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发囚凰》 第1章 初入公府 京城,大街上,一群人闹哄哄涌向一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了乔灵玉的视线。 于是她拉着妹妹乔双月也去凑了热闹,她拉住一个正在往前挤和她一般岁数的女孩儿。 “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那女孩儿见乔灵玉两姐妹灰扑扑的狼狈模样,明白她们这是从边塞逃难来的,于是好心提醒:“国公府正在招丫鬟,待遇可好了呢,你俩可以一起试试。” 乔灵玉和妹妹相视一眼,随即也挤进了闹腾的人群,不知是谁在挤攘时竟扯掉了她蒙头的布料,一头红发就这么暴露在众人视线里。 “红……红发,她是妖怪吧!”一个女孩儿捂着嘴惊讶的盯着她,瞬间,周围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却,将姐妹二人孤零零地围在中间。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如蚊蝇般嗡嗡响起。 乔灵玉着急忙慌的捡起自己的破烂斗篷,小脸惨白的死死蒙住自己的头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不许你们说我姐姐!”乔双月从地上捡起石头朝人群中砸去,人们惊叫着闪躲,场面一时混乱。 “还敢打人!反了天了!”一个被石头擦到的人怒喝道,“她就是!中原人哪里有这种红头发,她肯定是蛮夷的间谍,抓起来!把她抓起来!”这声呼喊点燃了人群的恐惧与愤怒,剩下的人都跟着附和起来。 “前面这是怎么了?”盛家大少爷盛明祁看着国公府门前闹成一团,朝门口的小厮询问道。 “回少爷,好像是有个红头发的姑娘被说成蛮夷人,要把她抓去见官呢。” 盛明祁眉头紧蹙,竟还有这种事,要闹去别的地方闹,在国公府门口像个什么话。不过红发姑娘,他记忆里也是有一位的。他上前去细看了一眼,竟真是她们! 故人落难他岂能坐视不管?况且在这深府之中,他正需要几个贴心可靠之人….... 他眉心微蹙,对身边小厮低声吩咐:“去,把那两位姑娘从后门带进来,莫要声张。 乔灵玉拉着妹妹战战兢兢地跟上小厮的步子,两人从国公府后门进入,两双眼睛悄悄打量着周围。国公府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府内阶石都是上好的汉白玉,庭院开阔,甬道深长,氛围深邃肃穆。 乔灵玉疑惑又怯怯地开口道:“小哥,这是去哪儿?” 那小厮转身也打量着眼前两位姑娘,明显的中原姑娘面容,大的那位长相静美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不难看出以后是个美人胚子。而小的那位长相上虽不如姐姐,但气质也是脱俗,长相明丽秀气。这两小姑娘日后若是长成了,指不定要引来多少富家公子睐眼,想必自家大公子也是看上了。 “二位真是好福气,我家公子刚刚见姑娘可怜便让我领了二位来国公府寻份差事。” 乔灵玉听完小厮的话杏眼睁得大大的,和妹妹对看一眼,她竟会有这般好运。 乔双月是个性直的,听完后激动地扯着姐姐的袖子,圆圆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开心,姐妹二人逃难多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眼下终是有个好归宿了。 “多谢小哥告知,我姐妹二人日后定当尽心服侍公子。”乔灵玉朝小厮福身,而盛明祁则藏在那宝瓶门后静静观察着。 七年前他还是边塞一个小镇的穷孩子,那时他和母亲住在洛水镇,旁边便是大小乔一家。大小乔父亲是镇上的郎中,日子比他们孤儿寡母好过许多,乔父乔母总是默默接济他与母亲,母亲身体不好也是乔父免费为其义诊,而大小乔则算是他童年的玩伴。只是眼下他不好与大小乔相认,他在国公府亦是举步维艰。 姐妹二人领了职,两人负责在大少爷院中做些洒扫的活,倒也很是轻松,只是路上那小厮不断强调道:“在府中勿要乱走动,尤其是那锦绣院,那是二少爷的院,就算是绕路都莫要去那处晃!” “这是为何?”乔双月不解,都是国公府未必那劳什子锦绣院便要特殊些? 小厮也是见这两位小姑娘姿容清丽,自觉与其投缘,于是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我今日与你们说了你们莫要出去多言语。 “自是不会,你放心小哥,你我日后都是在这国公府当差的。” “二少爷向来与大少爷不对付,连带着少爷府上的丫鬟小厮也是平白遭了殃。你们二人千万不要去锦绣院附近晃悠,若是碍了二少爷的眼便是大少爷也救不了你们!” 乔灵玉心下一惊,小小年纪的她怎能知道这国公府里是恩怨交织,这些少爷小姐的恩恩怨怨遭殃的只有她们这些做下人的。 乔灵玉朝小厮连连道谢,自是谨记今日的提醒,当值时是万万不敢靠近锦绣院的。 来这国公府已有半月,乔灵玉算是打听清楚了,原是大少爷乃是国公爷外室所生,是庶出的孩子。而二少爷和三少爷则是大夫人所出,是正儿八经的嫡出,日后这国公府世子之位也是落在二人头上。 这日,乔灵玉正在清风院,也就是大少爷的院子里洒扫,她来的这些时日鲜少看到大少爷,有时会远远看到大少爷清瘦的身影从回廊经过未曾目睹过少爷真容。 只见一挺拔如雪中青松的少年郎踏入院中,身着月白色绣金氅袍,丰神俊茂俊朗非凡。 乔灵玉知道这是大少爷,恭恭敬敬地朝盛明祁福身,原来这便是收留她们姐妹二人的大少爷,当真是一副仙人之姿。 “大少爷好。” 盛明祁垂下眼睫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孩,微微颔首,接着便朝女孩挥了挥手。 “灵玉,过来一下。” 乔灵玉一顿,大少爷竟知道自己的名字,紧接着便跟着大少爷的步子朝清风院里间厢房走去。 走到房里,盛明祁示意乔灵玉坐下,乔灵玉心下一惊,她虽刚为婢,但也是知道主仆有别,自己怎可与主子同坐。 “大少爷,您是主子,奴婢怎敢..她支支吾吾怯怯开口,那张芙蓉玉面上是惶恐与诧异。 “你当真不识得我?”盛明祁走近一步,乔灵玉微微抬头方才观得少爷俊容。 只见他身形颀长,乌发用银丝玉带束起,鼻梁高挺如峰峦,薄唇微抿,芝兰玉树如朗月破云。额间一抹朱红似雪中寒梅,又似凝血朱砂衬得他眉眼愈发清俊。乔灵玉突然想起她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眉眼高挺之人孤傲难近。 她在脑中搜罗了一番,自己先前确实是未见过少爷的,于是她皱着一张芙蓉面为难地开口道:“少爷,奴婢确实未见过您。” “你再想想,洛水镇的故人。”盛明祁微笑着看着身前的女孩儿,乔灵玉被这笑迷住双眼,微微怔愣。 "温...温无妄!”记忆里温无妄那张脸与眼前男子的脸重叠在一起。 “对,是我,好久不见。”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让乔灵玉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与七年前那个穿着破袄的小男孩联系起来,唯一相似的只有那一抹朱砂痣。 见乔灵玉盯着自己额间,盛明祁抬手抚上那一抹朱红,脸上看不出波澜,唯独那剑眉微蹙。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洛水镇的故人。”