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牌【无限】》 第1章 第一章 李山圆还没有看清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连“李山圆”这个名字都还没有被他记起。 眼耳鼻口手,盲聋昏哑拙,李山圆像一只黑箱子,在腹内只存着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并不是被他记起的,而是在他注意到之前,不知怎么悄悄溜进来的,好像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他发现一样。 这个【名字】属于他的主人,将要命令他的人。 一条隐形的线从【名字】上延伸出来,连接着一个光点。 在感觉到自己前,李山圆先感应到了主人。 这一刹那,李山圆像一盆水,从容器内泼出来,常识和规则涌入脑海,李山圆有了对内外你我的清晰划分,他意识到那个光点在他身外,远处,代表着主人在地理上的方位。 随后,李山圆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频次均匀、音量稳定的轻微敲击声,没有风声和回声的柔软听场,像铺满降噪海绵的大房间。 李山圆脑海中自动模拟出两只脚,在海绵垫子上交替迈动着,与敲击的频率相吻合。 又听了几下,李山圆调整了脑海中模拟脚步的方向,把脚尖调向自己。 不错,虽然距离还远,但这个人是朝他来的,而且是主人。 感应中的那个光点,和脚步一起朝他缓慢靠近。 李山圆越听越细,从鞋底沙沙的摩擦声中,脑海中的海绵垫子开始变换表面的纹理。 从恢复听力起,李山圆就开始在心里数秒,数到第三十七秒时,触觉恢复了:从感受到重力开始,知觉慢慢充满他的身体。 李山圆发现自己半躺半靠在一张软垫上,两只手都垂在身体旁边,胸膛毫无防备地敞开着,头被摆成微微仰起的姿势,像是随时准备迎接谁的问话。 李山圆突然发现自己没在呼吸。 这违背了常识,李山圆有些糊涂了,他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腹部,再转移到胸部,无论哪个腔体都无法吸入哪怕一丁点空气。 好吧,也许有人是不需要呼吸就能活的,只是他不知道。 李山圆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无知。 突然,脚步声变了,之前沙沙,像踩在软垫上,现在踏踏,像踩在干燥且踩实了的泥土上。 主人越走越近,李山圆听出鞋底接触地面的方式,沉重、顿挫。这不是一个灵巧的人,是一个有压迫感的大块头。 李山圆的大脑越发活跃,他似乎有一种天然乐观的态度,尽管动弹不得,却思路积极:也许我需要命令,有了命令,我就能动起来。 脚步在李山圆跟前停下。 重重啧了一声。 * 一个背着棺材的人,垂着头,慢慢走在田野间。 他浑身都是黑的,袍子似的制服松松罩住身体,两条宽大的裤管拖在地上,像一只垂着翅膀的乌鸦,慢吞吞从金黄的草垛中穿行,佃农似的劳累和厌烦。 在他的四周,田野已经收割干净,只剩茬子。草垛摞得很高,很饱满,像是随时要倾倒,吸引进深渊一样的间隙,或者像雪崩那样坍泻下来。一座座肥胖的金字塔间,小径干干净净,一片碎屑也没有,连沫子都没有。 今天的云是很隆重的那种,一排一排的,边缝一缕一缕的,排了半边天,很能衬托光。他举起并拢的手横着量了一下,夕阳和地平线只隔着一根手指头的距离,浓绿的炫光几乎穿透紧并的指缝。 跟他左臂的袖标一样绿。 巨大无比的黑棺被几根束带捆在他的肩膀和后背上,棺面上画着几道扭曲的纹路,环绕着头颅。