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张她夫君是病疯子》 第1章 桐城初遇 夜色漆黑,南方的一座小县桐城里,暗巷交错纵横。巷子里的贫民拨弄着廉价的油灯,捣鼓出几簇微弱的火苗。那火苗晃晃悠悠,在这深巷里将灭未灭。 一街之隔的醉仙楼却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景象。各色花灯亮如白昼,极尽奢华。那是连打更人路过时,都要多看两眼的,人间销金窟,醉生梦死场。 至暗和至明两种场所,就这么和谐又诡异地共存于桐城这一方天地。 “晚姑娘,今日的野百合可真鲜妍啊。”一个身穿淡紫色纱裙,梳着单边垂髻的姑娘站在醉仙楼门口,香肩半露,玉指纤纤,正用心挑选篮子里的花。 “是不错。拿水养上一个时辰,花开了满屋子都是异香。簪一朵在鬓间,头发丝也能沾染上这香气。我那恩客,就好这一口呢。”旁边一个身穿翠绿心字罗衣的姑娘捂嘴一笑,举手投足净是不可言说的媚意。 “秋声已至,叶落花飞。山间百合凋谢,往后大约是再无此花可送。”那提着花篮的姑娘,被花香熏得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待两人挑选完,她便又把篮子一边的纱布重新盖回。 “好可惜。不过这时节,秋山茶也快开了,晚姑娘可以给我们送些来。” “好,下次给你们送茶花。” “好看吗?”心字罗衣的女子纤指轻动,掐下一朵百合别在发尖,对同伴抛一个媚眼。 “好看好看,人比花娇,丽色照人!”穿淡紫纱裙的姑娘笑答。 青丝绾成各种形状,配以珠钗发饰不说,醉仙楼的姑娘们还要特意簪上朵花。仪容千娇百媚,可令暗夜生辉。 两个姑娘付了钱,心满意足捧着一大捧野百合走回楼里。入门时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神色淡淡的张晚晚,互相咬耳朵偷笑道:“真是个呆姑娘!” 张晚晚提着花篮,穿最普通的麻布衣服,脸颊还带着些采花时沾上的泥土,恰好站在暗巷和醉仙楼的分界线上。 她整张脸面无表情,秀气的鼻尖被夜风吹得微红。只有一双杏眼,在花香中微微眯起,于夜色里,露出一点点琥珀色透明的迷茫无害来。 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二十文铜钱,她转身离开。心里计算着,还差一些。 于是她带着未卖出的百合,和特意留下的两枝红山茶,决定直接穿过错杂的暗巷,去五条街外的教坊司门口碰一碰运气。 暗巷夜间基本上没有行路人,因为—— “站住!”一个粗粝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伴随着另一声被推开后矫揉造作的嗔怪:“哎呀官人!你怎么亲到一半不理人家了。” 暗巷尾街的出口处,一个嫖客正压着个姑娘抵在墙上撕咬。 张晚晚默不作声地走着,本想就这么穿过暗巷,可是被叫住了。 “滚!”那嫖客甩出一粒碎银,把女人打发走,颇为惊喜地朝张晚晚走来。 “官人下次再来啊!”女人得了银子,也不多言,转身走进幽深的暗巷之中。 “哟,这是哪家的小姑娘?”那嫖客面貌寻常,却长了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个不停。因吃醉酒,脸色像泡发的猪肝。 他搓着手上前,急切地看向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如同盯着一堆荤腥不忌的杂炖里,忽然呈上来的清粥小菜——清新,别致,令人胃口大开。 他夸张地吸了口气,闭上眼品匝回味,一脸贪婪:“好香啊!” 张晚晚有些不悦。她缓缓收回目光微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兰花鞋尖。一丝碍眼的线头翘起。 嫖客看着她低头的模样,不知怎的觉出一股娇羞来,于是色心大起,忍不住向张晚晚跨了一步。 “夜深不过暗巷”是桐城居民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这纵横不过各五条巷子的三不管之地,曾发生多起女儿家**殒命的案子。 穷人命贱,父母大多不愿把女儿受辱的尸体领回家让邻里指指点点。遇到这种案子,桐城县令也是能躲则躲,命捕快照旧例将那受害人尸体用草席一裹,再丢到那野坟堆,也就一了百了了。 “小娘子,你别害怕啊。清景无限,良宵难得。何不同枕合卧,共赴巫山呢?”那嫖客认定张晚晚没法逃走,说话愈加大胆放肆。 张晚晚右手蜷握,衣裙袖纱微微晃动。 “王公子既然来到教坊司这风雅之地,不如屈尊到舍下小酌一杯?”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张晚晚重新抬起头。十余米外,一个提着灯笼,身形颇为雅致的白衣公子信步而来。 嫖客的身份被叫破,一时心下恼怒。没待看清人,便脱口骂道:“小白脸打哪儿来?夜深行路,管甚么闲事!” “鄙人卑贱,不足挂齿。虽没什么见识,但对桐城入赘王公子‘极度爱妻’之名,还是略有耳闻的。”那公子一边走近,一边不慌不忙地说着。 他脸上带了点笑意,眼神却是冷冷的。 嫖客眼中露出些奇异的闪躲。他生硬地遮脸否认:“老子,老子姓李,不姓王。一个臭伶人,演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 嫖客最后咬牙切齿地看两人一眼,不甘地离去。 “姑娘没事吧?”那公子在距她两三米处停住,关心地问道。 张晚晚于暗巷的幽深中抬头,慢吞吞打量此人。 这男子十分挺拔清雅。他身着纯白色玉锦长袍,下摆处绣有一簇墨竹。墨竹的竹节却是由金青双色绣线勾成,别有韵致。腰间横挂一支坠有碧玉玦的褐色竹笛。玉簪挽发,如同翩然而至的竹林雅士。 “有瑶林玉树之姿。”张晚晚看着这人苍白的脸,在心中道,“可惜是个短命鬼。” 她低头将花篮举起,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我没事,多谢公子相助。公子,你要买花吗?” 那公子揭开白纱,轻轻一笑:“教坊司这两日倒是需要些新鲜花朵装点。这两枝半开的红山茶很美。余下的百合也可一并给我。” 张晚晚将花朵扎成一束后递出:“百合五枝十文,早季山茶每枝五文,一共二十文。” 男子多取出二十文铜钱交付,道:“我名林枫,是刚来这教坊司的竹乐先生。可否劳烦姑娘未来一旬,再送些鲜花来。这是订金。” 张晚晚点头应下。 “有劳。”林枫说完,又看着眼前有些迷茫柔弱的人,状似无意笑道,“夜深路险,姑娘下次可早些出门,走正街过来。” “多谢公子。” “在下告辞。”林枫拱手告别,背影翩然,墨竹长袍被风吹起一角。 张晚晚目送男子走进一座高楼。那楼子的檐角处挂着一串风铃,牌匾上“教坊司”三个大字异常醒目。 不同于暗巷的极黑,也不像醉仙楼亮如白昼,这座教坊司只在道路两旁的灯台上挂几盏灯笼,显得节制又肃穆。和林枫通身的气质一般,清雅端庄。 张晚晚知道这男子——乐师林枫,桐城县特地从陵州教坊司请来,负责教授官伶的器乐大家。 从醉仙楼姑娘口中,张晚晚曾多次听到他的名字。大多都是在谈论这位林公子如何俊雅脱俗,如何天赋异禀,擅引商刻羽。今日一见,确实不凡。 不管是外来的乐师,还是用心苦想新妆容的姑娘,都让张晚晚感受到了桐城中弥漫的喜悦气氛。 三年一度的盛节——月神祭,即将到来。 她收起空竹篮,看一眼林枫所指近在咫尺的正街,又看了看身后的暗巷。果断选择走入幽暗之中。 “小娘子,让人好等!”那姓王的嫖客从未离开。 张晚晚站在暗巷之中,对着身前醉醺醺的嫖客,右手微动…… 黑暗之中,影子无需躲藏,生长得肆意又嚣张。 张晚晚回到了暗巷之中的住房里,比往常略晚一刻。 她和贫民区这边的人一样,在木桌上点起一盏黑烟袅袅,光线黯淡的油灯。随即专注地盯着那簇火苗发呆。 火苗东倒西歪,将灭未灭,十分有趣。 看了一会儿,张晚晚拿来打湿水的布巾,将脸上的泥污擦掉。柔弱的火光映出她的面庞,五官标致,秀丽非常。 “对了!”放空的眼神重新聚焦,她熟练地拿一碟醉仙楼姑娘给的脆壳花生,并一壶桂花酿,一跃出门来到院中。 暗巷里的房子大多窄小,这方宅院中却有一棵长得很高大的悬铃树。 树的叶子几乎已经掉光。 张晚晚一跃便轻巧上了树。便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干随意远望,任发丝胡乱飞舞。 秋风凉习习,吹动一城的悲欢喜乐,吹动万家的莹莹灯火。 隔着几条暗巷,醉仙楼的灯火倒是一如既往地明亮。张晚晚忽的想起今日见到的教坊司,便好奇地转头。 下一秒,她就看到了在教坊司楼上挂栏远眺的男子。 那男子眸色漆黑,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处。薄薄的白色袍子被高楼的风吹得凌乱无章。只有那脊背,瘦弱又坚持地挺立着。 她下意识地解读这个人,然后下了定论:往事如牢,诸业加身,恐难得自由。 一颗花生米被放进嘴里美美地咀嚼。 寒风拂脸,令人清醒。那男人呆坐了一会儿,便从栏杆下去。然后他目光一转,看向倚在光秃大树上喝着酒,也不知已观察了他多久的张晚晚。 距离产生美。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倒最适合袒露彼此的真面目。 男人忽然温柔地笑了,眼底略带着一些残留的灰暗。那笑容灿烂,使他苍白俊秀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张晚晚倾着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没有理会他的笑。 对面楼上的那男子却像是寻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一瓶陈年女儿红,并一盘瓜子,也放置到栏杆上。 然后他独倚高楼,长袍翻飞。就这么模仿着张晚晚的动作,一颗瓜子仁一杯酒,邀月共饮。 白袍墨竹,风度翩然。除了乐师林枫,还能是谁? 嗑瓜子声与咀嚼花生的声音,融汇成一股微小又契合的韵律。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几十米,隔着好几户人家的住宅,成了对坐吃喝的邻居。 不多时,远处一声清响——林枫竟然尝试给她掷了一颗瓜子。 结果毫不意外地,那瓜子中途乏力,落入别人院中,砸在了庭院的青石板上。 张晚晚看到他自顾自叹了口气。 正此时,秋风刁钻地吹起他的袍袖。 一大片青紫的皮肤裸露在空气里,落进她眼中。 伶人以美仪态,妙音律闻名,对身体肌肤更是极为看重。林枫这伤来得突兀。 似乎是感受到了同饮人定住的目光,林枫不自然地缩回双手,眼里聚拢的光又消散了。 张晚晚一顿,吃花生米的节奏被林枫的失落打乱。于是她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 待花生吃完,酒也喝完,差不多过去小半个时辰。张晚晚拍拍手掌,麻利地从树上跳下。而后手指微弹,一颗花生便稳稳地飞向林枫的绮竹轩。 也不管那人的反应,张晚晚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解衣欲睡。新订做的被子蓬松柔软,掖住一角搭在腹部,全身渐渐有一股温暖升起…… 栏杆旁,林枫小心地捏着那颗未剥壳的花生,嘴角微微翘起…… 第2章 莫家灭门 张晚晚起得很早。幼时形成的少眠习惯并不容易改掉,现在能一夜安睡,已是十分难得。 推开木窗,路上尚还稀疏的行人每轻呼一口气,便能看到一股升起的白雾。入秋后,桐城这座城更令人感到寒冷。 她着一身翡翠烟罗流云裙,梳了个单螺髻。带着刚赚来的卖花钱,拐了好几条小巷,走到做布匹生意的正大街。 “多谢老板。”爽快交完剩下的钱,取到了订做的兔绒长领披风。笼在身上一试,披风顶端的一圈小绒毛正好将她的脖颈围住,很是暖和。 “不客气。这披风真衬姑娘。”看着裹着披风,干净可人的张晚晚,老板眼前一亮,笑着回礼道,“姑娘走好,欢迎您再来光顾。” 张晚晚走到街上,环望四周一圈,选了个街角的粥摊吃朝食。 周围有一群早起的桐城百姓在闲聊。 “哎你们知道吗,城东那宠妻如命的王赘婿疯啦!”一粥客放低声音,又暗含莫名兴奋地低声道。 “有所耳闻。说是这王赘婿走近道回家,在暗巷遭了歹徒暗算。”又一粥客咬着炊饼含糊补充。 “我怎么听说,这王公子裤子都被扒光了呢?哪有歹徒扒男人裤子的。这王公子怕不是欠了什么风流债。你们别忘了,这暗巷就在醉仙楼旁边。”一手持红缨长枪的江湖女子正端起粥碗吞咽,揶揄道。 “有道理。这赘婿一路昏迷,被家丁带回府后,才忽然口吐涎水,眼神呆滞神情疯癫的。”一老客放下粥碗,嘿嘿一笑,“桐城最好的青大夫连夜出诊,说他房事过度精阳耗尽,治不好了。这王娘子登时就嚎啕大哭起来,邻里无一不闻。” 张晚晚挑挑眉,问路过的零商买了两串糖葫芦,对着红艳艳的裹糖山楂咬了一口,继续听着。 “这赘婿确是个欺世盗名之徒!我有个侄子在醉仙楼当小厮,说这人竟偷拿娘子资财,想去楼里轻薄当红花魁茜纱姑娘。人茜纱姑娘直接叫人把他给扔出来了。”茶摊老板一边添茶,一边加入谈话,“后来嘛,就不知去哪里花天酒地了。再后来嘛,人就疯了。” 那喝粥女子柳眉倒竖,狠骂道:“活该!亏他‘爱妻’之名叫得响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众粥客附和。 嫖客遭人唾弃,张晚晚的心情很是愉悦。 “不过他这一疯,月神祭的小食茶点怕是没了负责人。”老客捋须叹息。 “这倒是个问题。王赘婿一疯,王家恐没有心情再行商。”有人跟着感慨。 “无妨。我听说,教坊司的林枫公子受刘知州指派,今早已经上山去普济寺请人了。普济寺的茶点斋菜可是十分出名的。”粥摊老板收起客人吃完的碗筷,安慰道。 “刘知州是谁?”张晚晚嘴里吃着糖葫芦,见缝插针问出一句。 “我看姑娘面相,不是桐城本地人吧。“刘知州”即陵州知州刘晋,为主持月神祭,将至桐城。”茶摊老板说,“这乐师林枫,也和刘知州大有关系呢。” “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张晚晚杏眼明亮,露出一些好奇,看上去天真又稚拙。 “还能有什么关系?”粥摊老板嗤笑一声,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半晌后才又说道,“姑娘,这里面弯弯绕绕挺多,不是小老儿我能言说的。我劝您也少去打听这刘知州,官民有别啊。” 粥摊老板说到这儿,听消息的客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各自加快喝粥的速度。 不一会儿,周围的人就散尽了。 张晚晚摇摇头,结完账穿过两条街,拿着剩下的一串糖葫芦,走到桐城最大的酒楼谪仙馆门前。扭头往大门最右侧的柱子探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避开行人走到柱子拐角处,右手虚拢,放到嘴边吹出哨音。 一只劲瘦的苍鹰从天而降,带着几分依恋地落在她肩膀。 疑问用羽笔写上,塞进鹰脚上绑着的竹管里。她又拍拍那鹰将其放飞:“去吧。” 街头巷尾只能打听到一些表层消息。 张晚晚回住处放下披风,换上一身深红色新制布裙,拿上包花生酥出了门。 她轻快地走到集市第三巷——那里站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 小姑娘戴着一顶赃旧的青布帽子,手里拿着捆斜插几根糖葫芦的稻草把,一双眼睛清澈可人。 做这行的一般都是些成年男性手艺人,一个小姑娘举着略显沉重的稻草把卖糖葫芦,显然很惹人怜爱。她的生意肉眼可见的不错——那稻草把上的糖葫芦几乎已经卖完。 小姑娘叫小鱼,出身民间组织百晓堂,是张晚晚正在培养的小徒弟。 见张晚晚到来,小鱼把最后两支糖葫芦收起,向张晚晚迎了上来,眼带笑意问道:“晚姐姐,是问那个竹笛大哥哥的消息么?” 收到传信之后,小鱼连夜搜集齐全林枫的相关消息。 张晚晚把花生酥递给小鱼,认真点点头,先分享自己探得的消息。 两人坐到附近的摊档旁。小鱼掏出块花生酥放进嘴里,脸颊鼓鼓,眼神炯炯,可爱极了。 “这疯了的王公子,原本是陵州知州刘晋手下。他妻家的茶点就是这刘知州入股办起来的。五年前陵州莫家灭门案,刘知州负责善后,费尽心思保下个人,就是乐师哥哥。他和刘知州才不是那种关系呢!” 张晚晚心中一动,嫖客和林枫竟都是刘晋手下。 “林哥哥因双亲早亡,从小寄住在莫家读学,是莫家少公子莫雪宸的至交好友。刘知州保下他的命,他几经磋磨,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不知怎的入了教坊司。” 从饱读圣贤书的君子变成个吹拉弹唱的伶人,这林枫也是可惜。张晚晚心道。 小鱼继续说:“莫家灭门案疑点可多了,官府调查却说是遇到山贼劫掠。哪个匪贼敢杀将军?而且莫家十几号精兵强将一夕毙命,这也不是一般贼寇能办到的事情。” “整个莫家,就只剩一个浪荡在外的少公子莫雪宸逃过一劫,后来不知去向。他那从小被送到乡间养病的幼妹,好不容易病愈归家,也一夕丧命,玉碎珠沉了。”说到这里,小鱼有些沮丧。 她抬起头,看着张晚晚,抿了下嘴神色悲戚道:“姐姐,莫家军是抗击北狄人的英雄,莫家人不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的!” 张晚晚轻轻抚摸小鱼的头,眼中满是怜惜。 “不说这个了。”小鱼摇摇头,重新振作起来,“晚姐姐的师父,还是没有消息吗?” 空远的眼神看向酒楼:“谪仙馆没消息,苍鹰也才刚放出。” …… 日落后,张晚晚回到暗巷,手中提着好几个装有衣服吃食的包裹。 往高处一看,屋檐上仍是不见鹰的影子。她把东西搁在木桌上,片刻后拿定主意,从枕下取出一柄刃似秋霜的短剑。 剑名“踏月”,是师父传给她的。 明月初悬,房影幢幢。从悬铃树上看到的教坊司,宁静而肃穆。 张晚晚蒙着黑巾,一袭红裙飞身跃上屋顶。轻巧地速掠几下,便把自己藏匿进阴影之中。 教坊司从正门只看得到翘起的屋檐。林枫的绮竹轩,在最里端靠西北方向处。 她避开看门人,落脚在教坊司正厅房顶,揭下一片瓦块放到一旁。 月神祭将近,伶人练习尤为刻苦。坊中丝竹之声不绝,宛转悠扬,如林泉天籁,珠落玉盘。 林枫身着一琴纹绉纱淡青长袍,头发用翠色发带简单系在身后,端立在一弹琴的女子面前。他右手正握着那系着碧玉玦的竹笛,轻轻地敲打着节拍,显得专注而痴迷。 那女子应是不小心弹错了一个乐音,面露歉疚。林枫摇摇头,示意她再来一遍。 女琴师便又继续弹奏。如此,一人练习,一人指导。 时不时有人上前行礼,询问一些音律指法。林枫便拱手回礼,侃侃而谈。 请教问题的伶人数量众多。一时半刻,林枫约莫不会回自己房间。 张晚晚收回视线,将瓦块盖回原处,几次点地找到绮竹轩。 翻墙而入,落在院中,环视四周。 这绮竹轩的环境清幽雅静。院落西南角,栽种两大丛金镶碧嵌竹,清影摇曳,枝叶摩挲。竹节两青错两黄,很是特别。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洒扫仆童来添茶。张晚晚小心避到竹丛之后。 仆童步伐奇异地走过青石板。走到门前,又抬手拉动右上角小窗的凸起木杵。 张晚晚眉毛一挑,这院子里的机关倒是不少。她敛神回忆着刚才仆童的步伐,把可能有问题的几块青石板记在心里。 待仆童做好事情离开,张晚晚照着步骤依葫芦画瓢,轻松进入林枫房间。 房里的布置简单雅致。正中的旧红檀香木桌上,放着仆童提过来的茶壶,一瓶正盛放的野百合,并两枝露红烟紫的山茶——那是前几天林枫从她的手中买去的。 为了花开得久些,她都是采将开未开的花苞售卖。秋季天寒,花期延长。此时的百合与茶花开得正盛。 有些甜腻的百合花香跃动着,钻入张晚晚的鼻子。她将蒙面的黑巾系得更紧了些,皱着眉头继续观察。 除去一些常见的摆设,房间里只有靠床的墙壁上,挂了几幅丹青大家张墨绘制的赤竹图。 那竹张牙舞爪地向图的边框伸展,似要冲破束缚。 张晚晚扫一眼房里的布局,没有看出其他特别之处,于是径直走向那几幅赤竹图。 在略微犹豫之后,她小心提防,将画幅揭起。赤竹图之后却并没有什么暗格机关。 摇摇头,眼角瞥向画幅下方的小案。那纹着竹叶的青瓷茶罐边沿,有极小的一点黑烬。 她果断上前揭开茶壶盖子,但见一摊焚烧后留下的纸灰。张晚晚伸出右手食指搅弄两下,找到一角未被烧尽的信纸,上书“莫家”二字。 正欲再找,绮竹轩门外传来两道人声。 壶盖轻合,她迅速闪避到床底下藏身。 第3章 互相试探 “阿金,今日可有别人进这绮竹轩。”林枫在院中询问守门仆童。 “回公子,我方才曾进入房间洒扫添茶,此外再没有别的人进来。”那仆童年纪尚小,声音还有些稚嫩。 “好,你且去外面守着。若有新的消息,立马来报。”林枫吩咐道。 “是,公子。” 门“吱呀”响动一声。 能让林枫撇开音律指导,一早回到自己的房间,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今晚倒是来对了。 林枫坐到红木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一杯茶水,放在嘴边慢慢品咂。他又看向那花瓶中的两枝红山茶。 在白百合的映衬下,那红色格外显眼。 他放下茶杯,伸手小心触碰山茶的花蕊,指尖沾染几星淡黄色的花粉。凑近后,只余一缕极淡的香。 比起百合的浓香,野山茶的香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山茶那层层叠叠的红花瓣,别有一种繁复热烈的美,这又是百合所不能及的。 林枫像是忽有灵感,淡笑着取下腰间的竹笛,阖上双眼,轻轻敲击。 张晚晚在床底下趴了半天,见林枫只是静坐着品茶品花写旋律,觉得有些气闷。 “公子,有消息了。”一盏茶后,门外传来那年轻仆童的声音。 “进来。”林枫道。 那童子手中拿着一小张卷起的纸条,递到林枫手中。 林枫展开纸条,阅完消息,欲放进茶罐中点燃。 打开茶罐的一瞬,他细长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一下。 “公子,怎么了?”一旁的阿金注意到林枫的反常,关切地问道。 “无妨,大概是旧疾犯了。”林枫摆手示意阿金不用搀扶。 “公子,我去为您煎一副草药吧。”阿金犹豫片刻,皱眉道。 “也好,算起来已有近两个月未疏通经脉。”林枫说。 “疏通经脉?”张晚晚心中想道,“这林乐师脸色惨白,一副短命相,果然是气血滞涩导致的。” “阿金。”林枫叫住仆童,表情严肃,“月神祭一事,你不要牵扯太深。” “公子,我早就身在其中了。”阿金鼻尖酸涩,惨然一笑。 林枫眼神微颤,眉心深锁。没说完的话被咽回,化作风里的叹息。 待阿金走后,林枫走到赤竹图前,拈起一根掉落的,极细小的绒毛。又见床下一片更深的阴影,于是笑意盈盈道:“出来吧,客人。” 被发现了,张晚晚眸光微闪。思考一瞬后,她从床底下爬出,自然地站到窗前,隔着几米,抱剑面对林枫。 “姑娘深夜到访,有何指教?”看着面蒙黑纱身形玲珑的张晚晚,林枫鼻尖微动,嘴角勾起一抹笑,神色却一松。 这人又戴上了温和无害的面具。 他回到桌前,把指间那一丝绒毛轻轻掸掉,伸手倒杯热茶,轻推给张晚晚。 举止优雅,仪态天成。 “莫非姑娘你,也想来听我林某人吹两声笛?”林枫通身都是清雅之气,眼中却带着几分冷淡的笑,“没有邀请,不下拜帖,姑娘倒是很自来熟。” 张晚晚听得眉梢微沉。 林枫看她一眼,面上露出一丝探究。 “不是为了这个,那姑娘就是有别的事情相求。只可惜林某一介伶人身份低微,帮不上姑娘什么忙。夜已深,姑娘还是请回吧。” 说完便不再理会她,端起茶壶和茶杯,径自往露台走去。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那人虚虚望了一下栏杆外的某个院落,神色寂寥。 茶具被放在高架,他熟练地爬上栏杆。爬得比之前几次都要高,顶端的那级木栏只能堪堪挡在他膝下。 秋风瑟瑟,吹灭草木生机。林枫却扬起宽大鼓胀的袖子,好似扑水的人,在这寒冷肃杀中尽情戏耍。 相隔不到五米,张晚晚得以确认先前所见——林枫身上确有旧伤。而且他手臂上,又添了几处新的。 “疯疯癫癫。”张晚晚刻意撇过头,不去看他。 “还不走。要吃花生吗?毒疯赘婿的茶花姑娘。”林枫忽然扭头,对张晚晚露出一个幽幽打趣的笑,“你身上的香气,可比瓶里的两枝花要浓。” 他瞳中藏着一簇暗火,像是要将世界焚灭。 张晚晚猛地看向他。 这人哪里还有雅致佳公子的模样。扒掉浅浅的一层乐师皮,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疯子! 从始至终,他都知晓她的身份和武功。 心念百转后,张晚晚思绪渐渐通明:被人当刀子使了! 她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巾,露出本来面目。眉毛半扬,看着林枫讥讽道:“刘晋因救太傅之子有功得高升,是莫家灭门案的实际经手人。他派来牵制监视你的嫖客被我废掉,林公子作为刘晋仅剩的心腹,想必可以爬到更高的位置了?” “所以姑娘是想兴师问罪?”林枫眼尾带笑,看她一眼,“姑娘,我的确算准了那废物会遇上你。但他若不沉迷酒色,欺凌无辜,也不会有此一劫。不是吗?” “难道他自行离开,你还会放过他?”张晚晚眼神如刀。 “自然——不会!”林枫俊雅的双眉一挑,像个有些顽娱的孩童,“不过是让他再多活几天。林某谋划的事情太过重要,又怎容得下他人窥视?姑娘古道热肠替天行道,实在感人肺腑。” “借我之手,刘晋才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娘聪慧。” “所以你这般汲汲营营百般谋算,是在查莫家灭门案吗?”张晚晚冷静下来,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看林枫,随口道。 果然,在听到“莫家灭门案”几个字后,林枫垂下眼睫神色一冷,第一次对张晚晚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愤怒。 张晚晚挑衅一笑。 楼高风急,几缕发丝拂过眼睛。林枫静静端详张晚晚: 双眸亮而冷,带着明晃晃的刺探之意。长相秀丽可人,亲善无害,内里却像绮竹轩里真正的竹: 光风霁月,不折不弯。 “茶花姑娘,我不过是借你之手除掉一个恶人小喽啰。姑娘大人有大量,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收起情绪,林枫笑得温柔,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美仪态的乐师。 他好生劝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莫家灭门案里的水太混。小姑娘家,在河边玩两圈还行。要是卷入中心漩涡里,呛了水,哭着求人来救,可是没用的。” “我做事,与你何干!”张晚晚冷哼出声,反唇相讥,“林公子倒是很喜欢在危墙下走!” 她在笑他不是君子。 “不是君子又有什么打紧的呢。”林枫看着院中那一丛金镶碧嵌竹,笑意浅淡,语气哀伤,“我见过的君子,可全都死光了。” 人痛苦时会是什么模样?肝肠寸断,撕心裂肺?还是涕泪沾襟,哽咽难言?都不是,也许只是一点几不可察的黯然神伤。 “他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个朋友了。”张晚晚突然想起小鱼的叹惜。她看着林枫,一时之间没有出声。 “茶花姑娘,你既决意要入这局,不如委屈一下,与我合作吧。”林枫从栏杆跃下,携着冷风走近张晚晚,眼神含笑。 “我为什么——” “你不想知道你师父的去向了吗?” 几乎是瞬间,踏月的霜刃便逼在林枫颈间。 一道血痕出现在白玉般的肌肤上。 林枫不改笑眼,仿佛那刺痛的脖子不是自己的:“姑娘小心。” 张晚晚轻哼一声放下短剑。 林枫随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擦干血迹。而后走到山茶花前,从花瓶里取出一块木质令牌,递给张晚晚。 “莫云霆——”林枫停顿一下,“莫伯伯死前一旬交给我的,让我有事可去寻这令牌的主人。说她可助我,活命。” 莫云霆,便是那个带着莫家军守卫边境数十年,令北狄秋毫不敢来犯的镇国将军。 张晚晚看着手心。 这木牌不过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朵奇形怪状的芙蓉花,花瓣涂成深深浅浅的红。 她师父名叫——叶芙蓉。 木牌带着茶花和百合香气,张晚晚呼吸变乱,陡然想起了从前。 “师父,我为什么要叫‘晚晚’啊?”七岁的她拿着踏月开始学剑,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就是有些不满意自己的名字,觉得太过温柔,“我应该叫‘张吞日’,或者‘张北辰’才对啊。” 张晚晚在书房里翻到本诗集,读到“闷向酒杯吞日月,闲来诗句问乾坤”,“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两句,虽然半懂不懂的,字也认不全,胸中却生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澎湃之情。 她的名字应该像这样才对,英姿飒爽,豪气干云。 叶芙蓉面色古怪,顿生警惕,好说歹说把诗集从张晚晚手中骗走,一丢一锁,藏进了箱箧之中。 然后她买了两串糖葫芦,将张晚晚搂在怀里,抚着她的总髻轻声道:“‘春日晚’‘秋色晚’‘为时已晚’,世人多用‘晚’字来表达遗憾。晚晚,你的名字是你那病逝的双亲所取,他们只觉与你‘相见恨晚’,相伴太少啊。” 张晚晚突然悲从中来,含着块糖葫芦的糖衣,哭得泪眼婆娑,红涎三尺,仿若咔血。 叶芙蓉神情慌乱,擎着糖葫芦哄了好久,张晚晚的悲伤和眼泪才偃旗息鼓。 她从此不再提改名。 几日之后,张晚晚拿着一块踏月剑削成的木牌,一脸神秘地献给叶芙蓉,对她道:“师父,我的名字很好听,你的名字是朵花,也很好听。我们两个要互相陪伴着,一起活很多很多年,再也不要有遗憾了。” 叶芙蓉鼻尖一酸,这次换她低头掩泣。 后来的很长一段岁月,叶芙蓉都把这块丑木牌带在身上,走南闯北,视若珍宝。 张晚晚眼眶微胀,闭眼后睁开,其中的雾气便消失不见。只那一双杏眼更似琉璃,比平时更新了几分,更亮了几分。 “我师父,她在哪儿?”张晚晚开口,声音轻颤。 “莫家灭门后,我入狱待审,与外界断了联系。她却闻讯而来,见此木牌,扮作囚犯在狱中护过我半年。”林枫语气轻柔。 “后来呢?” “前辈说要去查一个人。留下木牌,让我等她徒弟来寻,报一声平安。独自离开后,未再归来。”林枫说完,收起所有矫饰,沉沉地低语一声,“抱歉。” 抱歉什么?利用我除去障碍?用我师父留我在局中?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张晚晚问他。 “前辈说你喜着彩衣,尤爱红色衣裙。爱红茶花,爱吃小食。擅毒,有一杀人无形的宝剑,名‘踏月’。” 自小鱼说师父曾于莫家现身,张晚晚便一路蹑影追风来到桐城。打探多日未得消息,直至今夜来寻林枫。 “我师父既然护你,我便也会护你。况且我师父与莫家之案有关,仍下落不明。”张晚晚直直地看着林枫,眼中是一往无前的锋利,“说吧,我能做点什么?” 林枫看着张晚晚,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在囚牢里手指日月,潇洒恣肆的女前辈。 “新消息传来,月神祭有贵人将至。”林枫说。 “谁?” “太傅之子,杨天翊。”言语里像是有千斤重的恨意。 “你想让我去监视他?” 林枫轻飘飘一笑,笑得像个端方的阎罗:“不,是杀了他。” 话刚落地,脸便骤然扭曲。 张晚晚悲悯地看他。 林枫呛咳几声,皮肤憋成红色,痛苦地吐出一口赤金的血来。 男女主成功会面。 注释: 1、《月下独酌四首.其一》唐.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2、《投郑先辈》唐.杜荀鹤:闷向酒杯吞日月,闲来诗句问乾坤。 3、《颂古》宋.陆九渊: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 4、总髻:即总角,古代儿童常扎的圆揪揪发型。 5、男二名叫“杨天翊”。翊:音同“易”,有两个解释:①鸟儿展翅待飞的样子;②通“翼”,翅膀,引申为“辅佐,辅助”之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互相试探 第4章 中毒已深 “公子!”推门而入的阿金一声惊呼! 明亮的房间里,林枫跌坐椅中,唇边一道未干的血迹。张晚晚抱着踏月,神色自若地站在一旁。 “我杀了你!”阿金眼眶通红,把手中的药碗朝桌上一扔,一挥袖刃冲过去。 “阿金,”林枫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不是她。” 张晚晚瞥阿金一眼。悲愤的情绪还挂在少年稍圆的脸上,尚没来得及收回。 喜怒哀乐皆透明,这般干净纯稚的人在如今的世道,算得上是个稀罕物。看他那光溜溜的下巴,再估计一下身量,便知这仆童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小鱼大不了多少。 那少年虽有犹豫,还是止住右手,听话地将刀收回袖中。 “她——是我们一方的。”林枫又道,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可没想做你手中刀,去杀那什么太傅之子。”张晚晚冷眼看林枫一眼,“要求你提,做不做随我。” “也好。”林枫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嘴角一丝似有非无的笑。他不再呛咳,眼睛无力地虚睁,仿佛下一刻便要昏睡过去。 “你人都要死了,还惦记着报仇?”张晚晚面带讥诮,“不过在莫家客居几年,就要把十几条人命扛在自己肩上?” “你那至交好友莫雪宸,至今可还在外边藏身避祸当缩头乌龟呢。”她说话不懂藏锋,也不喜欢拐弯抹角。 林枫面色苍白地听着。 “这世间的人当真是好笑,该恨的藏头露尾不发一言,不该恨的又拿命来铸刀报仇。” 张晚晚自小和师父长在深山,并不十分适应这万丈红尘里的爱恨情仇。太重,又太杂。 林枫嘴角轻扬,最终却只极微小地摇摇头,身体再无力支撑。 阿金扶住歪倒的林枫,在他脖颈处摸了一手湿润。 抬起一看,大把金色混杂着一点红,像是烈日侵入体内的斑驳。 他脸色一白,心中绝望:青神医开的药,至多能在不激发毒性的情况下疏通几根经脉,稍稍缓解公子气血两虚的痛苦。 而这道窄窄的伤痕,却让之前所有的小心谨慎都付诸东流。 张晚晚瞥一眼林枫脖子上重新流出的血液,眼中罕见地染上一丝好奇,和颇带冷意的倨傲。 因面容玲珑娇小,这傲意平时若出现在张晚晚脸上,别人也只当她是小姑娘脾性,在闷闷地气愤什么。 “姐姐,公子身中‘醉红尘’之毒。”阿金压抑地轻颤,语气悲戚,“凡情绪大动,或不小心磕碰出伤口,毒性都会大增,吞食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血。” “若精血耗尽,公子便再无活路了。”阿金泪流满面,像是在哀悼林枫所剩无几的生机。 风势渐长,从栏杆处向着室内进逼,一路高歌。屋内的烛火猛烈摇晃几下。白烛因过长的灯芯而迅速消耗,产生一股缭绕的黑色烟雾,并一道刺鼻的焦味。 张晚晚叹口气。 她不喜欢小孩儿哭,哭是最没用的做法。但她又有些喜欢这份仍会哭诉委屈的天真,像是笃定身边的人会助他。 这声哭名叫“信赖”。 思忖片刻,她从身侧挂着的小瓶里取出粒绿色丸药,掰开林枫的嘴投了进去。 寻岭攀涯四五载,不过凑齐三份保命的药材。看在师父和这半大小子的份儿上,张晚晚决定出手救人。 “别哭了。”她阻止阿金继续悲痛。 阿金眼睛一亮。 “我有药。”张晚晚露出一个自得的笑,“他死不了。” 阿金闻言低头查看,见林枫颈间的血果然已不再渗出。 他长长地,庆幸地呼出口气,像是和林枫一起活了过来。眼泪又汹涌而出,对张晚晚真挚一拜:“阿金多谢姐姐。” “刚还想杀自己,转眼间又像能为自己豁出命去一般郑重。现在的小孩儿也是能屈能伸,爱憎分明。”张晚晚心中回顾,随即确认,“倒是不怎么讨厌这份纯粹。” “他中毒已深,若不及时医治,早晚还是得去见阎王。”保命药少了一颗,张晚晚摩挲着药瓶,犀利地提醒道。 阿金又肩膀一抖,强忍着把服过药的林枫扶到床上躺下。 “姐姐现身得突然,但公子说姐姐是我们这边的人。阿金斗胆,求姐姐再救公子一救。”少年直接拜倒在地。 “你起来。”张晚晚靠在床身立柱上,神色恹恹对阿金道,“说说他怎么中的毒。” “公子是在灭门案后,入狱之前被人下的毒。有一上官与莫将军交好,暗中援手寻找毒方。待查出是一衙门小吏下的手时,那小吏却已经自缢而亡了。”阿金站起道。 “公子每次毒发都异常凶险,在狱中几乎丢掉性命。后来是那保护公子的女前辈,拎了个身量细长的神医入狱诊治,这才吊住公子一条命。” 张晚晚鄙夷一笑,不过是个醉酒鬼臭老头,称什么“神医”! 阿金没有注意到张晚晚的神色。他看了看床上昏睡的人。 林枫的眉头舒展许多,应是痛苦减轻不少。 “神医说此毒名为‘醉红尘’,乃世间最是恶毒刁钻的万毒之首。” “中毒之人血液会渐渐染金,阻塞经脉。待那毒绞杀吞灭所有精血,血液变成全金之时,中毒人便会丧命。” 他继续道。 “若是细心调理,平时本无大碍。但此毒唤作‘醉红尘’,是因为中毒之人不可情绪大动。每因红尘之事心绪牵动一次,此毒便会加深一分。” 阿金咬牙道:“公子身负血海深仇,又如何能做一个槛外无事人呢?” 张晚晚想着自己剑指林枫,那人不闪不避的模样。又想着那人昏过去之前,朝着自己做出的口型。 “还你的。”他说。 “还我的?十个你都抵不上我这一颗药。”张晚晚心中愤愤。 转念一想,这乐师颇奸诈,又或许是故意毒发,逼她舍药救他。 “病疯子!”张晚晚看着面如薄纸昏迷的人,咬牙切齿咒骂一句。 披不披那张风流文雅的皮,林枫都让人恨得牙痒痒。 “咔嚓。”细碎的声音在屋顶响起,张晚晚耳尖一动,如水面之燕轻掠而出。 一个蒙面的黑衣探子从屋顶逃离,向身后掷出枚暗器。 张晚晚旋身躲过,双脚在檐边的悬瓦上轻巧借力,身体便飞速向前。 她抓住探子的左脚,半空将人往地面一掼,摔在阿金刻意避开的石板上。 几支长箭直冲探子射去。 那蒙面客慌乱地躲闪避让,几次险之又险地避开箭尖。 张晚晚又往男子站立的石板扔出颗碎石。 那石板旋即升起两根削尖的竹,直直插入男子脚肉之中。 “啊——”探子痛呼出声。看向屋内,神色狠厉地又扔出一枚暗器。 “混蛋!”张晚晚一把粉末洒在被困的蒙面客头顶,抢身而过速掠至屋内,总算赶在阿金胸膛被穿透前,将暗器捉在了手中。 往门外一看,那探子哪里还有踪影。只有石板上的竹尖,一滴一滴,淌着鲜红。 “姐姐你没事吧?”阿金拿出袖刃守在林枫床前,神色惊惧。 “没事。”张晚晚在屋顶巡视半晌方返回。她找到另一枚嵌入横梁的暗镖,往檀香桌前一坐,把两枚镖放到一起,端起适才林枫推给她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已然冷却,但还有一股清淡的香。此茶乃抽取金镶碧嵌竹竹叶制成。 张晚晚又倒了一杯饮下,心道,怪不得这病疯子喜欢喝茶,味道还挺清香爽口。 “屋顶那人还会再来吗?”阿金仍未放松警惕。 张晚晚让阿金把袖刃收起来,眼神一冷:“他中了我的毒,活不过今晚。” “多谢姐姐。”阿金见张晚晚喜欢这茶,颇为真诚地道,“我去为姐姐泡一壶热的来。” “嗯。” 桌上还有一碗林枫疏通经脉的冷药。张晚晚端起闻了闻,闻出几种药材,又啜入一口分辨。 仿佛掺了十块黄连的苦弥散开来。 张晚晚呸一声,把青竹叟那老酒鬼一顿痛骂。 就这般医术,这般药方药效,还敢让人称神医。师父真是太惯着她的小师弟了。 软床之上,林枫闭眼熟睡。 桌上的雁形暗镖摆开,皆为京城制式。 张晚晚看向栏杆之外的月亮,对身后人道:“林疯子你这小院还挺热闹。” …… 夜色散尽,又是新的一日。挺拔蓊郁的青竹丛上,张晚晚脚踏竹尖,正试探院中的机关。 “呲呲!”几枚细针从屋檐下射出。她挥动踏月扫落在地。 竹丛里放了一只带毒的虫。小虫不过青豆大小,长着泛光的坚壳。 那虫偷偷摸摸爬到女子颈后,伸出口器向皮肤探出。 张晚晚不耐烦地把虫自脖颈扒下,解释道:“我的血可不能喝,你会死。” 那虫被人捏着甲壳丢回竹丛中,挥起带钩的细腿冲张晚晚示两下威,而后急促地爬回了竹根下的巢穴。 难得的秋日阳光照在张晚晚脸上。五官玲珑,长相清丽无害,柔和弯起的眼尾彰显着她的愉悦。 绮竹轩里的机关威力不大,不过一环扣一环,寻常小贼误入恐怕没命离开。算是能护住人。 张晚晚在院落里走走停停,动手把机关恢复原样。 “公子你醒了!”阿金开心道。他在床前守了一夜。 林枫睁开眼,窗前一道刺眼的光。 “我出去一趟。”张晚晚的话隔着窗户传过来。人既然无大恙,她也要忙自己的事了。 院中重新变得安静。 “公子,是晚姐姐救了你。”阿金端着一碗清粥喂林枫。 林枫看着桌上那两枚摆得明明白白的雁子镖,知道这是张晚晚在向他陈列自己的功劳。 “这姑娘倒是一点亏也不肯吃。”林枫在心中反省道。 “阿金,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他艰难地撑着身体坐起,斜倚着枕头,有种病态的清俊。 张晚晚不愿动手,杨天翊还得自己来杀。 见林枫强行支撑病体,一醒来又是问复仇相关,阿金心中复杂难言。他将情绪堵回,低声回答:“都准备妥当了,公子。” 林枫伸出细长的手指遮住眼前的光,眉眼清淡:“那就好。” …… 张晚晚一身浅黄纱裙,头发高高束起。刚从城外回来,便又叫上小鱼,直奔谪仙楼而去。 她那叛出师门的大师兄来到桐城,飞鹰传书邀她一叙。 “姐姐,我们这是要在谪仙楼吃好吃的吗?”小鱼换了顶原色布帽,追在张晚晚身后,轻快雀跃。 “不错。” “我想吃蟹粉狮子头。”小鱼双眼发亮,兴奋地掰着手指头点菜,“还有荷叶鸡、清蒸鲈鱼、红烧猪蹄!” “随你。” “晚姐姐你真好!”小鱼蹦蹦跳跳随张晚晚上了楼,进入中间的隔间。 “小二,你们家这酒不行啊!掺了水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邻间传来。 小鱼看张晚晚一眼,一边用筷子在小二送来的花生碟里挑拣,一边分出心,专注地听着。 “这位爷,您说笑了不是,谪仙楼的酒烈那可是远近闻名的。怎么可能掺水呢?”小二弯腰陪笑。 那酒客也不恼,只把酒强喂给小二一杯,问:“滋味如何?” “甘醇浓香,韵味悠长。”小二被迫饮了酒,只得咂咂嘴卖力品鉴。 “笨嘴拙舌。”那客人嗤笑一声,挥挥手将小二放过。 小二酒气上头脸色通红,立时如蒙大赦般端起传菜盘,噔噔噔跑下楼。 “杜康久已没,世上无知音。”那酒客拿着壶自己酿的酒,停在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向四周一扫,看到神色淡淡的张晚晚,眼中一喜。 注释: 1、槛外人:超脱世俗之人。《红楼梦》中妙玉也曾用来自喻超然物外。 2、“杜康久已没,世上无知音”化用自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原句为:“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中毒已深 第5章 酒楼知音 “姑娘,可要尝尝在下亲酿的‘一梦浮生’?” 男子不过加冠之岁。身穿天青色绸缎长袍,腰间别一柄华美的佩剑,挡在门口,举起酒壶询问。 他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鼻尖收得有些秀气。黑发用一根楠木簪束高,额前留出一小股成辫,穿入赤色的珊瑚珠里。 此人未语便先笑,不动已成画。有三分世家子的清贵,并七分才子客的风流冶艳。 张晚晚本不欲搭理,却嗅到一股多变的酒香。她指指红木圆桌,给男子打个眼色。 那男子心领神会。入了座,从善如流地拿起空杯,从壶中斟出一股清亮的酒液。 “姑娘请!” 小鱼放下筷子吐吐舌头,静待张晚晚品酒。 张晚晚持起杯盏送至嘴边,先嗅到一股清新的甜香。 再一嗅,那香突然变浓,成了逼人的郁烈。 她皱起眉头,待浓香散尽饮下半杯。 酒入喉咙,味道圆润似老酒,甘醇平和,带着一股绵长的蜀黍香。 再饮完剩下的半杯,却仿佛滋味散尽,鼻尖只余一点干净清苦的草叶气息。 “青果,寒梅、月季,”张晚晚品完,对男子道出酿造材料,“槐花、青柑花、小菊。花香繁复,应该是采摘百花所酿。此外还有高粱和艾叶。” “姑娘好品味!”男子歪着头,惊喜地称赞,眼中笑意晕染。 小鱼支起胳膊放在下巴,饶有兴趣地听着。 “我在第二种香消失时饮入此酒。若没猜错,根据饮酒时机的早晚,依次会饮出果甜、花蜜、谷物甘、药草涩。” 张晚晚将酒杯放下,脸上浮起一层薄汗。 “晚姐姐,你的脸红了!”小鱼惊道。 张晚晚不常饮酒,但极擅饮酒,连青竹叟这个老酒鬼都喝不倒她。自记事以来,几乎没有酒能让她的脸着色。 她评道:“此酒的香气滋味都十分丰富新奇,且彼此之间井然有序互不干扰。酒性烈而不辣喉。称得上是一大奇珍。” “姑娘高明!此酒能得姑娘慧眼,酒生不亏!怎么样,比这谪仙楼掺水的女儿红要好些吧?”男子喜道。 “此酒很有新意。”张晚晚杏眼轻阖,话锋一转,“但我却不喜欢。” “哦,为何?”男子眼睛透亮如黑石,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这酒若要叫‘一梦浮生’,味道应当反着来才对。” “若人一直在品尝甘甜,最后却要被投入黄连之中,哪怕那黄连只有一片,也有些残忍了。” “世间事不总是难得圆满吗?”男子疑惑道。 张晚晚自腰间取下一支细小的竹筒,伸手递出去:“尝尝。” 男子半信半疑地取下顶端的塞子,将酒全部倒入口中。 辛辣如刀的味道在嘴里横冲直撞,像是要把舌头与口腔割裂。 正欲吐出,却尝到一股微弱的甘甜。那甘甜渐渐变浓,变厚,却不发腻,只剩一派微温的岁月悠长。 苦尽甘来,是这姑娘对世间人最诚挚的祝愿。 “哈哈哈哈!”那男子拍掌欢呼道,“姑娘说得好!某就借姑娘吉言啦!”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走到房间外,把装“一梦浮生”的酒壶掷到楼下客人桌上,朗声道,“解渴的,可祛寒。权且一饮。” 那客人被吓了一跳,踟蹰少顷,打开酒壶一嗅,面露喜色:“那就多谢公子了。” 贵公子冲张晚晚豪爽一笑,解释道:“总不好浪费。” 固发的珊瑚珠,华丽的佩剑被取下放到张晚晚桌上。 “知己难求,就当请姑娘一尝桐城美食。谪仙楼的酒酿得不怎么样,菜品却是一绝。”那公子随手将散开的头发别开,抱拳告辞,“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张晚晚。” “晚姑娘,后会有期!” 张晚晚取出一朵干茶花递给男子:“我不喜欢欠人情。若遇麻烦,可拿着这花,到暗巷悬铃院中找我,或有助力。” 烈酒饮下,眼前的姑娘圆圆的脸蛋晕上一层薄红,更显娇小可爱。举止却自信坦然,有一股大家之风。 “多谢姑娘!我名‘阿栩’,自在江湖客一个。咱们有缘再见!”那男子眉眼弯弯,似在顽笑,带着醉意摇摇晃晃而去。 “晚姐姐,你留下信物给那‘阿栩’,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小鱼担忧道。 “坏人可不会拿价值千金的酒赠予普通百姓,即使他不再喜欢那酒。” “这‘一梦浮生’之中有一味材料‘杞橼’,乃是西域进献的贡品。此人行事疏狂,眉目间却有一股清正之气,秉性应无大碍。” “他不是坏人就好。”小鱼眨巴眼睛问张晚晚,“姐姐,你都说不喜欢他的酒了,他怎么还夸你是知音呢?” “小鱼,你怎知他是要别人夸他的酒?不过是一个心有苦涩,人生不快的人寻些安慰罢了。” 小鱼笑道:“他看起来更像个闲散贵公子。佩剑好,衣服也好,定是个金银满怀之人。我要是像他那般富贵,就每日都来这谪仙楼包上一桌。那么多人间美味吃下去,什么愁苦也没有了。” 张晚晚怜爱地看着小鱼。少女未经世事,一派天真赤诚,倒是有点像那个病疯子手下的仆童。 “哎!”小鱼拿起桌上的佩剑和珊瑚珠默默打量,眼眸忽地熠熠生辉,“这两件东西值不少钱吧!那是不是说我们想点什么吃都可以了?” “是啊。”张晚晚失笑。 “阿栩公子长命百岁!”小鱼霎时态度一转,喜笑颜开地把手往桌上一拍,冲不知何时重回二楼听候差遣的小二道,“小二哥哥,把你们楼中的拿手点心,拿手好菜都给我来一份!” “好嘞!客官您稍等!”小二等来豪阔的散财客,一路笑呵呵地下了楼。 …… “师妹,门中这些年可是接了什么大单?何以竟如此豪奢?” 待江尘风尘仆仆赶至谪仙楼,看到的便是满满一大桌酒菜。 按门中规矩,门下弟子聚餐,都是要均摊花销的。 江尘摸摸自己干瘪的钱袋,有种心急如焚的焦虑。 张晚晚沉静地盯着江尘看了一会儿,把他看得满头大汗。 他讪讪道:“这不是兄弟比较多,得省着些花销吗?” 江尘比张晚晚正式当杀手要早一年。在他们这行里,也算是声名在外。 直至五六年前,江尘往南疆大山出任务,结识一群老弱伤残退伍南兵。善心一起,便再撂不开手。 杀手营生所得资财不定,为了照顾这帮兄弟,江尘自请离开师门,开了个镖局做正道生意。 叶芙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江尘去了。张晚晚和他在外相聚,也仍是以师兄妹相称。 “江师叔,你如果没钱,可以邀我们去街边吃小食的。你知道这谪仙楼的酒菜有多贵吗?”小鱼气鼓鼓地看着他。 张晚晚平静的神色亦有些动摇。若不是那贵公子大方,她和小鱼还有江尘此刻定然是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汗颜,汗颜……”江尘把钱袋放到桌上打开,珍惜地数了数,“兄弟们知道我要请师妹你吃饭,给凑了五两银子。咱好歹能吃上两条鲜蒸鲈鱼了不是?” 张晚晚眼见这一小把细碎的银粒,心中动容。 “师妹你这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吗?”江尘看着这个如今在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师妹,随口问道。 “没有,和师兄一般,花销太大。” 都认为对方攒下不少资财的穷鬼师兄妹双双沉默了。 “哎呀师父师叔不要紧!” 小鱼出来圆场,她双臂在桌面上空一伸,向两边一敞。 “这不是有好心的有钱公子慷慨解囊吗?今朝有菜今朝吃,吃不完的让小二包起来,带走放冰窖里封存,之后热热再接着吃不就行了!” 张晚晚:“……” 也不是不行。 桐城商业繁荣,蔬果菜肴保鲜自成一套。 待吃完聊完,已过午时。三个人各自提几个鼓胀的纸包,准备回自己住处。 “师妹,有事可直接来县衙找我。我接下个陵州知州的护卫任务,近期都住在公衙里。” 江尘拎纸包的手紧了紧,无比惭愧。 “师父失踪多年,一直是师妹在暗中寻找,辛苦师妹了。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一定跟师兄说。” 那武艺高强却带着点傻气的师兄,还是把那袋碎银按在了张晚晚手上:“师妹你带着,出门在外,有些银子傍身,行事会便宜许多。” 张晚晚只得道一声:“多谢师兄,师兄保重。” 江尘挥挥手。 身穿普通皂色镖师服的背影渐渐消失。 “晚姐姐,小鱼也先回城外竹庄了。”小鱼摸了摸吃得圆滚滚的肚子。 “路上小心。”张晚晚叮嘱。 “我知道的,晚姐姐。”小鱼饮了两杯果子酒,此时双颊绯红,像个可爱的年画娃娃。 她神秘地凑到张晚晚跟前,小声道:“姐姐,江师叔学坏了。堂中传来消息,他来桐城后,连着两天借着排查可疑人的名头,去那醉仙楼吃酒。” 