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折翼》 第1章 希冀 寒冬腊月,朔风酷雪。 漆黑的夜幕低垂,冷月如弯钩,周围寥寥散布的几颗星辰将亮不亮,在玉瓦高墙的楼宇之间投下惨淡微弱的光。 月白色的光束里,雪粒纷飞之间,一道纤细窈窕的雪青色色身影在提裙奔跑,衣袂蹁跹,如不染纤尘的神妃仙子,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她的步伐有些慌乱匆忙。 “阿意去吧,记住,无论如何,母亲都会站在你身边。” 从母亲帮她出府到现在,汝意已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眼里映入“丞相府”硕大的三字牌匾,嘴角才浮起数月久违的笑意,原本酸软虚浮的双腿渐渐变得有力,神情越发坚定,每一步都跑得比前一步要义无反顾。 “十七小姐,十七小姐……” 微弱细小的呼喊在身后不断响起,踩在雪地上的窸窸窣窣声紧跟其后,如同催命的铃。 汝意咬紧牙关,一刻都不敢松开提着裙摆的手,更不敢回头,生怕身后的洪水猛兽追赶上,拼命地向前跑。 三个月之前,在她精心准备息无相的及冠之礼时,身为太后的姐姐突然下了一道赐婚圣旨,要她嫁给幼帝慕容挚做皇后。 可她与慕容挚只有亲情没有爱情,只有姨甥之意,毫无男女之情。她早已心有所属,那人正是息氏七公子息无相,她发过誓,只会和自己两情相悦的心上人成亲,举案齐眉,白首相依。 汝意跪在地上,迟迟未接圣旨,此行此举惹怒了她的父亲汝尚书,他厉声呵斥,“胡闹,此乃圣旨,抗旨不遵是为大逆不道。” 汝意没有妥协,据理力争,与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提出抗议,却始终无法说服他们打消这个念头,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打算找息无相一起解决此事,又总是吃闭门羹,见不到他。 两个月过去,父亲见她冥顽不灵,勃然大怒之下将她禁足寝阁。 父亲派来看守她的人古板迂腐,不通情理,无论她如何好说歹说,以利相诱,他们都无动于衷。 幸好还有母亲怜她,这才趁父亲尚在宫中处理政务之时,偷偷将她送出尚书府。 若非母亲疼她、爱她、宠她,她恐怕会一直困在四四方方的庭院里,直到一月之后的帝后大婚才能出来。 汝意坚信,只要她成功见到息无相,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他那么爱她,爱得不比她少,怎么可能忍受旁人娶她呢? * 半个时辰前,尚书府,换花阁。 院里站满了侍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气势如虹,为首之人负手而立,唇线紧抿,浓密的剑眉紧拧,“夫人,你糊涂啊!” 汝尚书气势汹汹,大步流星跨上石阶,即将破门而入之时,紧跟而来的汝姜氏立即伸手,以身躯挡在紧闭的阁门前,柔声道:“大人怎么如此兴师动众,阿意今日身体抱恙,辗转难眠,此刻屋里烛火已熄,想必阿意已经睡下,你闹出这么大动静,当心吵醒她,让她再休息休息吧。” 说话间,她挽上他的臂弯,半推半拉带他离开换花阁。 汝尚书拂袖躲开,眼里几欲喷火,沉沉呼出一气,“夫人,你还不打算告诉我,阿意去了何处吗?” “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这道力很大,汝姜氏差点维持不住身形,踉跄几步后扯出笑意,扯开话题道:“往日大人都是酉正时分下值,归家已是戌时,怎么今日竟早了半个时辰,幸好我早已命厨房准备了晚膳,想来此刻也应该好了。” “夫人,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呢?”汝尚书负手而立,唇线紧抿,眼底没有柔意,转身沉声吩咐众人,“去丞相府追回十七小姐,否则,唯你们是问。” * 丞相府。 “十七小姐,你这是?” 汝意跑得太急,头上簪着的珠玉宝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青丝披散凌乱,脚上的珍珠绣鞋也不翼而飞,唯有母亲临出门时系的狐狸大氅还在身上没丢,不过也已歪歪扭扭,显得整个人狼狈不堪。 丞相府府门守值的家仆双目圆瞪,惊讶之余却又不显意外。 他们大多都见过她,有的甚至见过她许多次,对她的面容并不陌生,因为她与他们家的七公子息无相来往甚密。