一个人,若是给了沈辕和王氏喘息之机,必定会被王家一口咬死。 但他也太淡定了……皇帝再次看向沈穆,沈穆看起来胸有成竹啊。 毕竟是他为知行选下的太傅……皇帝在心里点头,正好趁此机会,试一试沈穆的本事。 “那便如沈相所言,让大理寺去查!”皇帝沉声道:“务必要查得明明白白,此乃京城,天子脚下,容不下什么污垢!” · 王府 “啪——!” 王氏屈膝跪下,她挨了父亲一巴掌,那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道,使得她秀美的侧脸迅速发红、变肿。 她也不敢去捂,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只剩下两行眼泪不住的流。 王氏膝行上前,抱住父亲的大腿:“爹,这件事是女儿做的不妥当,女儿知道错了!但是您得救救扬儿啊,扬儿可是您的亲外孙!” 王宗安恨铁不成钢:“为父早就交代了你,不要轻举妄动,要从长计议,你可曾听过一星半点?!这可倒好,沈穆看起来眼高于顶内里空空,结果呢?咬人的狗不叫,他偏得了陛下的青睐,陛下看重他,你不想着自保、收敛,居然还让沈扬带人动手烧了他的院子?!你是不是蠢?!” 王氏泪流满面,恨恨道:“是扬儿冲动了,但他毕竟是为了我……我在房中跟翠儿说话,被他听到了一些……他太生气,就烧了那野种的院子……爹,你帮帮女儿,就这么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蠢货!” 王宗安一拂袖,王氏摔倒在地。 “为父会帮你,且不是最后一次。” 王氏惊讶抬头,憋在心口的气一松:“谢……谢谢爹……” 她以为爹爹盛怒之下,会放弃她们母子呢。 看来爹爹还是疼爱她的。 王氏站不起来,用手撑了好几次,都跌坐下去。 王宗安知道王氏是被他吓到了,但他不在意。 效果已经达到,想必王氏不会再娇纵下去、继续罔顾家族的命令。 他是千想万想都没有想过他王家精心培养多年的女儿居然为了男人会不顾家族,这些年来,沈辕可谓风光无限,官途坦荡,他虽然娶了王家女,但始终坚持着为皇帝做事,连一点好处都没有让王家占到。 这可不行,但王氏护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到底不能不顾这个女儿,只能依着她。 这次算是一个好机会。 王宗安收了刚才不耐烦的脸色,神色淡淡:“陛下借此清理了不少王家的人,现下不仅是旁支,连主家对你都多有意见……若非为父现在仍是家主,你弟弟又在外统领军队戍守边境,今日你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你要记住,你是王家的女儿,你要以王家利益为先!”王宗安蹲下身,拉着王氏的手扶她起来,一双鹰眸写满了冷漠,王氏刚放松下来的心绪再次拉紧,被王宗安狰狞的脸吓得一抖。 灯烛被一阵妖风吹动,摇晃不止。 “就算你被夺了诰命又如何?”王宗安紧盯着王氏的眼,王氏战战兢兢,强忍着心中的惧怕跟父亲对视,“你姓王,你是王家嫡女,丞相夫人,只要王家不倒,沈辕不败,你就永远高高在上。” 王氏稳了稳心神,知道父亲是在敲打她。 这些年,她过于护着沈辕了,什么都听他的,反倒冷落了娘家。 沈辕忠于皇帝,皇帝借他的手,做了不少有损世家势力的事……可最后能保住她的,还是王家。 王宗安观察着王氏的神色变换,心知这个为了男人不顾家族的女儿经此事后是终于清醒了。 “好好回去想想,到底是沈辕靠得住,还是你爹靠得住。” 她是该好好想想了。 “女儿,我们才是一家人,”王宗安恳切道,苍老的面容满是坚定:“扬儿的身上,也留着王家的血。” “这一次,我会出力保住扬儿,但你,”王宗安握紧王氏的手,“你得想明白啊!” 12、第十二章 逗猫 杨公公领着太监宫女送来了不少东西,沈穆笑问:“陛下怎么送来这么多布料?” 挥手让干儿子杨晨领着人把东西送进去,杨公公才跟沈穆低声道:“奴才先也纳闷儿,后来跟胡大监闲聊,才知道长信宫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就剩下院子前头死了的梧桐树。” 他撇了撇嘴:“胡大监说,就算是留下点什么,二皇子旧时的衣裳也不能要了。陛下是特意让内务府送来了几件成衣和上好的布料过来的。” 沈穆脸上的笑没了,不咸不淡的说了句“陛下有心”,杨公公讪讪跟着笑了一声。 · 顾晦从热水中浮起,用皂荚和布巾用力搓洗着身上的污垢。 自长信宫失火之后,他就被带到了未央宫中。 他被锁在偏殿里,里头到处都贴满奇怪的符咒,宫人只按时送来一日三餐,观星台的小道士每日晨起过来做法。 顾晦本是最爱干净的,无奈出不了偏殿,只能忍着身上的脏污,任由他们每日耍猴戏。 一拂水面,顾晦闭眼靠在了浴桶边沿上。 水是热的,沈穆的掌心也是温热的。 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借沈穆来保全自己,但沈穆这个人,怎么说呢,有点让他出乎意料。 顾晦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沈穆这样的人。 长得好看,脾气温和,看似什么都不太在意与他人疏离的模样,冷冷淡淡,却又出乎意料的容易心软。 顾晦沉下了水。 派来伺候沈穆的另一个宫女兰生没想到沈穆一来一回的居然领了个孩子回来,还是宫里头讳莫如深的“灾星”二皇子。虽是惊讶,但还是细致体贴的准备了许多宫中皇子公主爱吃的饭食。 外间的宫女太监放轻手脚忙碌着,柳絮领着梳洗一新的顾晦走了进来,宫人们默默避开了他,顾晦司空见惯,也不在意。 柳絮瞪了那群人一眼,兰生一福,顾晦侧身避开。 兰生不知道顾晦此举何故,柳絮笑着打圆场:“沈先生呢?” 兰生说:“先生说若二皇子来了,直接进去就好。” 柳絮笑着应是,刚要领着人进去,外头就有人唱喏,顾晦眉梢一动。 是顾知行来了。 宫人们纷纷向大皇子行礼,唯有顾晦一动不动。 顾知行脸上带着浅笑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这几天下学之后就会特意来找沈穆一些问题,这里的宫人都习惯了。 他进了屋子,顾晦直直的站着,黑色的瞳孔深邃,目光是超乎寻常的冷静,还带着探究——顾知行心脏微缩,竟下意识地避开了顾晦的目光,好在他的反应很快,立刻回之以微笑。 “这就是二弟吧?”顾知行上前几步,“二弟这些年受苦了。” 顾晦灼灼地看着顾知行,顾知行莫名感到一阵熟悉——那双凤眼跟母后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母后不是说了……知意才是……吗? 不待顾知行深想,顾晦开了口。 “皇后时时遣人来宫教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道理,顾晦万不敢忘。” 顾知行僵在当场。 兰生轻声道:“二位殿下,先生正在内室休息,不若奴婢先行进去禀报?” 顾知行握紧了手上的书卷,笑意尽失:“不必了,刚才柳絮不是说若二弟来了直接进去吗?想必先生已经等着了,我们自去就好。” 柳絮一福,错开半步跟着兄弟二人进了内室。 沈穆虽然住在这里有些时日了,但大部分原有物件还是依照原位,只挪走了一些颜色刺目艳丽的器具,让屋子整体看起来整洁又朴素。 顾晦跟在顾知行后面走,没有搭理顾知行想要并肩而行以示兄弟亲近的意思,一向活泼外向的柳絮见此也不敢多言,只低声提醒路上湿滑。 他们走过回廊的时候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声,越走近便越清晰。顾晦疑惑地望去声音的来源方向,顾知行也一同看了过来。 柳絮笑道:“是沈先生做了个新奇玩意儿,殿下进去便知。” 里间的沈穆屈腿坐在棉团上,正闲适地靠在黑漆凭几,手里拿着一个用鸡毛做成的简易“逗猫棒”,悠哉游哉的把那只可爱的三花小猫逗得团团转。 柳絮掀开布帘侧身让二位皇子进去,进去后,两兄弟却不约而同的站在屏风旁,静静的注视着这副画面。 一人一猫玩得起劲儿,也没注意到脚步声。 沈穆先是左右划拉着轨迹吸引小猫追踪,那小猫趴在地上,尾巴贴着地面,正专注地盯着鸡毛,碧绿的猫眼一眨不眨,搞得柳絮也摒住了呼吸。 过了好几息,它没忍住,“嗷”的叫了一声就飞快蹬腿扑了上去,沈穆手一抬高,小猫也跟着人立起来,前爪想要去抓,沈穆却又放低了手,看它站稳之后,便有意绕着圈逗了起来。猫儿急了,在沈穆手下如同陀螺一般转得飞快,可沈穆的手更快。 沈穆淡定得很,也不着急,手下的速度却快,勾得小猫晕头转向的使劲儿加速。 终于,小猫猛地一扑——可惜它没咬住鸡毛,反倒嗷呜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懵懵的松口,然后就因为转了太多圈而晕乎乎的东倒西歪。最好玩的是它明明站都站不稳了,还知道去找沈穆,顽强地走了两步,就一下倒在沈穆怀里。 沈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伏在凭几上乐得开怀。他本就是世间难寻的明丽颜色,这般笑着,不说让人看呆了眼,却也让人发自内心的跟着嘴角勾起。 顾知行眼中惊艳,闪现出一道异样的光彩。 顾晦则是看着沈穆的侧影入了神。 他笑起来真好看。 柳絮上前想要把被玩坏了的小猫抱走,两位皇子还站在这里呢,肯定是要跟沈先生说话的,况且猫儿也到了时间进食了。可小猫的猫爪却勾着沈穆的棉袍,表示自己还不想离开。 柳絮恨铁不成钢:“先生都这么折腾你了,你还要赖着呀?傻猫。” 话虽说得狠,但眼里心底都是笑。 沈穆拉拉猫儿的爪爪,眉眼舒展:“那怎么办呢?壹壹就是喜欢我呀——” 柳絮点点小猫的耳朵,沈穆把棉袍从猫爪里解救出来,轻声叮嘱道:“方才我喂了壹壹两块点心,你待会便少喂些,还要劳你盯着它多喝些水。” 柳絮一福:“知道了,柳絮会注意的。” 沈穆一抬眼就看见两位皇子站在屏风处,站在前头的顾知行锦衣加身,手中拿着一册书,正端正站着,见沈穆看来,他微一躬身,端的是教养良好,端方公子。 而顾晦身上的衣服不太合身,但好在骨架子大,身量比例也好,撑得起这件锦袍。少年人正值身条抽高的时候,他就更是瘦得厉害,好像身体里的营养都用去长高了。他略走近了一些,沈穆眼前一亮。 先前见这位二皇子的时候,他总是狼狈的,如今洗干净了身上的污垢、换上了干净鲜亮的锦袍,虽然脸上还带着点面黄肌瘦的样子,但也与先前判若两人了。 他的眼睛尤其好看,清亮有神,容貌还未长开,但单看现在,以后也不会长残了去,若少了身上那副阴郁之气,日后定会是个翩翩少年郎。 沈穆示意二人坐下。 “先生的小猫养得真好,比母后那只波斯猫机灵多了。” 沈穆为两人倒了茶,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便冲淡了平日里惯常的疏离,显得眸光温柔:“是,壹壹很好养的,性格也活泼可爱得紧。不过每只猫的性格不同,倒不必用来比较。” 顾知行一听这话就有点懊悔的低下了头,沈穆虽然不解为何顾知行作此动作,毕竟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并没有说教他的意思…… 可能这孩子就是心思敏感一点吧。 “小猫各有各的可爱之处,”沈穆轻声笑道,“它就是一只小猫咪而已,负责吃好睡好玩好即可,殿下说呢?” 顾知行点点头,沈穆促狭地对他眨眨眼睛,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穆刚想跟顾晦打招呼,突然看见了顾知行放在膝盖上的书。 沈穆把桌子上的点心往顾晦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吃,然后有点无奈地看向顾知行:“大皇子,今日臣累了,若有什么问题,过几日再来问吧。” 顾知行只得道:“是,但知行此次来,也不只是问问题的。” “哦?”沈穆靠着凭几,略放松了一些屈着的膝盖,“殿下请说。” 顾知行目光恳切真诚,然后十分难过地看向顾晦:“知行与二弟是双生子,可惜今日才有机会与二弟相见,听说二弟今后由先生看顾,知行欣喜万分……许是兄弟之间先前从未见过,所以二弟对我……不太熟悉。” “知行特来请求先生,许我在先生离宫之后,也能常去沈府看望二弟,以弥补兄弟间缺失的情分。” 嗤。 顾晦盯着眼前的红梅缠枝茶杯,心下冷漠。 他可没忘记顾知行前几年时常来长信宫“看顾”他的事。 真以为那回他摔坏了脑子,不记得他了? 不过是为求自保无奈之举而已。 顾晦突然抬眸看向沈穆,沈穆不经意间望过来。两人视线相触的一瞬间,顾晦垂下了眼帘。 这孩子瞧着……有点委屈? 沈穆调整了一下姿势,这具身体太脆了,只是跪了一小会儿,这膝盖就刺痛得不行。 