她怕张晚晚上当,语气十分严肃:“师叔坏,师父你不要被他骗。” “好!师父我聪明着呢,不会被你师叔骗的。”张晚晚安慰。 “那就好!”小鱼放下心,神采飞扬地走了。 张晚晚提着纸包,慢慢朝暗巷的方向走去。 江尘来之前,她从小鱼那里获知了太傅之子杨天翊的消息。 据小鱼所言,此人多年前随母亲出游,在途中不幸遭遇匪患。生母丧命,自己被劫入匪窝近六年。 后来不仅能安然无恙地逃出,还能靠着剿匪有功青云直上,被皇帝亲自封赏,也是个心思深沉,颇有魄力的。 只是不知他与这莫家灭门案有什么关联。 张晚晚摇摇头。一个月神祭,各路人马,牛鬼蛇神都纷纷出动了。 日光下的暗巷与寻常居所无异,张晚晚停在巷子口。 她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纸包,忽然想起那和小鱼一样单纯天真的仆童。 于是方向一转,扭身去了教坊司。 重要新人物出场啦! 注释: 1、蜀黍:两字皆音同“属”,高粱的古称。 2、踟蹰:音同“迟除”,犹豫不决,徘徊不前。 3、杞橼:“柠檬”的古称。 4、便宜:多音字,文中音同“变移”,“方便”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酒楼知音 第6章 月神祭(一) 那仆童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跟在林枫身边耽误不少。 待张晚晚拎着包好的肉食和点心,飞身而入,落在绮竹轩时,林枫正躺在竹丛旁的椅子上晒太阳。 日光透过密竹,在他脸上印出斑驳。即使迎着光,他的脸色也十分憔悴。只是比之昨晚惨白发青之状,要好上不少。 林枫虚望着天上的云,似在发呆。 竹笛在侧,白袍揖地,濯濯如春月柳。 “空有一身皮囊!”张晚晚移开眼。 “姐姐你回来了!”阿金从屋内奔出,一路小跑来迎张晚晚,“我给你泡一壶竹叶茶吧。” 自从救下林枫后,阿金对她的态度就恭敬亲昵不少。 “不用。我叫张晚晚。”她摇摇头,把手中的卤猪蹄和酱牛肉递过去,“给你的。” “谢谢晚姐姐!”阿金接过吃食又道,“我上午采了一些竹芯晒制,姐姐可拿回去自行冲泡。” “好。”张晚晚挺喜欢这茶的,清爽解腻。 林枫看着她,文雅一笑。又披上了那层乐师皮。 张晚晚转身欲走,被林枫叫住:“晚姑娘,月神祭将在七日后开始。” 他听到了她的名字,在提醒她入局的时间。 “知道了。” 林枫雾蒙蒙的眼睛直视她,带着份真诚的歉意:“在下既已知晓姑娘忌讳,便决计不会行强人所难之事。此次出言,是想让姑娘护一个人。” 疯子不做阎罗,改行善事了?未必。张晚晚等他说完。 林枫却卖了个关子:“到时候姑娘便会知道。” “好。”张晚晚点头应下,拿上阿金给的竹芯茶包,飞身离去。 林枫此人秘密太多,又行在险滩边谋复仇之事。若不是事关师父,张晚晚并不想跟他多接触。 待离开绮竹轩,外边天朗气清,红日高悬。 节日将近,桐城的百姓早早地就张罗起来。各集市的铺子开门迎客,吆喝招呼,好不热闹。 小城里还多了一批新来的小贩。他们载着大批货物,一路劳累奔波方至。觍着脸挤进固定铺子空余处,支起摊档,希冀着赚两分利犒赏生活。 即使未得盈利,来见识一下月神祭,回乡野山村后,小贩们也有不少新鲜乐事可向同乡之人说道。 十陌九巷之中,商品琳琅满目,人潮来往涌动。新小贩和老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长久不息。 张晚晚站在街边闭上眼,像被嘈杂的声浪渍过一遍,感觉温暖又舒适。 大多数百姓所求,也只是平安喜乐罢了。 …… 岁月如流,露往霜来,七日之期不过眨眼。 张晚晚又去醉仙楼旁卖了两次早季山茶花,楼中的姑娘们都很满意。 江尘忙于任务,未再现身。 林枫身体刚恢复,便长坐教坊司大厅教授音律。只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主仆二人便会聚在一起商量事情。 张晚晚知道,林枫没有放弃刺杀杨天翊的想法。她只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月神祭前一天,悬铃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张晚晚躺在树干上,仰视漫天的烟花。 各色烟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炸成各种有趣的形状。城中“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皎月初照”。 商贩行人,男女老少,都驻足原地,在这一刻望天。 “火树拂云飞赤凤,琪花满地落丹英。” 烟花短暂又绚烂,深深烙刻在人心中。 张晚晚转头望向绮竹轩。 栏杆处空无一人。 …… 八月十五,盛大的节日开场。 杨天翊刘晋早至桐城,将和县令一起,于黄昏时在城东近郊祭台行拜月礼。 林枫传信,要张晚晚前往祭台旁,助行刺人逃跑。 此时的张晚晚一袭淡绿衣裙,垂髻温婉又俏皮,正隐在祭台底下那拥挤的人群中观望。 祭台前,主道两边各站一队配刀穿甲州兵。百姓则被分挡在大道两丈以外。 雅乐齐奏,琴瑟编钟等乐声和谐又肃穆。 一条长队自远处缓缓而来。 队伍最前方是三支小队,每队有纵三横四共十二人数。第一队捧酒器玉器,登祭台陈列摆放。事毕,第二队捧五谷而至,摆入盛食器中。最后第三队将牺牲抬至祭桌。 放下礼器祭品,小队之人退至祭台之后站立。又有一队人执幢、幡、仪仗扇而来,入主道后停于祭台周围。 主道之上,十八名舞者头戴傩戏面具,一路舞动唱白。锣鼓声响,唢呐嘹亮。 其后是三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行至主道而停。主祭人下车先行,周围的民众一阵惊呼。 那人着一身华丽祭服,威严清贵。祭服以墨色为底,深红为饰,缀以花鸟虫鱼等刺绣。腰间系一块精雕双鹤玉佩。 他头戴金蓝银三色发冠。红黑珠串自冠沿下垂,将绘有符文浓彩的脸半遮,平添一份神秘色彩。 主祭人右手执金色旄节,一步一步走上祭台。如神灵降世,威仪赫赫。 此人应该就是太傅之子杨天翊,得皇帝赐封监察御史,持旄节于各州县往来。 随祭的刘晋和县令,亦身穿黑色祭服,面上涂彩,跟在杨天翊身后。 仪礼官端来无根之水,助主祭人净手静心。而后点燃松香,于周身熏染。又以绿枝点秋露净身。 静立片刻,主祭人递过旄节,手持三支乌木沉香,拜月祝祷: “时为中秋,南宁昭告。月神在上,山川景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牺牲酒醴,陈列在前。伏愿民安物阜,四海平昌。小民感念祭之。” 礼香入鼎,再三拜。随祭者与百姓皆拢手祈愿。 “礼成——”仪礼官浑厚庄重的声音响起。 烟花齐鸣,再次点亮桐城的夜空。四周氛围也由肃穆迅速转为热烈。 那念祷词的声音张晚晚却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出神。 “姐姐你向月神许了什么愿啊?”一红衣稚童被娘亲抱在怀中,问张晚晚。 张晚晚回过神来,笑着问她:“你呢?” “我想要家中每日都有肉羹和炊饼吃!” “希望你愿望成真。”张晚晚道。 “姑娘,官员要分发普济寺所做的祭饼了。你要跟我们一起去排队领取两张吗?”那妇人见张晚晚温柔面善,笑着提议道。 “多谢这位娘子,你们去吧。”张晚晚轻轻摇头。 妇人抱起孩子,匆匆前往祭台西方。 那边又支起十余座小祭台。每座祭台上,都插着颜色不一的名幌。祭台之后,置有六七个箕畚。其间祭饼如塔垒起,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制作祭饼的米面肉类,皆由桐城的各大豪绅商家所捐。派发的祭饼数量越多,往后几年的生意也就越得百姓支持。 百姓蜂拥而上,将小台围得水泄不通。列队的百十名甲兵得令,跑至台前,疏导队伍维持秩序。 张晚晚立在原地,周围空出一大片来。 祭祀的官员和仪仗队早已退场,在主祭台后那绵延的长廊中休息。 主要兵力被引开,百姓也在排队领祭饼。 作为刺客,张晚晚知晓行刺杨天翊的人,极有可能会选在此时下手。 她绿纱蒙面藏入阴影,掠至主祭台后,试图找到刺客的所在。 仪仗队人员构成很杂,由主要官员从礼部和民间推举人中选出。林枫负责的奏乐队伍也一直隐在廊中。 林枫似乎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没有亲自动手。 他安排了谁? 按照习俗,官员开始分食祭酒。 林枫立在一官员身后垂首听召,那官员是刘晋。杨天翊右侧,一官员正举起酒杯,那是县令。 杨天翊脸上油彩未净,静坐于长廊环椅,等人端来祭酒。 “大人请!”一身着月白色纱裙的女子低头,玉指纤纤,向杨天翊奉上斟满酒的琉璃杯。 她眉心一点红,在低头时,与皓如凝脂的肌肤相衬,更显出一股娇娇怯怯的姿态,惹人怜爱。 县令看着这一幕,点头微笑。为自己的安排感到满意。 杨天翊伸手接过酒杯。 一道银光闪过,女子从怀中掏出了什么。 她柔弱无力的手臂被抓住,狠狠地扔出去。 酒杯和女子一同摔在地上。 杨天翊一看,女子身旁落了朵银制的精巧兰花。 她不是刺客。 “咻!”有利刃划破空气袭来的声音。 杨天翊身体微转,一掌拍向破风处。 他扭头看去,行刺的人竟是适才手执酒壶,低头不语的小厮。 那小厮身形瘦弱,柳眉含翠,唇不点而红,分明是个女子! 拍出的劲掌硬生生在空中右移两寸,避开了女刺客。 “噗嗤!” 杨天翊低头,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自己左胸。 “保护大人!”县令尖嚎一声。 “怦怦!”第二轮烟花在天空炸响,正好将县令的声音盖过。 长廊中的众人纷纷四散逃命。远处的卫兵根本听不见命令,只有守在走廊旁的几人闻讯而动。 那几人之中竟也有刺客,此时分作两派,互相缠斗起来。 杨天翊似乎被这一变故震撼到了,呆呆地看着女扮男装的小厮,没有说话。 他一记手刀敲于小厮手腕,又一掌轻拍在小厮肩膀处,将那人推开。 利刃暂留在胸中,杨天翊吃痛颤抖。那女刺客却并不罢手,从怀里掏出根簪子又狠狠一刺。 杨天翊单手以对,掌风几次落在刺客身上,却巧而又巧地,每次都避开了致命处。 女刺客吐出两口血,再次悍不畏死地迎了上来。 匕首的刃有些长,杨天翊胸前的祭服被血液染成更深的黑。 县令还在尖声嚎叫,终于有更远处的兵士赶来。 “快走,茜纱姑娘!”杨天翊抓住簪子用力拖动,将女刺客带向自己,在她耳边轻语。 掌心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杨天翊夺过簪子扔到一旁,一道绵柔的掌劲拍出,将女刺客送出长廊。 赶到的甲兵把杨天翊团团围住。 “推云断月掌!”张晚晚心中惊呼! 廊中的杨天翊哪里是杨天翊,分明是她那穷鬼师兄江尘! 茜纱站在长廊外,双目蓦然含泪睁大。 张晚晚将轻功催发到极致,瞬间移至廊中。 而刘晋之后,林枫长身玉立,一副诸事尽在掌握的轻松平静…… 注释: 1、《世说新语.容止》:“濯濯如春月柳。”形容人气质舒朗,容貌美好。 2、觍:音同“舔”,厚着脸皮之意。 3、宋.柳永《长相思.画鼓喧街》:“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皎月初照严城。” 4、清.胤禛《元夕》:“火树拂云飞赤凤,琪花满地落丹英。” 5、《史记.滑稽列传》:“五谷蕃熟,穰穰满家。”形容五谷丰收,粮食满仓。 6、箕畚:音同“基本”,用来盛物的器具。多用竹、柳编织而成。 另:傩(音同“挪”)戏是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文中仅做写文引用,描写并不够专业。感兴趣的朋友可自行上网查询相关信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月神祭(一) 第7章 月神祭(二) “滚!”一声怒喝。踏月出鞘,如霜雪突至,锋芒尽显。 张晚晚手腕一旋,挽两个凌厉漂亮的剑花,将守卫甲兵的武器净数绞落在地。 一把忘忧散洒落。甲兵皆露出如痴如醉的憨态,似池鱼归渊,飞鸟还巢,沉溺忘返。 “走!”她徒手抓住江尘的衣领,一纵而起。 林枫眼中微有些惊讶,却奇怪地,没有阻止张晚晚将人带走。 “快来人哪!”县令见祭台处又有一队甲兵赶来,忙扯着嗓子道,“活捉女刺客,不要伤了大人!” “咻——”一支长箭呼啸而来,带起尖锐的刺鸣。 与甲兵缠斗的刺客稍占上风,便立马对“杨天翊”放了支冷箭。 刺客的姿势,竟和张晚晚曾见过的山匪射箭别无二致! 张晚晚空中侧身,横握踏月猛一劈砍,将射来的长箭折成两段。 “噗!”甲兵伺机将刀捅进了刺客体内。缠斗的刺客全部死亡。 林枫和山匪也有勾结?来不及细想,张晚晚中途停下,将女刺客一并带走。 离开前,她冷冷地看了林枫一眼。那人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似乎无论是同伴的死亡,还是仇人的离开,都无法勾起他的情绪。 夜色已至,他站成了明月下最冷硬的石像。 “给我追!!!——”县令放声尖嚎。 …… 十几里外的山洞中,张晚晚将两人放下,点燃一小簇枯枝。 女刺客至今仍惊魂未定,含泪悔恨。她通红的眼尾勾起几分媚意,斜坐时带着股柔柔弱弱的娇。 江尘靠着洞中岩石昏睡。张晚晚取出粒绿色保命药喂入他口中。待他脸色稍好,又喂了颗止痛丸。 “你刺得很准。”张晚晚声音冷淡,“这把匕首的刀刃也足够长。” “今夜我若不在长廊,江尘必死无疑!”她突然有些愤怒。 江尘武功高强,却对这女子一再留手。她那傻子一样纯善的师兄,竟也会生出千缠百绕的情根。 “对不起。”女子的声音飘忽又悲伤,“我不知道是他。” 张晚晚攥紧右手。胸中的烦躁和愤怒一再冲撞。她闭上眼,将情绪疾速敛下,把江尘扶到地上平躺,准备给他除刃。 “嗤——”伴随着血液的喷溅和一声痛苦的闷哼,匕首被取了出来。 女刺客娇弱的身影一颤,仿佛被那声痛呼贯穿。 张晚晚把涂药的布团紧紧按在伤口处。待血液流速减缓,又换成另一叠布团。如此反复四五次,才将血止住。 上药包扎后,见江尘呼吸渐渐平稳,张晚晚擦了擦额头的汗,放下心来。 想了想,她问道:“小鱼说,江尘去过两次醉仙楼,是为了见你?” “是。”女子神情呆滞,犹在梦中,声音平静得发冷。 张晚晚见她一副魂归天外的模样,怒火忽然熄灭。再看一眼躺倒的江尘,心中叹息。 “可以跟我说说你们相识的过往吗?” “江尘他,很好……”那女子带着笑,回忆起两人的过去。 江尘在一次押镖途中遇到了劫杀。他杀灭劫匪后,因伤重昏迷,被流浪而至的茜纱救下。两人一路相伴,情愫渐生。 只可惜,茜纱的真名叫“宋兰芝”。而她父亲,是在莫家灭门案中丧命的老兵。 江尘喜欢她,她也喜欢江尘。但这份喜欢浇不灭她心中的恨。 “所以你会入醉仙楼,做林枫的棋子?”张晚晚问。 茜纱点点头:“我放不下这恨,便只好高举着,举得神思紧绷,举得眼睛发花。渐渐地,就再也看不见世间的美好了。” “茜纱姑娘,以后的你,应该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了吧?”张晚晚直直地看入她眼底。 生死之间,心念立明。 茜纱一笑,笑里带着股释然:“是,如果他还愿意的话。” 有的人能扛起如山仇恨,本性不移,直到血债血偿。有的人却会在仇恨里沉浸,一点点丢掉自己本来的样子。 “我不会放弃查明真相,但我也想好好喜欢他。” 茜纱深深地凝视江尘。眼中的阴霾不再,那带着风尘气的媚意似在一瞬尽散。明丽的脸庞上,只余刻骨的温柔。 “这样也很好。”张晚晚道。 江尘昏睡了一整夜,第二日过午快到申时才醒。 张晚晚冷声问他:“不是说去做刘晋刘知州的护卫吗?” “有劳师妹。多赚份差使钱,顺道的事。”江尘顶着满脸油彩符文,咧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笑。 张晚晚:“……” 她对江尘道:“我把茜纱和你一并劫出。她已经去了城外。你做完桐城的事情后,可自去寻她。” 江尘的眼睛倏地亮起,云开雾明:“你都知道了?” “是啊,师兄——”张晚晚语气怪异。 “咳咳。”江尘低咳两声,转移话题,“师妹,你不认识茜纱姑娘,为何会把她也带走?昨晚在祭台,你本就是来接应她的对不对?” “是。” “谪仙楼一聚,你说在为一个病疯子办事,此人有师父的消息。”江尘收起嬉笑,眉锋轻拧,沉吟道,“这个人,也是茜纱背后的人吗?” “是,此人叫林枫。”张晚晚道。 “竟然是他。”江尘想起长廊中,跟在刘晋身旁的文雅乐师。 那乐师还提起《松鹤图》,想必那时便已经知道自己并非杨天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杨天翊。”江尘眸光一沉,对张晚晚道,“但据我观察,杨天翊此人并非恶徒。” “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张晚晚将江尘送到有甲兵来寻的官道旁。返程路上,都在想他留下的这句话。 她一路施展轻功回到桐城。飞鹰传来消息,祭祀队的人被软禁在教坊司。 张晚晚飞上教坊司屋顶,避开绮竹轩院门前的甲兵,从栏杆处翻身而入。 “茜纱如何?”林枫正在沏茶。见张晚晚进屋,他问道。 白色烟雾腾起,张晚晚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已经出城。” “那便好。”林枫提起绿瓷茶壶,手腕微压,倒一杯茶水在杯中。再不疾不徐地端起,嗅一口茶叶的清香。 张晚晚坐到桌旁,面露疑惑:“你为什么不怪我带走杨天翊?” “因为他不是杨天翊。”林枫放下瓷杯。 “杨天翊此人,极善作画。我曾派阿金以闻名天下的‘双脊墨’试探,可那人竟不知道何为‘双脊’。” “在长廊中,我提起名家画作,他仍是兴趣缺缺,不愿与我交谈。” “那人是我师兄所扮,不过是替杨天翊分险,好赚些金银。”张晚晚道,“你怀疑他是假的,但你还是派出茜纱去刺杀。” “以防万一罢了。” 张晚晚心中后觉,江尘差点死在这次以试探为目的的刺杀中。林枫其人,表里不一,行事当真孤绝狠辣。 “你和山匪有勾结吗?”她逼视林枫的眼睛。 “山匪作恶多端,杨天翊狼子野心。”林枫道,“我只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利用了山匪对杨天翊这个剿匪人的仇恨。 难怪当时长廊之中,林枫并不为死去的刺客伤心。那些人,不是他的同伴,只是趁手的工具。 “最后一个问题。” “晚姑娘请问。” “你为什么要杀杨天翊?他也是莫家案的参与者?”张晚晚说,“百姓口中,杨天翊可并非什么凶恶之徒。” “‘好官’可不一定是个‘好人’。”林枫极不赞同地摇摇头,“人都是复杂的。” 张晚晚看出,林枫不会再给她透露更多的消息。两人不过合作共赢,各取所需。 江尘遇刺后,张晚晚对他多了些提防。 “晚姑娘,”林枫忽然挑眉看她,见她一脸深思防备,垂眸浅浅一笑,笑意如山水氤氲,淡薄邈远,“林某还有一事求姑娘援手。” “你说。” “林枫想求姑娘,再救一人脱困。此人在城外七里坡的方宅之中,被杨天翊派人看守着。”他的双眸突然眯起,像一把藏鞘的黑剑。 “我可以问问这个人是谁吗?” “我母亲——元阿棠。”林枫道缓缓道。 “好。”张晚晚神情微愕,片刻后,郑重应下。 “你救出她后,可暂找一僻静之所安置。” “不需要带她来见你?” “不必,我身边太危险。” 林枫继续品他的茶,神色变得安宁,“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茶烟起时,浮生半歇。” 晚风徐徐。霞光中,张晚晚骑马飞奔。 江尘:哈哈哈小师妹,师兄的易容术还可以吧! 茜纱:不好意思我也稍稍乔装了一番。 江尘:…… 晚晚:…… 注释: 1、唐.白居易《山泉煎茶有怀》: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泠泠”,音同“灵灵”,清凉的意思。 2、《茶与光阴》:茶烟起时,浮生半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月神祭(二) 第8章 月神祭(三) 寒露渐重,某处陈设精致的卧房里,烛光明亮。一道熏香自几案的香炉中袅袅升起,在空中弥散。 紫檀雕花木桌旁,一年轻公子身披云锦织霞披风,内着鹅黄锦袍,半斜着身,正不甚温柔地粗抚着膝上的狸奴。 贴身侍女垂首而入,手里捧着个白釉玉湖春瓶,其中插着几枝盛开的带露红色山茶花。 花瓶被放在紫檀桌上,一旁有块解下的双鹤玉佩。 “这桐城中的茶花价格,可是一日比一日高。”那公子左右看了两下,觉得这茶花的红瓣十分繁盛,“开得很张扬,入画应当极美。” “咳咳!”黑漆荷花纹床榻上,被甲兵护送而回的江尘,正虚弱无力地躺着,闻言气血上涌。 “逗你的!”杨天翊哈哈笑着,光明正大戳他心窝子,“你小师妹要是知道,你把林枫的名字透露给我,你说她会不会直接杀进我这宅子,把你这个师兄拎出去狠揍一顿?” “我师妹不是黑白不分之人。”江尘瞪他一眼,有些心虚道。 “这么多年,我遇到的刺客没有一千,也能凑够八百之数。”杨天翊抚着狸奴,露出些恍然的神色,“原来其中竟还有这林枫派出的山匪之流。” 经仵作查验,祭台后的尸体中,有好几具身上纹有山贼惯用的刺青。 “想当初,这林枫能留下命来,我可是出了不少力气。”杨天翊眼神一闪,回忆往事,眸中染痛,“他对我的恨,来得很没有道理啊。” “杨兄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的。”江尘干巴巴憋出一句,“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吧。” “这话我同意!”杨天翊只拣前半句入耳,情绪陡转,没心没肺地一拍桌子,差点激动得站起。 他神色自得道,“混迹匪窝五六年,好歹比那些穿金戴玉败絮其中的京都公子要耐杀些。” 狸奴受不了这一惊一乍的主人,敏捷地一扭,从他粗糙的抚弄下溜走了。 “咳咳。”江尘看着穿得比他口中的京都公子还要华贵的杨天翊,咳得更加大声。 于是没好气地道,“长廊之中所杀的,不过是几个普通山匪。林枫既对你杀心不死,你正好趁此机会,将当年的山匪余孽一网打尽。” “多谢好心的‘江氏诸葛兄’出血又献策。” 杨天翊随手在膝上拍两下,将残留的猫毛抚走,安慰道,“待此间事了,我给你们镖局换个大点的院子,再送几批上好的年货过去,如何?” 穷到出卖师妹的江尘不语,只惭愧地将头扭向床内。 “你好好休息。伤口早日痊愈,才能去寻你的茜纱姑娘。”杨天翊促狭一笑,站起身,“我这个‘富贵忙人’,只能埋头公务无了日啦。” 江尘耳尖泛红,提醒他:“月神祭中人多眼杂,是林枫下手的好时机。杨兄可不要马失前蹄栽了跟头。” “无妨,正好会一会那乐师!”杨天翊低笑一声,神情复杂。 …… 城外七里坡,张晚晚扮做一逃难而来的女子,半夜宿进了山脚的人家。 这户人家中只有一对年轻夫妻。男主人叫张阿牛,极擅打猎。女主人名阿慧,时常去桐城贩卖些编织的小玩意儿。 “多谢小娘子。”张晚晚接过阿慧递过的半张祭饼,张口咬到满满的香肉。 “这祭饼是我和夫君前夜去城里排队领来的,味道很好。”阿慧道,“姑娘流落他乡,定是吃了不少苦,可暂且在我家歇歇脚。” 张晚晚将散乱的头发捋至耳后,露出一双明亮澄净的杏眼。问道:“我行至山脚时,见山腰处还有烛火亮着。这七里坡是否有好几户人家?” “七里坡一共就两户人家。” 阿慧是个年轻小姑娘,见张晚晚感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 “这山腰处,住的是一个几年前从陵州来的老夫人,听说是身体不好,专程送至桐城老家来休养的。” “老人家怎会选在山上休养?”张晚晚有些疑惑,“出门行走怕是多有不便之处。” “可不是。也许是因为山上人少,环境清幽吧。”阿慧道,“这老夫人家中还派了好几个强壮的家丁护卫过来看门护院。有邻人相伴,我和夫君也能住得安心些。” “多谢小娘子告知。”张晚晚道,“明日我会去城中寻份差事,再做打算。” “也好。”阿慧点了一盏新的油灯,随后便离开,“姑娘你早些休息!” 比起正举办月神祭的桐城,七里坡显得十分安静。 此处多香樟树,叶片层层叠叠,深红浅金色交相错杂。偶有几只爱闹的蟋蟀,伏在草丛间鸣叫。 打听到消息后,张晚晚熄灭油灯,在床头留下几枚铜钱,摸黑上了山。 山腰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虽然老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院中的花草也修剪得很齐整。 门口处仅有一家丁值守。夜已深了,也不见他有疲惫神色。 张晚晚越到院墙拐角处,后门紧闭着。她翻身上墙,确定院中无人。 她心中存疑,林枫手下不是无人可用,他为何不自行救母亲出去? 借着夜色,张晚晚在房顶飞快穿梭。几息之后,探出林母的房间所在。 她落入院中,推开房门。并在林母惊醒呼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院角忽有狗吠响起。 吠声震天,一举打破这长久以来的宁静。 …… 月神祭每三年举办一次,每次都将持续近月余,热闹非凡。且除祭祀大典之外,还有花车游行、舞狮会、花灯节等多种庆祝方式。 八月十八,盛会第三日上午,圣上亲使杨天翊乘花车游行,抛洒吉祥果以示天恩。 花车由楠木所制,长宽各十八尺。车身刻满祥云纹饰,金漆上色光彩耀人。车厢镂空雕花,厢内装满干果,四个侍卫各自守住一角。 杨天翊站在花车最前方,一身锦绣华服,名贵佩饰,笑着冲桐城主街两边的百姓挥手。 甲兵守在两边,将百姓限制在马车行进街面之外。 “快看,杨大人过来了!”有女子以扇掩面惊喜道。 清脆的说笑声如涟漪蔓延,堆成巨浪。 杨天翊因相貌俊美,穿着华丽,且绘得一手好丹青,深受民间女子追捧。 “长乐永康,百福具臻。”杨天翊目若朗星,唇畔含笑,抛撒出第一把吉果——花生。 百姓吆喝着,努力伸手接抢,接到的人笑容洋溢。 一少年高高跃起,抓到好几颗。他呲着牙笑,将花生全部递给了自家姐姐。 马车继续向前。 “朱颜长似,岁岁年年!”杨天翊笑眼成弯月,抓过一大把吉果撒出——红豆。 女子们欢呼跳跃,伸长手臂抓取。各色裙袂摆动,像是摇曳的百花。 “动手!”清冷的声音突兀下令,与熙攘的人群格格不入。 一辆失控的马车从主街另一头飞速驶来。 “荼白!”杨天翊下令。 一白衣侍卫自车厢飞出,脚掌一点,从街道这头疾掠而去。 待靠近后,他翻身上马,双腿稳稳夹紧马腹,拽住缰绳。 马儿长嘶一声,铁蹄乱踏,左右摇晃,想将后背的人甩下。 那侍卫如山岳压顶,岿然不动。 那马忽地减速,高高扬起前蹄,悲愤嘶鸣。 侍卫肌肉绷起,伏身一把抱住马脖子,右手化拳,直直砸下。 待那马野性稍驯“哼哧哼哧”喘粗气,侍卫即刻化拳为掌,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梳理马的鬃毛。 马车稳定下来,被侍卫驱驰着,离开主街。 惊恐的人群稍定,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一鸣而起,同望青云。”杨天翊笑意不改,双臂舒展,撒下第三把吉果——火棘。 有书生接到,眼中含泪,将火棘果珍惜地捧握在手心。 七八个黑衣人手持长刀,从街头巷尾凶悍而出。 “朱砂!”杨天翊唤出第二个侍卫。 一红衣女侍手持长枪,迎头与黑衣人对上。 她握枪横震,先将眼前的两人荡扫出去。 黑衣四人又起,沿东南西北不同方向包围女侍,出刀削砍。 女侍出枪。刺,挑,劈,撩,将所有招式尽数挡下,又舞枪回击。 枪势越来越猛,招式越来越急,长枪发出刺耳尖鸣。 余下黑衣人对望一眼,面带厉色,高举长刀一拥而上。 四下百姓惊惧,慌张欲逃。道旁守卫的甲兵勉力维持秩序。 “别乱挤,当心踩伤!”甲兵们力声劝阻。 “嘶嘶!”如蛇吐信,八根坚韧银丝自一小匣射向杨天翊。 “缃叶!群青!”杨天翊神色一紧急急后退。 余下两个侍卫皆使双剑,剑刃各自缠上两根银丝,用力向两旁撕扯。 “呲——”那持匣男子不做纠缠,将银丝一收,原地一旋,又像蛛网一般撒出。 “千丝匣!”杨天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传闻这武器由千机老人耗费半生心血打造,可变化上百种攻击招式。 七根银丝被剑刃所抵,却有一根绕过两个侍卫,直指杨天翊眉心。 “铿!”降住烈马的荼白终于赶到,抢过一张甲兵的盾,险之又险地挡在了杨天翊身前。 那银丝虽只有一根,却锋利无比,刺入甲盾半寸。 千丝匣主人手戴银丝勾制的护具,全然不惧此丝之利。 荼白右手轻颤,将盾牌抓得更紧,护住杨天翊一路退至车厢。 持匣人内力不深,身形却飘逸超群,诡谲难测。配上招式多变的千丝匣,如猛虎添翼,武力大增。 那人一边与缃叶群青撕杀,一边紧紧地盯住杨天翊,像一只锁定了鬼魂的无常,盯上了猎物的孤狼。 愤怒且坚定。 杨天翊看着那人步步紧逼,忽然想起江尘对他说过的话:“杨兄可不要马失前蹄栽了跟头啊。” 他闭眼皱眉,觉得这次可能要完。 【小剧场】 杨天翊:江尘你小师妹叫什么? 江尘:小师妹。 杨天翊:…… 注释: 1、“长乐永康”出自汉.焦延寿《易林》。“百福具臻”出自《旧唐书.李藩》。 2、宋.葛胜仲《诉衷情.友人生日》:“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3、唐.刘禹锡《送韦秀才道冲赴制举》:“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4、“荼白、朱砂、缃叶、群青”都是传统中国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月神祭(三) 第9章 月神祭(四) 凭借千丝匣和身法,那男子在打斗中渐渐占据优势。 银丝回匣,男子再度变化招式。 “铮!” 四根银丝自上攻击剑刃,另四根银丝却朝低处飞射,直欲缠往缃叶群青的双腿。 群青单手撑地,狠力一击,高高侧跃而起,避开袭来的两根银丝,再一个后空翻转落地。 趁丝线停留,他双剑交叉抵刃一磨,剑刃以更锋利的姿态斩向那两根丝。 “铿!”剑刃与银丝相撞。银丝卸力,而剑刃,竟被切出一道极细小的裂痕! “老子的剑!”群青大吼一声,心疼地挽剑收回。 缃叶一个侧身,剑刃疾绕几圈,勾住上方的银丝。双脚则长斜一错,堪堪躲开低处。他轻轻松口气。 持匣人唇角一勾,群青如临大敌。 “老叶小心!”一声疾呼。 “谁是你姥爷!”缃叶冷汗滴落。 “呲!”话音刚落,一根银丝猝起,穿透他的脚踝。 “嗯——”缃叶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那银丝十分毒辣,入肉似冰凿火燎。缃叶痛得心脏一缩,有苦难言。 “快离开!”群青举剑急回。 缃叶闻言低头,那银丝贯穿踝骨后,竟无端转了个弯,欲射回丝匣。 “!”他五内如焚,以这丝线的韧度,除非挑断脚筋,他再无脱离可能。 就像块被穿脚挂起的祭肉! 银丝即将入匣。缃叶目光森寒,拽住被紧紧缠绕的双剑一压,便要自断足腱。 “等等!”群青援救不及,只得将裂口之剑打横一掷。 那剑擦向银丝根部,带着银丝迅速横移,硬扯出一个转角。 “呲!”在端头回匣前一刻,一整根银丝被倒着拉出缃叶的左脚。 长剑坠地,断成两截。缃叶再次疼得身子一颤。 “多谢!”他看向失去左手剑的群青,扯出一个歉疚的笑。 “谢你姥爷!”群青冲他一笑。 “真没用!”朱砂将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刀击落,枪刃直刺其咽喉。 枪尖绽出一捧血花。她把尸体一脚踢飞,旋身飞至缃叶群青身前,红缨长枪一立。 街道上的黑衣刀客全数毙命。 “杀手榜‘第七杀’是我的了!”朱砂嘴角上扬道。 “且等且等,还早还早,不急不急。”荼白调了几个甲兵去车厢护卫杨天翊,站到三人身旁。 此时的他铁扇在手,扇缘的尖刃正淬着寒光。 “你个死文佬!天天念些酸话!”群青尤其听不惯荼白的言语。他举起手中剑,对三人道,“谁能宰了这丝匣客,谁就做这‘杀手榜第七’,如何?” “好主意!”缃叶捡起摆脱银丝的双剑,忍痛站起,面带狠意。 “一言为定!” “甚好甚好!” 四人齐聚,各自挥动武器,攻向丝匣客。 持匣人眼底闪过一丝冷漠,指尖快速弹拨,调动银丝腾跃迎击。 长枪直刺腰侧。他脚步轻移,闪身躲开。 三剑剑刃分别刺向大椎、膻中、太渊三穴。 他分出三根银丝缠剑阻挡,削弱剑势。 又有铁扇旋转而来,扇刃带起残影,攻向他左胸。 持匣人身形再一动,如寒梅点地,踏雪无痕。余下五根银丝,三根分射三人,最后两根直击受伤的缃叶。 四个侍卫小心抵挡,与之斗得难舍难分。 几十个回合下来,缃叶渐觉痛感消失脚步虚浮,似有中毒之相。 那持匣人以一敌四,虽身法武器顶尖,也露出乏力之态,拨丝动作不似最初有力。 “这铁丝丝没力道了!”群青兴奋地指出。随后剑刃一挥,劈向丝匣客的后脖颈。 那匣客竟似后背生目,再次轻巧一避。 一银丝暗中袭来,群青仅剩的剑被高高抛出,插入当街楼宅脊兽眼中。 “他爷爷的!这小子心黑,刻意卖的破绽!你们要当心!”群青兀自攀向房顶,去寻自己的剑。 持匣人瞳色骤沉,千丝匣出丝收丝愈发诡谲快速。 银丝一勾一扯,缃叶力竭跌坐。 其余二人被银丝缠得不胜其烦,左突右冲却难以反击,颓势渐露。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街面踏出一片飞扬的尘土。 持匣人丝线尽出,将三人贯胸而过,钉在了花车的横梁上。 三人齐声闷哼,吐出几口殷红的鲜血,再难挣动。 那丝匣客面色沉静,眼眸如恶鬼阎罗,一步一步,走到花车前。 他越过最后的甲盾阻挡,身若回风拂柳。 甲兵尚未及反应,丝匣客便立于杨天翊面前,如神明俯视蝼蚁,目光带寒。 群青的断剑被他握在掌中,割出泛金的血来。断剑高举,径直刺向仇人的心脏。 林枫轻轻笑了笑,似解脱,似疯狂。 “住手!”群青执剑,愤然回身。 “铿!”剑刃被轻松挡下。 张晚晚踏月在手,跃入车厢,一招将残剑挑飞。 “晚姑娘,怎么是你啊?”坐在地上的杨天翊抬眼灿笑,似三魂七魄归体,忽地恍然道,“你是江尘的小师妹?” 张晚晚低头看一眼。杨天翊竟是那在谪仙楼邀她品酒的贵公子。 林枫轻声一嗤,眼底暗火危险灼烧,对着张晚晚,一字一顿:“你也要与林某作对吗?” “嘶——”八根银丝都被收回匣中,转瞬将出。 只一秒,那怒火便似再也压抑不住,即将狂肆泄出。林枫目眦尽裂,青筋暴起,全身发颤。 “不是他。”像他当晚对阿金解释她不曾毒害他一样,张晚晚站在林枫面前,坚定道,“杨天翊不是你的仇人。” “你如何能得知!?”如玉的脸上,冷漠、讥诮、愤恨交杂相呈,重重堆叠,“就因你武功盖世,便从来正义?” 张晚晚将他的情绪尽收眼底,平静地注视回去:“因为元阿棠是杨天翊所救,而不是被他软禁。想杀你母亲的另有其人!” 林枫瞳孔一缩,像突然被丢进冰窟,全身彻凉。 命运幽默得让人恐惧。 “你看这个。”张晚晚左手抓住画轴打开,“赤竹图,和你房中的几乎一样。而这一幅,由杨天翊亲手绘制,就挂在七里坡你母亲的房间床头。” “如果是他在软禁元老夫人,为何还要费尽心思模仿你的画作,只为叫她安心?” 林枫惊疑着嘲笑:“他无非是良心难安惺惺作态。” “看守元夫人的护卫不是杨天翊的人。”张晚晚摇头,道出关键消息。 “真情还是假意,歉疚还是善良,元老夫人自有她的判断。她只是让我告诉你,杨天翊并非恶徒。”张晚晚道,“还有,她想见你。” 林枫别过脸去。他闭眼片刻,所有的愤怒、悲伤被挤压做一根轻忽飘渺的羽毛:“莫府‘剿匪’的州兵,是杨天翊领来的。” 张晚晚不明就里,杨天翊却面露惊叹,喃喃道:“你果然看见了。” 那一晚,恍惚之间,林枫曾看到领头的人戴着一块双鹤玉佩。凭此玉佩,林枫找出了杨天翊。也是这个人,后来借莫家灭门剿匪,加官进爵步步高升。 丝匣被紧紧握住,泛金的血液滴落。 “唳——”苍鹰在空中盘旋两圈,落至主人肩头。 张晚晚取信一看,双眉倏地皱起,疾步掠出:“快走,元老夫人有危险!” “人是我叫来的。”杨天翊却在这时冷静下来,盯着林枫那双有些熟悉的眼,正色道,“但此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事情紧急,还请你们好好保护老夫人。” 林枫服过疏通经脉的草药,但药力有时限。他深深地看向跪坐之人,目色晦暗不明。而后收匣入袖,如疾风流云,追向张晚晚。 杨天翊知道,那是对他的警告。 “呼——”他长出一口气,拍拍锦袍站起来。 群青持剑赶到花车旁,警惕地察看四周。 “咳咳!”杨天翊拨开带盾的甲兵,走下花车。 “这次全仰仗几位兄长和红姐姐,有劳了。杨某会支付双倍报酬!”他拍拍群青的肩膀,看着被银丝击中的三人道,“先送他们下去治伤。” 群青还想再说什么,杨天翊摆摆手:“放心,应该没有刺客了。” 街道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大约是最后一拨山匪余孽。 群青给朱砂缃叶荼白三人喂下疗伤药,让甲兵用担架抬走。他不再说话,只是负剑跟在杨天翊身旁。 杨天翊微微颔首。 长街上,百姓已尽数逃光。 从万人空巷到门可罗雀,只需要几个带刀的刺客。 一声长长的叹息。 杨天翊懂得仇恨蚀骨的滋味。透过林枫,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但吉祥果没能抛洒完。 “啪!”六七米远处,街边的粥棚下,隐隐有木板响动的声音。 他走上前去,将板子掀开,见到一个抖如筛糠的小童。 “大人饶命啊!” 一绿衣簪花娘子拉开房门冲出,呜咽一声,押着小童的脑袋就往地上叩头:“稚子年幼无知,冲撞了大人!求大人不要怪他!” 低头时,鲜艳娇美的茶花从她发间掉落,沾上尘土。 杨天翊止住她叩头的动作,将她从地上扶起。又捡起红茶花,掸掸泥土递还,道:“娘子不必惊慌。” 百姓对官员的忌惮几乎是刻进了骨子里。 他眉梢微沉。俊美的脸上没有孔雀开屏式的笑,只有少年一般的真诚和善意。 示意下,甲兵将各种吉果都装了一小袋过来交给绿衣娘子。小童所佩福囊中,也被放入几粒花生。 “今日之乱是杨某过于自矜所致,让你们受惊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白色玉佩,挂到小童脖颈,微笑开口道,“没说完的第四句吉祥话,送给娘子和家人。愿‘岑静无妄,喜乐平安’。” 那小童毕竟年幼,见危险过去,自己也没被责骂,开心地举起玉佩,递给阿娘瞧:“娘亲你看,这玉佩是条大肥鱼!” “多谢大人!” 那娘子将花重新簪回发间,握着小童的手逗弄两下,破涕为笑,“今日月圆,民女也祝大人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多谢!”杨天翊揖身行礼。 娘子抱着稚童带笑走远。 “翙翙!”天上高飞过一队雁群。 是个不错的日子,秋高气爽。 林枫和张晚晚远去,街道空旷。他忽然有些想念深居京中的萧芷蓝。 “传我命令,”杨天翊道,“桐城城内每一户人家,都由官府派人着常服送发吉祥果。使者只可出言祝福,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是,大人!” 杨天翊:好险,差点小命不保! 四大侍卫:主子我们也一样…… 大家一起陷入沉默。 注释: 1、大椎穴:在脖颈咽喉脊椎处。 膻中穴:在胸部正中。膻:音同“但”。 太渊穴:拇指根部与手腕相接处。 2、万人空巷:形容人多热闹。门可罗雀:形容人少。 3、《诗小雅.菁菁者藐序》:“喜乐安康,岑静无妄。” 4、翙:音同“会”,鸟飞的声音。 5、萧芷蓝:女二名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月神祭(四) 第10章 月神祭(五) 两人匆匆赶路,张晚晚却还能分出心力与林枫交谈。 “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会在今日刺杀杨天翊吗?”张晚晚道。 林枫沉默不语,身踏树梢,在空中轻灵游走。 没有回应,张晚晚于是自顾自把话接下去:“我得到消息,桐城今日有花车游行,派发吉果的是杨天翊。” “师兄受伤休养,今日杨天翊亲至,是你动手的好时机。” 张晚晚踏过一块岩石,身姿腾跃舒展,一双杏眼格外明净。 林枫眸色幽深,情绪深藏。 午时过后,两人赶到七里坡山腰。 张晚晚看林枫一眼。他的轻功飘逸秀雅,灵巧无痕,也不知是师承哪门哪派。 “此仇有疑有误。”她认真道,“我不希望你成为滥杀之人。” 知她不愿出手杀杨天翊,林枫便将她调至城外,以免横生枝节。所幸,她还来得及阻止他。 林枫停在原地,一袭湖绿长袍清逸绝尘,鬓边青丝飞扬。 张晚晚看向不远处。老宅周围,樟树染红,雾霭缭绕,万籁无声。 林枫顺着她的目光轻飘至门口,留步片刻,迈入宅中。 庭院里,五六个壮汉被绳子捆住,扔在一起。 “晚姐姐,你回来啦!”小鱼身着大红色蝶纹石榴裙,从石座上站起挥手,“人我们都看住了,一个都没跑哟!” “哎呀呀,我这个糟老头子都快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你们这两个小丫头片子操心呐!” 青竹叟坐在石阶上,斜倚廊柱,正“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酒。他单眯起一只眼看向张晚晚,讨要盯人报酬。 张晚晚坐到小鱼身旁,随手扔给他一颗药丹。 老头抬手接住,拿近嗅了嗅,又掂量两下。最后撇着嘴点点头,将药丹收入瓷瓶之中,又“咕嘟咕嘟”喝起来。 这是张晚晚新研制的醒神丹,对治疗癔症有奇效。 “你这出了狱的后生还没死透呢?真是福大命大。” 青竹叟闭着眼回味药香酒香,细声评说林枫, “不过你也快把自己的寿数祸祸尽了。平心静气,少动妄火,还能凑活撑到明年春。” 曾于牢中替他诊治的老叟再次出现。院中几人举止自然亲近,唯独不见元老夫人出事的焦急。 林枫指节攥紧,眉心拧成节,像是预料到什么。 张晚晚乃杀手榜榜首,怎么可能连一个老妇都救不出来? 正厅前的花坛里,种着一丛金镶碧嵌竹。这竹长势很好,青翠蓊郁。 陈旧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满头银霜,枯瘦淡静的老妇从中走出。 她看向林枫,恭敬行了一个侧身礼: “莫少公子安好!” 张晚晚瞳孔猛地一震。 扭过头,第一次在林枫脸上看到“惊惶”这种神情。 林枫闭上眼睛身体微颤,瞬间被拽回到从前。 …… “莫雪宸,给你老子滚出来挨揍!” 莫云霆莫将军难得休沐,刚从边疆归来。气还没喘匀,便得知自家儿子又在外面闯了祸。 他怒气冲冲地去兴师问罪,却被挡在大门紧闭的书房前,狠吹夜间的寒风。 “公子把城西首富胡员外家的琉璃瓦给砸了。” “还揍了陵州知州刚满十岁的儿子。” “教训街边恶霸时,折了那人一条胳膊,两条腿。” 管家老莫站在一旁,一条一条地呈报暗卫递上来的,莫雪宸的“累累罪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公子还——还去了一趟风雅楼。” 风雅楼不是青楼,但也有诸多官伶弹奏乐曲,聊天助兴,十分得陵州风流才子的喜爱。 莫雪宸被新结识的好友领着,半推半就间,去凑了回热闹。 莫云霆最是厌恶寻花问柳之事。 “你若要做学问,家中那学富五车的先生难道还教不了你?”莫父气不打一处来。 “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只吟得出几句调笑女子的酸诗。文不能治国安邦,武不能荡扫疆敌!” “你成日间与他们厮混,总有一天是要行差踏错误入歧途的!” 莫云霆痛心疾首地盖棺定论。 一个烈拳带起啸风,狠砸在廊柱上!院中的宿鸟皆仓皇惊惧,振翅高飞。 隔着门,温暖的书房里,点了好几支明亮的蜡烛。一白衣少年围着狐裘披风,手中正捧着本《齐名要术》苦读。 他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白,五官温润俊秀,眼中带着浅浅笑意,周身都是书卷的清雅之气。 白衣少年轻咳两声,问莫雪宸:“莫伯伯听起来有些生气,你不出去认个错吗?” 莫雪宸抱起手臂站在一旁,一身杏黄流云纹长袍穿得肆意又张扬:“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认错!” 他刻意大声辩驳:“琉璃瓦由民脂民膏所铸,该砸!十岁小儿欺我小妹体弱,该打!街边恶霸欺行霸市欺凌弱小,该除!” “臭小子,你这还成古道热肠替天行道了是吧?我是不是还得差人给你送个‘行侠仗义’的牌匾来?”莫云霆怒极反笑。 “那倒不必老头子!”莫雪宸挑眉得意道,“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声名自可万古长留!” 莫云霆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时难以应对。只得专捡一事责问道:“风雅楼呢,这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过是去看个新鲜!又没做那孟浪之徒。”莫雪宸故意道,“姐姐们所弹琵琶琴音妙不可言,我听得最是开心,以后一定日日去,天天去捧场!” “你个臭小子竟还不知悔改!”莫云霆七窍生烟,怒发要冲冠。 “老头子你瞎操什么心。”莫雪宸扬起下巴道,“你儿子我久居他乡,常年在外边儿跟着我师父学武,陵州人有几个认得我的?” “况且我行侠仗义出入陵州,用的都是‘林枫林少侠’之名!与你莫家有什么干系?” “什么‘你们莫家’!你难道不是莫家的人吗?臭小子你有本事给我滚出来!” “臭老头你有本事给我滚进来!” 莫雪宸的娘亲在生下莫雪柔之后不久,便因病去世。 死前只嘱咐夫君道,女儿先天不足,要好好将养身子,不可早嫁操劳。 儿子年纪尚小,犯了错后怕躲进房间,做父亲的,绝对不能硬闯。要给父子俩留一点情面,留一点说和的余地。 莫云霆爱妻如命,一直谨守誓言从不敢违背。 只是逆子实在可气! 堂堂镇国大将军,在门口踱来踱去半天,竟是无计可施。 “莫伯伯,腊月风寒,您先回房休息吧。我会好好跟雪宸陈说利弊的。”温润的声音自门后传出。 “那就有劳你了,小枫。”莫云霆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臭小子多跟人家小枫学一学。男儿功业,不在花柳风月处,而在社稷山河间!” “我知道了臭老头,快睡你的觉去吧!”莫雪宸在房间内做了个鬼脸,并不以为意。 “少公子啊,老奴我多嘴劝一句,您就收收心吧。”老管家苦口婆心道,“将军这两年在朝中十分艰难。以后咱莫家军的担子,还要交到你的肩头上啊!” “知道了知道了。”莫雪宸胡乱应下,老莫欢天喜地老泪纵横地走了。 屋子里,莫雪宸却对林枫道:“‘一箫一剑走江湖’的落拓侠客才是我辈男儿该有的模样。” 林枫摇头轻笑,知他表面疏狂,实则行事有度内有乾坤:“那以后‘林枫少侠’名垂千古一事,就全仰仗少公子了!” 莫雪宸永远记得林枫那时的眼神: 流光溢彩,灿若星辰。 …… “啊——”“噗嗤!”“啪嗒——” 压抑的惨叫。利刃捅碎血肉。殷红的血液滴落。 头颅,断肢,内脏,遍布整个莫家宅院。 骁勇善战的兵将,温柔敦厚的家仆,勤勉伶俐的丫头,皆被捂住嘴巴,一刀毙命。 热血飞溅在蓊郁茂盛的花草之上,打湿一片,又一片。 苍穹之下,有寂静的哀嚎。 …… 莫雪宸从风雅楼醉酒而归,来书房找林枫说道行侠仗义的新故事。 待他醒来,却被堵住嘴,捆住手脚,困在了房间的密室中。 一线窄窄的缝隙,在赤竹图的掩映下,让生者窥探到死亡的冰冷。 “走!”林枫被押到庭院中央。 “你是谁?”一个低沉的声音问起。 莫家少主在外行走游学,鲜少于世人前露面。 “莫雪宸。”他苍白俊秀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如火焰本身一般,不可逼视。 “他是谁?”那人把长刀放到老仆的颈上。 “那是我们家少公子啊!求阁下放过他!”老莫涕泗横流。 “嘶——”利刃割开他的喉咙。 他痉挛着,像牲畜一般被扔到一旁。 “他是谁?”那人刀尖指着一烧火丫鬟的胸膛。 “是,是我家公子。求您饶命!” “噗。”瘦小的身躯被轻易贯穿。 “你到底是谁?”那人又问林枫。 “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家军未来统帅,莫家少主莫雪宸是也!” 林枫朝他吐一口血沫,清俊文雅的脸笑得恣肆洒脱,侠气横生。 “蛇虫宵小之辈,将永堕地狱不入轮回!我莫雪宸以身魂祭祷,莫家几十口人的冤情,总有一日会昭雪世间,大白天下!” “噗嗤——” ——耳边有尖啸的轰鸣。 那个身体孱弱却志向高远。 ——胸口被塞满顽固的沉石。 满腹经纶的,有济世安邦之才的温润少年郎林枫。 ——身体震麻如山崩地裂。 死在了他欲举天剑斩长鲸的,昭昭少年时。 ——人间长暗。 …… 他在暗狱里被关了五天。 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 “你是谁?” 总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却只能记起那少年曾反复吟诵的几句名家诗。 “出门一笑,月落江横,数峰天远。” “你是谁?” “少年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 “你到底是谁?”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眼中看。” “你叫什么名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是林家少主——书生林枫。” 他轻轻地笑,眼泪滑落。 看到了穿透地狱厚墙的一束光。 注释: 1、琼瑶《还珠格格》箫剑台词:“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 2、李白《临江王节士歌》:“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3、宋.张炎《烛影摇红.隔窗闻歌》:“出门一笑,月落江横,数峰天远。” 4、《人民日报》:“少年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 5、唐.李忱《百丈山》:“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 6、南朝乐府诗《白石郎曲》:“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注:章尾的几句诗歌,依次代表了曾经的自己、挚友、父亲、现在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月神祭(五) 第11章 月神祭(六) “老夫人,乐师哥哥不是您儿子吗?” 小鱼从老妇那里得到两个大红石榴,此时剥开一只,正坐在石座上甜甜地吃着。 她有些好奇,于是便问道:“您为什么叫他‘莫少公子’呢?” “老妇不过是一个粗使婆子,如何可做我林家少主的慈母?也不必提什么‘老夫人’之名。” 元阿棠抚摸着那几株翠绿如玉的修竹,眼神哀伤,向众人讲述种种往事。 “我本是林府上的一个普通老仆,得夫人看重,管理内宅大小事务。” 元阿棠闭眼,仿佛看到了元玉汐从少女到新妇,再到为人母的全部模样。 “‘元阿棠’这一姓名,也是由夫人所赐。” “夫人与老爷琴瑟和谐,是一对人间难得的恩爱眷侣。只是苍天无眼,要他们双双染疫而亡,只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独子。” “小主人年幼,门楣难支。我带着书信,与他入莫家投靠。