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扶风汝氏的十七小姐汝意与稚水息氏的七公子息无相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乃至于有嚼文嚼字的文人学士赞他们二人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带我去见他。” 汝意喘得很急,还没缓过气来,启唇时喉咙似有刀片割过,远山蒙雾般的弯眉因疼痛而轻蹙。 家仆们面面相觑,脚步挪移着上前,缓缓抬手拦在她身前,神色闪烁不敢看她,声音越来越小,“十七小姐,七公子他……” 汝意骤然僵住,之前她出入丞相府都是畅通无阻,可自从圣旨一下,每每来找息无相都会被各种理由和借口搪塞。 一次两次三次……她已记不清多少次。 如今大婚之期将近,迫在眉睫,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绝不能让它从手里溜走。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息无相,汝意打定主意,已顾不上脸色有多冷,“看清楚我是何人,你家七公子若是知道你将我拒之门外,仔细没有好果子吃。” 作为扶风汝氏的子弟,尽管汝意脾性温和,待人和善,从不与人交恶,但骨子里仍然刻着独属于世家大族的傲慢。 汝意话一出口,立即察觉出不妥,心里想挽回,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家仆们面面相觑,两两对视后向前一步,抿直唇部,面容紧绷,“请十七小姐莫要为难我们。” 汝意知道方才她仗势欺人实为理亏,可事态紧急,若她再如之前那样随意就被糊弄,轻易打发走,那等待她的,就只有嫁给慕容挚一条路,再难挽救。 思及此,她打算硬闯。 “噌——” 家仆赫然抽出两把长剑,交叉形成一道铜墙铁壁。 汝意面色一白,紧急收脚。 身前猝然横着两把明晃晃、寒浸浸的剑,剑尖尖锐而锋利,亮如镜面的剑身泛着幽幽冷光,映出湿漉漉的水眸。 见状,家仆们面露不忍,透露了些信息,“十七小姐,不是我们不让你进去,实在是上面有令,我们不能放你进去,还请十七小姐体谅。” 汝意低垂眼睫。 她单枪匹马,没有武功傍身,执意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况且他们只是家仆奉命行事而已,她不能罔顾他人性命肆意妄为。 一刻钟过去,刺骨寒风愈演愈烈,加上此前在寒天雪地里奔跑了接近半个时辰,汝意的肌肤冻得青白,骨缝酸冷,面部的眉宇和唇瓣都凝出少许冰霜,浑身散发着沉沉寒气。 又过了一刻钟,她冷得牙齿直打颤,手脚几乎冻僵,只能搓着手在唇间哈气,汲取雪夜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前有家仆阻挡,后有家仆追赶,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再继续僵持下去,只怕他们就追上来了。 汝意心急如焚,不停地用手绞动袖角。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她视线中倏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假思索喊道:“阿容!” 息有容是息无相同父同母的胞妹,小他三岁左右,不久前刚过十七生辰,而汝意半年前才行及笄之礼,算起来应唤她一声姐姐。 不过汝意与息无相多有往来,息有容将她视为未来嫂嫂,不好让她称呼姐姐,以免乱了辈分,一来二去,两人互以“阿容”“阿意”相称。 碰巧路过大门的息有容立时停住脚步,侧面向她看来,约莫相顾无言了几息。 就在汝意以为息有容没有认出她是谁时,她转身朝她走来,语气不确定地问:“阿意?” 世家大族的小姐大多都注重仪表,一言一行都经过尺规衡量,举止有度,行有流风之韵,止含琼树之姿,像她这样蓬头素面甚为少见。 息有容眉头微蹙,待家仆散开后,走近汝意,“阿意,你是来见哥哥的吗?” 赐婚圣旨已经传遍京城,她虽然不喜外面喧哗吵闹,却也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人,有些事情,稍微存点心便能知晓。 汝意含泪点头,手里忽然被息有容塞入一个东西,是一个金制镂空手炉,外面由绣花绸缎细心包裹着,融融暖意传递到掌心,顺着经络遍布到四肢。 “我带你去见他。”息有容微微含笑,拉着她的手腕带进府门。 家仆们象征性地表达迟疑,“十小姐,这……” “无事,若有人问责,如实禀报即可。” “是。” 