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梦》 第1章 入宫邂逅 “小主,小主。” 邓猛女徐徐睁眼,粉色床幔悬落,桑木香悠悠入鼻,隐约瞧见一姑娘。 那姑娘梳着双丫髻,杏眼莹亮。见她醒了,又惊又喜,抬手探邓猛女额头,确认无发热后长吁短叹:“小主今日睡得可沉,怎么叫都不醒,吓坏奴婢了。” 邓猛女扫视周遭,雕花木床,圆暗铜镜,凤凰屏风……她掐了下自己,嘶,好痛,不是梦。她又捏了捏小姑娘的脸,期待望着对方。 那姑娘被捏,眸中尽是疑惑:“小主,可是奴婢又惹小主不悦?” 见其未给出答复,邓猛女加力道:“可痛?” 那姑娘犹豫点点头,又猛地摇头。想来是痛,但怕主子怪罪。 人人皆道,梦中无感。而邓猛女与小姑娘都痛,岂不是现实?但不应该啊,邓猛女明明在科研院做实验。哦对,失误爆炸了…… 梦或现实,虽做不到既来之则安之,但轻泄天机者祸近的道理还是懂的。邓猛女干咳道:“你叫什么名字?今是几年?皇帝是谁?” 姑娘双目含惊,手颤颤巍巍探邓猛女额头,不安道:“今是延熹二年,刘……刘志圣上当政。奴婢唤永欢,小主说奴婢有您原先的影子,替您永生欢欣。” 永欢边道边瞟邓猛女,眉目惊愕又闪出暗淡希望。仿若期待邓猛女只是捉弄她,并非真的失忆。 邓猛女扯出一抹笑,汗颜道:“我是谁?以前的我很不爱笑吗?” 此话彻底压死永欢,她跪地颤道:“小主是梁府姑娘。生父是邓香,邓府祖上乃开国功臣。但……但老爷在小主金钗之年病故,宣夫人改嫁梁纪梁公。小主自那以后,终日怏怏,未尝展眉。” 闻其言,邓猛女不寒而栗。开国功臣之府,原身母亲若要配上这功臣夫人,身份也不容小觑,改嫁也断不会嫁无权无势之家。言而总之,她所在府邸多半是个名门望族。 邓猛女霎时沉眸,心若枯草,如何也笑不出。她走向妆台,扎个马尾便起身要走。永欢惶恐拦下,将邓猛女拉回妆台,拿出一大堆珠宝簪子,边梳发边流泪:“小主身子虚弱,先前记性便不好,后面竟直接失忆。小主命太苦了……” 闻其言,邓猛女心生疑惑。这原身先前记性便不好?可别是有什么恶疾……不过这丫鬟倒是忠心善良。原身好歹是个贵门小姐,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永欢是个奴婢,整日忙不完的粗活累活,吃糟糠饭菜,竟心疼起主子。 邓猛女上一世乃理科生,对历史不感兴趣。穿越到古代可真是船迟又遇打头风,在封建古时,刻刻要当心。 游观屋内,门窗皆紧闭。新的气入不来,旧的气散不出。邓猛女梳妆完毕,倏被熏香熏咳,她捂嘴出屋:“咳咳咳!永欢,这什么香?” 永欢提着鞋着急忙慌跟出,扫了眼屋内,回道:“小主,屋内并未熏香。只烧着一桑炭炉子。天寒地凉,小主穿鞋吧。” 正直大寒,洛阳鹅雪满天,院中白皑皑一片,美极萧极。邓猛女先前是南方姑娘,从未见过北方雪。本着做完实验去河南玩玩,未曾想这天来得如此迅疾。昨日方想雪,今日眼前白。只是,她如何也欢欣不起。 院中雪纷飞,缓缓现出一魁梧青年。他肩披白狐裘,帽檐与披风皆盖着雪。 永欢忙在邓猛女耳边低语提醒:“小主,那是大将军梁冀,是小主父亲的外甥女婿。小主该唤他……” 话未道完,梁冀已逼近邓猛女,永欢也不便多说,顿首行礼:“参见将军。” 邓猛女直勾勾打量梁冀——眼前之人肩宽背阔,如青松挺然。鬓角微染霜色,眉目俊郎英气。年事虽高,相貌却不输鲜衣怒马的青年郎。 “小主,小主。”永欢跪地偷扯邓猛女裙角,示意行礼。 邓猛女虽知其意,却不懂礼仪,手如何搭?身子如何曲?又该如何口称?