莫将军与我家老爷是生死之交,对少主颇为照顾。” “我家少主自小身体不好,甚少出门游历。他以远超常人的坚韧和毅力,日复一日读学各种书籍。后来入了莫府,更是在莫家先生的教导下,心生济世之志。” “八岁以后,他几乎整日整夜宿在书斋,未曾有过一刻顽娱怠惰!” 元阿棠忽地尖声质问道: “多年不见,莫少公子顶替我林氏少主,你至交好友的名姓存于世间,可还活得平安顺遂,问心无愧?” 元阿棠走到林枫身前,言辞辛辣悲痛,眼中怒意深沉。她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每一道都好似伤痕堆叠,盛满了痛苦和悲伤。 “我林氏最后的血脉,不过十五年纪,便身埋黄泉化作白骨。”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啊!”老人伛偻发颤,声声泣血。 林枫身体紧绷,像一竿被巨石压倒灵魂的竹。他轻轻启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元阿棠白发凌乱,痛苦地嚎哭起来。浑浊的眼泪接连滚落,痛斥这人世的不公。 “姐姐!老夫人她——”小鱼咬着腮帮子,眼中满是担忧。 张晚晚朝她摇摇头。 元阿棠突然扑到林枫身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林枫抬起被攥得紧紧的手臂,轻拍老人颤抖的,瘦弱的脊背。 他睫羽轻颤,眼中的痛苦深刻而沉静。 张晚晚将难过的小鱼拥在怀中。 青竹叟不言,仰头灌入最后一口粗涩的药酒。 樟叶簌簌,朗日高悬。恒久的光粒闪烁,抚慰又一片破碎的胸膛。 …… 良久,元阿棠平静下来。张晚晚开口,询问杨天翊之事。 “那日,老身因离宅给少主选取作画题字的笔墨晚归,不在府中,才留得一命。” “后来……”老妇人停顿一瞬,继续道,“待我赶到莫家府邸时,那里已经被州兵重重包围。” “我因莫家灭门当街恸哭,被杨公子认出。他以信物告知少主还活着,又将我送至城中一处宅院安置。老身心中有盼,便日复一日地生捱着。” “晚姑娘带走的赤竹图,便是那时杨公子体恤我思念少主,亲手绘制的仿作。” “直到少主离狱那天,老身带着赤竹图和笔墨前去迎接。才发现,少主竟然成了莫少公子。我家少主早已经死在了那个夜里!” “老身心中悲愤难言,想去质问莫少公子一切缘由,却被暗中打晕带到这里。” “这些护卫家丁从不和老身交谈。将我关在这里,大概也只是为了要挟‘林枫公子’置身事外,不要妄图去搅动莫家灭门案这一深潭之水。” “没想到他们对外竟然冒称是杨公子手下。” 老妇脸上划过嘲弄。 “老身住在这山上五年。” “前面四年,我心中大半是愤恨,愤恨老天不公,让我那赤子之心的小主人代替他人惨死。” “还有一半是痛苦,痛苦莫家上上下下几十个无辜之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元阿棠抬起头,被岁月磨刻的凹陷眼睛里,重新泛起坚定锋利的光。 她对林枫道: “莫少公子,老婆子不过是林府的一个粗使丫环,得夫人重用,又得少主敬重,此生已然福禄无边,感念至深,无以为报。” “我家少主愿意用性命护您,是因为他觉得值得。” 她看着眼前如修竹一般俊雅出尘的男子,释然一笑,就像看到了那平安长大的少主人。 元阿棠跪倒在地,一滴滚烫的浊泪掉落。 “老身一叶障目迁怒公子多年,是我之过。” 她伏拜道:“还请莫少公子不要负了‘林枫’这个名字,让莫家冤情能早日大白于天下,让我林家少主在天之灵可得安息!” “老婆子会好好活着,替我家少主人,等到莫家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林枫透过这张沧桑衰老的脸,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夜的火光下,笑得恣肆洒脱,毫不畏惧黑暗阴影的俊秀少年。 “好。”清雅坚定的声音响起。 不敢靠近的愧疚和悔恨,终究会成为劈开血夜的长剑。 成为明堂高升之前,最温润耀眼的光。 林枫闭眼。 青竹叟右手晃了晃,把空酒葫芦丢到一旁,坐起身。 他斜乜着一双眼看林枫,等手指转完两个圈,道一句:“倒!” 一汪赤金的血液飞溅。林枫脸色一白,重重地倒在地上。 “少公子!”元阿棠呼吸一滞,战战兢兢地试探林枫的呼吸,喉咙像是再次被不公的命运扼住。 “晚姐姐!”小鱼怕得嘴唇泛白,一张小脸紧紧皱起。 张晚晚旋身至林枫跟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腕。 号完脉,她面色凝重,疾声对青竹叟道:“老酒鬼,把你给林枫制的药丸拿一粒来!” 青竹叟对医术有近乎疯狂的执念,每遇上一种不治之症,便会把给患者开出的药制成丸子,带在身边反复琢磨研思。 “没有!”青竹叟别过脸去,不想理会。 张晚晚双足一顿,抽出踏月就向他劈去! “哎哎哎!这怎么还打杀老人呢!” 青竹叟向后一倒,双腿勾住廊柱旋转,避开踏月的第一刺。 他右手掌心一击,借力直直飞向庭院中心,坐到几个被捆绑的壮汉身上,翘起右腿晃荡。 张晚晚不语,反手将踏月掷出,泛霜的刀刃直刺青竹叟右眼! “身为医者,眼见伤患而不救!这对招子我帮你除了!”她冷冷道。 青竹叟惊慌一瞪,从几个壮汉的身上慌乱一滑,屁股砸在冰凉的石板上。 他两指闪出,险险夹住踏月的刀柄,被震得一阵发麻,连忙解释道: “张小晚,不是你小师叔我不帮忙,实在是莫家案子牵扯太多!老头子我还要护着小孙女,趟不起这滩浑水啊!” 张晚晚正欲再刺,却听一声响彻天地的大哭。 小鱼的眼泪好似决堤一般哗哗淌落,小小的脸上满是痛苦和绝望。 “爷爷你救救乐师哥哥吧!乐师哥哥他是个好人!”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年头好人难道就能长命了?你爷爷是在对我们爷孙俩的小命负责!” “嗯,嗯,”小鱼只停了一瞬,便哭得更加悲痛欲绝,“我不要乐师哥哥死!” 小孙女哭到身体发颤浑身抽抽,青竹叟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扯碎了。 “好!我救!我救总成了吧!小鱼丫头你别哭了!” 他拍拍土从地上爬起,歪扭走到林枫跟前,从袖子里摸出粒乌黑锃亮的丸子,问张晚晚: “老夫我身为百晓堂药堂堂主,行走江湖,救人无数,也不过听过一次这小子中的毒。之前去狱中给他诊治,揪断胡须才想出个方子,勉强吊着他的命。” “这药服下如千刀剜身不说,每用一次,他体内的毒性还会更强一分。你确定要让我给这小子服药?” “况且这小子今日大怒之后又大悲,情绪波动之大,跟高阁跌坠有何两样?” 青竹叟摊开林枫的手掌,见那白皙的掌心被赤金色所覆,更寒声道:“他还受了伤见了血。这药能有几分作用,你小师叔我是真拿不准!” 青竹叟正愁闷着,倏地眼前一亮:“你不是有那绿色救命小药丸吗?快拿出来给这小子服用一颗!” 他眼馋这药许久,一直被张晚晚防备着,未能得见。 “他已用过一粒。”张晚晚道。 第二颗拿来救了师兄,最后一枚,她想给师父留着。 “作死啊!造孽啊!”青竹叟双腿伸直坐地,身子委顿着感叹。 “我开这药,再服三次,这小子必死!” 元阿棠闻言一颤,神情似哭非笑:“是老婆子我不该!” 张晚晚飞到林枫身旁,将踏月收回。她抢过青竹叟手上的药,直直丢进林枫口中,又用内力催化。 明日死总比今日死要好。 林枫服药之后,身体猛烈地痉挛起来。苍白的脸色因痛苦而涨红,又因血液对经脉冲撞之狠而再次苍白。 文雅疯狂都是表象。生老病死之下,凡人都是上苍吹息可毁的草芥。 但…… 张晚晚犹豫片刻,踏月一闪,划破自己的手掌,喂到林枫嘴边。 青竹叟直接呆愣原地。 地上的人薄唇被血色染红,渐渐地不再颤动,能辨别出俊雅的脸庞。 张晚晚抽回手掌,面无表情地扯下衣角一缠。 “晚姑娘,阿栩我给你带来了新酿的好酒!”接到苍鹰传来的消息,杨天翊快马赶至七里坡。 他穿着华丽紫色常服,乌玉束发,提着个翠玉酒壶,从门口跃进来。见众人围成一团,心中疑惑。 待看清地上赤金的血液,酒壶落地,艰涩地道出三个字: “醉红尘!” 景元六年,太傅之妻殷浅身中奇毒,与子外出访药寻医,被匪所掳。 毒名:醉红尘。 注释: 1、乜:音同“咩”,斜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月神祭(六) 第12章 月神祭(七) “哟,小子有点眼力!”青竹叟站起,见杨天翊手中提着壶酒,兴奋地搓搓手。 “不过比起眼力,我更想知道你与当朝太傅杨清是什么关系?”青竹叟又道。 杨天翊尤自沉浸在再见此毒的惊恨之中。 “在下杨天翊。家父杨清,家母殷家之女殷浅。”他缓过神,敛眉将紫袍上的露珠拍落,朗声应答道。 “难怪难怪。”青竹叟盯着杨天翊手中的酒壶,对张晚晚道,“小晚儿,我只在一处听说过这毒,” “跟这小子的娘亲有关。”他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他娘亲也中过醉红尘,症状和林枫几乎一模一样。” “公子安好!莫家之事,老身得公子诸多照料,一直未能言谢。”元阿棠站起,对杨天翊行礼。 “元老夫人安好。当年匆匆一别,杨某还以为老夫人和林公子一起,远离了种种纷争。没想到夫人竟遭人暗中软禁。”杨天翊苦笑着感叹,“真是世事难料。” “老身身体尚且康健,又有了新的企盼,不奢求其他。”元阿棠摆摆手,看向脸色苍白的林枫,“只一事,请恕老婆子冒昧,敢问公子的令慈,可曾找到解毒之法?” 杨天翊神情一怔,轻声道:“家母查出中毒时,时间尚早,前后发作了两次。被匪徒所掳之后不久,便遭其所害,身归天地了。” “多谢小公子告知。夫人金玉之躯,蒙此大难,实在令人惋惜。”元阿棠道,“还望小公子多多珍重自身。” “多谢老夫人。逝者已矣,生者自当勉力前行,方不负亡者恩情。”杨天翊眼中有一种无畏的专注。 元阿棠点点头,因林枫昏迷,心中乌云难散。 院内的壮汉被捆了许久,此时皆忍不住哼哼唧唧起来。 不大的老宅里,倒是集齐了男女老少伤病残。 杨天翊轻笑一声,对张晚晚提议道:“此处或有危险,不如另找一幽僻清静之地暂作休息,再做打算。” “杨公子可是有什么好去处?”张晚晚问。 杨天翊仰头,看向院墙之外,山脚向南处: “十里亭,清风阁,山水竹庄。” 青竹叟与小鱼互望一眼,一人吐了吐舌头,一人挤了挤眼睛。 几个壮汉被杨天翊找专人看押,留着钓取幕后之人。 林枫躺入杨天翊叫来的马车之中,元阿棠和小鱼则跟在一旁照料。张晚晚和青竹叟骑马,一起随杨天翊开道。 “哎,小子,你这翠玉壶之中,是不是装着好酒呢?” 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从壶上传出。青竹叟陶醉地吸了几口,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此壶以荷叶黄泥裹入白布中加封,今日才取出。许是刚才掉落后,封口松动,瓶身沾染了几滴。没想到前辈竟能闻出这一小缕酒香。” 杨天翊面露喜色,神情惊叹,“前辈定是酒里杜康,醉中老客!在下佩服!” “岂敢岂敢!”青竹叟挺直了身板,一扫未能得见“绿意丸”的黯然沮丧,眉毛高高地飞起。 两人如伯牙遇子期,高山逢流水,皆笑意盈盈,兴致高涨。 青竹叟轻咳一声,斜眼道:“小子!把你那酒封开了,让老朽我来品咂两口,如何?” “正有此意,还请老前辈不吝赐教!” 杨天翊打开壶盖,扯住白布边角用力一扯,便开了封。他又从马背的搭袋中翻出个竹筒杯来,装了酒液递给青竹叟。 美酒出封,酒香浓烈四溢。青竹叟猛烈地吸上几口,飘飘欲仙。 杯至嘴边,先浅尝一口。甘美的酒液将唇舌裹住,如丝绸般滑顺清爽。 又喝一大口,酒液布满整个口腔,饮酒人被极甘醇的谷香所浸染。 如宅中袅袅炊烟,如桑下闲话家常。自有一派寻常生活的温温意趣。 青竹叟胸前涌起一股暖流,酒兴渐起:“又来!” 杨天翊哈哈笑着,便又给他倒入一筒。 “再来!” “再来!” 半壶酒下去,青竹叟酒意朦胧,脸颊酡红,活脱脱一个醉酒老翁模样。 他坐在马身上,枯发乱飞,将倒未倒,将睡未睡。别有一种潇洒风流气。 “星辰眼前过,烦恼身后抛。一饮酒滋味,此去恋尘嚣!” 青竹叟酒兴大发,从腰间抽出根竹杖,蹿入林中踏木而行,击节而舞。 “无人唤,不需扶。” “神仙叫我恁管他!老子自是酒中仙!” “黄篱鸡,深巷犬,滚滚红尘墟里烟。” “小子,你这酒中,酿的可不是萧萧少年事,而是悠悠岁月长啊!” “前辈实在高见!”杨天翊故作谦虚,扬眉致意张晚晚,“谪仙楼中得晚姑娘点拨,小子于酿酒一道,又有了新的心境体会。” “你这酒酿得妙,老头子我很是喜欢。”青竹叟夺过杨天翊手中的酒壶,如羁鸟入林,逸兴湍飞,好不快活。 落叶簌簌,一行人走过樟叶红,遇到一片梧桐黄。待青竹叟将所有酒中诗词吟诵完,最后在十里亭处,见到了竹叶青青。 众人抬眼欣赏: 此处邻近桐城水道,两岸山峦并起,中间夹一条翡翠般的河流。 河两岸青竹成林,一直蔓延至青蓝天际。竹林底端被雾气环绕,一点清幽,一点灵动。 十里亭此处的水面,较上下游更要开阔几分。近水处,绿竹倒映成趣,竹影成片。偶有一只白鹭飞过鸣叫两声,满河游鱼,便四散奔逃。 比之桐城的热闹,七里坡的清寂,更添一份隐士诗意。 “原来这‘十里亭’并不是指长亭有十里啊!”青竹叟落了地,将喝光的酒壶扔回给杨天翊。看着河边的小亭,做出思索的模样。 他冲小鱼眨了眨眼。 将元阿棠扶下车的小鱼一跺脚,实在受不了自家爷爷这个厚脸皮老骗子,于是直接道:“我和爷爷也住在这里!就在河流下游几里远。杨哥哥你的宅子是哪一处啊?” 杨天翊指了指最大的那座竹屋:“便是这处!在下于三年前置办,平日里有人洒扫看家。几位可在此暂住休整。” 他和张晚晚扶起林枫。 “听——风——苑!”小鱼走到最前方,指着竹屋正中挂起的青竹牌子,念出声来,拍手赞道,“好名字!” 她跑回来,摇着青竹叟的胳膊道:“爷爷,我们也回去把‘竹院’两个字改一改吧!” “咳咳!”青竹叟咳嗽两声,“名字好不好无妨,住得舒心即可。” 听风苑四周围着一圈竹篱,爬满了耐寒的秋菊。秋菊只有“金、红、白、粉”四种寻常颜色,但只看那花的繁复品种,便知其价值不菲。 “云渡!霜回!”杨天翊在门口唤两声。 一个身披蓑衣的中年渔夫走近,将昏睡的林枫接过,扶到屋中。 又一身着丹色布裙的女子,正于院中施盏布茶,准备酒菜。 见众人到来,她梨涡浅笑,迎上前来:“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霜回已和夫君备下山珍河鲜,只待客人们品尝。” “有劳,老头子我可要大饱口福喽!”青竹叟捋捋胡须,带着小鱼率先入座。 其余几人也各自入了座。 竹笋鲜嫩,河虾鲜美,张晚晚心中生出一股安乐舒适之感。 “奴家还差人准备了几种小食点心,诸位请!”霜回端来几个点心盘。 张晚晚眼睛一扫:红豆糕、绿皮酥,谪仙楼的榛果卷、九层花糕。 此般生活,和她与叶芙蓉在云州深山中所过,已有五六分相似。 张晚晚咬一口香脆的榛果卷,心中道:“如果师父也在这里,就好了。” …… 一行人用完饭,已是黄昏时刻。 连续几日奔波劳碌,张晚晚有些疲惫。沐浴之后,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小晚儿,猜猜师父给你带了什么?”叶芙蓉将双手负在身后,一脸神秘的笑。 “师父啊,你上次带的那株蔚州的枫树苗,我就没有养活。”张晚晚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叶芙蓉,神情沮丧。 “不打紧不打紧,等小晚儿长大了,师父带你去蔚州赏枫叶!满山满山的红,特别美!”叶芙蓉哄道,“还是来猜猜师父手中拿着什么?” “是,是小食?” “不对不对,再猜!” “那,是师父给踏月买的新剑鞘?”张晚晚犹疑道。 “也不对!”叶芙蓉将身后的锦盒递给张晚晚,让她自行打开。 盒盖揭开,鲜艳的红映入眼帘。 “红玉烟罗流云裙!”张晚晚开心地转几个圈。 “喜欢吗?”叶芙蓉问她。 “晚晚特别喜欢,谢谢师父!” 叶芙蓉抚了抚她的头发,眼中尽是柔和的光。 张晚晚是个杀手,但却被当做最普通的小娘子养大。 她能清晰分辨酒食最微妙的香气,也会给自己买最好看的衣裙。 “我们小晚儿啊,是一把最干净最锋利的剑,需要最温柔最坚定的鞘来配。” “就不能不要剑鞘吗?”张晚晚穿着红裙,吃着小食,好奇地问叶芙蓉。 “也可以啊。”叶芙蓉说。 “师父,你跟我讲道理都不讲得确定一点吗?”张晚晚疑惑着指出。 “小晚儿跟着这里走,”叶芙蓉指了指张晚晚的心脏,“它会告诉你想去的方向的。” “我知道了师父!”张晚晚笑意灿烂。 竹屋中的张晚晚笑着翻了个身,耳边传来一阵“毕毕剥剥”的枝叶燃烧声。 注释: 杜甫《饮中八仙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月神祭(七) 第13章 月神祭(八) “撒点盐!”青竹叟对小鱼道。 “不要!小鱼喜欢涂蜂蜜的!” “我家小鱼的口味,怎的和山中大黑熊的喜好如出一辙呢?” “爷爷!”小鱼撅起嘴巴,将脸别到一旁。 张晚晚是在一阵浓郁的烤肉香气中醒来的。她打开门,见众人围坐院中。 十里亭的星子比桐城中更亮。听风苑中的秋菊,在夜间散发着清苦怡人的馨香。因这里靠近河道,空气里还有一股竹叶染露的清新之气。 庭院里,临时架起座小形的露天庖屋。 一张全竹编织的长案上,摆放着各色洗净剖切的肉块蔬果。 另有各色小碟,盛着盐、梅子粉、胡椒沫、胡荽、酱汁、杞橼汁、葱韭等调料。 长案旁,升起两三堆加了松枝的炭火。 云渡利落处理食材,霜回则负责炙烤。 火堆旁,小鱼正拿着个白瓷瓶,往腌渍的肉片上涂抹蜂蜜。 “姐姐,你醒了!”阿金竟也连夜赶到这里。他站在一旁,脸上仍有尘土,眼睛却很亮很有精神。 “林枫和他的‘同党’当街刺杀杨某之后,我便将教坊司众人放出来了。这事与他们又无甚关系,正过节呢,何必拘留无辜之人?” 杨天翊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把竹签子,其上穿着烤熟的河虾。 “我见林枫的小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到听风苑后,便差人给他捎了个信。” “怎么样,在下是不是胸襟极其广阔?办事格外细致周到?”杨天翊挤眉笑着,“极其”和“格外”咬字十分重。 他分给张晚晚两支竹签。 “多谢。”张晚晚接过客气道。杨天翊应该是把她和林枫归于同一阵营了。 阿金见她转身凝视房间,于是道:“姐姐,青神医说,公子挨过了经脉疏通的药性冲撞,暂时没有大碍了。” “嗯。”张晚晚点头。 青竹叟拿着他重新灌满的酒葫芦,将竹椅挪到站着的张晚晚身边,道:“小晚儿,屋里躺着的那个,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有个新的设想,还需要慢慢试药探查效果。”张晚晚把白嫩的虾肉喂入嘴中。 “小晚儿,张师侄,我叶师姐的好徒儿!”青竹叟一副谄媚的表情,眼中两星精光,“你给小师叔说道说道。” 张晚晚一看青竹叟,便知他对医术的痴迷劲儿又上来了。 “用你开的药方,加些别的毒,配这个。” 她看向包扎好的掌心。那处伤口已经结痂,只是无意牵扯到时会有些疼痛。 “张小晚,你这血,可带着几百种毒呢!”青竹叟将手拢在嘴边,低声道。 “他没死,说明有用。”张晚晚言辞肯定。 青竹叟一噎,打开葫芦喝了口闷酒。 张晚晚既做得出救命的良药,也熟悉致命的毒方。常有研制药方的奇思妙想不说,下手也十分大胆果决。 更不必提,她还有一身令寻常医师闻风丧胆的毒血。 也算得上是“医术怪才”了。 “以毒攻毒,倒是个办法。”青竹叟只好道。 这法子别的医师也没法儿用! “你那药喝起来苦得不似寻常。”张晚晚想起绮竹轩内尝的那一口,忽道。 “哎呀!”青竹叟将葫芦一拍,一副用心良苦的模样,“小师叔我不过是给那小子加了一味黄连,一味苦丁,让他因着这‘半毒解药’奇苦,能少喝两碗嘛!” 他躺在竹椅上摇着,身下发出“吱呀”声,痛心疾首道:“哪里知道林枫这臭小子是个不要命的。五年间,服这药怕是至少得有二三十次。几十次剜身之苦,他竟也能生生忍下来,唉……” “这方子毕竟药效有限,还越用越毒。”他瞄一眼张晚晚道,“近些天若不是遇上师侄你,先给小绿丸,再喂‘百毒血’,这小子早就因为熬不过经脉疏通去见阎王了。” “你说说他,年纪轻轻的,较个什么劲儿呢!” 沙哑的声音被夜风吹散。青竹叟饮一口酒,表情似叹息,似怀念。 张晚晚思索着给林枫解毒的可行性。青竹叟“热心肠”地提了几个想法: 譬如张晚晚先去食用一些奇毒蛇蚁,待毒性在体内稀释几分,再将血液喂给林枫。 或者多食些牲畜内脏补身子,这样才能恢复自身气血。张晚晚嗜甜,尤其厌食脏器。这个提议无异于在她死穴上蹦跳。 没想到张晚晚听后,只是皱皱眉头,竟颇有几分认同地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一向希望胜过自家师侄医术的青竹叟得了认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神色古怪地看天,叹道:“师姐,你收了个好徒儿啊!” 叶芙蓉与莫家之事干系甚大。为了寻师父,张晚晚定要为林枫解了这“醉红尘”。 “爷爷!我想吃蜂蜜烤鱼!”小鱼在火堆旁唤青竹叟。 青竹叟看着被张晚晚带得同样嗜甜的小孙女儿,气得胡子一歪。但还是乖乖拎着竹椅,坐了回去。 待他坐到小鱼左方,却发现小鱼身旁已经站个半大小子,很有眼色地忙活起来了。 那小子顶着张带土的脸,异常专注地腌渍洗剖好的鱼肉,恨不能把那肉盯出火星子。 小鱼那丫头,破天荒地没有看食材,而是托腮看着阿金忙碌的样子。 “天还没下雨呢,孙女就想着要嫁人了。”青竹叟胡须一抖,觉得葫芦中的酒顿时不香了! 他嘴角无声地颤着,半晌方强行移开眼,去找新结识的忘年交杨天翊交谈。 …… 林枫在两日后的清晨醒来。 阿金问青竹叟公子用食可有什么忌讳。在挨了一记白眼之后,不知所以然地走了。 他只好熬出一碗最简单的青菜小粥,搁在林枫床头的竹几上。 几上还摆了一瓶清香的竹露,并一竹筒盛开的野花。那是小鱼一早出去采集的。 林枫睁眼,浑身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只是轻轻呼吸,便令他眉尖一蹙。 “少动妄火,还能凑活撑到明年春。” 他心中生出一股强烈不甘,勾动醉红尘毒性,更觉痛意难忍。 张晚晚推门而入,见到一个皮肤苍白如冰雪,仿佛山中野魂的林枫,觉得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俊雅。 继续这般下去,没来得及报仇,林枫就先把自己开成短命昙花,要一夜凋谢了。 她秀眉轻皱,对林枫道:“杨天翊在河边的十里亭等你。” “好。”林枫温润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张晚晚摇摇头。 他被云渡背到河边,放在了亭中的竹椅之上。 杨天翊华服尽除,穿一身打渔的褐色布衣,正拿着把铁叉,在寒凉的河水中叉鱼。 见林枫已至,他回过头,脸上露出一抹毫无阴霾的笑。 “怎么?莫少公子没能杀掉我,觉得很可惜?”杨天翊问。 知道林枫的真实身份,便明白了林枫为何如此想要他死。 林枫的眉眼比五年前,更似那个高大男子。但只有一双眼睛,看得出些许相似。眼中神采,更是与男子的刚毅飞扬大不相同。 “你最好把个中缘由说清楚。”林枫盯着杨天翊,面色平静,恨入脏腑。 恨念一起,体内的毒又开始绞弄心脉。林枫却白着脸,一声不吭。 “别急啊。”杨天翊把铁叉往河岸一扔,赤足踏着竹道而来。 他背过身,面朝河流,举止松弛坐到林枫身旁。扭头问:“你看过月神祭的烟花吗?” 林枫道:“没有。” 杨天翊很有些遗憾地深呼一口气,道:“你真应该好好看看桐城的烟花。这般美的事物,都是因为你父亲莫云霆,才得以存在的。” 杨天翊感受着足心的凉意,回想着五年前。 …… “刘晋阿兄,可还识得小弟?” 彼时的杨天翊十七,刚从匪寨中逃出。他站在刘晋家门口,没有被虏进恶地多年该有的瘦削和不堪,反而一身华服,环佩叮当。 “你是,天翊?”一向行事呆板端方的刘晋,此刻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你,竟然还活着吗?” “是,我还活着。”杨天翊许久没有听到“天翊”两字,只觉又陌生,又熟悉。 刘晋已十九,出门游历而归,正于家中准备将至的加冠礼。他曾和杨天翊是同窗,因年长两岁,对其颇为照顾。 两人亲厚如兄弟。 “你,你这是?” 杨天翊相貌变化不大,只是较幼时长开了些。 “你说这个?”杨天翊挥了挥宽大的华袍衣袖,对刘晋道,“我现在是山匪寨中的四当家,负责管管银钱往来,穿得难免招摇过市。他们都叫我——‘画骨圣手杨阿栩’。” 蘸血,剥骨,绘丹青。 “你,为何突然来找我?”刘晋眼中痛惜尤甚,只是不可控地夹杂了一分疑惑与防备。 “我做山匪做累了,想来刘兄处歇息两日。”杨天翊神色如雾似云,眼底深藏疲倦痛恨。 刘晋看向邻家匾额,犹豫片刻,还是打开门将他迎进去。 杨天翊仿佛真的只是来刘晋家休息一般,每天都比照着普通人在过日子。 他会贪睡到日上三竿,也会兴致忽来早起,只为看围墙束起的一角天空之中,那轮金灿灿的朝阳。 刘晋为人节俭质朴,家中常食小葱拌豆腐,或只要几个铜板的酱菜。杨天翊也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只是尤其爱沐浴,爱净手,爱他那一身华贵的长袍。 刘晋在他沐浴之后,递上自己素朴的干净皂衣。杨天翊会穿上一天。只待那洗过的华袍一干,他便又穿回自己身上。 仿佛那是他稳固的甲壳。只有披上它,才不至于露出其下柔软的,鲜血淋漓的肉身来。 刘晋几次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好一再叹气。 这一天,杨天翊用过晡食,搬了把木椅躺在院中。嘴里啜着刘晋给他沏来的粗茶,正迎着冬日的寒风,抬头望月。 忽地从邻近院中跃来一个高俊大汉。 那大汉一身儒雅白袍常服,却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杀伐气。他目光锐利如鹰,剑眉英挺,唇线分明。 大汉走近,见刘晋不在,院中却有个不怕冷的华袍公子。 他驻足打量这个眸色深深的少年,似在看一位故人。 只片刻,便毫无顾忌往少年身旁的花坛边沿一坐,开口邀请道:“被混账儿子气得头疼!喝酒不喝?” 那大汉呲着牙笑,递给杨天翊一坛泛着浓烈香气的,温过的酒。 注: 修了一下前文的时间线和年号。目前是景元17年,男主今年20岁,女主18,男二22,女二24,刘晋24。 景元6年男二被山匪俘虏,景元12年莫家灭门。 注释: 1、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民俗用语。比喻必然发生,无法阻挡的事。 2、甲壳:音同“甲翘”,昆虫坚硬的外壳。 3、晡食:bu,一声。晚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月神祭(八) 第14章 月神祭(九) 杨天翊把手边的茶杯递给大汉。 大汉嫌弃地摆手。余光瞥见桌上装着粗茶的茶壶,也不等杨天翊同意,提起就往身后的花坛里倒了个精光。 冷硬的泥土上升起一股热腾腾的烟雾。 “刘晋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抠门些!”他毫不客气地解释,“这茶叶沫子,还是老夫我上个年节时,从家中搜罗出来给他的。” 杨天翊看了看黄褐色的茶水,轻轻把茶杯搁到石桌上。 大汉四下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出一个能多盛点酒的器具。于是竟直接找到刘晋家膳房,拎出几个大瓷碗,如同在自己家一般自然。 他肌肉流畅健硕的手臂将酒坛一倾,几个碗依次倒满。动作稳得一滴酒液也没有洒出。 杨天翊端起一个白瓷碗,干脆仰头咽下一口。 口感极粗极烈,几乎是瞬间就把人的身体烫得蜷缩起来。 那大汉看一眼从椅子上被激得坐起的人,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杨天翊沉默着,又灌了好几口。渐渐地,品出一点味来。身上那怎么也祛除不掉的寒意,似乎减了几分。 “哎,小子,你我各讲一个故事,再喝酒,怎么样?” “随你。”杨天翊眼神被烈酒熨过,带出一道模糊的光亮。 大汉道:“冬湖边野草原,几头公狼戮力同心,为族群猎得几头肥腴水牛。” “正此时,猛虎围杀,鬣狗齐至。” 不过两句话,他便兀自停下,问了杨天翊一个问题:“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像是预想到了故事不会太好的尾声。那大汉不待回答,只一碗接一碗的,将微温的酒液吞进腹中,目光由一开始的松快,变得苦寒。 杨天翊没有接话,躺回椅中,淡淡开口:“一只羊入了狼群,被戏谑着留下性命,关入羊圈。在目睹一次又一次屠羊仪式之后,羊举刀,杀了另一只羊,从此被狼群认可。” 他深深看向高远的青天,幽幽问道:“你说这玩意儿,它是一头羊呢,还是一头狼呢?” 那大汉一怔,继而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别开眼。 相顾无言,唯有饮酒。以此来适应吐露几分真心之后,那一角豁风的胸口。 酒饮尽,那大汉随意挥挥手,道别后,翻院墙回自家院中。 两人都不需要回应,只是想找人胡扯发泄几分。 杨天翊再抬头看天,头有些疼,心脏却是微温。 一日,大汉又抱来一坛子酒。 他心情似乎好了些,刚落地,就挥着带茧子的手,向杨天翊献宝道: “酒,西域的,从老夫我混账儿子的珍藏品里偷的。喝吗?” 那人眉目舒展,带着几分开怀的狡黠。 “喝!”杨天翊依葫芦画瓢,自去膳房拎出那几个白瓷碗,搁到桌上排成一溜。 大汉将酒倒出。 这酒颜色奇异。一共青、绿、绛、紫四色,倒在碗中,却是泾渭分明,彼此全不混杂。 “臭小子这喝的什么五颜六色的马尿!”大汉怒骂一声。 本以为是偷到了什么好酒。揭盖之后,一时却为这酒的颜色所怵,不敢下嘴。 “嗤!”杨天翊嘲笑一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向大汉解惑道:“西域那边有四味鲜野果子——蓝木莓、苌楚、莺桃、蒲桃。数量稀少,熟期不一。酿出的果酒滋味丰富,果香馥郁,颜色多样。” “是以这酒名为——‘阳关色’!” 阳关之外,黄沙之上,最动人的四种颜色。 “这酒闻起来只有淡淡果香,但入口之后,甘甜清冽,滋味尤美。” 大汉半信半疑地持碗喝了一口,眼睛喜得一眯:好味道! “小子,你如何知道这酒的由来?喝过?”大汉靠着坛中的树干,支起一条腿问道。 “喝过。做羊的时候,做狼的时候,各一次。” 大汉一拳敲在杨天翊右肩,化去他眼中的阴霾:“小子很有几分见地嘛!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蓝啊!” “这话合该说给你那‘混账儿子’听,这酒是他的私人珍藏。”杨天翊淡淡扫大汉一眼,提醒道。 大汉眉毛一挑,姿态散漫,嘴角上扬:“这臭小子自己就顾盼自雄蹿上天了,何必我夸?” “是吗?那倒有趣。”杨天翊道,“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 “你小子也不是什么老夫子啊?”大汉掷地有声地反驳他。 “不说这个。哎‘老傅’,你什么时候拿把刀过来舞两下?让我见识见识!”杨天翊眼神微眯,笑着打岔道。 从身形上就能看出来,老傅是练家子。大汉以“老夫”自称,杨天翊便以谐音称呼他。 “你吃酒吃昏头了吧?想看老夫给你耍大刀玩儿?” “老傅”优哉游哉地睨他一眼,转瞬自己却果酒上头,生出些壮志豪情。 “等着!” 他翻墙而去,急速拎回竿长枪,站于墙头,豪爽一笑。 “刀没有,给你耍个枪!小子,看好了!” 老傅当空一刺,黑色枪影如西风烈烈,凛凛而至。 手腕一沉,长枪贴地而扫,如横断大江,枪势沉而威猛。 寒光四起,枪尖舞出残影撕裂中空。枪身劲鸣,如虎啸龙吟。 斜撩!疾绕!卷扫!肃杀之气满溢,铺天盖地,山呼海啸,令人心惊。 尘沙高扬,托起万千金戈铁马声。步伐稳厉,挥转古今长河落日情。 刚劲肃穆,渊渟岳峙,坚若磐石。 他站在那里,便沧海可填,原野可清! 见杨天翊看呆,老傅一笑,枪杆在腰间绕几个圈,顺势收回。 长枪立地顶天。 “如何?”老傅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站在那里随口一问,目光霸道又森然。 “甫随平北复征蛮,一枪横空星斗寒。”杨天翊称赞。 那遒劲的力道,不仅可扫风沙,也将杨天翊心中的积尘尽除。 他紧紧地盯着老傅,眼中有太多难以掩饰的钦羡。 老傅一声狂笑,深觉心中熨贴。没能在混账儿子那里得到的崇拜,倒在野小子这儿收了个满怀。 “哎,我说。”趁此良机,老傅回答初见时,少年的那一问,“你之前问的事,老夫我有答案了。” 那身具力量和野性的男子朗声道:“他既不是羊,也不是狼。他见过血腥,比羊残忍;又见过鲜活,比狼悲悯。他是可以拿起刀的屠夫,也是可以放下刀的佛陀。他可以走出自己的路,他是个人。” 像一颗火种,点燃了少年虚无的眼睛,点亮了他朽败的心。 杨天翊紧握着手中的双鹤玉佩,看着老傅,笑得如冬日暖阳。 …… 是夜,行人稀少,街道静谧。 莫家依照每年惯例,于府中小聚。奴仆也皆在前院另开了席面吃酒。 府中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顶天立地的男子倒在了院墙边。 熟悉的“啁啾”在邻墙根响起,只是异常小声。 夜色掩映下,杨天翊离开躺椅,靠近那处狗洞查看。 “老傅,这么晚了还要来找小子我喝酒呢?”他笑道,“不过一旬时间,你都来七八回了。” “小子,别插嘴,听我说。” 话声微弱似无。 乌色的血液自莫云霆嘴角流下,他抬手拭净,无力站起。 “我知道你是杨清的儿子。你的样貌,肖似你娘。” 老傅话一出口,杨天翊便笑容凝滞。 “我也知道,你在匪寨中活得,多有不易。”莫云霆继续道。 “听老叔的,往前走,会好的。” 杨天翊低头不语。 “老夫求你件事。”莫云霆积攒许久气力,才颤抖着,把碧色玉玦往狗洞一掷。 他勉力扭过头。院中之人,不是中了软筋散无法言语动弹,便是和他一般唇色染乌,中毒将亡。 “你拿着杨清给你的,双鹤玉佩。用‘太傅’的名头,去把州兵叫来。” 莫云霆停顿一会儿,神色郁愤幽深,情绪万千。 “就说,就说莫家上下,遭到山匪下毒劫掠,求助。待莫家事了,让武王,派州兵,剿匪。” 陵州今年忽有匪患作乱,甚至入下辖小县桐城洗劫过一番。莫云霆早就想派兵灭了这帮恶贼子。 他莫家之人已然在劫难逃。不如以此为筹,再做些事情。 “莫将军!”玉玦带血,老傅又说莫家遭下毒劫掠,杨天翊神色一凛,低声痛呼。 他早已猜出老傅身份。便在此时,那高俊大汉仍是在竭力助他。 莫云霆阻止道:“别试图过来,莫府已成死地。活下去,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这也是你一直想做的。” “刺拔出来,人再走路,就不会疼了。” “还有,叫来州兵,帮我救这块玉玦的主人,林枫,和我那混账儿子——莫雪宸。” “他们或在,我莫家书斋的,密室中。” 乌色血液汩汩而出。 林枫身染风寒在书房歇息,应该已察觉前院有异。混账儿子醉酒而归,也在那处酣睡。 莫云霆此生头一次觉得,那风雅楼算是有些好处。 只是可惜了我那小丫头,还未及长大行笄礼。 莫雪柔小小的身子倒在院中,早已中毒多时。 他双眼轻阖,泪流满面。 “问你的问题,我也已有答案。”莫云霆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过身,仰面看天。 外敌环伺,公狼却开始,为头狼的位置互相攀扯撕咬了。 “往前走。让莫雪宸,往前走。”他说。 也许你们这一辈,会和我们不一样。 “匪寇作乱!”一道声嘶力竭,悲愤至极的吼叫。 将军败于阴谋,至死未能瞑目。 杨天翊眼眶胀热,拿着信物将早睡的刘晋拽起。两人从角门钻进一条隐秘的小巷,一路狂奔。 莫府中,忽有夜行客至,刀剑声起。 暗色愈深。 注释: 1、苌楚:“猕猴桃”的古称。 莺桃:“樱桃”的古称。 药方酒方都是胡诌的,请勿相信。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2、赵翼《论诗》:江山代有才人出。 3、韩愈《劝学》: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4、渊渟岳峙:音同“渊停月致”,形容人(的品德)像山岳一般坚定,像渊水一般深沉。 5、戚继光《题武夷》: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北复征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月神祭(九) 第15章 月神祭(终) 足心被寒风吹得发凉,杨天翊从曾经的故事里醒来。 河面宽阔,河水青绿,两岸的竹林即使在深秋,也依旧苍劲挺拔。 “我带着州兵赶到之时,将军府中,兵将十一人,奴仆八人,护卫八人,将军、‘莫少公子’、‘莫家小姐’,已经全数毙命!” 杨天翊望着河水,眼里泛起泠泠的寒意。 “莫将军在与我密谈的墙角处被寻到。他死得,不算安宁。” 威严能震慑敌方千军万马的男子,乌血染身,泪光尤在,未能阖眼。 “杨某寻遍府中,只在密室中找到一个几近昏迷的你。” “我非官身,按照莫将军的指示,把莫家灭门之罪嫁祸到匪贼头上。后来又自请剿匪立功,才洗清匪名,得武王重用,让刘晋寻机将你从狱中释出。” “莫家灭门案疑点颇多。最后仅凭杨某的片面之词,此案就被判为‘匪贼作乱’,这更让人不寒而栗。” “在你眼中,杨某是个踩着莫家几十具尸体青云直上的弄权小人。” 杨天翊注视林枫,目光深邃锐利,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莫家之案的背后真凶,在俨城。” 俨城,南宁国都,天子座下。 他站起身,拍拍粗麻破衣,拾起片鳞未沾的鱼叉,姿态闲散,悠游自然地踏上青竹小道。 两枚雁形飞镖落在林枫身旁,砸出哐啷声响。 “这些年,每当我试图重查莫家旧案时,就会遇到一伙人的刺杀。”杨天翊背身道,“我问过元老夫人,掳走她的人,也用这种雁形飞镖。” “莫雪宸,好好活着。还有,他让你,往前走。” 秋风吹动苍翠的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林枫坐于椅上,如断折的竹,破碎的玉,落满身冰雪,不得自由。 …… 竹屋内,女子念头疾转,试图廓清迷雾。 醉红尘的厉害之处,在于其毒性可吞杀精血。如青竹叟一般用药疏通经脉,使血液流动顺畅,只是治标不治本。 要解毒,还是得想办法减损醉红尘的毒性。 林枫昏迷那夜,张晚晚从他掌心接取了一竹管赤金血液。 屋内的竹几之上,摆满了各种剧毒。鹤顶红等山石陈列于最左,用小锤砸下边缘一角。钩吻茎叶全足,叶梢带三朵金色的花,仍沾着晨露。乌头、毒箭木、一品红盛在一个篮中,其上放着一条青蓝色蜈蚣,几只火红南疆毒蚁。 “啧啧啧!”青竹叟一见这“剧毒集会”的场景,便晃着酒葫芦走了。因好奇前来的小鱼,也被一并携离。 竹夹悬空,将蜈蚣毒逼出,投入一滴赤金血液之中。只过片刻,那蓝黑毒液便被赤金掩埋,难觅踪影。而赤金之色未减分毫。 张晚晚轻咬下唇,垂眸审视,又用削尖的竹签在血液中搅弄,仍是未见变化。 薄薄的一层汗从额头渗出,凌虚髻有些散乱。随着主人走动,红珠步摇轻轻晃动,与红梅锦裙相映成趣。 试毒不成是常有的事。张晚晚又用山石之毒,草木毒液与赤金血液相混,仍是一无所获。 她偏头思索,眉间紧蹙,嘴角压出一道弧度。 钩吻再次被投入赤金之中。她取出另一竹管从自身所取的百毒之血,用竹签沾染一滴,置入小碟。 赤金色将两种液体包裹。张晚晚耐心等待。 几息之后,那赤金竟猛地一缩,褪作了浅金。比单用百毒血之时,成效更加显著。 张晚晚怔愣片刻,忽地莞尔一笑,黛眉终于舒展。 “晚姐姐,我想再试试别的毒草。”阿金扎束起衣袖,走进这间药房。 近些天,他每有空闲,都会来旁观张晚晚取毒草毒汁配置解药,已经识得不少毒草的毒性。 “阿金,走,去找你家公子!”张晚晚解下羊皮护套,又取水净手,步履轻快地越过竹门。 阿金呆愣,心中一喜,脚步一动立时跟了上去。 竹屋之中,白衣飘动,一双俊秀的眼睛被阳光照成透明的琉璃色。 坠着碧色玉玦的竹笛被握在手中摩挲,一遍又一遍。那一小段玉玦,较河边青竹叶,更加浓翠,透亮。 与杨天翊长谈之后,林枫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他像浮云朝露,透出一种直白且脆弱的静雅。 杨天翊既不是他的仇人,他又该如何去寻他真正的仇人?一副残躯,不过数月后便要入棺,他又怎么可能走到那一天? 进不得,退不了。 他看向清幽的竹林,神色不动,任凭思绪浪涌,胸中撕裂。 “林枫!” 张晚晚脸上满是动人的愉悦。她一身红裙站在院中,暖意在瞳色中荡漾,泛出碎金的光,在深秋的时令里,宛如一片点燃的火红枫叶。 那红跃动着,将他也纳入其中。 张晚晚迎着日光而来,鲜活生动,熠熠生辉。 “林枫,” 他听到那红衣女子说。 “我有办法解你的毒了。” 如枷锁掉落,沉石碎裂,枯枝再春,黑雾尽散。 林枫一愣,继而绽放一抹清浅的笑。 那笑又化作粼粼的湖面,再扩成漫天的星子,渐渐耀眼盛大起来。 他可以,往前走了。 …… 八月二十一,月神祭花灯节到来。 桐城之中,街道两旁,招牌宅檐,皆缀满了各色花灯,似繁星坠地,亮如白昼。老商与新贩皆卖力地吆喝叫卖,喜气洋洋。 有一顽皮的女童拎着个兔子灯跑跑跳跳,扬起转圈,忽地撞入一公子怀中。 她“哎哟”一声,抬起头看人,看得入了迷。 公子一身浅白长袍,上绣金节翠叶竹纹。长发以玉簪半挽,黑色绸缎一般披在双肩,衬得他白玉一般的脸庞更加清晰。 他浅浅一笑,虽仍有些疲惫病弱之态,笑容却如梨花满绽,洁白淡雅,清俊无双。 “娘亲娘亲!这里有个神仙哥哥!” “小女无知,打扰几位雅兴了,抱歉!” “无妨。” 女子将小童抱起,又把兔子灯稳了稳,轻笑而去。 那被女童冲撞的公子,正是由阿金拉出门来赏花灯的林枫。 “公子,你看这盏莲花灯好看吗?”阿金抚过粉色的花瓣,面含喜悦。 “这盏呢?这盏鲤鱼灯阿金也好喜欢!‘年年有余’!”阿金嘴角上扬,笑声如铃,清亮的圆眼兴奋地睁大。 “我还是第一次见阿金这么开心。” 张晚晚一身粉色罗裙,青丝挽起配以淡色芙蓉珠花,单留出一条高扎发辫,斜垂落至肩头。整个人显得清新娇美,灵动明丽。 “阿金这些年跟着我,少有任意之时。”林枫低声道,“晚姑娘,我想让阿金留在桐城,跟随青竹叟前辈学医。” 张晚晚偏头望林枫一眼,发辫扫过肩头,在空中晃动:“你不问问阿金的想法吗?” 林枫摇头道:“阿金是林家捡到的孤儿。刚入林府时,还只是个七岁稚童。跟在他身边,被当作幼弟教养了两年。” 张晚晚知道,这个“他”是林家少主,真正的林枫。 “后来,阿金又随我入教坊司。五年时间,我身边幸得有这么一个阿金,纯善忠诚,不离不弃。” “只是林枫所行之事,所走之路太险,我不想让阿金再跟着我卷入祸端。” 林枫看向那个圆脸少年,同样活泼可爱的小鱼与他并肩而立。 “你看那盏果子灯!”小鱼指向一旁的摊档,那花灯不绘虫鸟花卉,反而绘的是金色的千奴果。一个个金色果子相连,就好像—— “好像串起的金色糖葫芦!”阿金道。 “阿金你真聪明!”小鱼开心得直拍掌跳跃。 阿金摸摸头,用帮青竹叟晾晒草药赚来的铜板,买下那盏糖葫芦灯,递给小鱼。 小鱼开心地接过,眼睛弯成了月牙,又欢呼道:“阿金你真好!” 阿金便呆呆地,憨笑着再摸摸脑袋。 “他这样快乐地活着,就很好!”林枫笑着轻声道。 “阿金的事,我会和小师叔商量。”张晚晚道。 “多谢晚姑娘。”林枫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从未如此开心过的,又何止阿金一个? 张晚晚回以一笑。 “这位姑娘,来猜一个灯谜吗?” 四人随着人群,渐渐走到猜灯谜的看台处。 主持猜谜的是个青衫打扮的白须书生,皱纹横生的脸上颇有几分傲气:“连续猜出五个灯谜之人,可任意从中挑选一盏花灯。” 老书生指了指身后形状各异,制作精巧的花灯。 张晚晚一眼便看中了那盏红身金纹狮子灯。 那红狮大口微张,露出两粒圆润可喜的金色小牙。兽蹄与兽身由四个颜色、花纹不一的圆形图案巧妙相连。尾巴是金红两色的祥云火焰,匠心独具。 狮子灯色彩绚丽,灯形灵动,栩栩如生,引人心动。 张晚晚随手取下五张灯谜彩笺。 运气倒是好,谜底都与药材相关。 “绿林好汉——草寇。” “满盘棋——无漏子。” “肤浅之谈——陈皮。” “小人禁用——使君子。” 她笑着,十分轻松地猜出四个灯谜。 那白须书生频频颔首,声音微哑道:“姑娘应当是位医师吧?” 这灯谜的谜底并不难,只是需要猜谜人对药材名称所知较多。 张晚晚迟疑着摇摇头。比起救人,她更擅长下毒。称她作“毒师”也许更适合。 她继续看向最后一个灯谜: “马跳士角,雪满乾坤。” “后者是‘大白’,这前者是——” “将军。”林枫背过身去,趁书生听取旁人的谜底,以袖遮脸,极轻声地提醒道。 秋风将宽大的衣袍吹起,打将在林枫苍白的脸上,拍出一层浅浅的红。 那人身形俊雅,翩翩如玉,却有些像窃书的贼子,面色微紧,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哈哈哈!”张晚晚放声大笑,第一次在林枫身上见到活人气。 “将军大白!”她朗声道,却笑意炯炯地看向林枫。 林枫心领神会,笑着回应她的祝福。 “姑娘猜对喽!”老书生将狮子灯递给张晚晚。 张晚晚接过花灯,心情又畅快几分。 “怦怦!” 桐城上空再次被烟花点亮。 “林枫,看烟花了。”张晚晚道。 莫家灭门以来,他从未看过这世界。 但今晚的林枫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绚烂璀璨。 “好。” 复仇小分队主力集结完毕! 注释: 1、千奴:“柑橘”的古称。 2、绿林: 音同“路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月神祭(终) 第16章 初至俨城 群山重重,秋意萧索。遍野的青绿化作枯黄,断折交错。 桐城的一处小山头上平铺几十座灰白坟茔,少有名姓。 一袭月白长袍的男子静立,似要融入流荡的雾霭之中。 他不跪,不祭,不拜。只是安静地注视,让那一片灰白,沉沉落在眼底。 “阿宸。”一道沉稳柔和的声音响起。 林枫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双微凉的眼睛。恍惚间,有种回到孩童岁月的错觉。 刘晋走过枯草丛生的小道,走到最大的一座墓前。 提盒置地。他从叠满的香烛中取出一对,用火折点燃,插入泥土。又焚几张泛黄的纸钱。 赤红的火焰下,那黄纸化作黑灰,飘进乍起的冷风中。 “你要入俨城吗?”刘晋转过身,纯黑皂袍轻摆,仍和记忆中一般端方板正。 “是。”林枫移开目光,望向连天的褐黄。 “阿宸,这些年,你……”刘晋想要开口,一时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阿兄,”称呼一出口,连林枫自己都觉得陌生。 清俊的身影愣了一瞬,道,“阿兄不必多言。晋阿兄已经为莫家做过许多,也帮林枫隐藏身份多年。林枫感激至深。” “但阿兄希望我放下仇恨,远离纷扰,林枫恐怕是做不到。”白袍翻飞,浅淡的目光中有深绪。 “抱歉!”刘晋终是低下头,只道出一句无言之言。 月神祭长亭后“杨天翊”遭刺时,莫雪宸就站在他身后。 刘晋惊讶地扭头,却只看见一具无悲无喜的躯壳。 他自以为的疏远和保护,终究只是无力的自欺。 大约所有的重逢,都会隔着至少几千个寤寐不一的生疏。 刘晋低头的模样,让林枫想起另一个垂首的人。 “阿兄!”莫雪柔从休养身体的小城归家两载,已到及笄之年,眼中全是对长兄的依恋和崇拜。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阿兄!你帮我选一选笄礼簪发的礼簪!” 莫雪柔捧着一盒子发簪,站在莫雪宸面前,苦恼道:“我不知道哪一支更好看。” 小姑娘长在不甚繁华的小城里,莫云霆虽时常差人给她送各色新鲜玩意儿、漂亮衣裙,却难以周全。 “阿柔用哪一支,都是世间最漂亮的姑娘!” “真的吗?”莫雪柔弯起眼角,细碎的笑意像是要从眼中溢出。 “真真儿的!阿兄可从不骗自家妹子!”莫雪宸在外是个豪侠浪荡子,在自家小妹面前,只有满腔的温柔怜惜。 他最后看了看小妹难得养出些血色的脸颊,指着莫云霆送来的淡粉色海珠桃花簪道:“这支吧,‘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阿柔也要长成大姑娘了。” 莫雪柔将簪子落在发间,冲莫雪宸灼灼地笑。 她笑着,又有些反常地低下头去:“阿晋哥哥,他会来看我的笄礼吗?” 莫雪宸看着小妹脸上瞬间飞起的红霞,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 “来!”莫雪宸眼神明亮地对小妹道,“兄长我绑也会将他绑来!” 莫雪柔便有些急地去扯他的衣袖。待反应过来兄长在打趣自己,只微微恼着,羞着,把头垂得更低,更低…… 莫云霆军务繁忙,莫雪宸又是个待不住的性子。小妹归家后,相处时间最多的,竟是那常带些清甜小食来访的刘晋。 莫雪宸看向邻院的高墙,对小妹道:“刘晋阿兄也要行加冠礼了,阿柔可想去观礼?” 莫雪柔蓄力睨他一眼,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地跑开了。 莫雪宸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 秋霜落地,漫山的草木早已变了颜色。 终不似,少年游。 林枫脸上泛起一道温柔的笑。那笑又破碎,消失,转眼无痕。 “阿兄保重,林枫告辞。” 月白的长袍拂过深秋枯草,踏上蜿蜒伸长的山道。 “阿宸,一路保重!”刘晋沉声喊。 林枫在山道尽头转身。一向端方的刘晋在远处挥着手,嘴唇微张,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林枫摇摇头,走向牵着两匹马,等在官道上的紫裙女子。 张晚晚挽着个兜篮,将其上的白布掀开给林枫看:“阿金给的竹叶茶、花茶,元夫人给烙的麦子饼。” “你要尝一个吗?”她把小鱼给的甜点小食装入自己包裹中封存,问道。 “好。”林枫将篮子接过,拿出一张干饼。 张晚晚状似无意地看篮子里的竹叶茶和麦子饼。 “晚姑娘尽可自取。”林枫说。 张晚晚点点头,放心地上马赶路。 “阿金他,可还喜欢现在的生活?”林枫忽然问。 张晚晚回忆来信,道:“阿金有医术天分。入百晓堂医堂后,跟醉老头学医很是刻苦,估计被你这个病疯子吓得不轻。还说近日在邻县遇到不少乞儿,准备以后赚到钱,和小鱼一起开个百孤堂。” “有劳青竹叟老前辈了。”林枫道。 张晚晚想起青竹叟那抖着胡子谈交易的脸:“帮我凑一颗绿意丹,还要一株百年老山参。” 踏月不出鞘之时,她看起来就很好说话。老酒鬼忍不住蹬鼻子上脸。 “行,我还会让苍鹰把新近的药毒研思送回桐城。”她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青竹叟呷一口酒满足道。谈交易的人自愿加筹,他也乐得占便宜。 看着成日跟在阿金身边的小鱼,青竹叟嫌弃地一白眼,忍耐着,哼曲喝小酒去了…… 张晚晚回过神来,心道:不如谢谢我!你这白吃我救命丸药,还要我帮忙安置小童的病疯子! “之前的事情,对不起。”心中腹诽,她却只坦诚看着林枫。 绮竹轩中,她曾那样讥讽过他。 林枫眼中闪过异色,又了然真诚道:“不,是林枫该多谢晚姑娘。” 眼前的人竹笛横身,唇角轻笑,俊雅秀逸。 他明白她为什么会道歉,也记得她为他出过的每一分力。 “这样就好。”