那张颇为英俊却心不在焉的脸像装饰的浮雕,或者纹样中的靶心。这种石头一样坦然的出神一直延续到他走到小径的尽头。 一座看起来和其他金字塔一模一样的金字塔,底部有一扇小小的门,小得刚好够背着棺材通过。 离门还有三步的时候,他停步,捋起左袖,露出一个鲜红的金属手环,手环在空中投射出一个半透明的屏幕,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迅速点了几下关闭屏幕,从手环中取出一枚翠绿的钥匙。 接近两米的身高让背棺人从青春期就培养出了在远处观察目的地的习惯,免得走到近前踢到什么东西。但走这条路时,他几乎是在神游。即使金草垛底部完全被阴影笼罩,从远处既看不到门也看不到路。 他入职潘神牧场已经快两个月,同事都没见着一个,更不知道怎么晋升,天天就他自己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加入潘神牧场就是为了稳定,谁知道能稳定成这样,潘神牧场连太阳都准点上下班,绝不会多晒一秒或少晒一秒,更不要妄想刮风下雨。 这条路也走了两个月,一向畅通无阻。因为他也绝不多上一秒班,每天走在路上连太阳倾斜的程度都差不多,眼里静止的世界,光影都一样,像版画把日子一天天印下来。 见了鬼了,今天邪门阴间事特别多。 他踢到东西了! 背棺人眉毛皱起来,忍下冲到嘴边的脏话后退两步,不是因为素质高,是因为生性多疑。 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并拢的人的腿,黑裤子黑靴,藏在黑影,极其阴险。 由于小径是弯曲蔓延的,金字塔的小门和门口的小径之间形成了一个夹角,这两条腿就和门、小径的一边形成了三角形,脚刚好伸到路中间。 因为被自己踢了一脚,摆放在路中间的鞋尖全部往门口方向倒去。 脚的主人似乎没有自主意识。 背棺材的人视线上移。 一具瘦长而漆黑的人形,深深陷在草垛里,唯有头颅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一样用力昂着。 那姿态有股邪性的吸引力。 像是在期待什么人把它唤醒…… 背棺人右手再次摸向红手环,脑海中浮想联翩。 背棺人取出【手电筒】——一张他以前嫌弃没什么用的R级卡牌。 跟现实世界中的手电筒完全没有区别,没电池不亮,还有开关,得亲自按下啪啪响的按钮才能切换亮暗状态,背棺人很排斥这么引人注意的东西,抽到手后一次也没用过。 幸好【手电筒】抽取时就自带电池,而且电池状态在红手环里不会发生变化,拿出来就能用。 卡牌说明显示,功率只有5瓦。 但也足够了。 啪! 锥形的白光洒出一个黯淡的圆。 那股强烈的吸引力,用力拽住背棺人,几乎把他的心脏从张大的嘴里扯出来。 背棺人不受控制地弯下腰,想看得更加清楚,结果背上的棺材重重往头顶一滑,差点把他带倒!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完全没预料到。竟然是肋侧挂着棺材的一个扣锁松开了,滑脱了,像是没系上过。 背棺人惊魂未定地按住扣锁,灵活而快速地重新系上,往【手电筒】的落点斜一眼,又一眼,放在胸侧的指头一顿,突然给原样解开了,紧接着一连串全给解开了,三下五除二把棺材卸了,横撂在地上,紧挨着草垛的边缘。 背棺人迫不及待地重新弯下腰,眼睛瞪大,警惕而贪婪,审视,观察,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秘的、深深陷在草垛里的东西。 是人吗?真的是活人吗?还是偶人? 应该是雕像吧! 啊呀,陷在草垛里的样子,好像被铸进水泥墙里的尸体呀,浮着一面身材在墙上。好像丢在城墙脚的弃婴啊!