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身死道消后》
1. 楔子
血。
满目的血。
煞白刺目的雷光像是将天捅了个对穿,连串的雨水哗啦啦往下砸,雨血四溅,激得朱雀台上起了一层猩红朦胧的血雾。
少女屈膝跪在地上,有人擒住她的双臂,一左一右,力道大得好似要捏碎她的肩胛骨。她痛得眉头紧皱,眼睛却睁得浑圆,死死瞪着朱雀台空荡荡的阵眼,任由血水雨水迸入眼眶,又兜不住了,止不住地往下流,滴滴答答,像血泪一样。
“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若有若无的声音穿过雨幕,似诅咒般降临她的识海。
师尊!
她想尖叫大喊,却发不出声。
“咳咳咳……”
又或许是被雨水呛到,又或许是旧疾复发,她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吸入更多的水汽,咳得更加厉害,活生生要将心肝脾胃肺一道丢出去。那些人撕扯着她的臂骨,却仍挡不住她瘫软下去,烂泥一般化在污糟的腥血中。
那一瞬间,万物缄默。
哀嚎、愤怒、羞辱,全都化作一缕轻烟,雨停了,天却不分昼夜地黑,烟隐进墨色中,风又吹了起来,呼啦啦地悲歌,夹杂着孤魂野鬼的引诱。禁锢她的人消失了,他们将她关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她就这样蜷缩在最深最暗的地方,抽条、长高,成了一副枯瘦的模样。
她在这里过了很久。若是凡人,估计已是子孙绕膝的年岁。
这里除了她,都是鬼。
鬼说,来这里的人,无论法力如何高强,都活不到出去的那日
。
所以她想,她应当也死了……
有东西在她耳畔笑了起来,它绕着她,一声声,一遍遍。
“魔宗走狗。”
“叛徒。”
“丧门星。”
“依照门规,按律当诛!”
凭什么?!
宋恣灵猝然睁开双眼,外头天还未明,孤月西沉,正正好能洒些光进来。
她刚从梦中惊醒,心跳得飞快,扑通扑通,锤得整个人四肢百骸震颤发响,搅得识海也跟着波涛汹涌,丝丝缕缕的痛楚顿时蔓延全身。
她已经很久没有心悸了。
下意识地,宋恣灵将目光挪到一边,果不其然,床头点的冷香已经燃尽了,旋即,左臂上的伤口开始撕心裂肺地叫痛。那上面的肉已经烂了一大块,最深的地方已经能够见到森森白骨,周遭裹着暗红腐败的肉糜,那些烂肉跟活物一样,不断蠕动爬行着,一口一口吞吃腐蚀还未坏掉的部分,简直是极致到惊悚的画面,恶心到难以言喻,看了能叫人当场昏厥的程度。
宋恣灵冷着眼,取过榻侧铁剑,一剜一挑,褐红的腐肉颤颤巍巍落到小碟中,接着将剑一丢,抄起香炉就往里头倒,冷香灰沾上腐肉的一刹那,小碟中瞬间爆发起滋啦滋啦的刺耳声音,细细听还有隐约的狼嚎。良久,那碟子中的动静终于偃旗息鼓,彻底没了声响。
如此,算是把残留在伤口上的魔息清了大半。
宋恣灵撑着冷汗涔涔的身体坐回榻上,眯眼缓了半盏茶的功夫,心中那股躁郁之气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啧。
伤口比她想象中要棘手太多,屋中安神的冷香也用光了……但就她目前现有的银钱,怕是不能同时处理两件事。啊,有时候是真想抢两个素爱挑衅她的小师弟小师妹来改善一下生活。
早知道就不接那该死的采药任务了,赚的佣金全用来治伤了,还白白多受了痛,好一个绝佳的赔本买卖。
但比起处理胳膊上那道烂得老大的口子,宋恣灵更乐意将剩下的钱用在买那冷香上。
冷香又叫“霜神散”,是青冥山外门弟子最常用的香料,前调甜如花果,腻歪得很,中后掉便是绵绵不绝的清苦气息,闻得人鼻尖发涩,而且价格也不算公道,一小盒香已然要耗去一名普通弟子小半年的积蓄,就算省着些用,不过一年也就失了效用。然而这样“奢侈”的东西,与内门的弟子的吃穿用度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青冥山乃是天下仙门之首,坐拥金银法器各类天材地宝无数,可谓是富可敌十国,而诸位掌门长老,更是多金得令人发指。有传言道,某位长老曾豪掷千金,为其心上人买了一顶白玉雕花孔雀纹冠,最终抱得美人归。内门人大多法力高强,什么千金一次的斩妖除邪的任务都是信手拈来,加上长老们也豪爽,极其舍得给弟子花钱,听说那种给法,就和外门弟子眼中的天上掉金砖银砖没什么区别。而外门弟子法力低微根骨欠佳,一次险象环生的任务,佣金再高,层层剥下来,到手也就不到一两银子。
外门人一穷二白,却也挡不住他们那颗附庸风雅想要与内门人并肩的心,只可惜实在穷得可笑,思来想去,也就只能从熏香入手。不知是哪一年起,一位有幸去了宗门大宴的师姐回来说,内门的那些同门是真的如天上神仙一般,有风雅如玉者,有放浪形骸者,有高不可攀者……无一例外,皆是衣角藏暗香,姿仪动人心。
可外门哪有熏香这等高雅之物呢?找了许久,也就药庐有一味霜神散,作安神之效,略有些香气,用来也对人无害,便取了个“冷香”的名字,给外门人也添上一点神仙气息,没想到,这冷香一夜之间就被哄抢一空,弄得上头制药的长老乐呵了好一阵子。
其实大多数人,既不喜欢冷香的甜腻,也不喜欢冷香的苦涩,大多只用作熏衣,熏得勤了,恰好一年能用光一小盒。
至于像宋恣灵这样屋里屋外没日没夜燃着的,青冥山上下恐怕无出其右。
毕竟她是真的靠冷香来安神的。
在外门三年,她没有一日是不靠着这东西安眠,起初还能控制,睡前燃一根便好,到了后头,即便是清醒的时候,若不燃香,没过多久人就会心悸发慌、泪流不止,睡着了更是梦魇缠身、心魔难消。
没有冷香,怕不是没几日她就要疯了。
这样想着,宋恣灵已经起身,缓步踏出了草屋。月亮已经沉了下去,远处的太阳还未升起,天将亮不亮,一路上只有几个值勤的弟子,有人指着她在说些什么,有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但无一人敢上前。她身上笼着浓浓的清苦气息,像是被药腌透了,如同一片摇摇晃晃的纸人,风一吹就要飘散。
她停在离药庐二三十尺的位置。
“小灵,我听他们说,你这几日不在青冥山?”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如同春日和煦的暖风,叫人一听就溺在其中,唯有从小到大听惯了的人,才能从中嗅到一丝不虞。
“何师叔。”宋恣灵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回答,“嗯,接了个下山的任务。”
“什么任务?”
“采药。”
“我猜也是,昨日送来的那药上简直是血气冲天,想来也没谁如你这般不要命了。”何言仙兀自点头,眼前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上前一步,只埋头闷声答话,直将何言仙气得想要发笑,好赖话半句不进耳,这闷葫芦死犟驴的脾气倒是和她那倒霉师尊一脉相承。无奈,何言仙只得自己上前,在宋恣灵面前站定,“但小灵,依你如今的法力……不该如此贸然行事的。”
“……弟子知道,但这差事值钱。”宋恣灵声音有些闷。
“你……唉。”何言仙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些话他已经同她讲了太多次,包括“缺钱了可以找我取”“病着了可以直接传音”“若被人欺辱了也可以过来告状”等等,不说千遍也有百遍,可她向来是面上应得乖巧,私底下半句话也没来过一次,就连“师叔”这个称呼,也是他念叨了许久才听到人喊的。
但终归是受了太多苦,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怪不得她,无奈,何言仙也不再赘述,转而从袖中取了一个青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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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递到了宋恣灵手上:“这是内门人常用的伤药,我亲自调配的,专治魔物造成的创口,能祛魔息,早晚换一次,不出一月,只要不是没了半边身子,多大的窟窿都能填起来。”
“多谢师叔。”
言罢就要抬手行礼,何言仙眼疾手快地止住宋恣灵的动作:“免了,我瞧你左手都泛青了,想必大伤就在那儿吧?还是少做动作,乖乖用药把伤养好了才是正道,别一天到晚净拿自个儿不当人。对了,我找你来不是单说这个的,我且问你,若我这里有个的肥差,要你跟我出去几日,事成之后报酬丰厚,许多内门弟子都望尘莫及的那种,你接不接?”
沉默半晌,宋恣灵心动了:“弟子好奇,是怎么个望尘莫及法?还有掌门与秉天司那里他们说过,这五十年内,弟子不得离开青冥宗超过三日……”
“不是说有长老在一旁监管不就成了?我亦是长老,你跟在我后面,他们挑不出错处的。”何言仙笑了,“至于报酬么,届时你去我私库里挑,什么金银珠宝法器仙草随便拿,除此之外,我许你去三次藏书阁,若是你想,我还能悄悄带你回一趟松雪阁。只要不犯大禁,我都能依你。”
宋恣灵却沉默地更久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据说一出关就去和掌门吵架,期间还去秉天司闹了一通,这才将她从那个黑得让人发疯的地方提了出来,后来她被废了修为打发到外门,也是他隔三差五就来关心一下子,虽说都避着外人,但也只是瞒住了外门的人,上头心中都是门儿清的。她至今未懂,这人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非要和她这个“残害同门的魔修之徒”有接触,嫌麻烦不够多吗?只是毕竟是长辈,她不好问。
“既不拒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放心,不会叫你吃苦的。”何言仙看了一眼宋恣灵后方,来药庐替早班的人已经到了,他爽快地替宋恣灵做好决定,旋即就隐了身形,剩下的话语被他直接打入宋恣灵的识海,浮在半空中,悠悠飘着,“先回去敷药吧,敷好了就收拾一下,我们今日日落前就走。”
音还没听全,周遭异常的灵力波动就已然归为平静,似乎从未有过高阶修士的踏足。
何言仙回去了。
内门的那些长老皆是如此,来去如风,踪迹不寻,已与仙人无异。
“宋师姐?”刚要转身,一道略微轻蔑的人声就传了过来,这人将“师姐”二字咬得极重,颠来倒去地嘲讽着这个青冥山人尽皆知的“秘密”,“宋师姐是来买药还是买香的,这次钱带够了吗?”
宋恣灵瞥了来人一眼,抛下冷冷的一句“路过而已”,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与宋恣灵擦肩而过的时候,浓浓的苦气与血气顿时涌了过来,那人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侧边偏了偏。直到人影都瞧不见了,才回过神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啐了一句:“呸!个叛徒还真拿自己当人了!什么东西。”
*
宋恣灵没多少东西带着,一把铁剑,一身换洗的衣裳,一个冷香原料填的简易香囊,还有几张应急的符咒,就没有了。待她赶到山门外时,何言仙已经带着一众人在那儿候着了。
“何师叔。”
“嗯。”何言仙点头应道。
随后,他身后的一名女修上前一步,手中端着一个花纹精细的小盒,微微欠身道:“师姐好。此次我们将随何师叔前去东海鲛人屿,鲛人族设宴,届时魔宗也会来人,师叔担心我们受魔息侵袭有损神智,特为我们调香以作安神,这一份是师姐的。”
“多谢师叔。”宋恣灵接过小盒,只一瞬间,清冽又不失温和的香气便攀上鼻息,一时间,灵台都清明了不少,不愧是出自医仙之手,果真要比霜神散的效用要好上几倍。
待一行人收整完毕,太阳也开始泛起微红的光,逐渐西沉。何言仙拂袖,温声对众人道:“时辰不早了,启程吧。”
2. 刁难
鲛人一族血脉悠远,据说还与上古的司水之神有些亲缘,后来司水神陨落,鲛人族举族迁至极东之海,建鲛人屿,避世而居上万年。直到近千年,鲛人才再次活跃在众人视野中,但也只是每逢五年开一次小宴,百年开一次大宴,把凡间诸族都叫上一圈,仙门魔宗皇室妖族不忌,挨个儿讨些值钱的宝贝,快快活活过上五年,然后时间一到,再到处发请帖薅上一通,如此循环往复。
且不说旁人如何看这事,反正何言仙是这么想的。百年一次的大宴他没去过,五年一次的小宴却是去了不少,从跟在自家师尊后头去到领着一大帮子小辈去,少说也有四五回了,左右也没见着鲛人屿给多少好处,只是对方毕竟也算是七拐八拐的“神裔”,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至少去了这么多次,人家也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嚷嚷着要与魔宗妖族为伍……总归没闹出人命,好事好事。
海岸边的风有些大了,夜色将至,深蓝的浪涛一下一下拍在石崖上,细小的水珠雾一样打身上,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宋恣灵不自觉抚了抚发寒的掌心。
“宋师姐,您要手炉吗?”那边何言仙正远眺观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叫人看不出心中思绪,而候在他身侧的女修倒是先一步看出宋恣灵的不适,竟从何言仙身边径直跑了过来,温声问询。
宋恣灵摇了摇头:“不了,多谢。”
内门中人修为相较外门人要高一些,多数都在金丹以上,已然早早辟谷,也不惧夏热冬寒。宋恣灵目前只是练气阶段,自然是畏寒惧热的,但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显得太弱,便也咬牙忍下了。
女修不再作声,倒是何言仙闻声瞥眼看了过来,宋恣灵亦抬眼望去,今夜阴云密布,漆黑夜色下,她只觉得何言仙的眼神晦暗不清。心没来由地狂跳,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不知从何处生出,瞬间遍布全身。
宋恣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旁边的女修更是直接颤抖起来,呼吸却屏住了,好似极为害怕被发现。
“蓝青,过来。”何言仙的声音悠悠的,不高不低。
“是,师叔。”被称作蓝青的女修低着头,从宋恣灵身边挪开了。
风声浪声都太大了,宋恣灵听不清何言仙与蓝青的低语,只能依稀看见蓝青又屈膝行了一礼,乖乖退回何言仙身后。彼时,月亮恰好攀出云层,银白的辉光洒在海面上,映得周遭亮堂堂的,宋恣灵又看到何言仙如玉一般漂亮的脸上溢满温柔笑意:“小灵若不喜欢与他们讲话,直说便是,他们不会计较的。”
“嗯。”宋恣灵点头,又沉默了。又一阵风吹来,她只觉脊背生寒,这才意识到身上不知何时竟起了一层薄汗。
何言仙还欲再说,极东之处突然飘来一阵霞光,明媚艳丽,照得明月都失去光彩,一时间,整个东海海岸都泛着奇异的虹光,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空灵吟唱,一艘不大不小的航船缓缓驶来。避开那些令人晕眩的光,细细去看航船,只见上头镶的净是珠玉宝石,又有珊瑚珍珠点缀其中,彩纱漫卷,满目奢靡之相。
或许真是外门的清苦日子过多了,看着这番景象,穷得叮当响的宋恣灵心中只有酸溜溜的两个字,夸张。
航船靠岸,为首的女子扭着柳腰下船,冲着何言仙嫣然一笑:“何仙师久等了。”
何言仙笑如和煦春风,抬手回应一礼:“怎会?能得澜珠大人亲自相迎,是我青冥山之幸。”
“接了这么多回人了,还数何仙师讲话最令人舒心。”澜珠捂着唇,面上笑意更盛,于是又拉着何言仙聊了几句,才轻咳一声,对身后的侍女道,“那就为诸位仙师验身上船吧。”
语毕,几名耳尖生鳍额间长鳞的貌美女子嬉笑着涌下船,又在澜珠一声轻喝下乖乖站定,睁着一双又一双泛蓝的圆眼睛好奇地盯着面前的仙人。尤其是最后一个,似乎比前三个年龄还要小,身量也不高,悄悄藏在人后面,眼神比谁都大胆,恨不得将每个人都上上下下扫一遍。
宋恣灵抬眼,恰好就看见了眼睛眨巴个不停的小鲛人,小鲛人被这么一回看,也不知是脑子抽了哪门子的疯,两颊“腾”地一下就红了,活像是被红胭脂糊了满脸。
?