沈穆单手支着额角,广袖滑落至手肘,堆叠出一小叠布料,手臂洁白,泛出玉质的颜色。 是了,沈穆看着这两兄弟,同为双生子,待遇却天差地别——顾知行现在想要跟顾晦打好关系,也要看顾晦愿不愿意接受的。 “大皇子重视兄弟之情是好事,只是殿下身份尊贵,出宫一趟难免兴师动众,”沈穆的声音很温柔,但说出的话却是拒绝,“臣不喜喧哗,也需安静的地方便于养病,殿下若常来,臣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住。” 顾知行手指攥紧成拳,他的年纪还小,心里想的什么就有点遮掩不住,何况他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没人会这样拒绝他,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顾知行勉强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到里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沈穆弯了眼眸:“我方才让砚石送去了药膏,你涂了吗?” 顾晦轻声道:“已经涂过了,多谢……沈先生。” 他的声音很艰涩,沈穆想起什么,有点担心的样子,抬指点点自己的脖颈:“我听说长信宫烧得厉害,你是不是被毒烟呛了喉咙?” 顾晦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只摇摇头。 这小孩什么都不肯说。 “殿下与我不必客气,在殿下成年封王前,我们应该要相处很长的一段时光。”沈穆揉了揉额角,今日他所耗费的精神太多了,身体有点跟不上,心里打算好了等会儿晚饭后找个太医来给顾晦看看,“殿下有什么需要的,缺什么了,都可以跟臣说,臣会尽量满足。” 顾晦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看起来还是对他不放心的样子…… “殿下先前日子过得艰难,对我有防备心很正常。”沈穆扶着凭几坐起来一些,身上和膝盖上泛起的酸痛让他眉头微蹙,但只是一瞬,“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希望殿下能够信任我,我不会害你。如果殿下实在做不到……” 沈穆微微笑起来:“也没有关系的,缘分如此,不必强求,你只要自己过得痛快就行,不要为难自己。” 顾晦抬头望着沈穆,沈穆只是淡然看向他,脸上的疲态遮掩不住,但眼神中的温柔和怜惜之情同样无法遮掩。 兰生在屏风外一福身:“二皇子,沈先生,餐食已经备好了。” 沈穆应了一声,然后转向顾晦:“想必殿下也饿了,我们这就出去吧?” 顾晦起身,却没有往外走,而是绕过了桌案,扶住了沈穆的手臂。 沈穆眼神疑惑:“?” 顾晦看了一眼他的膝盖:“先生膝盖疼,我来扶您起身。” 沈穆心底有点惊讶,又有点暖心。 多好的孩子啊,啧,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变成反派的? 沈穆再次怀疑起剧情线来。 与这一头稍显温馨的景象不同,丞相府影月阁闹翻了天。 大丫鬟翠儿扶着王氏,她刚才砸了一屋子的器物,满地都是碎掉的瓷片、布条,此时她的发髻乱了,脸上惯有的倨傲不再,只剩下一点强撑的倔强来。 “沈辕,你当真不救扬儿?” 沈辕很有耐心的重复道:“不是我不救,我已经争取过了,是陛下下旨说要严查,我也无法。” 沈辕喝了一口冷茶,苦得皱眉,往桌子上一放,欣赏着王氏的狼狈样子。 “我早已说过,你骄纵儿子,日后必会酿成大祸,如今倒正好应了我的话。”沈辕摩挲着腰间因为常常佩戴而褪色的香囊,淡定道:“你该庆幸他只是纵火,而不是杀人。大盛律法之下,就算我身为丞相,也救不得他。” 王氏气得站都站不稳,几乎倚靠着翠儿才可勉强站立,听了沈辕的话,心口一阵阵发冷,胸口起伏不定。 她瞪视着沈辕,瞪视着沈辕腰间的香囊。 他还是没忘了那个贱女人! “你是不是还没忘了她?!你现在是要为她的孩子报仇了?!” “王宜宁,我本以为你出身大族,再如何也会长点脑子,我高估你了。” 沈辕的目光瞬间冷了,面对与自己相处了十多年的妻子,口中吐出的话如同尖刀,毫不留情面。 “那日大理寺上来抄了影月阁,可见陛下对沈穆有多么看重,你居然还没长记性,居然教唆沈扬去烧了沈穆的院子。”沈辕冷笑,“还有沈扬,我不该把他交给你来教养,你看看你都把他教成了什么鬼样子?!” 沈辕起身拂袖离去:“自求多福吧!” 王氏看着沈辕的背影离去,突然大叫一声。 沈、辕! 果然如此,她就不该对沈辕抱有什么期望! “去!”王氏推着翠儿,翠儿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王氏不管不顾,“去备车!我要去大理寺!” 可下一刻,管家便领着府中小厮将影月阁团团围住,翠儿一见这阵势慌了神,大门缓缓关上,管家的声音又冷又沉。 “老爷有命,夫人闭门思过,不得出府。” 王氏再站不稳,翠儿强撑着她缓缓倒地,王氏的眼泪止不住的在流。 沈辕、姜若宣。 沈穆! 我王宜宁,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13、第十三章 风起 沈穆用早饭的时候,才发现顾晦已经开始练功了。 “好厉害,”沈穆打了个哈欠,跟小猫窃窃私语,“话说回来,古代的小孩都不睡懒觉的吗?我看上书房那几个伴读有几个才六七岁,他们每日入宫,怕是要起得更早,但上课是一点都不困。” 沈穆苦哈哈地喝了一口豆浆,心说还好他只答应皇帝闲时上课,而不是日日来,不然他肯定要罢工。 011端正蹲坐着:“穆穆~古代的娱乐工具太少啦,所以他们都很早歇息的~当然,如果穆穆能少看一会儿话本,一定也可以日日早起不犯困了。” 沈穆:“……” 好吧他承认,古代的话本确实很有意思,比之现代那些花样,人家那是老祖宗,而且里头还有许多不能过审的奇闻轶事,所以沈穆才有点沉迷。 顾晦练完功回屋的时候,才发现沈穆已经起来了。 他是知道沈穆有晚起的习惯的,今日倒是出奇。 沈穆刚喝完鱼片粥正撑着下巴努力醒瞌睡,见顾晦进来了,便指了一下粥。 “殿下起得真早,快来吃点东西吧。” 顾晦犹豫了一下,然后选择坐在了沈穆身边。 “先生……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今日是我上课。”沈穆想起什么,有些僵硬把面前装着如意糕的碟子推到顾晦面前。 沈穆也是昨天陈钦时过来找他聊天的时候才知道,顾晦这些年虽然没有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开蒙读书,但他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皇帝还是提了一下顾晦念书的事的。 只是当时上书房的先生们都不太敢沾上“灾星”一星半点,黄老先生倒没什么讲究,陈钦时也是。但黄老先生年纪太大了,长信宫形同冷宫,里头什么都没有,夏日酷热冬日严寒的,实在折腾,陈钦时自然接下了这个任务。 顾晦看了一眼沈穆推过来的糕点。 跟沈穆待了好几天,顾晦算是摸清了沈穆的喜好,尤其是吃食。 沈穆口味清淡,极爱甜食,但对干巴巴的糕点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对像如意糕一类软和好入口的十分喜欢。 可惜顾晦跟沈穆吃不到一起去,顾晦口味重一些,不爱吃软和的东西,偏爱荤腥,连早饭也是一样。 顾晦夹了一小块如意糕,咬了一口,唔…… 不出所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但沈穆的眼睛很亮,像是很期待他的反馈一样。 好像一个小孩子。 ——顾晦现在对沈穆的看法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自己倒是不觉得,虽然面上冷漠,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沈穆,想要……看见他笑。 “好吃的。” 沈穆弯了眼眸,刚想说些什么,鼻间就闻到了苦味。 沈穆脸色一下就变了,站起身就想走,柳絮早有准备,她挪动脚步挡住了沈穆的去路,然后微微一笑:“先生,到时候喝药了。” 011偷笑作怪:大郎~该喝药了~ 沈穆:“……”壹壹你又更新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顾晦还坐在这里……沈穆实在拉不下脸说不喝。 兰生端着药碗进来,倒是难得见沈先生安生坐着——要知道平日里沈先生喝药艰难,每到喝药的时候不是找不到人,就是趁她们一个不注意把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倒在盆栽里。 ……兰生心底暗笑,今日倒是老实,原来是二皇子陪着用了早饭,沈先生在学生面前不好耍赖。 热腾腾的苦药从喉咙一直苦到心底,沈穆强忍着做表情管理,好险没干呕出声。 昨晚看话本的时候顺便把蜜饯都吃完了,今日的蜜饯还没送过来。 顾晦很快剥好橘子,然后递给沈穆消消嘴里的苦味。沈穆吃了一口橘子,仿佛那橘子也染了苦味一般,他皱着眉往里间找痰盂,顾晦看他匆忙的动作明显有点手足无措。 喝药……是不是配蜜饯会好一点? 下次,以后,应该要准备很多蜜饯——顾晦默默记下。 · 慈宁宫 皇后携众嫔妃站在门口等待太后召见。 宁嫔理了一下披帛,她身边的惠妃用袖子掩了掩鼻子,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宁嫔的胳膊,说:“怎得王贵妃这会儿了还没来?陛下都冷了她半月了,她还敢嚣张?” 宁嫔不敢多说,只摇摇头。 她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好运得了一女之后,就安心教养女儿,从不敢多事多言。 惠妃见宁嫔那窝囊样也闭了嘴。素英轻声向皇后禀告:“娘娘,王贵妃说是早晨时身子不爽,要晚些再来请安。” “知道了。” 太后身边的曾嬷嬷出来迎皇后及嫔妃们进去。 太后已至花甲之年,但精神尚好。见下头花团锦簇的后妃们齐齐行礼问安,她便笑着让人起身、赐座。 皇后与太后不睦,这些年来这对皇家婆媳也就做做表面功夫,故而皇后只端坐着听太后和后妃们聊天,实则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每半月一场彰显后宫和睦的大戏。 太后终于发现下首空了一个位置。 “王贵妃呢?她是最孝顺的,怎么今天没来请安?” 皇后看了一眼素英,素英回话:“回太后,王贵妃遣人说是身子不爽,要晚些才到。” 话音刚落,王贵妃便扶着贴身宫女采绣的手来了。 皇后眯了眯眼睛,身体前倾。 王宜萱今日又要做什么怪?手扶着肚子,难不成是怀孕了? 王贵妃扶着采绣的手慢慢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只见她微微倾身一福,还没行到位,太后就忙说不必多礼了。 太后脸上满是欣悦:“贵妃这是,有喜了?” 王贵妃气色红润,含羞笑道:“回太后的话,臣妾这段时日胃口不适,先还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晨起时头晕得很,这才让人请了太医来。” “太医说,臣妾已经怀胎四月了。” 众妃纷纷离座行礼,皇后扶着素英的手起身,敷衍跟着大家贺喜。 太后自是欢喜,让贵妃上来一同坐在凤座上,王贵妃轻飘飘扫了一眼皇后,这才坐下。 皇后看了一眼魏美人,魏美人眼珠子一转,顿时想到了什么,笑吟吟地问道:“呀,这样一件大喜事,贵妃娘娘真是有福。只是臣妾疑惑,太医几乎隔个三四天就会请平安脉,缘何竟疏忽至此,连四个月的胎象都诊不出来,还要娘娘自己发觉。” 魏美人捏着帕子一甩,似乎很是愤懑:“伺候娘娘的太医也太不上心了,医术也不好,娘娘定要换一个稳妥的太医,这样才……” “不必!” 王贵妃转脸对着太后柔声说道:“此事还是臣妾的过错,臣妾身子弱,体质寒,月信一向是不准的,又因着近来……”她强撑着笑,太后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心疼。 “近来家中妹妹做了糊涂事,臣妾日夜忧心,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臣妾一样,一时都忘了这事儿,太医也都打发走了,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臣妾也吓了一跳。” 