没有人要了吗? 皮肤摸起来好嫩,滑溜溜的,冷冰冰的,大概真的是死了。 这地方还有死人哩! 背棺材的人很惊喜。 尸体的头发是黑的,眉毛是黑的,裹的衣物也一概是深浅不同的黑。皮肤洁白,但裸露在外的面积很小。 长袖连着手套,长裤束在皮靴,唯有两撇挺括的高立领,簇拥着大理石般冰凉的脸庞。 孔窍内没有一丝活动的气流。 完全符合背棺人之前黑暗中的浮想联翩,甚至更胜一筹。手电筒的微弱光线下,每一根金草的边缘都泛着毛茸茸的余晖,像是受过黄色太阳的光照,那具青年的、美轮美奂的尸体将神圣草垛压下去一个微不可计的凹坑。金草是有弹性的,它容纳了它,不计前嫌地簇拥了它。 它的身体全然放松地沉沦在金草的簇拥中,唯独头颅体现出挣扎,下巴高高昂起。 这可真是…… 背棺人蹲下,把【手电筒】放低,离近了,照得更亮,白光像舞台射灯一样单独笼罩住那颗头颅,使它呈现出一种分明的、建筑物一样的美丽。那眼睛,尤其是眼睛,说不出来的美妙,尽管是闭着的。 那眼窝的凹陷,眼皮的鼓起,交汇处无比细致俊气,像小山峦,不知这点微妙起伏怎么就这么勾人。想象那眼皮是因为含着一个活眼珠而鼓起的,更令人激动。眼尾还有个小回沟,像一层淡褐的阴影洒在下眼睑,专门用来蓄泪一样,显得很温柔,很可怜。 一想到这双眼睛永远不会睁开,背棺材的人心脏微微发痛,又难免欣喜。 这么沉醉欣赏的时候,背棺人心里很受折磨,无论如何,这是个男人的模样,被一个同性吸引成这样是很令人毛骨悚然的,他鸡皮疙瘩没停过。不过想到这是一具尸体,背棺人又觉得好受了些,笑逐颜开地依次亲了亲那对眼窝。 一上手,背棺人就发现尸体上套的衣服不简单,之前肉眼看着只能看出来裁剪不简单,修身到这种程度还全是方便活动的设计,需要的不仅仅是量体裁衣,还有战斗目的,现在一摸,材质更是专业,有一种布料和他的袖标摸起来一样,不过它的是黑的。 看看这手套,光是手心就用划分区域了五六种布料!虽然很旧了,指尖和指关节有严重磨损,手背还有划痕,背棺人也不嫌弃,两只都剥下来自己收着了。 “啧!” 有点小。 第2章 第二章 背棺人不舍地把手套脱下来,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收进口袋里,然后又拿起那双已经光裸的手,继续把玩。 从指尖摸到掌根,背棺人的手指贴着尸体的手腕插进左袖口中,顶开魔术贴,一愣。 没有红手环。 撕开右边,也没有。 背棺材的人捧着两截光滑干净的手腕,如同被惊雷劈中。 这不是一具尸体!甚至不是一个人! 无限世界的每个玩家都有一枚独一无二的红手环,红手环永远不会脱离玩家的身体,左手断了就长到右手腕上,双臂全失就挪到脚腕上,被砍成人彘红手环都会套住脖子,哪怕玩家死了,红手环也会依附在断肢上,把那截肢体吃完了才会枯竭而死。 npc才没有红手环,可这里是无限世界的主世界,又不是小世界,哪来的npc? 难道这是某种高级道具?仿真偶人?用作战斗和观赏? 可是这偶人是怎么出现在这的? 潘神的牧场里怎么会有一个偶人呢? 背棺人突然想起来了。 这是潘神的牧场,他是潘神的牧者,他还有活要干!尤其在今天这个史无前例的加班日。 一周前,潘神牧场全面戒严,下达通知,正教徒将每周至分牧场巡视一次,今天正是规定的第一个巡视日,他必须尽快完成惯例的每日工作,并在太阳彻底落下前到祭坛的指定位置跪好。 背棺材的人从没见过正教徒,就算还是普通玩家时也没见过。牧场放在外面的只有最低级的牧者,他这样的人。 马上要见到第一位同事,也是第一位上司了,背棺人有些紧张。 一看时间,离18点就差四分钟,挤奶的活儿要来不及了,背棺人连忙拎起棺材甩到背上,把偶人往怀里一搂,火速开门大步迈进长廊,心里又琢磨起“晋升”的事了。 先不说潘神到底是神还是高级玩家,正教徒总是人吧?