方才澜珠说要“验身上船”,这边青冥山众人就了然地一字排开,宋恣灵满头疑云地跟在队伍末尾,实在不懂这看上去才刚到凡人及笄年纪的小鲛人在脸红什么。
总不能是看上谁了吧?何言仙吗?鲛人族算妖吗?修士是不是不许与妖魔结合来着?至少青冥山不许吧,毕竟她当年仅是那人的徒弟就被连累至此……
“仙师,仙师?”
“啊,抱歉。”宋恣灵回过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烟消云散,面色尴尬地冲着喊她的侍女一笑。
那侍女却没立即回话,宋恣灵看她神色怪异,似乎还往澜珠那边看了一眼,里头满是犹疑。她纠结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开口了:“……敢问仙师,您的修为……额……”
“是筑基末期,过几日就能金丹了。”男人的声音不高,但足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静下来,随后,他又对澜珠解释道,“小灵这孩子前几日乱跑伤了经脉,需要闭息调养,不得随意动用灵力,所以看着修为低了些。我此次带她前来,一是为了让小辈见见世面,二也是看看能不能为其寻得良医,并非有意坏了鲛人屿的规矩,还请澜珠大人见谅。”
“鲛人屿的规矩,‘凡来往宾客,除人族皇室外,修为低于筑基中期者皆不得入。’何仙师是来了这么多次的人了,澜珠相信您并非不懂,且我鲛人屿确有你们人族没有的疗伤法门,也乐意双手奉上。”澜珠挑了挑眉,话锋一转,“只是,鲛人屿并非澜珠一人说了算,除了澜珠,还有咱们家来的四位姑娘,都看不出这位小仙师的修为……此事着实让澜珠难办啊。”
宋恣灵这才想明白了,原来“验身”验的是修为。她倒是没想到鲛人屿还有这种规矩,方才听何言仙一番话,这才懂了何言仙带她此行的目的。
自她三年前修为被废后,经脉也跟着一起受了损伤,于她而言,修行就如同竹筐打水,一番功夫下来几乎全漏个精光,唯独筐子角落里还沾着几滴可怜兮兮的水珠子,没准过两日还要滴滴答答往外淌。她曾经因这事崩溃了好一阵子,将自己关在破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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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里活饿了一个月,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了一把骨头,有气出没气进,离死成干尸只有一步之遥。
后来好不容易活过来了,折腾了一年,灌进去的药能倒满青冥山后山的仙池,还是没什么用,心彻底死了,干脆就直接放弃,任何言仙如何劝说都是一个“不”字。其实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宋恣灵如今早就习惯了这种边修炼边感受灵力消弥的感觉,有时无聊了还能猜一猜这次的灵力几日能散干净,猜对了就奖励自个儿歇一会,猜错了就去练三个时辰剑,反正剑术不挑修为,精进了就是精进了,如今,她不靠灵力也能挑飞一名筑基期修士的剑。
只是没想到,何言仙还念着此事,甚至不惜对着澜珠扯谎。如果她现在承认自己只有练气期,那就是当堂打何言仙的脸,将“骗子”二字写到何言仙脑门上,虽说这群鲛人也奈何不了何言仙,但如此行事未免太过白眼狼;可若是顺着何言仙的话说下去,在场的五个鲛人是放过他们了,届时到了人家的地盘再被发现,可就难办了……
早在上古时,鲛人族可是食人的,而并非什么良善的族群。
双方一时面上无话,暗地里却各怀心思。
“罢了。”澜珠先开了口,还是那般笑意盈盈的,大度道,“看在何仙师如此绝世容颜的份儿上,澜珠就卖您一个人情,只要何仙师能让旁人证明这位小仙师的修为在筑基末期,澜珠便可放行。”
“澜珠大人说笑了,此地仅有鲛人屿与青冥山中人,何某如何给您寻来旁人呢?”何言仙失笑。
“那澜珠只能请这位小仙师回青冥山了。”
“哎呀呀,没想到一向以清正严明著称的青冥山也会做这种徇私舞弊之事呀,真是让在下开了眼呢!”
一声慵懒轻佻的笑从暗处传来,未等宋恣灵看清,那人就摇着折扇闪身而来,向着澜珠微微欠身。
“欢喜宗左护法九夜,见过澜珠大人。”
话音刚落,又有乌泱泱一群人缓步而来。
何言仙的脸色骤然难看。
而九夜却完全看不到似的,“啪”的将折扇一合,随后指向身侧:“这位是我欢喜宗的祭司长老——”
“周寒秋。”有人接道,声音很沉,带着一丝哑意。
……等等。
好冷。
宋恣灵陡然瑟缩起来。
周围顿时变得极其嘈杂,她想要伸手捂住耳朵,腿却先一步酸软下来,不听使唤地将她往地上扯。
“是你?!”九夜变调的惊喊刺入头骨,搅得她颅内成了一滩烂泥。
“疼……”她喃喃着。
不知被谁接在了怀中,她最终没能摔得头破血流。
好冷。
她往暖和的地方缩了缩。
失去意识前,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越过狐裘的绒毛,落在了那个覆着银面的白发男人身上。那张银面几乎掩住了他所有面容,叫人看不出情绪。
他就是那个“周寒秋”吗?
……
罢了。
……
冷死了。
……
3. 魔修
这一觉睡得很沉。
待宋恣灵悠悠转醒,众人已登上往鲛人屿的船,在海上行了一夜有余了。
众人都对澜珠最后为何答应宋恣灵上船的事缄口不言,宋恣灵也懒得去问,她沉默着饮下那名叫作蓝青的女修端来的汤药一饮而尽,直到人走了,她恍惚地盯着房门看了许久,才从口中咂摸出让人要命的苦。
药里应该是加了安神的东西,宋恣灵呆坐了片刻,困意涌了上来,又昏昏睡去。
再醒时已是黄昏。
橙红的夕光近乎铺满了整个海面,水波随着风一晃一晃,像是无数艳丽漂亮的鲤鱼,在水中肆意游弋。
“宋姑娘?”
宋恣灵闻声回头,穿着一身华贵狐裘的男人正笑着,一双桃花眼尤其好看,只微微眯起,就显得人风流倜傥,尤其潇洒。
她细看着男人略微熟悉的眉眼,心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想,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九夜?”
“灵姐姐果然聪明,一下子就将我认出来了呢!”
男人眉目弯曲的弧度更大了,瞧着很是开心,讲话也轻快了许多,他挑了挑眉,施咒在脸上变幻了一二,少女模样顿出,一下子就勾出了宋恣灵的记忆。
这副面容,正与不久前,她下山采药途中所遇到的少女一般无二。说起来,“少女”还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几日前她接了外门最值钱的任务,便是三日内寻回灵草碎心兰,她左臂上那个仍在隐隐作痛的窟窿也是拜此任务所赐。碎心兰的生长条件极其严苛,唯有灵力魔息平衡之地能够生长,稍有偏差就会损毁枯败,是极为难得的名贵药材。而当今世上,能有灵力魔息平衡共生的地方,唯有潜虞镇。
这个地方,不论修士还妖族,都是避之不及的。潜虞镇位于仙门与魔宗势力范围的交界之处,却又因为毒瘴丛生妖邪频出被双方嫌弃,凡人皇族更是不愿意与其沾管关系,是以这处就成了个无主的荒地。既然无主,那就无人管辖,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突然聚了一群亡命徒,有仙门修士也有魔宗修士,有凡人逃犯也有各方大妖,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都在这处,暴动频发,人、妖死了一批又一批,血顺着河道一路向下,足足淌了大半年,将下游的人吓得全迁到别处安家……潜虞镇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这等凶险的任务,照理说是不该派到外门来的。毕竟外门人的命也是命,一个个的修为都没到金丹,去了简直和送死没什么区别。虽说后来潜虞镇已经不再随意斗殴,表面上都是以和为贵,算是给这群亡命徒提供了个短暂的庇护所,但亡命徒到底是亡命徒,性子上来了真就是随手一杀,左右自己的命也值不上几个钱,不就是被那些仙门魔宗的追责?脖子一伸头一砍就拉倒的事儿。
因而内门的人也是怕的,对他们大部分人来说,如今那些亡命徒的挑衅虽不致死,但也免不了受伤受痛,加上赏钱不高,根本没人想去。于是便这样,一推再推,一堆再堆,等上头急要了,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其丢到外门碰运气。
还真是让他们这群瞎猫碰上宋恣灵这等缺钱的倒霉耗子了。于是宋恣灵就这么带着外门弟子人手一把的破铁剑孤身一人去了潜虞镇,径直就往那长着碎心兰的山林里猛栽,二话不说就和那处的守山妖族打了一架,全身上下大伤小伤不断,血不要钱一样往外溢,死活也止不住。失血太多已经模糊了她的神智,她循着本能拿剑去挡守山妖的攻势,精神恍惚间,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哨声,数道寒光从密林射出,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兽类哀嚎呜咽。
第二日,她从潜虞镇唯一的客栈中醒来,身上的伤口皆被处理干净,除了左臂那块被咬得近乎穿透的窟窿,其余地方都感受不到太多痛苦。她方要去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名少女就毫不避讳地推开了她的房门——
思及此,宋恣灵瞥了一样站在眼前的“少女”,脸是姑娘家的脸,身体却是年轻儿郎的,比她高出好多,整个人头小身子大的,看着极其诡异。
况且。
“所以你是男子?”宋恣灵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宁愿相信九夜此刻是女扮男装。
“自然。”九夜点了点头,换回男相,眼睛眨巴眨巴地问道,“灵姐姐不喜欢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宋恣灵有些头疼。无论是那个一天钻了她八百回房间关照上下的伶俐少女忽然成了男子,还是这位男子偏要不清不楚地问她“喜不喜欢”,都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总不能是魔宗中人都这样大大咧咧毫不忌讳吧?
宋恣灵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簇寒意。
也是,仙门人都说,魔修的脑子里是没有“礼数”与“廉耻”的。
宋恣灵不喜魔宗之人。
她深吸了口气,微微后撤一步,随后便向九夜一揖,正色道:“宋某感念九夜公子的救命之恩,是因为公子善良仁义,宋某自敬佩、喜爱公子。公子的这份恩情,宋某终身难忘,若有朝一日九夜公子需要宋某,只要不伤天害理、不违背道义,宋某定当鼎力相助,以报公子救命恩情。”
听了这话,九夜倒也没露出什么不悦的神色,只“哗”的一声开了折扇,边摇边故作可惜地叹道:“唉,你们仙门人真是古板。不过九夜能得宋姑娘一声‘敬重喜爱’已是心满意足,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九夜不求姑娘的回报,只期望姑娘不厌恶我的身份……罢了,即便姑娘在意此事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你我阵营不同,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九夜还有一惑,希望姑娘能解。”
“但说无妨。”宋恣灵维持着与九夜三尺远的距离,冷然的神色有些松动。
“姑娘可知,二十三年前,青冥山的一桩旧闻?”
“什么?”
天上的霞光变得影影绰绰,风也大了些许,吹得宋恣灵发丝散乱。
她没有答九夜的话。
“那看来宋姑娘是不知道了,也是,毕竟不是什么磊落的事儿。”九夜以扇掩住半边面庞,只余下一双盛着笑的桃花眼,似乎想要将身子向前倾,一副寻常姊妹唠家常的样子,“我听闻青冥山曾有一位剑修,于试剑大会中一剑定风雨,自此名动天下,羡煞众人……然而这名剑修却在二十三年前忽然陨落,死因不详,其徒弟自那以后也是下落不明……”
“九夜。”
男人冷冷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九夜的话。宋恣灵正背对来人,从她的方向来看,只能瞧见九夜冲着那人翻了个的白眼,随后将目光收回,莫名来了一句:“变天了。”
瞬间,最后的霞光也被吞没,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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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遮天蔽日,当中白光翻涌,时不时传来几声骇人的闷鸣。
要打雷了。
风也跟着哀嚎起来,宋恣灵的身体好似僵住了,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不动,她歪了歪头,瞥了一眼九夜的扇面,上头的九尾狐图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跃出纸面;她又去看别的,漫无目的地,只无趣地将所有能看的东西都看一边,然后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嘎嘣嘎嘣”,强行催动着全身骨骼往后转。
她看到了那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周、寒、秋。
是昨日那个“欢喜宗祭司”。
银面覆容,白发高束,不知是不是修魔的原因,发尾还染了一缕墨色。至于他的衣着,明明是魔修,却穿得一身白,层层叠叠,每层却白得各有千秋,腰间还坠了一枚青玉,通身看下来,素又不素,更像是雅。很容易就让她想到某个人。
但他已经死了。二十三年前,挫骨扬灰,魂飞魄散,血溅到她脸上,人死在她面前。
风更大了,一股一股地往他们这边吹,就连九夜的狐裘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唯有周寒秋,周身白衣飘逸悠扬,哪里有个魔修相?
