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灵》 第1章 装也装不明白? 自领师命以来,南疏尘下南山渡南海,奔波数月,现正途径沙地。 只是放个葫芦的功夫,愈演愈烈的风沙声便在耳边骤起,沙尘糊面,南疏尘不由得眯起眼来。 许是他急于赶路,未曾仔细打听路途气象,突如其来的狂风让南疏尘有些心乱如发,他只好紧紧握住腰间剑鞘,左手并出双指运灵力以化盾。 他屏气凝神,极力眺望,于纷飞黄沙中模糊瞧见一点屋顶茅草。 南疏尘确定好方位,逆迎风沙,朝那间茅屋缓缓行去。 女人听着响亮的毽子声,心头有些烦躁,随手抓来一块抹布扔给自己正不亦乐乎的小儿: “添儿,先帮娘把灶台擦了。” “啊……”添儿正不情愿地囔着,但见阿娘给自己抛来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只好把毽子放到桌上,灰溜溜拿上抹布缩进厨房里。 男人在一旁重新点上灯盏,却仍见堂里灶间忙活着的夫人面色昏暗,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 他又点亮一盏,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于是单留下一灯,打算去厨房帮忙。 撤身中,男人瞥见窗外有一正踱着步的身影。他凑近窗台,细看是一腰背伛偻的老妇,似在徘徊。 望见天色变幻,男人一拍大腿,不敢耽搁,推开门赶紧吆喝那老妇: “诶,那位阿婆,这天就要起风啦,怕是大的很,你咋还待在外边儿呢!” 喊声一出,老妇步子一停,像是听到了,双腿蹒跚着向男人挪去。 男人见老妇撇过身,没在意她杂乱蔽目的头发,盈着忧色,马上朝内招呼: “对,先来俺屋里避避吧!等会儿风沙来啦,那可不等人!” 眼瞅着老妇还是迈着缓慢的步履,男人心中莫名涌出一团紧张的情绪,如黄沙弥漫般爆开,好似细沙已经冲进耳朵里,周身都被压得发麻。 他急得脚尖在门槛边上又踮又放,身体似出不出,却终究只得焦急地挥手。 等老妇终于踏上门槛,男人一把将她拉进来并紧关上门,立刻搀扶着送她坐到椅上。 “哎呀。”从厨房出来的女人见到老妇,小吓一跳后端来一碗清水,递送道,“阿婆,您先喝点水吧。” 男人也急切发言:“阿婆,你咋能在这儿空荡地儿晃悠呢,多危险。” 女人蹙眉问询:“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要…”老妇终是开口,声音像被飓风撕扯着的枯木,沙哑发声,“…安置一些东西。” “安置东西?”男人不假思索,“暂且安置在咱家吧!先等这风沙过去再说。” 他又看向自己的夫人,女人点点头,应下了他的意见。 “不过……”老妇又缓缓扯动嗓子。 “不过什么?”男人马上问。 女人也俯下身,眨巴着眼。 “我……”迟钝的字节似是牵动着老妇的颅顶,她一点点仰起头。 女人也同步凑近她,直到那乱发后的双瞳与自己四目相对,老妇猛地拉开下颚。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黑黝黝口器里螺旋排布着的密密麻麻尖牙,女人眼皮一松,身子蓦地一软,沉沉倒了过去。男人也紧随其后,两道响声起伏。 与此同时,那位“阿婆”恢复如常神色,矫健起身,分毫不见此前的蠕缓。 她走出门外来到一处棚侧,手臂往半空中一挥,几个被绑在一起的小孩显现出来。 瞧他们那丢了神的痴傻样儿,不像是被下了药,更像是被某种法术迷了心。 “阿婆”仅用单手拉动那绑着几个小孩的绳头,便轻松将他们拖进屋内。 她把那堆小孩甩进厨房里,也不忘扑灭灯盏。 再将两位屋主扯到桌上,桌面摇晃,许是有什么物件落地,哐当响声淹没在“阿婆”的急喘声中。 