她一窍不通,索性干立着。 梁冀不语,居高临下睨邓猛女,先嗤道:“梦娘,又忘了我?” 此话一出,邓猛女不寒而栗,鸡皮疙瘩骤起。她后退两步,学永欢的模样跪下,却被梁冀抬臂制住。梁冀蹙眉沉道:“还在怄气?不是说好私下不行礼。” 他道完,清嗓瞥了眼永欢。永欢颤颤巍巍识趣,忙退下。但并未完全离去,她躲于邓猛女院外,时刻候着。 见唯一能说话的永欢离去,邓猛女又惊又怕。她僵硬扯出笑,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嗯啊支吾两声,证明自己真失忆。 梁冀无奈半跪,替邓猛女穿鞋。 邓猛女脚腕被抓,一时未站稳直向后摔去。梁冀见状,直将邓猛女抱入屋。 不知为何,邓猛女异常害怕梁冀,道不出话,做不出任何反抗,浑身僵住。她坐于床边,细细端详为她穿鞋的梁冀——此人瞧着已过半百,岁数完全可当邓猛女父亲。 梁冀是个武将,穿鞋的动作却异常轻柔,眸中泛着不属于这身材这年龄的深情:“孙娘势大,我不可废她。确实让你受委屈……你再等等,这几年风声紧,不可让孙娘知道我们的关系。” 邓猛女“嗯”声不语,心中却卷起滔天巨浪。她暗暗叫糟,这大叔竟是原身的情人!方才梳妆,见原身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莫非双目盲黑,怎偏看上梁冀。 哦不,方才梁冀近身,邓猛女不喜反惊,这骨子里的骇人乃原身应激。如此看来,原身并不喜梁冀。应是梁冀强迫原身,还误以为原身对他有情。 难怪永安道原身终日怏怏,父早亡母再醮,还有个强迫大叔……任谁也欢欣不起。 邓猛女试探道:“梁公?” 她声音轻飘飘的,不知是温柔还是体虚。梁冀仿佛很喜欢她这柔音,但蹙眉佯作不悦,道:“梦娘又忘了,唤我小字伯卓。” 邓猛女心中叫呕,但面无波澜,眉目郁郁又愉愉。她没有大表情的脸,异常温柔。血色无几,衬得肌肤雪白,若冰天美人。她轻道:“伯卓。今日怎么来了?” 道完,她心中猛舒一口气。毕竟再多说几句,她嗓音便要夹不住。 这回换梁冀眉目郁郁,他喟然长叹,将自己的狐裘披风挂于桑炭炉烤暖。良久回道:“梦娘的身子……竟衰至记忆全无。今是你入宫的日子……” 闻言,邓猛女心头骤紧。原主闺阁,门窗紧闭,又烧着炭火,明摆着燃炭自戕。本该万无一失,谁知黄泉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那程咬金正是邓猛女,她夺了原主的身子,替其活下去。 她佯作漫不经心,莞尔道:“原是如此,走吧。” 梁冀将狐裘披于邓猛女肩上,熟练从屋内寻出一伞:“外头风雪交加,梦娘日后出门,定要撑伞。莫受风寒。” 想不到梁冀看着鲁钝寡情,实则心细如发。邓猛女粲然浅笑,任由梁冀为自己执伞。院外候的永欢被这幕惊得瞠目结舌,来不及多想,紧跟邓猛女身后。 两人上了马车。车内皆垫狐裘,帷裳也尽是赤厚毛毡,相当暖和。 车内,梁冀视线从未离开邓猛女,眸子似老父的关爱,又似情人的缱绻。邓猛女感受到目光,但始终未与之对视。她局促不安,浑然不知该如何与这大叔相处。 幸得马车脚力快,车夫也没眼力见,两人不到半刻便抵达皇城。 梁冀率先下车。宫女见状,忙敛衽行礼,仿佛眼前的不是人,而是黑水猛兽。 邓猛女被永欢搀扶下车,慢悠悠行至宫女身旁。梁冀眸色骤沉,睨向宫女厉声道:“梁府送来的人,你知道规矩吧。” 宫女不知是被梁冀气质吓得,还是被冷天冻得,声音发颤会道:“奴婢知道。” 许是真不愿与梁冀多言,宫女道完忙转身为邓猛女引路:“姑娘请随我来。” 