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犬》 第2章 2.孤狼 秦之游醒来后,发现自己仍倒在原地。四周已经昏黑了,洞穴里几步外,一团鲜亮的火光在跳跃,火光后蜷缩着一个人,秦之游不用看清也能知道,那就是他的珍宝。 他一个人的。 他的身体相当虚弱,过去多年都没有这么虚弱过。他昏沉沉,吃力地爬起来,深一步浅一步地向火光走去。火光后的人意识到是他醒了,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盯着火光继续发呆了。 火堆边放着几只野果,秦之游捡起吃了两个,坐到宁夕身边把他搂进怀里,平淡地说:“晚上睡一觉,明天出去。” 仿佛白天什么矛盾都没有出现过。 他低头检查了宁夕的伤势,撕下身上一块布,仔细包扎好,又摸摸宁夕的额头,轻叹一声:“发烧了。” 拇指一下下揉着宁夕的嘴唇,唇色现在淡了许多,而且滚烫。秦之游把头抵在发热、沉默的人身上,觉得心痛如绞,又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 一整夜,秦之游几乎没怎么睡,抱着宁夕运了好久的气,但收效甚微。他愈发昏沉,明白剩下时间已不多。小憩后,太阳接近中天,怀里的人还没有醒。 秦之游贴上去,温度非但没有退下去,反而更烫了。他不免有些慌乱,又不敢离开半步,好在宁夕不久便醒了过来。 怀里的人睁着大眼,茫然许久。秦之游倒下身,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脸颊,嗓音嘶哑:“夕夕,还有力气吗?” “秦之游……”宁夕虚弱地喃喃。 “我在。”秦之游回应他。 宁夕抬起手,仿佛想触碰面前的脸庞,却不慎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他疼得脸一皱,瞬间清醒了。手停在半空,最后放了下去。 秦之游心一抽,把人搂得更紧:“我背你,我们出去。” 因着身上有伤,轻功非常受限。秦之游花费一段时间才从半壁悬崖落到谷底,期间怀里的人一直烧着吐呓语。谷底有条清澈的溪流,他自己先胡乱洗了洗,走过来就帮宁夕清洗伤口。 宁夕下意识往他怀里钻:“好疼。” “一会就好。”秦之游哄道。 宁夕这会已然烧糊涂,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皱着眉低语:“秦之游,不要,不要走……” 秦之游手一顿:“我不走。” 他扶起宁夕的脸,用布条打湿冷水放在他额头上。宁夕坐在秦之游腿上,迷迷蒙蒙地半睁开眼,眼睛和眼睫都被高温蒸出了一层水,一张脸蛋异常红润,无措地看着秦之游。 秦之游抬起他的下巴,他的嘴唇已经重新透红起来,嘴微微张着,跟讨水似的。秦之游盯得内心酥麻,积攒多年的情绪和冲动都同海啸般隆隆震动,忍不住就把手指伸进他嘴里——颤抖着的。 口腔内部非常湿热,秦之游差点被烫得缩回去。他搅动两下,面前的人不仅没反抗,还主动用舌头去舔指腹,晶亮的水从嘴角挂下来。 他的目光立刻变得十分晦涩,怕是只一步之遥,就要全线崩溃。他默默退出手指,又帮怀中人抹去涎水,紧锁眉梢,神色凝重。 似是感受到外物的离开,宁夕却是吐出一截鲜红的舌头,缱绻又渴求地眨着雾蒙蒙的眼睛去看秦之游。秦之游面色更为沉闷,去盖宁夕那双勾人的眼睛:“小少爷。” 沙哑的声音落下,怀中人随即一抖,牢牢环住秦之游的脖子,埋进了他的胸膛。秦之游抱着他起身,突然一时恍惚,记不清宁夕上一次这么抱他是何时何地的事了。 他沿着山谷缓慢走了一段路,在一片开阔的平地吹了声口哨,片刻,一只白鸽飞来。他掏出一包粉末,戳了个细孔,系到了白鸽腿上。 眼看白鸽离去,秦之游想,和小少爷久违的又一次,没有和别人的利益交换,没有和别人的谈判承诺,而是纯粹地靠祈祷去求生。 一晃,已经过去五年了啊。 临近晌午,秦之游抱着宁夕歇在一处树荫,凭借耳力便锁定位置捉到了一只野兔。 此时他已气喘吁吁,两眼发昏,体内气血翻涌不止。