只往男人粗糙的脸上一划,她便嫌恶地一脚踹开。 又摸到女人还算平整的脸颊,她呵嗤低笑,进而死死掐住女人的脖颈。 这位怪异满满的不速之客此刻正大张獠牙,将要下口时,却惊觉一处异样。 她微微松开紧拧脖颈的手,却发现这女人竟只像是沉沉睡去,全然不见被迷乱心神的痴傻模样。 心中骤起疑心之际,她正想再去察看那男人一番,蓦地,敲门声响起。 “砰砰、砰砰。” 敲门声还算克制,“阿婆”条件反射般压低脊背,似想装作屋内无人。 “砰砰、砰砰。” 敲门声仍旧,她皱起眉头,极力压制住声音,将那男女屋主运去厨房。 抱起身时,这两具看似沉甸甸的身体,竟反常地比拖动那几个孩子时,还叫她轻松。 “砰砰、砰砰。” 敲门声继续,不急,似乎打定里面有人,“阿婆”呲出尖牙,正盘算着两个对策。 “我闻贵主人家厨内已然飘出些许糊味,却不见烛光,不知是何种原因,现狂沙将至,可否让在下进来一避?” 闻见这庐外传来的清朗男声,“阿婆”从语句间晓得这大概是一习武人,随即打算采用更遮掩的策略。 她只一抬手,瞬间骨肉扭曲,摇身一变便从邋遢老人化身为一位神貌朴拙的中年妇人,当然是方才那差点被吃干抹净的女屋主。 “女主人”挪腰点亮灯盏,屋里又亮起光来,摇曳烛光在她脸上印染出黄晕。 “方才让风给扑了火苗,不小心等睡了过去,贵客莫急。”她一边喊着,一边前去开门。 打开门,门外那惊扰了她的过路人由此映入眼帘。 只见眼前人目若朗星、眉眼之间不乏俊逸,扬眉动目间犹清辉朗照。 锦缎黑发高高束起,一身灰白劲装爽利在身,一对双剑交叉挂于身后,另有一柄状似久用、稍旧的长剑被他牢牢佩于腰侧。 果然是习武人,“女主人”心道,她强迫自己的目光不在那几把长剑上停留,但还是短暂地黏过。 “在下南疏尘,叨扰贵家了。”南疏尘摆手作揖,礼貌出言。 闻言,“女主人”忙撤开身,扬笑道:“原是位武侠,快进快进,莫遭了风沙。” “请问您,如何称呼?”南疏尘不着急进门。 “呃,嗯…”她迟疑几下,言语随意,“叫我婶婶就好,不讲究!” “那便多谢婶婶了。”南疏尘浅笑颔首,顺势进到屋内,往“女主人”手抬方向坐去。 环顾一圈,南疏尘方才缓缓落座。 联想到屋外那几柄刀枪,他打开话茬:“婶婶可是在等令夫君?” “哦,是、是…”她顺着南疏尘的话答道,“当家的去市上了,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南疏尘抬眼望向窗外。 “女主人”顺着他的目光瞥见窗外昏色,忙补充道:“许是天色已晚,他得跟他的旧友们待上三五日才回来。” 南疏尘没急着回话,只是瞧过屋外的篓,又刚瞥到架上的囊,莫非男主人是两手空空上集市去?他心中不免压不下疑虑。 他引开话题,看向厅厨间那紧拉的门帘道:“灶上饭菜许是烧久了吧?” “啊,对。”“女主人”赔笑,“我先去收拾收拾,您且闲着。” “我帮您吧。”南疏尘起身便要往厨房去。 “诶,别。”她忙转过身,双手压下南疏尘的肩膀,请他落座,话语重复,“我自己来就好,途径风沙,您还是歇着,我来就好。” 确认南疏尘稳稳坐好,“女主人”这才把门帘掀开一条小缝,扭身进去。 目见她那同话语声一样又急又干瘪的笑脸,南疏尘神色无异,只是低头瞥到一个小玩意儿。 片刻,“女主人”端来两碗豆饭,送上南疏尘跟前,笑着说:“尚香的豆饭,这沙地荒芜得,不见人烟,大侠许是饿了不久吧,快尝尝。” “谢谢婶婶了。”南疏尘语调平平。 “女主人”见南疏尘只言不吃,便又把那碗饭往他跟前推近了些,将勺子递向他道:“来,大侠,勺子,来。” 对上“女主人”期许般的直勾勾目光,南疏尘眼睫微落,接过勺子,低头舀上了半勺。 见状,“女主人”勾起抿笑着的唇角,手掌缓缓攀上桌沿,眉眼逐渐开始往下压去。 “话说…”眼看着南疏尘就要将那半勺豆饭送入口中,他却蓦地轻启唇梢,悠悠说道,“婶婶家里若是有孩童,想必会做很多这种豆饭吧。” “呵呵,那当然了,您可得替我将来孩子尝尝。”“女主人”声不掩急。 话音一落,南疏尘面色一冷,看向脚边孩童尚喜的毛毽子,淡淡低语: “大抵是我来得太巧,你还没来得及佯装吧。” “女主人”背后一凉,寒意猛地窜上背脊,脚底突然抛来半截浆果,她目光不受控制地一点,转而迅速展露獠牙,朝南疏尘扑去。 “嘶、哈——” 南疏尘只是衣袖轻摆,便利落弹步移开,微抬下巴:“狐妖?” “女主人”见扑了个空,身份也已然败露,身体又是陡然扭曲。 只是瞬间,便见那老妇人变幻为一个面貌较幼,月弯似上挑的眼尾却不掩其妖媚的人,尖翘狐耳与尾炸着毛高高竖起,确实着南疏尘的猜想。 狐妖双目染上粉红,马上呼出迷香。 南疏尘向后拔出一剑,交叉劈出两刃,浅淡香雾尽散。 剑光障目中,狐妖趁机从侧面急扑而来。 南疏尘手腕一转,再一用劲儿。 狐妖尖爪不敌,直接被剑背弹飞了出去,“噗通”沉声打到墙壁上。 胸口猛震,狐妖忍痛起身,自知不敌,显出玄狐原形,驱腿想逃。 南疏尘早有预料,眼疾手快,将早早灌入灵力的粗制捆妖绳抛出,绳头一扯,便将其牢牢锁住。 那只偏小的黑色狐狸口脚并用,又咬又挠,却无济于事,这根简陋的捆妖绳在南疏尘的灵力加持下只是小破外皮。 南疏尘手攥绳头,朝那扑腾的狐妖悠悠走去。 “叽、叽—— “哇、哇、哇哇… “呜、呜嘤……” 起初急声嚷叫着的狐妖,在南疏尘踱步到面前来时,就只剩蜷缩着身子的呜咽了。 “不会说人话?”南疏尘提着狐妖后颈放到眼前。 “…会、会。”狐妖垂着一对溜圆的眼珠,小心翼翼瞥着南疏尘。 “没让你回答。”南疏尘甩下一句,直接把那狐妖抛到一旁,自个儿掀开门帘进了厨房。 “呜……”狐妖落地吃痛出声,眼神一改躲闪,怨愤地瞪着南疏尘的背影。 它刚尝试挪动身子,绳子的另一端在厨房又骤然收缩,紧得它只好憋屈地耸拉下脑袋。 南疏尘进到厨房,不见人影,却马上察觉到空气中的波动,挥手将灵力一洒,一群面痴的小孩和两位貌似沉睡的大人便现出形来。 这群小孩,估计是那小狐妖半骗半劫来的,而这对夫妻显然才是这茅屋的真正主人。 南疏尘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细探,若有所思:不过…恐怕便是您二位,所造异象吧。 第2章 亡灵的领地? 南疏尘俯身察看,那殊异的脸色与肌肤形态,仿佛隔绝于周遭环境之外,仅仅是游离其中,这对夫妻让他更为印证了此前所见所想。 如此一来,他便不忙叫狐妖恢复他们。而这些小孩就先让他们被迷着,应无大碍。毕竟方才南疏尘也见识过那只小狐妖的法力,实是不怎么样。 南疏尘去帘外将捆缚狐妖的绳索略松了松,拉着绳子牵它进厨房。 狐妖脖颈腰臀间陡然一松,瞬间泄出一口气,目色幽怨地跟在南疏尘身后。 等狐妖爬到那对夫妻跟前,南疏尘眸子悠悠下滑,朝它问道: “你觉不觉得…这间茅屋,有什么奇怪之处?” 话落,狐妖仍是眼神飘忽,没有要回答的样子。 见状,南疏尘单手伸向身后佩剑。 “你、你、你!”狐妖猛地抬头,“你不是没让我回答吗……” 它语调急切,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看着这只小玄狐想抱怨又不太敢的模样,南疏尘双眉微扬,又语气正经地道: “是没让你回答无用之言。” “好,好吧…”狐妖嘟囔着,垂下眼皮稍稍想了会儿,接着说,“是有点奇怪,就是…很安静。” 南疏尘拿出一支火折子,猛甩后拨开盖子,再将它吹亮。他将火苗离近那对夫妻,火光竟打不上他们整整两具人。 “你再瞧他们的面容,有何异样?”南疏尘再问。 “呃,他们,长得…好黑啊。”