他当时因为身材高大一身蛮力被选中了背棺材,那具有什么样特质的人能被提拔为正教徒? 他还想着另一个更紧急的问题,这个偶人怎么办? 这是潘神赐给我的——我这么说,巡查者能信吗? 急匆匆走了两步,背棺人福至心灵,这两个问题,可以用一个解决另一个啊! 诚然,无限世界的职场不是经营游戏,但“贿赂”一定在哪个世界都行得通,他把偶人送给巡查者不就好了吗? 背棺人深思熟虑:别管偶人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它美啊,既然正教徒也是人,那就应该懂得欣赏美,就会为了美着迷。 头顶的感应灯随着背棺人的前进逐步亮灭,他的笑容越来越舒畅得意。之前特意摆放环绕在自己脖颈的两条胳膊缓慢地往下掉,但他一点都不在意了。 入职潘神牧场前他经历过六个小世界,积累的资源已经够他过得不错,可是低级居住区的边缘随时面临坍塌的风险,要想过得更不错,除非变成正教徒。 想想为什么他和其他所有低级玩家都没有见过正教徒吧!他们一定住在好地方,知道更多无限世界的真相,过得更不错…… 那双手套,就当留个纪念好了。 突然,他听见一道长长的吸气声。 我操! 这里是完全密闭的走廊区域,草垛只有一个门,门锁只有他的钥匙能打开,草垛内部被人打进来那他也别想晋不晋升了先想活不活吧。 背棺人右手松开束带从左腕划过,一卷翠绿的鞭子从手心抖开,打在金属墙面上振动声响得像雷鸣。 气流通过李山圆的身体,在喉管摩擦出一道初醒的、含糊的声响。 我操! 背棺人心里惊叫,而他的外在僵住了。那道经由李山圆身体的气流散在他颈窝上,使他完全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又有点糊涂。 聪明,灵气,人类思考的秉性,好像都从背棺人体内抽出,转移到苏生的偶人上了。他搂着偶人的胳膊,之前只是冰凉,现在却一阵痒麻。 他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因为现在和他身体贴着的不是人偶的外壳,而是另一个人的“皮肤”了! 怎么突然就活了? 背棺人忽然感觉两只胳膊沿着之前滑落的轨迹重新攀爬,来到他脖子上互相缠住,还在收紧,与此同时,又一道气息,低声说:“这是我的棺材?但我现在活了。” 异常清楚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发得不容错辨。背棺人几乎想把“人”扔下。 李山圆眼前只看得见巨大的棺材面,当即对棺盖纹样毫不客气地评价:“这个棺材肯定不是我生前给自己挑的,这种绿太艳了……很高兴我不用再躺进里面了,也很高兴见到你,主人。” “什么,你说什么?”背棺人结结巴巴。 他还没反应过来偶人活了,慢慢地摸着李山圆的脊背,确实在呼吸,手心贴着李山圆的后心,确实有了心跳。 李山圆十分冷静,动不了的那五分钟他早已经对此人性格有所了解:“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死去,但我记得活过来的目的,那就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命令我吧——哎。” 李山圆还在研究那个棺材板的样式呢,伸手够了一下没拽住。 背棺人一手捏一边胳膊硬把他放在地上,还充满疑虑地看着他的下半身,确定他两条腿都有支撑功能后,尝试性地松开手掌,也不彻底放开,就虚虚护着,随时能把住人。 李山圆好好地站着,轻松地问:“你原本打算把我埋在哪里?” 背棺人终于看到那双眼睛睁开的样子。 老天,他有一双灰眼睛。 