更像是仙人姿。
欢喜宗那种淫/秽不堪的地方也会有这种人吗?
宋恣灵心里胡乱想着,那边的天终于彻底暗了下来,周遭的光亮全被敛了个干净,只依稀看出个人影。
梦魇里的一幕幕好似又上演了,只听一声“轰隆”巨雷,漆黑的天幕瞬间被白刃划破,暴雨暴风蜂拥而来,船身猛烈摇晃起来,宋恣灵身形不稳,下意识地拽住手边的桅杆,数道绳索混乱地缠上她的手,鲛人族似乎也是群舍不得花钱的主,船上一堆无用的装饰,桅杆上的绳子却是糙得不行的麻绳,轻易就磨破了宋恣灵的皮肤,血腥气一下子逸散开来。头又剧烈地痛了起来,她伸出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自虐般死命按着痛处,拥快要按碎颅骨的力道,试图缓解痛苦。
风雨狂暴地打在她的脸上,水顺着嘴角咬破的血滚进衣襟,她拼命而迷茫地挣扎着,终于忍着不适抬起头,试图向身边的人求助。
“咳咳……咳咳咳!”
还未开口,雨水又从鼻腔灌入,她被呛得咳嗽连连,又一声巨雷轰隆着砸下,煞白的光照得近乎天明,她撑着疲惫不堪的头颅,布满血色的眼睛看到了逆光中的人。
船晃得太过厉害,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下一刻又变成或是澜珠或是何言仙或是九夜安抚众人的声音,交错杂乱着,在宋恣灵耳朵里奏着嗡鸣的曲子。那些声音忽然远了,雨声和雷声却仍在继续,人声换了一批,她听不分明,但直觉不是好话。她只下意识看向眼前人,那人的身形也不太稳了,海里的浪被掀了上来,砸在船上,砸在他们身上,那人仍是撑着剑,一步一步往她这儿来。
血气更浓了,分不清是谁身上的,亦或是都有。
又是一道巨浪拍来,船体瞬间倾斜,缠在手上的绳索猛地一拽,还未等发疼,她就觉手上一松,那些束缚瞬间失了力气。
有人斩断了它们。
宋恣灵被圈入怀中,以一个抱十来岁稚童的姿势。
她被带着腾空而起……
然后被此起彼伏的浪拍下,“哗啦”一声坠入海底。
4. 故梦
许是哪年上元节。
四面八方都放起了烟火,一簇接着一簇,像无数朵鲜妍斗艳的花,在青冥山上空开了整夜,山下净是弟子的欢笑嬉戏之声,风拂过,吹散了仙门凛然威严的气息。
“今日山下有灯会,怎么不去?”
男人挥开松雪阁的结界,面上还挂着一丝倦意。
少女乐呵呵迎了上去,嬉笑道:“徒儿已经去过了。”说罢便将藏在身后的兔子灯拿了出来,献宝一般送到男人面前,神情颇为倨傲:“师尊您看,这可是徒儿连对了二十个灯谜才讨来的头彩,师兄师姐可都没有!嘿嘿,好看吧?”
男人垂眼瞧去,那兔子灯着实精巧,眼睛也点得有神,活灵活现的,很是可爱。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嗯。”
“师尊的眼光和徒儿一样高呢!”少女得了回应,乐得抱着兔子灯一蹦三尺高,饶是松雪阁地上铺满软垫,也被这动作“砸”出一番动静来。她生得极白,近乎惨白的那种,两颊与嘴唇却是泛红的,此刻这么一闹,身上的病气散了不少,倒与寻常孩子一般无二。
疯了一会儿,少女终于觉得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又睁着小鹿般乌黑浑圆的漂亮的眼睛凑过来,机灵地眨着:“其实还有师姐约了徒儿子时放孔明灯,但是徒儿拒绝了。”
“为何?”男人不解。
“自然是因为要陪师尊呀!”少女摇头晃脑,答得一本正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做了徒儿四年的师尊,可以做徒儿好几辈子的爹了,既然师尊是徒儿的‘爹’,徒儿自当要孝敬师尊,多陪陪师尊呀!不然师尊处理了一天的公务,回来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可怜啊。”
“歪理。”男人轻斥一声,却没有真正责怪的意思。少女也不畏惧,将兔子灯放到一边,扯着男人的衣袍将人往屋内带了带,随后往椅子上一按,殷勤地为男人捶肩,声音低了下来:“再说,凡人都拿上元节是团圆的日子,徒儿没了爹娘,只有师尊一个亲人了,徒儿不和师尊一起还能和谁一起过节呢?”
男人没答话。
“师尊?师尊怎么不理徒儿了?是徒儿说错了什么话吗?”肩上的动作缓了下来,少女的问话近乎成了泣音。
“……不是。”
肩上的动作停了。
“是吗?!”
那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枯瘦如纸的女人闪身至男人面前,她伸出青筋暴起的手,猛然探向男人的脖子,死死锁住,青灰如鬼魅般的眼中淌出黑红黏腻的污血,她咬牙切齿,诘问道:“那您今夜过后,打算去哪儿?若徒儿没有做错什么,您为什么要抛弃徒儿呢?师尊,徒儿好苦啊,那个地方,好可怕……一点光都没有,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说得断断续续,布满老茧的手更加用力,被打磨圆润的指甲生生嵌进男人的皮肤,血顿时渗进指缝,又兜不住似的,顺着脖颈滑落,在层层叠叠的白衣上开满梅花:“徒儿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二十年啊……颜玄,您好狠的心……叛徒!疯子!伪君子!您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倒是一死了之了,哈,留着徒儿替您赎罪,您恶毒的心啊……您说,您怎么就死得那么轻松?魂飞魄散,半点儿不剩……您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徒儿恨不能、恨不能……亲手将您千刀万剐,叫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是全身的气力都耗光了一般,女人的手骤然松开了,颓然跌坐在地,一面喃喃一面留着血泪。
滴答,滴答。
“朱砂,怎么又哭了,是想家了吗?”有人蹲了下来,关切问道。
“嗯……”她抽抽噎噎地答道。
“好好好,不哭不哭,想家了过几日带你回去看看好不好?眼睛都哭肿了,不漂亮了。”那人轻拍她的背,温声安慰。
“不回去。”哭声止住了,少女别别扭扭地撇过头,只拿如同海藻一般茂盛柔顺的银灰头发对着那人,“要是被母亲手下的人看到了,他们肯定要告密,母亲会打死我的。”
“国主那样爱公主,不会的。”
“不回去。”少女扬着一口鼻音坚持。
“那便不回去。”那人只顺着少女的话往下讲,“那公主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与我讲讲?说不定说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
少女被扶上软榻,哭得同兔子一般无二的眼中极为认真地盯着面前人:“他们都说,我是妖,妖都是坏的。云郎,你们修士是不是都特别讨厌妖族?”
“不。妖有好坏,人也有善恶,若只因族群区分是非黑白,未免太过偏执。在我心中,公主是很好的妖,我不讨厌公主。”那人为少女盖上锦被,“昨日看焰火累了吧,一整夜没睡,先歇会吧,等醒了再带公主下山吃元宵。”
“好!”少女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人坐在榻边陪了她片刻,待人睡去了,才轻轻扯开被压住的衣角,转身离开。
也不知榻上的人醒了,还是在说梦话,合上房门前,少女含含糊糊问了一声。
“若有朝一日,有人要杀我,云郎会怎么做?”
房门被合上了,屋内的少女没有听到。
宋恣灵却是听到了。她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视角看着梦中诸事,或附在某人身上,或远远观望,她看到男人的眼底泛出一抹暗色,沉声道:“那我便杀了那个人。”
“你说,对吗?”
“嘎嘣”“嘎嘣”,随着令人牙齿发酸的断裂声响起,宋恣灵看着男人的头转了半圈,脖子好似断了似的怪异地垂着,嘴角咧得极开,扭曲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那双眼睛已经完全成了赤红色,沁血一般。
左臂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宋恣灵后退一步,冷汗遍布的脊背贴在门框上,右手按上腰间的铁剑。
“朱砂,你说对吗?谁杀了你,我就杀了谁。”男人的头还是那副拧到背后的样子,手臂又被强行掰向头颅现在的方位,他就就着这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姿态向着宋恣灵步步逼近,言语却是极致的柔情,“朱砂,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到你的。”
“……”宋恣灵抽剑出鞘。
男人的脸变了,扭曲的脖颈上泛出青紫的指痕,一身青衣变作布满干涸血迹的白袍,他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执剑而立的人,银剑高举,正正对准她的心口。
“颜玄。”宋恣灵执剑的手一颤。
哈。
“噗嗤!”漆黑发钝的铁剑先一步没入男人胸膛,一寸一寸,割断他的筋骨心脉,血像破了的水囊一样一股一股向外涌,没一会儿,就在地上积出一口艳丽的水洼。
宋恣灵猛然收剑,男人的脸瞬间灰败下去,又变成了陌生的模样。她去看剑,上头的血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滩漆黑的胶状物质,有生命一样蠕动着,正一点一点向她的手爬去,宋恣灵骇然,下意识就要将剑甩开,怎料那个“男人”突然伸手握住了剑刃,他身上已经流不出血了,衣袍、皮肤、骨肉都在融化,变成了那些难以言喻的黑色胶状物,狂热地向她涌来。
她已经分不清他,或者说是“它”到底在用什么部位发声了,那根本不是寻常人的喉咙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太过黏腻、暧/昧,一点点攀上她的身躯,凑到她的耳畔,用着近乎绝望的语气发出泣音:“朱、砂。”
我不是。
“朱、砂……”
我不是。
“朱、砂……”
我不是。
“对、不、起。”
它一遍一遍执着地呼唤着、呢喃着,却完全不给宋恣灵开口的机会。
放过我。
“不。”
“不。”
它不厌其烦、极尽疯魔地喊了成千上万遍,宋恣灵动弹不得,背脊抵住的门框好像变成了石壁,又被它贴心垫住,好似极为恐惧她受到任何一丝伤害。
宋恣灵的精神已经疲倦到无法忍耐的地步,可它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死活不让她睡去,或者说从梦中醒来,她要疯了。她迷迷糊糊地听着它的低语,好似回到了那二十年间的暗无天日中。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十年?二十年?又或是更久。但她早就有了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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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经验。活也不算活,死又死不得。
“小谨。”
在无尽的爱语与歉意中,她终于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密密匝匝的痛再一次从胸口蔓延开来,涌入四肢百骸,几十年光阴宛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反复上演,诉说着她这一生的荒唐与可笑。
不如不听。
她恨恨想着,那声音却不依不挠,疯了一样在她脑中盘旋,强行将“它”的位置全部占领。
“小谨。”
“小谨。”
“宋唯谨!”
近乎失态的声音刺进识海,阔别已久的空气涌入鼻腔,宋恣灵猝然睁开双眼,木然地盯着雕刻着华美纹样的穹顶。心如同被无形的手摄住,一收一放皆随那手而动,巨大的悲恸与喜悦一齐溢满胸腔,肉身还在远处,魂魄却将要逸散飘飞,融入雕纹之中。
忽然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视线。
意识回笼,宋恣灵猛吸了口气,这才感觉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四肢酸软得不行,好似主干断开,无法控制。
“别看,那东西扰人神智,看多了会走火入魔。”男人沉声道。
“周寒秋?”宋恣灵的耳畔还在嗡嗡发响,梦里的事情她已经忘得精光,只剩下坠海前被人圈住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发问。
“嗯,是我。”话少得可怜。
可惜宋恣灵也不是个话多的。周寒秋应了她后,她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沉默了一阵。
周寒秋的手好像没有放下的意思,宋恣灵不禁暗叹,自己命里是不是真的犯煞,怎么频繁和这些魔修扯上联系,还总欠人人情。
“……呃,周前辈,您的手可以放下了,晚辈不看便是。”总让这人的手一直举着也不是个事儿,宋恣灵从混乱不堪的脑子里抽出几丝神智,选了个稳妥的叫法,开口道。
“嗯。”男人低低应了一声,旋即便收回手,眼前乍亮,宋恣灵却偏过头,不敢再看上方。
她这一偏,恰巧看见了周寒秋正将身背过去,似在观察什么。
此人虽是魔宗中人却瞧不出阴煞之气,掩饰得比九夜还好……若宋恣灵猜得不错,那家伙至少得有合体期的修为,而周寒秋,比之九夜,只高不低,甚至可能到了渡劫期。
但无论仙门魔宗,亦或是妖族,叫得出名堂的两只手就能掐得过来,若真是渡劫期,应是人尽皆知才对……
就像是当年的颜玄。
宋恣灵的眼神暗了暗。
只看背景,一身白衣,长身玉立,确如曾经仙人。
一丝微妙的幻想忽然冒了出来,她想看看周寒秋的脸。
宋恣灵顺手扶起一旁的把手,拖着身子挣扎坐起,身下的圆球串珠在她的动作下撞出脆响,男人的身形倏然顿住。
从宋恣灵的角度去看,他此刻应该是没有戴面具的,不知为何,她开始细微地发颤,鼻头一阵一阵发酸。
她下意识去摸腰际,却落了个空。
呀,剑没带,她当时在船上时昏昏沉沉,竟忘记了要随身携带那把铁剑。也是,毕竟平时都是放在榻侧,只是那日蓝青送完药后说剑气伤身,她喝了药困得要命,就稀里糊涂应了。
居然就这么忘了,啧。
她强压着涌上心头的酸苦辣咸,声音还是有些发抖发哑,所幸身下的那些东西被她拨弄得阵阵作响,听不大出来异常。
“什么?”周寒秋的头微微动了。
果然没有面具的痕迹。
“晚辈说,周前辈可以扶晚辈起来吗?晚辈的腿好像受伤了,使不上力。”宋恣灵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这回完全压下了话中的异端。
其实她知道,若是此人想瞒,凭他的修为,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她瞧不出本相。
可她就是想赌一把,若真不是颜玄,就此心死也好,免得又添一个新的梦魇。
“好。”
周寒秋答得很是干脆。
宋恣灵的心却是跳得飞快,活生生要破出胸腔。
5. 拜堂
是夜,海上的风暴已经停歇,甲板上的鲛人侍从皆是行色匆匆,月不如前两天圆,冷光凄凄地洒在水面,抬眼满目煞白,瞧得人遍体生寒。
只听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船上的诊室里传来一声惊呼,恰好有风吹来,掀起海上波澜,水浪缓慢翻卷着,掩住了不合时宜的异常。
“砰砰。”
敲门声骤然响起,何言仙熄了烛火阖门而出,外头巡视的侍从不知何时被清了个干净,只剩下眼前一条小鲛人。
正是澜珠所带的侍从中最小的那位,除了耳朵尚尖尚长,从外形来看,她已与凡人无异,因而何言仙颇有些印象。
“何仙师,澜珠姐姐和欢喜宗的护法大人已经在议厅中候着了,还请仙师移步。”
“好,何某晓得了,多谢大人传话。”何言仙笑着点头相应,又道,“恰好何某这处也忙完了,劳请仙师为何某引路。”
小鲛人还是太小,心思写在脸上的年岁,得了何言仙的话后就急急应了,带路的时候却犹疑不前,走一步停两步的,显然心事很重。
“大人是还有什么顾虑吗?”