魏美人还要再说,太后转眼就要发火,皇后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好了”。 皇后低头看看昨日新送上来的翡翠镯子,不太在意地说道:“贵妃有喜是好事,不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太后见皇后来打圆场,轻哼一声:“皇后贵为后宫之主,竟不察宫妃有孕之事,岂不失职?皇室子嗣充足,才是大盛安定之基,皇后也该多多反省自身,别以为做了皇后就只知养尊处优,霸占皇帝!” 这话说得真是没道理,母慈子孝装了几个月,再次破功。 皇后没忍住,“嗤”的笑出了声。 她点点眉心,有点无语地说道:“母后,连贵妃也是今晨才知道自己有孕的事,本宫又如何能提前一步知晓她怀胎?本宫是后宫之主没错,但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连后妃的月信来没来、什么时候来都清楚。” “本宫看起来很闲吗?天天盯着后妃的肚子?” 皇后站起身来,从上至下俯视着太后,眼见她干瞪眼但无法反驳的模样,心中更加好笑,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再有就是,母后错了,大盛安定之基可以是在百姓,在人才,在律法,在军队,在土地,唯独不在宫妃肚子里。” 众妃哗然,但皇后的威势太重,竟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殿内落针可闻。 皇后轻蔑一笑:“儿媳既坐了这位子,自然清楚应尽的职责为何,不敢劳母后费心,您只管安享晚年就好。霸占陛下的罪名儿媳也是万万不敢当的,陛下重视正妻,教导嫡长子,乃是为了正国本,好让旁人不敢生出僭越之心,为给万民树榜样,以示表率而已。” 王贵妃娇柔起身想要跪下,素英已然迅速上前一步将人扶起,那双手如同铁钳,王贵妃狠狠瞪她一眼,但又不敢拿她怎么样…… 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永远是最高的,从不许后妃僭越。 王贵妃稳住心神,捏着帕子轼泪,十分委曲求全道:“皇后息怒,太后也是着急陛下的子嗣……” “王贵妃快收起那些没用的眼泪吧,”皇后不耐烦道,“既是身子不好,那便好好养着,这般做派,倒像是本宫刻意为难你似得。” 太后越发气得狠,但无奈这些年斗嘴从没说过皇后的,现下后宫嫔妃聚集,难免让人看笑话,便也只能闭口不言。 皇后瞧见太后气得发抖的模样,心说真没用,她起身扫视阶下的宫妃,声音里带着懒散和淡淡的不屑。 “今日上书房新来了一位先生授课,儿媳担心皇儿不适应,这便告退去瞧瞧。至于其他人……” “太后喜爱热闹,你们便陪着太后多聊聊天,宽宽太后操心国事、陛下的闲心。” 话毕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众妃嫔和太后面面相觑。 已是秋末,御花园中的各色名贵菊花仍旧傲然开放,瞧着势头极好。 素英心里又是解气又是有点担忧的样子,瞧着皇后此刻心情还好,便小心问道:“娘娘,您不担心太后向陛下……说些什么吗?” “她爱说什么说什么,讨人厌的老虔婆。” 素英吓得要死,冷汗都冒了一身。 方沁雪看着廊下的花木,心情都好了几分。 这大盛是她和顾青禹一手打下来的,没有她,这老东西能当上太后? 方沁雪原是懒得跟老人家计较那么多,这些年为了知行知意都忍了,今天是那老太婆故意挑事,这才出口怼了人。 顾青禹是知道婆媳二人关系如何的,所以她并不在意他的反应。 况且……方沁雪闲闲抬眼看向天际的大雁。 “南方多雨,已连续下了一月,陛下这会儿没那个闲工夫听太后嘀咕。” 素华从另一头急匆匆奔来,皇后一看她那样子就蹙了眉。 素华气喘吁吁,忙行了礼,然后赶紧说道:“娘娘,您快去上书房瞧瞧!三殿下、三殿下惹了沈先生生气,正在闹呢!” 14、第十四章 管教(上) 陈钦时看着眼前一脸倔强的三皇子,忍不住扶额叹息。 “三殿下,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不交作业了!” “那又如何?”顾知意不大在意,“本殿这几日身体不适,做不了就是做不了,先生若要罚直接罚我的伴读就好,与本殿何干?” 陈钦时被这话气得手指颤抖,愣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顾知意身后的伴读不忍见陈钦时为难,已然主动伸出手来,还往前递了递。 这孩子年岁与顾知意相当,但读书十分认真,明明是个顶乖巧的孩子,却总因着顾知意不交作业或是在课堂上不敬师长而屡屡受罚。 宫中的伴读陪伴皇子读书,享受与皇子一般的教学资源和待遇,相应的,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皇子公主金尊玉贵,先生们不敢动皇子公主们一根手指头,只好由伴读代领责罚。 这一回又是顾知意没写作业,但已然连着罚了两日,这孩子前两日罚过的掌心红肿难消,若再打下去,非得伤了筋骨不可。 · 沈穆端坐在书案前,皇子公主的课程比较多,年龄不同的孩子所学的内容也不同,想着几个孩子大约也在十二岁左右,所以他特意选了《左传》的一个故事篇章来讲。 说来也奇,这个世界与他所在的世界可真是太像了,连典籍都几乎一样。 对此011只解释道这是虚拟世界,世界逻辑线自会推动员工适应世界,并在一定程度上自行推进故事发展,不受员工控制。 尤其是这个不断在升级之中的小世界。 011温馨提示,在这个世界里,发生什么事都非常有可能哦! 面前的几个孩子倒听话,低着头各自安静默读,但今天有两个孩子缺课,其中一位还是三皇子。 沈穆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屈指敲了一下桌案,然后提了几个问题让他们各自讨论。 011莫名觉得这授课模式有点熟悉,但说不上来,思路就被沈穆打断了。 沈穆敲敲011,问顾知意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011把画面导入进来,沈穆合上眼,看着录像突然皱起了眉。 这小伴读当真可怜。沈穆摸摸011:这是谁家的孩子? 011检索了一下,回道:是兵部尚书的幼子邵博廷。 皇子身边的伴读大多都是朝中官员的孩子,“伴读”是比较特殊的身份,将来说不定能成为皇子身边的亲信,按理来说不至于会被如此对待。 不过这顾知意……看他这副不服管教的模样,沈穆默念当年考科一时的教师观学生观。 ……这孩子还是得教育教育啊。 砚石踮着脚尖走了进来,为沈穆倒上了清热润肺的雪梨糖水。 沈穆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梨香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可沈穆明明记得他特意没带这雪梨糖水来的,这是……? 砚石低声道:“是二皇子送来的。” 沈穆心中一动,起身带着砚石走到了门口,问:“二皇子在哪呢?” 砚石:“本来二皇子是想要送完就走的,但我刚才奉茶的时候不小心洒了殿下一身,这会儿又冷,殿下不愿劳烦太监宫女多跑一趟回去拿衣裳,就先留在您的屋舍里等湿衣服风干。好在屋子里是不冷的,外头风大,等一会儿就好了。” 沈穆点点头,想了想:“也好,你回去之后,把我之前给你练习过几次的字帖整理一下拿给二皇子,隔间里我记得上次送来有多的笔墨纸砚都放在里头,也一并给他,他若是无聊,可以顺带练练字。” 砚石想起先前沈先生随手放在书房里堪称鬼斧神工的几张字,心说那不会是二皇子的杰作吧? 有点想笑,但不敢。 沈穆也觉得很无奈,但非常理解。 这孩子该读的书都读过了,但学习的条件确实是不太好,那一手字是能看出来是“字”,然而除了这一点之外,美感是一点都不沾边。 沈穆又让砚石去陈钦时处把那个小伴读领出去上药。 砚石愣了一下,他刚才一路过来遇到了伺候陈先生的太监,稍微谈了两句,也算是清楚那边的情况,再加上三殿下从来就是上书房的混世魔王,又得宠,沈先生这样做……他不由担忧地看了一眼沈穆。 沈先生刚来,应是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沈穆没再多说,只挥挥手,让砚石去办。 顾知行一直注意着沈穆,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座位,心里突然有点不安。 这位沈先生跟上书房其他先生可不一样——顾知行这段时间常接触沈穆,对沈穆的性格和行事有一些了解。 希望知意不要犯浑……否则就是母后,也不一定能保下他! 但顾知行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陈钦时领着顾知意站在门口。 陈钦时也很无语,三皇子刚顶撞了他,转头就央着人送他回书舍。 三皇子也有怕的人——陈钦时到底拿他没办法,但心底暗暗期待着沈穆的反应。 据老师说,沈穆在青梧书院里给其他弟子授课的时候是十分严格的。 课还没上完,剩下最后一点。 沈穆端正跪坐在书案前,不咸不淡的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等着他叫进来的顾知意,然后转过头,低垂着眉眼把剩下的课讲完。 “穆公坚持己见不听蹇叔的话,远征郑国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损失大半兵马。晋襄公乘此机会出击偷袭,亦不失时机。” “‘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言其己过,以示对此事的懊悔之情。”沈穆抬眸看向面前的学子,顾知行听得认真,但眼睛却频频扫向门口。 沈穆收回目光:“穆公悔过,犹如亡羊补牢,好在悔之不晚,秦最终经受教训,采用了‘远交近攻’之策,横扫六国。” “但除了这一点以外,我们也可以看到君主不听劝谏的后果,若非秦国国力强盛,怕是经不起这样的折损。” “却也正是因为秦国国力强盛,穆公才动了远征的心思。” “身为君主,当自重,手中权柄重若千斤,一举一动皆关系万千民众,任何决断下达之前,都需广开言路,善于采纳,除此之外,还要有主见,敢于施行,不能畏手畏脚。” 沈穆合上书本:“这堂课先到这里,大家休息吧。” 可众人早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人,一时都没有动作。 陈钦时敲了敲门,沈穆看过去,与陈钦时相视颔首,顾知意抬脚想走进来,沈穆却侧头咳了两声,顾知意就不知道为什么没动作了。 “三皇子,”沈穆垂眸,手指轻抚书页上的褶皱,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既已三日不曾交上作业,想必学问已获大成,自认不必听先生们讲课,作业也是多此一举。” “既如此,下堂课也不必听了,请回吧。” 陈钦时眼底泛起感动的光,藏身在窗户后边的顾晦抬起一边眉梢。 沈穆这个人平时那么温柔,但这拒绝的话可是夹枪带棒的,一点情面都没给人留。 顾晦摸摸下巴,对沈穆表现出来的这一面表示——很感兴趣。 顾知意涨红了脸,用臂膀撞了撞陈钦时。陈钦时置若罔闻,侧身退后一步。 顾知行刚想像往常一样为顾知意开脱,却见沈穆掀起眼帘不轻不重的看了过来,眼底是让人不敢妄动的警告。 顾知行没有被人这样看过,顿时心底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感觉,还带着一种新鲜的意味。 沈穆的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顾知意身上。 顾知意深受帝后宠爱,走到哪里别人不是恭恭敬敬、卑躬屈膝?他就是不交作业又怎么了?轮得到一个教书先生说他? 连母后都说了课业不要紧,不想学就算了,要注意身体。 这个沈什么人,怎么敢这么跟他说话? 但他脑子没坏,到底是在皇宫中长大的孩子,有些东西还是清楚的。 “沈先生,”顾知意僵着脸,勉强扯出一抹笑,“请沈先生饶过这次……我是因为生病才没来得及写,伴读等会儿会按规矩替我受罚,下一回,下一回!我一定会按时交上作业,请沈先生准许我听课吧……” 可惜沈穆不打算对这件事重拿轻放。 沈穆温声道:“三殿下,你的伴读被连着罚了三日,手已经肿了,再打下去,说不准就会真的伤了他的手,以后都不能握笔写字了。” “伴读陪伴皇子公主读书习武,不是替人受罚的工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也有父母,你与他,是一样的人。” 