他拖着步子去抓树丛里一命呜呼的野兔,身上匍匐的人忽地搂紧他的脖子,慌乱地喊了声:“狼!” 秦之游往身后看去,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四五匹灰狼,几乎同大半个人一样高大,正呼噜呼噜张着垂涎的嘴,血腥的尖牙外露,目中泛着杀戮的阴森绿光,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狼群会出现在这里。狼影逼人,秦之游喘着气,眼神却也立即凶戾起来,他拔出青玉剑,剑光一出,几匹狼登时饥肠辘辘地嚎叫,浑身杀气暴涨,裂开大嘴就疾速扑过来。秦之游奋力一舞,翻身立在了旁边的树枝上,几匹狼如数被击倒在地。 身形未稳,秦之游又吐出一口血。血粘稠浑黑,映得他脸直发青。宁夕在怀中瑟瑟发抖,不断念着他的名字:“秦之游……秦之游……” 树下的狼群被彻底触怒,竞相嚎叫着扒树干,利爪一道道挖出深刻的印记,画面看起来颇为骇人。秦之游抹掉嘴角的血,屏了一口气,提剑纵身跃下。 手里的暗器飞下一圈,混着涎液的血盆大口前后夹击上来,秦之游竭力一刺,一匹狼嗖地被穿透喉咙,热血洒满人身,他手一挥,速度极快,又接连刺杀两匹狼,接着却听见一声惊叫,自己大腿传来了剧烈撕裂之痛。 是一匹狼咬进了他的大腿。硕大的尖牙刺进,几乎把他骨肉都刺碎。如瀑的冷汗里,咫尺的绿眼迸发出凶恶的光芒,仿佛再下一口就是吞噬更多的身躯。秦之游轰然一跌,连喷几口黑血,一刹只独独记得要箍紧宁夕。 在下一个狼张口的电光火石间,他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去撑剑,可惜身体受损严重,还是慢了一拍,剩下另一匹狼也眼看着挥起尖爪袭来—— 砰! 一阵紫色的烟雾弥散在空气里,脖子上伸出一只手遮住秦之游的口鼻,与此同时,怼在鼻尖的狼显而易见地呆滞了,腿上那匹也僵在了原地。 秦之游知道这是自己常年佩在宁夕腰间的醉梦香,他压着体内爆裂的冲撞之意,率先切断了腿上那匹狼的头颅。不料,反噬之势恰时如排山倒海滚来,他急急喷出一片乌血,躯体也完全软了下去,青玉剑掉进土里。此时此刻,最后一匹狼居然清醒过来,丝毫不再受醉梦香的影响,铿锵着牙就要扑来。 秦之游护着宁夕,没有了青玉剑,也没有了打斗的气力,皆道暴戾恣睢的龙隐门门主竟于此陷入了穷途末路。在满是汗液与污血的污浊里,秦之游咬牙屏息,阖眼面向狼的下方,爆发出破釜沉舟的一击,扑通——狼腿上扎满了涂毒的银针,它双膝一软。最后一匹狼终于倒地。 秦之游累瘫在地上,身上缩着已经昏迷、但幸好没有再受伤的宁夕,他呼出两口大气,放下了一颗心。习惯性抚着宁夕单薄的脊背,他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拥住他,辗转两下,却瞧见不远处的狼有些不对劲。 秦之游的视线很混沌,大概看出了是最后倒地的那匹狼,狼头似乎歪在一边,嘴角不停流出血与涎液,秦之游心一沉,总觉得那张狼嘴里有东西。 他靠腰腹向前爬了一些距离,手掌颤颤巍巍地放在了狼嘴边。果然,还剩最后一口气的狼吐出了一颗圆丸。 他四肢僵冷,已是料到什么了。待真正看清圆丸上的图案后,终是旁生了那盆一直吊在头上的瓢泼冷水倾倒下来的落实感觉。 纵然图案早已含在嘴里磨损,他也能清晰辨识出其上的完整模样。 就是死他也能认出。 是龙纹。 他讽刺可笑地盯着圆丸,本以为远在京城千里之外,他至少有一瞬的自由。 那人还是不放过他。 不,是不放过他们,要这般扬威、警告与追杀。 他愤恨地把圆丸放进嘴里,像咀嚼多年堆积的仇恨一样,咔嚓咬碎,干燥地吞咽下去。他抱紧身上的人,屈辱与仇恨掩埋他,他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了,抬眼,但见这昏过去的人正攥紧了他的衣服,通红的脸流着汗,仿若深陷梦魇。 “秦之游……不要……不要走出去……秦之游……回来……” 他趴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低呼,热泪像珍珠一样掉下来,不一会就淌出了一片水洼。 