邓猛女紧跟其后,永欢在旁撑伞一同跟去,独留梁冀在风月中静望。 入皇门,两侧骤窄,皆为朱漆宫墙,将天包成窄窄长条。邓猛女瞧得心紧,气越喘越粗。 宫女带其到采女院,其人人皆为三五人一院,邓猛女却一人独院。相比之下,她心总算松了些许,仰仗梁冀的势力,在宫中过得不至于太惨。 那宫女嘱咐完活动范围,礼仪规矩便迅速退下。邓猛女对规矩,左耳进右耳出,本着永欢最强辅助,全然不记也无妨,反正永欢会告诉她。 邓猛女呈大字躺于床,仰天长叹:“啊——我好惨——” 永欢正要说些什么,却闻一清脆女声:“姐姐?” 邓猛女闻声收敛,故作端庄起身,寻声望去——是位灵动姑娘,她身着素色采女服,却如何也遮不住浑身灵气。 邓猛女瞧得呆愣,自她穿过来,还从未见过如此烂漫灵动的姑娘。多看对方几眼,她枯竭的心仿佛萌出芽,温声道:“妹妹是谁?” 那姑娘见邓猛女没有驱赶之意,肆无忌惮入门,自顾自坐于榻边:“我叫陈远香,大鸿卢陈蕃之女,今年十三。我是刚到选秀年纪就入宫了,是采女院最小的。听李姐姐说,院里来了位花容月貌的新姐姐,故来看看。” 她呶呶不休,自来熟似的,嘴里的话仿若三天三夜都道不完。 邓猛女仔细听着,佯作优雅地为其沏茶,莞尔道:“原是陈妹妹。我叫邓猛女,今年……今年……” 对啊,原身芳龄几许?她疯狂向永欢眼神求助,干咳打断话语。永欢颇有眼力见,忙凑近为其梳背:“陈姑娘,我家小主体弱,还望姑娘莫怪。” 陈远香从神色怪异转为担忧,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姐姐好生休养。” 正常道完上述话语,就该识趣离开。但陈远香仿若缺根筋般,仍呆呆盯向邓猛女。 永欢苦笑道:“我家小主是郎中邓大人之女,小字梦,年芳十五。倒还真该唤陈姑娘‘妹妹’。” 永欢边道边苦命笑笑。见其替自己解围,邓猛女也止了咳嗽,喝茶润喉。方才一直干咳,嗓子真是遭老罪了。 陈远香眼睛眨呀眨,当真觉得邓猛女好看。邓猛女被盯得不自在,一分钟八百个假动作,内心叫糟:这人怎还不走? 第2章 芳林缘起 冬日天黑得早,陈远香赖在邓猛女这玩了一个时辰,后还是被婢女唤才不舍离开。 这烦人精一走,邓猛女霎时浑身轻松,出院游荡。永欢欲跟,却被邓猛女阻止:“我一个人散心,你莫跟。” 邓猛女初来乍到,不知宫中规矩,到处走。皇宫长廊曲折,小门大门不断,若迷宫。她误打误撞来到芳林园。 此园全是桃树,无奈寒冬花落,只余秃枝萧木。邓猛女愈发觉此地阴森,仿若阴官出没之地。少顷转念,若是阴官,岂不是地狱?若是地狱,岂不是可投胎? 邓猛女全然不喜此处,此地此世的一草一木,她看见就觉窒息,厌恶不堪。尤其是皇宫,若她是执政的皇帝,高坐龙椅,打江山护社稷,那倒尚可。若是窝于后宫,争宠卖弄风骚,那还不如地狱。 她撕烂衣裙,扯出一长布条,想写些什么,却苦无笔墨。游观四周,也无可用之物,她心下一狠,咬破手指,血写“枕风思愁年,心花落残枝”。 写罢,邓猛女将绸带条系于秃枝,又跪在雪地祈祷:“天神,土地神,求求您显显灵,让小女回家吧。若能让小女回家,小女定为各位日日上香。” 她愈来愈哽咽,眼角淡红。邓猛女先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学物理,做实验,觉世上没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直到穿越,她的信念分崩离析。 原身的体质是真不好。跪不到半刻,邓猛女就觉腿痛脚麻,浑身也愈来愈冷,无奈只得回院。