灰眼睛含着点泪花,也许是被光线刺的,很有可能,因为金属长廊区的顶灯非常强,人在下面站久了头顶都隐隐发热,可是他就是觉得那是害怕被送人而溢出的泪水,是活过来、拥有生命和主人的泪水。想想看吧,忠心耿耿的小偶人差一点就被主人送了人,多么可怜! 背棺人想,他颇有一些做主人的经验,他养过一只猫。 背棺人屈起手指关节,在李山圆眼下一抹,柔声说:“别哭,别哭,没准备埋你,这个棺材不是装你的,你都活了,还认我为主人,我怎么能不保护你呢……哦操时间要到了!” 背棺人说着说着就尖叫起来,他一把搂起偶人,另一只手攥住调整棺材方向角度的束带,稳健地飞奔起来,李山圆不明所以地搂住他的脖子,往通道深处看。 奔跑速度出乎李山圆的预料,背棺人重心稳定得像滑轨,黑袍狂振,风从棺材板与长廊的缝隙中挤过,变成啸叫。 风压把他稳固地按在他身上,漆黑的尽头不断被亮光逼近,现出一道厚重的金属闸门。 开门的速度也非常快,脚步只一顿,就又开始狂奔。 急刹加急行,李山圆用力拍了拍棺材板,大声商量:“能不能停一下让我回棺材。” 背棺人收紧了一下手臂:“嘘。” 闸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坠下。 空间乍然开阔,草垛的腹地完全用银色的金属打造,像集中作业的工厂,自动化装置有序排列,粗略看去分为两个区域。 左边是一间间半露天金属棚屋,里面以极高的空间利用率摆放着椅形束具。 右边是一个个巨大的圆环形牢笼,其中圆环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狭窄的隔间,圆环内部则贴隔间放置透明高桶,桶身还标有刻度,看起来像某种收集装置。 左边几乎所有束具上都有人,右边则空空如也。 两个区域之间用传送带连接。李山圆粗略计算,如果所有棚屋都是满的,大约能关五百个人。 那些束具上的人无论性别穿着外貌都看不出显著的共同点,都沉眠一样闭着眼,头部包裹在透明头罩中,散发着或强或弱的绿光。 李山圆问:“我们是干什么的?这是干什么的?” 他的语气完全是出于好奇,没有一点怀疑和排斥。 背棺人安抚地搂紧了他:“回头再说。” 李山圆问:“能放我下来吗?” 背棺人不说话,单手不知道操作了什么,左边区域的人一个个从束具上脱出,被传送带送往右边区域,一一关入隔间中。 他们的身体在隔间中固定,头伸入圆环的内部,与收集装置连接。 左边区域的绿光霎时全暗了。 传送带运转的过程中,背棺人忍不住:“你之前叫我什么?” 李山圆两条大腿被箍得死死的,眉毛也皱得死死的:“什么?” 背棺人脸红了,但没时间害羞迂回:“再叫我一声主人听听。” 李山圆:“主人。” 背棺人精神百倍,把他放下,然后把黑棺材也放下,哗的打开,里面滚出一个人,那个人本来是昏的,一摔给醒了,在地上疯了一样弹跳起来,大喊大叫:“我要杀了你——” 李山圆被吓了一跳,躲在背棺人身后,只留一个头。 背棺材的人几乎没把那人当人,随手捉起来劈晕了,等所有人都转移到右边后,把他往左边的一个束具上一按,束具顶端的电子屏幕马上显示出编号和一个奇怪的波形图,波动非常之微弱。 李山圆:“他怎么回事,居然要杀你。” 那语气。 背棺材的人脸上泛起柔情,轻蔑地回答:“死狗一条而已。” 他把死狗蹭在地板上的血擦干净,再把死狗本狗从束具上揭下来,放回棺材里,然后再次抱起李山圆,跑到右边的区域——李山圆看见了红标牌,左边是草饲区,右边是挤奶区。 这里是牧场吗?牧人类? 背棺材的人把他放进一个小隔间,把他和其他人一样固定住,又密又快地叮嘱:“别说话,千万别说话,我没下命令之前你必须一直保持安静,如果你能睡着,最好现在就睡觉,尽量做梦。如果睡不着,就一直回忆、一直幻想,别让脑子空着,懂吗?” 李山圆已经开始不说话了。 