骤然,恰似一口钟轰地撞过来,秦之游想起来了。 五年前,他和宁夕出逃的那个血夜,他们也曾同一群狼周旋过。 而最终,也被皇权拦截了。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和相伴十年、早为一体的小少爷彻底裂开了关乎血海深仇的堑渊。他们开始貌合神离,分崩离析,并逐渐演变成了如今这种谁都想回去、可谁也回不去的无力僵局。 第3章 3.旧梦 “秦之游……” 宁夕——那时叫余旦夕——环着他的脖子,精疲力尽地趴在肩上,随着底下大步的奔跑,身体一颤一颤地颠动。 他满脸泪痕,喉咙干涩沉重,差点说不出话。仅一夜之间,遭逢滔天大祸,人生翻天覆地,他哭了大半宿,又遇上饿狼险境,已经一点心力都没有了。 “小少爷醒了。” 秦之游满脸都是鲜血,墨泼的五官在血液里蹙在一起,亦别有风采。他步子不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依旧回应着他的小少爷。 主问奴答,这是天经地义,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守的规矩。 “……狼呢?” 余旦夕气若游丝,问道。 “在下已经跑出来了。”秦之游捂着身上人的后背,“小少爷稍安勿躁,快到了。” 夜色深浓,寒气入骨。余旦夕靠在结实的肩上,看深邃的天,却怎么看都觉得是血红色的,耳边依旧回响着刺激的哭喊与大火燃烧的声音。他还是不敢相信,一整个余府,他的爹、娘、祖母、大哥二哥等等上下百余人,竟然说没就没了。 更为荒诞的,是那杀人凶手正抱着自己这唯一的幸存者在匆忙逃亡。 准确来说,是他逼他活下去的。 后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余旦夕始终相信,自己的这辈子早在这一天就随家人一道结束了。 秦之游最后停在山上一座没有人的木屋,像过去三千多个夜晚一样,仍旧把余旦夕塞进怀里,睡在了一张床上。 黑夜中,余旦夕瞪着大眼,背后分明是熟悉不过的温热怀抱,他却感到如坠冰渊,仿佛随时会有手上来掐死自己。 他自己都不曾发觉整具身体在剧烈地抖动。 “小少爷?” 是秦之游首先发现了不对。他已经累得意识发白,但仍撑着去抱余旦夕,试图让他不要再发抖。 余旦夕哑声:“下去。” 秦之游一怔,却也立刻松开他,下了床。 “跪下。” 他跪在床边。 余旦夕不停颤抖,红肿的眼睛又酸涩起来。他咬着字,喉头哽塞:“你就那么恨吗?” 秦之游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艰涩道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莫大的愤恨燃烧着余旦夕,他一把揪起他的衣服,看着这个一同玩了十年、给予过他无限温情、被他视若亲生兄长的人,而今,却是他致使全家人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吞没火海,觉得既荒谬又好笑。 他扬手,跟往日教训人似的又要扇他一巴掌,却最终没能打下去,兴许是力竭,兴许是清楚打了也没用。他整个人都瘫落下来,额头砰的一声,死死撞在秦之游的额头上,还没发育成熟的双手使劲捏住了秦之游的脖子,疯了一般地叫喊道:“把他们还给我……把他们还给我……” 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全都落在秦之游的脸上。 “你没有父母……所以把我父母也害死了……把他们还给我……” 秦之游闭上布满血丝的眼,沉声道:“我的父母,是你父亲在我眼前亲手杀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余旦夕瞪圆眼,用尽最后一点干涸的力气掐着秦之游,仍不过是堪堪卡住喉咙。 