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袭人。 “皇上,您何故来这荒园?” 提灯李公公扫望四周,只觉阴森晦气,不寒而栗。 刘志龙袍加身,行于前方,正欲开口却见风中粉带。那粉带摇曳生姿,柔中作舞,舞中有烈。 李公公瞥了眼,霎时毛骨悚然,颤颤巍巍道:“此处娘娘不来,下人也不来,怎会有绸带……莫非是白娘娘……” 此话一出,刘志猛拍李公公帽檐,蹙眉闷道:“你想去陪她?” 李公公惶惧磕头:“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见其不禁逗,刘志摆摆手道:“退下吧。” “诺。”一行人退至园外候着。虽下令退下,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需时刻关注保护。 刘志解下粉绸带,酌字酌句道:“枕风……思愁年,心花……落残枝。” 粉带尚留余香,想来是哪位妃嫔,亦或是哪位宫女所写。刘志觉其有趣,他竟不知后宫有如此才女。虽未见面,但闻粉带,刘志便确信绸带主人是位美人,在对闻香识女人这方面,他经验颇深。 思忖片刻,他道:“来人,备笔墨。” 李公公闻令速呈纸笔,欲将功赎罪,博一番好印象。 刘志见纸不悦,薄纸如何挂于枝头?为与其作配,他命李红红撕烂宦衣。洛阳冬,大雪纷飞,衣衫褴褛定寒身。无奈皇命在上,李公公为表现自己,将袍子麻溜脱下。 “嘶啦——嘶啦——”宦衣霎时成为烂布。刘志在众多碎布中挑了块工整的,洋洋洒洒写下“何故忧华容,朱影浸莹眸”。 他写完又念了几遍,眉目开和道:“小李子,我作这诗如何?” 李红红颤颤巍巍,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担忧作答。他没读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大字,分不清好赖,但夸总没错。他迎合道:“好诗好诗,陛下才学过人。” 闻其言,刘志开怀大笑,将布与粉带缠于枝头,乐呵呵离去。 簇簇灯火,于雪夜中一窝蜂来,一窝蜂散——夜愈来愈黑,愈来愈寒。 在这黑暗中,邓猛女迷失方向,她本是路痴,南北不分。先前也真是意气用事,属实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宫中规矩。现下后悔莫及,她受寒风,望朱墙,恐惧不断上涌。 过于害怕,病急乱投医——她看到门就进,看到拐角就走。 须臾,她见前方一行人抬着凤辇汹汹来袭。此处无拐角亦无门,邓猛女无处遁形,哆哆嗦嗦面朝朱墙,祈求那些人别看见自己。 显然不可能,为首太监喝道:“何人在此,见到袁娘娘还不下跪!” 此话一出,邓猛女迅速跪地,颤颤巍巍道:“小女……小女参见娘娘。” 闻其言,一宫女尖酸道:“哪来的贱婢不懂规矩,竟自称‘小女’。” 邓猛女身子一顿,忙道:“奴婢参见娘娘。” 她此时此刻,真想抽自己两耳光,乱跑什么。若是在被打死,顶多受些苦头,一了百了。若是受刑,无论是何朝何代,缓刑酷刑,她都受不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太可怕。 袁楣安凤眼微眯,似笑非笑道:“你是哪宫的宫女?” 邓猛女依旧颤声:“奴婢……奴婢是今日入宫的采女,邓猛女。” 闻言,袁楣安微愣。选秀日子已过数月,邓猛女此时入宫,定是高官塞来的。而朝中有如此权势的,屈指可数。