狐妖说着心虚地眨眨眼。 南疏尘又照出身旁孩童:“他们都是中了你的迷香?” “是…”狐妖偷摸抻起身子,低声一问,“怎么了?” 南疏尘闻声目光朝他一点。狐妖身子一抖,立刻撇开眸子,又俯下后脊。 盖紧筒盖,灭了火苗,收回火折子,南疏尘缓步踱回厅房,边说: “你两相一比照,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狐妖照旧跟在他身后,闻言,先前的疑惑立马又被激发起来,急促回道: “是,是不对…他们看着,一点也不像傻了…就那两个,黑黝黝的,你看到的。” “狐妖的迷香,人间有戏称‘温柔乡’。”南疏尘不急不慢,“厉害的,致人霍乱神智,醒来后,亦是心盲眼瞎。如你这般的,也能叫人心乱神迷,面如痴呆。” 狐妖张了张嘴,又哑声闭上,它嘴上不语,心里却咂吧着:能那样的,不得回林里当个祭司,切。 “而那对夫妻,也就是你假冒的主人家。”南疏尘继续说,“为什么没有呈现出被迷乱心神的模样呢?” “为,为什么?”狐妖仰起头,眼睛再度睁得溜圆。 “那是因为,他们心神已散。” 此言一出,狐妖下颚大张。它顾不上自己仍被绑着的情景,此刻唯有惊异。 而南疏尘语气平淡,面色不改,如是早便得知。 震惊之余,狐妖心头琢磨:心神已散,那不就是死人儿么?我还差点把她给吃了…… 它的目光又扭头往那对夫妻的方向驻足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呜…我还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呢。 南疏尘蹲地捡起地上毽子,问:“你没见过这家小孩儿?” “没有…”狐妖有些愤愤地盯着南疏尘手中毽子,莫非就是这小玩意儿让我暴露的? 嗯…随着狐妖对夫妻二人的影响,那孩子也消失了。由此看来,这孩子并非亡灵,只是这对夫妻共同构建出的记忆碎片,而促使他们停留的执念…仅在这茅草小屋之中,那么他们的孩子,恐怕便是执念所在了。 “你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在记忆碎片里的固定程序。”南疏尘完善着自己的推断,淡淡落下一句话。 “啊?”狐妖不解。 没有解释,南疏尘仍问:“你是从南边过来的?” “嗯……”狐妖小鸡啄米般点头。 “沙暴还没过去,也难怪你感知不大。” “…沙暴?”狐妖犹豫念出口,像是听到过。 南疏尘亮起双眼:“你说。” 闻见南疏尘探求的眸色,狐妖故意蜷缩起背脊,眨巴着眼,声细气弱地说: “这绳子太紧,话说多了,透不过气儿……” 话音未落,南疏尘斜眼提高绳头。 狐妖见他似又要缩紧绳子,匆匆出声:“就、就是,感觉那男人,很怕沙子的样子。” 南疏尘这才放下手,轻轻颔首。 稍加思索后,他将绳头捆于桌角,寻遍屋内,果然发现一处地窖口。 明朗了,他心里无声轻语。 不见南疏尘的身影,狐妖频频打望,当中不忘对捆妖绳又咬又挠。 南疏尘悄声回来,它又瞬地静身。 南疏尘来到它跟前,拿起绳头。 狐妖心中一紧,预想中的禁锢感却没有到来,只见南疏尘手腕一甩,捆妖绳从它身旁松落。 “变回人形态吧,跟我走。” 听着南疏尘的平平语调,狐妖是松了身,却没松下心来,仍是不敢妄动,老实变回人形,收了狐耳狐尾,模样与此前所见一致,稚幼中浅透妖媚。 南疏尘扫过一眼,将它腰间与手腕用普通绳索绑住,刚想拉它走,又想到了什么,转头深瞧了几眼。 狐妖嘴角一撇,躲着他的目光,嘟囔着小心问:“…看什么?” 南疏尘神色如常:“嗯…没什么,只是不知,你是女孩,还是……” “男孩儿!”闻南疏尘这正经不似打趣的口吻,狐妖蓦地一羞,脸颊漫上粉红,带着微微怒音嚷道。 “啊,这样……”南疏尘持着恍然般的语气和神情回过头去。 