背棺材的人用力摸了一下他的头,给他戴上收集器,迅速朝着更远方奔跑,留下最后一句话:“千万别被发现你是清醒的!” 第3章 第三章 祭坛上供着的是一块巨大的屏幕。 背棺人长久以来不相信潘神真的是神是有理由的。 此刻他站在祭坛前,突然有些后悔。 他根本不知道偶人到底听懂没有。 他总觉得它不聪明,眼珠子经常盯着一个地方转也不转,眨也不眨,好傻,还娇气,都抱着跑了还嫌麻烦,甚至威胁人,还是用自己进棺材埋了来威胁。 真的……好傻啊…… 后悔的情绪越来越浓烈,可是事情干都干了,他的命已经绑在了偶人的智商上。好像只要面对偶人,他的心智就会受其神态和声音感染。 多想无益,他既然已经是一个主人了,为宠物多做打算也是没办法的事。 屏幕亮起柿红色的光,一个人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 随后影像走了下来,祭坛成为了一截台阶。 正教徒穿着和牧者一样的黑袍,但是肩胸部位没有用来固定棺材的束带接口,取而代之的是袖口一块柔软的屏幕,随着衣袖的褶皱流淌。 这块屏幕发着恰到好处的光,比昏暗的环境亮上一点,随时看过去眼睛都不必重新适应光线。但它的权限只对拥有者开放,背棺人即使想要阅读上面的信息也只能看到模糊扭曲的灰光,更别说他正安安静静地垂首跪在祭坛前。 正教徒宣布:“本分牧区戒严期间的监视审查权限已全部移交给我,请无条件配合。潘神已授予我将牧者降格为牲畜的权限,如有必要不吝使用。有任何疑问请自行消化,我没有解答的义务。” 他没等牧者起身,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径自向前迈步。 背棺材的人低着头迅速跑到前面引路开门,面上沉稳老实,实则提心吊胆,把一切都往坏的一面想,离门越近,他脑海中愈发幻象丛生,甚至看到偶人把所有奶牛都放跑了的群魔乱舞之场景。 手在门上不得不推,他突然痛快地想:操,我真得把它当奶牛养!我让它全天无休!草饲和产奶算是为了潘神干的,休息时就到给我干了!等正教徒一走,我非得把你弄醒,让你好好伺候我…… 背棺人临危不惧地推开门,欣慰地发现自己第一眼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偶人很听话地一动也不动,头颅俯在收集器中,手腕锁在头颅两边,和其他奶牛一样的乖巧顺从。 但属于它的收集罐空空如也。 背棺人感觉一股郁气又上来了。 别人的收集罐都有一层浅浅的底了,就它还是空的。 幸好收集罐的材质很容易反光,它的空罐子映着周围的绿光,看上去暂时没那么显眼。 正教徒这时候吩咐:“跟在我身后。” 背棺材的人诺诺应是,态度恭敬得无可指摘,即使站在正教徒身后眼睛也并不乱瞟,无限世界里超乎想象的卡牌工具太多了,“背后长眼睛”都不算什么,背后不长眼睛却看得见才吓人。 离娃娃越近,背棺材的人越表演自如,他发现它的身体呈现出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就像正常的、体温温暖的人一样,非常可爱,肌肉缓缓舒张收缩,呼吸也是睡梦中的自然呼吸。 原来是睡着了,但是完全没有做梦。 他心里那股被遏制的柔情又泛上来,心想:这也怪不了它。 也许它的脑子很小,小到做不了有很多细节的梦。 他不禁想起自己曾养过的猫,哪怕猫都会在睡中蹬腿、发出难听的嚎叫。 它的脑子不能比猫还小吧! 李山圆努力幻想,作为一个只有十分钟人生经验的“人”。 他听见两种脚步声从身边走过。 睡不着,回忆空空如也,贫瘠的素材搭建不出什么海市蜃楼,他反复回想最初的十分钟。 