他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乔灵玉。 乔灵玉顺手接过青玉白瓷茶杯,整个人还是呆呆的,未回过神。 “温无妄…国公府公子。”她在脑中梳理了一下二人的联系,原来温无妄便是那国公府外室之子,只是他为何一直流落在外,温姨也在国公府么? "温…盛少爷,温姨现在身体还好么?” 盛明祁眼底划过一抹哀伤,收在刺金云袖里的手暗自握紧。 “母亲已经仙逝。” 第2章 蕊宫仙子 乔灵玉捧着那青玉白瓷杯,指尖传来的暖意丝毫无法驱散心中的骇浪。 温姨…仙逝了? 那个记忆中总是温柔含着笑,即使再窘迫也会给她塞糖饼的温姨。 “温姨她…”乔灵玉喉头哽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起自己失去双亲的痛苦,那种天地间只剩姐妹二人的孤寂。 盛明祁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株已经枯掉的寒梅,声音平静无波。 “母亲身子本就不好,接回府后忧思成疾,没两年便去了。” 寥寥数语,乔灵玉却能窥见那背后的辛酸。一个流落在外的外室之子带着病弱的母亲,骤然闯入这高门深院。主母的敌意,兄弟的排挤,府中人的忽视… 而盛明祁,他在这府中,过得又是怎样的生活? “少爷…节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苍白无力的一句。就让温无妄这个名字,那个属于洛水镇的名字连同他从前的苦难一同被遗忘吧。 盛明祁转过身,脸上温和却疏离。 “无妨,都已经过去了。既来了,便安心住下,清风院虽比不得别处,但护你们姐妹周全应当无虞。只是…”他目光深沉地看向乔灵玉,语气带着些告诫意味,“府中规矩多,人心也杂,尤其是我身边,你们需谨言慎行,莫要招惹是非。平日里尽量待在院里,少与外面来往。” “奴婢明白。”乔灵玉用力点头,“少爷的大恩,灵玉和妹妹没齿难忘,定会恪守本分绝不给少爷添麻烦。” “私下无人时,不必自称奴婢,故人相见不必如此生分。” 两人正在谈话,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少爷,前院传话,国公爷请您过去一趟。” 盛明祁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又对乔灵玉道:“你去吧,告诉双月安心待着便是,若有急事让院里的东升寻我。”东升便是那日引她们入府的小厮。 乔灵玉福身行礼退出了厢房。回到姐妹俩居住的耳房时,乔双月正坐在炕沿百无聊赖地晃着腿。一见姐姐回来她开心地跳下地,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兴奋:“姐姐,大少爷找你做什么呀?我刚刚远远瞧了一眼,大少爷长得可真好看,跟画里的人似的!” 乔灵玉看着不谙世事的妹妹,心头复杂。她拉着双月坐下,将方才与盛明祁的对话择要告诉了她。 “大少爷居然是温哥哥!”乔双月惊呼出声。 “双儿你记住,在这里,只有‘盛少爷’,没有‘温无妄’。少爷于我们有恩,我们更不能给他添麻烦。府里情况比我们想象得复杂,尤其是二少爷那边,千万千万不要靠近,知道吗?” 乔双月睁着一双稚气的眸子听得似懂非懂,但见姐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还是乖乖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我会小心的。”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姐姐,那…大少爷的生活现在是不是过得很难?” 乔灵玉轻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妹妹的头发:“主子们的事,不是我们该打听的,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报答少爷了。” 接下来的日子,姐妹二人算是真正在清风院安顿下来了。洒扫的活并不算重,盛明祁似乎也特意吩咐过,管事嬷嬷对她们还算客气。乔灵玉心思细腻做事也勤恳稳妥,但容貌出众,那一头红发即使用布包着仍不免引来院内其他丫鬟的关注,有善意的,也有暗中打量、窃窃私语的。乔双月虽年纪小,但受了姐姐的提点,也收敛了不少。 盛明祁似乎很忙,常常早出晚归,即便在院里也多半待在书房。乔灵玉偶尔在送茶水点心时能见到他,而他总是那副清冷模样,或在看书,或在写着什么。有时他也会抬头看向她,但目光平静如渊,让乔灵玉感到仿佛那一日的故人相认只是一场幻梦。 对盛明祁,她心中不仅仅是感激还掺杂着同病相怜的酸楚。 这日午后,乔灵玉被管事嬷嬷吩咐去库房领新的洒扫用具。她心里记着盛明祁的话,小心地沿着仆役往来的甬道行走,尽量避开主路。 然而,就在她抱着用具穿过一处连接前后院的游廊时,一阵喧闹说笑声由远及近传来。她心中一惊,想避开已是来不及。 迎面走来两个并肩而行的华服少年身后跟着小厮和婢女。个高的那人约莫十五六岁,身着碧蓝色织金锦袍,颈项带着如意宝石螭纹璎珞圈,面容清朗俊俏,但眉眼间的骄横之气几乎要溢出来。旁边那个则年纪稍小,穿着墨绿色暗纹锦袍,眉清目秀。两人虽容貌相似但气质大为不同,一个骄纵一个沉稳。 乔灵玉立刻猜到,恐怕这就是府中那两位嫡出的少爷。她心头狂跳,立刻侧身退到游廊边缘,暗叫倒霉,深深低下头恨不能把自己塞进墙壁里,心中只盼两人能快快过去。 偏偏事与愿违,那一行人显然注意到了她。 “这是哪个院的丫头?瞧着面生啊。”轻佻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少爷盛明烛。他的目光像带着钩子,紧紧锁住乔灵玉低下头露出的莹白如玉的脖颈和粗布衣衫下的窈窕身段。 乔灵玉浑身一僵,抱着用具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怯怯开口道:“回二少爷,奴婢是清风院的丫头。” “大哥院里的?”盛明烛挑眉,语气里的兴味更浓,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屑,“他那院里清冷得跟和尚庙似的,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水灵的丫头?”他边说边上前,竟用手中的镶金马鞭轻佻地抬起乔灵玉的下巴。 “抬起头来,让本少爷瞧瞧。” 乔灵玉吓得脸色煞白,猛地往后一缩避开了那冰冷的鞭梢。慌乱中,那张虽带稚气却已初具风华的芙蓉面以及那双因惊恐而水光潋滟的杏眼,彻底暴露在盛明烛眼前。 了解自己二哥秉性默不作声看戏的盛明轩此刻眼中也掠过一抹惊艳,当真是: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临下界。 盛明烛见乔灵玉貌若天仙,心中好似燃起一股火,目光牢牢锁住她额前因匆忙低头而从包头布中散落的一缕鬓发。那发丝在阳光下透出异于常人的、暗红色光泽,衬得乔灵玉那张粉白色小脸愈发娇俏。 “咦?”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声音陡然拔高,“你的头发…” 第3章 兄弟之争 盛明烛的手朝她那张惊慌失色的脸上摸去,乔灵玉整个人害怕到发抖,她死死闭着眼不愿被二少爷靠近。