侧首间,狐妖似是看到他的唇梢模糊抬起。他疑惑间,心里又是有点发怵:刚刚是不是…喊得有点太大声了? 狐妖一族,雄狐不辨男女,雌狐更胜美女,我没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南疏尘领着头,悠哉想着。 一人一狐来到地窖口,南疏尘手指着这处脏污得与四周极其割裂的地窖口问: “你说,里面会有什么?” “酒?”狐妖理所当然。 “其他的呢?” 狐妖摇摇头:“不知道。” 南疏尘点过头,再言: “我想,那对夫妻留恋此处,恐是遗留下了自己的孩子。 “沙暴来临,他们死于狂沙侵袭,由此莫名对沙尘多生恐惧,他们觉察不到自己情绪里的异样,就同生为亡灵的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已逝一般。 “而他们的孩子,便是于地窖中,与他们天人两隔。” 顿了下,南疏尘再补充道:“窖门微沉,这般小孩或许竭力可以掀开,但若添上被狂沙摧折坠下的断木断梁,便只得被困死其中了。” 狐妖迷迷糊糊地听完,又迷迷糊糊地开口:“为什么…是地窖?” “嗯,除了地窖,或许也可以探查下床窝炕里,灶头木盖下。”南疏尘好似在认真考量。 狐妖目见他这又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皱起眉头,面色狐疑:真不知是不是又在捉弄我…… 南疏尘运转灵力,手掌于半空中拨开地窖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浓烈腥臭味扑面涌来。 夹杂其中的酸闷味似乎要从口耳鼻里冲进他的大脑,狐妖慌忙撇过头去,双手被绑住,他只能弯腰捂住口鼻。 “一看,便知了。” 话毕,南疏尘俯下身,地窖入口昏暗逼仄,他只是稍稍探进脑袋,便看到了自己预料之中的东西,残缺发泡的皮肉,混杂血脓的尖细白骨从中刺出……一具孩童早已腐烂的尸体。 那孩子的尸体屈膝贴墙,与其中罐头填满了整个空间。 狐妖死死捂住口鼻,余光见南疏尘直起身来,斜着眼也想看看。 刚瞥到一角,狐妖双目瞪大,迅速后缩起背脊,不愿再瞧,他可不想再回想起那段舔草地上还粘着点的陈年老腐肉的日子了。 “走吧,沙暴也已经过去了,也算是受福遇到个好灵。”南疏尘转过身。 狐妖仍是疑惑,但也只是乖乖跟南疏尘再回厨房。 南疏尘拿起捆着孩童们的绳头。狐妖却看到那对夫妻躺着的原处已是一空,二人没了身影,顿感惊疑。 他迅速扭头看向南疏尘,但见后者不惊不奇。 一人一妖回到起点,南疏尘手指搭上庐门,轻声言:“闭上眼。” “啊?”还没等狐妖反应过来,南疏尘轻轻一推,刹那间,耳边急促风沙摩擦声骤起,沙暴余波后的黄沙肆意刮到他的脸上。 “啊!”狐妖口鼻耳蓦地被灌进沙尘,他猛地闭上眼,碍于手脚不便,他捂不住耳,只得被刮得频频低头,往南疏尘身上凑去,企图用他挡挡。 安静得诡异的空间就这样在门开的那一瞬间,被风沙撞破。 几息后,耳边摩挲渐消,狐妖又是皱眉,又是皱鼻,挣扎着一点点掀开眼皮。 侧首只看到南疏尘的身背,他也跟着转过身去。 脚尖转过向的那一刻,狐妖整只妖霎时一僵,扑通心跳声仿佛在这聒耳风沙中也能听得。 只见原先那间安静的茅草小屋,就在自己闭眼的几息之间,已然变为一片寂凉,仅得从黄沙急掠后铺上的厚重衣裳中,察得那一点显露,支撑着的断壁残垣。 狐妖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恍惚张望,喃喃道:“那刚刚我看到的,是什么?” “不过是进入亡灵的领地,他们让你看到的罢了。”