稚水息氏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历经二朝,位居五姓七望中的首位近三十年,簪缨世族,世代将相不知几何,比之皇室都要历史悠久,慕容氏虽贵为皇室,面对息氏子弟也不得不给五分薄面。 数代更迭,丞相府的规模依然发展宏大,占地面积广袤无垠,亭台楼宇数不胜数,木雕彩绘,不似皇宫金碧辉煌,却有百年大族沉淀的厚重底蕴,低调而奢华。 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上盖了厚厚的雪,路旁的四角宫灯烛火煌煌,大雪压青松,两侧遒劲树枝已凝满冰柱,晶莹剔透中映出两位前后错脚的身影。 汝意跟着息有容来到丞相府的后厅院落,雪径消失之处,是宽敞的院落,尽头则是垒起的高台。 高台通体由紫檀木打造,雕刻精美花纹,台上有两位生旦拈花为指,咿咿呀呀唱念做打,戏腔流畅尖细。 她对听戏不感兴趣,戏曲腔调在她耳中黏黏糊糊揉作一团,沉不下心来听,也听不出在唱什么,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移开。 高台下摆满了太师椅,首位坐着一位低眉敛目的郎君,半臂搭在扶手上。 羽冠玉簪束起半数墨发,其余如瀑布般垂顺地披在身后,即便整个人陷入木椅中,脊背依旧挺直似雪松青柏,气质清冷绝尘若山间皎月。 身上所穿正是世家大族公子最喜欢的博衣广带,名贵轻柔而纹理细致的裙袍飞流直下,如云堆叠在翘头黑靴边,缘边缀着金丝银线彩绣的纹样,夜色下华美无比,流光溢彩。 仅仅一个背影,已是风流俊逸,贵气十足。 汝意双目一亮,脚下速度不禁加快,转瞬之间就掠过了息有容,朝他跑去。 息有容搭在她腕间的手忽然落空,鬓间步摇随着她带过的风轻轻一晃,摇出细碎泠泠声响,光影受了惊般颤动不停。 她抬起双眸,目色平静无波,淡淡注视着她急切离远的背影,在一处冰树下停住脚步,再未前行。 汝意跑近首位沉坐的息无相,一时未能控制好身形,身体猝不及防前倾,急忙弯腰低头稳住重心,却正好与抬首的他碰个正着,四目相对。 时值冬日严寒,汝意穿的襦裙不算轻薄,质地用料却是上乘,裙摆仍然轻盈飘逸,加之发髻已然跑得凌乱,裙摆和发丝似繁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刹那间绽开,形成一道世间唯余两人的屏障。 那一瞬,时间仿佛拉长,听不见周围风声喧嚣,看不见雪景覆盖天地的白茫浩荡,耳边静得只有彼此交织的,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希冀 第2章 拒绝 息无相覆在桌上的指陡然向内弯曲,率先移开眼睛,“十七小姐怎么来了?” 扶风汝氏虽是新兴世族,不比稚水息氏、百花谢氏、逐雪姜氏和渔月崔氏等传统世家底蕴深厚。 但汝氏家族人丁兴旺,子嗣众多,汝意又是汝尚书和汝姜氏年逾四十高龄产子,来之不易,族中齿序便排至十七。 距离咫尺,汝意能清晰感觉到息无相呼出的热气,一圈一圈在面上盘旋,烘得她面上潮热,不禁吞咽一口,连忙直起身子拉开距离,借助平复呼吸的时间扫眼环视四周。 她的背后是高垒的戏台,身前是排列整齐的桌椅。 桌布随风而动间,隐约可见燃烧得正旺的炭火盆,桌上布着各种各样的时令瓜果,糕点美酒,虚虚掩盖的瓷盖缝隙处还飘着袅袅水雾,桌腿边甚至散乱着碎裂的果壳。 显然不久之前,这里曾座无虚席,欢声笑语。 也正是这一空档,息无相眼神下移,从她钗斜簪乱的发丝,到苍白的素面,再到松散的衣襟,最后落在雪水浸湿沾染尘污的白袜上。 汝意没有深思,也没有时间细想,为何院落中仅剩他一人,等察觉他的目光落在脚底时,脚趾不由往回缩了缩,借裙摆遮掩她的窘迫。 想起此行的目的,她咬了咬唇,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些许亲昵和撒娇,“无相,我不想嫁给陛下。” 息无相不着痕迹地蜷缩指骨,慢慢将手收回袖间,抬起眼帘时,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疏离,“十七小姐,慎言。” 汝意一怔,弯弯柳叶眉下,睫羽轻轻颤动,鼻尖泛起酸意。 她从未设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平静,仿佛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惊不起他心里眼底一丝波澜。 在她失神之际,息无相慢条斯理起了身,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身躯如巍峨高山一般拔地而起。 