顾知意瞪圆了眼。 他怎么会和那些奴才是一样的人? 沈穆眼见着顾知意的脸色越来越差,甚至隐隐透露出了凶戾之气,那一双眼睛逐渐被愤怒填满,心中叹息,但还是接着说道: “戒尺打的是犯错的人,而不是本身勤恳学习,反被连累无辜受过的好学生。” “三皇子,”沈穆沉声道,“你为皇子,享受了富贵尊荣,也应该拥有不忍、怜悯之心,而不是视旁人的身体、前途于无物,你说是吗?” 沈穆话音未落就被处于愤怒之中的顾知意抢过。 “他是伴读,是奴才!”顾知意全身绷紧,是一个防备的状态,“奴才为主子受过,有什么不该吗?要你在这数落本殿?!” 顾知行腾得站起身来怒道:“知意!” 顾知意没听见,眼睛直愣愣泛着凶光盯住沈穆,沈穆淡然视之,半点不怕他——这又让顾知意的怒气更上一层。 “就算是以后不能写字了又如何?本殿自然不会亏待了他,赏他个官职就是了,他以后还要感谢我! 顾知意轻蔑道:“又如何呢?” 其实顾知意头一回见到这位沈先生的时候就从心底生出恐惧。 按说沈穆的容貌实在突出,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长相,说话又温柔,大部分人见了他,是很难讨厌他的。 但顾知意在书房与沈穆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蓦然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他长在宫中,自幼受宠,旁人见了他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唯有沈穆见他,一点多余的目光都不会给,反而刺人得很。 那一眼,是明明白白的审视——好像他被看穿了一样。 顾知意是极敏锐的。 他盯着沈穆,沈穆扶着桌案起身,取来了戒尺。 顾知意这下清楚了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是什么。 沈穆不怕他,也不会在意他的身份,更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像其他先生一般有所顾忌。 他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 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意识到这件事,这会儿跟沈穆正面对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顿时让他适应不能,竖起了满身尖刺。 沈穆重复了一遍:“又如何?”倏然失笑。 他见过不少这样的……嗯,不听话的小孩,可能是最近清闲日子过得太好,倒忘了之前做教师时遇到的无语事。 陈钦时已然习惯了三皇子这些不敬师长之言,仍旧受不了的攥紧了拳头。 顾晦轻叹一声,沈穆今日很反常,何必要弄得这样下不来台呢? 这样的沈穆也让011感到十分陌生,它在意识空间里一连打了三个滚儿才引起沈穆的注意。沈穆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011扒在沈穆身上撒娇:“穆穆别生气~等会儿又要难受了。” 沈穆:“不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穆的确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无聊。 顾知意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熊孩子身后必然有熊父母。沈穆做了老师之后见得多了,若按照他的脾气性格和惯常的行事,一准儿是懒得理会的,更别说开口主动惹事上身不让学生上课了。 但顾知意是例外,在此地念书的学生都例外。 这倒不是说沈穆双标,其实是因为沈穆来到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也有了好一段时间,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屋子里待着,但就是这么小小的一方天地,已然让沈穆见识到了什么叫等级尊卑,什么叫皇权至上。 这里就算是游戏世界又如何呢?这里的人是活生生的,是有温度的。 他们要在这个世界里经历生老病死。 顾知行现在是深受帝后宠爱的皇子,成年后是要封王治理一方的。小小年纪就这般恶劣,长大了如何得了? 沈穆身处其间,尽管他未来要离开此地,但他如今接下了教导皇子公主的职责,那也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陈钦时想要拉着顾知意先走开冷静一番,这三皇子一着急上头就是容易口不择言,他们一众先生早就习惯了,也不放在心上。没想到顾知意居然不肯下这个台阶,不依不饶地一把甩开陈钦时的手。 陈钦时并不是没有脾气的棉花人,一看这情况难解决,又把目光投向了沈穆,刚好也差不多要上课了,他可以先叫崔先生过来顶顶。 沈穆倒是脾气很好很淡定的样子,他扭头安慰道:“陈兄不必生气,我屋里这会儿有刚带来的点心和茶水,你且去歇着,这里我来解决吧。” 陈钦时没动,反而打算拉着沈穆一同离开。 沈穆躲开陈钦时的手,从上至下地注视着顾知意,神情不变,但声音很淡。 “三殿下,进了上书房,你就是学生,更遑论陛下多次下旨言‘尊师重道’,现在你这般顶撞师长,你觉得你很有道理吗?” 顾知意一听这话更来劲了,声音又大又尖锐,听得人止不住皱眉。 “沈先生,本殿是父皇的孩子,父皇这话是对那些老百姓说的,又不是对本殿说,本殿为何要遵守?” “顾知意你放肆!” 顾知行再听不下去,知道事态再严重知意肯定讨不了好,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立刻出了位置挡在顾知意身前,躬身一拜。 “请沈先生恕罪,”顾知行诚恳道,“知意年幼,口出狂言,学生愿意替知意领罚。” 年幼? 十二岁,不算年幼无知了。 连朝夕相处的伴读都丝毫不放在心上,沈穆摇头,看来言语教导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沈穆越过顾知行静静地看着躲在他身后的顾知意,顾知意见着有人撑腰,明显地更加得意,甚至朝着沈穆做了一个鬼脸。 沈穆知道自己不应该,但心底终究是生出了淡淡的厌恶。 但顾知意还没完,见沈穆不回话像是被他堵住,又有顾知行为他撑腰,他大声道:“不过是一个小小伴读而已,他能跟本殿一起念书,那是他的福气,替本殿领罚怎么了?多少人求都求不得……” “闭嘴!” 顾知意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有人跟他这样说过话,连父皇母后都没有! 沈穆把案几上的戒尺握在手里,不容置疑:“把手,伸出来。” 15、第十五章 管教(下) 顾知意不可置信,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在对本殿说话?” 陈钦时吓了一跳,沈穆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顾晦。 顾晦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顾知意桀骜不驯惯了,上书房的先生们一开始还管,后来则是认清现实、放任自流。 再说三皇子有陛下皇后护着,就是日后做出多少荒唐事,谁又敢多说什么? 顾晦站在窗外看着沈穆的背影,身形虽然瘦削单薄,但意外的给人一股铁骨铮铮的感觉,全然不似他日常温厚待人的模样。 这人还真是……不怕事。 不过也对,顾晦自嘲一笑,要是怕事,就不会领着他这个灾星走了。 “是的三皇子,”沈穆重复道,“把手,伸出来。” 顾知行仰头看着沈穆,眼中带着显见的惊讶和慌乱。 顾知行小时候不懂事被皇后揍过几回,但顾知意是从来没挨过打的。 “先生,知意是气急了一时失言,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平时对伴读们都是打打闹闹惯了,我之后一定好好跟知意说,他不敢了……”顾知行努力抬着头央求道,但沈穆没答应。 011从来没见过沈穆发火,沈穆的脾气是它见过最稳定温和的,它一时之间也有点懵。 而且穆穆是要打皇子诶…… 011:穆穆,原主生性不好管事,你这样……ooc值要爆表了啊啊啊——非打不可吗? 沈穆坚定:非打不可。 沈穆用戒尺在自己的掌心上敲了一记,试了试分量。 011感觉到沈穆的决心,眼见着ooc值直线上升,挣扎着劝道:穆穆~你的世界里不是说不允许教师体罚学生吗? 沈穆关了意识空间的联系,挑起一边眉梢。 他学着顾知意讲话:那又如何? 再说了,这又不是在现代。 皇后急匆匆赶来的时候,顾知意正捧着红肿成猪蹄的手放声大哭,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沈穆则是跪坐在席上,桌案上放着一把锃光发亮的戒尺。 “见过皇后。” “免礼。” 皇后心疼地拉过顾知意的手细瞧,顾知意见有人来撑腰,先前被吓得萎靡的气焰再次嚣张起来,哭声更大。刚要捧着手告状的时候,沈穆敲了敲桌案,似乎是觉得戒尺上雕刻的警言十分有深意,又拿起来细瞧。 顾知意瞬间收了声音,一抽一抽的,看着十分可怜。 皇后:“……” 顾晦:“……嗤。”没忍住笑了一声,少年人一向冷漠淡然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 敢当众威胁皇子的人,整个大盛也就他了吧? 沈穆十分和蔼:“三殿下知错了吗?臣虽体弱,但这戒尺,还是拿得动的。” 顾知意吓得打了一个哭嗝。 皇后少见顾知意这般老实的样子,要知道,这孩子平日里皮得恨不能翻天,索性他也不是那块料子,又因着那些说不清楚的愧疚,许多他倒腾出来的荒唐事她也只当作看不见,还帮他收拾尾巴。 出奇了,这沈穆可以啊! 皇后看向沈穆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 不错不错,看来顾青禹的眼光还是行的,这回没犯不长眼的老毛病。 但知意这样眼巴巴的等着她做主,再有这手……确实打得厉害了一点——要知道,连皇后都从来没动手这般教训过顾知意。 皇后闭了闭眼,权衡利弊之下仍是选择了顾知行。 “沈先生,”皇后没理顾知意,微微笑道,“本宫不知知意犯了何错,但沈先生是明理之人,想来不会罚错了他。知意的手伤得严重,怕是今日无法继续上学了,本宫就带他先回宫去了。” 息事宁人。 沈穆倒是挺惊讶熊孩子背后的熊父母居然还能讲道理的,不过…… 沈穆拱手:“多谢皇后体恤,还有一事需皇后定夺。” “请讲。” “三皇子不适宜有伴读,希望此后不要再为三皇子安排伴读人选了。” 皇后瞪了一眼顾知意。 “至于之前的几位伴读,请皇后下旨,仍让他们来上书房念书。” 皇后一愣:“为何?” 沈穆瞥了一眼躲在皇后身后的顾知意,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皇后会意,干脆利落的点了头。 沈穆接过砚石刚拿来的一小罐药膏,往顾知意的方向递了递,顾知意没理,顾知行接了过去。沈穆轻声道:“这是消肿的药膏,回去之后早晚抹一次就好。” 皇后笑道:“沈先生有心了。” 沈穆接着说道:“三皇子欠了陈先生、崔先生的作业,还请皇后敦促着写完,若仍未写完……” 沈穆微微一笑,气质高华无尘,却莫名震慑得顾知意“嗖”的一下躲在了皇后身后。 “凡是我的课,三皇子都不必来了。” 皇后一凛,换做旁的先生说这番话,她定然是不会放在心上,但沈穆是什么人?当初都是顾青禹恩威并施才勉强请动,可见此人如外头传言那般脾气刚强。 别忘了,他今天说打就打了,摆明了是说到做到。 若是知意真的不来上沈穆的课…… 那知意不得被嘲笑死?连她也会被抓住把柄。 “好,本宫一定盯着知意做完功课。”皇后像是活吃了一只苍蝇,多少年了,这沈穆还真是不一般。 可……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和担忧。 沈穆确实不凡,就是脾气太硬,不好说话——若要笼络他,怕是要费不少功夫。 她突然又想起了顾晦那个贱骨头。 顾晦在成年之前都要待在沈穆身边,万一生出点什么旁的师徒情分……那知行肯定是比不上的。 要想个法子把他挪远!或者说……方沁雪牵着顾知意的手转身离开,手中力道加重,捏得顾知意手疼,但他不敢哭,因为母后的脸色太难看了。 哼!母后一定会给他报仇的! 沈穆,我们等着瞧! · 沈穆布置完课业之后已经累得不行,目送几个孩子离开课室,他便撑着案桌休息,有点难受地皱起长眉。 