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二弟、三弟。” 乔灵玉猛地回头,只见盛明祁正不知何时出现在游廊的另一端,身着碧青色常服,面色凝重地看向这边。他步伐沉稳地走近几人,看似不经意,却恰好挡在了乔灵玉与盛明烛之间。 “父亲正在前厅等你们商议春猎之事,怎的还在此处耽搁。”盛明祁的语气平静无波,似乎只是兄弟间的平常问候。 盛明烛一双凤眼微凝,眉头紧蹙,被打断了兴致很是不悦,但听到父亲在等也不好发作。他冷哼一声收回马鞭,眼神却如毒蛇一般缠绕在乔灵玉身上,最后落在盛明祁脸上,语气中带着讥讽:“大哥倒是会享福,院中藏了这么个‘宝贝’,怎的?怕弟弟瞧了跟你抢不成?” 盛明祁面色如常,只淡淡道:“二弟说笑了,一个粗使丫头罢了,入不得你的眼,莫让父亲等久了。” 盛明轩自始自终都在冷眼旁观,此时才缓缓开口道:“二哥,走吧。”他的眼神除了一开始流露出的那一抹惊艳,便没有在乔灵玉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她与廊中的柱子、地上的石板并无区别。 盛明烛那如狼似虎的目光狠狠剜了乔灵玉一眼,似乎要用眼神将她生吞活剥了,在盛明轩的催促下才悻悻地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看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乔灵玉这才直起身子,后背即使贴上冰凉的墙面也已被冷汗浸湿。 “没事吧。”盛明祁看着她,眉头微蹙。 “没…没事。”乔灵玉声音发颤,强装镇定道:“多谢少爷解围。” 盛明祁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才道:“日后当值,尽量避开前院与锦绣院的路,回去吧。” “是”乔灵玉低低应了一声,抱着手里的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游廊。 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盛明祁站在原地,眼神深沉如夜,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盛明烛那充满占有欲的眼光,他再熟悉不过,今日之事,恐怕只是个开始。 乔灵玉心有余悸地回到清风院,将用具交给管事嬷嬷便寻了个借口回耳房。乔双月正在缝补两人的旧衣,见姐姐脸色煞白,忙问缘由。 乔灵玉将刚才在游廊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双月。 乔双月听后一双柳眉倒竖,气得撂下手中的针线。 “那二少爷也太可恶了,你好歹也是大少爷院里的丫鬟,他光天化日下就敢这样!” “嘘!小声点!”乔灵玉连忙捂住妹妹的嘴,紧张地朝门外瞅了瞅,“这里是国公府,不是洛水镇!他想捏死我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乔双月忿忿不平地坐下,不满地嘟囔道:“难道就任由他欺负吗?今天幸好大少爷路过…” 提到盛明祁,乔灵玉的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他的出现那样及时,那样恰到好处,像神明一样。可他为自己解围是否会得罪那位瘟神一样的二少爷? “以后我们更要加倍小心。”乔灵玉握紧妹妹的小手,像是在告诫妹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只要我们不犯错,守着清风院,二少爷总不至于来清风院抢人…” 她这话说得并无底气,在这朱门深宅里,她们这般蝼蚁的性命何曾由自己掌控?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在清风院凝聚,一场风雨将至。 国公府的书房内,国公爷盛擎风端坐于大案上。他的眼神不怒自威、锐利如鹰,缓缓扫过垂手立于下方的三个儿子。 “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三日后皇家春猎之事。”盛擎风声音如洪钟,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陛下旨意,诸位皇子及公侯子弟皆需随行,一展我朝威风,我们国公府,绝不能坠了先祖威名。”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盛明轩身上,他这个三儿子向来沉稳办事稳妥,又是嫡出之子,年纪虽小却已有几分世子魄力。 盛明烛见自家父亲眼神一直在三弟身上停留,抢先开口道:“父亲放心,儿子定当全力以赴!为府争光!”盛擎风这才将视线投向自己这个素来骄横的二儿子身上,他手捋上自己的胡须,明烛向来擅长骑射,在这等场合最能出风头。 盛擎风沉吟片刻,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三殿下近来对西域良驹颇有兴趣,明烛,你马厩里那匹‘追风’,倒是匹好马。” 盛明烛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他忙开口道:“父亲慧眼,若能得三皇子青睐,是追风的福气!” 盛擎风不置可否,又看向盛明祁,他这个年轻时犯下的错。相较于盛明烛的锋芒外露和盛明轩的沉着稳重,盛明祁显得更为内敛。 “明祁,你素来细心,春猎期间,一应物资协配、人员安置,你多费心协助管家,确保万无一失。” 盛明祁脸色微变,这是一个繁琐且不讨好的差事。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做不好便是大过,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是将他排除在核心的狩猎和交际之外。 盛明祁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色努力保持平静:“是,父亲,儿子定当竭尽全力。” 盛明烛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好了,都下去准备吧。”盛擎风挥了挥手,三兄弟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来到廊下,盛明烛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斜睨着盛明祁,语带嘲讽:“大哥,这调配物资可不是个轻松活儿,需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千万不要一个不留神出了纰漏,你说是吧,三弟。” 盛明祁脚步未停,仿佛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只淡淡回了句:“不劳二弟费心。”便径直离开了。 盛明轩也未曾搭自家二哥的话,目光望着盛明祁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盛明祁独自走在回清风院的路上,一场春雨过后阳光暖融融的,却无法照进他心底的寒意。 