他微微垂头时更似山峦倾覆,投落的阴影瞬时将她完完整整地笼罩在黑暗之中,声若浮冰碎雪,“天寒地冻,更深露重,十七小姐请回吧,莫问会护送你回去。” 说完话,他几乎就要拔步转身离开。 汝意呼吸微滞,来不及思考,慌乱之下抓紧对面之人的衣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息无相侧回眼眸,“十七小姐,无相近日身体不适,恕不能远送。” 他这样冷淡疏离,汝意岂能听不懂他言下之意,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水光涌动,“息无相,你是打算袖手旁观吗?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我嫁给其他人?” 息无相在世人眼中如神祗临世,矜贵无双,孤高清绝,自有一股不惹凡俗的风流气质,京中小姐虽心生倾慕,趋之若鹜,却多抱着一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态度。 可在汝意看来,她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与众不同。 年少相识,青梅竹马。 他与她出行形影不离,同坐一车,共乘一骑,待她体贴温柔,每年生辰从未缺席,不管是多么价值不菲的玩意,只要她有表现出一丝喜爱的苗头,第二日他都会毫无例外地出现在眼前送给她。 除此之外,日常的陪伴更是远超旁人,甚至比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陪她的时间还要长…… 他待她这般好,好到京城之人皆以为二人早已定下婚约,只待公之于众,喜结连理,也好到汝意以为他是除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以外,世间最爱她之人,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会成为他的妻子。 毕竟,即使是与息无相同父同母的至亲胞妹息有容,也未曾有过她这般的特殊待遇。 汝意见过息无相眉目含情,爱意弥漫的样子,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他此刻的淡漠疏离。 她快步跑至他身前,心跳慌乱,手足无措地拽紧手里的衣料,揉出褶皱如山脊,“息无相,你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息无相顿了顿,随后覆上她的手轻轻拉开,声色平静道:“十七小姐,帝后大婚在即……我尚且有要事在身,届时恐不能亲自参加道贺,为你准备的新婚之礼定会送到你手上。” “我来找你不是要你的新婚礼物。”此言一出,汝意一脸不敢置信,苍白面容凝结的冰霜更甚,死死拽着衣袖不放,“我不想嫁给陛下,我只想嫁给你,你去让他们收回旨意好不好?” “十七小姐,圣旨不是儿戏,岂有收回之理,皇命难违,抗旨不遵是为大逆不道,你我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汝氏和息氏亦然。”息无相温热的指抚平她手背上紧攥出的青筋,音调平缓。 汝意反手抓住他,他的手掌很大,大到她需要两手并用,用力才能抓住,“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陛下的老师吗?只要你向陛下陈清缘由,陛下尊师重道,仁厚贤良,此事定然还有转圜的余地。” 息无相垂眸,“十七小姐,我是天子老师,更是陛下臣子,岂敢觊觎陛下之物,又岂能生出觊觎之心。” “哪来这么多理由,你分明就是不想娶我。”汝意重重甩下他的手,身体却因反作力踉跄后退几步,腰侧撞到桌边,眉心瞬间拧成一团,屈膝半跪时,一声痛吟从喉间溢出。 息无相蹲下身,欲查看状况,汝意正在气头上,一掌拍开他的触碰,抱着双膝哭得不能自已。 晶莹的泪珠噼里啪啦滚落,落入雪层融化出一颗颗深色小洞,委屈不已的声音自下而上传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让阿姐和陛下收回成命?我来找过你许多次,你都避而不见,即便我已经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你的心依旧比冰还冷,比铁还硬。” 