最初的黑暗,热的气流吹拂在脸上,陌生的气味,亮光穿透眼皮,使他的世界蒙上一层淡红,模糊的深色剪影,和那种气味来自同一个人,灼热的东西触碰着脸,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根关节粗大的指头,像是在试探彼此的材质,从发丝间的头皮一直贴着试到下巴,随后好几根一起贴上来,灵巧地抚弄自己的脸。 还有两次嘴唇的抚触,每一次都把光给全都挡住,让他连淡红也看不见。 他尽力幻想,却只能推理出:这么说,我的血是红色系的。 啊,他还把我的手套拿走了,袖口解开了。 脚步声从草饲区和挤奶区中间穿过,走到尽头,停下之后有一两分钟完全没动静。 半晌,正教徒终于打破了愈发沉重的氛围,慢悠悠开口:“新人,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多听,少问,该做的事呢,一件不要多,一件不要少。” 背棺人作受教状。 正教徒:“今天上报的入侵者,你是怎么处置的?” “养起来了,正在产奶。” 正教徒转头,第一次把牧者看在眼里:“我怎么看到那边有头不产奶的奶牛?” “啊?”背棺材的人吓了一跳,忙扭头去看挤奶区,眼睛直接落在李山圆身上。 正教徒盯着他的后脑勺,目光一动不动,眼中仿佛闪着和袖屏一样模糊扭曲的灰光。 “哦!我知道了,”背棺材的人如释重负,打开红手环查看牧场工作日志,殷勤解释,“十七点四十七分,发现入侵者,十七点五十分,捕获成功。背着入侵者到草垛内部时刚好十八点,该挤奶了,但是新奶源必须先登记,我就先把其他奶牛送去挤奶,入侵者登记好再单独送过去,他应该是没被喂饱……” 想出这套说辞时,背棺人很感谢自己的战斗本能。 他一见到入侵者就把他打了个半死,装箱了才想起来标准程序要先上报,于是忙不迭发送了“发现入侵者”的信号,慢慢走到草垛跟前才上报“捕捉成功”。 其次他还要感谢自己的甩锅本能,入侵者出现的地方离他负责的草垛太近了,他特意填远了一点。 十分钟是一个暧昧的时间,一个懒散的人差不多能刚好用光,卡上十八点。 背棺人暗暗骄傲,语气诚惶诚恐:“呃,还是入侵者应该单独关押,不能当做供养源……?” 正教徒冷笑一声:“蠢货发问了。” “……”背棺材的人尽力表演出尴尬而天真的赔笑。 “我就告诉你,你现在侍奉得还不够尽心,不够格——”正教徒正要指点一番,突然捧起袖子,神色一变,快速吩咐:“关好,随时等待提审。” 就一溜小跑地往神谕室去了,速度简直是他来时的十倍。 背棺材的人小跑着去小跑着回,第一件事就是把李山圆从挤奶区的小隔间放出来,“醒醒,醒醒。” 李山圆在他双臂上睁开惺忪的眼。 背棺材的人坐在外圈铁笼突出的边缘,把李山圆侧放在膝头,好奇地看了看它揉过的眼里的水汽,一刻不停地嘱咐:“我准备在那给你建个暂时的小窝,喏,那里,看见没?我不能给你画地,你自己记住大小范围,敢出来就死定了,不出来就能活,活到戒严结束,我想办法带你回我的编号小屋,那里相对安全。” 他有很多事情没说,比如凭什么给他建小窝,又为什么出来了就会死,也没解释什么是编号小屋——这些他知道就行。 娃娃呢,小脑子记点最要紧的得了,刚那么紧张的氛围还睡呼呼的,吵都吵不醒。 结果,“为什么啊?” 背棺材的人觉得怀里很冷,却舍不得放开,心想也不知道偶人这种体温健不健康,回答:“别管为什么,听命令。” 李山圆点头,“哦。你能放开我吗?太热了。” 背棺材的人恍然:就像自己觉得它冷,原来它也会觉得自己热。 看来这种体温对偶人来说是正常的。 他不禁觉得很好玩,亲了一下它的腮,问:“亲你热不热啊?” 李山圆点头,“热。”