南疏尘方才出声,“你影响了他们,而他们这与人间不同层次的空间,也庇佑了我们,躲过这次沙暴。” “亡、亡灵,那对夫妻…哦不,那两个死人已经是…他们现在在哪儿?” “与儿子相见,一家三口团聚,执念既消,便从这束缚之地解脱了。”南疏尘稍稍昂首,目光微扬,“不过是魂归大地,沉沦自然罢了。” “你看到了?”狐妖一脸纯然。 南疏尘心头哑然失笑,他看向身侧妖,眼中饶有无奈:“你的话,总是会让我以为,我莫不是遇到个什么点过睛的纸妖?” 点过睛的纸妖…狐妖闻言仍在思索,直到被南疏尘摇着头拉走了一段路,才反应完,不爽道:“你是在讥讽我?” “或许是,但用词不当。” “什么啊…”狐妖努嘴嘟囔了下,转而询问起方才的事,道,“方才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一点也不明白?”南疏尘侧目看他。 “不明白啊。”狐妖又小声接上一句,“明白还问你干甚……” “嗯?”南疏尘目光扫过来。 “啊,我什么都没说。”狐妖抿住唇,无辜眨眼。 南疏尘唇角若有若无地抬起,悠然道:“天色已晚,先朝南方去,寻地生火坐下,再与你道来罢。” 狐妖重重点了下头,随后又疑:“南方?为什么要回……” 话音未落,南疏尘扬了扬手中绳头。 狐妖这下马上反应过来,悻悻干笑,不用往后去看,那定然是一群他从南方拐来现在正被绑在一起拖沙地上看着傻了吧唧的小孩儿。 第3章 为什么不太想回去? “对了。”路途上,南疏尘打算了解了解这只小玄狐,便出声问道,“你姓甚名谁?” “我?我叫乌晦,我娘叫我小晦。”乌晦望向他。 南疏尘颔首:“乌色毛,月末生,所以是乌晦?” “是!”乌晦语气惊讶,“跟我娘说的一样。” “嗯,跟人类取名的方式几乎一致,但有一点不同。” “哪一点不同?”乌晦忙问。 “不曾联系其字词寓意。”南疏尘坦言,“乌,容易让人想到乌鸦,乌鸦象征灾祸与不幸。晦这个字,又叫人联想到晦气,可能…不太妥当。” 闻言,乌晦逐渐耸拉下眼皮。 南疏尘的目光在他搭肩的凌乱乌发上抚过一眼,继续说道: “瑞这个字,有意为好兆头,恰与乌鸦和晦字的寓意相反,不如,我就叫你小瑞如何?” 话落,乌晦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犹豫几分后,他抬起眼,正好接上南疏尘注视着他的目光,眸色温和、平静。 乌晦心间一松,粗糙硌人的绳皮都好似柔软半面,他微微点头:“好。” “那么,小瑞,我们可以走快一点吗?”南疏尘说着还轻轻扯了扯绳子。 乌晦又是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意识到什么后,他紧紧抿住双唇,带着怒气直直走在前头,只留下淡红的耳根和后颈展露在南疏尘眸中。 “好了。”南疏尘唇梢微抬,语调里这才带上点笑意,“我开玩笑的,小瑞,就在这里落脚吧。” 有点倔地立在前头,直到又被南疏尘回扯了几下绳子,乌晦才退回来。偷摸着瞟了南疏尘几眼,觉察到他脸上还未散去的轻松笑意,他方才慢吞吞坐下,学着南疏尘的口吻朗声道:“甚好。” 集完木枝生好火,南疏尘给孩子们腾出位置,安放完,先给乌晦松了绑,最后才与他共围火堆而坐。 乌晦扭了扭手腕,转了转腰,享受完活动自如的感觉,再看向南疏尘,他还在收捡着绳子,视线一毫没往自己身上放。 “你就不怕我跑了?”乌晦问他。 “送完这些孩子回家,你再跑也不迟。”南疏尘仍低头盘着绳索。 乌晦“切”了一声:“我是妖,作甚要领你把食物带回锅炉里。” “你若这么想的话…”南疏尘手上动作一顿,抬眸道,“我便只好再将你绑起来,连同孩子们一并交往官衙,由他们自行处置罢了。” 