父亲的态度很明显,资源依旧向盛明烛倾斜,让他去与自家表弟三皇子打好关系。而自己,则被安排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盛明祁很清楚,这当然不仅仅是一场狩猎,更是京城权力格局的微缩。 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盛明祁。 第4章 忍与刃 自那日游廊中的惊鸿一瞥后,乔灵玉那流火般的赤发和受惊后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如同烙印一般深深烫在盛明烛心上。他躺在漆木狐裘暖塌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岫玉扳指。 “把春莺叫来。” 第二日午后,清风院内一片静谧,只闻得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乔灵玉与妹妹乔双月趁着午休时间正在耳房内做针线活,忽闻院门外传来一阵噪杂的脚步声与佩环叮当作响的声音。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银针在恍惚间扎在了手上,乔灵玉痛呼一声,心猛地一沉,大少爷白日里并不在院内,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 果然,下一刻,院门被不客气地推开,来人正是盛明烛身边的大丫鬟春莺,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和几个捧着锦盒的小丫鬟,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清风院。 “灵玉姑娘可在?”春莺的声音尖细,带着刻意拔高的调子。 乔灵玉放下针线,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垂首敛目道:“奴婢在,不知姐姐有何吩咐?” 春莺一双细长柳叶眼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裙和包裹严实的头发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吩咐可不敢当,是我们二少爷心疼姑娘在这清风院受苦,特地让奴婢给姑娘送来些玩意儿。”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小丫鬟们立刻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朱漆描金锦盒一一打开。 霎那间,珠光宝气几乎闪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只见盒中盛着:一套赤金点翠红宝石头面,那红宝石与她的赤发相衬,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还有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水头十足,碧莹莹的。甚至还有几匹流光溢彩的云锦苏缎,颜色皆是鲜亮夺目的胭脂红、石榴红。 这些东西,任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院内其他仆役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得目瞪口呆,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惊叹与嫉妒。 乔灵玉那张桃花面愈发苍白,看着这些华贵的礼物她的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深深福礼,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奴婢身份卑微,实在不配用如此贵重之物,还请姐姐原样带回,代奴婢叩谢二少爷恩典。” 春莺脸上笑容淡了下去,带上一丝冷意:“灵玉姑娘,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竟这般不识抬举。二少爷赏赐的东西哪有退回的道理?你让二少爷脸面往哪儿搁?”她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裸的威胁:“在这府里,还没有人敢如此驳二少爷的面子。姑娘,我劝你一句,乖乖收下,大家脸上都好看,否则…”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乔灵玉身后的耳房,乔双月正紧张地扒着门框往外看。 “否则,二少爷若是恼了,迁怒于旁人,比如你那年纪还小的妹妹,那可就不好了,你说是吧?姑娘。” 这话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乔灵玉心里。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恐与愤恨,樱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她不怕自己受苦,但绝不能连累双月! 看着她苍白失色的脸色和眼中的挣扎,春莺满意地笑了,她知道,掐住了这丫头的软肋。她不再说话,挥了挥手,示意婆子将锦盒往耳房里送。 “东西就放这儿了,姑娘是个聪明人,莫要拂了二少爷的好意。”春莺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带着人扬长而去。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留下那刺眼的锦盒,和面无血色、摇摇欲坠的乔灵玉。 乔双月跑出来扶住姐姐,眼神恐惧地看着那些东西。 “姐姐…这些东西…” 乔灵玉强撑着身子,在妹妹的搀扶下回到房内坐下。她闭上双眼,不想去看那些东西,那堆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威胁她。 “双月,是姐姐害了你。”她嘴唇轻颤,一滴泪顺着长长的眼睫落下,落在乔双月的手背上。 “不是的姐姐,你没有害我,你是最好的姐姐!你没有错!”乔双月小小的身子抱住自己的姐姐,两人就这么互相依靠着,她攥紧了拳头,强忍着没有哭,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姐姐,像姐姐保护自己那样,若是那劳什子二少爷敢来抢姐姐,她一定会跟他拼命! 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刚回府的盛明祁耳中。 东升面色凝重地汇报了整个过程,尤其强调了春莺以乔双月相威胁的那番话。 盛明祁坐在书案后,面色平静,但握着书卷的手指,指节处已经泛白。眸底深处,是隐藏的怒意。 盛明烛此举不仅仅是对乔灵玉的骚扰,更是**裸的挑衅和对他对清风院的践踏。 他收起书卷,一只手紧紧攥成拳放在书案上,声音冷到如寒冬里的深泉。 “去,将那些东西,一件不落,全部装箱,再备一份等值的银票,我亲自送去锦绣院。” 东升应了一声,立刻照办。 