接近三月的挣扎和努力,她依然无法说服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改变主意。 四年前先帝寿终正寝,她的阿姐在汝氏势力下成为璧国最年轻的太后,今年三十有二,幼帝慕容挚是阿姐独子,至今尚未满十岁,正是孩童年纪,她岂能嫁给自己的外甥为妻? 说到后面,汝意埋着的头抽抽搭搭一上一下,哭腔已经无法控制,哽咽难言,“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她们——她们要把我从你身边抢走,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在意吗?你就这样不争不抢,拱手相让吗?” 她哭得梨花带雨,叫人闻之见之便能切身体会她的肝肠寸断,偏偏息无相目色如古井深潭一般波澜不惊。 她的脆弱,她的惶恐不安,她的忐忑不宁,悉数表现在她爱的人面前,却换不来他的心疼和怜惜。 听见这些话,息无相在她身前半蹲下身,一双漆黑如墨的瑞凤眼盯着她,未曾言语。 良久,汝意的心被浇得透凉。 息无相蹙了眉心,两掌按住她的双肩,声音沉沉,比这冬日雪夜还要寒冷,“十七小姐,地上凉,我扶你起来。”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她冷不丁一问。 “十七小姐与阿容一样,皆是妹妹。” “谁要做你妹妹?” 几乎是在息无相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汝意脱口而出,他目色一僵,眼帘张合之余是显而易见的诧异。 他在诧异什么? 汝意一股无名火气涌上心头,泪水却不争气地如雨滚落,一把挣脱开肩上的束缚,“谁要做你妹妹?谁稀罕做你妹妹?我已有那么多哥哥,不差你一个!你那么多妹妹,为何还要一个毫无血缘的妹妹?” 她这话说的不留情面,也并未刻意夸张。 她在族中排行十七,上有七位哥哥和九位姐姐,下还有无数弟弟妹妹,更别谈还有与她同出一房的,同父同母的一位哥哥和一位姐姐,以及另一位同父异母的姐姐。 屈指难数的兄弟姐妹,她还要一个哥哥做什么?她要的是他做她的夫君! 扶风汝氏尚且子息众多,比之强大几倍的稚水息氏更是后嗣繁盛,息无相的宗亲同辈之人少说也有百人,谁要做他的妹妹? 汝意怒上心头,陡然使劲全力挣开束缚,情急之下,竟然一巴掌呼了过去。 “啪——”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院落,一直保持沉默的息有容眉尾微挑。 汝意的力道虽然不如习武之人,但出其不意,息无相猝不及防,距离又离得近,实打实地受了一耳光。 看着那白皙如玉的侧颜浮起淡淡的五指印,不大明显却不容忽视,汝意心里立时生出后悔。 打在他身,痛在她心。 汝意掌心在落下的一刻跳动出丝丝缕缕的酸麻之感,甚至顺着筋骨脉络延伸到心口,酸酸涩涩的痛楚引得她双眸又溢出泪,瞧起来委屈极了。 息无相脸颊微红,触及她含泪的目光,目色荡开一股暗流,“挨打的是我,你哭什么?” 许是这一巴掌震惊了他,原本一口一个的“十七小姐”杳然无踪。 汝意从未打过人,一声脆响后冷静了下来,低着头垂下眼睫,半晌后扬起泪面,笑意破碎,“息无相,我突然想起来,你好像从未亲口说过一句喜欢我、心悦我、倾慕我的话,你说一句给我听听好吗?” 第3章 不虞 息无相确实未曾提及过只字片语,不过汝意始终谨记母亲阿姐的叮嘱,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更要看他做了什么。 话可以作假,事却不能。 爱一个人,下意识就会将她放入心里重要的位置,想要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赠予她,只愿博得红颜一笑。 息无相虽没有亲口告诉过她,他喜欢她、心悦她、倾慕她、爱她,但所作所为却是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对她并非毫无心意。 十几年的相伴相随,春日野游赏花,冬日围炉煎茶,骑马射箭,投壶捶丸,弹琴对弈,吟诗作画…… 不计其数,她不是无心之人,自然能从其中品出珍视爱惜之意。 可赐婚后历经的种种,让汝意不得不产生怀疑,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触碰他膝边的裙袍,迫切地想要得到确认和肯定,“无相,我想听你说一句爱我。” 息无相沉默。 汝意拉他的手无声滑落,双目极速泛红,眼眶里泪意汹涌,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你……” 息无相声音平缓,镇定得不像话,“十七小姐还想确认什么?” 