这是ooc的惩罚吗? 011否定:穆穆~就在刚才,系统计算ooc值的那一条栏目颜色变浅了,我正在检修呢。 沈穆疑惑道:你昨天不是说这个世界切断了与外界的信号吗?你还有能量? 011委屈地趴在地上:我启用了后备能源…… 沈穆顿了顿:先断了那些不必要开启的东西吧,反正这个世界一直在升级。 011嗅到了沈穆嫌弃的意味,马上打了个滚儿然后眨巴眼撒娇:穆穆~壹壹还是很有用的~ 沈穆失笑:是,壹壹最厉害了,先把能量保存下来,等必要的时候再用不迟。 顾晦进了书舍,一眼瞧见沈穆正倦怠地趴在案桌上,长发披了满背,更显出身形的单薄,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什么,气息不是很稳的样子。 沈穆听见有脚步声,微微侧过了脸。顾晦跪坐下来,日光正好,打落在少年的眉眼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衬得五官更加深邃。 沈穆眯了眯眼,撑着案桌起身。 他的脸色有点白,顾晦沉默不语地帮着沈穆把桌面上的书本、笔墨纸砚都收好,然后安静地看着他。 “我让砚石给你找了几本字帖,你看过了吗?” 顾晦注意到沈穆声音有些虚浮,不由手指微动,听到他问起字帖,更是…… 他难得有点尴尬,平时维持的成熟稳重的外表破了功。 “唔,看过了,”顾晦下意识扣了一下膝盖,脸上泛起薄红,支支吾吾,“都……都挺好的。” “撒谎。” 顾晦意识到什么,有点惊讶地抬眼。 “你一直等在窗外听课,”沈穆眼中含着笑意,“哪来的时间回去看字帖?”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沈穆捂着眼睛,嘴角抽搐。 “二皇子,你是不是忘了,人是有影子的?” 顾晦:“……”想找个地洞。 顾晦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脸红得吓人。沈穆轻咳几声,忍住了笑意,他也歇够了,起身准备回去休息。 顾晦见他脚步不稳的模样便主动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沈穆轻拍他的手:“这次便罢了,以后不许撒谎。还有那字帖,每日练三张,交给我看过才罢。” 顾晦应了。 两个人安静走了一段路,回廊上的阳光泼洒下来,晒得人身上温暖。想了想,沈穆还是决定解释道:“你以后跟在我身边生活,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在上书房讲过的课,会另外找时间给你再讲一遍。今日不叫你来这里,是因为怕你突然来了之后起些不必要的争执。” “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沈穆想到什么,垂下了明亮的眼眸,“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处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顾晦不太在意这个,他早就习惯了自己与他人之间不一样的待遇。 沈穆看他面色如常,接着说道:“你的情况……跟别人不太一样,或许你早已习惯,但习惯不等于不介意。” 顾晦顿了一下,沈穆停了脚步,看向顾晦在阳光底下如同琥珀一般的瞳孔。 顾晦:“沈先生多虑了,我就是不介意。” 又撒谎。 沈穆看着少年倔强的样子,心说这小孩嘴还挺硬,说“不介意”的样子,恍惚间似乎与从前的自己重叠。 怎么会不介意? 不介意的话,为什么扶他的手力道加重了? 沈穆挑眉,抬手揉了揉顾晦的脑袋,顾晦瞪大了眼,手足无措。 从前没有人对他做过这样亲近的动作,他一时有点懵,头却下意识拱了拱沈穆的手。 顾晦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后瞬间僵住了身体,一双狭长锐利的凤眼瞪得溜圆。 老天,他都干了什么?! 他是在……他是在跟沈穆撒娇吗?! 跟那只猫一样向沈穆撒娇、讨宠?!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他就不该趁沈穆不注意的时候手贱逗那只猫!那猫爱撒娇得很,他肯定是被感染了什么奇怪的病症! 顾晦满脸空白,恨不得当场消失。 沈穆十分惊讶地发现顾晦炸了毛。 他很惊奇地跟011分享这一新奇发现:壹壹你看!顾晦会炸毛诶!真有意思。 011喵呜一声。 沈穆装作没看见他炸毛的样子收回了手:“好好好,不介意就不介意,是我多心——走吧,回去吃饭,下午再看你和砚石练字。” 顾晦站在原地还是一副很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对着沈穆讨宠的空白表情,直到沈穆脚步不稳被石头绊了一下,顾晦才迅速跑过去将人扶住。 顾晦扶着沈穆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然后蹲下身去触碰沈穆的脚踝。沈穆看着顾晦黑漆漆的发顶,发现他有一个发旋。 “嘶——疼疼疼!” 沈穆不知道顾晦碰到了那里,一下疼得忍不住出声。顾晦抬头看他,沈穆默默捂住了嘴巴别过脸去,竭力维护自己作为长辈的尊严。 顾晦觉得这人简直太有意思了。 先还气势汹汹地把顾知意按住打了手板,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现在被绊了一下扭到了筋,却是意外的怕疼,掩耳盗铃般转过头不看。 还把嘴给捂上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扭到了筋,过几天就好了。” 沈穆无语地盯着路边的那块石头,心说这谁啊把石头放在那儿。 顾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倏然笑得开朗,将这几日的沉默阴郁一扫而空。 “不许笑了,”沈穆被他笑得脸上微微发红,阳光为这副明丽的容貌镀上了金边,他有点羞耻地低头,“我是没站稳才绊倒的,又不是故意。” 顾晦低着头忍了一会儿,才恢复了先前淡漠的样子。 扯平了——顾晦盯着沈穆,眼神里明确表达着这个意思。 沈穆在小本本默默记下:顾晦——记仇。 16、第十六章 夜宵 皇后剪下水仙的花苞,剪刀一放,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影宫由风云阁和风雨楼组成,前者主内,负责监察百官;后者主外,负责监测大盛边疆敌情,获取情报和击杀奸细。 风云阁阁主重隐禀报完后,皇后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影宫风雨楼楼主段恕单膝跪下:“宫主,长信宫失火乃是天灾,至于侍卫们所说的太监惨叫声……属下们到时那太监已经烧得不成人形,难以辨认死因为何了。” “嗯。” 段恕将头低得更下,花白的头发垂落,遮住了侧脸的刀疤。 这件事其实不属于风雨楼的职责范围,但皇后命风雨楼去查,风雨楼自然遵命。 “希望如此。”方沁雪坐在软榻上,凤眸凌厉,“起来吧,赐座。” 可没等段恕起身坐下,方沁雪却又开了口。 “阿恕,最近你风雨楼递上来的消息越来越少了,你这个楼主,要尽责啊。” 段恕再次跪下,膝盖处留下的陈年旧伤隐隐发痛,一丝暗芒闪过他的眼底,又被很好的隐藏起来。 “陛下和宫主英明神武,大盛国运昌盛,周边外族不敢侵犯。” 方沁雪笑了一声:“许久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说些好听话了。” 段恕诚惶诚恐,连说不敢。 方沁雪沉吟了一会儿,逗了逗架子上的鹦鹉。 “派一些人手去盯着沈穆还有那个‘灾星’,”方沁雪淡淡道,“本宫不希望有关那个‘灾星’的事有超出本宫意想之外的可能。” “吏部员外郎黄躜利用职权偷偷买卖官位,刑部大理寺那帮人不中用。”方沁雪轻描淡写,“把他带回影宫,往底下好好查查。” 段恕犹豫道:“宫主,这……并非风雨楼职责管辖之事……” 方沁雪瞥他一眼,“本宫自然知道,但重隐这些年办事屡屡不利,如今不过是因为他资历高,本宫也拉不下脸面去斥责他,这才勉强让他在那个位置上多坐了几年。” “但近来,重隐是有些太荒唐了。” “资质平庸不是他的过错,但若是无能之外还起了贪欲,那就不好了。” 方沁雪起身走下台阶,站在段恕身前低叹:“本宫还是最看重你的,你自去做吧,重隐若是有什么话,让他来回本宫。” “属下领命。” · 沈穆和顾晦在宫中又停留了几日,或许是因为太后皇帝几人颇为忌讳顾晦的存在,内务府做事越发利索,皇帝赐给沈穆的宅子打扫一新,只待沈穆身体情况稳定之后就可以入住。 宫里还特意赐下了在上书房伺候惯了沈穆的宫女跟着他出去。 宫中的宫女只有到了二十五岁才可以出宫,宫中日子难过,虽然她们是上书房的宫女,也只是比伺候宫中妃嫔的宫女好了一些而已。 可出了宫就不一样了,虽然也还不是自由身,但她们能够跟家人相聚,宫外的规矩少,沈穆又不是难伺候的主,她们自然开心。 柳絮和兰生就是其中两位。 她们二人喜不自胜,尤其是柳絮。柳絮在宫中还有一个小表妹名叫柳枝,两姐妹相依为命,感情深厚。那日得了内务府的安排,柳絮就大着胆子去求了沈穆,沈穆就去请了杨公公来。 想起那晚的情景,柳絮还是会觉得好哭又好笑。 那天晚上,沈穆睡到半夜突然醒了,懵懵的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而后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一把捞起小猫就出了门。 011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抱起来,还迷迷糊糊打盹。一阵冷风吹过,猫猫睁开眼,满脸迷茫。 “穆穆~我们要去干嘛呀?” “去找吃的东西呀。”沈穆拢拢披风,抱着小猫就往小厨房去了。 先前几天是因为解毒的缘故,沈穆的食欲一直没有恢复,或者说是一直都没有好过。认认真真的调养了挺久,沈穆的胃口才稍微改善了一些,也不知道怎么,这会子到了半夜居然被饿醒了。 上书房里有一个小厨房,里头常备一些食材,一是为了课间的时候给皇子公主们提供点心,二就是为先生们供给餐食。 沈穆没事儿的时候闲逛过,知道小厨房在哪,三拐五拐的就到了地方。 他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农村,知道生火的法子。待火生好之后,沈穆又翻找了一下,找到了几个肉丸子,待水开了之后择了些蔬菜和肉丸子都放了下去煮。 一人一猫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011这会儿有点精神了,看沈穆洗过冷水之后手指被冻得泛红,就跳上了沈穆的膝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底下暖着。 沈穆用下巴蹭蹭猫猫头,眸光温暖。 夜很静,月光皎洁,整片大地都铺满了银霜。 也不知道小军和雁雁怎么样了……沈穆叹了口气,其实静下来想想,他当时确实太冲动了。 小军才十六岁,本来就在青春期,他还用那么强硬的手段逼着他跟那些“好兄弟”们断交,反倒起了反作用,把人逼得越来越远。 还有那个黄毛。 沈穆不自觉蹙起眉心,那个黄毛看起来跟小军差不多年岁,居然就已经学会了抽烟,还知道把烟往人脸上吐……现在社会上流行的一些东西他也大致清楚,什么耽美小说、腐剧、同性恋、少数群体、彩虹……黄毛和小军会是吗? 沈穆倒不至于说反对同性恋,只是觉得小军的年纪太小了,他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性向是什么吗? 别是跟风随大流吧? 011拍拍沈穆的手:“穆穆~你在担心你的弟弟妹妹吗?” 沈穆止不住叹气:“是,他们两个毕竟还小,很多事我没来得及教,现在我又出了意外,医药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 011安慰道:“穆穆放心,你的身体目前托管在快穿局,我们会慢慢修复好你的身体,同时也会尽量压缩医疗费用的。唔……穆穆,在系统信号断开前,我已经收到回信了,加载了好久,我刚才看了才发现加载已完成。” 沈穆静静地看着小猫。 “信息上说沈军和沈雁目前一切都好,都已经顺利上学读书去了,学校还为你组织了捐助,所以钱是够用哒!” 沈穆略微放心了一些,011又说道:“沈军沈雁的班主任也给他们申请了困难补助,每个月都会把钱打到饭卡里,他们不会饿着的……就是沈雁,她总是偷偷哭,沈军每天都在努力打零工赚钱,很勤奋呢。” 