傍晚时分,盛明祁亲自带着东升和两个装满东西的箱子来到了锦绣院。 还未至花厅,便听到后院传来“嗖—”的锐利破空声。 引路的小厮躬身道:“大少爷,二少爷正在后院习射。” 盛明祁脚步未停,径直转向后院。锦绣院的后院开阔,专门设了箭道。只见盛明烛一身利落的骑射装束,背对着他们,正挽着一把沉重的铁胎弓,瞄准远处的箭靶。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张扬的轮廓。 许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盛明烛并未回头,只是懒洋洋地拉满了弓,语气带着一贯的倨傲:“不是说了,本少爷练箭的时候不许打扰吗?” 话音未落,他手指一松,箭矢如闪电般飞射而出。“啪”的一声,正中靶中红心。 盛明祁示意东升将箱子放在青石地板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盛明烛这才回头,脸上因刚才中靶而得意的笑容此刻消失殆尽,转而蒙上一层阴鸷。他随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搭在弓上,并未瞄准箭靶,而是就那样松松地握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盛明祁,语气讥诮。 “大哥?真是稀客,怎么?是来替你院儿里那个不识抬举的丫头,向弟弟我赔罪的?”他刻意将“不识抬举”四个字咬得极重。 盛明祁无视他话里的刺,神色依旧平静,仿佛没有看到那支随时可能离弦的箭。 “二弟的厚礼太过贵重,清风院承受不起,为兄特来奉还。” “承受不起?”盛明烛嗤笑一声,向前踱步,手中的弓箭依旧半开着,手中的箭簇随着他的动作,有意无意地缓缓对准了盛明祁的胸口。 东升脸色骤变,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想挡在自家少爷身前,却被盛明祁用眼神制止了。锦绣院的侍从们也纷纷屏息,噤若寒蝉。 锐利的铁箭头在夕阳下闪烁着寒光,距离盛明祁不过数丈之遥。盛明烛脸色带着玩味与残忍的笑,弓弦在他手上发出“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弦。 “大哥,”他声音压低,带着危险意味,“你说,我这一箭,若是‘不小心’手滑了,会怎样?”他如毒蛇般的目光紧紧盯着盛明祁,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恐惧和慌乱。 然而,盛明祁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月白色的衣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身形挺拔如松。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支已经威胁到他性命的箭,目光径直迎上盛明烛挑衅的视线,深邃的黑眸平静到近乎冷酷。 “二弟,”他开口,语气中隐隐有一丝嘲讽,“你的箭,是用来射靶子的,还是用来对着自家兄弟的?若是真有这份血气,两日后春猎,大可去猎场上见真章。在此处与自家兄弟斗狠逞强,只怕传出去会让外人笑话我国公府二少爷行为失矩,气量狭窄,只会窝里横。” 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一把重锤敲打在盛明烛那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上。尤其是“窝里横”三个字,更是精准戳中了他的痛处。 盛明烛面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戾气更甚。握弓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那支箭似乎下一秒就要脱手而出! 但最终,那紧绷的弓弦还是缓缓松驰了下来。盛明烛终究没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箭射向自己的兄长。他像是一只被人踩中尾巴炸毛的野猫,恼羞成怒地将弓箭狠狠掷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指着地上那两个箱子,厉声道: “滚!带着这些东西给我滚出锦绣院!” 盛明祁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东西既已物归原主,为兄告辞。”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身,步履从容地带着东升离开。 直到走出锦绣院,东升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心有余悸道:“少爷,方才二少爷他…” 盛明祁抬手打断他,目光望向已经悄然升起的圆月,眸色深沉。 盛明烛向来这般肆意妄为,今日这般拂了他的面子他必然是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等回到清风院已是月上梢头,但耳房的烛火却还未熄。 乔双月因着年纪小今日又受了些惊吓已经沉沉睡去,唯有乔灵玉睁着两只哭得红肿的杏眼呆呆地望着耳房低矮的房梁。 第5章 断发藏锋 她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坐在铜镜前。今日少爷知道后亲自去二少爷院还了那些东西。 大少爷护住了她,一如既往。 可这份庇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无能,她是大少爷的累赘,她这头红发这张脸,给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了无穷的祸事。 镜中的女孩儿眉眼如画,赤发似火,看了让人心惊。 乔灵玉颤抖着抬起了手,摸向那一头顺滑的头发。一种混合着厌恶与彻底摆脱宿命控制的情绪狠狠涌上心头。她恨自己这头头发,恨自己这副招惹是非的皮囊!恨自己如菟丝花一般依赖于大少爷,却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她猛地拉开抽屉,翻找着平日里做针线活用的银剪刀。将剪刀拿起,攥住一把垂在胸前的长发。她闭上眼,眼里闪过盛明烛淫邪的目光,闪过大少爷隐忍疲惫的侧脸,闪过那些指指点点的非议,最后定格在乔双月那张笑容恬静的小脸上。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裂声在寂静的耳房内突兀地响起。 那长长的,色泽浓郁似血的赤发从她的指间飘落,无声地散了满地。 乔灵玉睁开眼,看着镜中那参差不齐已经短到耳后的头发,胸口剧烈地起伏。 似是不满,她再次举起剪刀,对着那红发一下又一下胡乱地剪着,用力之大竟不小心划伤了脖颈,留下一道道血痕。直到那曾经的如瀑红发变得长短不一,狼狈不堪地贴在耳边颈侧,她才像被抽空力气一般,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乔灵玉缓缓抚摸着刺手的发茬,眼泪还是如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流下。