汝意艰难咽下苦泪,他冷峻的眉眼逐渐变得模糊,“为什么?” “有些事情,并不是非要有个答案。” 一盏茶后,细雪还在下,汝意走着走着,竟觉几分头晕脑胀,步伐开始紊乱,身体提不起任何气力,摇摇晃晃间,只能虚虚抬手摸索着前进。 走出丞相府时已是月上中天,这时,息无相身边的侍从莫问跑了过来,欲搀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十七小姐……” “别碰我。”汝意负气甩开,脚却不听使唤地停了下来。 她嘴上逞强,心里总归还是希望息无相能追出来的,她与他一向相处和睦,从未发生过口角争执,更遑论动手打人。 今日是事态紧急,她的心理防线被打破,一半是因为他方才诛心的冷言冷语,另一半则是赐婚圣旨下来后求路无门,多次寻他不见,积压在心底难以疏解的烦闷。 走到丞相府门前的这段路,汝意稍稍冷静了些,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禁垂下头来。 “有些事情,并不是非要有个答案。” “若我非要呢?” “祝十七小姐与陛下帝后和睦。” 汝意提裙走下台阶,步伐越来越慢,似在刻意等着什么人,可府门石狮前停留的一辆马车已不给她等待的时间。 “汝意!” 声如洪钟浑厚,带着明显的怒意,汝意惊愕抬眼,面容霎时失去血色,“父亲!” 恢宏壮丽的朱门石阶下,一辆篆有汝氏徽记的马车车门半开,车顶两处檐角各吊着一盏四角灯,灯火摇曳下照出门后侧坐之人。 汝尚书正襟危坐,脸部轮廓硬朗,一半隐在门后,一半显露人前,隆起的眉弓在眼窝处落下一道阴影,目光锐利如鹰,抿唇不语淡淡睨视她时,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汝意心惊肉跳,浑浑噩噩的大脑恍然清醒,没有丝毫犹豫拔腿就要跑,身后一道沉声怒喝穿破碎雪,“汝意,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她咬了咬唇,攥紧拳头便要继续跑,汝尚书见她这番态势,气得胸膛重重起伏,大袖一挥,“还跑,如今你无路可逃,还打算跑哪里去?来人,给我抓回十七小姐。” 汝意充耳不闻,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她已然精疲力竭,承受不住剧烈的动作,跑了没几步便失脚跌落,砸在雪地上扬起漫天雪沫,冰冰凉凉淋了大半个身子。 汝姜氏心脏骤然一紧,连忙推开车门跳下车,三步并做两步奔向她,在家仆们即将上前搀扶她时,大声喊道:“退下,都退下,不许碰阿意,不许碰我的阿意。” 众家仆踌躇不前,连连望向脸色阴沉的汝尚书,直到当事人无言默许,这才退了回来站在一旁。 汝姜氏慌乱地抱起她冷得像冰一样的身子,拍开雪沫,心疼得无以复加,“阿意,阿意……你没事吧,摔得疼不疼?” 母亲的温暖驱散寒日的冷意,汝意闭了眼,顺着母亲的力道倒向她怀里,眷恋地蹭了蹭,“母亲——” “阿意别怕,母亲在。”汝姜氏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柔声安慰。 汝尚书居高临下,浓黑的眉紧锁,“光天化日之下,夫人和小姐在他人府门前举止失仪,成何体统,还不快速速回马车,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汝姜氏心中生出火气,女儿这一身狼狈已是痛苦不堪,他作为亲生父亲,竟然还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委实过分,“大人你怎么这般说话,她可是你……” 汝尚书横眉怒目,汝姜氏心尖一跳,顿时哑然闭口,眼底微有水光浮出,愧疚地抚上她的脸颊,“阿意,和母亲一起回府吧。” 汝意睁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在汝姜氏半搂半抱下,踩上脚蹬进入马车,汝尚书则紧跟其后。 车门一关,丞相府门前的石狮朱门赫然消失,汝意身体一阵倾斜后,马车轱轱辘辘驶回尚书府。 * 丞相府。 汝意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息无相并未立即转身离去,身体微微侧往她离开的方向,语气无波无澜,可字里行间却是隐隐愠怒,“是你带她进府的?” 息有容眉尾微挑,缓慢走出霜树石道,眼里闪烁着嘲意,“哥哥不是与十七小姐来往甚密吗?妹妹还以为,带未来的嫂嫂进府看哥哥是成人之美呢?” “说话何必夹枪带棒。”