闻言,乌晦立马抻直身,强行在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个苦笑:“那还是不要了,我跟你一块儿送就是……” 说着,像是想到什么,乌晦滞了下,瘪下嘴角,轻叹道:“其实…我就是不太想回去,你知道的,浔国那地方……” “浔国?”南疏尘出声打断。 乌晦眨眨眼:“怎么了?” “已经到浔国了么……”南疏尘自顾自喃喃。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里是浔国?” “我偷渡过来的。”不管乌晦惊讶的表情,南疏尘感慨道,“我刚下山时,初入尘世,木楞生疏,在与目的地相违的路线上兀自打转,后得到贵人……” 说到这儿时,南疏尘的神情失隙间有些恍惚,又快速调整道: “得到帮助,知晓方向后,我心里又暗自觉得浪费了时间,并苦于行动缓慢,于是驾船渡海连夜奔波疾驰。 “结果便是…我所在的船只,不…是我,惊扰了周遭海妖。鏖战数日,我方才脱困。”顿了一下,南疏尘带上点自嘲的意味短叹一声,“事实上…渡口那位江湖女郎早便警示过我海中危险,多需稳健,不宜张扬。” “后来呢?”乌晦听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我丢了…我的身份文证和盘缠,只得偷渡进来,绕路前行。” 说罢,南疏尘微微侧向乌晦,尾调轻快:“哪知,又遇上麻烦。” 乌晦努努嘴:“对我来说,你才是麻烦呢。” “这里是浔国边域?”南疏尘问。 “昂,往前就到锦城了。”乌晦低声幽怨道,“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带出城……” 闻言,回想起一路上在黄沙掩埋下发现的各处断壁残垣,南疏尘仍是不解: 看过那间茅屋,他心知在那片地方搭房入住的人们定然不是仓促迁入。 那么,我一个偷渡客不清楚气象,尚乃合理,可为何居住多年的本地人也全然不知沙暴将至? 再退一步,就算在沙暴来临时做有准备,竞相通报…处于后方的那一家三口,也大有逃生机会。 莫非是独独那一家人有事耽搁,其他户人家已经全部搬离了,只留下屋室? 嗯…显然不是吧。 在他们深刻的记忆里,并没有知道沙暴将至时的匆促混乱,反而是将茅屋视作安全屋,应当是此前有过风沙侵袭的先例,屋子大可抵御…那为什么这次直接演生为沙暴,导致全屋尽毁呢? 若不是这次遇灵,我还真不会想这么多…南疏尘闭了闭眼,暂且不想去细究。 “话说…你什么时候跟我讲啊?”乌晦从又要回锦城的悲伤中扯了出来,又问向南疏尘,“就那些亡…灵什么的,你说了要跟我说的。” “小瑞啊。”南疏尘轻唤。 “嗯?怎么了?”乌晦凑过去。 南疏尘感受到他所释放出的剥离于狐妖的纯良气质,不禁摇了摇头道:“看来,我得担当起片刻你家人的职责,跟你普及一下世间常识。” 乌晦没出声,只是亮起双瞳等待,似是默认了这番话。 南疏尘从头说起,思绪飘转到从肆掠风沙中看到这间茅屋时。 里头若是有人家,不快点撤离出来,可就危险了,南疏尘当时便这样想着,快步行进。 虽然沙暴还没波及到那片区域,但扬起的黄沙仍然会在这间茅屋周围造成影响。 而他走近后,在离这间茅屋一段距离时,踏进的那一刻,耳边的沙噪声却奇异地大幅减淡,像是走近一道遮耳的屏障。 南疏尘当即反应过来,重点穴位后,他暂闭颈上气脉,运出玲珑眼,双眸顿时被染成靛蓝色,真实景象陡然浮现于眼前。 断壁残垣与厚重黄沙,俨然证明,这间茅屋在此前沙暴肆起便已经被摧毁。 “当时,我便心头了然,自己恐怕是遇灵了。”南疏尘徐徐道来。 “这世间之人,命数尽后化作亡灵,魂魄或是进入阴间冥司,又或是返还大地,回归自然。 “而那些身死却心余执念者,一小部分,化作厉鬼。这其中呢,大部分是机械性,又或是触及生前死穴后,无差别杀人的,往往是为,滥杀无辜。需找寺庙法师、通灵道士……前来超度。” “那小部分的呢?”