她试探道:“你是如何入宫?” 邓猛女答:“梁冀!梁将军送奴婢来的。” 此话一出,袁楣安扫了眼身旁宫女,眉开眼笑,温柔道:“原来如此。妹妹初来乍到,定是迷了路。”她唇扬齿露,眸子却无半分笑意:“苦杏,你送妹妹回去。” 身旁的苦杏接收眼神,搀起邓猛女,佯作恭维道:“姑娘,走吧。” 邓猛女惊魂甫定,她先前对梁冀可谓是看见就烦,浑身难受。眼下彻底改观,在这封建时代,有个权高位重之人喜欢她,似乎是个不错的待遇。且,还可以搬出对方撑腰。 这种感觉不要太爽! 苦杏在前引路,将邓猛女送回采女院。她一到院便不停张望,也不知在瞧些什么。后见永欢出来,方告退。 永欢见邓猛女面白如纸,忧道:“小主,你去哪了?衣服咋还破了。” 领教了气场压人的娘娘,亦见识了宫人的不怀好意,再瞧满心满眼全是自己的永欢,邓猛女霎时泪目,委屈尽数涌出。 永欢手足无措,掏出手帕替其擦泪:“小主,你怎么了?发生何事?可是有人欺负小主?” 一连串的关心,邓猛女哭得更凶了。她抱住永欢,呜咽道:“永欢,你真好。” 原身从未这般抱过永欢,也鲜少夸人。永欢一时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该忧。她知不合规矩,但见邓猛女这般伤心,推开的话是如何也道不出口。 邓猛女泪下潸潸,捏了捏永欢的发髻,坚定道:“永欢,日后你不必称奴,在我面前唤‘我’。我认你做妹妹可好?” 此举在永欢眼里荒唐可怕,毫无规矩。她慌忙跪地,猛摇头道:“不可,尊卑有序。奴婢出生卑微,小主金枝玉叶……奴婢断不能……” 话未道完,邓猛女用力拉永欢,试图将其拉起。无奈对方怎么拉都不起,邓猛女见无效,索性也跪下。这可真吓坏永欢了,她惶惧摆手,换她拉邓猛女。 主子跪奴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欢一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慌神急哭。 邓猛女愕然起身,不知所措道:“你怎么哭了?别哭别哭。” 永欢见其起身,泪瞬间止住。邓猛女对此万分无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她双手压其双肩,义正言辞道:“从今往后,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我们姐妹相称,不准拒绝。日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可记下?” 闻其言,永欢不知是喜还是忧,双眸莹然有光,眼角红淡,泪窝于眼眶若流非流。 邓猛女捏了捏永欢小脸,莞尔道:“好啦,快睡吧。明日早些起来,帮我个忙。” 永欢点头答应,为邓猛女铺好床,吹了烛。 冬是邓猛女最厌恶的季节,黑夜多。人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冬天,太阳还没出来,人就得起床。 “小主,小姐,姐姐。”永欢轻声道,不断改口。 邓猛女睡眼惺忪,哀嚎连连。明明才就寝,怎么就该起了?她缩在被窝,不愿动弹。但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昨日挂的衣带,必须解下,以防后患。 她踢开被子,时而如蛆虫,时而如蝙蝠,在床上怪异拉伸。 永欢无奈摇头,将脸盆端放床头。邓猛女见不用下床,眉飞色舞洗脸。