人皆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如何不珍惜自己的头发,她只恨自己无法挣脱这命运。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想到了什么般弯腰从地上捡起剪刀,将刀尖对准那张如玉的脸,冰凉的刀尖让她面部肌肤绷紧。 似是刚刚剪刀落地的声音将乔双月从梦中惊醒了,她揉了揉自己睡眼惺忪的眼睛,定眼一看,姐姐竟然坐在镜前拿着剪刀! 她猛地起身扑上去抢夺剪刀。 “放开我!”乔灵玉推开妹妹,泪水决堤混着决绝,“毁了这张脸!看他还如何纠缠!看我还如何连累少爷!”她声音嘶哑,如同一只困兽。 “不要!姐姐不要!”乔双月的手臂紧紧抱住她的手臂,哭喊着:“这不是你的错!不是!” 姐妹俩的哭喊声和争执声穿透了耳房薄薄的墙壁,惊动了正在书房中看书的盛明祁。他眉心一跳,放下书卷疾步朝耳房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盛明祁呼吸一滞。 满地狼藉、刺目的红发中,乔灵玉被乔双月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被乔双月死死攥着,另一只手却仍固执地高举着那把寒光闪烁的剪刀,锋利的尖端正对准自己姣好的面容。脖颈处细微的血痕已经渗出殷红。 “灵玉住手!”盛明祁厉声喝道,一个箭步上前精准有力地握住了乔灵玉持剪的手腕,力道大到迫使她松开了手指。 剪刀应声落地,乔灵玉仿佛被抽空力气,被盛明祁顺势揽住。她伏在他胸口,浑身颤抖,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夜晚如同幼兽的呜咽。 盛明祁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儿,又看了一眼地上如同碾碎落英般的红发,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涌起。他的母亲曾经也如乔灵玉一般反抗过,为他争取过,可结局又是什么? 他轻轻拍着乔灵玉单薄的背,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颈间的伤处,拂过那些刺手的短发茬,声音低沉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头发何罪?容貌何罪?有罪的是那些心生妄念、恃强凌弱之人。” 那双眼眸如被浓墨浸染过的玉,温润而幽深静静看着眼前抽噎的女孩儿。 “你以为毁了自己就能断绝祸根?错了,真正的强大不是低头,不是毁掉自己以求安宁。而是守住本心,让那些试图摧毁你的人看看,你是如何顶着风雨活得比他们想象得更好。” 盛明祁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乔灵玉混沌的脑海中。 “你的红发与容貌是你独一无二的印记,不是你的耻辱。若因为它们与众不同便要毁去,那与因惧怕黑暗而刺瞎双眼有何区别?” 乔灵玉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是一种迷茫的震动。 盛明祁屈身拾起地上一缕碎发,小心地放在掌心,声音沉缓:“我知你是不愿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但我从不认为你是我的麻烦。我既承诺护你,便会护到底,你也不必担心盛明烛来院中抢人,他还没有那个胆子。” 他的话如同一道光撕裂乔灵玉头顶的乌云,照进她的心。 她望着他坚定深邃的眼神,终于放弃了所有挣扎,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放声痛哭起来。 此刻他不是盛明祁,而是七年前的温无妄。 乔双月也抱着姐姐的背低声抽泣着,她一定要带着姐姐好好生活,她才不管什么国公府,什么二少爷,她只要姐姐好好地活着! 乔灵玉大哭一场后力竭睡去,那双柳叶眉紧蹙。乔双月红着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红发,每拾一缕都如一根针扎在她身上。 盛明祁将乔灵玉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视线在她颈侧旁那道血痕上停留了一瞬。他起身,对乔双月嘱咐道:“好好照看灵玉,如果有情况立马来告诉我。” “是,温…少爷。”乔双月哽咽着应下。 盛明祁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张苍白憔悴、短发凌乱的小脸。转身离开了耳房。 回到书房,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他并未坐下,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那一棵凋敝的梅树。今日那番话,他不仅是对乔灵玉所说,也是对自己所说。 脑海中,乔灵玉举剪自毁时破碎疯狂的眼神与自己母亲的脸重合,母亲跪在地上狠狠扇着自己的脸卑微地求着所有人。他在母亲的庇护下长大,却没有能力护住母亲,如今竟连护住乔灵玉姐妹的能力都没有! 这国公府,这京城,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没有权力,连庇护一人的能力都是奢望,更何谈复仇! 不能再拖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春猎,他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观望风向,谨慎行事。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第6章 温旧 晨光透过窗棂,在耳房内洒下斑驳的光影。 乔灵玉醒来时,眼睛仍是红肿的,她下意识地抬手,触摸到颈侧那道已经结疤的伤痕,手不经意间碰到耳边刺手的短发茬,眼神微微一黯。 “姐姐,你醒了?”守了她大半夜的乔双月赶紧端来温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东升的声音:“灵玉姑娘醒了吗?少爷让我给姑娘送药来。” “东升哥请进。” 东升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白玉小瓶。他将药瓶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姑娘,这是少爷一早吩咐送来的凝玉膏,对祛疤有奇效。” 东升看着面前已经是一头短发的乔灵玉,顿了顿,“少爷还说,皮肉之伤易愈,心结还需自解。” 话已带到,东升便悄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房门。 乔灵玉的目光落在那小瓶上,手指微微颤抖着,将它拿起,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瞬间弥漫。 “皮肉之伤易愈,心结还需自解…”她喃喃重复着盛明祁的话,又想起昨夜他坚定深沉的眼神。 