息无相抬手,台上的动静戛然而止,生旦俯身行礼后退下戏台,偌大院落瞬间沉寂,簌簌落雪声萦绕耳畔,“你若是因为顾青柯记恨于我,故意带她进来与我作对,实在大可不必。” “是吗?”息有容不以为然,眉眼弯得如同月牙,声音娇俏清脆,“可我觉得,哥哥现在心情不大爽利呢?让妹妹猜一猜,哥哥为何会这样呢?是因为妹妹招惹汝意惹你不悦呢,还是因为你打算视若无睹,让自己曾经属意的妻子嫁给他人而不痛快呢?” 她凝着他清晰的侧颜轮廓,平静到睫羽都未曾颤动,眼底渐渐浮上恨意,“辜负别人一片真心的人,不该有好下场,你既然不让我好过,那我也不会放过你。” 说话间,息有容视线变得模糊,眼前不断浮现出顾青柯溢血的嘴角,以及涣散失焦的瞳孔。 “顾青柯的死与我何干,你要恨也应该恨罪魁祸首。”息无相淡淡启唇。 顾青柯出自寒门,在息氏主君息丞相的眼中,他身份低微,绝无可能与息有容结成连理,甚至于他而言,息氏之人接触寒门子弟便已是自降身份,自甘堕落,与其相识相爱更是有辱门楣,不忠不孝。 “他不是你杀的,可也是因为你袖手旁观而死的!”息有容目眦欲裂,豆大的泪珠争相从眼眶滚落,交握腹前的双手因充斥的恨意而剧烈发抖,“你本来有机会告诉我,告诉我父亲打算对他赶尽杀绝,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回青柯,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你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青柯落入父亲手中,无所作为,助纣为虐,任由父亲……若不是你冷心绝情,作壁上观,青柯怎么会死?” 息有容永远无法忘记顾青柯死不瞑目的模样,浑身鲜血淋漓,伤痕遍布,倒在血泊中了无生气。 她声嘶力竭地求人医治他,可在场之人分明都是息氏的族亲,却各个都冷眼旁观,任由她嗓音喊到沙哑也无动于衷,甚至连她再好好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肯,拖拽她的身体塞入马车,生生将他曝尸荒野,草席裹尸也都是奢望。 而她的亲哥哥,息无相当时也在现场,她死死攥着他的衣袍哭哭哀求,却始终得不到哥哥的一句说情和袒护。 息有容这一生都无法释怀顾青柯因她而死,死在她面前,每每思及此事,心脏便是阵阵绞痛,好似一把钝刀捣入深处狠狠碾磨。 可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叫息氏之人瞧见,又借题发挥寻她错处,只能流着泪水,怨愤不已,“是你,都是因为你……” 息无相冷冷凝视她,字字珠玑,“息有容,你明知拆散你与顾青柯的不是我,杀害顾青柯的也另有其人。你今日敢利用十七小姐舞到我面前,无非就是仗着你与我同出一母,只要母亲还在,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才会肆无忌惮地出言挑衅,你那么爱顾青柯,那么恨杀他之人,怎么就不敢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让他付出代价呢?” 息有容一愣,泪珠挂在睫毛上。 四周陡然安静无声,息无相伸指捻去落在指骨上的雪,抬步欲离开此地。 “哥哥你当真无辜吗?” 息无相身形一顿,半边面容隐在晦暗中,与另一边侧脸的暖黄界限分明,“你知道了什么?” 息有容攥紧袖下双拳,骨头咯咯作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会儿后才反问他,“哥哥当真对太后下赐婚圣旨一事毫不知情吗?” 息无相无声凝视她的眼眸,方才她想说的话,绝不只是这个。 息有容躲避他犀利的眼神,继续道:“哥哥在朝廷身居要职,父亲位高权重,把持朝政,各大世家暗里不知如何,明面却是唯你们马首是瞻,前朝后宫相关事宜无不在你和父亲的控制之下,几乎可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太后欲下旨让汝意嫁给幼帝为后,这个旨意若没有你的首肯和默许,圣旨根本出不了太极殿。” 息有容,“若我记得没错,圣旨送到尚书府时,你当时正在太极殿教导陛下为君之道,出宫回府后对汝意不闻不问就算了,前两月竟还对她的登门求见都视若无睹,避而不见,若非前一月汝尚书将她禁足家中,无法出门,哥哥怕是还得费尽心思寻个借口呢,如今看来,连汝尚书都在帮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