洛阳的冬水太寒,她霎时醒神。 邓猛女披上梁冀给的狐裘,俯于永欢耳边,小声道:“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记路,可好?” 永欢愣愣点头。 夜魆黑,邓猛女照零星记忆摸索试探,约莫半刻,还真让她找到了。 只是……原先的粉带旁多了条红带。 邓猛女惊后又喜,莫非有同命之人。她激动解开布条,上面题了两行诗,虽是古文,却能看懂,也许这字跟她有缘。 “何故忧华容,朱影浸莹眸……”邓猛女喃喃,前句还觉正常,后句便觉怪异。朱影应指宫墙,四四高高的宫墙,有何可喜?看了哪会莹眸? 永欢不识字,明确尊卑。主子的事她不过问,主子的信笺她不看,始终与邓猛女隔了半丈。 却不知,她这分寸感让邓猛女心空落落的。邓猛女将布条呈至永欢眼前,莞尔道:“小欢可要看看?” 闻其言,永欢汗颜摇头:“我不识字。” 邓猛女恍然大悟,又将布上的话重复念给永欢。她心底也没底,不确定是不是此意,若是会错意还自作聪明展示,那可真尴尬:“嗯……差不多这个意思。” 永欢不解,睁大眼睛道:“差不多是何意?”邓猛女微愣片刻,笑道:“‘差不多’就是大概,应该的意思。” 闻其言,永欢粲然一笑:“小……姐姐造的这个词真妙。” 道来惭愧,这词不仅不是她造的,而且也不妙,顶多算个稀奇。邓猛女本想收了布条,如今却想搏一搏。若是红布主人再次返回,一来二去,没准可以交个朋友。 她长吁一口气,用力咬破手指。永欢见状惊惶:“姐姐这是为何?” 邓猛女轻拍其发髻,惨淡一笑:“无碍。”道完在布条背面写下“殊世化外浮心绪,怎生芳心赏艳景。” 写完便将布条挂回枝头,此时天愈明,邓猛女也得赶紧回院。 不知为何,有永欢在旁,邓猛女总觉安心。此时回院的路也记清,迅速返回…… 第3章 仙女? 回院刚闻鸡鸣,大院的采女仍未起床,但婢女倒是都起了,皆准备脸盆洗漱。 邓猛女住的院子是小院,其他人同住的是大院。大小院隔面薄墙拱门,故邓猛女入院必经此门。 而眼下,墙边立着一人,披散长发,只穿了件素白裙子。那姑娘眉目郁郁,一双凤眼让得人不寒而栗。邓猛女不知其为何人,也不知其为何意。见其不动望向自己,她甚至觉其是精神病。 永欢也不认识那姑娘,但无惧意。人们常道不做亏心,不怕鬼敲门。但邓猛女未做亏心事,却惧鬼又怕人。因其不是原主,尤其担忧自己被认出来。 墙前姑娘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肉身,看到邓猛女的心,魂。她捏紧衣角,大冷天的,竟出了一身汗。 永欢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姑娘。” 那人闻言,凑近盯了盯永欢,倏地开怀道:“噢,你是新院的人吧?” 永欢点点头,回道:“正是。敢问姑娘是哪家的?” 那人正身板,双眸依旧微眯:“家父渔阳太守李膺,我随父姓,单名一个妩字。” 邓猛女见其与永欢相见甚欢,也凑上前。她行礼道:“见过姐姐。” 李妩见邓猛女,莞尔凑近道:“我识得你,你是邓妹妹吧?” 此话惹得邓猛女一头雾水,她不认识李妩,而对方却认得她。莫不是原身的好友?她强扯嘴角,佯作雅态道:“是的。” 李妩又凑近邓猛女瞧了瞧,上下扫视片刻,突地粲然:“昨日听远香说妹妹怎个天仙,怎个倾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原是陈远香的好友,邓猛女霎时松气,面上笑容真实了几分。她思忖回敬话术,却突闻“姐姐!”