友好合作,互不干扰。有这样的同行之人,张晚晚感到放心。 …… 两人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便赶到俨城。 俨城城内比桐城大十倍不止。街面宽阔,巷陌商铺宅楼纵横,人群来往不断。那人群中不仅有来自各州县的南宁人,还有好些是从异国前来贩卖货物的。 两人照杨天翊的安排,到城内最大的客栈“任意楼”落宿。 小二很有眼色地迎上来,将客人迎入座中:“二位客官,想来点什么?” “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张晚晚问。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小二先是报了一串经典菜名,接着道,“除了‘熊掌鹿尾’缺乏食材,其他菜色小店样样齐全。二位客官也可来一份小店独创的羊肉锅子。” 张晚晚难得下山,听着这熟悉的迎客场面话,心中畅快。 “那就要一口羊肉锅子。”她做了决定。 林枫食欲寥寥,只叫一份素炒青菜,便让人离去。 “好嘞——两位客官请稍等!” 小二办事伶俐爽快,不多时便着人传齐菜色,又去迎其他的行客。 …… “哐!” 淡灰的身影从楼梯飞出,重重摔在地上,砸坏两根粗厚桌椅。 “什么腌臜玩意儿!也敢拿破布来擦本小姐的匕首!” 那小二嘴角带血,面色发紫,还只顾爬起埋头讨饶,全没有刚才的伶俐劲儿。 张晚晚抬头看去。 木梯上,女子将镶满宝石的小巧弯刀收入怀中,神色犹自愤愤。 她五官深邃,一双眼睛如雪山下的湖水一般。只是那高傲的神色如阴影笼罩,削减美丽,平添生冷。 赤红色珠帘发饰垂至她脸颊。那女子藏青裙袍摆动,似要追上去再踢那小二一脚。 小二余光瞥见,面色一白,狠命闭眼欲生生受住。 “何必!” 林枫步法微妙,携着小二的领子,将他带离原地。 那女子见状,更加怒火中烧,神色癫狂,以手化刃就向林枫劈来。 林枫轻巧闪身,并不接招。 “脏污的臭泥鳅!”女子狠狠一咒,将散落的碎木桌椅胡乱掷出。 周围行客诸多,林枫不便再躲。竹笛飞速旋转,抽劈格挡。 一根木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出,直攻向小二的右手。 “铿!”木刺转回,擦过女子的脸颊,直直钉入酒楼的横梁。 张晚晚举起踏月。 “你敢划伤本小姐的脸!”女子一颤,气得面目狰狞,一个踏地袭向张晚晚。 “本……要将你千刀万剐!” 中间几字似是北狄语。 张晚晚挑眉。正欲迎战,女子身旁赶来一个类似装束打扮,只是简单不少的侍女。 那侍女拉住女子的胳膊,急切地劝诫。 女子英气的眉毛一竖,恨恨剜林枫和张晚晚一眼,匆匆走出客栈。 “多谢公子!多谢姑娘!”小二惊魂甫定,赶忙磕头致谢。 一个白色瓷瓶被搁到桌上,张晚晚只道:“治内伤有奇效,每日早晚各服一次。” 小二拿着药,千恩万谢地走了。 林枫坐回桌旁,见张晚晚又恢复寻常神色,一派平静自在。 “山间草药,不值几个钱。有时候,人命远不如一根杂草贵重。” 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声喟叹。 她一身淡黄衣裙,面庞纯稚可爱,眼神清明,似从未沾染过世间风霜。 但手起刀落的杀手,又怎么可能没历过黑暗。 林枫轻轻摩挲着茶杯,指节干净修长。 “明日我会随杨天翊入朝,呈报月神祭相关事宜。”他道。 张晚晚将林枫给她的雁子镖扔到桌上:“正好,我也想去探探这铁镖的由来。” 注释: 1、南宋·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2、呷:音同“虾”,小口喝酒。 俨城:音同“演城”,南宁首都。 寤寐:音同“雾媚”,醒时与睡时。 3、报菜名源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初至俨城 第17章 笼中之鸟 景元十七年仲秋,俨城忽有大雾泛起,经久不散。 九重宫阙之上,碧瓦琉璃。金色大殿外,韶乐齐鸣,仪仗惊人。 武王萧焕龙袍加身,乘撵而来。长公主萧芷蓝随侍在侧,太子萧长川、二皇子萧明暄居群臣前列。 朝中文武百官齐跪,山呼万岁。 “平身!”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 “今日朝事繁琐,诸卿可逐一奏来。”萧焕扫一眼殿中乌泱泱的大臣,神色有些疲倦。 “王上,小臣有事启奏。”杨天翊一身监察御史朝服,执白圭而出。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站姿十分恭敬。 “是天翊啊。”武王神色稍缓,询问道,“可是和月神祭有关。” “正是。”杨天翊回禀,“回王上,陵州桐城祭祀盛典已圆满结束。子民皆感念天恩,无不颂扬。更有四国宾客行商齐至。城中箫鼓弦歌,车马盈门,往来俱欢,大扬我南宁国威。” 武王仰面大笑几声,纯黑冠冕下,一双眼睛锐利如剑。 “小子自重回我南宁朝堂,灭匪寇,察百官,主祭礼,勤心履职,颇有建树。”他点点头,黑眸藏着探究,对百官之首杨清道,“太傅,你倒是有福。” “王上谬赞。”杨清执圭而应。 “何来‘谬’之一说?”萧焕龙心大悦,问杨天翊,“你想要何等赏赐?” “王上容禀。”杨天翊道,“臣此次南下,寻到一得力之人。他才华横溢,武功高强,心有七窍,实在是难得的青年俊彦。” “臣斗胆,请王上准许,将此人派职拨给臣,做个小小幕僚。” “这有什么难的。那就封他一个九品太丞,仍归你使唤吧。”萧焕道,又随口问上一句,“此人叫什么名字?” 杨天翊神情微动,躬下身去,更加恭顺道:“林枫。” 萧焕歪头倾听,似在思索:“这个名字倒有些耳熟。” 杨天翊心弦一动,握紧玉圭。 “孤这两年头疾愈加严重,很多事情记不清楚。罢了,就随你吧。” “多谢王上。”杨天翊退回群臣之中。 杨清慢慢扫他一眼,垂眸深思。 “父王,”太子出列,带着一份肖似萧焕的冷漠道,“北狄战败而来,居驿馆之中,却提议明日比武再角胜负,以定岁贡名目、数量的多寡。” “不知各位大人们有何想法?”太子抬起眼皮,高傲地看向众大臣。 “这……”朝臣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北狄兵力尚存,虽战败而来,我南宁却不可与之撕破脸。”兵部尚书李越道。 “也罢,北狄尊崇武道,若能以武胜之,也可弹压其嚣张气焰。”萧焕道。 “此事还应交由太子殿下负责。”杨清道,“殿下府中护卫,武功高强者众,可胜北狄。” “那此事就交给川儿。”萧焕一锤定音。 “儿臣定不负所托。”萧长川挥袍拜道。 萧焕颔首肯定。 “王上——”“这事你去……” 像是接到个热烫的山芋,群臣忽地推诿瑟缩起来。 “何事启奏?”萧焕眸色骤冷,带出股森冷威压。 “回王上。”户部尚书丁尧战战兢兢开口,“沧和州大坝昨日因暴雨塌毁,我南宁百姓受灾死伤无数。” 他忽地匍匐在地,痛声道:“还请王上拿主意,尽早拨款赈灾啊!” “王上!”众大臣都露出焦急沉痛之色。 “此事孤已知晓。”萧焕靠向王座扶手,抬手揉了揉眉心,“便先派使臣前去勘察情况,由户部尽快筹措赈灾款项。” “王上,户部几无余银啊!”丁尧颤道。 自初春以来,南宁灾荒不断,国库未及充盈。 众大臣因焦急愈发喧哗。 “孤又何尝不知!”萧焕目光如刀,扫过群臣。 在看到孱弱咳嗽的次子萧明暄之时,神色一冷。 “都别吵了!”他猛地一拍龙椅,声如洪钟,“着,太子萧长川,遣赈灾使往沧和州救灾,于邻近州县筹措米粮。不得有误!” “儿臣遵旨!”萧长川视线掠过身旁的萧明暄,嘴角挂上一丝淡漠的笑。 朝会结束,众大臣心事重重,满脸忧虑。 尚书丁尧抬手擦汗,一路苦着脸小跑,回户部去筹赈灾款。 “天翊和太傅留下,陪孤用一顿家宴。”武王道。 萧芷蓝静静垂手而立,目不斜视,华贵又大气。 萧焕的眼神在两个小辈之间来回打量。 “微臣遵旨!”杨天翊再次俯首,如山间青松。 “臣遵旨。”杨清道。 …… 宫宴之上,琼浆玉露,美酒佳肴,依次铺陈。 武王萧焕、太后崔元姬居上席正中,王后司空静容,王妃薛舒居左右次席。 其他妃嫔各自按分位高低向两端就座。王子公主则入座两列侧席。 “王上偶得美酒‘琥珀露’,评议论说,功高者得。” 萧焕因朝堂之事心中不悦,命内侍捧一琉璃净瓶,放入筵席正中展架。 “这有什么好分说的,自是我太子表兄当仁不让!” 一华服公子形量尚小,站起便道,“表哥督春耕,防夏涝,心系我南宁百姓,此其一也!” “献观音图于太后娘娘,常侍奉王上左右,忠孝之心日月可鉴,此其二也!” “筹措金银以赈沧和水灾,遴选人才以对北狄来势汹汹,不负东宫之名,此其三也!” “如此三条,‘琥珀露’若不归于表兄,姨父怕是有偏私之嫌!” 少年性子急躁,噼里啪啦便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 “表弟,怎可如此出言无忌!”太子瞪少年一眼,斥道。 “无妨!”萧焕抬手,眸色让人分辨不清喜怒。 “哼!”少年说完,便径自坐下。 萧焕皱眉。等了一会儿,席间却不再有人言语。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说话了?”他面色冷峻,声音微沉,“舒妃,二皇子都有何成绩,你这个做母亲的来为他分说。” 萧明暄下意识地看向长姐萧芷蓝,却见她无意替母妃解围,心下便有些焦急,忍不住低咳两声。 “是,王上。”薛舒起身,略福了一福,缓缓道, “明暄虽身体有恙,但勤勉之心可嘉,修习百书十分刻苦。其中以《上华政要》《百商论》《盐铁论》研读最深。” 随着走动,那霞光锦裙绣线闪耀,更衬得薛妃明艳华贵。长缀的红玉芍药珠钗已是极美,却依旧压不过那灼如芙蕖的美人脸。 “暄儿还召集各州县熟悉水利的能人巧匠,编有《治水疏浚策》一书,正想献给王上,一解沧和水患之急。” 四十有几的薛舒仍容貌稀世,她开口将二皇子的功绩娓娓道来。 “舒妃近日倒是进益颇多。”萧焕嘴唇半勾,看向自己的妃子。 “回王上,臣妾已访得教习嬷嬷,重修宫妃仪礼。” 华丽的宫装下,一只小手紧紧攥起。 太子步步紧逼,为了萧芷蓝和萧明暄,薛舒也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只做个百无一用的“美人灯宠妃”。 太子脸上闪过一抹阴郁,倏忽而逝。 “好!”萧焕忽带头鼓掌,似笑非笑。 薛舒却只看向萧明暄。见他神情微松,略放下心。 “谢王上。”她完美行礼。回到自己席间,才惊觉后背一片冷汗。 王后司空静容,长公主萧芷蓝皆面色平静,仿佛适才太子与二皇子的“夺酒之争”并不存在。 “好了!哀家知道朝堂多事,王儿你忧心政事十分操劳。”太后出声劝道,“但此为家宴,老祖宗传下的‘论功赏酒’之说不宜太过。” “不若将这‘琥珀露’分酒赐下去,在座之人同饮。王儿,你意下如何?”太后苍老的皱纹下,藏着无尽智慧。 “但凭母亲做主。”萧焕心中焦躁得缓,便笑着敛起怒意,示意内侍分酒。 “天翊回来了,快近前些来让哀家瞧瞧!”崔元姬视线轻扫,瞧见了坐在左侧宴席的杨天翊。 “娘娘!微臣可是十分想念娘娘!”杨天翊起身上前,挤眉弄眼做小儿状,对太后道,“娘娘可有想念微臣?” “这猴儿崽子!” 萧焕子嗣稀少。长子萧长川高傲冷漠,次子萧明暄孱弱多病。崔元姬尤其偏爱杨天翊这个能说会道,擅长逗她开心的后辈。 “微臣给娘娘带了好些月神祭上的吉祥之物,还请娘娘多记着天翊的好。”杨天翊眨动眼睛轻快道。 他长身而立,自恃年轻俊美,说话尤爱顽笑。席间气氛轻松不少。 “你啊你啊!”太后伸出手指戳戳杨天翊的脑袋,又将萧芷蓝唤过来。 两人的手被紧紧按在一起。 “哀家都记着呢!哀家把宝贝孙女托付给天翊,可好啊?”崔元姬笑得一脸慈祥。 萧芷蓝抬眼看他一眼,目光平静,却没有移开手。 杨天翊脸“唰”地一下便红了,声如蚊蚋道:“全凭娘娘做主!” “哟,我们家姑娘都没羞,小猴崽子倒知道害羞了!”崔元姬取笑道。 “王儿,芷蓝的婚事,你自己看着办!”太后假意嗔怒道。 “儿知道了。”萧焕陪笑应下。 杨清眼静如潭,只微微点头。 是日宫中宴席,武王与太傅相谈甚欢,遂下旨: 绥清长公主萧芷蓝端庄柔嘉,钟灵毓秀。监察御史杨天翊神采英拔,纯孝机敏。佳人才子,将择良辰吉日,永修百年之好。 林枫以幕僚身份立于座席之后,眼观四方,瞧得好一出天家大戏。 注: 本文国土面积更类似魏晋南北朝那种小国家,但是官职设定偏向后朝。 “太丞”勉强算是个九品官,男二的“监察御史”八品(品级不高,只是皇帝重视)。 注释: 1、孱弱:音同“蝉弱”,身体瘦弱之意。 2、洪涝:音同“红烙”,洪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笼中之鸟 第18章 比武之前 “阿翊,你想动五年前的案子?” 筵席之后,夜幕降临。宫中荒园里,杨清沉声对杨天翊道。 “林枫乃是莫府幸存者。此事虽少有人知,但这颗棋子一动,局中人势必要再起风波。” 杨清皱眉,担忧覆上清癯的脸,“滔天巨浪,你接得住吗?” “石可破,而不可夺其坚;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赤。”杨天翊答,转而又自嘲道,“至于接不接得住,不劳太傅大人操心。你我不过是各为其利,各有所求罢了!” “天翊,你终究姓‘杨’。”苍老的声音提醒他。 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赐婚他与萧芷蓝。 杨天翊全无平日里的嬉笑神情。他勾起嘴角,似凉薄,似讥笑:“阿娘中毒,你却不闻不问。她外出求药与我遭袭,你亦不曾有半分动容。她与你,何苦为夫妻?我与你,更从不像父子!” “我此生最痛恨的,便是‘杨’这个姓氏。” 恨至深处,唯余冷寂。袖袍在夜色中扬起,杨清和杨天翊的距离越来越大,就像从未靠近过一般。 宫巷那么深,那么长,永远也到不了尽头,永远也看不到光亮。杨天翊闭眼深吸一口气,想到萧芷蓝,脚步方渐渐轻快。 …… 长公主府上,花草稀少,松柏随处可见。府中布置并不追求华丽精致,反而十分疏阔开朗。 穿过熟悉的长廊亭桥,于柏木尽处,见到一绰约背影。 “你果真要与我成亲,入这鸟笼之中?”萧芷蓝约杨天翊于府上花园一叙。 女子转身,露出一张绝色的脸。 她云鬓如鸦,眉色如黛,唇上一点胭脂红。两粒蓝石耳坠附在小巧耳垂上,随清风轻轻摆动,晃出别样姝色。兰香绕体,宝蓝色宫装长裙修身曳地,显得高贵又典雅。 萧芷蓝面貌与舒妃有七分相似,气质却更似王后司空静容,沉稳大气。另有几分庄严矜贵,是一种与萧焕冰冷高傲不同的,洞察世事的淡静。 “阿姊,这话该由我来问你。你真的愿意嫁给阿栩吗?”杨天翊眼中墨色轻闪。 “父王想利用你我的姻亲拉拢太傅,壮大王弟的势力,让他与太子一较高下。”萧芷蓝淡淡道,“母妃亦生起争斗之心。这桩婚事倒是合了好几方人的心意。” “阿姊,你知道,我问的,只是你愿不愿意。”杨天翊带着一丝期冀。 “知己知彼,有话可说,已算难得。”荷叶已经枯死,萧芷蓝望着叶面干枯的纹路出神。 “有话可说么?”杨天翊喃喃重复道,又眼神一亮,“至少也算‘知己知彼’!” “阿姊,”杨天翊好看的眉眼上扬,像倒映着秋日晨曦,“人生在世,无人不在笼中。能与你关在一处,阿栩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萧芷蓝心脏一跳,蓦然睁大眼睛。 男子青涩,认真,执著,与在殿中之时一模一样。 华丽嬉笑的面具摘下,他捧出一颗滚烫真心,笑盈盈地想要交付。 在眼中描摹他的轮廓,才发现,那个幼时总喜欢跟在她身后的小芽菜,已经长得如此端正,如此高俊了。 “萧芷蓝,我是认真的。” 他不再叫她“阿姊”。 灼灼的,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印着一个她,似有万山之钧,直刻进骨髓灵魂。 像是被初春的鲜花所诱惑,萧芷蓝这根秋天的枯荷,忽地染上盎然绿色。 心意便这么被勾着,开了锁,流淌而出: “我知道了,阿栩。” 恋人互唤姓名,如勾手立誓,在世上并肩。 她又变成了处变不惊的长公主,只是眼眸中,绽放着一抹极粲然的笑。 萧芷蓝抬头,看向皎洁的,宫殿之上的月亮。 “夜色融融,月华如练,很美。”杨天翊心中欣喜。 “嗯。”萧芷蓝点头。 …… “这南人的吃食倒是很多!”驿站中,有北狄武蛮子感叹道,“阿楸,今晚再敞开肚皮吃上一顿如何?” “好主意!”另一个蛮子附和。 流淌的月光照在灰白的石板上。 一道暗色身影从驿馆房顶飞扑而下,轻巧打开膳房,将白色粉末洒进北狄勇士的夜食中。 杨天翊附银票传信,北狄公主倚仗身份,已经私下挑战过不少南宁将上场比武的侍卫,出手极度狠辣,致使不少人受伤。 作为“回礼”,让张晚晚忖度轻重,小施惩罚。 张晚晚任务达成,揣着银票飞身离开,深藏功与名。 一张俨城牛皮地图在空中展开,顺着分街拐**个弯,孙三儿铁匠铺炉火正旺。 此处偏僻,是俨城三教九流底层百姓的聚集地。 铁匠铺隔壁,一对夫妇正深夜争吵。 “喝喝喝,成日里就知道去隔壁跟那打铁的孙子喝酒!小娃刚把新聘的识字先生给气走,你也不上心管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男子感叹摇晃的剪影映在窗棂上。 “你就跟那打铁郎过去吧!”妇人就闹着要回娘家。 “夫人呐——”男子终于焦急地喊。 “幸而店家爱喝酒。”张晚晚拍拍腰间坠着的酒葫芦,大摇大摆走进铁匠铺,笑道: “孙叔,我来给踏月换个新剑鞘。” 炉火旁,一个肌肉遒劲的汉子转过身来,汗珠在通红的脸上堆叠,掉落。汉子身长七尺,两道粗阔剑眉横跨甲字脸,目如悬珠。 孙三没有名字,因曾养过三只小猢狲,给自己起了这么个诨名。 他抬手擦擦汗水,眼中迸发出精亮的光:“小晚儿,你来俨城,可不只是为了换个剑鞘吧?” 张晚晚垂下眸:“我是来找师父的。” 百晓堂杀堂堂主叶芙蓉失踪多年,堂里的人都知晓。 孙三走到木桌前,倒一碗粗茶饮下,轻声叹口气。 “孙叔,您是堂中铸器高手,金银铜铁制物无有不精。” 一枚雁子镖被放到桌上,张晚晚坐在对面,“晚晚想请您帮忙辨认一下这镖。” 长有厚茧的手将暗器拾起,来回翻转,审视打量。 少顷,孙三道:“就镖形而言,这镖为俨城样式。铸镖的铁质寻常,南宁各处均可得见,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张晚晚神色微黯,有些失落。 孙三指腹摩挲一下镖刃,笑道:“这打磨刃口的手法,倒是自成一派,十分少见。” “请孙叔赐教!”一双杏眼睁大,明亮无害。 “之前随你江尘师兄出镖时,在西北沙地遇见一伙劫匪,所用刀剑刃口,与此类似。” “西北?” “对,西北!再多的东西,孙三儿就看不出来了。” “多谢孙叔。”张晚晚抱拳谢道,又将雁子镖收起,银票垫桌,酒葫芦放下,道:“若有新消息,还请阿叔再告知于我。” 孙三应下:“我去帮你问问堂中兄弟。” “多谢!”张晚晚起身离开。 “小晚儿这就走了?不给踏月换剑鞘了?”孙三笑道。 “我还有事儿要办!银票您留着打酒喝吧!”空中传来轻快的回话。 孙三拿起酒葫芦打开,猛吸一口浓烈的谷物香,甲字脸上泛起笑容。 秋冬寒凉,打铁人需要一壶热酒,暖身暖心。 …… 客栈房间中,有淡淡的草艾香气。被褥干净整洁,叠得方正。房间靠近内巷,没有临街的吵闹。 待张晚晚回到任意楼,已是子时。昨日被打的小二鼻梁青紫,敷着廉价药膏,热心肠送来两桶热水。 隔壁林枫房间,火烛仍然亮着。张晚晚思忖片刻,决定去找他交换消息。 至门口处,有极轻的痛吟传出。猛一推门,撞见一张惨白的脸: “林枫!” “嗯——”一波又一波疼痛袭来,似细针乱撞,在四肢百骸游走,无一处不疼。 林枫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留下一大片青紫淤痕。额上汗水滚滚滑落,白色里衣湿漉漉皱起。 他坐在床边,神色扭曲,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却强忍着,不愿出声。 “你用了老酒鬼的药?”张晚晚面带愠怒,疾步走到床边。床头空碗中,苦味尤存。 林枫视线模糊,听不真切,只极小地点头。 踏月高举,意图划破掌心,被一只痉挛的手拉住。 “不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又一股剧痛冲决,胸脯更沉重地起伏。林枫神色一狠,失控地举拳,砸向那有如弯刀绞拧的心脏。 “啪!”张晚晚抬手一阻,踏月刀鞘敲在他颈后。 床单被下意识地拽住,用力撕扯。昏迷中的林枫蜷成一团,颤抖剧烈,呼吸急促。 直过了丑时,人才渐渐缓转过来,只是偶尔轻颤。 湿透的床单被掀到一边。张晚晚给林枫除去上衣,热水擦身,又拿被子将他裹住。她守至半夜,靠在床边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踏月坠地,张晚晚睡意骤醒,发现身上覆着一张裘衣,四下一扫,急切道:“病疯子,你还好吗?” 窗边放着几枝淡粉秋海棠,一人正用小剪修剪花枝。 那人回头淡淡一笑,眼眶微青,皮肤白得透明。如春风化雪,温润从容。仿佛昨晚所见痛苦难捱之人,只是她的错觉。 “林某无事,昨夜有劳晚姑娘。”嗓音似从空谷传来。 张晚晚将裘衣剥下,走到林枫面前,沉肃道:“再生熬一次经脉疏通,你会死。” 薄薄的眼皮抬起,林枫清凌凌道:“不能查出真相,林枫虽生犹死。” 张晚晚逼问:“你为何不用我的血?” 林枫道:“身体发肤,损毁难复。晚姑娘纵是习武之人,气血消耗也有限度。” 张晚晚辩道:“你都痛成那副模样了!” 林枫讶然一笑:“林某还受得住。女儿家,少受些伤为好。” “女儿家,少受些伤为好……” 张晚晚失神一瞬,想起首次出任务,受伤而归时,叶芙蓉那双温柔又担忧的眼睛。 她带着和那时如出一辙的倔强,对眼前人道:“不过是几滴血而已,我张晚晚还护得住一个病疯子!” 林枫眼眸轻转,似秋水微漾:“多谢姑娘,我知道了。” 张晚晚在他温柔坚定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她坐到窗前,与林枫交换消息。 朝中太子势力庞大,但杨天翊和长公主萧芷蓝订亲,局势或有转变。 武王萧焕喜怒无常,心思深沉。太傅杨清、王后司空静容守静藏拙,王妃薛舒绝地反击,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林枫服药,是想趁着与北狄比武,在朝堂搏个好官身。 “你越是耀眼,就越可能照彻莫府背后的阴云。他朝你翻案,也会有更多助力。”杨天翊这样说。 “放心,今日我会赢。” 张晚晚视线一抬,撞上一道可撼山覆海的锐利目光。 注释: 1、《吕氏春秋.诚廉》:“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 2、韦庄《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比武之前 第19章 对战北狄(一)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哎!” 俨城装潢气派的“豪兴坊”之中,掷骰小倌儿站上赌台,正卖力吆喝。 “北狄来者不善,看我南宁能否守住擂台!” “来来来,下注了啊!” “我来!” 有人神色愤愤,赤膊亮出,将全部身家置于赌桌,赌南宁获胜。不为别的,那北狄本来是战败一方,却又搞出个比武定岁贡,实在可气。 “北狄人这是没诚心认输!” “对!北狄佬就是不甘臣服于我南宁!” “战场上,我南宁的快刀利剑总能教这帮蛮子做人!” “说得好!” 一阵豪肆的大笑在赌徒中传开。转眼间,赌桌左边垒出一座高高的银山。 “让开!”两个北狄蛮奴喝道,抬进一口巨大的红木箱。 “哐啷!”木箱被摔在赌桌右侧。 打开箱门,随意放置的整箱金块发出耀眼光芒,将南宁的碎银比下,尽显傲慢凌人的气势。 北狄蛮奴身高近十尺,一左一右站在箱侧,粗声道:“我家小姐说了,你们南宁除了五年前死掉的莫云霆,其他兵将都是这个——” 左侧蛮奴抱起的双臂放下,斜视碎银堆,小指伸出,配上一个无比蔑视的表情。 “你爷爷的北狄蛮奴!竟敢在我南宁的赌坊撒野!” 便有赌徒挥舞着拳头冲上前去,试图教训不知好歹的狄蛮子。 两个蛮子双拳尽出,将赌徒砸出赌坊。 赌徒落地,扬起一片尘土,胸中肋骨不知断掉几根,忍痛不及呕出好几口鲜血。 “北狄竖子!”有更多的南宁赌徒唾骂,对着两个狄奴指指点点,却再也不敢向前。 蛮奴黑劲的脸肉一动不动,眼中闪过无比得意的光。仿佛在场的南宁人,皆是北狄弯刀下的小小蝼蚁。 “这北狄人嚣张得很啊!” 赌坊对面,是家街边茶摊。荼白轻摇铁扇,斟出茶汤自饮,看着一再后退的南宁赌徒,有些心塞,“真不顶用!朱砂,要不你去为咱小公子挣个脸面?” “不必。”朱砂冷着一张脸,红缨长枪立于身旁,“北狄人为比武在城中造势。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造法。公子让咱们盯着这群人的动静,可没让动手。” “无趣无趣。”荼白食指一动,铁扇在空中转个圈收拢,回到手中,“这北狄奴有句话倒是没说错,我南宁军中无大将!小胜可得,一旦双方撕破脸,结果还真未可知。” 朱砂表示赞同:“所以南宁才没有趁胜追击,而北狄一直贼心不死。” “不说了,我进去玩两把。”荼白笑了笑,端起碗粗茶,不疾不徐地走进赌坊。 他扫视一眼围作一圈的南宁人,看向两个蛮奴:“我南宁也不只有呈口舌之勇的无能之辈。” 此话一出,在场的赌徒有愧疚低下头的,也有捏紧拳头更加生气的。 蛮奴看了看眼前这个三十来岁手执铁扇的男人,哼出口气,斜眼问:“莫非你这南人想另开一桌做赌?” 荼白从怀里摸出袋金叶子丢上桌,轻松道:“然也然也,我来!” …… 俨城郊外,京都神策军出动近三分之一人手,排列成整齐的行伍。肃杀之气骤起。 靠北处架起一座高台,四方置有几丛燃烧的火把。高台四周,刀枪剑戟棍棒耙锤,各色兵器应有尽有。 入了秋,郊外山间飞鸟声几乎断绝,只有几声促织低鸣。混着火把燃烧的烈烈之声,成了场间仅有的声源。 武帝萧焕带着太子和二王子坐在最北方。左侧列席招待北狄使臣,右侧朝中重臣满座。 “这北狄蛮子怎的还不来比武场,莫不是怕了!”一老臣抖擞胡须,轻慢而笑。 “狄蛮子茹毛饮血不知礼数,‘情有可原’嘛。”御史台一言官附和讥讽。 杨清听得此番言论,眉头皱起,眼神如渊。大约是太平日子过太久,南宁老臣慎重渐失,骄慢之气愈显。 同样傲慢的,还有位列上座,仿佛已将胜利收入囊中的太子。 二皇子则静坐不语。 武王萧焕随手击杯,让人看不透神色。 “北狄使臣觐见!”仪礼官高声宣布。 北狄一行不过十几人。王子宗刃走在最前,公主宗灵随后,与一高壮大汉并行。另有多名高矮胖瘦不一,手持各种特制武器的北狄武士跟随。 狄人服饰粗犷,除领头几人,其余武士上半身不过略披张野兽毛皮,看得适才出声的大臣都掩面嗤笑。 宗刃顺着礼毯,走到萧焕所在坐席台阶之下,右手握拳贴胸行礼。使团之人皆照做。 “狄蛮子!战败而来,却不对我南宁君王行跪拜大礼,实在粗俗!”言官拍桌而起,指着领头之人骂道。 宗刃宽额高鼻,眼窝深邃,发辫成股,额前坠一弯银饰小刀,面容有种奇异的俊美。不过二十来岁,却带着股战场厮杀染上的杀气。 他微微侧身,肃杀之气直袭言官而去。 “你——你——”言官骇得浑身一颤,傲慢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 一旁的老臣亦是心有余悸,忙拽着言官的袖袍,将他扯回座椅。 萧焕目线压低,君王威严顿生。 宗刃却如同看向一只老病的头狼,极敷衍地收敛嘴角的笑意,却没有依言跪拜。 他身后的宗灵更是骄傲跋扈,下巴抬到了天上去。 “王子少年心性,还应适当收敛。”萧焕沉声。 “宗灵只知,我狄刀越锋利越好,入了鞘,如何斩掉敌军头颅?”宗灵舌灿莲花,美丽的脸庞上神色倨傲。一道长鞭如闪电甩在地面,发出惊人声响。 此话傲慢放肆至极。 “啪!”武王萧焕一拍长桌,瓜果震落,身旁奴仆皆两股战战。 宗刃这才浓眉聚拢,抱拳略欠了欠身:“宗灵孩童心性,顽劣不堪。” 他只解释,却没有认错之意:“我们北狄人,从来都是胜者为尊。是龙是蛇,比武场上见真章!” 说完竟自顾自带领一众武士落了座。 萧焕收敛怒气,抬手示意仪礼官宣布比武章程。 “北狄来朝,与我南宁切磋武艺。” 一个“朝”字,是对北狄战败方身份的提醒。 宗灵不满地撇撇小嘴,南宁人也只会占点口头便宜。 “比武共分三轮,一二两轮各自派出一名武士对战,决出胜者。第三轮双方进行守擂攻防比试,战至最后者,可获得胜利。” “三轮比武,胜多者为尊。” 宗灵美眸一闪,偏过头去对宗刃遗憾道:“阿兄,要不是昨晚阿楸和赤八罕吃错东西,我北狄本可再添两员猛将的!” 宗刃性情远比宗灵沉稳,看着如草原红霞般美丽的妹妹,只道:“这便是你私下挑战打伤南宁人后,他们的报复。南人并不似表面守礼,不要失了警戒之心。” 同一时间,百米之外的神策军瞭望台上,站着三个远望的身影。 “晚姑娘,林兄弟,依你们看,南宁胜率如何?”杨天翊拿着把缀金纸扇轻轻摇动,华丽浅金袍袖一荡,“也不知道我让荼白大哥下的注,能赢多少钱回来。” 林枫扮做侍卫打扮,皂衣贴身,却难掩名士风雅之气。 张晚晚侧目一瞥,林枫的穿着与气质相异,让人看不出深浅。忍过昨晚之痛,他的内力在药性刺激下,至少恢复了五六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张晚晚自是不惧。 “晚姑娘说得好!”杨天翊拍手笑道。 林枫蹙着俊眉一言不发,他直觉北狄是有备而来,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减少岁贡的机会。 但此次比武,关乎他立功谋职,以便将来为莫家翻案。无论如何,他也要站至比武台最后。 仪礼官清了清嗓,再道:“比斗武器不限,不可致对手死亡,先夺魁旗者获胜,先出比武台者为输。” “第一轮比武,由北狄公主宗灵,对战南宁二品带刀侍卫摘星!” 铜锣敲响,一个身穿黑鱼软甲劲装,稚气尚未全脱的少年走上比武台。 静坐不语的二皇子唇线忽然紧绷,忍不住愤怒以对一旁的太子:“摘星是我宫中之人,为何你竟让他来参加这次死战!” 太子傲慢扬眉,因萧明暄不快而喜悦。他面露不屑:“不过一个二品侍卫,有何不可?父王可是应允了本王在宫内宫外,择有能之人代表南宁参与比斗。” 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诛心道:“王弟莫非是对自己手下毫无信心,又或者,不愿听从父王之令?” “你!”萧明暄神色一急,忍不住咳嗽起来,往日常穿的蓝白织金长袍更显宽大。 萧长川轻嗤一声,愈发轻慢得意。 萧焕令内侍再斟了一杯酒,并不在意两个儿子的争吵。 萧明暄呛咳着,艰难抬眼打量萧焕的神色。蓝白长袍起了皱褶,仿佛他此刻不宁的心绪。 “啪!”宗灵长鞭再次甩出,她一身红色戎装走上比武台,额上赤色珠帘做饰,正中嵌一粒湖蓝宝石,似朝霞抱湖。 “本公主让你先出手。”宗灵眼眸轻动,斜视摘星。 很美的女子,只是脸上多了一道不相宜的红痕。 摘星抬脚一踢,从武器高架中挑出一柄长刀,右腿后撤,借力刺出。 “病疯子,这不是之前在任意楼欺负店小二的自大狂吗?”张晚晚辨认出那道红痕,“她是北狄公主哎。” 林枫为“病疯子”三字皱眉,又为“自大狂”三字轻笑。 他摇摇头,张晚晚多数时候有种不入尘世的疏离感,但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会格外专注。 比如现在观看比武的她,眼神便明亮又专注。 “公主又怎样,随意辱人,合该被揍!”张晚晚继续道,“就是不知这太子找来的摘星能不能靠谱一点。” 一旁的杨天翊早在摘星上场之后,便和萧明暄一般神色凝重: “摘星恐怕会拼命。” 他长叹一口气。 第20章 对战北狄(二) “哐!”摘星长刀刺出,却如陷进荆棘,一时难以收回。 宗灵水汪汪的眸子里尽是得意:“本公主的灵骨鞭,链身由陨铁制成,绳络是天蚕丝编织,又岂是你们南宁的劣质兵刀可比的?!” 摘星双腿横移,弯膝撤臂,紧握刀柄相拉。 宗灵气力不及,被扯得身体晃动。她手腕发力,灵骨鞭灵巧一解,趁摘星后退,直缠他的左腿。 摘星举刀狠劈,那鞭却无丝毫断裂之相。“哧拉!”长鞭受力,两侧利齿划破他腿肉,印出深深血痕。 “哼!”宗灵轻哼,似是在笑摘星竟妄图砍断她的长鞭。 摘星见长鞭坚韧,改换策略,反向旋身,缠在左腿的鞭身迅速松开。他抬腿一拔,脱离长鞭。灵骨鞭撕下几星肉来,寒光沾上血腥。 宗灵收鞭,趁胜追击,招式愈加狠辣,直冲摘星眼睛而去。 “北狄公主未免过于残忍!”观斗的老臣表情愤愤。 摘星长刀一横,于身前平拍。鞭尾扫过耳侧,他英气的脸上又添血痕。 鞭身一瞬闪回,却搅向兵器台,抽出一把利斧,撩向出声的大臣。 “铿!”斧头劈下,桌案一分为二。碎裂的瓜果溅起酸汁,喷了老臣一脸。 “岂有此理!”老臣抬指,颤颤巍巍骂道。 “我阿兄说了!北狄,胜者为尊!”宗灵秀眉倒竖,收回视线再不去看那年迈的大臣。 她冷冷一笑,仰面直追杆顶的魁旗而去。 “倏!”长刀砍入木杆,恰好落在宗灵头顶,阻断她的攀爬。 荡起的赤珠额饰被刀锋削落,宗灵拧眉,第一次正眼瞧向比武台上的侍卫。 那侍卫面色深沉,一双英气双眉之下,眼中似有愠色。 “你与我有仇?”宗灵觉察异样,拧眉开口道。 头顶之刀闪着寒光。她贵为一国公主,千金之躯,南宁人断然不敢对她下狠手,这个小小侍卫却丝毫不顾忌她的身份。 “我南宁亦是胜者为尊!”摘星绕过此问,竟不另取武器,闪电般攀向木杆。不过转瞬,便来到宗灵身下。 “好得很!”宗灵贝齿狠咬,双腿夹住木杆一踢,身体上冲,伸手去拽那魁旗。 冷冰冰,呼哧哧的灵骨鞭同时自上而下攀缠,即将锁住暴露脊背的摘星。 摘星一个后仰,双腿夹杆,两臂舒张似翱翔之鸟,停于空中。 鞭尾扎进绵密的木杆,离他鞋尖不过毫厘。 他腰腹发力,身躯迅速拉回,布满伤痕的手攥住锋利的鞭尾,“哧拉”一拽。 鲜红的血液滴落,掌心几乎被剖成两半。摘星借力越过宗灵,抢先夺得魁旗。 宗灵轻易落败,心间邪火喷薄。刀尖朝上,用力一削。 “噗嗤!”摘星小腿硬生生被划出一道深口,眉心痛拧。他右臂抱住长杆,左脚直直踹向宗灵肋间。 弯刀坠落。红色身影飞出比武台,扑倒在地昏死过去,不知折断几根肋骨。 贵人之躯砸落在地,和所有市井小民一般,也只能扬起一片脏尘。 摘星右腿滴血却毫不在意,于高处欣赏那张染尘的脸,心中快慰又沉痛。 他仿佛看到奄奄一息躺在街边的男童乏力睁眼,忍痛对他扯出一个清澈的笑:“不疼,摘星阿兄,小宁不疼。” 一声惨痛的长喝从咽喉爆出,泪水自稚气仍在的脸庞成股滑落。 他终于,为弟弟报了仇。 见此变故,在场众人神色不一。 最疼爱的胞妹被重伤,宗刃目光森冷,似有暴风雨在暗涌。他一声令下,宗灵被抬下去医治:“南宁侍卫伤我北狄公主,当斩首示众!” “王子曾言,北狄胜者为尊!”杨清只稍稍抬眼,苍老的声音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气势。 宗刃怒意愈加深沉,拍桌勉力压住,桌下裘袍边沿绷直。杨清一出声,他便知晓,南宁会保下这护卫。 在北狄,宗灵地位尊崇,从未吃过大苦。此番非闹着上场,受痛吃个教训也好。 南宁胜了第一场,萧焕眼神中透着一股王者的冷静与漠然。 “啪啪!”鼓掌之声响起,武王开口表态,是对言辞不逊宗刃的敲打: “明暄培养人才,太子慧眼识珠,同赏海晏州宝珠两斛。摘旗侍卫勇猛可嘉,晋升一品。待比武事毕,本王可另助你达成一心愿。” “多谢王上!”摘星落地,背倚木杆,满身伤痕,右小腿处血流不止。 他盯着宗灵落地处的凹陷,目光不曾移动片刻,此时轻轻地,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摘星艰难捡起宗灵掉落的匕首,掌心血迹染红刀身。他跪地拜伏,退下诊治。 “二弟,做你的侍卫,前程堪忧啊!” 几米之外,萧长川伸手在萧明暄面前的果盘里随意拨弄,挑出一颗沾露的蒲桃,“摘星此番得胜,得到的可不只一个‘一品侍卫’的名头。” 太子品着酸甜的果子,诛心道:“听说叫‘阿宁’的小童,平日里最是敬佩摘星这个侍卫亲哥哥了。” 萧明暄双眸凝上一层寒霜。摘星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摘星长在俨城以南贫民区,家中男丁多为兽场斗奴,女眷尽是奴仆伶妓。几日前,家中幼弟上街乞讨,冲撞北狄贵人车马,被废去双腿扔在路边,至今昏迷未醒。 在王位之争中,萧明暄一再退让,连带手下之人,也只得避开太子党羽锋芒,长久隐忍蛰伏,从不主动生事。 退让,却换不来公正。事到如今,他已退无可退。 摘星夺魁后,未看他这个主子一眼。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一再的失望。 萧明暄眉头紧蹙,冷冷睨向轻笑的太子。 萧长川咽下甘甜的蒲桃,和煦笑着,声音却染上冷意:“这才有意思嘛!我萧长川可不需要一个羔羊般,只知躲藏的对手!” 两人之间风起云涌,暗自逐力。王位之争,不做执棋手,便只能为手下棋,风中焰,翻覆皆由他人。 萧明暄脸色苍白,神情更加肃穆冷漠。 太子大笑几声,终于得见这个不染尘的二弟,也沾上了和萧焕一样的天家冷酷。 “你第三轮出场,可有把握留到最后?”瞭望台上,张晚晚问林枫。 林枫负手身后,摇摇头神情犹疑道:“宗灵武功不高,却是第一个上场。这么看,像是后两场比武,北狄自觉稳操胜券。” “我在想,他们会派什么人上场。” 皂袍轻摆,像着墨的水波。 “无妨,这不是还有晚姑娘吗?”杨天翊揶揄,他抬手从杏黄缎面袖袍中摸出一块玉牌,“林兄将此牌挂在腰侧,就算是我杨某手下啦!” 林枫接过,冷看他一眼,声如清泉:“多谢!” 杨天翊便轻咳几声,仿佛站累了一般,歪歪扭扭靠向身后的木柱,拿眼睛瞄着张晚晚笑:“是吧,晚姑娘?” “自然。”张晚晚应下,看向一旁身姿挺拔之人,认真道,“在不暴露刺杀绝技的前提下,我会助你削弱劲敌实力。” “多谢晚姑娘出手。”林枫双手合抱,身体微躬,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眼前人一举一动都很赏心悦目,张晚晚不觉已看了许久。此时缓缓移开眼,启唇道:“各取所需,不必如此。” 林枫温润一笑:“好。” 摘星获胜,场间的南宁人都松了一口气。言官老臣连连点头,捋须称赞。北狄人自入场以来的嚣张气焰被打压。 北狄公主再尊贵,毕竟是北狄人,不能在南宁多番放肆。杨清出言保下摘星后,凝神观察宗刃。 那北狄未来的接班人,只有一瞬愤怒,却不见丝毫慌张。他抬手唤来手下,传讯仪礼官,北狄方要变更第二轮比武人选。 仪礼官居比武台中,高声宣布:“第二轮比武,由南宁神策军千夫长黄祁,对战北狄军营——副将宗悍。” 话语停顿片刻,南宁众人皆面露难色。 杨天翊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叹道:“北狄人提前派出个副将,这第二轮,南宁悬了。” 宗悍得令,持刀上场。 他双腿似柱,体型尤似蛮奴,甚至更加壮硕。一条刀痕穿过眉心,凶悍异常。 手持的刀重逾半百斤,刀身宽阔。刀背留孔,穿几个铁环,碰撞作响。这么一把兵器,却被宗悍轻松握起,随意挥舞。 刀尖砸落,入地三分,激起烟尘。 “境外诸夷,犯我南宁者,必斩!!!”“犯我南宁者,必斩!”“犯我南宁者,必斩!”神策军手举各色兵器,高扬齐呼,整齐划一,为黄祁助阵。 黄祁神色凝重走上前,双手抱拳。他体型比宗悍小了一圈,气势却不输:“请!” “请!”宗悍对军中兵将一向礼重,抱拳回礼,道出一句生涩的南宁语。 “取我流星锤!”黄祁伸出右手,三个神策军甲兵抬着一长柄铆钉大锤,奋力掷往台上。 手臂肌肉暴起,锤柄入手,顺势旋转砸出。 刀锤相遇,撞出暴烈火花。 锤劲传来,宗刃粗眉一扬,山岳般滞重的身体有几不可察的晃动。 黄祁气力不输,这个南宁人值得他出手! 宗悍凶性乍起,重刀擦过铆钉,猛地滑向执锤的手。 黄祁沉肩坠肘,铁锤后撤,自下往上,带起啸风:“狂风歌!” 似酷烈之风,自沙漠拔地而起,卷出漫天烟尘。 宗悍气势刚劲,撤刀后大臂一抡,重刀自空中急下,再次迎上黄祁猛锤:“搬山一式!” “锵”的一声,是力与力的碰撞,劲与劲的对敌。 黄芪腰腹发力一个前空翻。流星锤借大刀之力,凭空旋出个大圆,直攻敌人背后:“雁回还!” 宗悍身形魁梧,竟兼具灵活度。他右腿横出,踏地一扫,迅捷击向落地的黄祁。同时身体侧移,避开砸来的巨锤。 宗悍绕场地奔袭,大刀带起一阵火花,映着他因兴奋而抖动的眉间刀疤,仿佛凶恶刽子手。 “尝尝本将的搬山二式!” 黄祁变动步伐,带动身体旋转,大锤扑风,力度越积越重,猎猎作响,声势骇人。 “怦!”巨大的撞击声从台上四散,震惊观斗之人。 “这宗悍武力如此深厚,竟还只是个副将!”言官收起上国神色,言语中十分惊讶。 北狄多猛士,知名副将有近十之数。而黄祁,虽只是千夫长,单论武力,却已是神策军中新一辈翘楚。 张晚晚看得有趣,不知从哪儿摸出包小鱼送的山核桃,喂了满嘴,总觉得宗悍步法有些滞重。她含糊道:“这北狄副将还留有后手。” 话刚落地,那宗悍咧唇一笑,拉开距离,右手伸向自己的小腿。 注释: 刽子手:音同“柜子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对战北狄(二) 第21章 对战北狄(三) 那宗悍笑着,左手撕裂裤腿,扯出两个沉重沙袋,掷向场外。 适才的招式和速度,他并未尽全力。 黄祁脸上泛红,粗粗喘气,细密汗水打湿凝重神情。 “小辈有几分本事。但在战场上,这点本事还不够看!”宗悍轻狂道。 “第三式——原野一清!” 步起台边,一收一踏,沉似山岳,快如雷电。巨大的身躯带着难以想象的力度撞来,锋芒难掩。 黄祁脸色铁青,握紧重锤匆忙闪避。 “只知道躲可不行!”宗悍脸色不善,悍勇之威难挡。 去掉束缚,他的步伐愈加沉快。刀势汹涌,如战马奔腾,朝向黄祁一人。 开天一刀斩落,刀芒惊骇。 “境外诸夷,犯我南宁者,必斩!!!”神策军见势心中揪紧,再度为黄祁鼓劲。 边军才刚打败北狄蛮子,京军如何能输? 黄祁止住退势,鼻翼翕张怒喝一声,双手接替,长锤在胸腹绕出近十圈,霸道回击。 “怦!” 惊人威势纵横四溢。比武台边火把一颤,尽数熄灭。 “噗!”鲜血飞洒似长箭。黄祁飞出几十丈,重重坠地,生死不知。 神策军中一片死寂。言官与老臣更是面色如灰。 那宗悍一收比武开始的礼敬神色,抬起下巴,不再理会手下败将。 他刀势未尽,尤自挥舞。刀风由沉稳变得高傲,变得锋利,变得锐不可当。 每一刀都似重锤,狠狠击在南宁神策军心间。 “我北狄之人,胜者为尊!”宗悍收刀,南宁语无比清晰,震慑四方。 南宁甲兵皆攥紧了手,狠咬牙齿,武器撞出冷声。 宗悍见状,豪莽一笑,雄赳赳走下台,向点头称许的宗刃复命。 “这狄蛮子有些怪力,比你如何?”张晚晚杏眼明亮问林枫。这样她才好估算战力,决定第三轮上场出多少气力。 “林某力有不及,唯以快破之。”林枫轻轻一笑,笑如三春月光。 张晚晚回忆起他的飘逸轻功,心道确实是个好办法。 “晚姑娘不必忧虑。这宗悍在北狄成名已久,五式搬山刀是其看家本领。不过比起莫家枪法嘛,还是小巫见大巫,不够看!” 杨天翊轻摇纸扇道,“林兄即使不用长枪,想必也有别的取胜之法。” 刘晋院中,莫云霆随意挥舞的长枪,枪势更加霸道圆融,毫无破绽,让人丝毫生不出对抗之心。林枫作为将军遗孤,绝非池中之物。 只是可惜,林枫为暂时隐藏身份,唯有一种武器不能碰,那便是长枪。 今日是难见莫家长枪之威了。杨天翊在心中叹口气。 张晚晚看向林枫,他眼波微动,哀伤和怀念蜻蜓点水,转瞬无痕。整个人像一竿被秋露沾染了叶片的青竹,温润又潮湿。 她见过林枫用千丝匣斗败四个杀手。但他身中醉红尘已久,虽服过两三次她研制的解毒之血,比武仍受此毒掣肘。 “有拦路虎又如何!崇山险岭,我替你掀了便是!”她纵性想着。 前两场比斗,两国各胜一场,决胜局还要看第三场车轮战。哪方获胜,便能在多年以来的两国角逐中稍占上风,一扬国威。 宗悍剽悍凶猛,比武获胜后一脚飞踢,替北狄公主找回了尊严;又舞刀示威,令南宁诸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场间沉默良久,太子神色阴郁,二皇子亦神情担忧。 杨清看武王一眼。那老龙除却北狄进场时显露些许愤怒,便再无明显情绪,很有几分年轻时征战沙场的风姿。 宫中近日盛传“经名医诊治,武王头疾得缓”之说,想来并不是捕风捉影。 仪礼官在武王令下,宣布第三轮比武开始。两国之人都集中精神,紧张盯着比武台。 火把熄灭后,秋冬寒风扩散,毫无遮挡的比武台上冷意更甚。 双方都有心试探敌国实力。北狄派了个身矮灵巧,擅长逃遁之术的勇士。作为应对,南宁派出了军中传信驿使。两人在台上你追我赶,身影缭乱难捉。 半盏茶后,北狄勇士抓住驿使力竭瞬间,将其高高提起,扔出场外,获得胜利。 南宁又接连派了几人上场,北狄人凭借精妙遁术迂回闪躲,暗中偷袭,将对手逐一打败。 连胜多场后,那矮身勇士渐渐狂傲起来,连带着使臣团内,也响起了兴奋的喝彩狄语。 那些肌肉汉子挥舞着胳膊,或吹出哨声,或高喝呼应,带出一股草原部落的野性之气。 形势对南宁不利,萧长川派人传令。 粗糙的石子路上一声“吱呀”。身穿藏蓝官服,不惑之龄的中年男子入场,阴鸷目光扫过场间。 至台上,他躬身对萧焕行礼。 大理寺行刑人萧傀,第一次于众人前露出真面目。 此人乃是武帝萧焕极其看重的酷吏,传闻其出自江湖著名制器门派行刑堂,熟知人体各处穴位关窍。 经他刑讯的罪犯,无一生还。 张晚晚又取出块山核桃,混着花生酥一起咀嚼,嘟囔道:“竟然是他。” 杨天翊轻抬眼皮,寒声道:“萧傀是我南宁凶名在外的酷吏。墨刑、劓刑、宫刑、刖刑等常见刑罚简直手拿把掐。” “听说他还自创了‘水刑’‘暗刑’和‘钉刑’,百姓称其为朝廷的‘夺命厉犬’。” 他继续道:“‘萧傀’之名一出,可止京都小儿啼哭。太子能说服王上把他派出来,可费了不少功夫。” “暗刑?”林枫问道,眼尾因适才伤怀旧事,仍有一丝瞒不过的红。 “就是将人关入漆黑一片的囚牢,禁绝一切外人接触。长此以往,囚犯会五感渐失,神思混乱,变得极度脆弱,不堪一问。”杨天翊解释。 “此刑是萧傀所创啊。”林枫的声音极小,风一吹便消散无踪。 “晚姑娘可识得此人?”杨天翊问。 张晚晚因一句“可止小儿啼哭”,忆起自己杀手之名渐盛的少女时期。 那时候,居住在云州附近的山民们,也经常用她的杀手代号哄小孩入睡。“红衣鬼要抓捣蛋小孩吃”,“没礼貌的小孩会被红衣鬼掏心”之类的说法广为流传。 总之就是,凡是涉及到震慑孩童的场景,她的杀手名号就会出现。“随叫随用”,十分奏效。 但在白天,山民不知道张晚晚的身份,仍会笑着送她小食,或者猎来的野味吃。因着这一层,张晚晚没去找他们的麻烦。 也不知道她的“红衣引魂——杀手‘赤魁’”之名,和萧傀的“夺命厉犬”之称,哪一个更厉害。 “晚姑娘?”杨天翊唤道。 张晚晚一块山核桃嚼了几十下,与之前的进食速度不同。林枫询问“暗刑”后的感叹也很奇怪。 人活到二十几,总是一身故事。杨天翊“老怀酸辛”地以扇拍手,难免为小自己几载岁月的张、林二人担忧。 脑海中往事平息,张晚晚淡淡道:“‘萧傀’原名‘孙阳’,是百晓堂铸器堂前堂主,擅长暗器。比起铸器,他更钟爱用利器做刑罚之事。” “此人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多年,原来是躲进了大理寺,还改了名字。” “哎,青竹叟前辈也是百晓堂之人。晚姑娘所在的这个民间组织,发展声势倒是极盛!”杨天翊曾派荼白去打探消息,只觉这“百晓堂”既普通又神秘。堂里人明明随处可见,重要消息却怎么也打探不出来。 林枫微垂着双眼,开口接话:“我也只知道一些明面消息。百晓堂中经商人数庞大,设有‘商部’进行管理。” “另有负责打探贩卖传递消息的‘传音堂’,辗转各地行医救世的‘药堂’,铲奸除恶不死不休的‘杀堂’。此外还有几个‘铸器堂’之类的小堂。” 杨天翊展扇总结道,“堂类丰富,分工明确。这么大的组织,萧傀这个前分堂堂主的实力毋庸置疑。” 几人说话间,萧傀掷出两把梅花镖,封锁住了矮身狄人的飞遁方向。 那北狄勇士被逼得猛力一跃,横移至圆台边缘,躲过多数梅花镖。 仅余两块飞镖直射逼近,与他眼睛齐平。北狄人心中大惊,侧身急避。 萧傀像是预判了狄人的反应,飞镖接连射出,封锁住敌手逃遁路线。 那狄人避无可避,四肢关节处连中数镖,疼痛不已。 “噗噗噗噗噗!”飞镖落地,排成整齐一列,每一镖都瞄准其脚面,寒光凛凛,算计精准,步步进逼。 狄人连连后退,不觉摔下比武台。 “啊!”那狄人一声惨叫,后背血花迸溅,花镖正好压入脊骨更深处。胸腹以下,失去知觉。 曾痛骂北狄公主残忍的老臣打个寒战,呼吸骤停。 萧傀赶至台边,验收完行刑成果,张嘴一笑。 张晚晚这才发现,萧傀竟满口无牙,仅余红色牙肉萎缩发皱。他黑洞洞的口中传出“嗬嗬”笑声,竟似十分满足。 宗刃命人抬下矮身狄人。怒意如火星,点燃北狄使团,北狄武士捏紧拳头,令人恐惧的筋骨脆响之声不断。 群情激愤下,宗刃一声轻笑,命手下推来个黑布隔绝的铁笼。 油布掀开,是个身形蜷缩,手脚戴链的狄女。 她四周头发剃个精光,仅留出发顶一绺,编出个发辫垂在身后。上身斜裹一张野狼皮,黑黝黝的右胳膊裸露在外,新旧伤口繁多交错,皮肤凹凸不平。身高不过成人一半。 北狄人隔着一段距离,把钥匙丢向笼中。 狄女像只麻木的斗兽场女奴,抓起钥匙熟练解锁。出笼后,四下打探,往山间某处看了一眼,脚步杂乱登上比武台。 她脸上涂满黑油,五官粗犷,青丝夹白,身形伛偻。一双眼睛却带着天真,叫人看不出年纪。 “我萧傀不斗草芥之辈,报上名来。”萧傀胸腔轻动,腹语沉闷。 狄女头朝下,僵硬地转动脖子,追随萧傀额发飘动的方向,眼睛一动也不动。 “咔哒”一声,她扭正脖子,正视萧傀,叽咕两声狄语。 杨天翊抢在译官之前道:“‘折——野娘子’,什么奇怪名字!” “看看就知道了。”张晚晚看向宗刃,狄女一上台,他便拿起案上杯盏连饮,神色放松许多。 “咻!”萧愧宽袖拂动,拇指连弹,三枚透骨钉射向狄女三处死穴。 那狄女脖子一歪,如扭曲的木傀儡,手臂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轻易避开了暗器。 “缩骨功!”林枫眉眼闪动,吃惊道。 注释: 1、掣肘:束缚,阻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对战北狄(三) 第22章 对战北狄(四) 张、杨二人齐齐看向林枫。 林枫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低声道:“传闻北狄有一秘术,将稚童封于瓮中,灌进毒虫汁液,以控制其骨骼生长。” “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将稚童放出,硬生生断折其筋骨,多番磋磨,以锻韧性。” “长此以往,此稚童不仅身带剧毒,触碰不得;而且身体可任意弯折,与常人迥异。” 狄女脖子转向脑后,盯着后折双手抓到的两根透骨钉,“咯咯”地笑。 张晚晚见狄女头上斑白,迟疑道:“她已年过半百?” 林枫眉心下陷,声如冰雪:“习‘缩骨功’者,活不过十三。” 而那狄女行动迅捷,功法臻熟,已是生命走到尽头之相。 张晚晚心里蓦地一恸,怒意蹿升:“这帮北狄混蛋!” 萧傀一击未中,运足掌力,五指间银针闪着蓝光,密密麻麻飞出。 狄女伸缩手脚躲避。两根五寸银针躲闪不及,射穿小臂,扎透手掌。 狄女似乎没有痛觉,也没有智识。她好奇地歪头思考,右手从背后去够酥麻处,拈起针尖一弹,又一拔,握在手心。 银针细如发丝,毒光泛蓝,狄女却全无中毒迹象。像是觉得有趣,她反手将毒针丢给萧傀。 萧傀右手一挥收针回袖,脸上透出几分不耐。 又是两枚寒冰针射出,击向狄女左手曲池、合谷两穴。 狄女左臂猛缩,仅余几寸。冰针射出场外,埋入泥土。 在萧傀多番试探之下,她终于拿出武器,一把兽骨磨成的骨刀。 如魂影子自萧傀身旁擦过,轻巧如燕。 “呲——”有活物腐蚀的声音。 萧傀垂眼一掠:比武台缝隙间,生长着一株绿色小草,其上停一只七星瓢虫。眨眼间,瓢虫便碎烂腐化,秋风一起,扬作灰尘。 “好烈的毒!”腹语传出,萧傀陡然拔高,纵入五尺高空,险之又险地避开袭向脖颈的骨刃。 