何言仙索性先替她开口。
小鲛人果然停下脚步:“那个姐姐、还有那个魔修……他们是不是还没醒?”
这下轮到何言仙不走动了,他下意识升开隔音结界,望向鲛人的眼神中杂了一丝隐秘的审视,不过他表面上依旧端得忧愁,在鲛人看来,他简直就是个看诊了一天一夜被各类疑难杂症折腾得憔悴不堪的可怜医师,迫切地想要从她这里获取更多的解法。
毕竟他们所有人都清楚,昨日的那场风暴并不像自然产生,更像是某种可以操控海上天象的咒术,骤起骤散,看得吓人,到头来也只是卷了两个人下水,随后阴云暴雨雷电就都散得一干二净,海上顿时风平浪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个是宋恣灵一个是周寒秋,一个出自青冥山一个出自欢喜宗,两个门派各为人间两道宗门之首,鲛人屿能够脑袋抽风缺心眼到把这俩堪称世仇的门派放在一条船上,想必是极其自信自己的脸面与平复矛盾的能力的。只是还没等到两边打起来,两边的人先是各丢了一个。当今世道,对于“神裔”们来讲,这次简直是要了命的大事故。
于是,鲛人屿、青冥山、欢喜宗三方要死要活捞了大半天,愣是什么都没捞着,一干人等眼见着测灵的长明灯灭得毫不留情,这两位“失踪人士”倒是自己悠悠浮了上来,还就漂在他们船前,乍一看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如今也确实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体温、呼吸、经脉均无一处异样,全身上下也看不到任何伤口,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我在想,姐姐和那个人会不会是‘失魂’了?”小鲛人又说。
“大人何出此言?”
若放在以前,何言仙是决计不会信“失魂”这种荒谬的说法的,凡是生灵,魂魄离体者,哪怕是通天彻地的大能都会在顷刻间肉身僵冷,随后腐烂为泥,更别说宋恣灵周寒秋这种还在水里泡了好些个时辰的,他们甚至都没有“失温”的症状,平常什么样子捞出来就什么样子,就连他这个所谓的“医仙”也看不出任何异端,未免太过奇怪。
但他此刻面对的是鲛人,躺在病床上的又是在海上出事的,鲛人族的典籍终究与人族不同,人家的地界儿可能确实人家更懂,“失魂”也可能并非人族意义上的“失魂”。倒不如顺着问下去,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小鲛人有些纠结,咬着唇挣扎了片刻,才迟疑地开口:“我方才是担心姐姐,所以胡乱想到的……‘失魂’的说法只是我们鲛人屿的传说,具体我也不知真假,也可能,这个传说占假的部分更大……”
“大人但说无妨。”何言仙并不介意。
“传说鲛人屿之下,有幻境三千,均为世间所求不得之怨魂所聚,他们大多是带着哀怨死于海上的生灵,为鲛人屿灵气所吸引,却又因自身浊气过于污秽不得入其间,便只能积于鲛人屿下的万丈深渊之中,魂魄不入轮回道,一身憾恨终不得解。”
“所以周前辈的意思是,我们也成了死在海上、被压在三千幻境之下的怨灵了?”宋恣灵仍是不解,周寒秋此刻正将她从棺中,不错,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躺在一口硕大的、足够躺下一男一女两人且堆满珠玉宝石的黑棺之中。
她的感官似乎被刻意地钝化,直到周寒秋那张脸凑了过来,她才从恍惚中惊醒,发觉那张脸并非颜玄,而是梦魇中漆黑黏稠的怪物“云郎”,还未来得及高声尖叫,周寒秋就匆匆解释“这非我本貌,而是幻境主人的相貌”,又按着她念了一串静心醒神的咒语,才将人从崩溃边缘扯了回来。
宋恣灵惊魂未定,慌乱间一把扯住了周寒秋的衣袍,直将他拽得踉跄,自己也跟着一道动个不停,搅得棺中珠玉脆响叮呤咣啷,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虽然不知道周寒秋这个大能是怎么和她这等小修士死到一块儿去了,但大能终究是大能,很快稳住身形,给宋恣灵解释起现状来。
周寒秋的眼睛不像梦中“云郎”的血色,他的眼睛很黑,像古井深渊,又像化不开的墨,宋恣灵盯着看,从里头窥见了自己如今的面貌。
银发如瀑,额角覆鳞。
是“朱砂”。
霎时,那股强加于身的失望与怨恨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猝不及防地塞了宋恣灵满腔。她猛吸了口气,半晌,才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周寒秋的,问:“那幻境中的我们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不,你我魂魄尚未逸散,应是肉身未死,还有转圜之机。至于为何化作旁人面貌,或许是此间主人想给我们一个出去的机会也未可知。”
啪嗒。
周寒秋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倏然坠下,径直掠过二人的视线,随后砸在二人脚边。
“小心!”
周寒秋闪身拽过宋恣灵猛然后退,细碎的崩裂声此起彼伏,仅是一息,就有成百上千的石沙哗啦啦倾泄而下,掀得周遭飞灰阵阵。
紧接着,地面也跟着晃动起来,从那口黑棺开始,数道口子朝着四面八方往外延伸,宋恣灵想要偏头去看周寒秋,怎料旁边空无一人,纵观四方,周寒秋就如同从未出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恣灵心跳如雷,太多太杂的声音纷纷乱乱一起撞进她的耳腔,她被砸得晕头转向,识海像是被狠狠搅弄了一番,根本等不及她静心思考,就有沙石猝然溅进眼中,剧烈的疼痛顿时自眼中蔓延,连带着脑袋和胸口一道发疼,逼得她眼前泪水模糊,她下意识想要倚靠什么,却扑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倒。
然后就那样,宋恣灵结结实实倒进软榻,正与一室暖香撞了个满怀。
房门被人推开了。
十几名手捧华服宝饰品的侍女鱼贯而入,宋恣灵坐在帘后,透过绯红的纱帘去看,侍女们低垂着头,但她却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她们克制不住的笑意,嘴角近乎咧到耳根,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种完全癫狂到失控的喜悦顿时溢满整个房间,和熏得人发昏的暖香杂糅在一起,又将人带入了昏昏沉沉的温床中。
识海又混沌了,她被人搀扶着、推拉着引出了里间,侍女们将她按到镜前,嬉笑着唱着贺喜的歌谣,讲着令人脸红羞怯的笑话,为她穿衣描眉,为她盘髻戴冠,最后,一顶绣着浪纹凤羽百花的盖头垂下,所见之处皆被夺去,只余满目艳红,与鼻息间久久不散的甜香。
“公主殿下,咱们快些出发吧,莫要误了吉时呢!”
为首的侍女凑到她耳畔,亲如姊妹般絮语。
“对呀对呀,掌门可要等急了!”其余人也跟着应和,叽叽喳喳的,鸟雀一样。
一切都变幻得太快,宋恣灵的脑袋还一阵一阵发懵,方才墙地崩裂碎石飞溅的场景还未从眼前褪去,她又莫名其妙被丢到这一方挂满红绸的房间里,被人稀里糊涂地套上嫁衣,还被推着要去赶“吉时”。
什么吉时,还披着个盖头,怎么,是要去成亲吗?
她心中疑云丛生,面上却还是含羞带怯,两颊诡异得发烫。自从到了这个新的幻境中后,她几乎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支配能力,所行所言皆非心中所想,唯独意识稍稍清明了一瞬,总算能够腾出空间来思虑现状。
且将先前幻境中见到过的那个周寒秋当作本尊,据他所言,他们应是被心愿未了的怨魂拉入此间,且怨魂没有直接同化或吞噬他们,而是保留了他们自己的意识,只变幻了他们的容貌。所以此间主人是想借他们之手完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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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吗?那他们的心愿又是什么?还有周寒秋,他又在哪里?还有他那张脸……说到底还是没见到他的真容。
宋恣灵心不在焉地任由侍女引着她越过门槛,随后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或许是幻境里的这具身体残存的意识走过很多次这条路,就连宋恣灵自己的意识也被影响,极其娴熟地踏上台阶,一级一级踏着,完全不需要多余的牵引。
七千九百九十二、七千九百九十三、七千九百九十四……八千。
到了。
宋恣灵习惯性地数起台阶,心道。
“弟子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侍女附在她耳边低语,言罢,又将她的手向前送去,男人骨节分明的手颇有礼数地托住她的掌心,随后紧紧握住。
“前面就是大殿了,师尊与师祖已经侯在主座,就等你我拜堂。”
男人低声轻笑,字字声声浓情蜜意。
听到这腻得要死人的话语,宋恣灵终于一个没忍住,自身意识压过幻境,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握着她的手也随之僵了一瞬,片刻后又握得更紧,领着她往前走。
宋恣灵实在不喜与旁人肢体接触,尤其是异性,偏偏此刻这触感真得要命,那手上的温度也如活人一般,握得她头皮发麻。
“无意冒犯,抱歉。”
男人忽然传音入密。
冒不冒犯的不都已经做了吗?宋恣灵不觉感到好笑,欢喜宗的鼎鼎大名天下谁人不知?一个以纵/情欢/爱闻名的门派,无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也算是祭司长老级别的人物了,想必也是在门中浸/淫许久,还能有这般正人君子的做派,实在是难得。
宋恣灵暗暗想着,一时不察,无意间顺着男人传音入密的术法丢了一句“我以为魔修都不是很在意这些”回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说话了。
也许是本来就没打算多说。
不过宋恣灵本人也不是在乎这种事情,她虽不喜魔修,甚至可以说极其痛恨这群背信弃义淫/乱不堪的人,但硬要在活命与同魔修逢场作戏中挑一个,她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后者。
左右这里就她与周寒秋两个人,想来周寒秋这比正派仙门长老们还要闷葫芦的“君子”性子,也不会为了下青冥山的脸面到处宣扬什么“我与青冥山的某某外门废物弟子在幻境中做了夫妻”,好歹也是一方大能,与一个同凡人没多大的人成亲,怎么听也是他自己的面子更会丢个精光吧?
退一万步来讲,若是这人真是缺心眼到极致,出了幻境后到处胡说八道,宋恣灵也无所谓,左右她的名声也不值几个钱,若真的惹得内门那帮人大怒将她扔出青冥山,说不定还是好事。
当前最要紧的事,还是遂了此间主人的愿,速速“拜堂成亲”,至于别的事,日后再讲。
周遭都是宾客的欢笑声,他们似乎在说什么,宋恣灵听不分明,又或许是这幻境主人没有什么成婚宴客是经验,只能粗略地造了。
不过这大殿倒是做得精细,只依着盖头下面那一点视线,她都能瞧出这中一砖一瓦的漂亮,想来幻境主人对这座殿宇应是极其熟悉的。
宋恣灵踏着脚下花纹,恍然中生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不是幻境强行按进她识海中的感受,而是真正的,藏在她记忆深处的感觉。
嘶。
头又开始隐隐发痛,宋恣灵想要抬手扶头,肢体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跟着男人走。
所以这真的是她自己的记忆。
她是在什么时候来过这座殿宇?
无数画面如幻影般在眼前划过,看不真切,头颅中被岁月掩埋的东西却又翻涌起来,煨热了她寒凉的血,痛楚毫不留情地敲打着她的魂魄,枯瘦的骨快要支撑不住,只得任由人牵线支配。
是什么时候?