“小主!” 回首望去,是陈远香与一婢女。那婢女忙为李妩披上厚衣,眉目似郁似嗔,却始终未道出半字。 李妩则拍拍婢女手背,轻声道:“无妨,我不觉冷。”闻其言,婢女方面色缓和。 邓猛女睨了眼陈远香,又睨了眼李妩,暗暗喟然长叹。 怎都起这么早,当真是闻鸡起舞,日出而作。而她,半夜三更未睡,睡也不过两个时辰,又早起去芳林园。 邓猛女真没精力陪她们聊天,拱手告退,却闻陈远香道:“姐姐,已到给皇后娘娘请安时辰,需列队去了。” 什么?还要请安!邓猛女本想睡个回笼觉,未料到还有这茬。她心中哀嚎,面如死灰去了队伍。 采女排两列,来到长秋宫则分为五列三行。殿内主位坐着皇后梁女莹。两侧软榻分别为贵人袁楣安,胡缨,美人韩悠,张英。 众采女以此行礼,人齐声更齐。邓猛女则有气无力,浑水摸鱼。也不能怪她,现代人哪适应得了古人的作息? 皇后扫视众人,缓缓道:“邓猛女在何处?” 此话一出,邓猛女霎时睡意全无,浑身一激灵。她忙道:“婢女在此。” 皇后闻言招手,笑道:“过来,本宫仔细瞧瞧。”邓猛女小步前去,跪地垂眸。皇后见其颜,似笑非笑道:“嗯,不愧是嫂嫂送来的人,模样真俊。” 嗯?邓猛女瞠目心颤,她不是梁冀送入宫的吗?怎么就成皇后嫂嫂了?她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梁冀欺骗她,莫名心寒。 无奈,眼下没时间神伤,需回话奉承:“娘娘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奴婢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皇后捂嘴笑道:“嗯,是个聪明丫头。” 此话一出,袁贵人附和道:“是啊,昨个撞见邓女,虽看不清脸,但光瞧身形,便觉是个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邓猛女听得汗流浃背,若是皇后细问追究,她该如何回答。好在傻人有傻福,皇后并未多问,反让众人散了:“退下吧,本宫乏了。” “诺。” 一出殿,陈远安又凑到邓猛女跟前,杏眼圆睁:“姐姐,你今早去哪啦?” 此话一出,邓猛女霎时脊骨惊颤。眼前这个姑娘绝非表面那般单纯,扮猪吃老虎,只可惜是头耐不住气的猪。 邓猛女拈袖掩笑:“没去哪。初入宫廷,不习惯,睡不着。” 闻其言,陈远香顺势挽上邓猛女藕臂,笑靥流转:“我今个听李姐姐说,你一早便出门,本还担心姐姐身体不适。如今知晓缘由,我便宽心了。” 嘶,邓猛女神色飘忽。这姑娘似乎也没她想得那般险毒不堪。对方记挂她,她却暗骂,再瞧其天真烂漫的眸子,邓猛女倒里外不是人。 疚意歉意涌上心头,邓猛女不知如何是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兵法如此,情感亦然。她索性不想方才事,转移话题道:“妹妹来宫中可住得习惯?” 陈远香摇摇头,又点点头。原先莹亮双眸逐渐暗下,闷闷道:“既安且不适吧……我在宫里交了朋友,还有小福陪我,每天都过得欢欣。但总觉心中空落落……” 她道的小福应是婢女,至于朋友——难评。陈远香性子大大咧咧,虽是官家小姐,却无主子架势,待人接物皆热情可亲。但过犹而不及,宫中之人多为争宠,大多藏锋敛锷,深藏若虚。陈远香这烈火性子,定得罪不少人。 若非邓猛女心大,定厌烦陈远香。 邓猛女不想争宠,她虽不懂历史,但多少看过宫斗剧。里面的妃子个个心眼狠毒,斗起来不见血也得脱层皮,她不敢也不想。