秦之游小心地去抚摸他小少爷的脸颊:“小少爷,我只有你了。” 他把这句曾与他说过又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余旦夕难以置信地看他,埋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疯狂去撕咬他的耳朵,如同一头失智的小兽:“我爹是奉命行事……他只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秦之游脸上戾光乍现,他捏紧拳头,仿若恶鬼般低语:“所以所有人都该死,除了你,小少爷。” 余旦夕全然呆愣。 适逢门外蓦地传来一阵哐哐的震门声,秦之游神色瞬时一收,把余旦夕搂进怀里摸他的头:“小少爷,先不要出声。” 余旦夕整张脸都湿漉漉,已然狂乱,见什么咬什么。听了这话,他更激烈地骚动起来:“秦之游,你要干什么?!” 秦之游倾身把他压到身下,去捂他的嘴:“我没猜错的话,是他找过来了,大安皇帝。” 余旦夕登时睁大双眼,拍开了秦之游的手:“秦之游你!……祖母……真的看错你了。” 秦之游面露不多不少的歉意,承认道:“是。” 话语间,又一阵震门声传来,这次同时响起了一个来自宦官尖细的声音:“秦公子?是秦公子吗?秦公子考虑得怎么样了?陛下说了,若秦公子想反悔,也可以,陛下自会放您走,此后您与京城再无瓜葛。若您还想接着先前的约定,便早些开门吧。” 余旦夕当然也听见了,他变得拼命拉住秦之游的手,又抓又咬,大眼里涌出源源不断的泪水,他呜咽着,躬身低下头去。素日骄纵惯了的余家小少爷竟生平第一次在人前祈求道:“秦之游……不要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求你了……一整个余府给你赔罪还不够吗……秦之游,我知道我爹我哥愧对于你,我替他们向你道歉,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你不要跟他走,你知道那皇帝有多丧心病狂吗?他一定会折磨你、让你杀人的……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杀障,我们离开京城吧……我可以不计较,我什么都不计较……佛说‘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秦之游,放下吧……他会害死你的……求求你了……” 不够!远远不够! 秦之游心里明明在咆哮,可看着刚刚失去至亲的人为了拽住他,此时居然求着说“可以不计较”,甚至还替人向他道歉做许诺,秦之游心兀的如刀割。 思绪亦同燎原般灼烧,他原以为的复仇快感并没有如期降临,在这番稚嫩拙劣的哀求声里,他陷入一片烈焰之中的惶惶然。 秦之游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纯洁的,而是彻头彻尾的肮脏暴力。这十年来,他根本没有想过丢下复仇,他早已认定自己只有这一条出路。但余旦夕是他泥泞人生中唯一一个意外。 深渊之路寂静孤独,他曾以为把他一同拉入仇恨的渊底,虽自私阴狠,却也终会是他不堪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馈赠。 可如今,他终于明白,面前仅仅十三岁的人是天生出尘不染、于如何深的沼泽都能身轻如燕来去自如的,而他则日复一日甘愿堕落炼狱,渐渐化作面目全非的伥鬼。他们永远只能殊途。 前所未有的恐惧吞噬了他。 他垂下眼,手指冰冷,但力道十足温柔地抹去了余旦夕脸上的泪水。他的眼眸闪出鲜明的阴鸷狠辣之色:“小少爷,我不是你这般德善的人,害死我全家的不仅是你父亲,还有那狗皇帝和贪心有余的大安,即便杀障,即便前路未卜,我也要抓住任何能抓到的机会。我要整个大安都为他们陪葬。” 他凑上来,极其讨好地吻了一下余旦夕缀满泪的眼角:“小少爷,委屈你了。” 这是秦之游此生给予余旦夕的第一个吻,但余旦夕听罢他的话已心如死灰。