雁雁跟沈穆的感情是很深厚的,沈穆眼眶湿润,仰头看向天空,还好,小军这臭小子终于长大了,希望他不要再犯倔脾气。 锅子里的肉丸蔬菜汤熟了。 沈穆小心掀开盖子,浓郁的肉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011努动着粉红色的小鼻子用力嗅嗅,碧绿的猫儿眼渴望地眨着,着急想吃。 沈穆看它急切的样子止不住想笑,捞了四五个肉丸上来先盛在碗里晾凉,用筷子夹断成碎块之后才放在它面前。 小猫狼吞虎咽完留恋地舔舔嘴巴,这才发现穆穆居然一个都没吃,只看着它出神。 小猫人立起来,爪爪搭在沈穆的膝盖上拍拍:“穆穆~你不是饿了吗?” 沈穆也有点无奈地摊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饿了想煮点东西吃,煮好了,反倒一个都吃不下了。” 怪不得身体不好还这么瘦呢,猫猫头拱拱沈穆的手:“吃嘛吃嘛,穆穆快吃两个,然后跟壹壹回去睡觉~” 沈穆经不住小猫这样说,自去舀了两个肉丸和一些蔬菜,然后重又坐在一起,跟小猫赏月。 小猫在他脚下扑腾了两下,又被萤火虫吸引了注意力,转身去扑。沈穆一时失笑,独在异乡为异客,虽然是这么说没错,但好在有011在,好像也没有那么孤独了。 顾晦那孩子跟他渐渐熟了起来,但心防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他交心呢? 沈穆咬了一口肉丸,不信任他也没关系……不要打乱他的计划就好。 入宫这几天一桩桩事不停,沈穆小小打了个哈欠,只要这最后一件事顺利进行,他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吃饱喝足,沈穆正想稍微打扫一下就回去休息,没想到锅子里还有不少肉丸……沈穆有点头疼的敲敲额头,这可怎么办? 浪费食物?也不大好,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人轻轻唤着“沈先生”。 沈穆:“……” 沈穆:“?” 沈穆第一反应是把锅盖往锅子上一盖,接着一手捞起小猫就要往灶台后面躲起来。 开玩笑,他堂堂清流名士,居然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小厨房吃东西—— 沈穆谨慎道:壹壹,我这样会ooc吗? 011紧急点开系统界面之后坚定摇头:穆穆,人设条完全消失了…… 意思就是你不要太放飞自我就ok! 沈穆:那就行。 还没等沈穆缓过一口气,就听见头顶上方一声“沈——先生?” 沈穆:“……”怎么是一道男声?不是女声吗?! 完了完了,难不成所有人都来找他了?! 沈穆尴尬地抬头望去,却与顾晦面面相觑。 柳絮跟在顾晦身后,见状赶紧把人扶了出来。沈穆状似很忙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小猫也着急忙慌地疯狂舔毛——总而言之,一人一猫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啊哈哈,怎得都大半夜的不休息?”沈穆一手半掩着脸强装镇定,却不知掩在长发下的耳朵早就红透了,在昏黄的灯笼烛光里分外明显。 顾晦心下又是错愕又是觉得有趣,这位沈先生居然……居然这般……唔,顾晦眼底泛起笑,沈先生居然是这样的……吗? 柳絮心里也觉得好笑,但没表现出来,只说是庄老太医嘱咐的,夜间必得起来听听沈穆咳嗽是否厉害,好配合调整药方。 沈穆默默无语,原来是这样……庄老太医太关照他了。 不知不觉的,沈穆已经双手捂住了脸,想起锅子里还有许多肉丸和蔬菜,秉持着珍惜粮食不浪费的原则强装镇定道:“原来是这样,呃,夜也深了,我正好闲着没事,对,闲着没事煮了些肉丸汤,还剩了许多……” 沈穆指了指那锅,他现在终于攒了点勇气敢把手拿下来了。 “还有很多,就是,嗯怕浪费来着,”沈穆侧过头盯着白墙强撑着说道,“大家如果饿了的话,不如把它吃完?” 怪道人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昏黄的灯光增添了一抹朦胧气氛,颜色艳丽的美人披着一件外衣,满脸羞红仍强装镇定的,唔,顾晦轻咳了一声,请人吃肉丸? 让人很出乎意料……的,沈先生。 于是柳絮和顾晦分了大半的丸子、沈穆抱着猫,三人一猫一起围坐在小厨房里的桌子,就着门外的明月,一起吃了一顿夜宵。 沈穆吃东西还是比较勉强,典型的眼馋肚皮饱。刚才已经吃了两个,这会儿又吃了两个,剩下的实在吃不下去,就显出为难的神情。顾晦坐在沈穆旁边,默默从他碗里把丸子舀了出来自己吃掉。 好乖啊,这孩子真体贴——沈穆点点猫猫头:你看,反派在没成为反派之前明明是个善良的小天使啊,只要我们好好照顾他、不让他走到歪路上去,他以后未必会变成反派的! 011困得直点头:嗯嗯嗯! 反正穆穆很喜欢这个大反派就对了! 沈穆得到011的肯定欣然转头,陡然发现顾晦的脸色是不是……太白了一点? 顾晦很敏锐,他感觉到沈穆的视线马上与他对视,沈穆这下看得更加清楚,顾晦这脸色已经不能说是白了,连嘴唇都泛着青。他抬手去摸顾晦的额头,顾晦下意识伸手一挡,沈穆的手刚好碰到他的手内侧,他“嘶”了一声,沈穆的动作顿住。 “你是……受伤了吗?”沈穆试探着问道:“殿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顾晦错开沈穆的眼,低头喝了一口热乎的汤。热汤下肚,将寒冷都驱散开来,连阴郁的情绪都一扫而空。 “没有。” 沈穆想了想,又问:“晚间的时候皇后遣了人过来送东西,我看他们来去匆匆,可是与你……?” 顾晦淡淡道:“没有。” 好冷漠……沈穆有点讪讪地闭嘴。 柳絮吃完了碗里的丸子,肚子吃饱了,身上也暖了,很是满足,但想起自己出宫后无人看顾的柳枝…… 柳絮起身突然对着沈穆跪下,磕了一个头。 沈穆这会儿正在纠结顾晦的身体情况,可能是因为吃得太饱,又在想东西,就有点难受反胃,正默默忍着。见柳絮这样动作吓了一跳,起身扶她的时候却因为动作太快激得肠胃一缩,陡然弯下了腰。 顾晦眼疾手快扶住了人,沈穆忍着疼缓缓坐下,舒了一口气。柳絮见了也慌了,连忙膝行过来:“先生!您如何了?” “无碍,”沈穆看她衣着单薄,这地上又凉,“快起来,有什么事起来再说吧。” 顾晦在沈穆身边待了有几天了,知道他食欲不振、胃口小的毛病,猜测他刚才吃得太饱没消化,起身太快,应该是太过紧张才会这样。顾晦伸手探向了沈穆的腰身,沈穆一抖,然后就见顾晦缩回了手,虽然是面无表情,但明显看出有点无措的样子。 沈穆有点惊讶,毕竟顾晦心防这么重,除了上一回揉他脑袋、他下意识蹭了一下之后回来自个儿闹了一会儿脾气,还是头一回愿意主动亲近他。 明明刚刚还冷冰冰的。 他的手还僵在空中,沈穆也没想太多,直接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胃腹处,然后笑着说道:“那就多谢殿下。” 顾晦眨巴眼,然后点点头,开始专注地按揉他的胃腹。 柳絮便一一陈说柳枝的事来——“沈先生,柳絮实在是没有办法,柳枝怯懦,若没有奴婢护着,她怕是在这宫中无法生存下去……先生实在为难……” 柳絮咬咬牙一福:“请沈先生也把柳絮留在宫中吧,将出宫的机会让给其他姐妹,柳絮在此谢过沈先生了。” 月华如水,照尽几人离合? 沈穆恍惚一瞬,他又有点无法将自己与小世界脱离开来了。 这里的人和事,都太真实……沈穆揉了揉眉心,眼神重归清明。 或许,能救得一个,就是一个吧。 “你起来吧,”沈穆温声道:“我会尽力跟杨公公说的。” 柳絮兴奋地跪下又磕了一个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奴婢、哦不,柳絮谢过沈先生!往后先生说一、柳絮不敢说二!” 沈穆哭笑不得,连声叫她起来,旁边的顾晦则是目光专注的盯着沈穆的侧脸看。 这人真好说话……宫规森严,虽然依照现在皇帝对他的看重,不至于一个宫女都不给他,但难免让上位者觉得他不够安分。 顾晦在宫中多年,年纪虽小,但历的事却不算少,论及这些东西,说不定顾晦还要比沈穆谙熟于心。 以沈穆的头脑,他不相信沈穆会不清楚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同意了。 只是为了一个宫女? 顾晦有点看不明白沈穆这个人了。 太好说话,也太烂好心。 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沈穆见柳絮实在激动,便笑着说道:“若你实在要感谢我,不如……” 他轻巧地眨眨眼:“今夜之事你只当没看见,也不要传出去就好啦!” 柳絮扑哧一笑,答应下来,又说:“可还有二皇子看见了……” 沈穆:“……” 沈穆无奈地揉了揉顾晦的脑袋:“你又是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不睡觉?” 顾晦自上一回被揉了头之后已经默默接受了这件事,这会儿是被沈穆指尖的香气吸引了注意力,罕见的愣了一下才回话:“我是……睡不着,想出来走走,刚巧碰见了柳絮姐姐。” 这只是一半原因,更多的是因为顾晦内力深厚,他听见柳絮的足音与平时有点不同,多了点慌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就走了出来。 踏出那一步的时候,顾晦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好乖啊,还知道喊姐姐。 “那好吧,”沈穆扶着柱子起身,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其实眼中都是笑意,“殿下既然吃了我的丸子,就当作是收了我的贿赂,不许说出去哦。” 顾晦点点头。 顾晦真的很不爱笑,可能是因为这会儿的气氛刚好,沈穆一时兴起就抛掉了那些礼仪,伸手揪揪顾晦的脸颊肉顾自嘀嘀咕咕:“才十二岁,怎么跟个小老头一样不爱笑?” 顾晦…… 他只能无辜地仰头看着沈穆,沈穆眉眼弯弯,松了手,用力揉揉顾晦的头发,顾晦顿了一下,别扭地偏过头去,耳朵却红了彻底。 头发是软的,沈穆笑吟吟,那心应该也是柔软的。《 》 17、第十七章 讨债 虽然稍微有些为难,但杨公公满口答应,第二日就送了柳枝过来。 ——这件事办起来很复杂,宫中做事都是有数的,何况是多个人。但杨公公知道上头对沈穆的看重,把名单报上去之后,也料定了那人定不会拂了沈穆的意,自然满口应允。 马车摇摇晃晃,011趴坐在沈穆的腿上昏昏欲睡,沈穆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上次入宫的时候,虽然料想到会发生许多事,但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入个宫,还顺手带了个孩子出来。 ……明明打定了主意不要多管闲事,沈穆叹了一口气,还是没管住手。 ——他迟早是要回家的,并不打算在这个世界建立多余的关系……尤其是感情上的关系。 罢了,都已经这样了。 不过……沈穆想,顾晦沉默寡言,但心思细腻,是很不错的孩子。 ——尤其是那天晚上吃完夜宵之后,沈穆身体还是不太舒服,胃胀得想吐。他没表现出来,反倒是顾晦注意到他脸色不对,主动提出留下给他揉肚子。 顾晦真的是个很贴心的人,虽然他那日说是睡不着干脆留下来照顾自己,但是沈穆并不会因此心安理得——顾晦手法适中,几乎是没间歇地替他揉了半夜的肚子,到最后自己都撑不住睡着了,沈穆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顾晦这些天开始很喜欢跟在沈穆身边,就是那一双眼睛太锋利了,原本他待在宫里这段时间,许多皇子公主甚或伴读都经常来找他问问题,自从顾晦来了之后,他们就来得少了。 可能是害怕顾晦的“灾星”身份? 反正沈穆是不太在意,他也经常被人叫灾星来着——沈穆收回目光,正与顾晦对上,顾晦立时闪躲开来,垂眸看向自己的膝盖。 顾晦原是静静地看着沈穆,注意到他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并没有与这个人相处多少天,但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甚至于…… 忍不住时时关注他。 顾晦皱起了眉头,沈穆可能是对他没有什么戒备的心思,又或是他这个人本来就很容易看清。 ——他很爱安静,但是有时候又很喜欢热闹,喜欢听人说笑。他的开心来得很快,逗逗猫,又或是写了一个很满意的字之后就会笑,但是停留不了多久,就又恢复成为那副看着温和可亲、实则疏离淡漠的样子了。 