天无绝人之路,既然选择让她入这国公府必然是给了她生的机会。她要好好活下去,为了少爷,为了双月,更为了自己。 她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少爷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他知道了她的痛苦,理解她的绝望,但他更希望她振作。 乔灵玉缓缓抬头,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今天是个大晴天。 春猎很快就到了,乔灵玉和乔双月这种三等丫鬟自然是一直待在府内。乔灵玉虽不知围猎的具体情况,但她还是默默为盛明祁祈祷。 希望少爷不要受伤,平平安安归来。 午后,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议论声从前院传来,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清风院的平静,也让乔灵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听说了吗?春猎出事了!” “二少爷追那白鹿,马前失蹄,摔得不轻!听说人都摔昏了!” “三少爷好像也触了霉头…” “要我说还是咱们大少爷办事稳妥,听说还得了陛下两句夸赞呢!” 乔灵玉正在擦拭院廊的廊柱,听到这消息一直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沉沉地、安稳地落回了原处。她就知道少爷吉人天相必然不会出事,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二少爷也算是恶人自有天收。 清风院众人是喜笑颜开,而锦绣院此刻却如同暴雨将至。 盛明烛被一众下人小心翼翼地用软榻抬回来,那条被临时固定,依旧钻心刺痛的右臂和浑身难以洗尽的泥污草屑,无一不在嘲笑他不可一世的骄傲。 他脸色惨白,不仅仅是因为伤痛,更是源于极致的屈辱与愤怒。 那双凤眼里布满血丝,骇人的戾气仿佛要将所见的一切全部摧毁。 “滚!都给本少爷滚出去!”他刚被放在铺着锦背的床铺上,便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发出嘶吼,左手抓起枕边的玉如意,看也不看就砸向门口噤若寒蝉的仆役们。 “砰——”玉如意撞在门框上,瞬间碎裂,飞溅的碎屑吓得丫鬟小厮们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大气也不敢喘。 室内只余浓郁的草药味和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盛明祁…盛明祁!”盛明烛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恨不能生啖其肉。 他怎么会那么巧就踏进了泥坑?那白鹿为何突然失控?这绝不是意外!一定是盛明祁!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庶出杂.种,竟敢设计害他! 脑海中不停闪过坠马那一刻的失重与惊恐,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周围人压抑的惊呼和似有似无的嘲笑声! 他盛明烛,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子!何等受过此等奇耻大辱,还是在御前! 他猛地用手捶打着床沿,发出沉闷的响声。牵动了右臂的伤口,疼痛让他额前沁出冷汗,却也让怒火燃烧得更盛。 春莺端着药碗,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爷,该用药了。” “喝什么药!”盛明烛手臂一挥,直接将滚烫的药汤打翻,褐色的药汁泼了春莺一身,瓷碗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本少爷没病!有人要害我!是盛明祁那个贱.种!” 他目光猛地射向窗外清风院的方向,眼神阴鸷得可怕:“去查!就算把围场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盛明祁动手脚的证据!本少爷今日受的耻辱我定要他百倍偿还!” 盛明祁在黄昏时回到了清风院,他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青灰骑射装,身姿依旧挺拔,但衣角下摆沾了些许尘土。他唇色浅淡,偶尔几声压抑的轻咳被他用拳抵唇掩饰过去。 乔灵玉没有上前,只是在他经过时迅速低下头,如同往常般恭敬地福身行礼。待他步入书房,她便悄悄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她凭着记忆里模糊的片段,那是幼时温姨身子不适时曾熬煮过的一道药膳。她仔细备料,将姜片、红枣,以及几片黄芪、少许枸杞一同放入陶罐。灶火映照着她专注的脸,药膳的香气渐渐弥漫。 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膳,乔灵玉走到书房,轻轻叩响了门。 “进来。”里面传来盛明祁略显沙哑的声音。 乔灵玉将白瓷碗轻放在他书案上,垂下长长的眼睫道:“奴婢见少爷染了寒气,私自熬了些驱寒的汤水。” 盛明祁原本并未抬头,只当是寻常的关心。然而当那独特而熟悉的药香钻入鼻息间,他准备翻动书页的手猛然顿住。这味道…为何如此熟悉让他心中一震。 他霍然抬头,目光落在那药膳上。这分明是母亲曾经经常为他熬煮的药膳!连那汤色,都几乎一模一样! “你…”他的声音被突入其来的情绪冲得愈发沙哑,“这汤…” 乔灵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怯怯地抬眼对上他幽深哀伤的目光,又低下头解释道:“奴婢…奴婢依稀记得小时候在洛水镇,见温姨这般煮过。只是奴婢愚笨,不知是否记错了方子,只是想着对驱寒或许有用。” 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几乎要冲垮盛明祁惯常的冷静自持。他沉默地端起汤碗,低头慢慢饮下。 一碗汤尽,他放下碗,良久没有言语。 乔灵玉忐忑不安地在旁边,手指绞住自己的衣裙,几乎想立刻告退。 “味道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我母亲做得一样,你有心了。” 只这一句,乔灵玉悬着的心安然落地。自己无法为少爷分忧,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的恩情。 “奴婢告退。”她福身,正欲离开。 盛明祁抬头看着她的背影 “以后我二人私下不必少爷奴婢相称,还是如洛水镇一般称呼我。” “是,少…无妄哥。” 听到这一声“无妄哥”,盛明祁的思绪似乎又飘回洛水镇,在那里虽然过得清贫,但是有母亲的陪伴、邻里的照拂,算是他这十几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他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很爱笑的,那时候乔灵玉指着他额间的红痣,说他笑起来像观音座下的小童子。 