他窝在角落,眼前的人影在堆满的泪珠里摇晃不停。前半夜看他亲手拿出余府所谓“叛党”证据时的惊悸、火海之中看他一身泥血地奔来抱他时的悲痛,都比不上这一刻来的崩溃。他知道他的生命在这一瞬间完全瓦解告终了,他失去了这个世上爱护他的所有。 “秦之游……”余旦夕抓着木床,朝一步步走出去的背影嘶哑、无望、垂死地呼唤着,“不要……你会死的!你会后悔的……不要出去……秦之游,我恨你……” 那道背影恍然愣了下,但依然没有回头。 浑浊的月色从屋外晃进来,洒亮了大半片屋内,唯独将门框边的人折出幽黑的阴影。余旦夕肝肠寸断,泣不成声,终于,一整夜的巨变让他昏了过去。 在意识清醒的最后时刻,他听见他漠然的声音:“……我还有个弟弟,不能分离……” 他一步都没有回头。 他咬定了要拉着他一起堕入永劫沉沦的地狱。 ……不! 宁夕猛地窒了口气,猝然睁开眼,浑身如同溺水般僵软。 “小公子,您醒了?” 宁夕还浸没在方才梦里的惊惧之中,五感一时都闷塞。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了。 这是他竭力去忘记压抑的结果。竟然,仅仅一场高温和一件重演的旧祸就可以重新涌现。 宁夕无力地缓了一阵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卧在一间全然陌生的屋子里。 四周的陈设很是简朴,床帘的布都褪了色,屋内只点着一支蜡烛,显得昏暗,还混着一股泛潮的味道。 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同样简陋、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的男人。 他又叫了声“小公子”。 “你好。”宁夕虚弱地道好,“这是何处?” 男人听他开口,表情松懈许多:“这里是过楼村,鄙人是这里的村医,敞姓罗。小公子可算醒了,您若再不醒,就要把我吓到了。” “我……睡了多久?” “自您来这后,已经过去三天了。小公子往后可千万注意,尽量不要再受伤了,您身子娇贵,不习惯受伤,还好这次伤口不深。昏这么久,我都怕是不是误诊了。”罗大夫忧心地说,“小公子在这候一会,我先去拿点吃的。” 不一会,罗大夫端着一碗清粥和一小碗萝卜干进来了:“小公子先吃点吧,这几日我一直在家,只剩这么些吃的,还请不要嫌弃,明日我就上山捉点野味回来。” “罗大夫客气了,我吃什么都行。”宁夕闻到热气,肚子立刻有了饥饿的感觉。他一边小口喝粥,一边慢慢和罗大夫聊起天来。 “听罗大夫口音,不像是南方人?” “小公子好耳力,我确实是前些年从北方过来的。一介草民,江湖行医罢了,今年才在这过楼村稳定下来。”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害,倒也不是。就是今年年初这一片闹过瘟疫,幸亏控制得早,没泛滥开来。这里的人就求我留下来,还帮我造了个医馆,我一把年纪,四处奔波也的确疲惫了,便顺了他们的好意定居下来了。这地方人不多,日子过得倒也安乐。” “罗大夫真是仁心仁术。” “小公子谬赞了。”罗大夫笑道。 用罢粥,宁夕本想沐浴,却觉着晚上太冷,只好把沐浴的事推到明日,先换了一身罗大夫的旧衣。好在他身上没别的伤病,换过衣服,又给胳膊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下,精神已是大好了。 罗大夫拿着污衣准备出门去,神情忽然变得些许不自然。 宁夕看出他欲言又止,问道:“罗大夫,有什么事吗?” 罗大夫踌躇几下,还是开了口: “小公子……要不要去看看另一位公子?他伤得很重,还在昏迷。” - *出自《金刚经》。 第4章 4.