乌晦问。 “小部分的,便是尚存智慧,有目的性的,复仇、寻觅或是还愿……方到那时,即称为鬼,与魑魅梦魇一同,统称为诡。 “有的跑进亡界,还能炼化自己,造就不少修为呢。”南疏尘打趣道,“怎么?你佯装人类,潜进人间,就没听过说书人,戏聊那冤鬼复仇之事?” “哦。”乌晦状似好生回想了下,“我知道是知道……” 南疏尘聊回正题:“那些身死却心余执念者中,大部分呢,便像所遇那样。皆为亡灵,他们却不似鬼,不知道自己已然离开人间,只在生前重要、深刻的记忆碎片中,进行漫无目的的游行。 “奇怪的穿梭,在死亡瞬间所遗留下来的莫名情绪,也可能有想见却未能影响之人的无视……这些种种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他们可能隐约察觉,但都不会意识到真相。 “嗯…至少,我还没见过意识到的那些驻足亡灵会如何,或许…终于魂飞魄散,又或者,跻身为鬼? “最后,他们死前驻守的地方呢,亦可能会成为他们游荡的一部分,投射至现实,对周遭环境造成影响。当然,本质上是产生一个隔绝人世间的另层次空间。 “就同我那时抵达庐门,耳边安静得诡异,我便能知道,门内亡灵的游荡界限了。亡灵的领地里,有些边缘地界,他们看得到你,却过不来,自己又无从得知是何原因。 “寻常人士,是见不着的,不寻常人呢,也分情况,比如你这只玄色狐妖,就好比那些看得到,进得去,却识不破者,半灵不灵。凡是这种啊,就有点麻烦了。” “切…”闻言,乌晦嘴角一撇,反问,“那你呢?” “我?”南疏尘眉头微扬,回道,“我自然是第二种情况,毕竟…若是我识不破,你还能听到这些么? “不过,以上说的,都只是个大概,现实里,可不乏例外。” “那你说一大通……”乌晦悄咪咪嘟囔。 “这位小狐妖,作为人,没义务了解这些,但作为妖,综上所诉,可皆是必知常识。”南疏尘在“必知”两个字上重重落音。 他再郑声补充道:“少知道了哪个,就可能像今天的你一样,这次是遇到善良的亡灵,但下次呢?你以为,遇灵,在没有暴力手段的情况下,若是遇到情绪极端的,不破除执念,是可以轻易离开的吗?” 乌晦垂下脑袋:“好吧…我现在都知道了。” 南疏尘点点头,看到乌晦曲其腰背,捂着肚子的姿势,马上想起他缺食的状态来。 他从腰间囊袋里拿出几颗浆果,递给乌晦道:“小瑞,先垫垫肚子,进城再带你去吃饭。” 乌晦看到浆果,眼睛瞬间亮起光来,双手捧过。他低头看看手里浆果,又抬眸瞟瞟南疏尘的侧颊,语气糯糯地道: “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不恨妖,还对妖好的…人类。” “是吗?”南疏尘往火里添着木枝,回应道,“既然是见过好人类了,那下次…就不拐小孩了,如何?” “这个…”乌晦边往嘴里投着浆果边认真思考,声音含糊道,“你又不能长期管饭,指不定我哪天就又犯饥荒了。” 乌晦高声补充:“况、况且,这还是我第一次拐小孩儿呢。你知不知道,干这活老费劲儿了!要不是想离开浔国,怕路上饿死,又想吃点新鲜的…我才不会学这个呢!” “这样啊。”南疏尘悠声道,“那也算是苦了你这巨大工程量被我给胡截了。” 乌晦重重点过几个头,脸上扬起舒适的笑,露出小尖牙来,随即又想到什么,问南疏尘: “对了,你不是偷渡来的吗?还说是…弄丢了身份文证,那你待会儿怎么进城?先说好啊!我可不想再绕超——级大一圈,然后钻狗洞进去了……” 说到后面,乌晦像是联想到不堪回忆般皱起鼻子,声音越来越弱。 “当然不会了。”南疏尘抛去十足把握的眼神,淡定开口,“我自有办法。” 乌晦嚼着最后一颗浆果,神情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