他像是活在一个罩子里的人,顾晦想,那个罩子把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和物都隔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 ——就说现在,沈穆掀开帘子往外看,好似很是新鲜的样子,但是顾晦生来的敏锐却让他能够感受到,沈穆对外面虽然感兴趣,但实则只是感兴趣而已,他绝不会有下车参与进去的想法。 真要说什么,就是…… 他不像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顾晦重又把目光放在沈穆身上,却发现他已经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不像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顾晦轻轻地把柳絮准备好的薄毯盖在沈穆身上,凝视着他的脸。 顾晦从有记忆、有意识起,就发现了自己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 他隐隐的,好像能够感知到世界之外的事。 可惜这种感知时断时续,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感知也越来越弱了——也就是最近经常待在沈穆身边,那种奇异的感觉才再次回归。 可能是因为沈穆太特殊又太干净了,所以他才会产生沈穆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的想法吧。 是的,太干净了。 顾晦收回手,默默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原以为沈穆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他选择沈穆,也只是为了借他的手离开皇宫,离开那座牢笼。且他带了对青梧山的恨意,只想着让沈穆做他的挡箭牌、方便他暗中培植势力的。 可沈穆却是第一个会护着他的人,也是……第一个不会嫌弃他“灾星”的人。 ……待在沈穆的身边,好像也不错。 至少他能够肯定,沈穆不会阻拦他做事,也不会害他。 车停了,沈穆先下了车,眼前的宅院却不是皇帝赐下的新宅,而是丞相府。 沈穆浅浅打了个哈欠,他没把小猫带下车,同时按住了顾晦的手,不让他下来。 “安心坐着吧,饿了渴了,车上东西都有。至于接下来的场合……不适合小孩子在场的。” 顾晦心底不知怎么有点不安:“我要跟着你,你想做什么?” 沈穆言简意赅:“讨债。” · 纵火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且又是丞相的儿子烧的自家的院子……御史台轮番上书弹劾了沈辕几日,说他治家不严。沈辕为防政敌趁乱牵出更多事来,索性告病在家几日,闭门思过。 后来皇帝罚了沈辕半年的俸禄,皇后召了王氏入宫,在满殿的命妇面前斥责王氏失德,此事才算平息下去。 至于沈扬…… 沈扬前几日就已经被放了出来。 大理寺卿刚正严明,沈穆提供的证据也足,再加上…… 青梧书院受人敬仰,又有陛下下旨亲自吩咐,办案的效率快了不知多少,沈扬很快就被定了罪。 原是要罚鞭笞之刑,沈穆却主动说两人同出自沈家,又是兄弟,纵使弟弟犯了大错,但念在沈扬年纪还轻,罚重了难免伤了身子,便提出免了刑,只要沈扬将他的损失一并赔了即可。 ——但即便如此,皇帝还是下令狠狠打了沈扬十杖,以作教训。 ——011舔舔爪子,乖乖趴在软绵绵的猫窝上。 穆穆超厉害的!不仅长得好看,脑子也转得好快呀~ 离宫前沈穆特意求见了皇帝一面,他面上诚恳,主动为沈扬开脱道:“陛下,二弟年幼,他一时怒火上头为母报仇,臣能够理解……” 这几天朝中上下为沈相府里的事吵得可谓是沸沸扬扬,沈辕平日里虽然行事低调,但他身居高位十数年,难免有人看不惯他,与他常年打对头的谢相一党自是不遗余力。皇帝最是明白“制衡”之道,乐得看戏。 但吵了好几天了,翻来覆去的不过是内宅私事,他看得也烦了。这会儿沈穆突然主动递个台阶像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样子,倒与先前那副求他做主的模样大不相同。 他想做什么? 皇帝不动声色:“此事到底是沈家的家事,但纵火终是触及了律法,不得不罚的。” “然,律法也有言,视损失情况、认罪态度及物主谅解,可以适当责罚甚或免除罪责。” “沈卿,朕要被你们弄糊涂了,不妨直说。” “要放过沈扬是真,”沈穆微微勾起嘴角,“只是,臣十分心痛臣那被烧毁的千册孤本,那都是臣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才寻得的。” 011有点懵,小心敲敲沈穆:穆穆~那些书不是孤本哇,不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书嘛? 沈穆:壹壹乖,你看戏就好~ 小猫眨巴眨巴眼,选择闭嘴。 “里面还包含了臣特意从书院带下来的珍贵书籍,臣前几日还想着,要跟皇子们好好讲授一番。”沈穆无奈一摊手,“这下怕是无法为皇子们教授了。” 皇帝一顿,青梧书院的藏书? 那可比皇家藏书阁的藏书珍贵不知多少。 “臣能记得大半,只是数量太多,若是一一背诵抄写,怕是会耗费不少时间,况且臣如今身体难以支撑,唉……” 还是要翻旧账——看来沈穆也要对王氏下毒害他之事反击了。 皇帝却是淡定下来,饶有兴趣的问道:“沈卿的意思是?” “既是烧了臣的书,沈扬又是自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家父年纪也大了,臣现下自请离府,怕是日后沈家还是要沈扬一力担起的。沈扬虽然对臣无兄弟之情,但臣总要顾忌着父亲……”沈穆面无表情的念完这些虚伪装样的话,然后微微一笑。 “臣也不敢要别的,只想求得一个赔偿。” 皇帝明白了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抬手:“沈卿且说,朕都允了!” 沈穆恳切道:“孤本难求,再加上臣背书、抄书的困难,臣只需要二弟赔偿臣三万两……” “三万两白银?” “黄金。” 皇帝坐端正了一些,看向沈穆。 “沈卿,你可知三万两黄金有多少?” “臣虽不精通黄白之物,但臣相信有人一定拿得出来。”沈穆掩唇咳了两声,“鞭笞之刑不是一般人能够受得的,更遑说我朝律法规定,凡为官者,需家世清白,品行端正。若沈扬有了纵火罪的前科,那他便废了。” “但臣不想把人逼到绝路,”沈穆很是善解人意,真诚道,“臣只要赔偿,若他知错能改,又能将臣损失的东西都赔偿到位,臣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主动撤销此案。” 胡大监悄悄擦了一把汗,这位沈先生,真是不简单。 皇帝不动神色,一掌拍向桌案——“啪!” 胡大监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跪下。 沈穆也掀袍跪下,他料到了皇帝的反应,自有应对的法子:“臣有罪,胆大包天借陛下之势谋利,只是臣前有虎狼逼迫,身后无人相护,只得求助陛下。” “你的胆子很大,竟敢算计到朕身上来,你当大盛律法是什么?是供你算计人的工具?” 皇帝看似不悦,实则对沈穆的赞赏更上一层。 他本来还在想沈穆接下来会怎么做,没想到沈穆却是要借他的势。 沈穆倒没有那些酸腐文人的迂腐气,很是懂得变通,也很敢在他面前袒露想法,并不介意旁人会如何想。 对皇权,似乎也不怎么畏惧。 “朕很好奇,三万两黄金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沈卿为何觉得沈相会拿出来?” 皇帝老神在在的审视着阶下跪着的沈穆。 “这钱不是沈家出。” 地砖冰凉刺骨,沈穆不自觉皱着眉。皇权在上,皇帝不容窥视,他便虚虚地看着眼前的地面说道:“沈家没有,王家有。” “王家?” 沈穆轻声道:“臣在回京之前曾路过翼州,凑巧听说王家在那里买下了一块荒地。这件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还出了人命。” 皇帝手上的佛珠不转了。 荒地? 不,是金矿。 半晌,胡大监从殿外疾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声说了两句话,沈穆听见了上位一丝危险的笑。 那块土地现在的确是块荒地,是现在——那地下埋着一条巨大的金矿。 若按照剧情线,这个金矿会在半年后被皇帝的暗卫知晓,从而引起皇帝对王家的极大戒心。半年后,边境生乱,王家嫡幼子王书樾领兵抗敌,不幸战死,宫中身怀有孕即将临产的嫡长女王贵妃听闻噩耗,流产滑胎,一尸两命。 王家遭受重创,又在此时爆发出隐瞒金矿之事,皇帝念在贵妃旧情和王家为大盛做下诸多贡献的情面上,只训斥了两句。后来金矿收归国家,王家虽然还是世家之首,但也因此一蹶不振,只剩下了个空架子。 这是原剧情线。 小世界升级之后,所有的剧情线都被打乱。沈穆问过011,011表示快穿局指示只需完成最终任务并合理脱离世界即可,其他的由沈穆一力安排。 这个小世界变化太大,按理说沈穆这样的编外人员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权限和灵活度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快穿局似乎很难顾及到小世界的情况。 ——这也是沈穆一直以来都以为快穿局是个草台班子的点。 不论如何,沈穆与王氏、王家已是死敌了。 “醉春华”出自王家,王氏如何都脱不开关系,更别说姜氏之死——剧情线写得简略,只留下几行字:姜氏产后调养不佳,下红不止,衰弱而死。 沈辕那个时候还是非常爱护姜氏的,且姜氏能够挨过瘟疫、灾荒,足见身体强壮,怎么可能会在平安生下孩子之后衰弱而死? 继承了原主的身体,沈穆也得为原主报仇才对。 他现在力量微弱,但不代表他不能保全自己,顺带震慑王家。 王家势大,草菅人命。 可蝼蚁,也是可以撼动大树的。《 》 18、第十八章 闷棍 沈府难得开了一回正门。 管家何旭一见沈穆就咧开了嘴:“公子回来了。” “何叔,”沈穆问道,“劳你等了许久,父亲呢?” 何旭:“老爷在书房,老奴带您过去。” · 【影月阁】 “把这匣子送过去。”王氏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多看一眼简直是在心头割血。 三万两黄金啊,三万两! 沈穆,好啊,真好,狮子大张口……王氏使劲儿地绞着帕子,当初就应该一道把沈穆也弄死,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今日,后患无穷! “哎呦!” 王氏烦躁地一阵拍桌:“又怎么了?能不能消停点!” 原是沈扬步履匆匆撞翻了送匣子的翠儿,翠儿被狠狠撞了一下,叫了一声之后就立刻捂着嘴不敢叫了,沈扬一看那掉落出来的存票就知道是什么,气焰顿时就蔫巴了下去。 沈扬小心翼翼地进了里间,王氏正一手撑着额角,脸上的表情很是难看。 “娘……”沈扬蹲下身子讨好道:“您头疼吗?扬儿给您揉揉?” 王氏不领他的情,一掌推开沈扬的手,脸也朝向另一边。 “娘,是儿子鲁莽了……但儿子也是为了您啊……” 王氏叹了一口气,这事儿,也怪不得扬儿。 “醉春华”的确是她命人下的,她出自王家,大族内宅诸多阴私,她自小见过不少,最是清楚里面的门道。 其实“醉春华”的毒性并不猛烈,且是慢毒,她是算好了份量的,这样不动声色,也不会引起怀疑——当年姜氏不也是这么死的吗? 却不想为何偏在沈穆答应入宫的前几日,药箱里突然少了一瓶,她还惴惴不安了许久。王氏心中生疑多时,可满屋子奴仆都盘问了一遍,愣是抓不住一点踪迹,只能作罢。 那日大理寺过来抄了影月阁,她早一步收到消息,那药箱子才没被发现。后来她左思右想,终于明白了沈穆怕是从回府的那一日就有所防备,拒接圣旨也是为了给自己宣扬名声,突然应允入宫……他就是算好了一切,再一举揭发的吧! 王氏咬咬牙,心中后悔不迭。 她也是心太急,乱了分寸。 其实本来也不用走到这样极端的一步,可沈穆那院子如同铁桶一般,姜氏手段厉害得很,留了一院子的狗奴才看家。她便也只能在吃食上动手,进去搜院是万万不能的。 她以为沈穆会在院子里留下什么东西,大理寺的人逼得紧,时不时就上门查探证据。恰在当时,那院子里传出找到药瓶的消息,她生怕再查下去会出什么事,这才故意在扬儿来请安之时跟翠儿说起此事,扬儿果然去烧了沈穆的院子。 “为娘不是心疼那些钱,”王氏怜惜地摸摸沈扬的手臂,“娘是心疼你被连累进了大狱,挨了罚……要不是你外祖使了法子,那棍棒就要生生打在你的身上,你哪里还能像现在这般?你父亲也不心疼我们,就任你这般受苦。” 沈扬低下了头,呐呐着不敢接话。 沈辕积威深重,沈扬敢在外面作威作福,但丝毫不敢挑战沈辕的威严,连私底下的不敬也不敢。 “没出息!” 王氏想到沈辕就生气,看到沈扬这样害怕沈辕的样子一阵恨铁不成钢,用力去点沈扬的额头:“这一回要不是你外祖父出手,你的前程定就毁了,这辈子你就只能做个闲人、平头百姓,一辈子都要被沈穆压得死死的,他一句话,就能让你永世不可翻身!” 沈扬现在已经后悔这个时候过来跟他娘请安顺带要钱出去玩了,但见王氏这般生气,他还是尽力忍着心口的憋闷,去抱王氏的手臂撒娇试图蒙混过关。 谁知他一靠近王氏,身上浓郁廉价的脂粉香气就让王氏闻了个正着,更是火上浇油。 “扬儿啊扬儿,你是正儿八经的丞相嫡子,你娘我又是王家的贵女,可你看看现在的沈穆,你现在哪一点比得上他了?啊?昨日我苦口婆心叫你多温书,结果呢?你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怕不是刚刚才从花楼回来吧!” 王氏“腾”得一下站起身来,气得眼晕:“沈扬,你比沈穆小三岁,沈穆现在名满京城乃至大盛,而你、你呢?!你居然还有心思玩女人?!” “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不知上进!你金尊玉贵的活了这么些年,也就这回进了大狱吃了点苦头,难道你还想往后一直受他掣肘?!” 沈扬被骂得气上头来,一下甩开王氏的手:“我当然不想!” 王氏站起身来,气得柳眉倒竖:“你就知道窝里横!” “那娘何必一直贬低我呢?我一点也不比他差!” 沈扬不服王氏的话:“明明安先生都说我文章做得好,今年科举我必定高中!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我的优点,只拿我跟沈穆那个书呆子比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好意思说!” 王氏一掌拂下妆台上的首饰匣子,玉镯金钗撒了一地。她恨恨指着沈扬的鼻尖:“他沈穆是什么人?是从你娘手里勉强活下来的贱种!结果呢?人家才几岁就被那书院的院长收为学生了?” “你到现在还是个秀才,沈扬,沈二公子,你羞不羞?!你就知道玩女人!” 沈扬猛一拂袖,气得来回走了两圈。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娘竟然是这么想他的。 本来他还为这次闯了大祸连累外祖救他出了万两黄金而愧疚,这么一气,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 对,他娘就是心疼钱!所以迁怒他,为了泄火才对着他发脾气! 他突然怒吼道:“娘亲既然觉得我无能,心疼那些个黄金,那好!我这便去打死那沈穆,我去给他陪葬,也省了钱,顺带省得娘为我生气!”话毕转身就走,气势汹汹的模样很是唬人。 王氏听他说出这样没过脑子的话更加气上心头,见他走得干脆,追上几步攀着门框,一时口不择言:“好啊,你去!你去打死他,为娘还敬你是条汉子!” · 顾晦掀开车帘,目光沉沉的看着“沈府”的牌匾,不知道怎么,今日他总觉得有点不妙。 他是很相信直觉的。 沈穆真的可以应付得过来吗? 孤身进了王氏的地盘……顾晦紧皱眉头,他已经做好了进去救人的准备。 · “多谢。” 沈穆轻笑着接过翠儿手里的匣子,把匣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细瞧。 沈辕坐在圈椅里,看向沈穆的目光透露出探究。 清点无误,沈穆合上了匣子,转身问道:“父亲,我院中人的身契可准备好了?” 沈辕一扬手,何旭又拿了个小盒子上来。 里头装的是鸣熙院所有小厮丫鬟的身契,其中唯有红袖是家生子,她爹娘都在姜氏名下的庄子下做事,但身契还留在丞相府中,沈穆一并要了来,买断。 沈穆翻了翻,意外的发现他娘亲的嫁妆还有几个庄子的地契也在里面。 沈辕看他顿住,主动解释道:“你也大了,若宣的嫁妆、产业,也该交给你,府中你的那一份也在里面,自去学着打理吧。” 沈穆点头:“多谢父亲。” 而后准备好的银子交给何旭,何旭犹豫着看向沈辕,不敢收。 沈辕沉声道:“你这是准备要彻底与沈家断了?” 沈穆:“是沈家容不下我了,我不得不离开而已。” 何旭眼见两父子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带着下人们都出了书房,自己守着大门。 沈辕起身行至沈穆身前三步的位置。 “为父知道你在府中受了不少委屈,这次回来又……但为父已经教训过王氏,王氏如今失了诰命,在京城里颜面扫地,又给了赔偿。如今你不依不饶,又是迁居别处、又是买走所有下人的身契……” 沈辕轻声道:“你是想彻底离了沈家,不做沈家子了吗?” 我不依不饶? 王氏都要了原身的性命了,这位沈丞相,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沈穆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的喝了口热茶。 “父亲,您误会了。”沈穆抬眸,深色的瞳孔看得人心底发慌,他勾起嘴角,莞尔一笑,居然像极了故人。 沈辕恍惚一瞬,手指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像,太像了。 不是脸长得像,而是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沈穆不在意沈辕的反应,接着说道:“我仍是沈家子,今后也会是。” 沈辕身居高位十多年,若说没有一点本事,那是笑话,论及体察圣意,他更是一等一的。 陛下这几日暗中调查王家、以及王家如此爽快交出万两黄金,沈辕也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东西。 况且沈穆的所有行动,都是仗着皇权——与沈辕的立身之道是一样的。 沈穆的确,很合适。 “父亲,您应该清楚,沈扬已经废了,我才是您当下最好的人选,我交的答卷,父亲很满意,不是吗?” 沈穆微仰起头,眉眼含笑。 “沈扬身上流着王家的血脉,又有父亲为他筹谋,若他立得起来,那是最好。可父亲心里明白,沈扬的性格,不适合进入朝堂,他冲动易怒,容易受人挑拨,若当真进了朝堂,总有一日会害死沈家。” 沈穆把茶盏放下,垂下眼帘,看起来十分温顺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是十足的客气和疏离。 “沈丞相。” 沈穆不再假惺惺的唤着父亲,而是公事公办的称呼官名。 “我比沈扬更加合适做牵制世家和巩固皇权的棋子,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 沈辕眼底不仅是探究了,现在更多的是赞赏,甚至是兴奋。 难道是人要多遭遇些磨难才能清醒?先前的沈穆可是对一切权势嗤之以鼻,称之为俗物,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对沈穆失望。 若宣的孩子,在感情上,他终归是有所偏爱的。 011在意识空间里暗自惊讶。 它原本以为穆穆做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坑那个坏女人一把,没想到穆穆想要的是这个。 沈穆呼噜呼噜猫猫头,轻声解释:我没有参加过科举,现在的身份只是皇家的家庭教师而已,官职都是虚的。沈辕在朝为官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如果能够借用他的势力,我就可以不用费太多功夫去做事了。 任务里说需要沈穆扶持新皇上位,“扶持”一词用得很妙。 要知道当今皇帝的孩子也就这么几位,且年岁相差……还是挺大的。 顾知行、顾晦和顾知意同年同天出生,都是十二岁,四公主七岁,五公主六岁,剩下的几位皇子,还在襁褓之中。 而且顾知行出生时自带奇异景象。古人迷信,顾晦“灾星”的待遇有多差,顾知行的待遇就有多好。 是长子又是嫡子,身后有皇后护持,帝后情深意重——无论如何,顾知行都会是未来的太子人选。 然而奇怪的是,沈穆选定顾知行作为主角之后,任务栏上的“扶持”字样仍未消失—— 是不是说明,顾知行的位置,其实并不稳固? 所以沈穆根本没法躺平。 那就卷吧——走科举一路显然不可行,古代科举的难度太高,而且原主的才华是出了名的,沈穆自认比不上其他士子自小寒窗苦读的努力,也没有经过古代教育四书五经的浸染,所以为免节外生枝、暴露自己,这一条路只能放弃。 他想到了沈辕。 ——可以这么说,王氏、沈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沈穆的意料之中。 沈穆知道自己中毒之后,就让011开了天眼检索一番,他本来没有太多的期待,却没想到011真的在鸣熙院附近找到了一个残留着“醉春华”的药瓶。 一个计划在沈穆脑中悄然形成。 是他令红袖带着所有人守好小院,又故意放出风去,说大理寺来人搜到了可疑的物品,激得王氏失了分寸。 王氏做贼心虚,而小院严防死守,王氏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不轻易出来,王氏想要毁掉证据,只能烧了院子,趁乱搜查。 王氏不可能自己动手,那样就是直接撕破脸了,所以只剩下沈扬。 沈扬年纪尚轻,冲动为母报仇,非常说得过去。 沈穆看着外头的日光,默默叹了一口气。 累死了,真不想动脑子。 好在目标达成——他毫无顾忌的对着沈辕展露了自己的能力和野心,沈辕心中自有衡量,他可以好好的借沈辕的势做事了。 事情谈完了,沈穆并不想在这里久留,便告辞道:“父亲,今日是我乔迁新居的日子,诸事繁忙,我就先走了。” 他起身一拜:“望父亲保重身体,后宅重地,我不便踏足,还请父亲转告王夫人:多谢王夫人所赠黄金,日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沈穆生性睚眦必较,来日方长。” 沈辕不置可否,却将沈穆留下的银票塞回到他手里。 沈穆指尖的伤口早已经好了,但是因为当时割得深,所以痊愈后留下了一道格外突兀的白色痕迹。 沈辕看了沈穆一眼。 “府中你的份例,为父会命人每月送去,你仍是沈家子,不必分得太清楚。” 沈穆挑眉,然后笑着收下。 想必相府也不缺这点银子,但是穷人沈穆很缺。 · 顾晦默默在心里计数,沈穆进去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 ……好像对他,太关心了一点。 可……顾晦想起凌宇打探到的消息,沈穆虽然是沈辕的长子,但一直不太受重视,他又在青梧书院待了十多年,若说什么父子情份,实在太过勉强。 又有王氏从中作梗……顾晦下了马车,进府的时候只说是沈穆身边伺候的人。 小厮?守门人可不相信。 他身上的锦衣华服可不是寻常人可以穿的,但事关沈穆——相府长公子的事迹他们这些下人们也有所耳闻,当下不敢拦他,便引着顾晦走了进去。 沈穆刚走出书房几步,正待上台阶的时候,正巧看见了顾晦往这边来。 顾晦看见沈穆站在阳光底下,明媚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他身上,而沈穆身着白衣,好像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他的眼睛很亮。 顾晦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翘了起来。 沈穆办完事之后心神放松了许多,见着顾晦来找他,俊朗英气的少年站在庭院之中安静等着,顿时心中十分欣慰。 是不放心他吧? 沈穆心中一暖。 他就说顾晦是个好孩子,只是习惯冷脸而已。 对他好,他心里肯定是知道的。 沈穆弯了眼眸,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心情愉悦之下便没注意到后面异常的声响,顾晦的表情突然变了,拔腿向前冲来。 破风声响起——“砰!” 随即就是肩膀一痛,沈穆身子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唔嗯——” “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