这座殿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的记忆太乱,当年那件事算是彻底给她留了病根,被关禁闭的二十年中又无药可医,只能生生捱过去,就使得她的头疾愈发严重,能记得的事也越来越少,叫她只凭着盖头下所见的一点陈设来推断这是何处,实在是太为难人。
宋恣灵心中疑惑万千,恨不能当场掀了盖头。
她方要传音于周寒秋,傧相就扯着尖利的嗓子叫了起来。
“一拜天地——”
6. 当年
她同男人一道转身。
突如其来的喜悦顿时溢满胸腔,浓稠的情意从脚下蔓延,一点一点攀升,然后如潮水一漫过她的躯体、脖颈、口鼻、双目,似滔天的巨浪,要将她活活吞没。她被这不属于的自己情感冲了个头昏脑胀,呼吸猛然急促了起来,三魂七魄跟着发抖颤栗,温热的泪也盈满眼眶,摇摇欲落。
古籍上记载,曾有一位大能痛失爱妻,便耗尽心力仿着爱妻生前所去过的地方造了一方幻境,每每思念爱妻至夜不能寐时,大能便会开启幻境以慰相思,时间长了,幻境吸收了主人太多的执念,生出了一个与大能爱妻一模一样的存在,大能先惊后喜,此后更为依赖幻境,往往一待就是一两年,与幻中妻耳鬓厮磨,到最后彻底疯魔,灵力心神悉数枯竭,死时华发满头,形色憔悴。
再后来,常有人贪慕大能留在幻境中的宝物与秘术,不顾禁制强闯其中,能够出来的确实少之又少,且就算出来了,精神也大多疯疯癫癫,不是嚷嚷着要找“爱妻”,就是失魂落魄地暗自神伤,为幻中情爱所扰。
不过那个幻境很早之前就没了,吃人神魂太多成了妖邪,早就被仙门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是宋恣灵从前读这书时还不懂那群人为何会癫狂成那样,如今切身体会了,才品出一番滋味,想她在外头活得那样糟心,又伤又残还拖着各种病,平日里还时不时遭几个白眼听两句骂,倒不如溺于梦中一了百了,至少这幻境中只有欢愉,被它同化,也没什么不好。
“不要瞎想。”
正胡思乱想地对着所谓的天地拜下时,一缕清风穿堂而过,伴着男人乍然响在识海中的声音吹起盖头一角,远处层叠的山峦与望不见尽头的石阶径直撞入眼帘,将宋恣灵那些乌七八糟的情绪与念想撵得乱窜。她恍然惊醒,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儿,又被方才瞥见的一瞬风景夺去了神思。
高台之下,长阶漫漫八千级,上接云中殿阁,下入人间幽谷,沟通天地。
极其眼熟的画面。
若是两侧能再添上两排白玉廊柱就更好了。她混乱地想。
头痛的老毛病才歇了一瞬又蠢蠢欲动,宋恣灵下意识想要抬手,怎料幻境之中身不由己,她完全做不了“拜堂”外的任何动作,就连将要浮出水面的记忆也被强硬地压了下去,不允许她做有违“朱砂”行为心绪的事。
耳畔传来一声极浅的叹息。
“二拜高堂——”
傧相喊得撕心裂肺,大有恨不能把喉咙掏出来叫的架势,宋恣灵却不觉得烦躁,清润的灵力顺着传音流入她的识海,像水一样裹着她的神识,难捱的头疾被极大地缓解,就连那种身不由己之感也消减了不少。
“多谢前辈。”
她一面拜所谓的高堂一面传音道谢。
“不必多礼。”
男人的回应仍旧不起波澜。
宋恣灵也不再多言。他们二人虽说是在做戏,但和一个素不相识、立场堪称是死对头、且浑身上下哪儿都透着不对劲甚至都不如九夜那骚包狐狸的人“拜堂成亲”,实在是叫人自在不了。
不过方才……
方才所见一幕,为何会那么熟悉呢?因着周寒秋相助,她已经能够分清什么是“朱砂”的情绪,什么是自己的情绪,她很肯定,刚刚对着那番景象所生出的熟悉之感,定然是来源于她自己。
可她究竟在什么时候来过这个地方呢?
嘶……
丝丝缕缕的痛楚又悄悄蔓延,连周寒秋留下的术法都压不住了。
算了,不想了。宋恣灵自觉是个行事莽撞的人,这儿被妖兽咬一口那儿被魔修砍一刀已是家常便饭,毕竟赚赏钱嘛,不寒碜。但缺心眼儿到自虐还是不可能的,她这头疾是很多年的老毛病了,没道理非得硬按着自己去回忆什么,左右也没个什么重要的事儿,把脑子想坏了就是真没脑子了。
周遭的人疯了似的,尖利异怪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与傧相逐渐粗重的喘息声交杂重叠,仿若要融合成什么黏腻恶心的巨兽。
“咯咯咯……”有骨头崩裂的声音,一旁的傧相偏了偏头,漆黑浑浊的瞳孔上下左右四处打转,最后落在面前的一对新人身上,神情极为满意,艳红的唇咧到两鬓,从喉中滑出不男不女的笑,“夫妻对——”
刺目的银光猛然划过,“啪嗒”一声,搽着过量香粉胭脂的头颅就这样落在地上,然后骨碌碌滚到台下宾客的脚边,断口平滑的喉咙里挤出“嘶嘶”的风,似乎想要说完未尽的话。
紧接着,周寒秋剑尖一转,宋恣灵的盖头就这样被挑下,悠悠的落地,正正巧,停在二人中间。
傧相死,幻境破。
剧烈的颤动从脚下传来,白玉砌的大殿顿时崩得四分五裂,宋恣灵眼前倏然清明,还没来得及去端详又对这大殿所生的一点熟悉感,那些宾客和傧相就在她眼前化成一滩漆黑黏稠的水,疯了一般向着宋恣灵的方位涌动。
!又来?!她到底和这恶心东西有什么孽缘?
与梦魇中如出一辙的腥腐气蔓延开来,宋恣灵瞪大双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倾,璀璨辉煌的殿宇烂了个彻底,拖着她坠向无穷无尽的深渊。
“抓住!”
风呼啸着哀鸣,宋恣灵被沙石迷了眼,只依稀看到男人从高处跃下,腰间青玉泛着微光,他的肩膀应该是被砸中了,皮肉外翻,白骨都露了出来,狼狈地淌着血,滴滴答答的,染红了婚袍下素白的里衣。意识沉进了深水,宋恣灵凭着本能想要抓住男人的衣袍,如鬼魅般枯瘦又布满青筋的手在虚空中胡乱地舞。周寒秋蹙紧了眉。
幻境已破,他的修为已经悉数回归,照理说宋恣灵也该如此,可他却感受不到她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半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身形也稳不住,就如同凡人。哪怕是刚入门才到练气期的小修士,也不至于会这样。
宋恣灵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两人的距离也越拉越大,周寒秋试了很多方法,甚至不顾仙门与魔宗之别给宋恣灵输了一缕够用但不至于毁坏根基的灵力,企图让人至少能够稍稍自保,但仍旧于事无补。那些灵力起不到一点作用,仅过一息,宋恣灵就当着周寒秋的面被黑暗吞没。
……
耳畔响起阵阵低语,强行拉着他的神识破水而出,回归肉身。
“醒了?”何言仙面无表情地收针,看不出喜悲。
周寒秋抚着钝痛的额缓慢起身。一旁的案上,烛火幽微,银面与长剑齐齐整整地摆着,似乎很是寻常。
何言仙喉中溢出一丝冷笑,提起药箱,掀开了通往另一间诊室的帘子。
“我那可怜的师侄还没醒,我去看看,就不久留了。”
宋恣灵是被少女抽抽噎噎的泣音吵醒的。
左一句“母亲要打死我了”右一句“山下的桂花糕不好吃”,还有“昨日买的话本子没完结”“集市里买的小玩意被摔坏了”之类,妙语连珠说个不停,然后就给自己说哭了,时不时还传来几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砰砰声,力道不大,委屈撒娇似的。
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宋恣灵迷迷糊糊地睁眼,嘈杂的声音倏然小了下去,待她完全清醒的时候,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周遭静悄悄的,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她撑着松软的床铺起身,比绸缎还要漂亮锦被流水一般从肩头滑落,散发的融融的暖意,又轻的不像话。
“怎么样!这鲛人锦盖着舒服吧?这可比你们人族传说的鲛绡还要名贵呢,无市无价,非天级……呃,大概相当于你们人族修士的合体期不能织,最宜温养魂魄了!”
少女乍然闪身出现在宋恣灵跟前,手上还捧着一卷书,看书名,应当还不是什么正经书,估摸着是情爱话本之类的。
宋恣灵认得这张脸。
“多谢朱砂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感激不尽。”
她下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虽不知那场荒唐的幻境破碎后她坠入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没有眼前人出手相救,她断不会还这样神智清明灵台完好地站在这里。
“‘前辈’,好新奇的称呼,还没人这样喊过我呢。”说完,朱砂又摆了摆手,眨眼道,“不用这么客气,这么深的海底,几百年也来不了一个生魂,我还正愁这东西没处用呢,恰好你来了,可算是替我解决了它。况且我也不是真的‘朱砂’啦,我只是此间枯冢中生出的一点灵,沾了主人的执念,才变成了这副模样,真的朱砂早就魂飞魄散啦。不过你叫我朱砂也行,反正他也这么叫我,我早就习惯了。”这话被她说得轻轻松松,什么“枯冢”“执念”“魂飞魄散”的,在她口中都成了家常话,再平常不过。
“诶,对了,看你行的礼,你是青冥山的人?”朱砂又问。
“前辈知道青冥山?”宋恣灵奇道。
“自然。”朱砂点头,理所当然道,“两千年前,‘我’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青冥山,你们门派哪座山有几只猫猫狗狗我可都摸得一清二楚。”
经朱砂这么一“提点”,长阶耸入云霄的画面又在眼前闪过,宋恣灵突然意识到为何之前在幻境时,她会产生那种熟悉之感了。
那足足八千级的长阶,分明就是直抵青冥山主殿“碧落”的法阵,名为“登仙”。登仙先有八千级,后有四处阵法笼罩,每处阵法各领两千级,自山下入口开始,分秋、冬、夏、春四季,行之可观红枫似火、红梅漫山、芙蓉俏艳、桃花纷飞。
民间有句俗语,叫作“步登仙,抵碧落,好叫天赐我长生颜”,大意就是说,若能以凡人之躯,在七日之内爬满登仙的八千级长阶,就可于碧落殿拜师,求得修行长生之法。
至于成不成嘛,据宋恣灵所知,基本上是不成的。凡人天资大多驽钝,即便有大能亲自指导,且自开蒙之年就入道修行,能够在三十岁之前筑基的依旧是凤毛麟角,而想要修出金丹抵达容颜永驻的境界,照那样的进度,至少还要再过个二十年。凡间多战乱,若生得幸运,五六十的年岁都能四世、五世同堂了,不比修炼大半辈子还是满脸褶子满头白发要好。
达不到那样的水平,无病无灾,也就能再活个三四十年顶天了,也许到了那时还是没能筑基,蹉跎了一生,死后再入轮回,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这样的人,连外门都没资格进。毕竟青冥山舍得让“年轻力壮”但七老八十的人打杂,但还是见不得让牙都掉了的老翁老妪干活儿,太“有碍观瞻”了不是?
秉持着这样的观念,以青冥山为首的众仙门为了“不白瞎凡人的一生”,是不轻易招收没有来历背景的凡人,有也是拔出有潜力不会百十年就老死的“高个子”丢到外门。他们更喜欢要那些出身“何许周李”四氏及其旁支的子弟,基本上每一辈都能出两三个百岁内就能修到出窍期的天才,是实打实的好血脉。有家族支撑,这些“贵族们”只要根基不差到极致,都能凭着银子进内门,外门也有,但少,有也是领的清闲差事,若有朝一日族中哪个亲近的表亲发达了,自己也能借着关系拜入其门下,借势进入内门。
当然,这都是里子里的事儿,明面上青冥山还是会规规矩矩行事的,每隔十年开一次拜师大典,由各山各司长老点人收徒,被选中的人成一队仪仗,各自举着本命法器,从“登仙”脚下开始,一步一步走上碧落殿,奉茶拜师。虽说长老们更青睐内门弟子,但这么多年下来,真的背景如钱袋子一样干干净净的外门弟子被直接领走的也不是没有,何言仙就算一个,只不过后来跟着老医仙姓,就常有人以为他是何氏主家哪位隐姓埋名的公子。
那可是当今天下人族修士中无出其右的医仙啊!活死人,肉白骨,普通人是没有这样高到奇葩的天资的。
除了那人。
颜玄。
每每想到此人,宋恣灵都是一阵烦躁。答不上来的感受,只能被她粗略地归为恨与怨。
颜玄的天资比何言仙还要高,不过百岁便已过七七四十九道天劫雷,一脚跃入合体期,简直是千万年不世出的天才。
与何言仙不同,颜玄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他是被老掌门捡回来的,没受过外门的凄风苦雨,甚至都没像内门弟子那样象征性地争一下,就被老掌门收入门下,做了二弟子。
颜玄是这样,宋恣灵其实也是这样。她是被颜玄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或许是野徒弟共情野徒弟,她当年还沉浸在亲故皆失的苦痛中,还没弄明白青冥山是个什么东西,就成了颜玄的弟子,甚至还是关门弟子。后来过了一年,恰好是拜师大典,颜玄也不知怎么想的,着人将宋恣灵的名字添进了仪仗名册中。
宋恣灵就那样踏着四季繁花落叶,走过八千阶,入碧落,拜颜玄。
她当时高兴得不得了,可谁又能想到,便是这样天下皆知的拜师礼,令她后来成了众矢之的,不得不成为内门名册上的“死人”——
“徒不堪其师恶行,自戕于松雪阁。”
“你在想什么,怎么这样入神?”朱砂伸手在宋恣灵眼前晃了晃。
宋恣灵回过神,面含歉意道:“抱歉前辈,我方才想到了些旧事。”
“是青冥山的事?”朱砂好奇道,“你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都谈上旧事了?哎呀我早就说过,你们这些修士最爱胡思乱想,这样可是容易走火入魔的,那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哦。尤其是你,神魂破损,忧思过重,要不是这里都用我的灵力温着,你肯定又要头痛了。”
“前辈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是此间灵念,最擅长的就是看你们这些修士的心。”朱砂手中的书卷消弥在虚空中,仿佛看穿了宋恣灵的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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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又笑道,“这些小玩意都是幻术,由我心念所化。我和你讲,这里的主人可无趣了,只会建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懂我想要什么,害得我只能自己依着冢中的记忆找乐子。”
什么华而不实的东西?
宋恣灵疑惑地望向四周,才发现此间景象又与先前印象中的不同了。
又或许她一开始就没注意到这些,感知被悄无声息地磨圆磨钝,像是此地法则不允许她去观测。
直到朱砂开了口,一切的一切才允她入眼。
身侧的软榻不知去向,暖香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又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周遭立起廊柱,鲛绡高高悬在上面,无风自动,地上皆是看不出材质的宝石,方方正正地砌好了,流光溢彩地镶在一起,珠玉、宝石堆得到处都是,十人高的珊瑚生了满殿,还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草木花卉,刀枪剑戟,满目奢靡,比之青冥山盛时百倍有余。
宋恣灵想到自己先前醒来时躺的那口黑棺,里面也堆满了这些东西,她当时还觉得过于夸张了,如今看来,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上面是不是见到了一口黑棺?那便是此地入口。”朱砂眯眼笑了,十分自来熟地牵起宋恣灵的手,拉着人绕殿一一介绍,“喏,此地便是‘所求不得殿’,他为朱砂建的衣冠冢。”
她又不用“我”作自称了,只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那丛雪莲花是他去西昆仑的时候摘的,这颗五彩妖丹是他斩了一只修行近万年的大妖取的,还有这把镶满宝石的短匕,听他讲,应该是哪朝皇帝为了活命献给他的,他也给拿过来了,还有……”
宋恣灵无奈跟着听,却总想不明白,这位念灵,到底是以什么姿态在看这些事。
“前辈,您口中的‘他’,是‘云郎’吗?”