盛明祁独自坐在案前,手指久久摩挲着那只空碗,指尖还能感受到那余温。 第7章 妒火焚心 盛明烛摔伤了胳膊,又在御前失仪,一连数日都在府内休养。他将自己的挫败全都归结于盛明祁,但苦于没有证据。 这日,他实在是烦闷难耐,不顾太医叮嘱的少动多歇,吊着胳膊,带着一肚子火气径直闯进了清风院。 “盛明祁,你给我出来!”盛明烛站在院中,声音因愤怒带着嘶哑,眼神凶狠地扫过他向来瞧不上的清风院。 盛明祁闻声从书房缓缓走出来,一身靛青色常服,那镇定自若的模样让盛明烛看了更为窝火。 “二弟有伤在身,不在院内好生休养,来为兄这里是有何事?” “何事?”盛明烛冷笑着,一张俊俏的脸此刻却扭曲到了极致,上前一步,指着盛明祁。 “少在这儿假惺惺!春猎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手脚?别以为我不知道!” “二弟慎言。”盛明祁眉心微凝,“猎场意外,陛下已有圣断。二弟若无真凭实据,还是安心养伤为好,莫要再节外生枝。” 就在两人对峙,气氛紧张的时候。耳房的帘子掀起,乔灵玉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膳,低着头走了出来。 她听到喧闹,本是想将药膳送回厨房,避免冲突。却恰好撞上盛明烛扫视过来的目光。 在看到乔灵玉的刹那间,盛明烛所有的怒火和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瞪大了眼睛,震惊又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端着托盘的女孩。 还是那张让他惊艳到魂牵梦绕的桃花面,眉眼依旧精致。 只是…那头曾经如葡萄酒浆的及腰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参差不齐、仅仅及耳,甚至有些凌乱的短发!那短发贴在她白皙的颈侧和脸颊边,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以及脖颈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盛明烛从未见过谁的头发这般短,这女孩儿为何剪去自己一头长发?是因为他那天送礼,她觉得折辱了自己? 这是在反抗?为何?他堂堂国公府嫡子难道还比不过这庶出的杂.种?!她宁愿留在这清贫的清风院也不愿接受他! 即便没有了那头美丽的长发,也依旧没有折损她的美,甚至在从前的破碎中增添了一丝倔强。 “你…”盛明烛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目光死死锁在乔灵玉身上,充满了惊艳、错愕,以及一丝被这决绝反抗激起的更加强烈的征服欲。 乔灵玉在他灼热的视线下,面色苍白,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颤抖,她咬紧牙关,强迫着自己站稳。她努力安慰自己:不要怕,这里是清风院,大少爷也在府里,他不敢乱来。 她转身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站住!”盛明烛回过神,箭步冲上去侧身拦住她的去路,吊着的胳膊让他动作有些滑稽,但是那双眼睛里是浓浓的兴味和专注。 他几乎忘记了来清风院是来给盛明祁找不痛快的,全部心神都被断发后气质大变的乔灵玉所吸引。 “怎么?”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扭曲的兴奋和探究,“是因为本少爷?还是因为我这位‘好大哥’?”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 “剪了头发,就能断了念想?还是觉得这样,就能让本少爷放过你?” 盛明烛伸出手,想去摸她那刺手的短发和脖颈的伤疤。 “盛明烛!” 盛明祁大步上前,将乔灵玉护在身后,语气已不似惯常的冷静,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 “二弟未免也太放肆了,这里是清风院,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灵玉是我院里的人,她的头发是去是留,还轮不到你来过问。你若再敢肆意妄为,休怪我不顾兄弟情面,将你今日言行,一字不落地禀明父亲!” 盛明烛从未见过盛明祁这般眼神盯着自己,他从来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他看看盛明祁又看看被护在身后,短发在风中摇曳,眼神倔强的乔灵玉。 凭什么?凭什么盛明祁一个外室生的野.种,占了自己的国公府大少爷的位置,抢走父亲的关注,圣上的夸赞,现在竟连自己看上的小丫鬟也喜欢他! 一股混合着妒恨、不甘和浓烈占有欲的邪火在胸腔熊熊燃烧。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神里是疯狂和势在必得。 “好,好得很!盛明祁,我们走着瞧!”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乔灵玉,似乎要将她这短发的新模样牢牢刻在心里。 “至于你…乔灵玉,你以为剪了头发就能逃掉吗?本少爷看上的,从来就逃不掉。你这副样子,倒是更合我胃口了!” 他留下这恶狠狠的一句话,那如恶狼的眼神狠狠瞪了盛明祁一眼,带着满身戾气离开了。 院中重归寂静,乔灵玉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作响,快要跳出自己的胸腔。 刚才盛明烛那如毒蛇般黏腻带有占有欲的目光,让她遍体生寒。 盛明祁安慰道:“没事了,他不过是跟我闹脾气,你不要害怕。”望着女孩苍白的小脸,他只觉自己胸口沉闷非常。 乔灵玉轻轻点了点头,心口是莫名的安心,粉唇轻启道:“药膳凉了,奴…我先把它拿到厨房热一下。” “好。” 盛明祁望着女孩儿清瘦绰约的背影,心里盘算着:为何宫里那位还没有消息?是他做的还不够好? 盛明烛怒气冲冲地回到锦绣院,大剌剌地坐在那狐裘塌上,盘弄着手里的玉扳指。 那乔灵玉断发后反而更让他征服欲大起,这女子竟这般有心气。但盛明祁那毫不掩饰的维护和警告让他怒意更甚。 猛地站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梨花木小几。 “查!给我往死里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证据来!”他对着垂首侍立的心腹低吼,眼中布满血丝。 盛明烛手下的探子这几日并未闲着,几乎将围场相关人员查了个底朝天,只是还未找到关键证据。了解自家二爷的脾气,那心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低声回禀: “爷,我们查到一些…蹊跷之处。” “说!” “负责喂养那头白鹿的驯兽小吏,在春猎前几日,其家中老母突然得了一笔来路不明、数额巨大的诊金,请动了太医署的退休院判瞧病。而春猎后,那小吏便告假还乡了。我们的人晚了一步,没…没拦住。” 盛明烛眼神一厉:“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