因靠得太近,他脖子上燎起两指宽的红疹,又迅速扩成豆大水泡,肿得骇人。 “晚姑娘,这狄女周身的毒好生可怖!”杨天翊没个正形,收了扇子抱在怀中,做害怕状。 张晚晚凝神观察,眸色清寒:“此毒源自南疆,采集蓝尾蜈蚣、金粉蝶、绿碧蟾蜍、赤红毒蚁、冰雪蚕五种毒虫之毒所制,触及肌肤,可烧灼腐蚀皮肉筋骨。” “还是晚姑娘见多识广。”杨天翊作伪地哆嗦。 林枫却问:“可有解法?” 张晚晚沉吟片刻,深深叹了口气:“有。万物相生相克,这五种毒虫巢穴所在,生有五种伴生药草。采集根茎捣成浆液,内服外敷皆可。但……算了。” 被自己族人虐害成这般模样的狄女,还能有机会活着服下解药吗?张晚晚话没有说出口。 “这萧大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想来未备下解药,今日他可惨喽!”杨天翊将羽扇枕于脑后,故作轻松道。 “萧傀若胜不了这狄女,便该我上场了。”林枫顺着他的话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清润动听。 他抬起头:看台之上,太子萧长川连饮三杯烈酒,身体前倾,已有焦灼之色;太傅杨清也神情微蹙。 “林枫,你若对战狄女,记得服下此药。”张晚晚从腰间宝囊中取出个瓷瓶。 林枫伸手接过,皂袍衣袖轻轻拂过。 张晚晚被一截皓白手腕闪了眼,忽地抽回手,强自镇定。 “怎么了?”林枫抬眸,眉眼间带着温润的平和。 “手麻了。”张晚晚脱口而出。因这借口实在不像话,只好冷起一张脸扮高深状。 “习武之人易损筋骨,晚姑娘可常用药草熬汁浸泡,以免将来留下隐伤。”声如琴韵,不觉沁入心间。 “嗯。”被不是大夫的人一本正经开了张药方,张晚晚冷冷抱起双臂,将两只手藏入心跳加速的怀中。 杨天翊靠在瞭望台听两人对话,了然一笑,贴心岔开话题:“萧傀近不得身,又中了毒,怕是要放大招了。” 果然。 “尝尝本官亲手所铸的‘忘川劫’!” 萧傀脖颈皮肤酥麻刺痛,再次跃至高空,取出一盏花型铜灯。那铜灯并无灯盖,花瓣蜷曲细长,毒蛇般朝四方吐信。 “咻!”花蕊对准比舞台上的狄女,万千暗器弹射而出! 飞叶薄如蝉翼,飞针长带倒刺,如惊风,如疾雨,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将狄女罩入其中,扑飞不得。 狄女两只手臂交折,圈起脸庞,黝黑的皮肤渗出鲜红血液。两臂之间,悄然露出一双不知痛意,天真又麻木的眼睛。 忘川之处,只存鬼魂,不留活人。此为,“忘川劫”。 “唳!”密网掩护下,铜灯射出最后一枚人字飞镖,旋转如花,划过狄女鼻梁,钉入眉间。 “眼——睛——救!”两行血泪流过脏污的脸,世界变成黑色。那狄女慌乱挥舞双手,唤出生平仅会的几个南宁之音。 萧傀落地,趁势追击。四枚花镖射进狄女四肢关节处,剥夺其行动能力。那狄女神色麻木,瘫倒在地。 “眼——睛!”花镖淬毒,攻破她的缩骨功弱点。她喃喃着,畸形弯折的手指捂住双眼,失去了世界的颜色。 萧傀忍着脖间疼痛,慢慢走到比武台正中,隔着一段距离,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去——死!”眼前光亮即将消失。狄女忽地爆出一股巨力,折骨成蟾蜍状,自地上疾弹丈余,双臂死死抱住萧傀右腿。 斑白发辫散成凌乱,她捆着那心狠手辣的夺命厉犬,一起滚出台间。 “嗬!”萧傀皮肉迅速肿大溃烂。他长大嘴巴,露出可怖的红色牙肉,无声嚎叫! 沉重的拳脚落遍全身,狄女肋骨断裂,胸腔凹陷。她完成了作为傀儡被强加的使命,以生命为代价。 萧傀一脚踢出,剥离狄女双臂缠缚。 腐蚀未停。他腿肉尽黑,化作血水,露出森然白骨。 “啪”的一声,膝盖以下的骨块彻底脱落,在地上散成几节白色,“滋滋”冒着蓝黑毒气。 炮烙灵魂的彻骨疼痛,印在了南宁闻名的酷吏,萧傀萧大人身上。 他昏死过去,冷汗浸透藏蓝色官服,痛彻心扉。 “此局平!”萧焕令仪礼官速宣。 几个侍卫护具掩面罩身,用担架抬起半边身子朽烂的萧傀,匆匆寻唤太医。太子见状,捏拳奋力一捶。 那狄女挨萧傀一脚,落得更远了些。 视线已经完全模糊,只有左眼眼角处,尚有一线光亮。她面无表情地,竭力扭转脖子,瞪大眼睛,去看那山间的一束白。 力乏,扑倒在地。 “娘亲,山上,有野秋花,做花环。” “野秋小花……” “娘亲,好疼啊……” 南宁话,俨城语,是乡音。 小小的头颅垂落在地,唇角露出一抹悲戚的笑。秋风吹起枯草一般的发,轻轻柔柔。 人间非人间,忘川是归途。 “北狄竖子!”老臣拍案而起,眼中浊泪闪烁,“她分明是我南宁女儿!” 神策军中,甲兵恨意如刀。 张晚晚倏地睁大杏眼,眼中水波闪动。 “不过是我北狄军队掳来的边境俘虏。”一个北狄勇士站起,态度十分轻蔑,“区区草奴,死又何妨!” 南宁人在北狄眼中,不过是可供劫掠打杀的待宰羔羊,可随意折断丢掉的枯黄杂草。 “你,你……”老臣急火攻心,倒在座位上粗粗喘气。 女童尸体毒性太烈,南宁连收敛尸骨,让她入土为安,一时都做不到。 “手下无礼,还请见谅。”宗刃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见时机已到,站起身道,“我北狄勇士有二人思念家乡,伤于南宁水土。便由本王子替他们,亲自领教南宁将士之勇猛!” 宗刃竟想亲自上场! “北狄王钦点的继位人,武功深不可测!”“不知太子殿下如何应对!”“难呐!”南宁群臣神情顿乱,嘈杂相议。 当更大的危机来袭,那蜷缩在地的,小小的人影,就这样被权衡,放弃,遗忘。 宗刃绕过女尸,一步一步走上比武台,左手捋发,挑衅地看向太子萧长川。 头狼已老,英雄迟暮。如今的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 萧长川豢有武功高强的私卫,却不想让他们因比武暴露。从各处调来的其他侍卫,又没有打赢宗刃的资质。 “废物!”他暗自恨那萧傀傲慢大意。若不是那带毒女奴,萧傀对上宗刃,至少能缠斗几个回合。 群山之间,一丛带露的白色野花开得正盛,纯洁,天真,坚韧,不理场间纷扰。 南宁一方,唯有甲兵仍因女童义愤填膺,目眦尽裂,眼看就要纷纷上台。 “我来!”一声怒喝。张晚晚面色含恨,服下丸药,不过几息便抢先掠入台上。 在座皆惊。 杨天翊反应不及嘴唇微张。林枫却仿佛料到一般,只是专注地看着那道红色身影。 没有废话,踏月直直削向那双深邃戏谑的眼睛,白光一闪,怒似雷霆。 宗刃避至一旁,额前发带被削下一截,眼中惊诧:“报上名来!” “要你命的人!” 行云流水般的突刺,迅捷,狠辣,无声。红裙翻飞,如暗夜幽灵游走四周,招招致命。 踏月从肋下直击咽喉,宗刃心中一突,险之又险旋身躲过,惊出一身冷汗。 张晚晚出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击未中,转瞬再刺。对时机的把握,对利弊的权衡,都妙到毫巅! 不过几招,宗刃便被逼至台边。他瞪向面容甚至称得上可亲的女子,心跳如擂鼓,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顶尖杀手!”宗刃近乎直觉般得出结论。 紧急拉开几丈距离,宗刃眉心一拧,自兵器架上速抽一把长刀。 不过一息,张晚晚便又缀了上来。如附骨之咒,头顶之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自出生以来,宗刃第一次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全身涌起一股兴奋的战栗! 来自草原的狂莽之气激发,他握紧长刀,眼神镇定下来。 “有点胆色,”张晚晚见那北狄王子神色凝重而不慌乱,心中一嗤,“又有何用!” “咻!”踏月长不过七寸,本不如长兵器占优,配上“踏娑行”精准快速的轻功步伐,和持剑主人超乎寻常的掌控力,却如神兵利器,令人胆寒。 宗刃迅速一避,眉心一痛,抬手摸了把血。他怒意烧灼,用力一甩,再不去管那道伤口。 鲜红的血迹顺着淡青胡茬流淌,在比武台上积成一道血痕。 自张晚晚上台,快攻至今,未露丝毫疲色。 冷静,果决,大胆,坚毅,一把天生的利刃! 第23章 对战北狄(五) 宗刃犹如草原之狮,勇猛刚建,又不乏狡猾智慧。张晚晚则更像深山陷阱,尖刺遍布,让人防不胜防,心中生寒。 在踏月又一斜刺,只割断宗刃半条袖袍,留下寸余小伤之后,张晚晚目中闪过一丝狠厉:“滑不溜手,好得很!” 宗刃收起刚登比武台时的轻松,长刀一挥,换守为攻,主动出击。 “呲——”长刀自张晚晚肩膀擦过。 踏娑步现,踏月顺势卸下长刀三分力。掠至对面,精准一击,再卸三分。 短剑飞转,似流星飒沓,避过最后几分劲道,一个高举,猛地砍向敌方左腕。 宗刃举刀格挡,猛力反推。 沉坠的力道顺着踏月传来,张晚晚眸光一闪。 宗刃脚步一踏,似狮王咆哮,横劈竖砍,力有千钧。 “轰!”大刀劈落,比武台上青石炸裂,四处飞溅。 张晚晚踏娑步起,斜移两丈。 宗刃的刀术,比宗悍又多了几分变化,刚烈刀风之中暗藏狡猾。他手腕一旋,再次高举大刀而来。 两人对危险有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几番交战,宗刃皆避开了刺向心脏咽喉的短剑,大刀亦未能触碰鲜艳红衣半点。 张晚晚退至比武台边缘,眸色变得幽暗危险。踏月久未沾血,感知到主人的愤怒,剑身震颤,尖鸣不已。 宗刃立在场间,心中震惊一次比一次深: 杀意能与兵器共鸣之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个? 红衣女子气势比之前更盛,冰冷杀气笼住比武台。 “唳——”山间忽然传来一声尖锐鸟鸣。 踏娑步用到极致,竟似鬼魅瞬移!眨眼间,张晚晚站至宗刃身前。 一道银光霰作万道,踏月极精确地,朝下一斩。 “哐啷!”宗刃未及反应,手腕便吃痛一松。大刀砸地,刀柄尤自震颤。 红裙轻扬,杀手清丽的脸上布满沉肃杀意,似一朵染上霜雪的红黑色山茶花。 张晚晚执剑,轻轻一吹。 踏月之上的血迹竟凝成血霜,悉数掉落,重新泛起崭新银光。 一旋收剑,月华稳稳落入鞘中,杀意顿敛。 宗刃武功上佳,久拖易生变故。张晚晚用自创的最强新剑招“月落梧桐”,极快地结束了战局。 看着突至比武台斗败宗刃的红衣女子,两国之人无一不惊。连最是老谋深算的太傅杨清、武王萧焕,都皱起双眉深思。 “二弟,你手下倒是藏了不少好手。”太子隐恨道。他知道,萧焕也曾让这个弟弟主动举荐人才,“也不跟兄长我打声招呼。” 萧明暄心神为台上那袭红衣所摄,没有回应。 萧长川眼睛半眯,便知道窝囊废弟弟对此人上场并不知情。 他思索片刻,眸色阴鸷,倏地看向瞭望台上摇着扇子的杨天翊,吐字如冰:“是他!” 一个逃出生天的山匪头子,与萧芷蓝的婚约才定下,便这般急不可耐地要上桌争权! 杨天翊对上太子的目光,表情纯良又无害,右手悬空做下棋状,食指前推,一子入盘。 “啪!”虚空中似乎传来一道落子声,如号角响起,大战开场。 萧长川咬着牙,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不知死活!” 萧明暄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杨天翊对他点头,轻轻一笑。 他姐姐的未来夫君,他的准姐夫,暗中对他照顾颇多的英才,找来个顶尖女杀手参加比武大会。 杨天翊入局,便代表,萧芷蓝选择了他和母妃薛舒。萧明暄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长路不孤! 他眼眸中的冷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往无前的坚定。 比武台上,张晚晚划断宗刃手筋,便将他丢在原处,开口三字,再次惊呆众人: “我认输!”宗刃是北狄此行最后的底牌。胜过北狄王子的战果,要留给林枫。 红色卷边袖口扎束,露出一只高举踏月的右手。她说完便不去理会宣读结果的仪礼官,自己跳下高台。 比武台上,经仪礼官询问,受伤的宗刃仍选择继续比斗。他衣袍缺了一角,咬着牙将手腕包起,换握一把轻刀。 张晚晚闪到一个甲兵士官面前,扯下他的披风,又一个闪身,停在了那具小小的尸体旁。 女童仍然蜷缩着,只是再不必受镣铐、铁笼困锁。绿色药汁洒落,因浸泡五虫液溃烂的身体,毒性渐散。 红色身影蹲下,女童半白的头发接到一个轻抚。披风轻轻落在黝黑的身体之上,隔绝寒意和喧嚣,隔绝尘世与痛苦。 “我一会儿再来葬你。”张晚晚说。她蹙着眉,深深看女童两眼,飞回瞭望台。 “晚姑娘做得很好。”杨天翊安慰道。 “林枫,我帮你废掉了宗刃的手腕。”张晚晚不接话。她站在绿竹一样挺拔的身影之后,声音轻轻的,“你帮我再多砍他两刀,好不好?” 她刻意低下头,林枫却在红裙速掠时,看到了一双新亮似琉璃的眼睛。 “好。”他的声音清冷而郑重。 秋风吹起一片黄叶。叶片落地前,林枫登上了比武台。 瞭望塔上连续出场两人,南宁君臣,北狄武士,皆齐齐看向高处。 万众瞩目之下,杨天翊打起精神故作欢喜状,慢悠悠地摇动纸扇。华贵优雅,骄矜意气。 萧焕冲太傅杨清颔首,赞许之色不言自明。 张晚晚背过身,正悲望山间白花,忽然忆起个细节,脑中惊雷炸响:“不好!” 林枫手戴护具高举丝匣,八丝尽出。 一把锋利锃亮的乌金弯刀亦被扔上比武台。 “铿!”宗刃侧过身,手腕一倒接刀,身体一旋。弯刀将丝线尽勾,猛力一扯。 沉重的力道传来,匣线难收。铸匣者“千机老人”的嘱咐在林枫脑海中回荡: “这丝线由高山寒铁千锤百炼而成,可吊起数百斤重物。平时有机匣所助,对敌亦可轻松收回。” “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回转滞涩。” “一是坠物重逾上限。第二种,便是敌手力道,远胜使用者。” 张晚晚扭过头看向比武台:那北狄王子弯刀飞旋,招式比之前更加劲猛快速。 “病疯子小心!他是个左撇子!”张晚晚密语传音,林枫倏地抓匣后撤,丝线终于收回。 宗刃挥舞弯刀,霸道之气尽显。他对着瞭望台上的张晚晚,露出抹残忍狡猾的笑:伤一只手腕,钓出个劲敌,着实划算。 张晚晚得封“赤魁”之名后,还是第一次失手。她大意吃了闷亏,心念陡转,已想出七八种事后刺杀宗刃的方法。但在此时,比武台上却无人能帮林枫对敌。 “小疯子,不要输。”张晚晚神情严肃,秀眉颦起,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林枫应对及时,千丝匣并未被宗刃掳去,他看向宗刃手持的弯刀。 刀口平滑,毫无磨损,竟可与匣线的坚韧锋利比肩!那刀竟和宗灵的灵骨鞭一样,都是由陨铁打造而成。 林枫催动身法,如风过檐角,却不晃起铃音。游身天下而不惊扰万物——“飘渺踪”练到化境的情形。 至宗刃视线死角,他拨弄千丝匣一角。丝线骤然卸力,从各个角度飘向宗刃,似春风吹散的柳絮,绵软无害。 宗刃警惕之心不减,用力挥刀一拍。六根丝线顺着刀风轻轻飘回,剩下两根却如黑蚁嗅探食物,循着乌金弯刀刀脊,蜿蜒而上。 宗刃迅速抽刀。 只一刹那,那丝线迅速绕几匝缠上刀柄,不肯放手。匣内机关拨回,银丝如柔发冰冻,突然变得尖锐锋利。 绕指柔做百炼钢! 线头一探,即将攀上宗刃握刀的左腕。 丝线之利,唯弯刀之刃可比。宗刃趁丝线尤未缠紧,弃刀同时抬脚一踢。乌金弯刀借力脱身两寸,刀柄不再受丝线所扰,被重新握紧。 剩下六根细丝疾窜而来。宗刃猛力一扯,刀身脱离缠缚,将六丝抽拍而回。 如此多次,无论银线如何变换角度、力度,都无法伤到他。 “这铁线奈何不了我,你当如何?!!”宗刃脸上闪过一抹心狠,戒备之色更重。 千机匣招式虽灵活机变,到底缺了几分张晚晚对敌时杀招频出的干脆果决。 “咻!”银丝倒回,自武器架中抽出一把利剑疾退,而后入匣。 林枫接剑,手腕一抖,挽出朵秀逸剑花。剑身震颤,剑影忽地盛放,如春日碎冰之声绵绵不绝,击向对面。 宗刃只觉眼前一片闪动的光影,避无可避,只好挥舞弯刀勉强抵挡。 “流风回雪剑!”张晚晚眼中聚起一点星光,惊叹道,“没想到失传多年的剑招,小疯子竟然会使!” “林兄果然非同凡响!”杨天翊亦点头赞道。 剑长一尺,林枫灵活一挑,似拈起一匹沉江的白练,凌空飞出。 宗刃运足内力,以刀身相对,被逼得退后好几步。 林枫右腕飞转,剑身舞出残影,时而如春风拂过,和煦轻柔;时而如冰雪霰散,寒光四射。剑招如银丝一般刚柔并济,更带一分精妙果决。 宗刃右脚击地站定,发动绝技。乌金弯刀似被风沙磨砺,变得冰冷,亮白。他手腕翻腾开阖,弯刀画出一个又一个致命大圆。刀刃过处,连空气也短暂凝滞。 “大漠吟!”弯刀震颤着,泼洒一片银亮刀光,翻卷而来。 林枫内力恢复七分,剑势流转不见半分滞碍。剑影盛大惊人,如酷烈大风,铺天白雪,叫旁人看了,只觉头晕目眩,神魂颠转。 刀剑相遇,如惊涛拍岸,寒芒四射,震慑全场。 “哐啷!”几息之后,有武器坠地。 对招胜负已分。 女主:哭哭…… 林枫:都杀了! 宗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对战北狄(五) 第24章 对战北狄(终) 利剑脱手飞出。皂服之下,林枫右手轻颤。 他咽下一口腥甜,暗中忖度,深觉内力终究差了宗刃几分。 “再来!”林枫点出把长刀,左右劈砍如画山脊。带着不容摧折的清韧,对着宗刃再次迎了上去。 “一线天!”张晚晚喃喃道,“前代刀王的成名绝技!” 宗刃弯刀扬起,惊起一股凶险旋风,两人再次对上。 林枫“飘渺踪”步伐飘逸,总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轻松写意之感。反观宗刃,每一次挥臂,都似身至沙漠,形容狼狈。 南宁大臣见状,顿觉心中出了一口恶气。 但张晚晚这样的练家子,却能看出个中惊险:林枫毒性未清,内力恢复有限,全靠多变的武器招式,和点地无痕的轻功对敌。 “无极棍法!这个杨某识得!”杨天翊认真观战,见林枫已经使出第七种武器,目露惊艳之色,“林兄还真是深藏不露啊!刺杀我时,只用了那锋利丝匣。” “无常索”“破风戟”“吞天驽”……林枫对各类武学的精通,乃张晚晚生平仅见。她微张着嘴,眼中赞叹之色难掩。 那宗刃认真起来,刀法精妙,内力刚劲绵长,也绝不可等闲视之。 比武台上,两人斗得难分轩轾,端看谁能抢先觅得杀机,主导局势。 眨眼间,林枫重新捡起利剑,再次出手。他左手控匣,银丝尽出,封锁宗刃退路。右手手腕一沉,剑势如百川归海,骤然收束,尽数没入剑尖一寸。 长剑直指宗刃眉心。 宗刃乌金弯刀横于身前,堪堪挡住丝线和长剑一刺,被击得一个踉跄。 “嗖嗖!”一根匣线收紧,宗刃终于成了落入蛛网的猎物。又一根银丝迅速附上,将他缠得更紧。 其余六丝将弯刀抽出,甩落在地,砸出“叮当”一声。 宗刃试着挣动两下,细丝横空截断他一股发辫,入肉三分。 他再不敢动弹,只赤红着一双眼睛,暴怒地瞪着林枫。 林枫捡起地上的弯刀,一步一步,朝宗刃走去。 “南宁人胆敢伤我北狄王子!”见林枫此举,北狄武士乱作一团,掐着随行的译官逼他大吼,“要将你碎尸万段,大卸八块!” 林枫鼻尖生汗,下颌微收,脚步舒朗沉静,在败者面前站定。 宗刃抬起头,只见到一张俊雅苍白的脸。 那人萧萧而立,气息微寒,如雨水洗过的竹林,连周遭空气都变得清透,疏淡起来。仿佛风霜雨雪,都被这一竿青竹收贮,化作一片更浓的苍翠。 林枫高举弯刀,连南宁群臣也有些坐不住了。宗刃一旦出事,边疆战火定会重燃。 “刀下留人!”老臣嘶哑着嗓子大喊。 林枫轻轻笑了笑,如清泉流过,刀锋一闪。 “哧拉!”“哧拉!” 一共两刀,一刀砍伤手肘,干脆利落;一刀落在脚背,出血见骨。 关节折断之痛,他要宗刃也替那女童尝一尝! 他要宗刃在莫家军护过的南宁境内,再没有昂首视人,步履自如的机会! “武功高强,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折辱北狄王子,这小辈有点意思。”太傅杨清在心中暗道。他蹙着眉,皱纹深嵌于额间,目光沉静又锐利。 丝线撤回,宗刃被踢出比武台。北狄武士接回自家受伤的王子,对林枫恨得咬牙切齿,畏惧深深。 “第三轮比武最终获胜者——监察御史杨天翊手下——太丞林枫。” 因北狄再无人上台,仪礼官朗声宣布比武结果,难掩笑容,“比武共三场,南宁胜两场。本次两国比斗,南宁胜!!!” 北狄使团情绪懊丧,南宁众臣一片欢呼。 仪礼官又道:“我王有旨,三日后朝会论功行赏,一并商议北狄岁贡事宜。” 萧焕看林枫一眼,却用更久的时间注视张晚晚。半晌后,他叫上太傅杨清,率先退场。 各方人马逐渐散去。太子唤来手下,要他去查张晚晚和林枫的身份。 张晚晚踏莎步起,撇下杨天翊,跳下瞭望台去迎林枫,脸上带着担忧:“病疯子,你怎么样?身体可还无碍?” 林枫垂眸,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无妨,我还撑得住,就是内力耗损过度。还得劳烦晚姑娘,给林某抓两服温养气血的草药。” “好说。多谢你了。”张晚晚又轻轻地道了一声谢。谢他替那习缩骨功的女童出气。林枫体内带毒,能在不受伤的情况下打败宗刃,早已尽了全力。 林枫摇摇头,额角碎发扬起,眼中漾开细碎而明亮的光影,似日照翠竹,生动又明澈。 两人一同走着,默契渐生。 沉默了一会儿,张晚晚侧过身问道:“所以这几年间,小疯子你频频服用老酒鬼开的草药汤,是为了熟习各种武学招式?” 林枫平复呼吸道:“不错。” 张晚晚好奇:“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准备?” 林枫并不回答,只一笑,眼角微微弯起,秀逸的气韵悄然弥漫。 比武台下,红黑两色身影在女童身旁站定,获胜的喜悦被一股酸涩冲淡。 草木秋冬衰败,来年总有生发新绿之时。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这个寒冷的季节。 张晚晚会记得,一片终生被蚜虫啃食的小叶,飘落之时,回到了故乡的土地。 “我们将她葬了吧。” “好。” 林枫看向山间,一片枯黄之中,立着丛莹莹白花。它们与野草荆棘为邻,从此可听清风,沐月色,饮醴泉。 永远静默,也终于,永远自由。 …… 豪兴赌坊中,早在宗刃上场时,荼白便结束了赌局。 他抓起从狄蛮子那里赢来的金块,全部装入袋子,在一片羡妒的目光中,豪兴自得而出,到茶摊处坐下,随意抛给朱砂。 朱砂红缨枪尖一挑,将袋子带近身,取下看了看:“收获不错。” “赚点小钱。”荼白喝口粗茶道,“别忘了给缃叶和群青留几块。他俩在月神祭上折了剑,成日里长嗟短叹,正对新兵器望眼欲穿呢。” 朱砂拣出两块金子收好,扎紧袋口:“其余的都可以给他们。” “九天常有惊鸿客,凡尘正缺几俗人。行走江湖,还得攒点黄白之物傍身。”荼白额前发丝已杂白,他却并不在意,铁扇摇动间,自有一股落拓风流在。 “小公子就是叫你给带坏的!”朱砂发间从无珠翠,只用小冠随意扎束。年岁在她眼角留下痕迹,她的目光却仍如少时清亮分明。 荼白看着朱砂笑,乐得把她扣来的黑锅背上:“然也,然也。” 朱砂瞥荼白一眼,正色道:“你觉得南宁这次能胜吗?” “当然能。”荼白声调偏高,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有种经惯风雨的笃定,“月神祭上,那使匣丝的,还有一剑护下小公子的女子,可都随公子去了比武台。” 两人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深知他们都非等闲之辈。对坐喝完半壶茶,见豪兴坊下飞来一只传信的白鸽。 赌庄老板亲自拆信,庄内呐喊交织,声音破窗而出,直冲青天。 “咱们赢了。”荼白与朱砂相视一笑。 北狄奴抬着满箱金子而来,两手空空而回。两个高大的身影出了门,没回驿馆复命,倒是朝着俨城贫民区而去。 “老板,结账!”朱砂拿出五枚铜钱拍在桌面,拎起长枪跟了上去。 荼白亦站起身。 待茶摊老板从火炉旁走近,桌上只余饮尽的茶杯。他拿起铜钱在手中掂了掂,欢欢喜喜揣入怀中。 “老板,上一壶好茶!”“要最好的茶!”赌客结伴从豪兴坊中走出,今日都显得格外高兴,格外大方。 “好嘞!”一声清脆的应和。 …… 北狄使团中,王子公主接连比武受伤,宗悍将城中勇士调回驿馆行护卫之责。 萧明暄去了舒妃的毓秀宫,谈论着萧芷蓝,杨天翊,以及他带来的两个决胜之人,眼中尽是欢欣鼓舞。 皇后所在的钟粹宫,却是阴云笼罩。香鼎中飘出昂贵沉香,夹杂一股挥之不去的潮闷。宫中奴仆因带着恐惧呼吸,胸口几乎发堵。 女侍跪伏在地,给太子奉茶的双手颤个不停:“请殿下用茶。” “滚!”萧明暄手下在比武台上大出风头,萧长川本就心中不快,乍见畏怯的女侍,袖袍愠怒一挥。 精美瓷杯摔落在地,碎成好几块。 “殿下饶命!”女侍绝望地泣出声,抖如淋雨的鹌鹑。 王后司空静容端坐捧茶,神色如旧,举手投足都是规矩方圆。和陈设谨严的钟粹宫一般,无言注解“母仪天下”四字。 将茶杯稳稳搁置于几案之上,王后抬起头,露出一张勉强算是端庄清秀的脸。 她双唇轻阖,眉尖舒展。满头青丝被梳得油光水滑,缀压一顶满翠凤冠,在平平无奇的脸上投出一道沉甸甸的光晕。 萧长川抬头看自己的母后,试图在她脸上寻到一丝情绪,却只捕捉一种恒久的沉静肃穆,忍不住出言讽刺道: “母后坐在雕凤宝座上太久,连人气都消磨干净了。满心满眼间,只剩规矩衡量!” “川儿你住口!”国舅司空图出声喝止,语调悲戚,“你母后和我出自小吏之家,比不得舒妃世家大族出身。她一路护你至此,吞下的苦楚数不胜数。” “你怎可如此说你母后!” 萧长川脸上怒意仍在,却因司空图的话,露出一种困兽般的挣扎:“当我稀罕这太子之位!你我都不过是他用来掌控朝局的棋子!” “住口!”司空图冷冷的眼神扫过四周,寒声道,“太子之言,若有一字传出宫外,杀!” 注释: 1、难分轩轾:比喻分不出高下优劣。轩轾:音同“宣智”。 2、醴泉:音同“礼泉”,甘甜的泉水。 3、唐.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何来人间惊鸿客,只是尘世一俗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对战北狄(终) 第25章 借一官职 钟粹宫中,所有奴仆垂首揖地,止不住地颤抖,同那跪坐的侍女一般,恨不能做个天生聋人。 “你们先退下。”司空静容抬手,气度雍容,神色淡淡。 宫中之人低着头,携起那吓得浑身脱力的侍女,齐整迅速地逃命离开了。 司空静容看着冷心冷性的儿子,和护着她的哥哥,忽然想起由自己养到及笄,而后出宫开立长公主府的萧芷蓝。 那丫头和武王萧焕一样胸有成算,是天生的上位者。沉默多年没有动作,甫一出手,就抓准与北狄比武的时机,让舒妃和萧明暄迅速壮大声势。 反观萧长川,则出生得太早了些。那时候连司空静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王后,如何做一个母亲。 左支右绌,定力不够的她,和阴晴不定,喜欢随时随地敲打锤炼儿子的萧焕,就这么养出个性子骄纵冷漠,遇上大事沉不住气的萧长川。 待她成长起来,萧长川又已经被封了太子,赐宅邸出宫独自居住。一切都为时已晚,再难回转。 “比武结果已定,不如想想该如何回奏沧和州赈灾一事。” 司空静容起身,凤冠垂珠轻轻轻摇曳,华贵宫装纹丝不动。她看向萧长川,问道,“川儿,你派去的赈灾史如何?” 萧长川眼神闪了闪,抬起头笑道:“自然是稳妥忠诚之人。” “赈灾之人,稳妥忠诚的,比不上得力能干的。”司空静容点拨,见萧长川神色不耐,止了话。 国舅喝口热茶,主动和太子商议赈灾之事。司空静容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觉差强人意。 “娘娘,长公主派人送来了给您的生辰贺礼。”有内侍在宫外禀报。 王后波澜不惊的神色里有涟漪泛起,声音也带着几分轻柔:“抬进来。” 黑漆木盒被放在地上。司空静容走近,打开盒盖:竟是一副打磨好的围棋。 盛棋用的两只罐子,以香木掏空制成,简单而不失雅致。黑白棋子由暖玉打磨,晶莹剔透,触之温润。棋罐和棋子安静地摆放在铁木雕篆的棋盘之上,香气未散。 “芷蓝有心了。”司空静容微怔,又轻轻一笑。 萧长川见母亲仔细拨弄棋子,有些惊讶:“母后,您什么时候学会的弈棋?” “以前乏闷时,和芷蓝闹着玩罢了。”她拈起两颗黑子在指尖轻试,背脊挺得笔直。 普天之下,除武王萧焕、长公主萧芷蓝之外,几乎无人知晓,长相出身皆十分普通的王后司空静容,其实极擅长弈棋。 棋名颇盛的长公主,甚至还曾心服口服地,称她作“纹枰妙师”。 罢了,司空静容在心中想道,无论萧芷蓝是站在她身旁,还是站在她的对立面,总归能让这一潭死水的日子有趣味些。 舒妃性子柔弱,萧明暄年幼病弱,与这两人相斗,就如同风吹草偃,实在太过轻巧。也难怪这几年太子愈发骄慢起来。 白净指尖卸力,棋子被掷回罐中,激起两声轻响。司空静容坐回椅中,繁复宫装仿佛被熨烫过,整齐如新。 凤座上的人与那雍容华贵的椅背融为一体,皆成了这深深宫院里的灿金石像标本。 “我有些乏了,大哥,川儿,你们退下吧。” “是。” …… 翌日,任意楼中,杨天翊叫了一桌精致席面,邀张晚晚和林枫一聚。 珍馐贵精不贵多。张晚晚低头一看,胃口大开。 青瓷大碗中盛着嫩滑的清汤羊肉,汤色清亮鲜美。鲈鱼脍薄如蝉翼,附着在冰塔之上。小二推荐的醉虾、鹌子羹、四喜丸子三道主菜亦各有风味。 另有各色玲珑小碟,盛满茶点小食,足足绕桌子一圈。 席面中囊括两色美酒。琥珀色的黄酒“黄金剪”,透白甘醇的白酒“永安”,皆置于瓷壶中,散发着浓浓的香。 南宁人好酒。秋日所收稻谷,留足一家口粮,交足佃粮和税粮,余下的粮食才可用于酿酒。 若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岁里,家家都会备上几盅口感清甜的米酒待客。 这一桌子菜,比**两人刚来俨城时所点,要丰盛许多。 张晚晚两种酒各尝了一盏,便一头扎进小食菜肴之中,专注而享受地吃起来。 “恭喜林兄胜过宗刃。”杨天翊举起酒杯。 宗刃难斗,下比武台后,林枫估量伤势,已服下好几味丸药调理内息。好在他内伤还算可控,不必再伤张晚晚气血。 只是脸色到底有些苍白。 张晚晚面无表情地伸手,将林枫举起的酒杯夺过,一饮而尽,警告道:“病疯子,你不能喝酒。” 林枫略有讶色,轻轻一笑,辩解道:“晚姑娘,我没打算饮酒,只是想闻闻这酒的香气。” 张晚晚杏眼抬起,一眨不眨,似在忖度林枫说话真假。见他模样认真,略有些尴尬地胡诌:“这酒好喝,我够不着。” 一看,酒壶就在离她半臂远处。张晚晚想把自己塞进鱼脍冰塔里,好好冷静一下。 林枫轻笑,只默默将装有“永安酒”的白瓷壶拿起,放到她跟前:“多谢晚姑娘出手相助,宗刃若右手无伤,双刀尽出,林枫未必能胜。” “无妨。”张晚晚借坡下驴,配合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啜饮。 两人旁若无人地闲聊,杨天翊举杯半天无人对饮,只好自己将酒一饮而尽,语气自然熟稔:“林兄,可想好了朝会之上,向武王要什么奖赏?” “杨公子,林某今岁方才及冠。” “无妨,行走江湖,十岁稚童亦可为兄。” “杨公子心宽似海,不拘小节。” “林兄三思后行,态度严谨。” “……”尴尬气氛又起。张晚晚抬起头,见林枫优雅端坐,清举如松下风;杨天翊斜坐饮酒,轩轩如朝霞举。 两人一副闲散自在,心中无碍的模样,对话却很是阴阳怪气。回想起来,林枫在桐城之时,便不大待见杨天翊。 张晚晚明净杏眼一转,直接捅破两人之间半漏不漏的窗户纸: “是不是因为杨公子借莫家之名剿过匪,林枫你之前刺杀过杨公子,所以你们两人才不对付啊?” 林枫垂眸不语,睫羽轻颤。 杨天翊被酒呛得猛烈一咳,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华丽风趣的模样破碎,无奈道:“晚姑娘实在是个妙人!” 这一打岔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常不少,张晚晚便将谈话引回:“所以小疯子,明日你打算要什么奖赏?” “我想去沧和州查探一番。”林枫的长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阴影,他抬眼直视杨天翊,“借杨公子‘监察御史’的名头一用,如何?” 杨天翊对上林枫试探的目光,轻摇酒杯,杯中琼浆微漾。忽而仰首倾尽,喉结一滚咽下,疏狂道:“拿去便是!” 朝局将变,他趁婚事留守京中,也能放心些。莫家之事,终究需要林枫自去奔波。 “杨公子果然大方。”张晚晚不吝称赞,眉眼弯弯,模样十分真诚。 “快要成亲的人,可不好再四处乱跑。”杨天翊被戴了高帽,愉悦问道,“林兄神思敏捷,寻到何种线索?” 林枫早已除去皂衣,恢复乐师常服。他取下腰间竹笛,置于桌上,指着碧色玉珏,道出思考过千百遍的疑点: “莫云霆一向不爱和行商之人打交道,怕落下个勾结富商,以兵敛财的坏名声。” “那年岁末,他却频繁地接见商贾,甚至还收下了几件商客的年礼,实在反常。” “什么年礼?”张晚晚吞一口枣泥酥问道。 “海珠桃花簪、碧玉玦、和‘徙木令’。” “此三物被分别送给雪柔、‘林枫’,和我。”林枫回忆着,神色淡淡,“徙木令后来由叶师父带走,留换一道芙蓉木牌。” 张晚晚心中一动,捕捉到“芙蓉木牌”四字。她将为叶芙蓉雕刻的木牌取出打量。 多年前,叶芙蓉出任务还山,一并带回几节木头,藏于百宝匣中。这木牌,便是张晚晚溜门撬锁,斩下木节一角所制。 此木有香,经久不散。她将木牌举起,示意两人:“闻闻。” 林枫和杨天翊凑近,都嗅到一股柔和安神的香气。 杨天翊周游四方见多识广,立刻便抓住了关键之处,眼眸变得深邃:“南宁商行三大宝——海晏明珠、青州玉石、陵州木料。” 他饮下一杯酒,镇住心中震惊。见张晚晚似有疑惑,解释道:“南宁商业繁荣,其中又以前述三宝最是有名,长期远销西域和海外。” “此三宝所在州县,还建有专门的商会进行管理。若是莫家案与三方商会有关,去几州查探之事,便势在必行。” 杨天翊又想起刚从沧和州入京的缃叶和群青,皱眉道:“杨某的两位侍卫兄长带回消息,海珠商行行首钟满楼,亦在沧和州。” 三人一番合计,皆沉默深思。 …… 朝会前夕,月黑风高,飒冷秋风在俨城街巷间穿梭,发出呜咽声响。六七道黑影贴着高墙,悄无声息进入驿馆。 驿馆最大的卧房内,宗刃包扎好受伤的手腕手肘和脚面,正卧在床榻之上小憩。 比武未能取胜,使团中已有异声。好在此番他亲自下场,钓出了南宁的几条大鱼。 想起那红裙女子和皂衣男子,宗刃眼中蒙上一层阴翳。半晌,他恢复如常神色,将烛火吹灭。明日入南宁朝堂谈判,他还要为北狄争利。 “啊——”一声女婢的尖呼响起。 宗刃表情微凝,一把抓起枕边长刀。正遇宗悍推门而入,速禀道:“王子,驿馆中来了刺客,有六七之数。” 手腕手肘传来刺痛,宗刃皱眉,沉声下令:“速遣四人保护公主,你带着其余人对敌。” “是。”宗悍领命,高大的身躯便要踏出房门。 漆黑的房间里,宗刃脸上忽地闪过一抹犹豫。他握紧刀柄,阴冷道:“慢着,半盏茶后再去。” 庭院中,北狄勇士与刺客已打作一团。 宗悍止住即将踏出的双脚,扭头瞧见一双冷酷的眼睛。他心念一转,立时明白了宗刃阻止他对敌的目的,眸光一敛,面露不善。 …… 俨城某处残宅,一暗探翻墙而入。那暗探走进房间抱拳行礼,向屏风后的人影复命:“公子,刺客已派出。” 月色透窗,暗探指间捏住的雁子镖,泛着寒光。 注释: 1、差强人意:大体上还能使人满意。 2、纹枰:音同“文凭”,意为“棋盘”。 3、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轩轩如朝霞举。像云霞高高飘起,形容人俊美潇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借一官职 第26章 朝会嘉奖 比武结束三日后的这天,永延殿中,南宁众大臣比以往到得更早。他们个个面带喜色似精明商人,摩着拳,擦着掌,誓要狠狠宰那北狄人一笔。 武王萧焕在两队神策军护卫下登上王座。比武后,他便与太傅杨清和几位重臣,商议好了向北狄索要的岁贡名目。 北狄一方,宗刃宗灵在驿馆养伤,传来消息,将派宗悍领队入朝谈判。只是不知何故,一行人至今仍未到场。 朝露已晞,朝事繁多。传旨大监得令,上前一步传达王令:“宣,一品侍卫摘星,千夫长黄祁,太丞林枫入朝觐见。” 百官翘首远迎,宫殿朱红大门缓缓打开,三道身影在奏起的礼乐之中,朝着大殿慢步走来。 “臣摘星,”“臣黄祁手下,百夫长石海,”“臣林枫,” “叩见王上!” “诸位勇士无需行此虚礼。”经新来的太医用药调理,萧焕头疾缓和不少,一夜烦劳之后,仍觉神完气足。他抬手免去三人叩拜。 “谢王上。”三人听令,垂手而立。 萧焕眯起龙目细细打量眼前几人,开口问道:“尔等都是骁勇良才,比武台上大扬我南宁国威,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石海率先踏出三人行列。当日黄祁与宗悍硬对一拳震伤肺腑,昏迷至昨日傍晚才醒,至今身不能动: “臣代传千夫长口信:臣黄祁,愧不敢居功!臣败于北狄宗悍手下,未立寸功,不应得到嘉奖。” 萧焕并未急于反驳他。他眼睛扫过众大臣,带着一股洞察人心的锐利:“众爱卿也是这般看法?” 兵部尚书李越持笏而出。武王早年征战平定四方时,他任亲兵,亲历过“血流漂杵”的战场惨状。 李越语气沉凝而恳切:“兵家胜败,古之常理。比武台上,黄祁明知艰险而不弃,拳尽力竭仍勇战。其赤胆昭昭,在场诸位皆有所见。” “刚毅勇猛,殒身不恤之兵,正是我南宁护守疆土之倚仗,为何不能获得嘉奖?”李越退回原处,众臣点头称是。 武王道:“黄祁虽未胜,其志可赏,其忠勇难得,实为众军表率。” “本王还听说,黄祁未及而立之年,平日里苦修兵书,于排兵布阵之道亦有建树,实为甲兵中翘楚。如此人才不可不奖。” “传令,千夫长黄祁,升任六品昭武校尉。” 武王刻意提到“兵书修习”,大约是存了拔擢青年将才之心。为武王深意,石海俯首,心中热血翻涌: “臣代千夫长领旨谢恩。京军必精进武力,绝不懈怠,誓死守卫我南宁河山!守卫王上!” 武王点点头示意其退回,又看向摘星道:“本王记得,你是明暄手下?” “回王上,臣是二王子府上侍卫。”摘星身穿玄色飞鱼服,腰间悬一把三尺障刀,薄唇紧抿,眉峰如刀,立于殿中。 他被风霜磨砺出稍显冷硬的气质。长睫一抬,目中却带着股未损的单纯清亮,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南宁人才辈出,孤心甚慰。”萧焕感叹,“当日比武台上,孤曾允你一愿,你可想好了?” 摘星不顾右腿剧痛,直接拜伏在地,喉结滚动艰难祈求:“臣出身俨城以南,是罪臣之后。幸得二王子赏识,于府上任亲卫一职。” “臣居于黄土断墙之中,食粗糠野藿而长,虽贫窭而无忧,已是天恩浩荡。” “然臣家中,母亲日夜不离纺织杂役,双手变形似鹰爪。每逢秋冬寒凉,她便长咳不止。” “臣之幼弟,因冲撞贵人车驾遭罚,昏迷至今早方醒,却连一粒蜜饯都舍不得入口,想留给臣下庆贺比武之胜。” 摘星停顿片刻,到底是少年心性,立时便难掩悲痛。 “祖父失职,臣受罚理所应当。然臣家中之人,女子勤俭淑慎,秉性良善;男子赤胆忠心,孝悌相亲。他们蹉跎岁月于无望,实在悲苦难言。” “摘星斗胆,愿王上赦免我族之罪,允臣下及家人戴罪立功,蹈节赴义,再沐天恩!” 萧焕看向台下的少年。摘星撑地的右手拇指处,结着一层厚茧,应是常年练功不辍所致。 而随着他的拜伏,包裹起来的左手和右小腿,伤势又有开裂之相。鲜血濡湿包扎的麻布,滴落殿中。 “可有人知道摘星祖上所犯何罪?”少年折脊,令人惋惜,萧焕皱眉问道。 太傅出列回奏:“摘星祖父名‘聂怀风’,是先帝出征北狄时,军中押送粮草的运粮使。因迷于沙暴,丢失粮草贻误战机,被先帝斩首去姓,并罪及家人。” “王上,臣斗胆,请允忠勇少年再沐天恩!”兵部尚书厉泽再次出列。 “儿臣附议。”萧明暄咳嗽两声,躬身而请。自两年前册封亲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朝中主动进言。 摘星余光看自家主子一眼,顿时百感交集,泪盈于睫。 “老臣附议。”“臣附议!”“臣等附议!”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愿你勿忘今日保家卫国之志。”萧焕看着殿中少年,目色欣慰,“你的请求,孤允了!宣,赐还‘聂’氏族名,聂氏阖族之人脱免贱籍,入良民册。” “臣聂摘星,叩谢天恩!”摘星挺直身体,再次长揖至地,久久不起。 “贫富自挣,你且去罢。”萧焕摆摆手,命太医将他带去偏殿,再行包扎。 摘星拜谢而退,经过萧明暄面前,眼中满含愧疚。 萧明暄目送府中最受照顾的小侍卫走出宫门,露出一个温和的轻笑。摘星能得偿所愿,真的很好。 “王上,北狄议和使仍未至殿中。”玉阶前,杨清站在百官最前,年岁智慧锈蚀在眼底。 萧焕与之对视片刻,君臣默契不宣,今日岁贡之事怕将横生波折。他唤来内侍,嘱其前去驿馆察看,这才又看向殿中。 百官皆躬身,不敢直视天颜。 众人之中,却有一人著白袍,携竹笛,神骨清峭,眉宇清冷。他端立殿中,似一文人客,误入了官员堆。 萧焕想起杨天翊举荐时所言,开口道:“你便是那‘才华横溢,武功高强,心有七窍’的太丞林枫?” “王上过誉。”林枫垂首而拜,广袖流摆,似云卷云舒,令人心生愉悦。 “你的武功朕已经见识过了。”比武台上,通晓百家兵器的林枫,足以惊艳所有人。萧焕爱才之心难抑,“朕再试试你的才华,如何?” 杨天翊立于群臣中,知林枫并非池鱼,又想起那武枪将军,深觉心中快慰。 “请王上赐题。”林枫声如玉磬。 “朝堂之上,为何有百官之数?” “庙堂之高,非独木可支;天下之大,非一人能治。王上如北辰,众臣拱之。君臣相宜,可使四海澄清。” 萧焕眯起眼睛又道:“关于赋税,你有何见解?” 此问一出,萧明暄亦在心中思索。自己精细研读,宫宴上母妃提及所的《百商论》一书中,便有答此问。 林枫不疾不徐道:“赋税者,国之治乱显化也。山中林鸟,密网慎入,来年仍见云集;园中林木,留根取果,岁岁可尝甘甜。” “征税之要点,不在竭泽而渔,而在权衡均输,以谋长久。取收合理,则国富民强;取收失衡,则国衰民饥。” “官商近几年获利可观,多加扶持使之壮大,如何?”萧焕问。 “不可。”林枫立阻。他神情整肃,似皎白玉璧,温润而坚定,“人心不可试。权柄在手,而不借机敛财之官吏,寡也。” 此言似有所指,殿中百官神情各异。 林枫又道:“似‘盐铁’重物,收归国有,可免国朝动荡。然若官市协理百商,易致官与民逐利,民商凋零难得生息。” “林爱卿说得有理。”萧焕静思片刻点头,又随口询问自己的两个儿子,“川儿,暄儿,你们意下如何?” 萧明暄正色回奏:“儿臣亦赞同林太丞所言。” 或因手下未能在比武台上立功,萧长川今日不似以往桀骜轻慢,微低着头难见神色:“儿臣附议。” “林爱卿果真是心有七窍,实为我南宁治世之才。”林枫奏答无碍,萧焕频频点头,“爱卿既愿锥从囊出,于人前展露武艺才华,便是有入朝效力之愿。” “九品‘太丞’实在屈才。说吧,你想要个什么官职?” 萧焕看向殿外。秋风之中,高立一树清白玉兰。花枝不蔓,花瓣温润,花香清雅怡人。自有其风骨,自有其坚持。 南宁积弊甚多,也是该有一不染污尘的美玉君子,手执利剑去震慑宵小,清除隐患了。 林枫抬起头,如玉兰豁然绽放,声如金石铿锵:“臣请为‘监察御史’,游走诸州县。愿将公理悬日月,不负黎庶一束粮!” “好!”殿内诤臣都觉心潮澎湃,纷纷出言附和。 “天翊,林枫是你举荐的人才,你有何想法?”萧焕问殿中站得有些散漫的人。 几年前,杨天翊从匪窝中回归朝堂,领着地方州兵剿灭山匪,频频立功,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萧焕本以为他是把可用利剑,却不想这剑在杀净仇寇后,成了个“闲散公子”,一副游山玩水,好吃懒做,聊以度日的模样。 几年后,杨天翊依旧惫懒,好在为朝廷寻来个林枫。 “禀王上,”杨天翊嘻嘻笑着,眼中有两星亮光,“臣自请留于京都,做个太常寺卿,长伴王上左右。” “怪道太后说你是个‘猴儿’。”萧焕笑道,“你是想长伴孤的掌上明珠左右吧。” 杨天翊闻言,微赧地低下头,也不否认:“圣上明鉴。” “二卿之请,准了!” 百官齐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报——”一内侍慌张走入殿中。 武王止住笑意,见那内侍张口: “驿馆遭刺客袭击,北狄使团死伤严重!” 群臣哗然。 注释: 1、贫窭:音同“贫具”,贫穷。 2、唐.李贺《南园十三首之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吴钩:形似曲剑的青铜武器。 3、锥从囊出:“毛遂自荐”成语相关。 4、太常寺:管宗庙祭祀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朝会嘉奖 第27章 岁贡有变 萧焕见殿内人心惶惶,一拍龙椅,令群臣噤声。他面色镇定地一摆手,问起赈灾一事:“太子,沧和州赈灾,进展如何?” “儿臣已派赈灾使付春生至沧和州,统领知州朗宁,及其下州兵赈灾。”萧长川道,“并派筹粮官持令,前往邻近海宴州、澄州、安澜州筹措粮食。” 他目光一闪,似有不忍。 “有什么事情直接奏来。”萧焕令道。 “儿臣恐举此四州之力,依旧难以筹齐赈灾粮。”萧长川道。 萧焕以手扶额,龙目深敛:“户部丁尧何在?从平州调粮过去是否可行?” 丁尧得令,嘴角两道皱纹愈加深重。他满脸为难: “王上,今岁多灾,平州未受灾害侵扰得丰收,但至今日,也已拨出了两批粮食救济其他州县。再行借调,余粮怕是不足以应对明年春耕。” “沧和州赈灾不容有缓,离春耕尚且有一段时日。到时可从其他州县购入稻种。”一文官献策。 “王上,户部几无余银!今岁灾多,百姓食不果腹者众。臣只恐怕,来年各州县购买稻种所需之资,将逾千金!” 丁尧握住玉圭的手颤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却仍是压不住从胸腔深处传来的叹息,沉重得令人不忍耳闻。 萧焕心中烦躁渐生,勉力压下。正此时,听得传令官一声高唱: “北狄使团觐见!” 宗悍左臂缠着布带,带着不过四五个负伤的狄人,自宫门入殿:“王上,我北狄有一计可解南宁之困。” “狄蛮子能安什么好心!”便有老臣心存警惕愤慨道。 宗悍极轻蔑地瞥老臣一眼,疏疏对萧焕抱了个拳:“王子说了,岁贡之期若从五年减为两年,我北狄立时便可奉上一年岁贡。” “岂有此理,北狄这是欺我南宁国库空虚!”老臣愤而一甩官袍长袖。 杨清与萧焕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不过一瞬,便各自幽深着错开。 “老夫权且一问,王子所说的‘一年岁贡’,价值几何?”杨清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三千黄金。”宗悍眉宇间掠过一丝玩味。 “简直岂有此理!”一老臣瞪着宗悍,气得青筋暴起。 杨天翊意味深长地一耸眉,心中冷笑:豪兴赌坊之中,两个北狄奴所下赌注,都有数百金。北狄人这是明摆着不想给钱啊。 “竖子!”老臣恨恨道,“与北狄一战,我边疆将士,牺牲达数万之众!几万性命,难道区区三千两黄金便可相抵?” “刀剑无眼,我北狄勇士亦是死伤无数。”宗悍闻言,一挑粗眉,不赞同道, “况比武场上,你们南宁人伤我王子公主千金之躯。驿馆之中,又因南宁护卫不利,致我使团再受重创。” 他直直看向龙座之上的人,嘴角牵出一抹哂笑,淡淡道:“我王千里传信,询问和谈之事进展。若是王子公主受伤遭袭的消息传回,恐不利两国情谊。” “这分明是在威胁我南宁!”言官气得面色赤红。 宗悍眼睑半垂,眼中冷光,似是对南宁君臣最直白的蔑视:威胁便威胁了,你又能奈我何?他南宁语说得生涩,却丝毫不掩饰话里话外的傲慢。 杨清缓缓抬起眼帘,平静掠过包括宗悍在内的殿中之人,情况已不如早朝刚开始时可观。 萧焕沉沉地看宗悍一眼,发令道:“大理寺卿何在?” “臣郑谦行听令。” “以七日为期,速查行刺驿馆之凶手,务必给北狄一个交待。” “臣领旨。” 萧焕深深看一眼林枫和萧明暄,沉声又道:“令,监察御史林枫,前往沧和州,督察赈灾事宜,安抚民心。” “臣领旨。”林枫躬身一拜,复又挺直身体,清雅气韵流转。 “岁贡一事,择日再议。退朝!”萧焕拂袖而去,留殿内大臣因愤怒而须发**,面面相觑。 林枫在太子和宗悍的注视中,与杨天翊和萧明暄一同走出朱红大门。 …… “恭喜林兄得偿所愿。”午时,城门外,杨天翊执扇抱拳,对林枫道。 张晚晚拎着小食包裹,与林枫各骑一匹千里马,准备出发前往沧和州。 “驿馆刺客可有消息?”张晚晚对行刺之人有些兴趣。 “有。我的人尾随了两个刺客喽啰,正钓大鱼呢。”杨天翊启扇轻摇,扇柄处,双鹤玉佩轻轻摆动,“说起来,这次杨某雇的人,还是两位的老相识。” 张晚晚和林枫皆有些疑惑。 杨天翊笑笑,摇头不答,只叮嘱道:“此去沧和州,需得小心太子手下付春生,此人是个笑面小人。” 张晚晚挑眉:“实在不行我就一剑结果了他。” “晚姑娘说得是。”杨天翊赞同地笑道,“那便祝二位此行顺利,早日寻得线索归来。” “借杨公子吉言。”林枫低低谢出一声,驾着马,率先踏上了官道。 杨天翊听得这一声,便知道林枫心中已无芥蒂,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冲远去的两个人影道:“还有一事!摘星自请外出历练,待他腿伤痊愈,会去沧和州找你们。” 张晚晚背着身高举踏月,了然一挥。杨天翊收回目光,嗅到一股清幽的香,耳边有车驾声响。 马车停在城门口。萧芷蓝撩起车帷,对身前人道:“任意楼中有南戏新演,可要随本宫一同去看看?” 两人的婚时定在了明年中秋,仅有一年之期。 杨天翊回头。萧芷蓝少见地披了身雪白狐裘,发丝只用青玉簪挽起。整个人美如出水芙蓉,气韵动人。 秋风吹红她秀雅的鼻尖,也吹红了杨天翊的脸颊。 见杨天翊一时看得入了神,萧芷蓝轻轻弯了弯嘴角,姝色更甚。囚鸟有了伴侣,心境不似往日枯索,也敢向往凡俗的花好月圆了。 “车外寒凉,还不进来?”萧芷蓝拿一双眼仔细瞧着,直到杨天翊带起微冷的秋风,钻入车内。 “阿姊,今日的戏折子,叫什么名字?”杨天翊低着头,只觉得心脏要跳出来。这还是两人确立关系后,第一次在城中相约。 “戏名‘惊玉弄珠,芳心暗动’。”萧芷蓝答,声音平稳。 杨天翊却像只煮熟的软壳虾,脸烧得通红,全然不见往日游戏人间的游刃有余。 他犹豫半晌,直到双手在车内暖和起来,才敢如稚子学步一般,轻轻覆上萧芷蓝的右手,指尖一缠。 萧芷蓝任他拉着,沉静的双眸中,漾出游鱼往来的生动。 …… 沧和州建在大河流经的山脉跟脚处。出了此州,再望下游去,便是由河沙海沙堆积形成的,盛产海珠的海晏州。 城内皓月楼中,休息了一夜后早起的张晚晚林枫二人,围坐在临街木桌旁,透过窗户打量街道,呼出一道道白色雾气。 京都俨城,街道繁华又干净整洁。相比之下,沧和州便远不能看了: 皓月楼邻近主街,街道两边,房屋却十分稀疏。 酒楼斜对面是一栋废弃的宅子,匾额坠地也无人打理。木骨泥墙经连日暴雨冲刷,只余下残损支离的木架子。 街上的青石板大多已皲裂破碎。冲下的墙土积在街道两边水沟之中,尚未疏通。雨水无法及时排出,漫灌到街面。 那泥浆在青石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入眼皆是褐红。潮湿腐烂的气息在空中满溢,似要攀爬裹挟人的全身。 此处不似人商丰饶的大城,更像是被风雨和战乱破坏殆尽的边境。 张晚晚看了看自己的皂靴,白底上已全是红褐粗泥。她又看向坐在对面的林枫: 林枫因赶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疲惫。整个人却仍旧如同清水洗过的修竹,气质干净清爽。 他鸦青发丝用一条绿带束拢,如同春柳拂过澄清湖泊,赏心悦目。 林枫见张晚晚杏眼微张,眸子里似蓄着两汪明亮的泉水,直直打量自己,遂问道:“晚姑娘,林某脸上可是沾上了泥土?” 张晚晚嘴里还放着香甜的桂花糕,腮帮子鼓成圆囊。闻言,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避向窗外的天。 