朱砂哑然。
“对,也是建造这座‘所求不得殿’之人。”这次的笑变成了苦笑,朱砂轻叹一声,挥手化了两把椅子,拉着人坐下,“你要不同我说说,他给你和那个男人造了个什么样的幻境?”朱砂睁着那双泛着幽蓝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宋恣灵的幻觉,刚刚那么一瞬,她似乎看到了某种类似于希冀的情绪,随后又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浅淡的平和。
“大婚。”宋恣灵几乎是脱口而出,“是朱砂与云郎的大婚。”
在某些视妖如仇敌的时代,人族称鲛人为“海妖”,古籍有言:“鲛人,海中鬼妖也,人首鱼身,其声不可闻,其眼不得观。”说得就是鲛人擅长用眼睛和声音蛊惑人心。
宋恣灵如今也算是见识到了,哪怕面前这家伙说自己并非朱砂,而只是此间主人执念所化,可仅是用着鲛人的脸与声,就把她套得迷迷糊糊。
但她又如少女般,年岁看着比宋恣灵还小,听了宋恣灵的答话后吐了吐舌头,道:“哎呀,我总是控制不好幻术,抱歉啦。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怎么还是这样,喜欢做这种嗯……亡羊补牢的事情?人都死了两千年,他还在做这种春秋大梦呢,果然无聊。”
朱砂的话很跳跃,宋恣灵一时没来得及理清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不过朱砂显然也不在乎,她似乎将某些事憋了很久,好不容易捞着宋恣灵这样一个大活人,恨不能一股脑地全倾倒出来,好狠狠喘上一口气。她一面捋着如绸缎般的银发,一面问道:“你是青冥山的人,那你知道在两千年前,青冥山有一位长老靠着所谓的‘杀妻证道’成功渡劫飞升的事吗?”
何言仙没有说话。
“看来何仙师是默认了。”锦潋挑了挑眉,尽管这副表情与她稚嫩的脸实在不符。
鲛人一族的寿数比人族长很多,基本上不修炼也能活个三五百年,生长也很缓慢,因而五十岁才到成年期。锦潋芳龄三十有三,再小不过多年纪,只是各色的凡人看多了,不免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
“死者被葬于深海之下,死后魂中怨气不散,自然就成了走不出的迷境,生魂待久了会疯掉的。届时,魂魄不归不散,肉身不腐不烂,这位姐姐就会变成一具千秋万代的活死人。”锦潋握住闭目躺在病榻上的宋恣灵的手,那手瘦骨伶仃的,温度也极低,锦潋疼惜地哀叹一声,道,“反正她现在也醒不过来,你们试了那么多法子都没奏效,还不如让我一试。鲛人乃海中之主,我又是鲛族储君,或许真能找出姐姐生魂的方位呢?多拖一刻姐姐醒不过来的概率可就越大啊。”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医仙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但于招魂一道还是差了些火候。
“……那便烦请殿下费心了。”何言仙抿了抿唇,叹道。
“不烦不烦,我喜欢姐姐,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锦潋乐呵呵地回应。
诊室外,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雨。
这艘船行了六日,站在船头,已经能够看到鲛人屿结界所散发出的流光。
微弱的风吹得周寒秋发丝有些乱了,海面上波澜起伏,散发着一种近乎不详的黑,周寒秋静静看着,无端想起幻境崩裂之时,当着他的面坠入深渊的女修。
她那时还穿着嫁衣,像一团火一样被黑暗吞没,彻底熄了光辉。
他们说她很大可能会死。
他醒后去看过她,碍着何言仙在,只虚虚看了一眼。似乎比幻境里的还要瘦,那样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不知怎的,周寒秋却觉得那有千钧重,活生生要压垮她一般。
很可怜的孩子,明明那样想活,命还是不肯放过她。就像何言仙说,曾有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孩子,一身的病,本来都快断气了,硬挺着用了一个月的烈药才活下来,本来都快养好了,结果还是被逼得自杀,好似天生就不得长命。
一样的惨烈。
不懂为什么,他总想着将这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做比较。
约莫是都想要争命的那一类吧。
魔修最不屑的就是人命了,凡是挡了他们路的,一律当作砍瓜切菜迅速处理。还有些行径疯狂的,会选择杀人祭器,亡魂越多法器越凶煞,所能爆发出的威力也就越强。
唯独周寒秋是异类,终日穿着一身白,只知苦修不知享乐,美人美酒一概不碰,人更是没随便杀一个,活得比那帮子名门正派还寡淡。
风卷着浪翻翻涌涌,莫名的,周寒秋生出一丝恍惚的愧疚之感。
若是当时他反应再快一些,或许她就能早早醒来。
船上的烛火映得他腰间青玉泛出暖光,周寒秋眼神一凛,纷乱的神思骤然收拢,长剑悍然出鞘,剑尖寒光森森,直指身后来人——
“九夜。”周寒秋沉声。
“周长老,刀剑无眼。”九夜笑着后退两步,侧身避过锋芒,“我就是来告诉你,宋姑娘醒了。”
7. 杀妻
“没想到青冥山如此绝情,连半分笔墨都不肯留给他,只能靠那一点风月轶事窥探一二。嗯……他那样的人,想来也是活该。”朱砂如是说。
“依前辈所言,此间主人便是两千年前为证大道向发妻痛下杀手的青冥山长老?那那位公主殿下……”宋恣灵语气缓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是晚辈失言。”
她指的是真正的“朱砂”,念灵自然明白,她耸了耸肩,道:“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就连沈断云也没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么个法阵幻境的折腾我,有什么好失言的?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我带着你逛了一圈,本来就是盼着你陪我聊天解乏,巴不得你多问些呢。猜得不错,朱砂就是被沈断云用来证道的‘妻’。”
“不过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妻吧,沈断云那人,一直装得春风和煦温润如玉的,临了了却等不及了,还没成亲呢,就迫不及待地把人引到了法阵当中,杀牲畜一样就把她杀了。你们青冥山的人应该都知道朱雀台吧?就是那里,一个专门杀‘妖邪’的地方。本人不才,继承了主人太多的记忆,对那事记得尤其清楚。寻常祭天用的朱雀台上升起八根天雷柱,引大小劫雷各六十四道,合着朱雀台本身的戮魔阵,尽数劈在了朱砂身上。鲛人有司海神的血脉,先天就比其他妖物要有灵性一些,自然也就不那么容易被朱雀台给弄死。天雷柱引来的雷堪比渡劫期修士飞升时所渡的劫雷,寻常妖物劈个一下就成灰了,朱砂天资聪慧,修到了出窍期,挨了四十九道才死。肉身死了,雷就往她神魂上劈,待一百二十八道雷挨下,再由沈断云出最后一招。”
朱砂说得风轻云淡,宋恣灵却听得遍体生寒。
对于某位前辈杀妻证道之事,她是少时在内门藏书阁的一本闲书中所见的,上头其实也就寥寥数字,前头写两人如何恩爱,中间写男子修炼遇到瓶颈几欲疯魔,后头写女子为爱牺牲甘愿死于夫君剑下。好一出郎情妾意的风月故事。
可修行之路漫长艰苦,谁又能做到那般无私,平白献出自己百年千年的修行,只为另一人的大道做嫁衣?那人又不是救了她阖家老小的性命,凭什么?只为了情爱吗?天底下最纯洁无私的圣人都做不出这种蠢事吧?
后来,年岁尚小的宋恣灵被外头传来的钟鼓声驱出了藏书阁,接下来几天又被关在阁中养病,渐渐就淡忘了这桩事。
如今看来,所谓的风月故事,未免也太荒谬了些。明明是将一个人逼到绝境,以她的命祭旁人的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还要将她美化成为情而死的圣女,实在是歹毒。
“元神魂魄都是极为脆弱的存在,没了肉身,照理说再厉害的大能也撑不过十下,为何公主最后还是死于云……那人之手?”如何称沈断云好像都不合适,宋恣灵索性直接用了个代称。念灵说公主的肉身在承了四十九道雷后就毁了,余下的神魂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捱下七十九道天雷的,她直觉还有什么更恐怖的内情。
“好问题。”朱砂颇为满意地看着宋恣灵,恍惚间,宋恣灵从中还品出一丝欣赏的意味。只见朱砂一手托腮一手玩着头发,轻笑了一声,“唉,要不是上头有人在找你,我都舍不得放你走了,问的都是我想讲的,她在世时都没碰见过这么好的伴儿。”
“沧海桑田,我在这海底下看着世事变化,莫说人族,鲛人族的主君都换了一代又一代,而今天下早与两千年前大不相同啦。那会儿天地灵气尚未枯竭,诸多秘术也都没有失传,千奇百怪可谓是应有尽有,其中就有一个,可以吊着生魂的根基。即便是再恶毒狠辣的阵法,只要阵眼上放了这个秘术,死于其中的魂魄哪怕碎一万次都能被强行拼起来,直到七日尽了才散。当年的朱雀台上就下了这种秘术。”
说到此,念灵又眨了眨眼,莫名其妙插了一句:“当真是吃尽了万般苦楚啊,真正意义上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姑娘,你想学这秘术吗,我可以教你,以后若是有谁惹你不开心了,你也可以这样折腾他。下手轻点,也不会害人性命,顶多吃点小苦头。”
?
宋恣灵不知道念灵怎么就扯到了自己身上,并且还在那边淡淡地说出“此秘术让朱砂吃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苦头,此秘术可以让你对讨厌的人略施惩戒”这种话,怎么听怎么诡异。
“诶,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小法术呢。你刚落水时我就觉察到你心中有不平事,想来在人间也没少受罪,只是那时碍于那男人在我没好意思出面找你……唉,青冥山那种地方,两千年如一日,又苦又闷还规矩森严,近些年似乎还变本加厉了,你居然不想着报复一二?”念灵自认为洞悉人心,无非就是贪嗔痴那老三样,一个个的见到她了要么求生要么求报复,再不济就是求荣华富贵,宋恣灵这种她倒是头一次见。
不愧是她亲自找来的话搭子。
念灵生于枯冢之中,千百年来已是似妖似仙,过得既坦然又执着,认定了什么理就是什么理,宋恣灵对她的小秘术没兴趣,她却不介意强行为这些失传的东西找个下家,于是固执地点在宋恣灵眉心,殷红的花自她指尖开出,然后迅速蔓延生长,隐进了宋恣灵的识海。
也就是一瞬息的功夫。
宋恣灵像溺水的人猛然浮出水面,失控地大喘着粗气。
那些术法像是本身就生于她的识海,径直越过了她经脉半残难以修行的法则,牢牢地刻在她神魂中。她扶着墙壁缓了片刻,才撑着万分疲倦的身子拱手:“多谢前辈赐教。”
“小事小事。”见宋恣灵不抵触,念灵也乐得摆了摆手,示意这算不得什么,随后又将话题扯到正轨,继续道,“所谓‘杀妻证道’,其实就是借阴阳相合的规则将二者气息相融,让天道法则分辨不清渡劫的人究竟是谁。这当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呢,就是证道者给殉道者的最后一击,且只能一击,不能多也不能少,方能将自身命理合进对方神魂,天道来不及反应,就会完全将对方当成本人,而后殉道者真的身死,魂飞魄散,法则也寻不到殉道者的存在痕迹,证道者又带着相同的命数好端端站在法则面前,法则自然就觉得是这人渡劫成功了,如此一来,证道者的‘道’也就成了。你猜那一百二十八道大小劫雷为何那样强悍?其实就是因为朱砂替沈断云应了劫,天道将他们当作一人,朱砂死后,神格就落到沈断云身上了。”
“前辈,晚辈有一事好奇。”宋恣灵忽然出声。
“讲。”
“您说那人靠着杀公主飞升成神,可为何现世无一记载?”话音落下,殿中不知从何处灌来一缕清风,吹得鲛绡飘扬更盛,宋恣灵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即便青冥山真如您所说,是因为觉得那人杀生算丑闻才掩下事实,可晚辈觉得,依青冥山诸位长老的性子,若真有一人飞升上界,成了千万年才有的新神,那么对于他来讲,所谓的杀妻也应当只是一点再小不过多瑕疵,在成神的荣光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待到千万年过去,新神于高位享受香火,那些前尘往事到了后人眼中,也只会是某些胆大妄为的先辈加诸于神身的风流韵事。可是在青冥山的史册中,根本找不到那人存在的痕迹。”
念灵站起身,步入纷飞的鲛绡中,宋恣灵看着她模糊的背景,只听得人声悠悠传来:“你这小姑娘,怎么就这么倔呢?你问这个,他会生气的。”
霎时,刺目的红光自四周墙壁迸出,刺得宋恣灵几近失明,耳畔又传来少女的抱怨,还是在嫌这嫌那,说着生活琐事,一声声,一遍遍,交错重叠,方才所见的壁画悉数“活”了过来,整整一十八幅,无数少女身影行于此间,还有男人伴在身侧,寻常夫妻一般,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幻梦。
宋恣灵的肢体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与数不尽的“朱砂”擦肩而过。
唯独没有一个是方才的念灵。
但又似乎每一个都是她。
鲛绡近乎狂乱地飘着,冷意爬上宋恣灵的脊背,她不住地瑟缩一下,又好像有人为她披上轻薄的衣衫,看不见形貌,意识却武断地认为那是鲛人锦。
风停了。
巨大的石像挡住她的去路。
她妄想抬头,下一刻,念灵的声音就穿透识海。
“先别看。”
她怪怪照做,不敢抬头。意识尚在混沌之中,神魂先一步感知到危险,抑制不住地恐惧如附骨之蛆,逼得她痛苦颤栗。
散发着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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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软纱抚过她的眼睛,瞬间,宋恣灵只觉神魂都轻盈得不像话,好似一动就要逸散,然而她已经走到这里,念灵,又或许是那个人,并不想放过她。少女在她耳边叹了又叹,不复先前的活泼,像要将所有的不甘都吐出来。可她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待叹得地老天荒了,才爱怜地在宋恣灵识海中留下最后一句话。
“其实我还有好多想说,但他不让我说了。罢了,我孤独了这么久,能有你陪着说会儿话已是足够。你方才怀疑他是否真的成神也是情理之中,确实,毕竟一条命而已,对他们来讲,在成神这种事上算不了什么。但我不曾骗你。我方才给了你能够直视祂的规则,你抬头,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至于其他,我夙愿已了,没什么时间再多说了。”
到最后,念灵的声音几乎听不分明,若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秘术在,她真要以为自己又掉进了幻境,而此刻堪堪从中醒来。
胸口陡然一空,微弱的哀意在神魂中流淌,宋恣灵壮起胆子,抬头看去。
那是一张美得近乎要夺人性命的脸,分明形貌没有变化,然而宋恣灵就是觉得,无论是她自己幻化而成的朱砂,还是此间念灵所化的朱砂,亦或是所求不得殿中一十八幅美人像中的朱砂,都不如眼前这位来得惊心动魄。只看一眼,就想把全身心都掏出来,高高地举在手中献出,伏地而拜。
这是一尊照着朱砂的容貌雕出来的神女像。
雕这座神像的人想必十分用心,无论是根根分明的发丝,还是飘扬翻飞的衣袂,亦或是庞大漂亮的尾部,都雕得仿若生人,好像只要她一声轻唤,神女就会温柔地俯身,为她拭去此生所有的泪。
可惜,面对这样一尊神像时,宋恣灵心中只有恐惧,莫大的恐惧,她打着颤后退两步,踩在了落地的鲛绡上。念灵留下的话在她识海中回荡,她却发了狂般盯着神像,而后恍然大悟。
眼前虽为神女像,却无神女魂。这里面残存的朱砂气息,甚至都不如方才的念灵。
比起朱砂的鲛人族灵息,神像中更多的反而是青冥山功法的气息。
是他。
云郎,沈断云。
但无论是鲛人族的气息还是青冥山功法的气息,在这神像中都显得太过微末。源源不断的魔气简直像有了实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宋恣灵瞬间就想到了那个焦黑浓稠的怪物。
所以那玩意儿是沈断云?!