自从上次死过一次,她就格外惜命。 不知为何,她总觉自己在做梦。只不过是一场很真实的梦,她在此暂且待着,迟早会回到原世界。那场实验,就算爆炸,也不至死……她定要醒来。 邓猛女轻拍陈远香手背,安慰道:“同感同感,心中空落多是太闲暇,拂了光阴便会如此。” 闻其言,陈远香如梦初醒,恍然大悟般:“原来如此!” 她望向邓猛女,眼弯若腰果,觉邓猛女读过书,有才,道的话也非常人能比。因此,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没错,与其结交定是正确选择。 天上云悠悠,地上白凄凄。 “小李子,今日天朗气清啊。”刘志背手游逛。此时晴光遍洒,映其面廓愈显棱然,俊朗不凡。 李公公点头道:“今朝风和日丽,料是吉兆!” 听闻“吉兆”二字,刘志开怀大笑,眉舒唇扬,对此满意甚甚。但会是何吉兆,晴和之日,物候欣然,他霎时想到昨日的粉带,急不可耐道:“去芳林园。” 李公公虽愣却笑,忙跟其后。他是真不喜芳林,前些日子,那死了位贵人。听闻死状惨烈,怨气不散,夜半还常闻哭声。虽是传言,但他深信不疑,觉任何话都不可能空穴来风。 刘志不信鬼神一说,哦不,也是信的。但其觉他乃觉生前都搞不死自己的人,死后就更无需畏惧。他常拜神拜佛,愿大汉永昌,故他只信对自己有利的神鬼。 白日的芳林园平平无奇,唯余凄惨,就像世间不能左右自身命运的女子。 芳林园枯树枝,依旧是两绸带。刘志落寞狂生,本欲离去,却想再次欣赏自己佳作,又折返。这一来,霎时望见粉带背面多了些字,他欣喜展观:“殊世化外浮心绪,怎生芳心赏艳景?” 刘志思忖,得出一疯狂结论:其人乃天女下凡。他觉民间绝无佳肴胜宫宴,瓦舍大院也绝无皇宫气派,无人不喜。若非道不喜之人,唯有天上仙人。 他再次提笔,在新布条上写道:“入世皆为缘,万相缓缓,安之勉之,方见千色芳华。”写罢,他愈发激动,迫切想见见这位“仙女”,又补写:“今子夜悬月之时,可否前来一会?” 发出邀约,他欢愉离去。 李公公在旁摸不着头脑,当真觉这园离奇古怪。那绸带之主也不知是人是鬼…… 邓猛女回院,眼皮如何都抬不起来,倒床便睡。这一睡,可就不知天地为何物,睡得发狠,睡得忘情了。 阳转阴,日转月。她不吃也不喝,醒来已是子时。 永欢在旁忧道:“姐姐,你可饿?” 邓猛女摇摇头。此觉虽长,却不解乏。在不该睡的时辰睡,只会适得其反。 她做了很多离奇混沌梦,梦到袁楣安高坐凤辇,气势汹汹要打她,那掌将落未落之时,倏地变为李妩。 若将袁楣安比作阎王,那李妩则是孟婆。一个凶神恶煞,一个阴郁寒幽。 邓猛女被吓得不轻,却就是醒不来。好不容醒来,却发现冷汗浸衣,浑身湿透。她惊魂未定坐于床,兀自思忖其意。 最近也没做什么坏事,怎会有如此恶梦。回想往事,她弹跳起身:“坏了,莫非是那带子!莫非那红带子是李妩或者袁楣安……” 若是如此,那她岂不是颜面尽失,祸端频生?哦不,应没如此糟糕至此,但她忐忑不安,忙不迭奔向芳林园。 刚一出院,邓猛女又突地折返。她让永欢寻来面纱,遮面戴帽,这下保险多了。 她一路狂奔至芳林园,气喘吁吁。见风中两绸带,霎时松心,料想对方应未回话。 邓猛女悻悻然解那粉带,却突闻男声:“你来了?”她浑身一颤,缓缓转身,却见一戴眼具的男子,恐惧频起频落。 眼前之人高冠束发,身着一袭青衫,鼻直口方,面廓棱然,尽显临风之姿。只是那人太高,压得邓猛女有些喘不过气…… 刘志勾唇道:“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