林枫见她吃得艰难,唤来店中小二:“可有酒水,上一壶来。” 小二是个瘦削矮小的青年,带着歉意道:“客官见谅,皓月楼由我和亲兄一同经营。因受灾,未得余粮酿酒。若不嫌弃,我给二位沏一壶祛火的草叶茶来可好?” “有劳。”林枫点头,“劳烦小二哥,再烹煮两道店中菜肴。” 小二“哎”了一声,自去厨房收拾菜色。当全绿的野菜汤和清炒野菜端上桌,林枫和张晚晚齐齐皱眉: 沧和州的情况,比他们所预想的,还要严重。 “招待不周,两位客官见谅。州中粮食几乎断绝,近日来,只得入山中寻野菜果腹。” 小二替张晚晚倒出碗叶子茶,叹道,“若是二位再晚来几日,怕是连这野菜汤都喝不上了。” “朝廷不是派了个赈灾使付春生过来吗?”张晚晚喝了一口热茶,肚腹暖和起来。 “嗨,别提了!”小二脸上凸起的颧骨抖动,仿佛对此人极为不满,“他哪里算得上‘赈灾使’,不过是个借机敛财,中饱私囊的贪官!” 张晚晚取了一袋新的糕点,放到林枫面前。想了想,又另取出一袋交给将离去的小二。 “多谢姑娘!不瞒二位,小民已经许久不知甜味儿了。”小二连连道谢,又将包着糕点的油纸裹起,走向柜台,“阿兄,客人给了一包甜糕点!” 同样瘦削的酒楼掌柜从厨房中走出,冲张、林二人一笑,擦擦手站到小二身旁,拿起一块桂花糕细细品尝。 张晚晚叹了口气,对林枫轻道:“看样子,这付春生,不仅是个‘笑面小人’,还是个‘无能蠹虫’。” 林枫垂眸,桌上的叶子茶和野菜寡淡得有些刺眼。 正说着,泥污遍布的街道上,一个半大孩子插着草标,循着酒楼上空升腾的炊烟走近,跪在了酒楼门口。 林枫凝神一看,见那草标之上,用木炭写了一行字: 贱民贱价,十文一命。 他俊眉顿蹙,见衣袂飘过,张晚晚已翻窗下了楼。 第28章 沧珠有泪(一) 那插着草标的孩子穿得十分破烂,碎成条缕的麻布长衣贴在瘦弱的身躯之上,堪堪能蔽体。 张晚晚停在半米之外,心中怒意来回冲撞。她深吸一口气蹲了下来,仍比那孩童要高几分,只问道:“谁要卖你?” 她语气明明十分平静,那小童却听得打了个寒颤,仿佛周身冷得要结冰。 犹豫片刻,小童抬起头,瘦得发尖的脸上,现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只一瞬,那光又黯了下去:“娘早死了,爹也不要我了。我想自己卖掉自己不行吗!” “为了十文钱你就愿意舍了性命?”张晚晚双眉拧了又拧。 孩童也不反驳,稚嫩的嗓音恶狠狠道:“十文钱能买一碗米浆,值!”他再度抬头,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脸上尽是决绝,“你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我找人议价!” 张晚晚从小童执拗的脊背看出一股悲壮来,她冷冷的,像所有诡计多端又心思狡诈的大人那般:“买!”却是将手一伸,指向躲在断墙之后流泪的女孩,“十文钱,我买她。” 小童像是被掐住了咽喉,顿时不要命般吼起来:“不行!” “为何不行?‘贱人贱命’,难道不是你写的?”张晚晚冰冷道。她看向孩童背后立着的草标,炭字笔触不算有力,架构却能看出书法大家的影子。 “她没插草标,就是不行。”小童脸上慌乱愈显,只梗着脖子坚定拒绝。 “我非要买她,你又如何?!”张晚晚一反常态,脸色冷硬,与那不过十岁的小童针锋相对。 “你!”小童强撑着一口气,正要再与这蛮不讲理的女子呛声,头顶光线却被遮住。他带着疑惑,看到一个温润如春风美玉的公子。 林枫手中举着两只不知何时编织成兔子的狗尾巴草,轻轻晃动着递出,出声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先起来吧,也给你妹妹拿一只。” 躲在墙角背后的女孩流着泪,一脸惊慌,却记着兄长的叮嘱,努力咬着牙齿,不敢哭出声,只极小声地啜泣。 林枫又道:“我们不想买你们,但是可以分出一点食物。”见男童神色依旧警惕,林枫放软声音,冲张晚晚眨了两下眼睛,修长睫毛一扇,“是不是?” 张晚晚被睫羽扫得胸口发痒,冷哼一声,这才从地上站起,赌气般将一包花生酥扔进小童怀中,“爱要不要!”说完一个踏地,又从窗户飞回了酒楼。 林枫一愣,无奈笑笑,抚着小童的头发吩咐道:“把你妹妹叫过来,去楼上吃吧。” 小童犹豫片刻,走去墙角,牵起不知所措的小妹,跟着林枫走上了楼。 张晚晚仍在生气,站在另一扇窗户前,抱着踏月看向远处,胸口起伏不定,留给几人一个直白的,绷紧的侧脸。 女孩得了安抚,接过花生酥狼吞虎咽,又在小童的阻止下,怯怯地放缓速度。 待两个孩童都安静下来,林枫温声探得消息:男童自称“小七”,曾随母亲行商,因此熟知沧和州大大小小的交通要道。 岂料山洪突至,令他失去爹娘。他和妹妹小八无人看顾,又实在饥饿,于是想出这个办法,想给小八换点吃的。 听完两人交谈,张晚晚敛了情绪坐回桌旁,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踏月的剑鞘。若不是杏眼仍有些锐利,适才的愤怒便如青烟一般,让人寻不着痕迹。 “晚姑娘,”林枫仔细观察张晚晚的神色,温声提议道,“小七熟识沧和州大小山路,让他领着我们去冲决的堤坝处看看,如何?” 张晚晚仍不言语,直到冷眼把男童看得生出惧意和悔意,这才又取了两块方糖拍在桌上,微傲着答应道:“嗯。” …… 沧和州地处山脚,走势平坦。决堤的山洪带着泥沙,将大道分隔成段。 林枫抱起小七,和张晚晚踩着树梢施展轻功。两道轻盈身影在山间速掠,如双飞惊鸿。 在望见一片葱郁的水生芦苇时,小七忍着高飞的惧意,努力将头从林枫胸前拔出,小手一指:“就在那里。” 奔流的水声如雷,透过成片的芦苇,敲打在人的耳边。林枫将小七放在路边巨石之上,与张晚晚对视一眼,飘渺游弋之间便已至百米外。 林枫见前方无借力之木,且道路泥泞,自然而然对张晚晚道:“晚姑娘,我去查看一下。” 张晚晚杏眼中水波忽闪。她轻撩淡紫裙裾,乖乖地等在一旁,看着那道挺拔清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下大河之水奔涌,林枫拽着把芦苇,身体吊悬。瞥见堤坝上的悬空长廊,闪身进入。 强劲的河风未能吹走长廊之上的积尘,淡绿色衣袍扫过,留下一排浅浅足迹。 至长廊尽头,石壁上青苔铺张,爬满每个角落。石壁顶部的那排玄精铁闸,隐约可见湿意,附着的成片苔藓,中间竟都缺了一块。 林枫于悬廊两侧张望。通向此处的小径被洪流当中冲断,最高那级石阶上,却清晰地印着两道凌乱的脚印。 小七坐在巨石上,绞尽脑汁想搭话,张晚晚一句不理,他便有些委屈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淡绿身影飘近,流云长袍沾泥。张晚晚注视片刻,站起,抬眸一笑:“小疯子,可有线索?” 林枫因这笑恍惚一瞬,觉出张晚晚心情不错。他秀逸的眉毛压下三分,声音罕见凝重:“水闸有问题。” “什么问题?”张晚晚问。 “分流闸锈蚀失效,山洪全部涌向了沧和。” 惊人言语冲得人胸腔一震。张晚晚眼神轻颤,偏过头,小七亦是被骇得一抖。 这小童太过早慧,显然听懂了林枫在说什么,微张着嘴,眼中水雾顿现,泪珠滚滚滑落。 “走吧。”张晚晚神情软下来,上前将小七抱起,把他的头按进怀中。 肩头紫衣濡湿一片,那是一个孩童对平白被毁的家园,最沉痛的哀悼。 …… 小七眼泪太多,闷声哭了近小半时辰,又因饥饿和疲惫,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张晚晚腾出左手,取了个药草香囊,挂在他脖子上安神。小童发卖自己时的无畏消散,稚嫩的脸颊上,泪痕未消,令人见了不忍。 “换我来吧。”林枫伸手,示意张晚晚,“晚姑娘暂且休息片刻。” 张晚把小七送到林枫背上,咬牙道,“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的人,该入十八层地狱。” 林枫道:“是啊,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愿恶人能有恶报。”铁闸上的痕迹被人刻意清理过,去往悬廊的路也被阻断,若不是他习得轻功,也发现不了其中端倪。 张晚晚耳朵一动,忽然听得兵器撞击之声。警惕心起,踏娑步现,似一朵紫云,飘至官道之上。 一个身着深褐常服的中年男子正大叫着闪躲,险之又险地避过砍来的大刀,跌倒在地。 五六个带刀官兵正与匪贼殊死缠斗,左支右绌,无暇护住他。 “我乃沧和知州朗宁,运赈灾粮食而回。求姑娘救我!”那人见紫衣女子轻功了得,立时焦急求援。 张晚晚闻言,如猎豹闪至场间,几记手刀劈出。与官兵对战的匪贼无一幸免,后颈骤痛,麻木感传开,卸力躺在地上哀嚎。 她看向朗宁,笑得温婉,随口问道:“大人可还好?” 朗宁鸡皮疙瘩瞬间冒出,对这武艺高强的救命女子十分忌惮,忖度答道:“还,还好。多谢姑娘相助。” “这帮人,怎么处理?”她垂下视线。 地上匪贼胡乱躺倒,捂紧脖子,一片惨呼。见张晚晚横眼看来,立时抖了三抖。 紫衣女子看着清秀可人,出手却是直击要害。朗宁抚了抚额间冷汗,一时摸不准张晚晚的脾性,硬着头皮道:“还请姑娘将他们放了吧。” “放了?”张晚晚耐着性子再问。 朗宁缓过气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尘泥:“姑娘见笑,这些匪贼,怕也是我沧和州民。腹中空空,一时走岔,还请姑娘饶他们一命。” 张晚晚不过几记手刀便结束打斗,对匪贼的身手心中有数。又见一群人中,无论官兵还是匪贼,都是面黄肌瘦,眼泡发肿,心下有了计较:“沧和州,情况如何?” 朗宁面色一痛,惨叹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滚吧。”张晚晚愤怒对地上匪贼道,“下次再见,人头落地。” 匪贼得了赦令,不顾后颈疼痛,看了眼装载粮食的马车,颇有些憾恨地跑了。 林枫背着小七走近,掏出杨天翊所给的监察御史令牌,对朗宁道:“林枫听命巡察赈灾一事,还请朗大人援手。” “下官得令。”朗宁接过令牌一看,知晓林枫身份,表示自己会配合。他面色有些犹豫,而后问道,“不知朝廷,何时能拨粮食过来?” 林枫想起那日殿中争吵,又观一众大臣神色,安慰道:“大约就是这几日朝会,便能有结果了。” 以岁贡换买粮黄金,北狄这一招扼准了南宁咽喉,想来萧焕应该会妥协。 南宁兵将本不比北狄强悍,边疆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险胜震慑,因一场天灾而耗尽。 林枫叹口气。北狄豺狼之心不死,岁贡压力减少,边疆之上,不久怕是要再起硝烟了。 张、林二人欲和朗宁同行,朗宁请求再歇息片刻。 安抚好受伤疲乏的官兵,朗宁蹲到马车旁,眼神在地上逡巡。片刻后,目露惊喜。 张晚晚走进,见朗宁伸出手指,从黄泥里扒出一粒稻米,放到手心。他手上已积了十几粒,铺开浅浅一层。 朗宁笑道:“不怕两位大人笑话,这十几粒稻米做成米浆,能救得百姓一条性命了。” 张晚晚看向林枫背上熟睡的小童,低声道:“原来这便是你想要的一碗米浆吗?” 注释: 魏.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沧珠有泪(一) 第29章 沧珠有泪(二) 张晚晚正感叹,见林枫转过身来,右手托住沉睡的小七,左手似变戏法般,从指下翻出块方糖,轻声道: “你给的糖,小七没吃。离开酒楼时,他让我在你生气时再拿出来。” “怎么,想拿糖来哄我?”张晚晚身上带的小食所剩无几,这两块方糖是仅有的存货。她凑到近处,见小七睡得安稳,眼神终于软下来,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头。 “你把糖还给这馋嘴童吧,我还有。”见众人收拾完,张晚晚跃至马车,扬起鞭子充当马车夫,对林枫笑道,“上来!” 林枫把小七抱上车,冷不防见堆叠的粮食袋后,冒出一只头发糟乱的脑袋。 那人与林枫面面相觑,开口喊道:“朗大人,车上又来了新朋友?”他语气轻快,却带着一丝防备向朗宁求证消息。 “这是到沧州来的监察御史大人林枫,无碍,钟贤侄不必担忧。”朗宁坐在后一辆马车中,对此人道。 姓“钟”?杨天翊的话在脑海里浮现,这人与海珠商行行首钟满楼有何关系? 林枫正疑惑着,便听那人招呼道:“在下海珠商人钟满楼之子——钟无悔。大人幸会。” 钟满楼拍了拍自己的脸,惺忪睡意散去,眼中具是真诚,容易叫人生出好感。 “钟公子怎会在运粮车上?”林枫问道,又将钟无悔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绛紫织锦常服上好几处裂口都带血,头发胡乱束起,脸颊两旁还有几道擦出的伤痕。 钟无悔坐直身体,一时不慎擦动右臂,“嘶”地呼出口冷气。 他勉强冲林枫笑笑,道:“大人见笑了,钟某将来还要接管家中产业,便自请随知州做些赈灾之事,好历练一番长长见识。” “不意路上碰上贼匪,一时不慎受了伤。”钟无悔挣动到粮袋旁,斜斜地靠在上面,说话有气无力,“运粮不过小事便已如此艰难,将来钟某经商,怕更是难上加难。” “只要有心,钟公子想做之事,便不是难事。”林枫放下心,把小七放靠在堆起的粮袋旁。 稻米发出诱人的谷物香气,小童吸了吸鼻子,似做了美梦一般,嘴角微扬。 “阿爹若能明白我的心就好了。钟某无意科考,他却想让我当个读书人。”钟无悔抬头望天,叹一口气,轻笑道,“之前和他大吵了一架,这才跑出来的。” “这双手,拨算盘是把好手,写春秋嘛,就差得太远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清醒地摇摇头。 一行人在官道上赶路,中途停下清理过两次挡路的山石。余下的路倒没出什么岔子,瘦马悠悠地拉动车驾。 沧和州邻近大河,水汽充足,道路两旁长满了渴水的芦苇。霜降节气已过,立冬后,北风阵阵。雾蒙蒙的芦絮漫天飞舞,搅得人心中茫茫然。 伴着车轴转出的吱呀声响,几人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吁——”张晚晚停下车马,站到粮袋旁,不觉已到州府之前。 沧和州公衙门口乌泱泱围了一圈人,见车马行至,如涌动的浪花,扑朔而至,掀起一片嘈杂声响。 林枫走到张晚晚身边,皱眉看着眼前蜂拥的百姓。 “知州大人借到粮食,咱们大家不用挨饿了。”有一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车马前,浑浊的眼中闪动着希望。 “一边去!老不死的七老八十一把年纪,该活够本了。”穿灰色麻布粗衣的男子拼命挤到人前,嗬嗬喘着粗气,“就这么几车粮食,哪里能救我们这么多人!” 此言一出,人群愈加喧哗。百姓虽挨饿多日,却都互相推搡着,想离粮车再近几步。 有口饭吃,便能活着。 “诸位,诸位啊——”朗宁慌慌张张从后车跑来,一个踉跄扑到百姓面前,“还请诸位听我说。” 他好言劝道:“本官此次押运回来的,乃是钟无悔钟公子从函州收来的现季秋稻。我们还会再次前去与粮商商议换粮的,诸位不必争抢。” “函州都快出南宁边境了。走那么远才运回这几车粮,可见这粮食不是人人都有份。”有人道,百姓便又骚动起来。 “我家中还有待哺小儿,让我先领一份。”“我家中有久病老人,让我先来。”“我来。”…… 单个人声只有点滴大小,汇在一起却可开山撼地。朗宁还在好言相劝,却被人群逼得连连后退,后脊撞到车梁之上,砸出闷闷一声。 张晚晚速至州兵面前,抽刀出鞘,轻巧抡出一个大弧。 “哐——”公衙前,石板断裂弹起,像被砸中的瓜果,轻而易举碎成粉末,又纷纷落地。 “往前一步者,死。” 紫衣女子唇瓣轻启,顶着最无辜和善的脸,说出最令人胆寒的话。 四周忽地一静,落针可闻。张晚晚这一刀威力惊人,一时之间,慑住所有在场百姓心神。扑朔的乱浪被骇得后退。 朗宁吞咽了一口唾沫,尚未反应过来。林枫见状,走到众人面前,郑重行了个揖礼:“朝廷与北狄和谈,不日便会带来好消息。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金银乡中下凡的贵公子,怎会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苦处?”有一饿得气息奄奄的青年,半耷着眼睛道。 林枫衣袍沾泥,却气度不凡,整个人气质干净如水,窥不见一丝赶路而来的疲惫。像是世家大族举全族之力养出的温润掌家郎。 迎着愤怒,林枫不辩驳,只将令牌取出面向众人,以示身份。 “前有赈灾史,这又来个巡察御史,你们这些当官的,”有百姓存出口气,慢慢数落,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酒囊饭袋!” “铮——”大刀猛地插入此人面前的石板,晃出尖鸣。 百姓当即退后,连带着身旁几人也被吓得连连后退。张晚晚目露不耐。 林枫下车,一步一步走到人前,带起一股清润气息,温和之声落在众人耳中: “洪水冲决的房屋还尚未重建。为防止大家争抢出乱,本次带回的粮食,便以做工计分来换。做一份工,得一份粮。家中有老人小孩者,可多领一份。” “我与朗知州会连夜草拟出房屋重建名单。明日起,有需要的百姓便可开始做工,以工换粮。” 百姓见林枫说得头头是道,又像是个能主事的,渐渐缓下情绪,不再吵闹。 “那我们就再信大人一次。”老汉举起木拐在地上重重一立,像是与林枫击掌立誓。 “必不负所托。”林枫微微躬身。 那老汉似乎有些声望,不久后,带着一队百姓从府衙退去。余下的百姓见暂时分不到粮食,也唏嘘着摆摆手,各自散去。 张晚晚自马车停在府衙前时,便觉得不自在,像是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 身为顶尖杀手,从来只有她盯梢别人的份,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敢来试探杀魁。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悄然观察四周。两眼在府外扫遍,没有发现异常,立在原地片刻,定定地望向半开的州衙。 天色已晚,州衙内点起蜡烛。几道明灭不定的烛火从衙内透出,将她的脸映得半黑半白,神情微恼。 “有什么不对吗?”钟无悔和小七这时候才将将醒来,揉着双眼哈欠连天,完全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好累。”钟无悔顺手把小七抱下马车,勉强拱了拱手,睡眼撑出几分清醒,向林枫和朗宁告辞,“二位大人,在下实在疲倦,便先入府衙中休息了。” 他说完揉揉酸痛的腰背,越过站在前面的几人,毫不在意地一推府衙大门,自然而然走了进去。 张晚晚抢先掠至院中,几个来回,并未寻到那双窥视的眼神。一阵冷风吹过,她看向一排房间中,亮起烛火的那间,冷声问道:“那处谁住?” “姑娘你也忙着要休息吗?走得好快。”钟无悔睡意惺忪,慢悠悠踱到张晚晚前方,随口应答,“那处啊,是赈灾使付春生住的地方。” “就他一个人吗?”张晚晚追问,见钟无悔已摇晃着走远了。 “付大人身边还有两个随侍手下,一个叫‘和风’,一个叫‘细雨’。”朗宁放众州兵回家中休养,入府衙后听得此问,答道。 张晚晚顿了顿,周身沁出些寒意,宛如冬日第一场雪后的大河,将冻未冻,暗藏危险。 这寒意着实凛冽逼人,朗宁退到一旁,讷讷的不知所措。 “姐姐,小八呢?”奇异的冷冽罩住全身,小七牙齿打颤,睡意全无,拉着张晚晚的袖袍寻求依靠。 杀意如潮水退却,那阻人呼吸的冷压渐渐消失。 朗宁大喘口气,找到时机,赶紧道:“方才手下来报,上午皓月楼的掌柜带着印信,送来个小姑娘,被书吏安排到客舍。可是这位小童子的亲人?” “你跟这位大人先下去休息。”张晚晚虚握两下小七的手,小童似得了莫大的安慰,放下心来随朗宁走了。 “两位这边请。”仆从将张、林二人带到相邻的两间客房,“房中已备好热水供两位使用,小人先告辞了。” “夜深了,姑娘不妨早些休息,明日再做打算。”林枫软言劝道。 “叫我晚晚。”张晚晚留下四字,率先推开了客舍的房门。 林枫眼尾微微翘起,线条极温柔,盛贮一点笑意。 自桐城绮竹轩达成合作,他便知道,张晚晚不喜被人利用。相处月余一再弥补,至此刻起,两人可以称之为“同伴”了。 紫色的衣裙犹似在空中摆动,幻梦一般的轻柔,将漆黑的夜晚,染出别样的色彩。 小林:可以将踏月从脖子上移开,美美地叫“晚晚”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沧珠有泪(二) 第30章 沧珠有泪(三) 沧和州府衙之上升起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照彻漫长的暗夜。 一只手推开窗,发出“吱呀”声响。那手并不宽大,却能看出劲道。手背有两道浅白的疤痕,虎口处,结着厚厚的一层茧子。 张晚晚摊开自己的双手,反复看了几遍。比之醉仙楼姑娘们的纤纤柔荑,她更爱自己这双能握紧踏月,取人性命的手。 “吱呀——”,邻间的窗户也被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靠在窗前。 张晚晚转过头去,直白地看着出来透气的林枫: 小疯子本就气质干净,沐浴后,眉眼染上水汽,人又白,像是山野里的青竹吸取月光,成了精。 散下的发擦干,用绿带拢束。莹莹的光华在他周身流转,叫人看得心神都宁静下来。 张晚晚湿乱头发披散在身后,杏眼一瞬不瞬,含着笑意:“晚上好啊,小疯子。” 林枫闻声看向这头,女子那双格外明净的杏眼似有清泉流动,跃动着山栗子一般毛茸茸的灵动调皮。 “晚姑娘。”见张晚晚撇撇嘴表达不满,林枫想起什么,又自然改口道,“是‘晚晚’。” 张晚晚便笑着,满意地移开视线,去寻那九天之上的月亮。 今夜无云,那月挂在天上,散发纯白的月辉,令屋顶笼上一层柔柔的光。 双手托腮的人,食指轻敲,发尖滴落两颗细小的水珠,细细瞧那月亮两下,连声音也十分柔和: “沧和州的月,和在桐城看到的月,都很亮。山中的月亮,和都城的月亮,也没有什么不同。” 林枫笑答:“万年前的月,和如今的,也并无不同。” “你怎么知道万年前的事情?”张晚晚嘴角扬起。一月以来,她难得偷闲,便想和林枫说些有的没的,舒缓一路而来的疲乏。 “前人曾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林枫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想来万年前,也是如此。” “小疯子说得在理。”张晚晚点点头,因笑意鼓起的脸颊肉从指缝间露出,红润鲜活。 “小疯子,”她唤道。 “嗯?”林枫回。 “等你查清真相,等我找到师父,我请你去云州山中做客可好?” 女子目光闪动,似在回忆从前日子里的温暖:“我很会抓野物,可以炙来给你吃。还会酿一点果子酒。山里的木屋也是我和师父亲手建起来的。” 那一处天地,盛放着她人生大半的珍宝。 “好啊。” 林枫开口,声音温润,和人一样。 “那就说好了,一言为定。时辰不早了。”得了回应,张晚晚冲林枫一笑,带着毫不设防的亲近之意,“明日,我们去会一会那笑面小人无能蠹虫付春生吧。” “好。”又是一声轻应。 张晚晚关上窗,在心中接了一句:“此时相望亦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桐城初见时,小疯子身上带着股压深的戾气,现在却如清泉一般,干干净净的,这就很好。 她很喜欢他放松下来时的那份柔软。与平日里表现出的温润不一样,是一种,短暂卸下灭门之仇的静谧。 安静到,张晚晚隔着窗户举目,让人可以勾勒出万年之前,天上皎月的模样。 …… 巳时一刻,张晚晚从熟睡中醒来。这是她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洗漱好,活动两下筋骨,拿起踏月,走进院中。 沧和的水汽比桐城和俨城都更充足,一夜之间,便起了大雾。水汽微凉,湿漉漉地贴在人脸上,叫人立时清醒。 州衙前堂用来处理各类案子,后院则是修葺成一排大小、陈设都相似的客舍,以便往来大商和官员居住。 昨晚入夜没来得及细看,今日一见,院中的花草树木却是有些异样。尤其是靠墙四个角落,竟然种了四株名贵的香木,不太符合州府的行事风格。 她正打量思索,遇林枫差老仆前来,要张晚晚去前厅一叙,说是要和付大人商议“以工换粮”一事。 见张晚晚看院中树看得出神,老仆解释道:“沧和州客舍是由海珠行首钟满楼义捐建成,这香木也是从他的院子里移栽来的,说是有安神之效。” 张晚晚点点头移开视线,随仆人走到前堂。那仆人行礼告辞。 “林大人年纪轻轻便能安抚民心,又能想出‘以工换粮’之法,当真是青年才俊,官途必然亨通!” 甫一进门,便见到那不过而立之年的官员,对林枫如此说。他言语之间透着股熟稔,仿佛两人已经相谈多时。 官员着一身五品浅绯官服,比朗宁的从五品知州,和林枫的八品巡察御史,都要有份量。 但林枫官阶虽小,刚赢下北狄比武,又得亲赐令牌督查赈灾。是多年来继杨天翊之后,武王萧焕跟前的又一红人,任谁都不敢怠慢。 官员笑眯眯地对着林枫,却拿捏好分寸,没露出叫人生厌的谄媚相。 张晚晚几步走到林枫身旁,站定后,双手抱臂,也没有要向那人打招呼的意思。 林枫出言道:“这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并非官场之人。”又转向张晚晚,清润的眼中似有深意,“这位便是赈灾使,付春生付大人。” 付春生受了轻慢,也不恼,笑着看张晚晚手中的踏月,一再点头:“这位姑娘,便是京中比武场上的红衣女子吧?真是气度非凡,巾帼不让须眉!” 张晚晚对此奉承无动于衷。她在心中把“笑面虎”与“无能蠹虫”的称号与此人对上,冷静思索: 这人身在沧和州,倒是对京中的消息十分熟悉,应当是太子倚重的亲信。 付春生再度被冷待,也不生气,只继续与林枫商议灾后重建:“朗大人今早一提起此事,我便差人去与钟满楼钟行首商议。” 他长了副讨喜的罗汉相,满脸都是和善的笑,让人极容易卸下防备:“钟行首决议捐助部分家财,做购买木材之用。” 张晚晚和林枫都不是普通人,一听此话,眼神交错,便明白付春生是在抢功,让林枫识相少再插手此事。 “如此甚好。”林枫本不想邀功,有个巡察御史的名头,已足够他行走四方。付春生所做之事对百姓有益便好。 他端起草叶茶,垂下眼睑,看着舒展的叶片,开口道,“不知付大人可否向林枫引荐‘钟行首’?” “林大人来得不巧,钟行首不小心摔了腿,近些日子都在私宅中休养,不会见外客。”付春生摆摆手,又说了几句。见林枫皱眉,极为体贴地补充,“待行首身体康健后,付某再为大人引荐可好?” 林枫将茶杯稳稳放下,轻轻颔首。 “林大人连夜草拟重建名单,太过耗神,不如先回客舍休息?”付春生提议道,“后续事宜可由付某跟进。大人还需多注意身体。” 林枫礼节周全,拱手告辞,与张晚晚一同走出前堂。 张晚晚心直口快:“他这是想卸磨杀驴,要你识相点,别去争他的功劳。”看一眼秀逸出尘的林枫,又深悔自己用错了“驴”字。 林枫精神还算好,只是眼下乌黑藏不住,给他添上几分真切的疲惫:“如此也好,我可趁此可去查水闸之事。” 他抿了抿唇,理出头绪:“要见钟满楼,可以去找钟无悔引荐,此事不急。我想先去查另一个人。” 张晚晚配合道:“谁?” 林枫唇色有些淡,清声道:“设计大坝的水利官‘云时鸣’。” 他的语气忽然低下去:“一早询问老仆,得知此人失踪多日,留下两个养在老宅的小儿女,无人看顾。” “不会如此巧合,是小七和小八?”张晚晚表情微愕,瞬息联想到两个小童,便随口猜测。见林枫没有否认,心中涌起一股酸涩。 半晌,她抬起头,岔开话题叮嘱道:“小疯子,那笑面虎句句藏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你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 她看着林枫淡淡的唇色,认真道:“‘醉红尘’未解,你要注意休养,不可过度操劳,尤其不可受伤。‘逍遥丸’也须按时服用。” 张晚晚紧赶慢赶,为防林枫再行险招去喝青竹叟那拆筋痛骨折磨人的苦药汤,比武后便加紧研制解药。最后以百毒血和钩吻为主材,制成了能解“醉红尘”的“逍遥丸”。 林枫每月服用一粒,配合药浴,便可将体内毒素渐渐排出。 “对了,这药还有点别的作用。”张晚晚神秘道。 林枫瞥见张晚晚手心那道淡粉伤痕,因生出愧疚,牵动“醉红尘”,胸口泛出密密匝匝的疼痛,轻声问道:“有什么作用?” 张晚晚见林枫敛起的双眉,便知小疯子又动了心绪。她将手藏到背后,明亮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午后再来寻你。” 她摇晃着踏月,粉色裙裾轻快扬起,给林枫留下一个春日般充满生机的背影。 张晚晚行动如风,走出州府后,一个踏地便飞上街对面残屋房顶,引得观望百姓一阵惊呼。 这残屋原本是个观景台,视线开阔。即使塌了小半,也仍是沧和州中最高的地方。 她站在危楼上极目远眺,见房屋层叠,芦花飘荡,平静的河流旁,有人在浣洗衣裳。 再看一眼洪水肆虐后泥沙遍地的沧和州,期待终有一日,这里也能恢复成从前的模样。 湿漉漉的小两只,也不知道是谁在惊艳谁。 注释: 1、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沧珠有泪(三) 第31章 沧珠有泪(四) 因知州朗宁运回了粮食,州衙中人有幸分到小半碗稀粥。张晚晚就着一野菜,三两下将粥喝下,又给林枫盛了些放到房间。 林枫体内毒素未清,又多日劳累,睡得昏昏沉沉。过午后被她叫起,神思尤未快速清醒。 他眼中带着朦胧的光晕,长长的眼睫安静垂下良久,比之平时的温润模样,多了一分懵懂和慵懒,看得张晚晚心中一动。 “尝尝吧,粥是热的。”粥被递出。与中午她所食的不同,这粥里有甜香的花生碎,也更浓稠,“加了点花生酥进去,你得好好养身体。” 林枫将粥接过,送入唇舌,是恰到好处的微温。香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连冬日的寒意也被驱散。细碎的光亮在他眼中闪烁,又悄然藏起。 待喝完粥,林枫抬头,眼中的迷蒙渐渐消失,换做一如既往的温润安宁。 碗中还残余着温甜的香气,他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的极细雨丝,余光瞥见张晚晚红润的脸颊,出声道:“走吧,先去找小六和小七。” “嗯。”张晚晚应下。钟满楼就在城中私宅里养腿伤,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等处理好安置百姓的事,也能更好腾出手来查莫家。 沧和州中,城南的房屋塌毁得最厉害。雨下得不大,凉丝极细小稀疏,落在脸上,连湿意也难察觉。 昨晚在州府前堵粮车的大半男子,都来了此处做工。 赤膊男子站了大片,忍饥挨饿多日后,大多身形瘦削,手中无力。朗宁于是定下新规,妥善做完一日工者,第二日清晨可多得一碗稀粥。 在食物的吸引下,众人虽因没有气力动作不快,心中倒是都多了几分希望,颇有秩序地各自开始做工。 小七和小八得朗宁看顾,混在一群成年男子之中,拿了两只不大的竹篓,把清理出的碎石块运往泥堆处。 见张、林二人到来,眼中露出惊喜之色,立刻放下竹篓迎了过来。 小八毕竟年幼,见到长相温柔可人的张晚晚,便如雏鸟见了娘亲般,立时抱住她修长的双腿不松手,嘟囔着撒娇。她记得这个大姐姐给的方糖和花生酥,比苦涩的野菜要好吃太多了。 张晚晚将女童抱起,安抚般摇晃了两下。 小七见状,也鼓起勇气离张晚晚近了些,站到她右手边,耳朵尖有意无意地蹭起她的手背。 自小以来的“孩子王”名头,走到哪里都能应验。张晚晚犹豫片刻,伸出手,抚上那颗幼小圆润的脑袋,随意揉了两下。 小七舒服得眼睛眯起,像只终于回到大人羽翼庇护下的无害小兽,放松下来。 两个小孩被带到临时搭起以供休息的窝棚处,懂事地坐到条木凳子上。四条细小的腿悬起,在空中轻轻摇晃。 林枫跟在三人身后落座,忖度好用词,看向兄妹两人中更年长的小七。 感受到被林枫注视的目光,小七摇晃的双腿霍然停下。他似早有准备般,极为配合地道:“哥哥姐姐,你们是不是想知道我阿爹的事情。” 那日在堤坝旁,听林枫说水闸之事,小七便心中一突,知道云时鸣失踪之事关系甚大。 林枫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动,因小童的早慧懂事,心中发出一声喟叹,他尽可能温声地道:“阿兄想知道,八月中下旬,你阿爹可有在家?来往去向如何?” 小七立刻摇了摇头:“立秋之后,阿爹平日里忙着勘探河两岸地形,察看修理堤坝机关,很少在家。我也并不知道他都去过哪里。” 自娘亲去世之后,云时鸣全身心扑在治水公务之中,对自己的一双亲儿女照顾得十分粗疏。 小七为此和父亲大吵过好几次,最终还是在云时鸣的道歉和愧疚声中,彻底失望,自行扛起了照顾小妹的责任。 小童十分聪慧,很快就明白了林枫对云时鸣的怀疑,于是道:“分水闸的事情,不可能是云时鸣做的。”他毫不客气直呼不负责任的父亲名字,“沧和州在山脚下,又靠近大河。夏秋多雨,很容易引起洪灾。” 顿了顿后,尽可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云时鸣设计监察建成的这道堤坝很有用。” 小七回忆着:“堤坝建成之后,沧和州已经很久没有发生洪灾了。他平日里,对堤坝的机关修理也很用心。” 云时鸣不是个负责任的阿爹,但他是个很好的水利官。 小七想了会儿,眼睛忽亮补充道:“云时鸣没回过家,但是八月二十五那天,小八受寒发热,我去寻过他。” “是在州府吗?”张晚晚问。 “不是,是在皓月楼外的巷子里。”小七说,“他好像在等什么人,又不想让我知道。只是包了袋点心给我,又带我去找郎中给小八抓了药,交待几声。不久便离开了。” “二十五,正是堤坝坍塌的前一天。”张晚晚握紧踏月,喃喃对林枫道。 话刚说完,“轰隆”一声雷响,下一刻,细小若无的雨丝突然化作漫天的利剑,明晃晃地扎进断壁颓垣之中。 做工的人怕淋了雨感染风寒,纷纷跑进有遮挡处避雨。也有三五人冲粥棚跑来。 “云时鸣是不是已经死了?”在那些人到来之前,小七突然问道。 不过十岁的小童脊背执拗地挺着,直直地看着张晚晚,想要一个答案。 张晚晚没有避开这道全力忍耐,却仍然近乎悲怆的目光:“我们会找到他的。”无论是生是死。 小童细密的眼睫一颤,两行泪珠滚落,心中满是惨然。 “哥哥,吃糖。”小八不过四岁,哥哥和大人的谈话她听不明白,只知道哥哥在哭,很是伤心。 张晚晚拿给小七的方糖,流转数次,又回到小七手上。 “好,哥哥和小八一起吃。”小七哽着泪,细嫩的双手把方糖掰成两块,一块喂给小八,一块含进自己嘴里,全力咀嚼着。 明明是很甜的味道,怎么吃着却有些涩涩的呢? 张晚晚观察着小童的神色,伸手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抚了抚。小七立刻垂下头,豆大的泪珠打在地上,沉甸甸濡湿一片。 前来躲雨的几人见此情形,不知是体谅小童的伤心,还是惧怕张晚晚的刀威,只堪堪挤了个身子进棚,还都面朝棚外,只盼这场寒凉的大雨早日能停。 …… 小七缓下情绪,仍决定留在城南,为重建房屋出力。张晚晚和林枫便又去了皓月楼。 一路上,张晚晚都情绪不高。那双往日里像有山泉流动的双眸,也静静的,仿佛藏纳了过多的沉重,变得深邃。 她只顾疾飞,“婆娑步”用得比以往更急切,似在发泄心中愁闷。 林枫“飘渺踪”身法催动,沉默地跟在那道蓝色身影之后。 雷声阵阵,冷雨淅淅,皓月楼中寂静无声。 “唔——”张晚晚耳尖微动听到一记微弱呼喊,右腿直出踢开窗户,全身透湿地站到二楼木桌旁。 仅有的几张木桌七歪八斜地翻倒,断掉的条凳落在周围,断茬仍十分新鲜,还未沾染湿意。 她径直走向酒楼柜台,去寻当日下厨的掌柜。 茶壶倾倒,草叶茶从中流出大半。伸手试过,水温尚热。 探头去瞧,柜台后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一道闪电在空中炸开,浓重的黑影抵在张晚晚身后,高举长刀。 “噗——”踏月刃光一闪,插进偷袭之人胸膛,带出蓬殷红的血液。 张晚晚转身,冷眼瞧着,一脚踹向蒙面人痛穴。黑衣人顺着墙壁滚落在地,肺腑剧震,痛得无法出声。 底楼传来打斗之声,应该是林枫去堵从酒楼大门逃出的匪贼。 “咻——”暗器从柜台处狠厉射出,四散成网。 “铮铮铮!”踏月轻巧旋转几下,暗器撞在剑身之上,纷纷落地。 蓝色身影纵跃而起,落在柜台后,冲那横台之下捂死掌柜呼吸的凶徒轻轻一笑。 危险如雨丝,密密匝匝扎进凶徒身体。他强忍着惧意,从寒凛杀气中挣脱,手中暗器直戳掌柜咽喉。 掌柜发觉危险,脖上青筋骤起,用尽全身力气扭动挣扎。 暗器刃尖擦在他柔软脖颈,下一秒便要刺入皮肉,却被猛地弹飞。 张晚晚手挥踏月轻挑,将那暗器打落。又见暗器形状,原本直刺凶徒的踏月硬生生转个弯,敲在那人身侧穴道。 掌柜还记得张晚晚的长相,拼命喘出口气,呛咳急促道:“求姑娘救救我兄弟!” 张晚晚看他一眼,旋即站起身。 楼下“哐啷”几声结束打斗,片刻后,林枫拎着个同样蒙面的黑衣人,走上二楼。 两个凶徒被扔到地上。张晚晚在两人头顶撒了把新制毒粉,坐在完好的条凳上,看他们打滚挣扎,眼神冷如寒冰。 林枫捡起地上的雁形飞镖启唇,声音中含着怒意:“桐城之中现身两次,隔了月余,还是按捺不住了?” 被毒粉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凶徒紧咬着牙,眼中泛起一抹狠色。 背着光,林枫那双温润的眼睛染上阴仄仄的寒,瞳孔乌黑,残忍冷寂之意铺陈,像是两汪见不到底的深潭。 “咔擦。”如玉手指伸出,将凶徒的下颌骨与颧骨错离,阻止两人咬舌自尽。 皓月楼的窗户被风雨吹开。枯枝残叶顺着冷冰冰的雨打在屋内,令人发颤。 微寒的潮湿中,张晚晚拨弄踏月,林枫眼底晦暗如墨。 两个凶徒在不加掩饰的沉压气氛中,齐齐“呜咽”出声。 第32章 沧珠有泪(五) “说出是谁派你们来的,便可少痛苦一刻。”张晚晚将其中一个凶徒的下颌骨接回。 那凶徒是个有几分忠心果决的,下巴才刚复原,便狠命一咬。 牙齿还未接触到舌头,便听“咔擦”声响。张晚晚右手一追,将那才接上的下巴,再度卸下。又扯下凶徒身上衣角,将他双手也缚住。 “说了别耍花招。”这凶徒不肯招人,令她心生不喜。她从腰间物袋中取出包紫色粉末,皱着眉,有些犹豫,“小疯子,可以把人伤口痛楚放大一千倍的东西,要用吗?” 她杀人从来干脆利落,一刀毙命,从未行过刑讯逼供之事。一时之间,竟有些下不去手。 林枫却是十分自然地接过药粉包,纤长的手指沾了少许,直直弹在凶徒胸口刀伤处。 非人的嚎叫传出,凶徒好似骨头被一寸一寸碾碎,血肉被一点一点剔除,疼痛放大到无数倍,却又求死不能,陷入了最深最可怖的梦魇,翻滚着,叫喊着,再也醒不过来。 张晚晚眼睑上抬三分,倏地看向林枫。 沉险的乱流在那双乌黑眼睛中流动,像是蓄积着雷霆大怒的层叠乌云,浓厚得化不开。 她这才反应过来,使这雁形飞镖的人,还曾掳走过元老夫人,并暗中软禁多年。林枫情绪起伏太大,张晚晚心下一恸,右手扯了扯他衣袖。 林枫看向袖上那只瘦削的小手,情绪来回猛烈拉拽,眼中漩涡凶险地搅起波浪。良久,才被那双眼睛的主人按捺下去,重新回到墨色深潭之中。 他静立一旁,见女子蓝衣被雨打湿,杏眼中带着理智的冷,沉声提醒道:“随着醉红尘渐渐消解,你的所有情绪都会恢复。只是一开始会有些磨人。”女子温声道,“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 喜怒自在,这便是张晚晚昨夜言明的,逍遥丸的另一个好处。 林枫阖眼片刻,将女子担忧的眼神在脑海中回想几遍,再睁开眼时,眸色恢复从前温润。 只是动作依旧果决,细小的粉末眼看便要落在另一个凶徒肩头。 那凶徒拼尽全力翻了个身,忽地匍匐在地,可怖地张大嘴,狠命嗑起头来。 张晚晚松了口气,好在两人之中还有怕死的,这样问起话来就方便多了。她上前一步,止住凶徒的动作,将他的下巴复原。 “我说。”那凶徒忍着两颊的酸痛,认命道,“是钟——” “噗噗!”话声忽地停下。 张晚晚抬眸看去,两名凶徒喉间各自插入一枚雁形暗镖,力度大到直接削断两人喉管。直到从颈后截断骨椎,才堪堪停住,露出个带血的雁子头在外,啪嗒滴血。 “唰唰——”又是两道声响。 待小二捂着那条受伤的胳膊,艰难爬到楼上雅间时,迎面便飞来一枚飞镖。 张、林二人配合默契。 林枫踢起一张厚桌挡住射向小二的镖,同时形似精魅般飘向掌柜,夹住飞来的第二枚,身形轻旋,卸去暗器余力。 他将二人护在身后,看向风雨中摇晃的木窗。蓝色身影已如闪电般,追向那藏在窗外暗中灭口的蒙面人。 那蒙面人竟也拥有绝顶轻功,不输张晚晚的踏娑步。张晚晚直追出二里地,在城郊处方跟上那道身影,止住了脚步。 大雨倾泻,宛如河水倒灌,带着刺骨的寒意,打在人身上。女子艰难睁眼扫视周围,被如帘的雨水挡住视线,难以辨认方向。 “铿——”银光一闪,雨幕被上下剖做两截。 踏娑步起,张晚晚绕圈闪现至偷袭者身后,短剑一刺。 那人面上的黑巾被雨水打湿,贴得紧合。张晚晚杏眼勉力睁大,却只能依稀辨别出那高挺异于常人的鼻梁。 蒙面者身形高俊似男子,出手招式果决有力,与她对招对得有来有回。 “这人和自己一样,是个顶尖杀手。”张晚晚顷刻明晰局势,出手便是杀招,“寒雨连江!”她蓝色衣裙周围,杀气陡然暴涨,借着这瓢泼的大雨蓄积剑势。 雨水被剑势逼得一滞,又被内力聚成大团,带着惊人气势,直直冲向那蒙面客。 蒙面客被逼得使出长刀,挽出一个又一个大圈,以减损这招威势。剑意冲出几十尺,仍未尽卸,蒙面客只得横起刀背硬受一击,被击得退至更远处。 银亮雨帘中泛起红色暗沉。 与女子对视片刻,蒙面客毫不恋战,趁着拉开的这段距离,转身便疾飞而去。 张晚晚正想继续追这刀客,脑中忽地想起武功尚未恢复的林枫。她闭眼片刻卸下沉重杀气,立时向皓月楼速掠返回。 楼上传来一阵打斗,她闪进雅间,见林枫面色苍白,后腰处渗出一抹红,正和手拿雁形飞镖的凶徒对峙。 那凶徒一脸狰狞,看不出最初神色,竟是皓月楼的小二! “阿弟,你在做什么?!!”掌柜神情一惊,眸中震惊如陶瓷碎裂,处处分明,“这位公子是个好人!” 他仍记得那时,林枫带回两个小童,蹲下身,多番细致安慰的情形。 “阿兄,我这是在救我们的命!你以为这偌大一间酒楼,毫不费力便能开这么些年吗?”小二发狠吐出口鲜血。 他面对林枫,神情嘲弄:“这位公子,对不住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收了别人的银两,不出力,便得出命!” 林枫余毒未清,身体因失血而轻轻颤抖着。 张晚晚赶至他身旁,将人扶到凳上,又撕下自己一道裙带,在林枫腰间飞速缠上两圈:“按住,别松手。” 瘦削带茧的手扶起林枫左手,紧紧按在他后腰处。同样冰冷的温度传来,林枫手指微动,手背青筋轻轻颤动两下。他还不太习惯这种接触。 不过片刻,那只手便已放开。 林枫感受着指尖的凉意,见张晚晚已经冲向小二。 小二武功稀松平常,能刺中林枫,不过是因为林枫没有防备。不过两招,他便有些招架不住女子的攻势。 “求姑娘饶我兄弟性命。”踏月剑刃眼看便要刺进小二眼中,掌柜奋力劝阻。 张晚晚垂下眼睑,神色被长睫所掩,收了些攻势。她手腕收回,踏月在小二身后一扎,又信手拔出,在他握镖右腕处一斩,砍出道血线。 雁子镖坠落在地,顺着脚印凌乱的地面滚了几个圈,最终停在掌柜的脚下。 掌柜颤颤巍巍地捡起锐利暗器,眼中净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此等害人暗器?”他喉头哽咽片刻,痛心质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阿弟。” “对不住了,阿兄。”小二惨然一笑,嘴角流出道深黑血迹。出了力,没有成功,还是得交出一条命去抵,“若是可以,换个地方,再开一处酒楼吧。” 那是我们从小便想要的,魂魄所依,安身之地。 暗色血迹从他两眼、口鼻、双耳处止不住地流泻,小二倒地抽搐两下,不过片刻,便断了气。 张晚晚手指沾血,来回揉捻两下,又凑近鼻尖轻嗅。腥甜的气息弥散,她皱着眉,低声对林枫道:“他服了毒,‘冥府断肠红’。” 此毒可在体内深藏数个时辰,只要在发作前服下解药,便能迅速解毒。而若未得解药,此毒一旦发作,亦是无法救治。 掌柜仓皇踉跄奔来,双手捧起小二的脸,惨痛哭嚎。 张晚晚想起答应小七的承诺,踏月一横,逼在掌柜颈间。在他痛彻心扉的嚎哭中,握刀的手更紧了些:“八月二十五那日晚上,云时鸣在这里约见了谁?” 掌柜大哭一场,神色由急切悲痛转为沉郁深久的哀伤。他无心去理横在脖间的利刃,慢慢抬起衣袖,将小二脸上的血污拭去:“我小弟行凶伤人,当有此恶报……” 又艰难搜索记忆,嗓音嘶哑哽咽道:“约见云水师的人,全程戴着幕笠,看不清长相。” “只记得,那人左腿带伤,不良于行。” 得到答案,张晚晚瞬间便想起州府之中,付春生的推脱之辞: “钟行首不小心摔了腿,近些日子都在私宅中休养。” 她与林枫对视一眼,出声道:“钟满楼,恐怕得早点去见了。”却担忧看向林枫的伤。 轻功卓绝的刺客早已逃逸,他们又在皓月楼问出了“钟满楼”的名字。如果钟满楼是受人指使,那么下一个被灭口的,便极可能是那海珠商行行首。 林枫立时站起,苍白的脸上神色平静,好似腰侧的疼痛并不存在:“晚晚,至俨城后,醉红尘毒效便不那么严重了。只是失了点血,不会有大碍。” 他声音轻柔,但十分肯定道:“钟满楼私宅,我想去走一遭。” 张晚晚收回踏月,不认同道:“那蒙面客的轻功足以比肩你我,又先行好几盏茶的时间。他若是铁了心要灭口,我们现在赶过去,也不过是替钟满楼收尸罢了。” 林枫和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朝她走近,月白长袍带起一股青竹般的气息:“除摘星外,杨天翊还给我们送来一个帮手。” “?”张晚晚有些疑惑,又听林枫道:“你师兄江尘,也来了沧和州。” “晚晚,钟满楼与莫家灭门,堤坝垮塌都有干系,牵扯甚多。江尘武艺高强,但若遇蒙面客群起攻之,难免力有未逮。” 他说话不疾不徐,迅速摆清事实。 张晚晚细细观察林枫后腰处。蓝色裙带下,尚未泅湿透出鲜血。 “走吧。”她忖度片刻,听林枫言语殷切,不再阻止。又厉声对沉浸在丧弟之痛的掌柜说道,“想活命,便尽早离开!” 皓月楼外,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再度在夜雨中奔袭。 第33章 沧州有泪(六) “我说这位大人,”烛火通明的房间内,年近花甲的男子头痛地揉了半天额头。 颇为富态的胖圆脸终于兜不住笑,半耷着垮了下来,“你突然持令闯入我钟家私宅,说有刺客。” 男子有些恼怒地一摔青花瓷茶杯,质问道:“老夫在这儿陪你耗到快戌时。这刺客的影子,我是一个也没见着啊!” 商人说话常留有余地,这话一出,已算十分不客气。 江尘放下撩起的珍珠帘,再次对商人解释道:“江某收到消息,有人将在近期对钟行首不利。此事不可不防。” 商人便是钟无悔的爹,海珠商行行首——钟满楼。 江尘性情沉稳,很藏得住话。钟满楼软硬兼施半天,得到的还是这样一句回答。他额前青筋突突地跳:“哎呦,您可别再说了。净是些车轱辘话,听得人脑瓜疼。” 钟满楼手拍桌案站起,有些摇晃,半是商量半是威胁道:“至多再等一刻!老夫我要睡了,明日还得出去筹运木料修房子——” “咻——”雁子镖泛着银光穿窗而来,竟有七八枚。 钟满楼惊魂未定地躲在江尘身后,看自称是二皇子侍卫的人挥舞剑刃挡下飞镖,眉眼不悦地眯起:“好家伙,还真让你这后辈说中了。” 宽敞的宅子里忽有火光亮起,钟满楼大嚎一声便要拖着伤腿,冲出门去,被江尘死死拉住:“行首还是待在屋子里为好。” 钟满楼被拽得旋起,与两支透窗的袖箭擦身而过,只得自觉瘫坐到厚木屏风之后,虚虚抱着头。 却放不下宅中宝贝,冲窗外喊道:“今日钟府遇劫,能护住府中宝贝者,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士。钟满楼出手一向阔绰,这道命令下去,府中客房立时便飞出十几道身影,与放火刺客缠斗起来。 宅中奴仆更是在管家的带领下提桶打水,找准打斗间隙,十分熟练地灭起火来。 见有援手,江尘心中松一口气,听钟满楼笑嘻嘻道:“钟府异宝众多,被人觊觎也是常事。”他捋了捋胡须,“老夫还是有点准备的。” 院中火光渐小,下一秒,雕刻精美的大门却被踹开。 江尘看着破门而来的黑衣蒙面客,俊脸染上几分凝重:“钟行首的准备,却是拦不住这最后的大鱼。” 见蒙面客一言不发便向蜷缩的钟满楼冲去,江尘长剑一立,直接迎了上去。 …… 待张、林二人赶到钟满楼私宅,院中名贵花草断折过半,还有几枝冒着金色火焰。 火势被奴仆拼命控制下来。大火已熄,只有几道黑烟缭绕升起,在冬日的夜里道出适才惊险。 两人飞入钟府,见一衣着珍珠缀镂深蓝锦缎的微胖老人推开门,一瘸一拐走到院中,抚着那株残存的牡丹盆景,颇为心疼道:“幸好你还没被烧成焦炭。” 他见院中又来二人,神色警惕,抱起花盆一退,冲屋内大喊:“江侍卫,还有刺客!” 江尘神色凝重提剑杀来,却在院中见到阔别了月余的小师妹。 他收剑上前,试探地伸手,抚了抚张晚晚的头,低声讨好道:“小师妹,那刺客可能知道你们要来,已经遁走许久了。”他半斜着身体小声道,“钟行首还算无恙。” 钟满楼伸出个圆胖脑袋,鹌鹑般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商行行首的气派,倒更像是田垅之上揣着袖口的憨厚老农。 张晚晚冷哼一声,心中忿忿:我救师兄心上人,师兄欢喜把我卖!这感天动地的同门情谊,不要也罢! 踏月举起,在江尘手腕轻敲,将那没心没肺师兄的手打下去。张晚晚抱着踏月退到林枫身后,留下个绷直侧脸。 江尘指尖柔软的触感落空,悻悻地一挠头。自从在桐城中,他提前告知杨天翊师妹之事,便一直存着愧疚之情。 见张晚晚生气的模样,讷讷地,朝一旁的林枫抛出个求救眼神。 林枫无力冲江尘笑笑,一声“晚晚”才刚出口,便眼前发黑,摇晃着倒了下去,坠入一个不算宽阔,但及时有力的怀抱中。 “钟行首这待客厅,怕是略毫奢了些。”江尘穷成了习惯,并不是什么见钱眼开之人。但钟府大厅,奢侈程度还是令人开了眼。 西域传来的琉璃花瓶摆了好几个,光泽明净自然。海外盛产的赤色珊瑚亦是被当做寻常摆件,没上博古架,被随手搁在茶几处。翡翠玛瑙珠帘摇晃,玉石晶灯高高悬挂。 最令人大开眼界的,是其中那千姿百态的珍珠制品。 珍珠做成的珠钗、发簪、步摇足有上百件,把两人高的楠木博古架占得满满的。翠色染就的凤冠上,几十粒小珠编织成排,拥着中间三颗硕大海珠,莹润的光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另有珍珠镶玉做成的摆件、珠衫,看得人目不暇接。 江尘这才明白钟满楼那句“府中异宝众多”的意义。看那一颗颗珍珠,光泽鲜亮,要么是新制而成,要么就是有什么特别的养护之法。 这么多重宝在府,难怪有贼惦记。江尘看了看钟满楼,为这人钱财外露的大胆行为久久沉默。 钟满楼因为腿伤坐在正座。他看一眼江尘眼神,便知这后辈的心思。于是捋着胡须,慢悠悠解释道:“这批珍珠制品,都是海外罗国定制的,可不是钟某私藏。” “只是近日事多,还没来得及运到海晏州出货,暂时搁置在这会客厅里,供往来商客欣赏。” “要说宝贝,在海晏州的商行总行,那才是真多呢!”钟满楼是个爱宝之人,环视四周的宝物,目露珍惜之色。 江尘没在他眼中看到贪婪沉溺,心下高看这不着调的富贵老翁一眼。 张晚晚给林枫喂了药,又施针止血。见床上的人眉头舒展再无痛色,这才来会客厅找钟满楼问话。 她拿出杨天翊给林枫的令牌,开门见山道:“钟行首,敢问八月二十五日晚,您在何处?” 钟满楼没好气地看这红衣姑娘一眼,被她直愣愣的语气噎得胡须乱颤,不大情愿配合:“老夫上了年纪,不记得了!” 张晚晚见状,略缓了语气,一双无害杏眼格外认真:“还请行首再多想想。” 钟满楼斜乜小辈一眼,又端起茶杯拿乔半晌,这才想起什么般,开了尊口:“老夫年纪大了,自然是在府中处理商行之事。” 