宋恣灵皱眉。
念灵不是说他成神了吗?可他满身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能算是神吗?
如果变成这种“神”,青冥山瞒着不说好像也不无道理。本来就不是走的正途,最后还弄出个这样的怪物,确实叫人难以开口。
宋恣灵神思紧张地乱飞,身体却绷得像弦,分毫不敢乱动。
她仍旧在看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只是现在是被迫。
神像不肯她动。
甚至还驱使着她往回走。
!
神像很高,想要看那张脸,头也得抬很高。宋恣灵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回到原位,艳红的泪水从石像的瞳孔中溢出,滚下,最后落到了宋恣灵手中,成了一颗血色的珠子。
烫得宋恣灵手心一麻。
被钳制的感觉骤然褪去,黑气又浓了起来,远处的鲛绡卷着宋恣灵的腰猛地一拖,“砰”的一声,精美的壁画碎得彻底,但好歹将宋恣灵拽离了神像。
冲着神像的反方向,那鲛绡又是一推,念灵的声音也随之在识海中炸开。
“拿着那颗珠子,跑!”
后又销声匿迹。
海底劈开一条无水的道路,身后的秽物穷追不舍,心中警铃大作,求生的欲望驱使着这副又残又败的魂躯死命地跑,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未知路,可她别无办法,只能将手中的珠子攥得更紧。
那东西近了。
只一步,就要将她吞噬。
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骤然响起,宋恣灵猛地回头,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半大少女的朦胧身影颓然倒下,气若游丝。
少女的腿变回鱼尾,细密的鳞片散发出盈蓝的光,照出流了一地的血。
8. 疑云
“宋姐姐,我那都是小伤,只是看着吓人,回来后休整了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了,我们鲛人族可是海中一霸,就算是神仙来了也难占上几分便宜,没事的。”锦潋倚在榻上,面色依旧红润漂亮,与先前无异,她紧紧握住宋恣灵的手,尚且稚嫩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倒是姐姐你,病还没好全就过来了,你们人族都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吗?”
“公主说笑了。”锦潋的手劲儿极大,宋恣灵强挣不开,也就依着她了,宋恣灵笑了笑,温声道,“那日若非公主出手相救,宋某恐怕早就葬身海底了,更何况公主还为此受了伤……宋某来鲛人屿已经两日了,再不来向公主道谢的话,岂不是成了‘白眼狼’了?”
“切,那都是你们人族的规矩,我们鲛族又不讲究这个,你身体不好,就应该多多休息,安心等开宴就好了,其他的有澜珠姑姑和你们的何仙师呢!”
“公主说得对,人族确实都爱那些繁文缛节。”宋恣灵点头道。
“这才像话嘛。”锦潋眯起眼睛,似乎对宋恣灵的回答颇为满意。
锦潋其实很年轻,虽说鲛人族活过五十载才算成年,但看她这副模样,比之宋恣灵幻境中所见朱砂的少女还要小上一些,撑死了也就是二三十岁,叫宋恣灵“姐姐”,某方面来讲倒真挺合适。
只是,这位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公主,真的像她展现出来的这样吗?又或者说,她背后的那些以歌舞享乐为毕生追求的鲛人族,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吗?
宋恣灵垂下眼睫。她少时命途多舛,爹不疼娘不爱地浑浑噩噩了多年,后来家破人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攀了朵高枝,结果没过几年好日子就有人同她讲,“你攀的那根高枝,其实早就枯死了,马上就要跌落尘埃了”,后来就是不知天地日月的二十余年。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还不如当初跟她那造孽的爹娘兄弟姐妹一块儿死了。不过也可能是她偷来的四年光阴过得太舒坦,与她那稀烂的命格八竿子打不着一边,弄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忙着让她过回正常日子。
至于当年各位大能各大门派之间的暗流涌动,她这些年也知道了不少。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被设计出的半真半假的,好像有人非要捧到她眼前,按着她的头强逼着她看,想不知道也难。左右都离不开“勾心斗角”四个字,比凡间话本子上虚构的那些皇宫后妃的争端看得还令人头疼。
宋恣灵倒不介意什么,就是看得多了,再加上里面还夹杂着许多与颜玄有关的,也难免生出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来。
一起都来得太巧了些。从登船相见,到落水,到锦潋舍身一挡,都隐藏着人为的痕迹。
还有那颗赤珠。
对,赤珠跟着宋恣灵的神魂一道上岸,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藏在她胸口,上头还残留着带有念灵朱砂气息的禁制。
像是感应到宋恣灵的思绪,藏在胸口的珠子又微微发起烫来。自从宋恣灵到了鲛人屿,赤珠就时不时地烫她一下子,倒也是能接受的温度,就是硌人,发烫的时候更硌,莫名其妙兴奋似的。
这珠子来得蹊跷,她没同任何人讲,也不便放在一边,就只能终日带在身上。
“姐姐是累了吗?”年轻的鲛人公主很会洞察人心,一看到宋恣灵蹙眉就体贴地松开了手,放雀鸟归巢一样,道,“那我就不留姐姐了,姐姐快快回去歇息吧。”
言罢,那双漂亮的眼睛又骨碌一转,眨了眨:“或者姐姐愿意的话,公主殿也是有客房的。”
“公主说笑了。临到酉时,何师叔该去宋某了,他这几日忙得很,为宋某诊脉的时间都是特地抽出来的,若回去晚了浪费了何师叔的心意,免不了要被唠叨至少半年。”宋恣灵婉拒道。
“唉,好吧。”锦潋眼中的神采黯淡几分,低声喃喃,“真羡慕宋姐姐有这么好的长辈。”
宋恣灵没听到。锦潋还是依依不舍,拉着宋恣灵又讲了些话,等到时辰真的不能再拖了,才叫人进来带宋恣灵离开。
刚别过了前来相送的侍女,那股恶心钝痛的感觉又一次席卷全身,宋恣灵只觉眼前一黑,四肢五感全都不听使唤,晃晃悠悠地迈了两步就猛然栽了下去。
那样瘦削的一个人,就这样软倒在周寒秋怀中,轻得像一片干瘪枯黄的叶子。
连呼吸都探不到几分。
有那么一瞬间,周寒秋以为这个女人死了。
宋恣灵的小院据说是何言仙亲自像澜珠讨过来的,与其他客房都隔得很远,极其僻静,最适合养伤。只是周寒秋不曾想到,她身上的伤已经严重到快要夺她性命。
周寒秋的呼吸不觉重了几分,下意识就将手搭在了怀中人的腕子上。
经脉神魂俱损。
明明是一道坠入海底秘境,他自己也不过只比宋恣灵早醒了不到三个时辰,除了苏醒之初有些乏力,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好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
周寒秋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周长老的记忆乱得像一团缠得胡七八糟的麻,也不知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总是带着与同门格格不入的慈悲心。他想,若自己能快一步反应过来,怀中的人或许就不至于如此。
“疼……”
“什么?”
周寒秋的神思胡乱飘飞着,怀中人却先一步蹙着眉发出含糊的嘤咛,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与先前那副泰然自若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判若两人。周寒秋其实没听清宋恣灵究竟在呢喃什么,只是人在他怀中,一丝一缕的颤抖都透过层层叠叠的衣衫传过来,他瞬间就懂了,这人是觉得疼了。
莫名的怜惜就这样蔓延开来,自胸口向上一路攀爬,几欲塞满他的喉腔。
“我送姑娘回去。”周寒秋叹了口气,向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女人低语一声,旋即将人拦腰抱起,又道,“得罪了。”
宋恣灵的小院就在前头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然而周寒秋方要带人踏入,就被一道锐利的阵光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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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数十道阵光自小院各处升起,一道光便是一道禁制,前前后后布满了整座小院,阵光五彩斑斓的,红的白的蓝的什么都有,晃得人眼花。
不算是特别强的禁制,基本上都是用现成的符布下的,但耐不住数量多,难缠得很,要强闯进去还是要费些功夫的。
“别琢磨了,进不去的。”
这边周寒秋正思忖着要如何带人进去,何言仙的声音便从他身后悠悠传来。
周寒秋抱着人转身,何言仙抬眼相看,随即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周寒秋眼前,极其自如地接过了宋恣灵,温声道:“多谢周长老出手相救,只是下次再碰到这种事,还是烦请长老先行知会何某一声,不必再这般‘亲力亲为’,何某自会将人安排妥当的。周长老的好心我与小灵都心领了,但毕竟青冥山与欢喜宗隔着世仇,您与我青冥山弟子走得这样近,要是害她落了个‘与魔修勾结’的罪名,这辈子可就毁了。”
何言仙把话说得夹枪带棒,偏偏又不算全无道理,周寒秋不欲与人争辩,索性就点了点头:“何仙师说得是。不过鲛人屿毕竟不是青冥山,对于宋姑娘,何仙师还是再多多照看吧,她身子不好,倒在外头久了会折损寿元的。”
“你!”何言仙没想到周寒秋还能刺他一顿,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不由轻哼一声,面色不变道,“周长老也提醒得是,小灵是何某的师侄,何某定会好好照料她的。现在客套话也说完了,何某不便待客,周长老就请回吧。今日之恩,待小灵醒后何某亲自带她登门道谢。”说罢就抱着宋恣灵步入院中,院门合上,晃眼的彩光黯淡下去,逐渐隐入周遭。
半个时辰后。
小院的大门又被推开,何言仙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盯着人看。
“天都黑了,您还守着这儿干什么呢?”
“宋姑娘她,醒了吗?”
“没醒呢,她神魂有伤,昏睡是正常的。”何言仙往前走了一步,对上了周寒秋漆黑的眼眸,“周长老也觉得这孩子可怜吧?全身的经脉都断过一遍,身上还常年带着伤,苦修了那么多年仍不到金丹期……唉,明明还这样年轻。”
周寒秋抿了抿唇,没有作答,也没有避开何言仙的目光。
隐隐的,他觉得何言仙知道些什么。
他看过他的本貌。那日他自海底秘境中逃脱,神魂归位苏醒后,何言仙就守在他旁边,而银面被放到了案上。
周寒秋的前尘混乱不堪,记忆早就崩得四分五裂,尽力东拼西凑也看不分明,只在梦中依稀回想起某些片段,譬如少年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住处,一面抱怨一面抱起了半大的孩子又揉又搓,两个人待在一处叽叽喳喳能扰他半天。
后来梦醒了,脸就只剩下模糊的脸,声音也只剩下混乱的杂音。
“你到底还记得多少呢?”
何言仙终究是忍不住了,轻叹一声,卸下了周身那股如玉般温润的伪装,挥手布下结界。
“颜师兄。”
9. 苦药
“师叔,外头来客人了吗?”