北周 本应令大安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煞神现今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脸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反倒突出其中异常的苍白与惨淡,几日未见,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在宁夕的印象里,秦之游不是蓬勃坚韧便是杀气重重、阴沉燥郁,他从没见过他如此虚弱毫无生气的模样。 连身上厚重的杀孽之气都淡了下去。宁夕不禁有些动容。 他上前几步,皱眉问一旁的罗大夫:“他昏迷多久了?” “公子一到这儿就昏过去了。我看过,他能撑到这属实算个奇迹,你们遭遇狼群了吧?他腿上的咬伤非常严重,差一点这腿就废了。不过,还都比不上他内力的损伤,他气息极其混乱,还有中毒的迹象。小公子,我和您如实说了吧,这位公子怕是有入魔之相。”罗大夫叹了口气。 宁夕喃喃重复:“入魔……”却又反应过来,捕捉到另一个关键词:“中毒?” “是啊,体内存在严重的反噬现象,不过我探他内力的时候发现这毒已经人为地压下去了,还好是压下去了,否则……” “否则什么?”宁夕盯着罗大夫,语气几分逼迫。 罗大夫被宁夕突然的强硬惹得少许惊讶:“这毒又凶又怪,鄙人行走江湖多年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毒,且其反噬之力极强,若当时没及时压下去,恐怕公子会暴毙而亡。” 宁夕的脸顿时冷若寒霜,他点点头,让罗大夫先去休息,自己留下来照看,又突然叫住问他讨要纸笔和蜡烛。 待罗大夫把东西都准备好,已过了亥时。宁夕站在榻边看了会秦之游,便在一旁的案边坐下默写经书。 自十岁起跟着祖母抄经书已经八年之久。十三岁以前,宁夕只是偶尔帮祖母一起为父亲和长兄抄经书,而十三岁那场变故之后,他日日只为一人抄写经书。 并不是说宁夕如何痴情于秦之游,而是他见不得秦之游在李昇手中犯下的泛滥罪业。他只愿为那些无辜者求得一些超度。 李昇是大安皇室少见的穷凶极恶、城府极深的皇帝。他本是一位低贱宫女秘密所诞,朝中无所依靠,为争储竟勾结江湖邪术,不惜用歪门邪道残杀手足、拉拢人心,还有宫中秘辛道先皇临终书写传位遗诏时被李昇下了蛊术,至今仍不明真相。在李昇刚登基那会,江湖魔道甚是猖狂,后李昇为集权亲自号召正派攻打魔道,典型的过河拆桥之举。另外李昇还信道,身边常年有位道士服侍,当初大安打着“北伐”旗号的对北周一国的侵略占领,其中便有他一份力。 身为护国公幼子,长兄与父亲都是朝中要将,宁夕耳濡目染自也知道李昇表面看着光鲜亮丽风平浪静,背地里有多少阴招。长兄原与二皇子交好,一日宫宴,不知二皇子怎么触了李昇的逆鳞,李昇玩笑般地道了一句“那你便去死”,当夜二皇子便被发现暴毙在寝殿中,身上爬满了蛆虫,长兄见过二皇子最后一面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像被吸了魂。 连亲儿子都不在乎的冷血怪物,更不可能善待秦之游。在秦之游选择跟了李昇后,宁夕便仿若逆来顺受的空心人,同秦之游不亲不疏、任其摆布,既不过问秦之游为李昇干的勾当,也不反抗秦之游对他近似关押的过度照顾。但他看得见府中时常出现的大片血迹与来来往往如同傀儡一般的龙隐门弟子,同时也闻得见秦之游身上日益浓厚的杀孽气息。 用毒,宁夕心下冷笑,也该猜得到。 秦之游再怎么隐忍,毕竟不是天生的奴仆,心中始终存着份贵族的不羁,怎肯如数听李昇的命令?只是不知,他阳奉阴违有多少,看他如此恨大安,想来也不会多。 宁夕唯一比较疑惑的是,秦之游遭受反噬必是自己替李疏挡剑之时,那他先前具体为何服毒?而后与他寸步不离,又是何时吃的解药? 笔尖在薄纸上一顿,染出一朵浓黑的墨花来,将上下的字都污了。宁夕回神,忙道失敬失敬。他虽日日抄写佛经,却还是少年心气,总浮躁不宁,其心不诚,修道固然不精。他暗叹,秦之游中毒系自食其果,又关他何事,便排除杂念,重新默写下去。 一直默到天光将现,才疲惫昏沉地倒在案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