张晚晚提醒道:“皓月楼掌柜说,二十五这一日晚上,沧和州大坝建造者云时鸣,会见了一个不良于行之人。” 钟满楼一听此话,眼神一转,胡须再次抖动:“这位小姑娘该不会以为,这不良于行的人是老夫吧?”他嫌弃道,“老夫我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才没工夫去见那什么闲人!” 见富态老翁答完问题便瘫倒在椅上,一副耍无赖的惫懒模样,张晚晚只得与江尘对视一眼,双双出了门。 “师兄,依你看,这老翁如何?”张晚晚问道。 江尘道:“昨日遭刺杀,钟行首看着神情惊骇,实则早有准备。”他回想钟满楼看满屋珍宝时的清明眼神,又道,“这人不似表面那般不着调。” 张晚晚好不容易又叫他师兄,江尘恨不得再长几颗脑袋出来找线索。他从胸前衣赏中掏出枚雁子镖:小师妹,这东西,你可认得?” 张晚晚从袖中拿出同样之物,吐出口气:“这不也是吗?”又吩咐江尘,“用着镖的人不简单,桐城时便有端倪。师兄可多留意。” 江尘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补充道:“昨日与我交手之人,武功胜我一筹,若比师妹,也有一拼之力。” 张晚晚想起那蒙面人的身手,琥珀一般的眼珠泛出些疑惑:“这个人,是个杀手。”但杀手榜上之人,张晚晚都有所耳闻。这人招式眼生,倒像是才刚出匣的生刀。 她慢慢踱步思索着,手指习惯性地绞弄着身侧裙纱,忽地问道:“师兄,那钟满楼瘸的是哪条腿来着?” “右腿啊。”江尘下意识地接话,“怎么了?” 张晚晚撤开手指,柔软的裙纱滑下:“如果不是这富贵翁太能装,那这去见云时鸣的,还真可能是不他。” 依皓月楼掌柜所言,那头戴幕笠之人,伤的分明是左腿。“钟”什么呢?难道是钟无悔?张晚晚想起那晚在院中一脸倦色的青年,眉心抬起。 线索已断,她随意同江尘摆摆手,径直走向了林枫的房间。 江尘被扔在原地,神情有些怔愣,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看着那红色的背影,欣慰一笑。 他这小师妹,长着一张温和善良的脸,在云州山中十分受欢迎,常被孩子围着打转。但实际上,只要多留意几下,便能发现那双清澈眸子中的淡静疏离。 又因为实力超群,能伤到她的人寥寥可数,因此并不需要对大多数人保持防备。但这么多年来,萍水相逢者多,能走进小师妹心中之人,却同样寥寥。 她住在山中,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冷心冷性的杀手。此次出行,倒是染上了几分红尘的人气。 江尘想着屋里那躺着的人,心中颇有种老父亲般的纠结。也不知道能改变小师妹的人,带给她的因果,是好是坏。 摇摇头将杂思甩净,长长地打个哈欠,想着赶路许久,也是时候该睡个好觉了。 第34章 沧珠有泪(七) 林枫后腰受伤见血,若是在以前,便会受醉红尘折磨,难得好眠。只是他已服用几次解药,体内毒性减轻,疼痛似乎也可以承受了。 他强撑着一线清明,想要理清多日以来的线索。神思却不受控制,伴着那股清苦安宁的草叶熏香,渐渐沉入深海。 这一觉睡得昏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午时。床头搁着碗虾仁豆腐粥,仍冒着热气。 窗户紧闭,窗外却传来一道殷殷女声:“这处可以设置陷阱。我撒点毒粉在假山里,平日里便不要去沾染了。” 那女子正是忙着给钟府庭院设防的张晚晚。 钟满楼这富家翁不知怎的改了主意,在院中名贵草木付之一炬后,也不想着重新培育。倒是出了份厚资,让张晚晚和江尘师兄妹帮他设了一堆陷阱。 见那老家翁神色不似玩笑,又出手阔绰,两人瞬息便应下这份差事。比照着林枫的绮竹轩,又结合在山中所学的陷阱,忙活一个时辰后,院中防卫已经上了个台阶。 林枫推开窗时,见到的便是那身穿浅黄色襦裙的女子,在空中飞来飞去试探机关的模样。 冬日百花凋零,钟府院中花草又遭了灾。那姑娘就像是一只蹁跹的蝴蝶,在空中自在飞舞。一片枯褐之中,她是最亮眼的那抹色彩。 林枫回想着醉仙楼相遇那日,女子弹指飞出的花生。又想起她红衣如火朝他奔来,告诉他找到醉红尘解药的熠熠眼神。再到俨城之中,他强饮草药痛不欲生时,那女子眼中的担忧。 这个姑娘,是他枯死的生命里,最鲜活的存在。 林枫闭上眼,仿佛身体也随着那道灵动的身影,一同变得轻盈起来。 “小疯子,你醒了。”张晚晚脸上覆着层薄薄的汗,面色红润,柔柔的绒毛乖顺地贴在脸上。 林枫看向那双明亮的杏眼,便知道张晚晚此刻是真的开心。对亲近的人,她从不掩藏情绪。想到这层,他周身泛起一股温温的喜悦,驱散冬日严寒。 张晚晚站在窗外,见林枫只穿了件素色中衣倚窗而立,像是浅雪映日般温润。她压下心中惊艳,把视线移到床头粥碗上,道:“估算药效,你便是这个时辰醒。粥才出锅,趁热吃。” 林枫于是笑道:“怎么,生病的人不需要食青菜粥,可以食点荤腥了?” 林枫说起的是在山水竹庄时,青竹叟让阿金常做的养伤粥。味道极清淡,连他都有些不习惯。 张晚晚一愣,透亮的目光染上几分吃惊之色。她抚着胸口微微张了张嘴,难以置信道:“小疯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的?” 林枫温润的目光如浸了水般灵气四溢,扫过张晚晚娇小的面庞,连声线也比往日更多了一分温和:“刚刚。” 那声音长了钩子似的,攀缠到张晚晚心间,挠出淡淡痒意。又变作调皮的火舌,燎得她耳朵尖直烧。 林枫瞥见那玉色小巧耳尖上的粉色,轻轻笑了笑,将话题岔开:“晚晚,钟行首之事如何?” “进去说吧。”女子声音有些微哑。 张晚晚觉得自己像是被山中精魅迷了魂魄的呆书生,一时有些无奈。她默默地想着,七情会渐渐恢复的,明明是小疯子。她的六欲怎么也跟着凑热闹,胡乱闹腾起来了? 一边想着,一边有些迷惘地强行上手关窗,在窗外呓语一般重复道:“少吹冷风,我进去说。” 林枫见状,不愿再让小姑娘为难。他配合地走到几案旁,斟了杯热茶搁到旁座。 张晚晚咳嗽两声,努力平复心绪。她慢悠悠蹭到房间中,见有杯热茶,端起坐下,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粥会凉,你一边吃,我一边说。” 林枫接住这份好意,如玉手指托起碧色瓷碗,坐到几案右侧,调羹舀起只粉嫩鲜香的虾,送入口中。 张晚晚啜了一口茶。钟宅中用度都不寻常,这茶清香沁脾,必是名贵珍品。她又小饮两口,渐渐平静下来,对林枫说起钟满楼此人。 林枫脾胃虚弱,粥食用完一小半便搁下碗,身子微侧凝神听着:“这么说来,倒是我们误识了钟满楼?” 张晚晚摇头,放下茶杯:“未必。如付春生这等人,即使笑着,也掩不住贪婪之色,一眼便能看到底。”她在心中将两人比较一下,“钟满楼这老翁,能坐在商行行首位置上真么多年,绝对是个老狐狸。还需多加注意。” 林枫点点头,并不意外张晚晚对人心的揣度之深。她像是一汪澄澈的泉,天生就能分拣出尘埃和枯枝。于是默了一会儿,道:“无妨,还有时间。” 说话间,却见江尘急匆匆闯进屋,语气严肃:“南城做工修屋的百姓打起来了。” 张晚晚霍然起身,惊洒半盏茶水,眉心拧起。稳了稳心神,又道,“师兄,我知道你目力上佳。那些人里,有没有两个小童?” 江尘摇头:“没有,大闹的是那些做工的男子。” 张晚晚稍微放下心,扭头对林枫道:“小疯子,我要去南城看看,小七和小八还在那里。” 林枫站起,神色似乎又恢复了往常模样,惯常的温润之中,多了分清冷。他轻声道:“我们一起去。” 张晚晚下意识看向他的伤,犹豫片刻,答应道:“好。” 江尘趁人凑齐,赶忙开口:“对灾民来说,有个好消息。”他与两人视线交汇,“岁贡数目已定,南宁马上就能拿到买粮食的黄金。按照脚程,大约十日后便能运来大批赈灾粮。” 张晚晚点点头,率先出了门。 待三人赶到做工处,现场已是一片混乱。州兵齐至,却被混乱的人潮排挤在外,无法起作用。中心百姓分做两派,拳拳相对,打得不可开交。建起一半的房屋被推倒了墙,新梁歪歪斜倒。 那日夜中拄拐的老汉站在一旁的高台,嘶哑着嗓音劝阻,却没能奏效,急得直敲拐杖。 张晚晚几人跃至高台,询问现场情况:“老人家,敢问此次风波因何而起?” 那老汉见林枫亲至,立时冲他们道:“大人们,这群人里,不知为何又传出了粮食即将用尽的说法。他们派出几人去找付大人询问,却被拦在府衙之外,这才愤而冲至这里,把房屋推倒的。” 老汉声音中像是沉积了日久的沧桑:“得到希望又失去,比直接杀了他们还令人难受。” 林枫注意到人群中有人开始拾起地上钉锤,额心浮起淡淡担忧:“得让他们先冷静下来。” “让我小师妹挥两刀?”江尘试探提议,他知道张晚晚学过好几招唬人的刀法。 林枫冷静出声:“恐怕不行。百姓打红了眼,大刀一出,容易激起民愤。” 张晚晚思考一瞬,跃到临时立起的长木之上,右手微动,撒下了一把青绿色粉末。正是给林枫助眠时所用。 粉末入鼻有几分清苦,却像轻声耳语般,哄得一小团百姓停下动作,渐渐平静下来。 张晚晚在高处俯瞰人群,又往打得最焦灼的几处撒了药粉。几息之后,州兵终于看准时机,长刀出鞘,将百姓分做几个小团,以刀威慑,仔细看守起来。 林枫如青竹端立,当机立断,字字如金:“北狄岁贡已经定下,朝堂不日便会差人,去平州购买赈灾粮。” “最多一旬,沧和之困可解。” 百姓知晓林枫身份,虽不十分信任,到底被安抚下来,只是还有些不放心:“都说朗大人运回的粮食,马上就要吃光了。我们如何能挨到朝廷送来赈灾粮?” 不同的声音附和道:“就是!”“确实如此!”“大人们,我们实在是扛不住了!” “知州大人到!”小兵在朗宁授意下,高声传道。 众人目光看向从小巷那处匆匆赶来的朗宁。只见朗宁官袍沾泥,马车一停,便几步跑了过来,风将他的胡须吹成一蓬乱草。 “各位,请稍安勿躁。”他疲惫赶路而来,尝试好几次,才艰难爬上身旁那块碎裂的石台,抬手拭去额角汗珠,“沧和州中粮食,再撑三天绝无问题。” “三天怎么够!”“怎么挨!”有人又吵嚷起来。朗宁压两下手,让百姓继续听他解释:“百姓们莫急。你们看,那是什么?” 巷子里,慢悠悠晃过来一头滑稽瘦弱的毛驴。 毛驴身后拖着沉沉的重负,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不悦地摆了两下头,像是马上就将原地躺倒。 “啪!”麻绳制成的长鞭狠狠抽在地上,一只干瘪的胡萝卜被吊到毛驴眼前,鲜甜的滋味诱着那头可怜牲畜走完最后一段路,待毛驴行至众人眼前时,再不肯动弹。 驴车后突然现出一个身影,将幕布一掀开,安抚地对百姓道:“函州第二批粮食已送至,诸位毋忧!” 几百双眼睛看着那驴车之上的金黄,希望的火苗如星子,点燃了一片草原:“小钟大人又买到了新的粮食!”“我们有救了!”“太好了!”大怒之后,百姓喜极而泣,瘦得凹陷的眼窝中,浮现出极亮的光。 钟无悔把驴车交给身边的州兵看守,又将那一小根胡萝卜喂进瘦驴口中。这才从车上跳下,走到林枫几人身旁,极无奈道:“老爹要是知道,这车粮食是拿他将出货的珍珠宝衫所换,定要扒了我的皮!” 只一瞬,那颇有些书生气的青年认命般随意一摊手:“算了,这点东西换来的救命粮食,才是无价之宝。”钟无悔摆出一副败家公子的模样,冲几人开怀地笑了笑。 笑意放肆,像是看到秋日丰收的模样。 努力学写情感互动文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沧珠有泪(七) 第35章 沧珠有泪(八) 百姓被安抚好,赈灾粮不日也将运达,废墟之上新的房屋开始动工。林枫这个巡察御史自然就被人晾到了一边。 付春生在百姓平息下来之后,忽然从“外地”赶回。虽然没有筹集到粮食,但因心忧“民生大计”,便一刻也不停歇地督造修屋之事,实在是“令人敬佩”。 江尘和张晚晚师兄妹遇上后,性子都放开不少。两人一人一句讲述付春生“勤政爱民的功绩”,听得林枫也嘴角微弯。 正巧钟无悔前来拜访,便向三人报告了筑房的最新进展。 根据描述,张晚晚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系好袖袍,为众百姓端茶递水的赈灾史形象。那场景太过诡异,她与江尘交换眼神,嘴角无声颤了颤。 “钟公子这次归家,可还安好?”江尘走南闯北多年,是个还算健谈的江湖人。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询问。 “别提了!”钟无悔等江尘话音落下,饮了口茶,这才说道,“老爹听说我把给西域准备的珍珠衫换了粮食,当即拿出鸡毛掸子,追了我半个时辰。” 他笑着,颇有几分钟满楼“老顽童”的气质。待安静下来,又浸出股书生气,与江尘相谈甚欢。 几人又聊了会儿,钟无悔喝完茶,同三人告别:“几位好友,眼下粮食短缺,我又要去帮老爹押运建房子的木料,今日就不宴请诸位了。待来日寻个好时机,我们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好!”几人抱拳应下。 张晚晚看着那个轻快离开的人,脸上笑容隐匿,冲林枫问道:“如何?可能看出些什么?” 林枫拢着件厚披风,坐在主位上,玩赏插满枯枝的花瓶,适才凝视钟无悔半晌。清冷冬风穿堂而过,寒气入体,他压抑着低咳了几声。待缓过来,冲两人摇头:“钟无悔带伤押运粮食,若是在演戏,未免太用心了些。” 张晚晚思考后,亦是同样想法:钟无悔是个商人,但还有些为百姓做事的书生意气。 江尘自从得到杨天翊消息,一路赶来至现在,见两人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便尽可能地替二人分忧:“皓月楼刺客既然交待了‘钟’这个姓氏,那会见云时鸣的人,必然还在钟府内。” 他望向钟府所在,冷静道:“我会以保护钟满楼之名留在钟府,看看能否等到条大鱼。” 林枫饮了口茶,声音清雅温润:“也好。” 江尘便加快速度,去寻那已先出州府,正要回家的钟无悔。张晚晚见江尘与之投契,只在心中暗道:但愿他与此事无关吧。 正在此时,小七小八从城南返回,各自手中捧了块粗糠小饼。小七献宝一样捧着,把小饼递给张晚晚:“姐姐,我自己挣的,请你吃。就当是谢过你给的花生酥。” 几日前的他和妹妹已在家挨饿多日,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去想去行客来往的皓月楼碰碰运气。若不是张晚晚给的小食点心,小八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他生得聪慧知晓好赖,便一心想着要好好报答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姐姐。又冲小八点点头。 那小团子懵懵地回想一下,也学着哥哥,把手中的小饼递给了林枫。 张晚晚没有拒绝,伸手接过饼子,掰下一小块尝了尝,便将剩下的粗糠饼还给小七,语气淡淡:“这饼子不好吃,给你。” 林枫亦只留下少许,便把糠饼放回小八手心,冲稚童轻轻一笑。 小七狡黠地眨眨眼,也不反驳她。那日在皓月楼,晚姐姐明明是个就着野菜也能吃得很香的人哪!她才不是什么挑剔的人呢。 便接过饼子,牵起妹妹的手,同坐在靠椅上,慢慢地吃起来。 小童懂事得让人心疼,张晚晚双手握了握踏月,只希望能早日找到云时鸣下落。 …… 千里之外,西北沙地背风处的洞穴里,飘出一拢浅紫裙纱。在无垠黄沙之上,如同绽放的紫莲。 “我说木呆子,你躲什么呀?”悦耳的声音响起,像轻忽的罥烟,从女子饱满柔软的唇瓣中飘出。 那女子凤眼上挑,眼尾蓝紫色胭脂半扫,每说完一句话,长卷的睫毛便轻轻颤动,更显眼波流转,千娇百媚。 偏偏那女子的气质中又带了五分清冷,和美艳的五官一中和,活脱脱便是个刚出水的莲花妖精。 她嘴角微抿,贝齿轻咬唇瓣,冲窝棚里正襟危坐,如入虎狼窝的男子亦笑亦嗔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女子哎呀一声躺倒,雪脂般的肌肤在紫纱衣裙包拢下若隐若现。她慵懒地挑起缕发丝在手中把玩,眼神极暧昧地,上下描摹男子的五官。 见男子神色毫无变化,玉指纤纤伸出,去抚那人肃正到几乎不近人情的下巴。 男子终于有所反应,眉心微蹙,捉住女子的手,轻轻带开:“姑娘还请自重!” 女子见那张端正英俊的脸染上薄怒,这才收了手,眼带痴迷,冲男子露出个得逞的笑。 紫衣女子正是杨天翊所雇用的,杀手榜第四——“蓝紫妖仙”千面姬。她追踪刺杀北狄使团的刺客,行至他们西北处大本营盯梢,又奉杨天翊命令,接来这个板正的呆子一同行动。 这呆子便是前陵州知州——刘晋。 长路漫漫,抓刺客实在无聊,女子起了坏心肠,时不时就撩拨刘晋几下,给自己解个乏。 奈何这俊呆子像根棒槌,怎么也不肯给出丁点回应。只有在忍耐到极处时,才堪堪露出几丝情绪。 但只这一点微微的动容,便足以让千面姬坚持不懈,再行挑逗了。 今日目的已经达成,千面姬像是从花朵里成功采到花蜜的蜂儿,再三品味男子那轻蹙的眉头,似满足,又似不满足。 她点染淡紫胭脂的嘴唇轻启,轻声道:“木呆子,我们在洞中呆了好几日,可是时候冲出去,端掉那伙刺客的老巢了。” 刘晋睁开眼,目不斜视:“在下不会武功,姑娘独自一人入豺狼窝,怕是有些不妥。” 千面姬一笑,淡紫色宝石耳坠来回摇晃,与那张艳到极致,也清到极致的脸交相辉映,比西北的烈日还要夺目:“怎么,你心疼我啊?” “刘晋此行,只为公事。”男子将所有情绪敛了个干净,只余一道眸光,认真到有些呆板,让人明白他对此次出行的重视。 “好吧。”千面姬嘟囔着,柔软腰肢发力,带动身子从地面立起,认真询问,“那你觉得,我们当如何?” 刘晋见千面姬有些上心,这才说出心中主意:“想办法,混进去。” 千面姬一秒变得不正经,像是想到什么趣事,以紫色袖纱掩口,愉悦地笑:“易容嘛,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她故意又道,“我扮做市井妇,你扮做挑货郎,我俩合做一对恩爱夫妻,如何?” 刘晋不想再和女子绕圈子,只道:“你扮做刀疤侍卫,我扮做运货商。待杨兄接应的人送来商货,我们走商道,去他们跟前走一趟。” 千面姬撇撇嘴,淡紫色口脂轻轻跃动:“好吧,都依你。”她袖口一晃,再露出脸庞时,便已经成了个沧桑侍卫,不仅刀疤胡须俱全,连声音也变成了男色。 她拿出面小铜镜,给脖颈间肤色做了掩盖,再给双手画出黄褐皱纹。待三两下收拾好自己,凑到刘晋面前,细指点颊,睫羽轻扇:“该给你画成什么模样的运货商呢?” 她凑得极近,像是毫不在意男女之防。刘晋鼻尖传来一股幽幽的丁香气息,只得再度闭眼,提醒道:“香气还未做掩盖。” 千面姬便“哦”了一声,张口全是笑意:“多谢你了,木呆子。”她看着刘晋乌黑挺拔的眉毛,心中有了主意。 …… 七日后,沧和州府衙,冬日阳光照进客房。 “两位大人,城南塌毁房屋已重新修建完成,百姓们想邀大人今夜前去添彩贴符,点一挂驱邪爆竹,不知是否可行?”州衙老仆前来禀报。 林枫与张晚晚互换眼神,颔首应下:“林某会略备薄礼前往城南,与诸位百姓同贺新生。” 老仆道声“是”,因“新生”二字,眼中亦涌出泪花:“静候大人一聚。” 自林枫来后,朗宁不再独木支撑,付春生搁置了多日的赈灾事宜,也都得到及时处理。老仆深知林枫护民之心,长长行个揖礼,躬身而出,态度十分恭敬。 “你想备什么薄礼?”张晚晚好奇问道。 林枫看了看腰间竹笛,道:“一份悦人的欢喜。” “人间有味,唯愿长久。”张晚晚顺着林枫眼神看去,默契轻道。 房里的日光晃闪,两人朝门口看去。江尘匆匆赶来,眼睛带着抹明显的星子:“有新消息。”他倒出杯茶灌入喉中,冲二人道,“钟满楼上午会见木商,拿了个印信出来。” “你们猜猜,是什么?” 林枫停顿片刻,几乎是下意识地道:“行商令牌?” 江尘道:“说得不错,正是海晏州州宝——沧珠令。” 既有徙木令,又有沧珠令,想必在靠近西域的青州城内,还会有道玉石令牌。 南宁三大商行的水又急又深,不知藏了多少致命漩涡。几人各自沉默,眸色暗了几分。 阅读指南:“西北沙地”第一次出现在18章,晚晚找孙三问雁子镖时。“徙木令”在25章,比武得胜后几人庆祝时。 刘晋作为将军府好邻居,其实也没有放弃寻找真相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沧珠有泪(八) 第36章 沧珠有泪(九) 冬风打几个卷,绕入宽敞的屋子,激得三人神思清醒。 “那海珠令牌,现在何处?”林枫将披风紧了紧,挡住口鼻。 “自然由钟满楼贴身收着。”江尘道,“这富家翁是个心有成算的,听说刚以双倍价格,谈下大单海珠制衣的买卖。大事上,绝不是个含糊的人。” “也是我非要贴身跟着,他不得已将印信拿出来加盖信契,我才能发现。” “林枫,可要看看此物?”张晚晚转身询问道。 “可借来一用。”林枫点点头。调查好几日没有进展,若能“借得”钟满楼海珠令,或许可以撬开几个知情人的嘴。 “知道东西在他身上,余下的事情便好做了。”张晚晚双眉雀跃,看向自己十分信任的伙伴——被精美剑鞘敛去锋芒的踏月,问江尘,“钟满楼人在哪儿?” “正巧,钟满楼今晚也要去城南,参加新屋落成祈福。”江尘一眼看出他小师妹的意图,十分纵容地笑了笑。 张晚晚随意抿了口热茶,淡定道:“百姓众多,正好办事。”周围足够混乱,方便遮掩痕迹,是她喜欢的下手环境。 冬风从州府吹到了城南。入夜后,出门在外有些寒冷。也正因如此,当百姓看到被清理出的工棚周围,那架起的好几堆焰火之时,才那么惊喜。 钟无悔带回的粮食中,附上了几小袋沿途摘下的山栗子。朗宁特意从粮食堆中寻出,今夜都拿了出来。 枯柴烧得正旺,金色的火苗高高蹿起,散发着光和热。火影投映在围拢的百姓周身,仿佛可以驱散一切寒冷。 值守的州兵得令,仅留下几人驻守州衙,其余的,也都被朗宁叫来了此处,和众百姓一同欢聚。 有州兵拿衣摆兜起大捧山栗子,被青黄的刺壳扎得直叫唤。一边叫唤,一边把栗子分予围坐的百姓。众人齐齐动手,力气大的,只消片刻便能剥出好几粒。便用干柴刮出几块烧红炭火,将剥好的栗子扔进去。 不多时,甜熟的栗子香气便散到整个窝棚。自水灾以来,众百姓还是第一次如此快活。 可以活着,他们便想好好活着。 月色如水,火焰熊熊。场地之内,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笛声。 笛声初时如这夜风,带着丝冷意,令人清醒。旋即又化作春日淙淙的溪流,渐生的百花,抽芽的小草,变得温柔有力起来。 而后音调升高,停在一个悠扬的位置,像开喉的鸾鸟,婉转动听,传承希望,送达吉祥。 一曲终,百姓都沉浸在雀跃的旋律之中,心中畅快更多几分,拍掌欢庆起来。 桐城百姓因为月神祭典礼,能歌善舞者众。而沧和州落于山脚,也与海晏州相邻,山歌传情者多。这厢便有好些百姓拿出海螺,陶器,举起吹奏,以枯枝敲打,乐声汇作一道更宽阔的小溪,把喜悦的气氛送至每个角落。 林枫微阖着眼,长睫被火光照耀出浅浅影子。执笛的手骨节分明,匀称干净。袖口处,露出截清瘦的手腕。竹笛被重新别回腰间,他看着四周百姓,眼中浅光流动,如丽日雪消,春花灿灿。 “小疯子,给你吃。”张晚晚凭借俊俏轻功和众人对林枫巡察使身份的认同,率先从火堆中抢到两颗烫熟的栗子,借衣袖包起,走近听吹笛。待林枫吹奏完,便凑到近处,把两颗熟香的山栗子都递了出去。 垂落的袖袍将手腕盖住,火光绘出林枫清俊的轮廓。他唇角勾起,似清风明月,冲张晚晚露出个无比温柔的笑: “多谢晚晚。” 声线清浅,带着层夜色的朦胧,张晚晚听得耳尖一颤。燃烧的“哔啵”声愈烈,空中的乐音愈响,杏眼盛着满池清光,看向端立的男子。 好半天,也没有移开视线。 林枫青色长袍被风吹得扬起,他从张晚晚袖上拿起一颗温温的栗子,仔细去了壳,又递给女子。 张晚晚神思尤自恍惚,竟直接凑近,将软熟栗肉含进口中。待觉出不对时,只鼓起颊囊,装作专心咀嚼,微微侧过脸。 林枫自然地将手收回。指腹处,像是触了从未感受过的柔软,轻轻发颤蜷起,将最后一点痕迹收贮,无声无言,珍之重之。 人群中的江尘,正尽职尽责地跟在钟满楼身旁,听他和付春生还有朗宁谈笑。见山栗子熟了一捧,便讨要了三颗,准备拿给爱吃小食的小师妹。见边角处四目相对,情感流转的张、林二人,便又收回脚步,剥了一个自己吃。 气氛愈加热烈,百姓自发地牵手成圈,围着熟香的篝火跳起舞蹈。一个圈,又一个圈,跃动的喜悦化作清泉,安抚着他们身上、心上的伤口。 少倾,有个瘦削百姓拿来纸笔,要林枫题字画符。林枫执起那管紫竹兔毫,手腕悬起,身姿如竹,又透着松弛。不过几笔,便在黄纸上落下四个大字。 张晚晚凑近一看,轻念道:“百乐无忧。” 求字的认得这四个字,小心将黄纸接过,大起胆子直视林枫,诚挚道:“多谢大人!” 张晚晚起了玩兴,便拿起笔杆,挑出另一张黄纸,以手腕带动指节,动作行云流水,很有几分功力的样子。 那瘦个子伸头去看,见偌大的黄纸上,栩栩如生地印着一只——翘毛鸡? 立时便忍俊不禁,换来张晚晚一个威胁的眼神。百姓只好全力忍住笑意问道:“敢问姑娘所题之符,原身为何?”他家中迎春,通常绘制的都是些锦鲤、麒麟、龙凤之类的瑞兽。这位姑娘所绘之物,他一时倒是难以分辨。 “是鸾鸟。”林枫率先替张晚晚答道,又再提竹笔,在那歪歪扭扭的鸟形符样旁,勾出条栩栩如生的墨龙。 瘦个子这下认出来了,拿起题字福箓再度道谢,欢欢喜喜走向人群。 怕张晚晚不喜他多此一举,林枫解释道:“龙凤双飞,更好恭贺吉祥。” 他眼中温润的光轻轻移动,落在女子指尖。那修长指尖沾了点墨,痕迹未干。于是自然地提拢袖袍,托起那只小小的手轻轻拭净。他说:“有墨痕。” 张晚晚嗯了声将紧张压下,轻声道:“小疯子,你好像我师父。”她抬起手掌,仔细看了看,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就像我的亲人一般?” 在云州山中时,叶芙蓉也是这般照料她,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上心。她望向远处的江尘,又道:“师兄就不会注意这些小事。” 林枫微微一愣,眼睫闪动两下,静静悬起,露出温柔的光:“多谢晚晚。”一路之上,他这个孤魂野鬼,也有个可爱姑娘同行了。 “真好听。”张晚晚轻轻道。 她喜欢有人唤她的名字。 “什么?”林枫眼中一派安宁之色。 “没什么。”张晚晚信手把收起的另一颗栗子掰开,在露出小半金色果肉后递出,“小疯子,这颗你吃。” 栗肉入口,唇齿留香。林枫在人生的前十五年吃过无数的佳肴,都不及这颗栗子香甜。他脸颊微微鼓动,优雅之中又添一份满足。 朗月高悬,但愿人们长长久久。 月光下,人群边缘处,跑来个十余岁少年,笑盈盈冲两人道:“兄长阿姊,小七小八去了外面巷子,他们想放一挂爆竹,又有些不敢。让我来找你们求助。” 他羞赧地挠了挠头,递给张晚晚一道火折子,声如蚊蚋:“我也,我也不太敢。” 张晚晚冲林枫弯弯笑笑,便跟在这孩子身后,轻快朝小巷走去。林枫注视着女子背影,眸光澄净温和。犹豫几息,他抬起脚,跟了上去。 爆竹可在宅邸门口点燃,亦可在街边巷口,有驱邪祈福之效。建起的新屋门前围了太多百姓,挤不进人,小七小八便拿了两挂爆竹,站在了一街之外的小巷巷口。 见张晚晚过来,小七牵着妹妹的手,把手中的爆竹高高举起:“工棚里熬粥的婶娘给的,说是奖励我和小八筑屋出的力。”小童眼中满是自豪,“我可以养活小八的,晚姐姐。” 张晚晚抚弄两下小童的软发,拿起爆竹,决定再做一次“孩子王”。 “小疯子,借个火。”她踮起脚,右手伸到林枫颈后,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根带着火苗的枯枝。 “哇!”立刻迎来几个小童惊喜的欢呼。 “站远些,我要点火了。”张晚晚嘱咐道。 小七小八和那少年都站到十尺远处,躲在半旧的木柱旁,捂住耳朵,既有些害怕,又按捺不住好奇和欣喜,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 “噼里啪啦!”百姓约莫是特地挑了个吉祥时辰,各处爆竹在这一时刻,都齐齐响了起来。 爆竹声极响。震声升入夜空,传得甚远。 张晚晚拿枯枝点燃爆竹,扔到窄窄巷口。爆竹炸起蓬烟尘,偶有未燃尽的硝石四射溅开。两个小童双手蒙眼,仅露出道微小的缝隙,小心又快乐地瞧着。 “哥哥!”喧闹声中,一道疾呼。 断墙阴影中,小八轻瘦的身体忽地向后疾退,而后被高高抛起,扔向几丈外。 小七下意识伸手一扑,却抓了个空,瞬间慌乱起来。 那引路的少年不知何时退到远处,手里握着条极长的鞭子。鞭子那头,便是尚未反应过来的小八。 张晚晚婆娑步催动到极致飞向小八,赶在小童身体坠地的前一刻,紧紧抱住她。 那被墙土掩盖的地面,竟然只是遮掩,其下掩着个断木遍布的深坑。 张晚晚脚踢木柱,借力躲开几处断口,落入坑底前,又尽最后的力气左旋几寸。 背后那断折的木柱凸起根断茬,闷闷一声,扎入女子右背。张晚晚跌在坑底,痛得倒喘冷气,一时不敢挪动。 少年长鞭收回,卷向断梁之上的凸起木杵,狠厉一拉,童稚犹在的脸上露出抹得逞的狞笑。 那笑容转瞬即逝。雁子镖蓝光闪动疾射而出,穿透少年咽喉。 “哐啷!”堆积的瓦块碎石废木被巨网卷起,尽数倒入深坑。张晚晚收回右手神情速冷,踢起根细长木柱将小八一挑,竭尽全力向碎石较少的巷口处送去。 小八落在地面,怔愣一瞬,眼泪汹涌而出,“哇哇”痛哭起来。 重物如山倾塌,张晚晚随手捡起根木棒挥舞,砸开数块碎石。在陈旧断梁袭来时,只来得及将木棒一立。 她眯上眼,在横梁落地前的最后时刻,瞥见一抹淡青色身影。 挡在面前。 晚晚(笑嘻嘻):小疯子今后你就是我的亲人啦! 林枫:……其实也很好。 注释:苏轼《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沧珠有泪(九) 第37章 沧珠有泪(十) “啪嗒。”后背鲜血迅速渗出,将稳定下来的碎石瓦砾染成惊心深红。 张晚晚试着控制身体,只有右手处于断木架出的缝隙中,能动几根手指。她杏眼疲惫,嘴唇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 夜晚寒凉。废墟之下再容不下多一块碎石,只有无处不在的冷风,钻入每道缝隙之中,侵蚀着人发凉的身体。 女子半张着眼睛,看向挡在她身前的淡青身影,聚拢神思,胸膛中升起一股焦急的火焰:“小疯子,你还好吗?” “我没事,晚晚。”林枫声线温柔,张晚晚却听出那强自掩饰的虚弱,冷肃道:“你不要骗我。” 林枫的声音有些无奈,他尽可能侧过头,见碎石重重堆叠难得缝隙,道:“我掉下来之前,抱走两根长柱,和你立起的这条碰在一处,架住了那道横梁。” 两人被埋在坑中。女子温热的气息打在身后,林枫动无可动的身体有些僵硬。他双睫扇动,眸光复杂。想了想,拣出不算严重的擦伤道:“只有左手被碎石划了道口子,没什么大碍。” “林枫,你后背的伤还未痊愈,不该替我来挡这一遭的。”张晚晚罕见露出点后悔。今夜聚会,心中开怀,她对少年缺了防备之心。屈伸手指,感受着指隙的冷风,让心绪平复下来。便是林枫不说,她也知道,小疯子又挣动了伤口。 “不碍事。”林枫呼吸轻滞,调整气息,笑意晕染眼眸,“你适才说,我像你的师父亲人。能保护自己的家人,不是很好吗?” 张晚晚默了一瞬,心中焦急被温润的声音安抚。她眉头轻皱,疑心林枫想起没能护住的莫家,便避过此事聊起别的:“小七虽小,却聪慧机敏。此刻他或许已经去找江尘来救我们了。” 她想着那一脸狞笑的少年,心中有些不适,尘封已久的记忆尽数涌出,忽地开口:“小疯子,我还没和你讲过我的故事吧。” 林枫神色微怔,因张晚晚突然的坦诚,心中泛起暖意,来回流转:“你可以试着,讲给我听。” “这坑很深,等师兄腾空盖住我们的木料,且得等一段时间呢。”张晚晚脸颊倚上斜插的木棒,稍做休息,闭眼回想从前,声音轻忽似梦。 “你知道么,我快六岁那年,才遇到师父。”她顿了顿,眉间绷紧,像是并不喜欢那段记忆,轻声道,“五岁时,我和爹娘居住的州县发生了瘟疫,半座城的人,都死光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活下来的人,逃的逃,走的走。城中最后一片空荡。而那些走不掉的人,被困在粮水短缺的空城里,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 “你给我,给我!”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墙角处寻到块发芽的地薯,正要拿所剩无几的牙齿去咬,却被周围看到的稚童几脚踹倒,躺在地上无力虚颤。 稚童得了地薯,还未入口,又被突降的石块砸倒在地。他脑后的血泛着白色,一片惨然。死之前,也不忘伸着那只枯瘦的手,去够那被抢走的地薯。 抢到地薯的是个瘦削妇人,她眼眶深陷,像是走在人间的骷髅。骷髅架子一步一步,慢慢挪回对门家中,却见孩子早已死去多时。 她扑上去,抚着冰冷的尸体,无声地张大嘴,发出几声虚弱嘶哑的哭嚎。妇人在门口呆坐半晌,也不去吃那地薯,忽地一笑,转身便投了井。 争抢食物,陷入绝望,这样的事每日都在城中发生。张晚晚早已经习惯。她视线低垂紧盯着那块地薯,瑟瑟向四周一扫,见再无人来抢,囫囵捡起,混着尘土便送入口中。 她已经三日未得食物入肚,未曾饮水,喉咙干得厉害。地薯发涩,表皮又被风吹得又干又硬。张晚晚牙齿发酸,卖力咀嚼半晌,才梗着脖子狠命咽下去。 食物顺着脖颈慢慢滑入肚腹之中,张晚晚靠在井沿,无力瘫坐。缓了很久,才拿着木瓢,想去够那发黑的,泡着尸体的井水。 尝试许多次,快要放弃时,才用绳子吊着木桶,颤巍巍打出水。几个动作让她筋疲力尽。木桶磕在地上,黑水从中溅出,她也不想去管。 城门紧闭,因瘟疫死去的人不计其数。街上府中,随处可见爬满乌青血斑的尸体。城中这水,喝了,极有可能染疫死亡;不喝,几日后便会渴死。 张晚晚强忍住反胃的恶心,拿木飘舀水,递到嘴边,凶狠吞咽。她想活下去,她想找到在城中行医,多日未归的爹娘: “明日死,好过今日死。” 女童躺倒在地,不让干涩的咽喉因为恶心,将那一小块续命的地薯重新呕出。在深沉的夜色,寒凉的冬风中,身体半弯,沉沉睡了过去。 “我好冷。”小小的身子蜷缩成团,胡乱说着呓语。她发了烧,脑子烧得不清醒。 前日临街的玩伴被插上草标,以两把野菜为酬,售给了饥肠辘辘的张员外家,只留给躲在巷口偷看的张晚晚,一个麻木无感的眼神。 那眼神化作十个,百个,千个,将她脑海挤得鼓胀裂开。冰冷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张晚晚肩头,爬进滚烫的脑子,把仅剩的一线清明也冻僵摧毁。 她好像进到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身体被温暖,馨香的气息所包裹,轻飘飘生出个想法:“这便是死后的州城吗?” 女童嘴角弯弯,再不愿抵抗:“留在这里,也很好。” 生念断绝。 …… 张晚晚感受着和那时一样冷的寒风,忍耐着后背令人疼痛,也令人清醒的刺伤。 “师父便是在那时找到了我。”她语气淡淡,“我丢失了那段记忆,变得和从前一样快乐。只是有的东西被刻入身体,难以消散。” “我吃不下东西,吃什么都恶心吐出。师父带我回云州山中,想尽办法,才哄得我吃下一串糖葫芦。” “那味道,酸酸甜甜,足够压下所有不好的记忆。让我干瘪多日的太仓,重新有了克化食物的**。” “我又用青竹小师叔开的方子养了大半年,才把身养好。直到很久以后,在一次任务中,我才又记起在瘟疫城中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叶芙蓉因张晚晚失而复得的记忆满腔忧心,愁眉不展许久。她和江尘使劲浑身解数,欲逗少女展颜。如此许久,直至看张晚晚一如往常地下山去做任务,照旧吃吃喝喝,买漂亮衣裙,才渐渐放下心来。 林枫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小疯子,师父带我出死关,又教会我怎么好好地活在这世间。她对我来说,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人。” 林枫伤口开裂失血,肌肤更显苍白。他凝神听着,启唇认真道:“我们会找到她的。” 自桐城相遇,大半时候,都是张晚晚在助他探查莫家之事。他此前,似乎从未问起过叶芙蓉的事情。 听林枫给出保证,张晚晚声音便带上笑意:“小疯子,我好期待醉红尘解除之后,你的模样。” 桐城中的林枫,一心只想杀死杨天翊报仇,像根绷到极致的线,随意一扯,就会露出俊逸气度下,中毒将死的执拗和深水潜藏的疯狂。 后来报仇无望,毒性难解,他又像一盏清透脆弱的琉璃,一触便碎,怎么也凑不起分毫生欲。 直到张晚晚以血为引制出解药,那双俊美的眼睛,才重新泛起温润的,细细流动的光。 他会为学缩骨功的女童向宗刃报仇,会弯下腰哄好小七小八,会真正在意沧和州百姓的生死。不知不觉间,小疯子眼中,早已不再只有仇恨了。 他像一竿被暴雨洗礼之后的竹,背脊高挺,风姿卓绝。 许久没有听到张晚晚再说话,林枫嘴唇上下动了动,开了个玩笑:“晚晚叫我‘小疯子’也不算错。”他停顿片刻,温声续道,“也许,林枫七情六欲尽出后,便就是个‘小疯子’呢?” 张晚晚十分肯定道:“你不会的。我也不会让你变成那样。”满门忠勇将士,怎会养出一个心有邪念的少主? 她看着林枫的背影:“我陪你把莫家案查清,你帮我找师父。我们不仅是各取所需的伙伴,也做肝胆相照的朋友,如何?” “自然是依晚晚所愿。”林枫音色温净,说话又带着难以描述的雅韵。每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张晚晚都会觉出温柔信赖之感。 女子嘴角勾起抹愉悦的笑:“一言为定,山水倒转而不悔!” “一言为定。”林枫轻笑,答应道。 “看到他们了!”有百姓欢喜嚷道。 有股冷风从上方钻入,撩出几股泥沙。张晚晚闭上眼。不多时,头顶的泥土和碎石被小心移开,更多的冷风吹了进来。 “注意这边撑起根木柱。”有一百姓前来相助,十分忧心,“不要让碎石再往下塌。”他瘦削的脸上,淳朴重回,希冀复还。 半个时辰之后,林枫先被救了上去。江尘出手将钉入张晚晚右肩的木柱齐根削断,等她服药止血后,再想办法处理。 二人被扶到窝棚处休息。 小八满脸泪痕,哭得不知所措。小七扒着棚布,远远看着张晚晚却不敢靠近,紧咬双唇,哭得泪流满面,心中尽是愧疚自责。 张晚晚冲他笑笑:“我没事。” 小七努力着,倔强地睁大了双眼,眼前水雾一会儿消散一会儿弥漫。他控制住心中担忧,带着妹妹站到旁边,不去打扰张晚晚处理伤口。 指挥救人的百姓送来小捧烤熟的栗子,在窝棚口憨憨一笑:“大人今日摔了坑,去了霉运,来年走路必定处处平坦,再无坎坷了。” “多谢这位大伯吉言。”张晚晚抱拳致谢。 钟无悔及时叫来钟家熟识的大夫,帮林枫包扎。张晚晚从身侧取出粒丸药递出:“伤口开裂,服逍遥丸有助止血。” 林枫接过服下,慢慢调息。张晚晚这才吃下颗养血丸,伸手点了自身两处大穴,令大夫拔出木杵。 闷哼被全数压入嗓间,止血的药粉洒了整整一瓶。张晚晚虚弱地轻扯唇角,轻道:“但愿来年真的能够顺顺遂遂。”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 诱使她去小巷的少年尸体被抬走掩埋。她回忆着被救出后的所有记忆,趁众人不注意,问守在身侧的江尘:“师兄,钟行首和付春生在何处?” 江尘神情微变,借口抓药去门外探查两圈。回来时,冲张晚晚摇了摇头。 第38章 沧珠有泪(11) 江尘找百姓一问,才知道放完爆竹之后,钟满楼和付春生便各自离开,回住处休息了。 张晚晚拿手支起脸颊思索着,也不知道谁才是与雁子镖刺客接触的人。就目前线索而言,还是钟满楼更加可疑。 “大师兄,我和林枫受伤出行不便,需要你继续跟在钟满楼身旁。”张晚晚对江尘眨巴眼睛,“海珠令牌在他手上,适才没来得及‘借’。” 待赶走再三叮嘱‘好好养伤’的师兄,张晚晚在心中默默想着:赈灾事宜处理得很顺畅。房屋盖起了第一座,就会有第二座,沧和州很快便能重获新生。 在此时诱杀她,而不是地位显然更高的林枫,就有些奇怪了。难道刺客是怕她离开沧州后,不方便动手? 对外人而言,她只是个跟在林枫身边的女侍,并没有什么值得被注意的。还是,有人知晓了她的刺客魁首身份? 她朝林枫看去,见他蹙着眉深思,似乎也想到了这层。 映到窝棚里的火光暗了瞬,又重新明亮,棚外忽然传来阵热烈的欢呼声。一个少年长相,气质沉肃的佩刀侍卫走进了窝棚。 “侍卫摘星护送三千石赈灾粮而来。”他隔着几米打量受伤的林枫、张晚晚,向右侧移动几步,站在林枫跟前摆正身形,抱拳复命道,“赈灾使和知州此时不在此处,请林大人点查。” 林枫包扎好伤口,头有些晕,正靠着椅背休息。他眼皮抬起,看向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少年。 摘星说话精简而直接:“那日在朝会之上,大人对王上所问奏达如流,且心忧百姓,摘星十分佩服。”少年看向张晚晚,“愿跟随大人和这位姐姐,也好增长见识。” 林枫便道:“米粮运至,还需派人分发。明日分粮时,你可在旁维持秩序。”摘星身手俊俏,正合适担当此责。他又道,“路上风疾露重,你先去州府住下,明日再商议具体事宜。” 摘星见林枫才受了伤,也不多言:“我先护送二位大人回州府。” 风吹起窝棚帘幕。外边空地处,百姓们才刚因新屋欢庆而喜笑颜开,便又看到摘星带领长长的运粮队伍而来。他们脸上俱是欢喜,在州府小吏再三催促之下,方不舍离开。 林枫和张晚晚视线相触,颔首道:“也好。” …… 翌日清晨,州府庭院中,布置起十数条长桌,其上粮食堆叠,散发着谷物清香。多日未曾吃上顿饱饭的沧州百姓排着队,等着领取粮食,见此情形,都一脸喜色交谈起来。 方脸短颈的百姓道:“州府前贴了公告,说是具体受灾人数还在核查。今日到场之人,可暂领三天米粮。” “三天好啊。”白发矮身老者伛偻着背,虚声道:“老头子已经有两旬未嗅到米香了,今日倒是想奢侈一把,拿稻米混着野菜,煮上碗菜粥喝。” 队伍往后数几人,那日在州府前领头闹事的瘦高个青年剔着牙,仍是那身灰布粗衣:“三日也不顶事,这粮食还是不够吃。” 长案之后的小吏闻言,佯装怒骂道:“好你个李三,又想挑事是吧?” “草民不敢,三日便三日。能活一日,便多赚一日!”李三一副破皮无赖相,倒是很想得开。 “你倒是潇洒嘛。”小吏调侃几声,还是对众百姓道,“后续赈灾粮会分不同批次,从不同州县运来。各位不必担心。” “咱们沧和州人,有救了!”那日安抚百姓的老者,亦排在人群中,他将木杖在地面上敲打几下,泛黄的眼中蓄满浊泪。 “老家伙,哭什么哭,得了粮,争取做个‘老不死’,再多活两日如何?”李三是个无赖又大胆的,此时他脸上带笑,丝毫没有之前称呼老人为“老不死”的愧疚。 “哈哈哈,好!老夫便依你所言,争取做个老不死!”老者重跺木拐,振臂高呼,眼中泪花滚滚长坠。 周围百姓都含着笑,欣喜于这掀翻沧和州的滔天巨浪,终于叫他们给翻过去了。 人得了粮食,有了活路,胆子也渐渐变大,有了闲聊的心思。 便有炊妇站在人群中,冲前后人道:“我听说,粮食运来不久,付、林两位大人便要入京复命了。”她挤弄着眼神,“你们说,这两位大人,谁能得到厚赏?” 身前之人笑着,又不敢把话说得太大声,只道:“按所干实事嘛,那定然是林枫林大人。”他抬了抬眉毛,遗憾摇头,“按靠山嘛,不一定。付大人身后之人可是太子殿下。” “那还是希望林枫哥哥能多拿些赏赐。”人群中的一个女童道,“是他想出让我们做工分粮食的主意,不然我早就饿死啦。”她是个孤儿,不过比小七大两岁。 小七带着小八在重修房屋的城南做了几天工,每得空闲,便向周围小童伙伴叙说张、林二人的好话。至现在,周围小童几乎成了两人的铁杆拥护者。 “就是,小七你再给我们讲讲花生酥的味道!”饥饿时,小七把众小童聚拢,让他们回想吃过的美味,靠着希望继续坚持。 这一招实在好使,于是张晚晚那日在皓月楼给出的花生酥,便带着香甜的味道,构成了所有小童最向往的梦境。 “很甜,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小食。”小七抬起头,虚望着远处,他又看了眼乖乖等在廊檐下的妹妹,“小八特别喜欢。” “等以后攒到钱,我要买最好吃的花生酥,堆在家里天天吃。”“我也要!”“还有我!” 小童们脸上带着最直白真挚的笑容,童真的话语像是春日的阳光,照暖了周围之人的胸膛。 又有小童道:“付大人也很好,我以后要送花生酥给他吃。” “就是,大人忙前忙后出去好多次,才给我们带回一些粮食。要不是他,我们也撑不到林大人来。” “就是,付大人也好。”又有人附和,连前面排队的人,也跟着点点头。 说完好的,便有人说不好的。 不知是哪个小童道了声:“那个赈灾使大人就没什么用。” 这话刚出,便有多个小童跟着赞同。 排队的大人到底多活了些年岁,在声量闹大前,走近瞪了几眼小童,让他们别乱说话,当心被杀头。 小童们不经吓,便讷讷住了口,抚着后怕的胸口,互对着吐了吐舌头。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张晚晚也不躺下休息,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到窗前,支起窗户,下巴搁在窗沿,和看着粮食分发的林枫聊天。 “晚晚肩伤如何?”林枫轻轻笑着,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你所取的‘无能蠹虫’之号,怕是要在百姓们中间广为流传了。” “有点疼,但是习惯了。”张晚晚虚抬起手,随意一挥,“求之不得。”她取笑道,“对付大人而言,这名字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粮食运到后,百姓不再为吃的发愁。我师兄说,钟满楼正忙着会见木材商,想购入大批木材来建房子。不知道谈妥了几桩生意。” 想起摘星的话,张晚晚又道:“王上令你和付春生一旬后回京述职,禀告赈灾进展。你打算怎么说?” 两人都很清楚,付春生是个好大喜功之人。 林枫道:“如实上奏。”他和张晚晚是杨天翊带入朝局的,既得二王子庇佑,太子手下之人,也可以动一动。 想起朝会最后,武帝萧焕突然命他巡察沧和州的模样,便知道,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最上者的态度。 林枫见张晚晚含笑看他,眸光闪动,问道:“怎么,觉得我会将此人放过。”他停了停,故意仿着张晚晚的语气,“这等蠹虫,何必放过!” 张晚晚目光在温润男子上下打量片刻,笑道:“我可不认为你会对恶人心慈手软。”她十分肯定,眼中流光溢彩,笑着戏谑,“朝堂之上那么多人,这‘无能蠹虫’,便要一朝闻名百官知喽!” “借晚晚吉言!”林枫眼角翘起,笑如春风抚过湖面,连静水都泛起涟漪,变得生动起来。 两人正聊着,见江尘不走寻常路,从并无侧门的墙角处落地,避开众人视线,走了过来。 他掏出个令牌,递到二人跟前:“你们看,这是什么?” 二人循声看去。 令牌不过巴掌大小,由碧色玉石雕成主体,色泽碧透温和,散发着清淡光泽。令牌形制古朴,只在手握处雕刻几道云纹做饰。那云纹线条流畅如水,中无断折,看得出雕刻之人手艺不错。 若说这玉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便是那玉石上角处。玉石本色加深,借纹理雕刻成栩栩如生的枝叶。一片苍翠之上,金丝如脉络铺开,在几个镂空的圆孔处,缀了三颗珍珠。 珍珠分白、粉、紫三色,色泽柔和,珠形圆润,乃是海珠之中的上品。 此等做工技艺,想来便是“海珠令”无疑了。 见二人惊叹,江尘提起半截黑袖,把令牌往其间一凑。暗色环境下,那几颗浑圆珍珠,三色光辉莹莹,令人称奇。 “是个好宝贝。”张晚晚冲江尘道,“师兄,你这‘借东西’的手段,倒是快赶上我了。我昨晚才求你,今日你便把东西拿到手了。” 江尘放下袖子,却是有些严肃:“这东西是钟满楼那老叟主动给我的。” “这倒是奇了怪了。”张晚晚道。 “还有一事。”江尘道,“今日钟满楼和木商议事,有个头戴幕笠的人从后门来给他送东西。” 他皱着眉:“这个人,左腿有伤。”神情凝重,“他掀起帘幕时,我问了府中奴仆,是钟府的大管家——钟寿祈。” 标题把“十一”换成了“11”,因为字符一多标题显示就会滚动,看得好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沧珠有泪(11) 第39章 沧珠有泪(12) 红木制成的门扉中,摆了张精雕圆桌。圆桌正中,整整八个深碗堆挤,腾腾热气飘散,香气诱人。 圆桌左侧,白瓷茶壶里茶汤正烫。一只手伸过来,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推到坐在旁边的人面前。 “爹,我还是想继续做行商之事。”钟无悔将茶推开,没有心思饮用,语气认真慎重。 钟满楼笑容一僵,扯开话题:“你在外运粮,风餐露宿。这才回来,就不要出去运木料了。这些事,府中有大把人可以去做。” 他把蒸鱼挪到钟无悔面前:“趁热吃,爹特意叫人从海晏州送来的干鱼,和豆豉一起蒸的,大厨特意淋了椒油。悔儿不是最喜欢这道菜了吗?” 钟无悔看着钟满楼圆脸上殷切,抬起筷子,夹一块品尝。 “味道如何?”桌下放着台红木箱箧,珍珠制成的几套上好首饰,依次摆放在固定的隔层。钟满楼正拿起一顶螺钿镶嵌的海珠发冠,仔细检查。 他笑着问。 见冠侧有粒小珠颜色黯淡,紧了眉,把要修改处记在了桌上黄本上。 “味道很好,我很喜欢。”钟无悔看着桌上的菜,八个之中,六个都是肉菜。在沧和州粮食如此短缺的现下,钟府却是吃用不愁。 他停下筷子,仔细品鉴着发冠上的海珠,对钟满楼道:“爹,你年事已高,府中大管家又摔了腿。木料之事,还是我替您跑这趟吧。” 钟满楼一顿,把珍珠头冠放回箱箧中,冷了神色看来:“你为何非要做这商贾之子?科举入仕,报效朝廷,难道不好吗?” 钟无悔道:“爹,西域商人一共来订了二十件珠饰品。其中有五顶珠冠,十二支上好珠钗,另有一柄珍珠镶金玉做成的珠扇,一个珍珠配合玛瑙翡翠镶嵌的妆匣,三颗价值连城的夜明海珠嵌成的提灯。” 他点数一般,把所有珍珠饰品名字叫出:“阿爹,海珠商行有什么生意,生意有多大,我都一清二楚。我还要如何向您证明我对买卖行商的喜欢呢?” “你还年轻,不知道做官商,中间有多少弯弯绕绕。”钟满楼脸上圆肉堆起,讨好地笑了笑。 “爹,我的手只会打算盘。无悔这辈子,也绝不会有除了商人之外的任何其他身份。”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钟满楼停住笑,面对外人时的调笑轻谑都已消失,脸上只有最真切的担忧,“你这段时间就待在家中,哪里也不准去。好好温习书本,待来年下场科举去。” “阿爹为何要一再逼迫儿子?”钟无悔自嘲不解问道,“既然经商在阿爹看来是如此不堪的事,那为何当初还是个小珠商的你,要和我那木商娘亲成婚,携手把珠饰做得天下有名?” 他的声音有些痛苦:“阿爹,你不是最喜欢做生意了吗?悔儿对经商的喜欢,可都是因您的教诲啊。” 他小时候,钟满楼明明还亲自教他打算盘,教他记账,一步一步,养出了他对商事的敏锐。 “为何爹后来又变了呢?”再不让他过问经商之事。 “爹是为了你好!”钟满楼站到门前,背对着钟无悔道,“你吃好后就去准备沐浴休息。屋中东西,我会让下人来收拾。这趟运木之行,你就不必操心了。” 钟满楼离开,拿出把铁锁,将屋门锁住。 “阿爹,你以为若不是我们钟家经商,桌上会有这整整八道菜色吗?没有银钱,没有利益交换,城内的赈灾粮,其他州府的粮商又如何会愿意买粮食给我们?” 他看得到经商的好。就像钟满楼会利用这点好,在洪灾之后仍能给儿子做出满桌佳肴般,他也可以,利用经商之事,去做对百姓真正有利的事情。 “科考要用到的书籍,我会差人送来。”钟满楼闭上眼,脸上现出强硬之色,“经商之事,你今后想也别想!” “啪!”钟无悔以掌拍桌,连击多次,却如何也按捺不下心中那股愤怒,那股仿佛要穿胸喷薄而出的不甘。 盘中海鱼鱼目泛着白,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失控的年轻人,似在嘲笑。 …… 又过了半旬,城南的房屋重建已经渐渐成形,付春生主动提出要和林枫同乘马车,共同回京述职。 张晚晚得知此事,脸上发笑,与在房间品苦叶茶的林枫道:“这笑面虎难道是来套近乎,好让你分他点功劳?” 