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头轻轻贴过去碰了碰李山圆的嘴唇,把他从膝头挪到旁边座位上,自己站起来,“好了,该给你准备替死鬼了——不对,本来要死的就是他,这个真正的入侵者——” 他的话语开始显示出残忍的狂气,“这头血畜生,我新手保底的SR卡都用这了,幸好只用瞒住一个人……” SR卡牌【伪装伞】,并不是一把真的伞,而是其功能效用就像伞一样,覆盖范围越大,越薄弱,收束得越紧,越是尖锐、难以抵挡。按照卡牌描述,它的伪装是作用在“意识及模型”的双重伪装,看起来无暇,摸起来无恙。 唯一的缺点就是冷却时间长,他这个月都用不了【伪装伞】了,而下星期巡视者还要来…… 他准备尽快通过交易所换入一些新的幻象类卡牌。不仅是为了渡过眼下的难关,如果要长期地养这只偶人,要把它带回【家】,乃至一同带入副本作伴,这显眼的外貌必须要掩藏起来。 他倾倒垃圾一样,单手拎着棺材盖一提,俘虏就被倒出来,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被打得还没醒过来。 在关进隔间之前,“得找点让他不能胡说八道的卡牌。”背棺人自言自语地嘀咕,右手从左手腕抹出一叠纤长的黑色卡牌,手指一搓展开挑选,“速死的,不行;三天内毒发的,有点明显;小刀……拿来割舌头吗,也没用……”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双黑手套,拍在李山圆怀里,大方道:“拿着。” 李山圆双手接过,“谢谢。” 背棺人觑着李山圆的神色,什么都没看出来,自己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把小刀也给李山圆,“你看看这个能拿住吗。” 李山圆拽好手套袖筒,手指活动了一下,在手套内充分伸开,拿过小刀翻转观察。 刃是黑的,柄是白的,刀锋有层黑镀膜,既不生锈也不反光,把手用银子衬底,镶嵌着漂亮的贝母,还有凹陷的握痕。 背棺材的人失笑,“看来是指望不上你了,哪有这样握刀的,你这样轻轻一敲就被人夺走了,这上面不是有握痕吗?”作为示范,他把小刀夺下来一次,又还给娃娃,“看到了没,这样握。” “这样?”李山圆问。 背棺材的人说:“对,先凑合着防身,不过这张卡牌兑出来就变不回去了,你得自己收好。有了新武器也不能扔,这也是命令。”他强调。强调完又觉得有些难为情,转过去处理俘虏。 李山圆拉住他的手,说:“可是这个握痕不合手,硌得慌。” “娇气。”背棺人把心底的评价骂出来,脸上却带着笑,品味着手腕被它冰冷冷的手依赖抓住的感觉,凑过去说,“我看看哪里不合适,给你磨——啊!” 刀尖刺进他的眼睛里迅速地转了一圈。 太快了,快得他反应不过来,剧痛并没有立刻终结茫然,他另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李山圆。 李山圆的面容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想即使是有很多卡牌的人被搅碎了脑子应该也很难活。 刀刃的长度足够穿透脑子了。 注意到背棺人下意识想触摸红手环,他圈着他的手腕更加用力。 第一时间就已经捏碎了,很轻松就能控制住。 他像一座小山一样坍塌了。 李山圆半跪在尸体旁,把小刀从另一边眼睛里送进去,小心地转圈,抽出。 俘虏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声。 俘虏在浑身的剧痛、大脑的麻木中睁开眼,正正对上李山圆冷静的视线。 那张脸吸取了他此刻十分有限的注意力,以至于他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主人,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