林枫沉静温润的眼眸弯起,含蓄俊雅笑道:“他派朗宁出城寻赈灾粮,又顺利拿出木材助百姓重修屋舍,怎么不算有功之臣呢?” “第一,粮食是朗知州冒着被匪贼杀害的风险,一路风餐露宿讨回来的。”张晚晚不服气道,“第二,木材是钟行首派人接洽木材商,才谈下来的。” “他从头到尾都只下了两道命令,所有的力气,都是别人出的。” 林枫眼中星子散开,极温和地看向眼前爱憎分明,十分公正的姑娘,“功劳的事,不是这么算的。” 付春生既为赈灾使,便有权力差使手下做事。至于是谁在把事情落到实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对着了身青色长裙,编了条长长蝎尾辫的张晚晚道:“朗知州恩师是太子一派,想来这份功劳,他也不会与太子使臣去争。” “至于海珠行首钟无悔,只是个官商,并无实际官职。朝中无人,又如何能上达天听,叫人替他陈说买粮筹木的功劳呢?” “倒真是便宜了这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张晚晚怒骂道,用词更加辛辣。又杏眼流转,目光炯炯道,“小疯子,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要在朝堂之上,专程揭露付春生不安抚百姓的失职。” 她有些期待:“你可一定要舌灿莲花,伶牙俐齿一点啊。要把他贪功懦弱无耻的小人形象,都说给百官听。” 林枫忍不住笑出两声,答应道:“我会尽力的。”他端起稍凉的茶杯,凑到唇间,抿了一口。 “哐!”沧和州城东残屋中,茶杯被重重摔落在地,碎成断片。 执杯的人手上沾了茶水,正接过手下递来的锦帕,不满地擦拭。擦完手,将打湿的帕子拍到对面的人身上:“要作死你自己去!爷可不想陪你玩儿这出!” 他掏出悬挂在脖子上的雁子镖,放入掌中细细摩挲,又忽然用力握紧,将刃口处对着来人。 门口那人随手将锦帕从胸上摘下,看出握镖之人是在拿乔,陪笑道:“我可不信,你是个胆小之人。” “你倒是会说好听的。”手指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少许茶水的清香。那人抬起嗅了嗅,狞笑道,“也好,这双手久不沾血,也是时候杀个人玩玩儿了。” “如此,便静候阁下佳音。” “成交!”狼狈为奸之人,阴晴喜怒皆由利益而定。 回京路上,张晚晚定定望着那辆行在队伍头前的寒酸车马,心中鄙夷快要溢出:“这付小人倒是会做样子。此番做派,好像他吃了多少苦一般。” 几日以来,她将能骂的词骂了个遍。今日虽仍旧愤愤,到底是有些累了,只说完这么一句,便再没有张口。抱着踏月撑在马车车窗,斜托着下巴发呆。 女子茂密的青丝分做多股,皆编做发辫。辫尾处,用细小珍珠做成的小夹固定起来。随着车马颠簸,那发辫左右摆动,将女子肩处的紫纱带出些褶皱。 林枫又安慰道:“他是无能蠹虫,你我说了不算,百姓说了也不会要他性命。” “那谁说了算?”张晚晚顺口接话。 “俨城之中,王座之上。”林枫执起本谈论海珠种类的杂记书册,用手指翻过一页。 张晚晚闻言沉默,心中祈祷那喜欢搞王子相互制衡的武帝,这次能偏心二儿子萧明暄一点。 车马摇晃中,她来了睡意。便斜靠着木窗,闭眼睡去。 习武之人吃住并不讲究。林枫见张晚晚鼻尖被冷风吹出小角粉色,把身上的毛裘披风解下,覆在了小姑娘身上。 直至今日,这个登顶杀手榜榜首的女子,也才十八。 林枫看着张晚晚娇小清丽的脸庞,不自觉伸出手,拿下了那粒随发辫晃荡,挂在她泛红鼻梁上的白润珍珠。 …… 西北沙地的一处沙丘后,藏着个隐秘山洞。杨天翊派手下来送物资的人将驼车停在洞口处,抱拳向刘晋复命。 刘晋行了个板正的揖礼,在那人离开后,凑上前查看。 紫衣女子身姿婀娜,走到刘晋旁边,身软无力般靠在男子右肩,瓮声道:“也不知道这点东西,能不能入那群人的眼。” 刘晋多日以来,已经被女子缠得没了脾气。他伸手轻轻将女子额头从肩上支开,道:“姑娘还请站好。” 男子声线刻正,言语却又那么温柔。千面姬勾起唇角,翩然绕了个圈,又靠向刘晋左肩:“人家连日奔走,都累得额头发热了,你还这样说我。” 入夜后,千面姬已先去刺客大本营外探查过,其中确实戒备森严,飞不进去半只蚊子。她连去四夜,才将东南西北四处刺客的值守情况弄清楚。 刘晋挪动视线,见女子白腻细滑的脸颊染上薄红,像是新上了一层胭脂,关心问道:“姑娘可需要先回我们的人那里去看看大夫?” “不用!”千面姬试探尺度,隔着层衣物,贴上刘晋左肩,虚虚闭眼,“你身上凉,让我舒服会儿。” 千面姬的撩拨方式层出不穷,刘晋有些无措。他放下刚抬起,准备去支开那颗小小脑袋的右手,转握成拳,竭力忍耐着。 千面姬没有迎来推拒的手指,垂首一笑,发间蝶钗翩翩飞动。 练习了一下转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沧珠有泪(12) 第40章 沧珠有泪(13) 狂风吹过,连绵起伏的沙丘上,黄沙飞舞。金色与赭褐色交错成游动的蛇状,一直蔓延到天际。 千面姬特意穿了双厚重的黑靴。踩在软绵绵的沙砾上,还是有股灼烫透过鞋底传到脚心,让扮作刀疤侍卫的她直皱眉。 她脸颊颈部都用特殊颜料化成了深色,嘴唇周围细细布着圈青黑,像是刚剃净胡茬。随着浓眉的抖动,看起来就更像个凶悍的猛卫了。 千面姬扛把大刀在肩,走路时,沉稳中带着豪侠的粗犷,颇具威慑力。 饶是刘晋少年游学时见多识广,也被她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所惊艳:“千姑娘的本领,实在高妙。” 千面姬立即顶着张大汉脸,凑到刘晋面前,大喇喇对着眼前的俊脸研究着,赞同地点点头:“还算发挥不错,没有浪费你这张端正英俊的脸。” 刘晋平日里行事低调,却有一股清正之气储在眉宇间,眉骨深邃,鼻梁俊挺,下颌线清晰利落。 今天在千面姬施展易容术后,那股英气更是被恰到好处地放大,令刘晋的气质从端方内敛,化做了威势外显。 他身穿时下西域最昂贵的鎏金缂丝饕餮纹锦袍,统共只有两件装饰——腰间坠着的麒麟玉佩,右手拇指套着的玉扳指。不十分扎眼,却让人信服他的迷路客商身份。 多日相处下来,刘晋已对千面姬的行事风格有些了解。他不接话,只道:“我们此次运送的,除了西域王急需的雪莲、虫草、肉灵芝,还有制作成形的解毒救命圆丸。” 黄沙之中,除了饮水和食物,最重要的,便是这救命之物。持雁形镖的刺客若能发现,必起歹心。 英俊的眉眼一转,望向不远处沙丘后冒起的土寨,视线落在西北角。那是千面姬探查出来的,守卫最薄弱的地方。 二人扮做疲惫迷路之人,面无表情茫茫然地,牵着骆驼在沙漠里跋涉,一直走入土寨放哨之人的视线。刘晋似是被灼灼烈日晒得脱了力,身子一软,摇晃两下便倒在黄沙之中。 千面姬将大刀竖插进沙地,奔上前,嗓子有些沙哑地呼喊着:“公子,再撑一会儿,我们就快到西域境内了!”她取下腰间水囊,将刘晋干裂的嘴唇分开,把仅剩的几滴水倒了进去。 她头上系着的鲜红头巾,在满是褐色的沙漠之中,不啻于显眼标靶。 余光瞥见放哨刺客前去禀报,千面姬蹲下,将刘晋的头枕在自己左臂上,右手伸出做把脉样,压上他颈间脉搏。 有力的跳动和干净的肌理触感通过手指传回,她叹气垂首,露出个焦急无力的发顶,眼角却在阴影中弯起,藏了一抹满意的笑。 “你们是何人?”不多时,一排西域人模样打扮的人走出来,分散开,将二人连带装满药物的骆驼,全无遗漏围了起来。 刘晋处于“昏迷”中,千面姬抬起头,将大刀握紧,面色冷静:“我和公子送药材去西域,遇到沙暴迷了方向。路过此处无意叨扰,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刀刃在烈日下泛着寒光,有礼有节的询问之后,又是一番先礼后兵的警示。 四周扮做异邦人的刺客之中,走出个领头的老人,眼神不留痕迹扫过骆驼两侧木箱,对千面姬道:“沙漠中少食水,这位公子恐怕在烈日下支撑不了多久。” “二位不如暂入我营寨中,歇息几天,吃点食物,养足精神再出发。”见刀疤脸气息内敛,脚步坠沉,是个练家子,老者不欲与他相拼。 千面姬眼中露出狠色,脸上刀疤抖动:“若阁下能救我家公子性命,在下可做主,将骆驼之上的药材全数奉上,不取分毫酬金!” 老者闻言颔首一笑,蓬乱的胡须在北风中飘起:“壮士严重了,二位可暂在营中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心中想着,这刀疤脸倒还识时务。此次俨城中刺杀北狄使团,折损不少得力之人,逃回各地庇护处的,也几乎都身上带伤。这主仆二人倒是送来了及时雨。 千面姬听刘晋说,骆驼之上的药材,是杨天翊找一个名叫青竹叟的医师买下。虽然价格贵了点,却并未费多少心力。药材没花自己的钱,为了能混进敌人寨中,她送药的姿态做得十分主动。 在宾主两欢的气氛中,她跟着被担架抬起的刘晋,被簇拥着迎进了城寨。 城寨依靠一道环形沙墙建立,入寨后,风沙半被阻隔在外。千面姬随口呸了两声吐出沙尘,吸纳吐气恢复精神。 寨中左右各列五六间房屋,长街尽头,是一座凿开沙壁,掏出的土屋,较其他屋子要高出几尺。街道之上,来往之人多是精壮男子。仅有少数女子在土屋中操持家务,眼神藏亮。 俨然一座小型城镇。 千面姬环视四周,暗自记下所行路线,把各处屋舍与自己在高处探查到的做了比对。 一行人在左列倒数第二家土屋门口停下。屋中迎来一个牙齿极白,笑容憨厚的青年,见担架上的刘晋,调侃道:“老方,又捡了个迷路的进来?” 老者面无表情地扭头对千面姬道:“此人是我城寨中唯一的医师,二位可留宿此处,正好给这位公子医治。” “多谢!”千面姬抱了个拳,也不多礼,看着刘晋被抬进了医馆。 “盯紧这两人,尤其是骆驼之上的药材,不容有失!”老者衰老凹陷的眼窝中,两颗眼珠十分精亮。 “是!”两个刺客听令,借口身上旧疾未愈,也住进了馆中。 “这位壮士,可要先喝上碗解热的凉茶?”青年名叫“曾庆”,以前是跟随商队行商的游医,也曾遭遇沙暴走投无路,才和年迈的母亲一起,住进了寨中。 后来因为母亲身体不便跋涉,他干脆就留在寨子里,做了个便宜郎中。 青年十分健谈,不过少时,便将自己来历倒了个干干净净。 “多谢!”千面姬点头表示需要,见青年端来个陶罐,往土炕案上的陶碗中,倒了两碗粗茶。 千面姬已事先服下那制药医师备下的解毒丸,此时口焦舌燥,便将凉茶一饮而尽。 清新的茶香在唇舌间散开,又滑入腹中,把烈日灼出的焦躁抚平,令她心中十分熨贴。当即便将左腿支到坐具上,颇舒服地半寐养神。 曾庆走了几个来回,拿清水给炕上的刘晋除去脸上黄沙,又在穴位处施了针,给他喂了一颗除热的丸药。 半个时辰后,刘晋“恢复清醒”,缓缓坐起,询问千面姬具体情况。待听到“以丸药换粮水救治”之后,刘晋沉默片刻,“认清形势”,对千面姬道:“你做得很对。” “谢公子不计失药之过。”千面姬面露感激之色。 “把药物交给这位曾医师清点一番,便先下去休息吧。” 千面姬沉默着没有答应,她把适才饮下的凉茶端了一碗来,递到刘晋手上,这才出了门。待寨中的人将药材搬到医馆内,便兀自坐到旁边土墩上,面向门口警示情况。 屋内曾庆清点着药材,眼中光芒逐渐炽热:“这位公子,你可知这箱中之物,价值几何?” 除去常见的药材,箱中还有制好的药丸,数量种类丰富,救几百来人绰绰有余。 “既是治病救命的丸药,便不该重逾性命。”刘晋喝下清茶咳嗽两声,缓了口气道。 “公子行商有大慈悲,定可财源滚滚。听口音,不知公子来自南宁南边哪处州县?”曾庆的嘴一刻也闲不住。 千面姬眸中现出股冷色,十分厌弃这聒噪碍事的碎嘴子医师。她将大刀一跺,刀刃入地三寸,寒光微凛。 “曾某多嘴了。这位壮士,寨中人少,少有外人进来。我一时没忍住,话多了些,还望见谅。”曾庆半惧半疚地把头埋进箱中,将药物分门别类,一一妥帖放置好。 刘晋主动坦诚道:“无妨,在下名叫刘延,家乡南宁陵州,家中经营木材生意。因不愿倚仗父辈功业,便自己单立了门楣出来,做些药材生意。这位是我的贴身侍卫千海。”他指了指千面姬。 听得此言,不过片刻,曾庆便去厨房端来四张干饼,放在土炕上,冲千面姬扮做的刀疤脸憨憨笑笑,坐到另一处土墩上。 “陵州在下倒是去过,湿热多山,也因此,林间草木疯长,出了许多有名气的木材、药材。” 曾庆转向刘晋称赞道,“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若是没有公子和千壮士等人贩运药材,我等治病救人,也不会如此便宜。” “曾大夫严重了。”刘晋抱拳行礼,“听曾大夫所言,像是对南方十分熟悉?” 曾庆脸带怀念之色:“不瞒阁下,在下家乡便在陵州邻近州县。因父早亡,与孤母相依为命,各种能赚钱的生计,都粗略试过,不过堪堪果腹。陷于此处,倒是多了个容身之所。” 刘晋于是顺口打听道:“曾大夫觉得此间生活如何?” 曾庆有些眼色,见刘晋终于进入正题,十分善解人意道:“公子不知,这城寨中,常有异事发生!” 他看了眼守在里间土屋的两个护卫,神秘道:“城中男子也不知道是做的什么营生,每次回寨,身上都是伤!” 千面姬褐色疤痕一抬,与刘晋对了个眼神。 注释:1、赭:音同“者”,红褐色。2、大喇喇:音同“大辣辣”,意思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3、不啻于:音同“不翅于”,意思是“不异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沧珠有泪(13) 第41章 沧珠有泪(14) 刘晋惊讶道:“竟有此事!曾公子为何不尽早脱离这虎狼窝?” 曾庆见刘晋表情严肃不似作伪,没良心地笑道:“公子多虑了,曾某适才是在开玩笑。” 他对两人道:“我才来寨中时,也觉得在茫茫黄沙之中修筑城寨,不合常理。但此处靠近南宁与西域诸国边境,行商之人众多,倒是不缺生计。” 见刘晋仍旧疑惑,这才揭示谜底:“送你们进来的老者,名叫‘方老苍’,是这群青壮汉子的族长。” “他们是做押镖生意的。车马商人在两国间往来,时常出酬金邀他们同行,求个庇护。” “原来如此。”刘晋了然地点了点头。 千面姬本来听得全神贯注,见这大夫虚晃一枪,便没了兴趣。她掀掀眼皮,递了张饼给刘晋,又自己拿起碎掉的半截,慢慢吃起来,暗忖道: 曾庆在寨中住了这么久,天聋般活着,也真是傻人有傻福。这样的人,才不会被刺客清算。 “二位可去土屋里面病舍中休息,前堂病人来往,多血腥嘈杂。”曾庆又嘱咐两声,便全身心投入那才刚得来的药物中,不肯抬头了。 入夜后,土墙阴影中,千面姬飞速移动。她记着刺客换防的时辰,趁着防备松懈时,迅速爬上那处寨中最高的土屋。 在下一批守卫视线转向这边之前,推开门进了屋中。 千面姬掏出装有夜视粉的琉璃球,借着微弱的光芒,查看情况。 屋子正北处供奉着几列牌位,此外并无其他醒目之物。在屋内几个来回,查看了所有机关,最后把视线投向那楠木雕刻的牌位。 她心中既无畏惧,也无敬重。随手掰转,放置牌位的桌子移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千面姬唇角一勾,美眸含笑,绝代风华。 今日总算是有些收获。她顺着通道走进地窟中。入眼的,是堆积成山的各色兵器,和几个硕大的木架。每个木架格子中,都单存了一个匣盒。 “武帝萧焕模样行迹”“户部侍郎近日所筹”“北狄比武对战双方情报”……看完几个靠近出口的木匣,千面姬对此中种种有了个大致了解。 她探得情况,也不多做停留,当即便回到地面,将机关复原。沿着原路返回,一路上畅通无阻,避开了所有探查巡防的刺客。 却在刚进屋之后不久,便听到曾庆的声音:“刘公子,白天烈日烧灼,有损身体,在下熬煮了解暑茶汤,特意给公子和千壮士送了两碗来。” 这碎嘴大夫倒是会添乱。千面姬取铜镜视面,见脸上刀疤依旧,伪造妆容也并未褪色,心中便有了底气,粗声拒道:“公子已经睡下,明日清晨再饮。” “也好。”曾庆吃了个闭门羹,犹豫几息,转身离去。 千面姬留心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扭头对端立在床边的男子柔声轻笑:“阿晋特意站在屋中,是在等我回来?” 相识不过半月,她便换了称呼。“阿晋”二字叫得温柔旖旎,像那夜飘动的紫丁香,悠悠缠绕人心,引人遐思。 刘晋被这话哽了哽,却道:“在下确实在等姑娘回来。” 千面姬眼睛倏地亮起。 “姑娘今夜之行,可探得什么消息?” 亮起的眼眸倏地凝了凝,长睫眨动,便换做有些黯然的冷静:“那最高的土屋地下,藏着诸多兵器。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收集来的南宁朝堂君臣的各种情报。” 她柔声道:“情报十分详细,非亲近之人无法做到如此细致。你们南宁怕是叫人渗成个筛子了。”她母亲是南宁人,父亲是西域高楼人,她则四处游走从无定踪,便不把自己归于任何一国。 千面姬纵使耐心无限,也难免被总是公事公办,直入话题的刘晋刺出几分薄怒。见刘晋脸上覆上幽深,她又不满意那周正的人,全部注意力竟然被几个探子所占据。 当下便道:“如今我们把寨中最大的秘密也找出来了,总能离开这沙寨里吧?”她双手抱臂,“匣中的情报我记得差不多了,待回去写下,应当有点用处。” “还有一些歪扭的字符,我不怎么认识,只略略记下了那图的形状。”千面姬除去易容术之外,还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 把情报交给杨天翊这个雇主,他自会想办法处理。刘晋这人仅会几招防身的招式,也不知道杨天翊为何要让他跟着一起行动。 刘晋不问那些情报,却提了个要求:“以免遗忘,还要有劳姑娘把那些歪扭符号画下来。”他停了停,沉肃道,“若刘晋没猜错,那些歪扭文字,恐怕是北狄文。” 千面姬眼睛一亮,眼尾和语音带钩:“我立了这么大的功,你准备如何向杨雇主回禀,给我添加资酬啊?” 刘晋点头:“必将姑娘功劳悉数上报。” 得了君子承诺,千面姬面上含笑,走到土案旁,拿出毛笔并几张黄纸,蘸着细小竹管中的黑墨,开始绘制。 北狄文写到大半,却听门外声响再起,似有大队人马赶来。 千面姬面不改色,把竹管一卷收入袖中。又将最重要的黄纸折了两折,顺着脖颈衣领处,按入肋下贴身小衣。 “方族长,就是这个刀疤脸,夜半三更不睡觉,不知为何出了医馆的门。”白日里留宿的那病人道。 千面姬斜乜下眼睛,凶厉气势毫不掩饰,看得在此处监视他们的人下意识抖了抖。 方老苍被好几个带刀男子围在正中,听闻此言,直接逼问道:“阁下做何解释?” 千面姬打了个哈欠,不欲回应,只留给众人一张神情阴冷的脸。脸上疤痕浸在夜色中,愈发骇人。 “动手,将这二人给我拿下!” 千面姬抽出大刀,与扮做镖师的刺客缠斗起来。 早知道还是得打一遭,她还不如直接冲进这寨子里,杀他个痛痛快快!让刘晋在寨子外面等她收集情报回去便好。 她手上功夫极好,手指几个点动,便四两拨千斤,将那大刀旋成飞刃,逼得众人不敢近前。 “去抓那穿锦袍的,那是她主子。”方老苍见状,眼中露出丝精光,指着皱眉站在千面姬身后,焦急的刘晋。 “敢来试试!”千面姬几个旋转,将最先上前的几人拍倒在地。现下双方虽都有不快,却还未完全撕破脸。她若下了死手,这领头老刺客真发起怒来,定会将寨中刺客都叫过来。 她自己独行很好脱身,但现在……她看了看身后武力低微的端方男子,浓眉高挑,眼中凶狠愈加控制不住。 “住手!”曾庆急匆匆从前院赶来,阻拦道,“此事有误会,是曾庆请求千海壮士出医馆,去街尾晾晒草药处,为在下取回入药的几味。” 曾庆是寨中仅有的大夫,平日里救了不少性命。方老苍面色有些犹疑,片刻后,抬起头,令众刺客停止出招。 千面姬趁势大刀一撩,将刘晋完完整整挡在身后。 曾庆这才寻隙走到方老苍面前,从袖中掏出那两记药草。几根参须,半把黄芪,都是可做补血之用的药草。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白天自称伤势未愈,来馆中医治的二人,眼中流露出愧疚的神色。 以治病的信誉平息事端,又拿怪错人的愧疚之心相压。两套连环招走下来,方老苍果然没有了再出手的意思。 老汉走进屋中,对千面姬身后的刘晋道:“两位身份不明,纵此事是我寨中人误会,为保寨中老小安全,老朽也要做那冷心人,请二位立即出寨,于寨外木塔中休息,不可再留于我寨中了。” “为表歉意,老苍会为二位送上食水。” 主要消息已经得到,此地又危机重重。刘晋行了个礼便前脚迈出。千面姬目光将众人剜遍,一把扯过食袋和水囊,向刘晋追去。 见曾庆停在医馆门口歉疚地笑,便对他点了点头。不过萍水相逢,这碎嘴医师还算有点善心。 二人出了寨门,不敢在此处停留,准备回之前所在山洞暂避。 沙漠夜间风大,两人无声走着,幸而有群星辨认方向,很快便回到了山洞中。 身后没有尾巴跟来,千面姬倚在洞口问刘晋:“这消息会不会来得太容易了点?” 刘晋道:“北狄刺客出了俨城,便各自分散逃藏。你跟踪的那几个,也不过是其中一支。” “我和天翊本以为,往桐城逃窜的才是刺客的领头人。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他扯下头脸上罩着的外袍,将面上沙尘扫落,又道:“能得到这些情报,也算不虚此行了。” 千面姬将刀疤客的面皮撕下,露出一张如出水莲,如春海棠的面容,朝刘晋笑道:“说起来,那北狄文,我还未曾写完呢!” 她半遮半掩侧过身子,从胸前夹出那张黄纸,在刘晋面前展开:“未免遗忘,正好此刻全部记下。” 刘晋守礼地避让开,转过身去,留给千面姬一个挺着的脑勺,肃声道:“我入寨之前给天翊传了消息。他会借调上百州兵过来,明日入寨抓人审问。” 千面姬见那人端方君子的模样,有些好笑。又紧盯了那背影半晌,最后如同寻针般,在他耳间觅到一丝绯色,这才心满意足地,过了今日逗弄的瘾。 …… 城寨之中,众人对方老苍禀告:“禀告上师,他们二人已往此前所在山洞中去了。” 方老苍摆摆手看向一旁站着的男子道:“公子,那刀疤脸进了祠堂。只是公子适才阻止我们和那两个男子发生冲突,似乎是另有打算。” 曾庆扯下那张憨憨的面皮,露出一张极俊的脸,幽幽道:“我费尽心思让人进寨,不就是为了给他们送这点情报吗?” “南宁之人已有警觉,正好把‘他的人’丢出去消除南宁戒心,好保住我们在西域诸国的探子。”见众人不解,玉指点额解释道:“除去他安插在各处的暗桩,我们的人才能顶上。” 曾庆浅笑道:“毕竟,只有听我命令行事的,才值得活着。不是吗?” 又望向寨外山洞方向:“谁说那两人都是男子。”他摩挲着手上面皮,“那人同我一般用了易容术,说不定在刀疤凶脸下,藏的是个娇美的南宁姑娘呢。” “原来如此。”方老苍点点头。 “曾庆”再度下令:“收拾收拾东西,连夜跑路吧,我们暴露了。” 方老苍与手下面色惊愕,却在男子传达命令后的第一时间便应道:“遵命!” 寨中夜烛不断,几个时辰后,人烟尽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沧珠有泪(14) 第42章 沧州有泪(15) 天已入冬,靠近北方的俨城较沧和州更加寒冷。长夜过去后,山间枯草常覆薄雪,晶白一片,寻不到丁点绿意。 与所料不差,此次回京述职,付春生将一众功绩都往自己,往太子身上揽。幸而林枫已事先在呈上的奏折中,言明了他未至沧州之前,民乱四起的情景。 大殿之上,萧焕表明了对此事的态度:与北狄议和甫定,灾民才刚安置妥当,南宁恢复往日安宁不易。 是以付春生并未得到处罚,反而被赐了赏。 林枫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得知太子一派根系深厚,朝局已定。于是只好把付春生的“无能罪状”都埋进心中,垂首不语。 萧焕轻叹口气,为表示对二皇子的支持,又给林枫官升一阶,让他成了最为特殊的“巡察御史”。 朝会结束后出宫,杨天翊只道西北来了新消息,便匆匆回府。林枫独自走在俨城街头,见白雪飘扬,四处银装素裹,眼睫微眨。 付春生得了赏赐,随萧长川一行面上带笑,言笑晏晏,擦着林枫的身侧春风得意而过,连半个眼神也不屑分出。 “咳咳。”寒意入喉,林枫低低地呛咳两声,更觉一片冷寂。 “小疯子!”张晚晚换了身红梅金边洋缎裙,踩着双同样红色的羊皮小靴,如一朵红霞飞了过来。 林枫被罩进温暖的毛裘披风之中,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没有说话。 张晚晚把披风给林枫披上后,干脆给他系好长带。看那张被冻得冷寂的脸有了些暖意,才又开口:“不是说了让你保重身体吗?” 女子的眼睛又大又亮,俏鼻高挺,娇小的脸庞被颈间一圈白色绒毛衬得如天上仙媱,清丽又俏皮。 她欢欢喜喜地迎林枫回家,林枫却要让她失望了。 “付春生,升了官职。王上,没有采纳我奏折所言。”语声一如既往地温润,却露了些隐微的失落。 林枫垂下的眉眼滑向一侧,映入清透的雪光之中,带着股渺意,叫人觉得遥远。 “小疯子,尽全力而无果者,可以无悔也。”女子杏眼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之人,让风雪停滞,寒意顿消。 她从没有怪他之意。 “一街之外有家馄饨摊,要去吃吗?味道不错。”她抱着踏月簇在林枫身前,后退着走,一边走一边笑,“我白日帮朋友处理了些麻烦,新得了报酬,可以请你吃。” 像是一团火,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白雪,红裙,玉颜。 林枫深深地回看她,眼底情绪灼烫,身体快于意识先逐了上去,喉结滚动,挤出一句:“好啊,晚晚。” 他曾经最喜欢的,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冬日,自那年后,每一次都变得异常难捱。但是现在,他有了朋友,像家人一样的朋友。 “娘子,再来两碗馄饨,要加量的,大分量的。”张晚晚十分熟悉路径,率先挪开条凳坐下。又拿起木制调羹擦拭,擦净后,先递给林枫。 林枫坐在对面,注视着小摊升起的热雾,心中寒意渐渐消融。 “二位客官,这就来嘞!”摊主是一对夫妻,老板负责烹煮,老板娘负责给客人端来。分工明确,十分和谐。 “这位姑娘,您不喜欢食青菜,奴家特地叮嘱我家那口子,没有混加。”老板娘一身灰色袄衣,头发梳得干净顺溜,“您尝尝,可跟刚才一样?” 张晚晚便笑道:“我相信阿叔的手艺!” 那炊煮馄饨的男子闻言,不由得喜笑颜开:“我就说我王洪阳煮的馄饨,是京都第一绝嘛!” “去去去,你也不羞。脸皮真是忒厚了!”老板娘笑着把放碗的木具搁下,轻轻揪了把老板的胳膊。 那老板“哎哟”叫唤两声,引得老板娘一阵心疼后,便暗自把脸朝向张晚晚这边,呲着牙笑。 张晚晚很喜欢这样的人们,淳朴,善良,和她云州山中的邻居一般,让她觉得舒适和温暖。 唇角带着笑意,她舀了个馄饨放入嘴里,认真品尝。香菇猪肉馅儿的馄饨,吃起来鲜香细嫩,是近日吃到最好吃的食物。 林枫自刚才入座,便留心听张晚晚和老板娘对话,这时忽然促狭地问了句:“可跟刚才一样?”他看着张晚晚扑散在肩膀两侧的青丝,心中痒了痒,“我还以为晚晚是才发现这里的馄饨,带林某一同来享用的。” 女子快速地咬了个馄饨,三两下吞入腹中,嘴唇被暖出一层绯红之色:“我这不是在沧和吃了太久的糠饼和绿色野菜,想着赶紧吃点好的补补嘛!” 她杏眼一弯,也不掩饰,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林枫:“小疯子你也赶紧吃,吃完了明日咱们还得赶路回沧和州呢!”她示意道,“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林枫在她殷切的目光中,用木羹取了一个,送入嘴中。鲜甜的滋味在唇舌间跳跃,确实是少见的家常美味。 他沉默着,一只接一只地吃着。空落落的肚腹被暖和的食物滋养着,叫人平白生出人间有味的满足感受。 坐在对座的张晚晚问老板娘要来两个小碟,分别倒入酸醋、豉油,夹起馄饨蘸食,被两种新鲜的滋味取悦。 待吃完馄饨,张晚晚爽快地多付了十文钱,与老板娘夫妻俩告别。她揉着鼓胀的小腹,满脸餍足,向林枫提议走回官驿。林枫轻轻应下。 两人便这么无声地,周身暖和地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入冬后的俨城长街上,印出一大一小两排脚印,蔓延得很长很长。 …… 第二日一早,杨天翊便敲开了酒楼的大门。 张晚晚与林枫二人坐在房间中,听杨天翊道:“沧州一行,晚姑娘和林兄辛苦了。刘晋传来新消息,他领着州兵在西北边境处,找到了一处刺客窝点,得了好些北狄语写成的密文。” “晋阿兄?”林枫细长的眼尾轻扫,目露惊色。 杨天翊露出本就如此的笑容:“送你们去沧州之前我便说过,这次去追刺客的,是两位的旧识。”他饮了口热茶道,“刘兄从未放弃追查莫家之事,林兄是否觉得心中感动?” 又对上张晚晚的杏眼:“与刘晋一起的,还有杀手榜第四——蓝紫妖仙千面姬。让她出手,我可使了不少银子。” 张晚晚想起上一次与千面姬相见时,她送自己的华丽衣裙,点了点头:“原来是千姐姐。” 她喜欢的不过小食、漂亮衣裙,花费始终有度。这位成名已久的千姐姐,才是愿意为心中快意,一掷千金之人。 千面姬曾以百金之数,替青楼男倌儿赎身,又潇洒而去,只留给那男馆儿一个倩丽的背影。还曾以几粒红蓝宝石交易,只为得西域商市中,两盒新出的胭脂。 能走到杀手榜前五之人,都非寻常。千面姬所学本事驳杂,神鬼难辨的易容术,行走江湖多年的情智经验令她颇有声望。她却肯为了赚钱频频出手,也算是她们刺客这行里的一个异数了。 不像杀手榜单第二和第三那两人,出手次数寥寥,干完一票就要隐匿许久。说起来,连张晚晚也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既有千姐姐出手配合刘知州,不知可有收获?”张晚晚问道。 杨天翊将常佩在身上的扇子取下,拿出萧芷蓝送的玉狮子在手中轻轻摩挲,说出的话叫人心惊:“密文中说,刺客团人数众多,隐匿在我南宁朝中、重臣府中探查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恐怕各州县之中,也有他们的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人若不找出来根除,对我南宁国祚极为不利。” “杨兄既然有了主意,便下定决心去做便是。”林枫轻声道。 杨天翊心中沉忧被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冲淡几分,笑道:“没办法,谁叫我得在朝堂攒点功劳,为咱们一方的人兜底呢?辛苦点便辛苦点吧。” 他面带无奈,站起告辞:“杨某要去抓这些小贼子了,沧和州之事,二位自可前去操办,不必忧心京中。” 他推开门走出,肆意的背影在风雪中摇荡,步履稳健半真半假地抱怨:“早起还要抓人,我可真是个劳碌的命!” “冬日风雪满途,二位还需保重啊!”声音吊儿郎当,又情真意切。 房间廊檐有鸟翅扑朔的声音,一只劲瘦的苍鹰越过漫长的风雪,赶到俨城中,落在张晚晚肩头。这天空中的猛禽竟十分乖顺,任由女子伸手,替它拍落羽毛上的雪花。 张晚晚给苍鹰喂了食,又取下鹰脚上的细筒,将它放飞。 苍鹰在院中盘旋飞舞几圈,长长地“唳”了一声,高飞而去。 条笺缓缓展开,只一眼,张晚晚周身的杀气如风雪般暴涌,似要绞杀一切。 林枫心中一惊,皱眉上前。 女子捏紧了那张黄纸裁出的小条,声音轻忽凛冽:“沧和州出事了,我师兄和摘星受了伤。” 她长睫轻颤两下,眸中是至清至亮之色:“钟行首在运木材回州的途中,遇刺身亡。小七被人断了右边胳膊,还在救治。” 她看向林枫,像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小疯子,我想杀人了。” “有人伤了我在意的人,我便要他们死。” 杏眼之中杀意又冷又灼,渐见红色血丝隐现。 正在此时,酒楼院中,杨天翊去而复返,急匆匆走向二人道:“刚来了新消息,付春生主动请旨,要入海晏州商行之中锻炼,好为我南宁将来筹建边境商驿做准备。” 张晚晚轻声道:“你瞧,凶手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她情绪尽数收敛,只剩浓墨般的杀意,汇聚在一双杏眼之中:“原以为那‘无能蠹虫’是真无能,没想到,他还是头为了名利能随手杀人的‘老虎’啊。” 白雪凛凛,映着踏月刀鞘宝石上清冷的血光,染了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沧州有泪(15) 第43章 沧珠有泪(16) “付春生是太子近臣,你看着点晚姑娘。”杨天翊与朱砂几个杀手相熟,知晓他们取人性命,有时只为心中情义。 他提醒林枫:“武帝应了付春生的请求。这笑面虎会待在京中,参加太子将在年节举办的大婚,年后才会走马上任。盯着太子一方的眼睛,太多了。” 杨天翊最后在林枫肩上拍了拍,有些担心地看一眼张晚晚,再度走进风雪之中。 自接到苍鹰传来的消息后,张晚晚就变得十分冷静,冷静到有些异常。 二人回到沧和州,城南房屋已到了盖顶收尾的阶段,工期马上就将结束,可州中氛围确却有些惨淡。 短短几日,朗宁愁得头发都白了。他看着赶回的林枫,便犹如见到救命稻草,立时迎了上去:“林大人,钟行首一事,想必你们也已经知晓了。个中缘由,江尘兄弟想亲自说与你们听。” “行首在沧和州与海晏两州来往多年,又筹集木材助百姓重建家园。行首遇刺身亡,百姓们都义愤填膺。”他焦急地一拂袖袍,“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见府中侍从有事来禀,朗宁一急,抓起林枫的衣袖,要他拿主意。 张晚晚先一步走进州府客舍。为方便照料,朗宁将江尘、摘星、小七挪到了一处。 屋外分派四个州兵看守。才进屋中,清苦的药味便钻入鼻腔。 床榻跟前,小八呆坐在木椅上,抱着膝盖缩成了小团。听身后有人来,也没有动作,只从臂间露出两只失去色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昏迷的小七。 “小八。”女子又喊了一声,小八魂魄才随着熟悉的声音回到体中。她鹌鹑般缩着头,轻轻转向说话的人。待看到张晚晚时,嘴角一瘪,眼泪忽然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呜——”她被拥入一个结实的怀抱,嚎啕大哭。 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那些人要害哥哥?小八怎么也想不明白,小小的心脏被恐惧和后怕冲挤多日,直到此时,寻到一丝安全感,那些压抑的情绪才后知后觉地倾泻而出。 “呜呜——姐——姐。”她胡乱地喊着,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小七,还没醒。” 张晚晚无声地拥着小童的身体,接住她所有的难过,只坚定地告诉她:“小七会好的,姐姐向小八保证,小七会好起来的。”伸手在小童身后轻轻地拍着,安抚着幼小绝望的灵魂。 她经历过的血与泪,为什么要叫两个小童再经历一遍? 小七趴在张晚晚肩膀,哭到晕厥。女子将小童扒得紧紧的手哄下,把她放到床沿。 林枫与朗宁交接好公务,走进房间,走到女子身旁坐下。 江尘醒来多时,看着哭泣的小八,眼中惧是对幼小生命的疼惜,就像看到曾经被梦魇缠绕,难以脱身的张晚晚:“师妹,你们回来了。” “嗯。”张晚晚难得没有和江尘说笑。 江尘斜靠在床头,冲张晚晚露出个凝重的表情,眉宇间含着深意:“刺杀钟行首的,和摘星碰上的人,皆使雁子镖。摘星是为了保护小七小八才受的重伤。” 又歉疚道:“我带着钟行首的尸体回来得晚了些,只来得及与他合力将刺客逼退,直至州兵闻声赶来。” 张晚晚停顿片刻,“嗯”了一声。她原以为那伙人是冲自己而来,如今看来,并非完全如此。如此行事,也不怕露了跟脚! “钟行首死后,获益最大的,便是要去商行的付春生。”林枫保持着冷静,“他虽未直指‘行首’之位,但钟无悔受其父所迫,于商业一事还未上手。” 男子束发的青带颜色深冷:“羽翼未丰的钟家少主,一时之间难成气候。付春生正好趁此机会,在商会大权独揽。” 江尘分析着那伙刺客的数量,行刺招式,苍白干涸的嘴唇道出思索结果:“刺客团在派出大量人手行刺钟行首之后,还能抽调人手暗自来府中谋害小七,人数之众不可估量。” “师兄,你与他们交过手,觉得他们身手如何?”张晚晚问道。 江尘道:“与那日在钟府行刺行首的人相似,武力在我之上,在你之下。从身形招式而言,领头的应该就是同一人。” 张晚晚在刺杀这行中浸淫多年,却从未见过那夜在暴雨中出手刺客的招式。江湖之中,何时多出来一个连她也没听过的,颇具规模的刺客组织? 她沉默片刻道:“那日在皓月楼外,与我交战的杀手,和后来诱我坠入街巷乱坑的少年,应当同属于这个组织。” 林枫闻言,眸光凌厉,眉头压下,眉眼间笼上一层阴影。直接道:“付春生与杀手组织的联系,我们没有实证。” 他拿出海珠令牌,其上三颗硕大明珠散发莹润光亮:“钟满楼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事先交出海珠令,又给我们留下府中管家钟寿祈这个人证,也是时候去钟府看看了。” 将讯息交换完毕后,江尘松了口气。在他身侧,小七紧紧闭着眼睛,即使在昏睡时,眉心也因为疼痛而皱拧着。小八也已心中郁结,精神恹恹多日。 他伸手将小童脸颊的泪痕擦去,有些不解地问张晚晚:“若那刺客组织是想刺杀师妹,为何会想要两个小童的命?” 林枫原本如竹节挺直的身姿忽然斜了几分,神色染霜:“此事因我而起,小七在百姓间赞我多次,又暗骂付春生多次。” 他唇角牵起抹嘲讽的笑,像冻结的竹叶,锐利得能划破一切虚伪贪婪:“要做行首的人,如何不想自己在百姓心中有个好名声呢?” 付春生早已将自身官声糟蹋得不成样子,如此行径,当真是可笑至极! “事不宜迟,师兄,我们要去钟府走一遭。”张晚晚把安神的粉末投入熏炉中,“你们好好休息。” “好。”江尘短暂卸下担子,利落躺下后,不过几息便睡了过去。 沧和州位置靠南,虽不似俨城白雪堆叠,走在街上,冬风吹过人脸,也如生刀子刮过,令人疼痛。 林枫如玉节般的手指伸出,缓缓摩挲着碧玉玦。每当他情绪起伏时,都会如此。 受醉红尘所限,他的怒意不似常人大开大合,更像翠竹削成的竹刃,青光一线,极细,极利。 “小疯子,杨兄叫你照看着我些。”张晚晚出声,担忧林枫情绪起伏过大。 林枫深沉的呼吸倏然一顿,他捕捉到女子担忧的目光,控制着自己,缓下神色:“我知道的,晚晚。” “如此便好。” 现下多事,两人心中沉重,只顾赶路。待到钟府后,抬眼便见那长白幡悬挂高空,在冬风的吹拂下,翻飞飘荡。 入宅后,前来吊唁的百姓众多,嚎哭声低沉凄厉,从未断绝。 钟无悔早已从房间中放出,再无人逼迫他去看那些济世经纶。他一身孝衣跪在灵堂之前。 瓦盆中火焰明灭,纸钱飘飞,映出钟府少主疲惫哀伤的神色。 见到林枫,只虚虚问了句:“林兄,阿爹不想让我参与经商之事,我是不是该听他的?”他梦呓般道,“他以前总是与我说官商难做。我如今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 他站起身,对两人道:“走吧,大管家在后院等你们多时了。” 随着走动,僧人的吟唱,百姓的哭声似乎都被钟府的高墙拦在前堂。直至后院处,草木成群,清澈的池沼中,鱼虾正往来嬉戏。 “钟寿祁见过两位大人。”钟府大管家跟随钟满楼多年,已年近花甲。撑着哀恸之色,向二人行礼。 林枫的声音清冽沉静,直入正题:“沧和州大坝设计师云时鸣,那日在皓月楼中会见之人,是否便是钟管家?” 钟寿祁轻叹一声,充满了无奈与苦涩:“是我。”又看向一旁的钟无悔,“此事牵连甚广,还请少主避退。” 钟无悔清醒道:“阿爹给我取名‘无悔’二字,钟叔,这件事,我避不了,也不想避,还要一查到底。” 钟寿祁露出一个既担忧又欣慰的表情,万般心绪化作三个“好”字,泪花涌动。 他抬袖擦泪,双膝跪地:“草民向二位大人状告赈灾使付春生。此人因一己私利,偷关大坝分水闸,致使数万百姓丢了性命,沧和州民不聊生!” 此言一出,不啻于惊雷在耳边炸响。 “你,在说什么?”张晚晚艰难挤出几个字。 钟寿祁脸上既愤又痛:“草民状告赈灾使付春生,为保海晏州海珠生意,私关闸口,使得山洪都涌入了沧和州。” 他愤慨道:“草民再告,水利师云时鸣,在堤坝垮塌之后痛不欲生,于核查中发现闸口之误,求问无果,惨遭付春生杀人灭口。” 他苍老的背脊忽然陷落下去,声声泣血:“草民三告海珠行首钟满楼,多次受付春生相挟,上缴海珠之利润近五分以做贿赂;又为保下行首虚职,透露云时鸣行踪给付春生。” 钟寿祁老泪纵横:“老爷实为官商大害,当有此劫!” 一记闷雷接着一记炸响,在钟寿祁痛悔愤恨的言语中,钟无悔摇晃两下,倒靠在廊柱之上,神情恍惚道:“你说我阿爹,行贿赂之事?” “国之蠹虫,又何止付春生一个?”老者摇着头,声哽难言,“我,老爷,我们这群人,还有那凶狠的刺客,一个都跑不了。” 炽亮的光在天空铺陈,清晰照出管家颓丧痛苦的表情。“轰隆”一声,沧和州忽然又下起了大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沧珠有泪(16) 第44章 沧珠有泪(17) 雨声化作呜咽,淅淅沥沥地下在几人心里。 张晚晚握紧踏月的手指发白,寒意从心脏生发,让她整个人都像被置于冰雪之中,冷得牙齿抖颤。 与北狄一战,南宁出兵十数万,折损数万兵将,才保得境内平安。她没想到,只因为一个官员小小的私心,便能让边境将士们保下的百姓,无辜丧命达数万之众! 冷雨夹着冻风,让身处钟家后院的几人,都感受到了俨城万里冰封般的寒。 张晚晚听到两声骨节的脆响,见身侧之人拳心攥紧,泛出青白之色,竭力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林枫极缓,极重地呼出一口气,把喷薄的怒火重新压回胸腔。眼中温润之色尽散,化作万年寒冰。他开口,声音冷彻骨髓:“此事当真?” “草民愿以性命担保!”钟寿祁嗓音嘶哑,像是被扯坏的风箱,每吐出一字,都带着破损的沧桑。 “你先起来,我们,从长计议。”林枫将碧玉玦捏在掌中,过了许久,再摊开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寻常,“王上才刚嘉奖了付春生,此时提起决堤之事,恐使龙颜大怒。” 他默了默,像是在劝说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更何况,付春生是太子手下心腹。消息若在此时传出,对即将大婚的太子会造成巨大冲击。” “王上虽有意培植二王子势力,但对太子也是极为看重。”林枫在片刻后拿定主意,冷然开口:“这件事急不得,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愿听御史差遣!”钟寿祁郑重行了一礼,见钟无悔神色沉痛如堕地狱,心脏仿佛被攫紧,紧张唤道,“少主……” “钟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钟无悔却觉得自己已历尽人间苦难。他喃喃问道,“老爹给我取名‘无悔’,那他呢,可有悔吗?” 细密的睫毛被冷风吹颤,他闭上眼,回忆着那夜放在桌上的八道菜色,腹中忽然一阵恶心。 许久,钟无悔压下心中百结,开口时,声线不复往日轻快,变得深如幽涧: “我后悔了啊……” …… 沧州这场冬雨一下便是好几天。曾经冲倒冲塌房屋的水,再次考验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修筑房屋的男子大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顾埋着头,冷着脸,在透寒的雨丝中,为自己的新家添砖加瓦。 赈灾粮食拨下后,负责炊事的妇女也有了底气,敖粥时,会往锅中多加一把两把粗米。变得黏稠温软的米粥从口中滑入肚腹,将热气传遍全身。 吃饱喝足了,便能暂时放下一切,去做那重新建造的,开天辟地的正事。 张晚晚提着朱家婶子特意盛出的粥,从城南飞回州府,和林枫一同享用。 粗陶碗和木箸被取出摆在桌上。张晚晚拿出分到的半小碟腌渍野菜梗,看了看林枫。 回沧和州以来,两人各自都有事情要忙。林枫助朗宁把堆积的事务处理完,张晚晚去查付春生留在此处的侍卫“和风”,尚无结果。 “哧溜!”温热的炊粥被饮下,女子点点头,打破已有许久的沉默:“小疯子,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不喜欢入这红尘。” 她唇色暖红,声音纯净温柔:“你初见我时的警告是对的。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衣呢?” “刺杀绝技虽然难练,但也不过五六个春秋,便能小成。” “可人心却太难看透了。” “你知道吗?我曾经杀过一个官员,见求生无望,便将三岁稚子丢来阻隔踏月剑锋。” 女子嘴角勾出抹讽意:“明明前日夜里我去打探消息时,还见他抱着才刚降临的男婴,眼中俱是欢喜。” “生死之间,轻重立判。”女子叹道,“自我下山寻找师父后才发现,甚至不必论及生死,几枚铜钱,半根糖葫芦,都能惹出是非。” “更何况是南宁海州,那一颗又一颗价值连城的明珠了。” 她拧紧双眉,把林枫难以尽情发泄的情绪都倾倒出来:“我好烦!”女子细指拈起碗沿,饮粥如饮酒,“世事烦扰,不如‘努力加餐饭’。” 热粥被喝掉一大口,碗被搁置到桌面。张晚晚在烦躁的思绪中,抓住一个突然冒出的问题:“你小时候,可有见过当今王上?” 她想知道护下付春生萧焕,是不是一个公正的皇帝。 林枫拿着木箸的手悬停在半空,而后放了下来。他薄薄的眼皮抬起,似在回忆。在脑海中搜寻后,摇头道:“我只在年幼时参加过两次宫中宴会。” “自母亲亡故,便随师傅云游,只偶尔去看望小妹,逢年过节会回陵州莫府一趟,未再进京。” 对萧焕这个和莫云霆一起打下江山的叔辈,他几乎未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所以你对武帝,了解也不深?”张晚晚拿着木箸拨在碗中拨弄,夹起两粒白米送入口中。 林枫知道她想问萧焕是个什么样的人,捡出仅剩的几缕宫宴年节记忆,缓缓道:“武王患头风之前,应该算是个威严和慈爱参半的人。” 他记得武王曾斥责内侍做事不用心,让内侍撤走了他不爱的菜肴,又另上了几道。 不过寥寥几息时间,回忆便已到头。 残余的热雾勾出林枫有些犹疑的表情,他看向张晚晚,目色微深:“若要说谁最了解王上,普天之下,非太傅杨清不可。” 萧焕、莫云霆还有杨清,是从年少时便互相扶持,一起定江山的知交挚友。林枫自嘲笑笑,后来呢,他们还是朋友吗? 毕竟萧焕当初那么容易就相信了“匪贼灭门莫家”的说法。而杨清,也始终没有站出来为莫家求过一个真相。 付春生之事,武王是在庇护太子,还是不想有些事情被牵扯出来,又有谁知道呢? 张晚晚听罢,见林枫连连叹气摇头,便又从粥钵中捞出剩下的米粒,都置于林枫碗中,安慰道:“不如加餐饭!” “多谢晚晚。”林枫眼中温光流动,他学着她的模样,啜饮热粥以盖心中寒冷。 张晚晚正色安慰:“黄天在上,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视线交汇,两道声音变作一道,烫得彼此心口发热。 用完餐,张晚晚正把碗筷收回木盒中,见江尘匆匆赶来,脸上半喜半忧:“小七那混小子醒了。”江尘停顿片刻,语气低下去,“他断臂处生了热症,恐要重新剜掉腐肉上药。” 张晚晚站起身,垂眼轻声说:“我知道了。” 最宽敞的甲字客舍中,苦涩的草药味在空气中散开,让人嗅之紧眉。伴随着草药味的,还有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痛吟。 众人进屋,见摘星和小七醒转过来。 摘星是习武之人,体肉筋骨更加强健,半倚床头,对赶来的林枫张晚晚道:“那日来州府中刺杀小七的人身形诡谲,武功高强,摘星不敌,实在有愧。” “聂小公子不必如此。若不是你护着两个稚童,他们恐怕已经命丧刺客刀下。”江尘总是那个会主动打破沉重氛围的人。 摘星得武帝赐还姓氏之后,还是首次被人唤出“聂”姓。他一时讷讷,旋即眉宇舒展,露出个十七八岁少年般,澄澈真诚的笑,忙抱拳还礼:“多谢江公子。” 四人打过招呼,默契地噤声,看着张晚晚替小七除去那染血的纱布。 小七躺在床上,痛得额角冷汗直冒。他见到张晚晚和林枫,头朝里一偏,眼中便落下泪来。 “你这是见到我们高兴,还是因胳膊痛哭的?”张晚晚习惯了与这小童呛声,这是他们的交流方式。 “嗯。”小七扫过自己右边只剩半截的胳膊,神色黯淡了片刻。眨眼间,便打起精神看向门外。 “怕等下去除腐肉,你的疼叫声会吓醒小八?”小七总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坚强一些,很快便接受了自己失去右手的事实。 小七身子不自觉颤抖起来,左手暗自抓紧床褥,头埋进松软的枕头,声音堪称悲壮:“我可是能在洪灾中活下来,还能养活小八的人。我怕什么!” 小童发完这番狠,便闭上眼,眼皮缩成结,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哽咽着,再无法开口。 到底只是个十岁稚童,再如何掩饰情绪,还是会露馅儿。 张晚晚心疼得心脏一抽,从身上取出小瓷瓶,喂小七服下丸药,少有地温声轻哄道:“药丸有安神作用,你身体还很虚弱,再睡会儿。等你醒来,胳膊便不会疼了。” “我保证。”她的承诺掷地有声。 小七闷闷应了一声,泪眼模糊中,见周围大人都焦心地看着自己,心中生出些暖意和勇气。睡意渐渐袭来,他放心地闭上眼,进入梦中。 …… 沧和州的雨停了,俨城的雨却正开始下。 太子行宫之中,身穿官袍的男子匍匐在地,全身颤栗着请罪:“下官此举,着实是为了殿下着想啊。” 萧长川站在博古架上,伸手抚弄着光洁细腻的瓷胎细瓶,闻言嗤声一笑,“你勾结外人杀死钟满楼,还大摇大摆闯进州府,去动林枫要护的两个小童。” “啪!”瓷瓶被摔碎在地,碰起的碎瓷片擦过付春生右侧脸颊,划出道深口。付春生痛得“嘶”了一声,只将半个上身都垂到地上。 “擅作主张,先斩后奏。付春生,你不过是本王养的一条狗,真以为本王舍不得杀你吗?” 带着雷霆之怒的话语在头顶响起,付春生吓得身体卸力,直接瘫软在旁。求生欲促使他挤出最后一丝清明,替自己辩解道:“海珠商行在钟满楼手中,只肯交给殿下五分利。” 付春生狠下心来:“小人当了这海珠行首后,每年必将八分利都呈给殿下!” 萧长川沉下脸:“这么说,本王还得感谢你多出的这三分利了?”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这天下早晚都是殿下您的。”付春生连连摆手,讨好模样叫萧长川看得心烦。 小商小贩出身的贱民,就是这般上不得台面。即使得了青眼,被培养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卑贱和铜臭气。 付春生壮着胆子抬眼打量太子神色,又添一句:“臣将商行中一批上好的海珠留下了。殿下大婚,正好以此明珠,搏太子妃殿下欢心。” 萧长川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矜贵美丽的女子身影,那是即将在这太子宫殿,与他并肩而立的正妻。 他又想起司空静容和舒妃多年来的明争暗斗,半是荒唐半是可怜嗤道:“也罢,就当是送她一份入这宫牢的贺礼罢。” 太子拂袖转身,最后给付春生留了个警告:“不要忘了,你只是本王从街上救下的卖烂橘的小贩。” 付春生摆正姿态,半身伏地,重重扣头:“奴不敢忘!” “滚!” “小人遵命!” 宫婢侍从早就被遣散,烛火摇晃,寂静与冷意互相渗透叠加,愈发深重。 萧长川回想着付春生勾结刺客一事,微撩眼皮,心中为狗奴才的胆大妄为生出些微小波澜。 不过须臾,那心中的波澜便归于死寂,徒留疲倦和厌烦。 《行行重行行》: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沧珠有泪(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