“没有,不知道哪儿跑来的灵兽乱叫罢了。”何言仙端起案上刚熬完的汤药送到宋恣灵眼前,“明日我再和澜珠说说,看看能不能找人看管这些小兽一二,整日乱跑扰人也不是个事儿。喏,喝药。今日我得空,亲自替蓝青监督你喝,不要再想着偷偷含在舌头下等人走后吐了。”
“嗯嗯。”宋恣灵点头如捣蒜。鉴于自己偷偷跑出去还晕倒在半路,害得她可怜的师叔平白无故又吓得半死,宋恣灵决定现下做什么都依着她的何师叔。
“那就快将药接过去喝了,还干坐着,光打雷不下雨,你以为我像蓝青一样好糊弄呢?”何言仙将药又往前凑了几分。
宋恣灵深吸了一口气。
脑子里残余的那些胡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被汤药的苦气熏得逃窜了个干净,只余下一个念头。
不想喝。
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
宋恣灵那张脸快皱成一团,呼吸也重了几分,倒比刚才躺在那个人怀里时要有活人气一些,心思也难得直白地写到了脸上。
不想喝,想糊弄他,说不定他一不注意就要偷偷倒了吐了,毫不留情地浇死院子里的花。这几招何言仙早二十几年就见过了,那会儿宋恣灵还没叫这个名字,整天除了向她那倒霉师尊撒娇就是跟他吵吵闹闹,反正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见着她了就没完整太平过,每次都要因为喝药闹上一通。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没变。
百鬼崖中无日月,宋恣灵在那里待了二十年,光阴混混沌沌地流过去,等到后来被人拽出来了,就已经成了如今这副谁都懒得理的模样。但那鬼地方,能活下来已然是万幸,至于当年,有太多说不清的孽债,前世今生后世加起来都理不分明。
可要如何说呢,百鬼崖的人生根本就算不得人生,宋恣灵真正活过的,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十六年。后三年过得也不算人样。流言蜚语会压死人的。
何言仙很可怜这个孩子。
最开始惦记着她的原因,一是那四年攒下来的医患情谊,二就是颜玄。都说颜玄背叛师门残害同门,但那日大家赶到朱雀台时,颜玄就已经被制住了,在场的人没有谁看到他真正杀人,满地的血都出自颜玄本身,除了外溢的魔气,其余的罪名都站不住脚。何言仙后来问过上面很多次,想要再回忆当日的细节,无一例外,都被驳回。
后来他急着突破境界,没等秉天司对宋恣灵的判决下来,就匆匆闭关了。
谁知道是“扔到百鬼崖思过”,说得好听,这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修行百年之人都未必能在里头挺过十载。还编了个什么“因为师尊堕魔,自己这个做徒弟的深感羞愧于是自杀谢罪”的名头,听着就让人无言以对。
“呃,师叔,可以松手吗?药要凉了。”宋恣灵自我安慰了许久,好不容易准备接过药碗一鼓作气一饮而尽了,何言仙却不松手了。
宋恣灵又瞥了一眼颜色诡异的药汤,好不容易建设出的玉宇琼楼又崩塌了。
求师叔给个痛快。
宋恣灵心中哀叹。
何言仙恍然回神,对上了宋恣灵神色为难的脸,许是见到故人后又想起旧事,何言仙一时也忘了今日何夕,竟不自觉地拿出很多年前哄孩子的话:“这是新药,确实要苦一些,但药效比先前的那副效果要好一些,你乖乖喝两日就能好得差不多了……先喝了试试吧,若是觉得苦了,明日我带些蜜饯过来。”
什么话,鲛人屿与世隔绝,哪里来的蜜饯?宋恣灵暗自腹诽着,可看着何言仙极为认真的神色,头又隐隐作痛,令人晕眩痛苦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宋恣灵低头强压下去,接过何言仙手中的药碗。药是才煎好的,折腾了这一时半刻,刚好能够入喉。
“师叔不必费心,恣灵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这些甜头。”宋恣灵一面谢绝了何言仙的好意一面与微微晃动的药液的面面相觑。
随后两眼一闭,一饮而尽。
太苦了。感觉整个人都被这鬼味道腌得熟透了。
遇事向来不动如山的宋恣灵终于生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悲鸣:好苦的药,好苦的命。
早知道要天天三顿不歇地灌这些苦汤,还不如当初一口回绝了何言仙,做什么非要贪这几分赏钱。
追悔莫及啊追悔莫及。
想她从前在外门,何言仙屡次催她喝药她都当耳旁风,毕竟他老人家远在内门,终日事务缠身,天高皇帝远的,也不能整天强逼着她喝药。更何况,外门的药价那么高,她有钱都拿去买霜神散了,哪儿来的闲钱去买药?索性就不喝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混了三年身子也没什么大碍,除了修行一直比旁人要慢一些,其余一切都好,该吃吃该喝喝,没事还能越阶挑飞同门的剑,日子别提过得有多舒坦。
只可惜流年不利,她的报应终于是找上门来了。
不仅一天到晚弄得一身伤差点没了小命,还要喝这苦得要命的药。
何言仙将她喝尽的药碗放回案上,却没有像前两日那样拎着药箱匆匆忙忙去赶其他的场子。
来到鲛人屿的这几日,宋恣灵虽说一直过得昏昏沉沉,一天大半时间都在榻上,但她知道,何言仙是极忙的。他是青冥山的长老,此番在鲛人屿,代表的就是青冥山的脸面,一天到晚不是同鲛人屿那边应酬,就是向青冥山主山汇报动向,晚上还得来给她诊脉,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
“师叔今晚不用和澜珠大人商议事务吗?”
何言仙闻言愣了一瞬,才道:“推了。正巧欢喜宗那位护法也不想见到我,我不去,还能少受几个白眼。”
宋恣灵“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她总觉得何言仙今日的一言一行都不太自然,说不出的怪,像是有重重心事压在了胸口。
他方才说到欢喜宗的时候还顿了一下。
而说到欢喜宗,宋恣灵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人。
周寒秋。
宋恣灵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了,有些事何言仙不和她讲她也能猜出个几分。
正如她回来时倒在半途,却不曾摔个鼻青脸肿,而是被谁给接住了。
那层层叠叠的冷香,有如松雪阁飘飞不尽的雪,如丝线般缚住了她的神魂,以至于尘封的旧忆掀起波澜,白衣仙尊翩然入梦,端着浅薄的笑意,踏着积雪一步一步走来。她幼时吃了很多苦,被人领回去养了几日就生出了不少娇气的毛病,只是玩乐时跌在地上擦破些皮,就要做出一副哭哭啼啼但又强行憋着的可怜模样去拽来人的袖子,睁着盈满了泪水的眼睛抽抽噎噎道:“师尊,疼。”
然后仙尊就会弯下腰,雪一样又白又凉的发丝垂下来,拂过她的衣裙,擦过她的手背。外人眼中的颜玄清冷、严肃、高不可攀,却会在松雪阁中用向旁人请教来的蹩脚的温柔语气问询:“伤到哪儿了?为师看看。”
这时宋恣灵就会装得更疼更可怜,皱着眉使劲儿撒娇:“小谨的膝盖破皮了,好痛。”
接着就是被带到暖阁中,坐在暖融融的软榻上,理所应当地任颜玄为她上药、处理弄脏的衣裙、扎好她乱掉的发髻……
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平淡如水的梦了。
醒来的时候,头疾也没有再犯,若非看到如今拔高又枯瘦的身子,宋恣灵几乎以为自己仍在那四年当中。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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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噩梦才是现实。
何言仙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几欲开口都不曾说出。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榻上一个在椅子上干坐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片刻,宋恣灵率先打破了僵局,试探着开口:“师叔您说,果真有人魂飞魄散后还能复活吗?”
何言仙猛然抬头。
宋恣灵知道得比他想象得要快。
这也是何言仙所疑惑的问题。自他的师尊仙逝后,他凭着当世无双的医术与同何氏主家那点儿半分血缘没有的表面关系成了理所应当的当世“医仙”,百十年来阅遍世间医书,本人亦有传世之作,但无论是医书还是典籍,亦或是某些叫得上名头的传说,都不曾有过相似的记载。即便是两千年前成神又堕魔的那位大能,也死得不能再死,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那人真的是颜玄吗?莫非是魔宗的阴谋?
可他们费劲巴拉做出这么一个“假颜玄”干什么?名声早就烂得不能再烂的“死人”,还能指望他某一日摘下面具震惊仙门吗?这站不住脚。
况且周寒秋的修为太过高深,魔宗要有能力在二十三年中造出这么一个骇人的强者,那还干什么和他们仙门斗,一个两个早早飞升去上界得了,这样一统天下的梦反而来成得快一些。
何言仙想起方才在院前,周寒秋给他的答话,那人躲在面具下,也不知道嘴角弯没弯人笑没笑,反正他只听到那人留下一句“仙师认错人了,宋姑娘既然无碍那周某就放心了”就一溜烟跑没影了,疯疯癫癫的,精神也不太正常的样子。
但他若真的是……
何言仙想到了内门长老口中的一些流言,不过大都是猜测,他无法辨出真假。
当年的事,怕是只有如今的掌门风鹤与接替颜玄成为新一任秉天司首座长老的林烛微要知道得多一些了。他们三人同出一脉,皆是师承老掌门,当年最为惊才绝艳的仙门三子,无论是剑道还是符文阵法,乃至琴棋书画那些个风雅之趣,都是令人艳羡到心生妒意的存在。这其中又以颜玄为首,风鹤次之,林烛微再次,每逢提起一人,必会有人提到其余两人。后来颜玄堕魔伏诛,还是风鹤与林烛微二人亲自动手的,渐渐就没人再谈了。
那二位也成天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再加上没有颜玄做媒,何言仙就懒得再和这些剑修多说废话,左右不过是些只会耍剑弄权的莽夫。二十三年,他和那群人交流得最多的就是和他们吵什么时候把宋恣灵从百鬼崖中放出来,吵多了就更觉得他们是蛮不讲理的匹夫。
可如今看来,若是颜玄之死另有蹊跷,那么这二位“匹夫”的心思,或许比他想象得要细腻许多。还派他来鲛人屿……要知道,医修一天到晚都忙得很,他快二十年不接这活儿了,今年不知道怎么个又抽风了,硬是把从医馆里拎了出来,还善心大发地说可以带着宋恣灵一块儿过去,正好寻一寻可以医治经脉之伤的鲛人巫医。
青冥山在欢喜宗是安插了内应的,权限极高,所有消息都是直接上报主山与秉天司,一般情况下连长老都不知道具体情报。
那他们定然知道有周寒秋这么一个存在。
派他和宋恣灵来,是为了试探吗?
那他们在试探什么?魂飞魄散的人,应当是死得不能再死、连投胎都不可能有的。不是本人或转世的话,试探了又有什么意义?
何言仙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不会,魂飞魄散就是再无可能,莫说复活了,就连转世投胎也是不可能的。”他看向宋恣灵深灰的眼瞳,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
宋恣灵眨了眨眼,片刻,才受教般点头应道:“嗯。”
10. 鬼灵
月上中天,夜色渐寒。
“小灵,我今日来找你,其实还有一件事。”东扯西扯了许久,待快要离开了,何言仙才斟酌着开了口。
宋恣灵停住倒茶的动作,看向何言仙。
“是……与你的经脉有关的。”
女修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血色,眸光也亮了些许,何言仙看着,只觉得无比刺目。心中没来由得升起丝丝慌乱,他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带宋恣灵来鲛人屿,确实是为了那个传说中能够使死魂复生、灵脉重塑的鲛人巫医,他这两天四处奔走,打听了不少消息,最后只得了一个结果。
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结果。
那位巫医却有其人,也确实曾将误入海浪中身死的渔民救了回来,还给了他强身健体活到百岁安享晚年的仙法,但巫医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巫医活了五百九十八岁,最终不敌天道规则,神血耗尽,寿终正寝。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恣灵却像是看透了一般,举着茶盏送到何言仙面前,语气颇为轻松自在:“师叔为我煎药,恣灵作为师侄理当好好报答,奈何实在贫苦,只能先为师叔烹一盏茶聊表敬意,还望师叔莫要嫌弃。至于经脉之事,许是弟子无缘,师叔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如此恩情,应重如高山,今生来世都难以还清,无论如何,弟子都不该再奢求更多。师叔又何必自扰呢?”
烛火之下,她的灰眸显得更为明亮瑰丽,仿若成了一双月亮,亦如许多年前,宋恣灵的眼睛还未受伤时,那双黑亮明如宝石的眸子。
再多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何言仙只连连叹了几声,抿了口宋恣灵沏好的茶,道:“小灵,这些年你受苦了。”
“能有师叔护着,弟子比外门的其他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们要过得好太多了。”宋恣灵顿了顿,话锋一转,“而且弟子都经脉其实已经在恢复了。”
“什么?”
“是弟子在海底秘境中得的机缘,那时周……前辈率先苏醒,弟子学艺不精坠入更深的地方,邂逅了一位驻守于秘境的前辈,她观弟子经脉有损,便热心地传授弟子温养之道,这几日弟子试着按照那位前辈所教的方法练习了一二,发现确实好了不少,不信的话师叔可以看看。”说罢就挽起衣袖将腕子凑到了何言仙面前。
何言仙依言去探,果真发觉宋恣灵的经脉要比先前强劲许多,确实是逐渐好转的迹象。
“不过下次这种来历不明的术法还是先同我说过再练,万一有什么不对,叫你走火入魔都算轻的,要是害了性命该怎么办?”细细确认宋恣灵的经脉并无不妥后,周寒秋才安心收回手,嘴上还是耐不住忧心地多说了几句。这丫头行事向来莽撞,这样来路不明的术法都敢闭着眼睛瞎练,这次是人家没害她的心思,但万一以后呢?不提一嘴她肯定记不住。
“是是是,师叔说得是。”宋恣灵连连点头,生怕何言仙又要唠叨,“以后都听师叔的,都听师叔的。”
何言仙知道她又在敷衍自己,半句话都没听进去,但今晚实在是好生折腾了一番,虽不知道都在折腾什么,但就是叫人觉得兵荒马乱,心情也起起伏伏,像是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身心就倦得不行。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还有,鲛人屿小宴将至,各方势力都要来此,鱼龙混杂得很。接下来的三日,你就在院中好好养着吧,不要乱跑,等闭宴了我再带你逛。明日我叫蓝青给你把剑送过来,顺便再带两本闲书,无聊了就练练剑看看书,拉着蓝青说话也成,总之别乱跑,也不要接触那些魔修。”
言罢,何言仙饮尽温热的茶水,又叮嘱了两句有的没的,便起身离去。
院门合上,宋恣灵站在院中,天边孤月泛出冷光,细细密密照了满院,周遭皆是珠玉宝石做的装饰,被月光衬得尽是寒芒。
刚刚被药效煨热的身子骨又止不住得发寒。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梦中,松雪阁铺了一地的绒毯与软榻。
莫非真是这两天安生日子过多了,那娇贵的毛病又起来了?
夜间的鲛人屿风尤其大,一阵一阵呼啦啦地吹着,还夹杂着浅淡的腥咸气味,宋恣灵掩了掩鼻,拢起衣衫回到里间。
茶炉还架在炉子上,火已经熄了,水仍在微微沸腾。
“天冷了,喝杯茶热热身子?”
雌雄莫辨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宋恣灵先是一愣,随后便安坐下来,十分自如地对着虚空道:“阁下今日怎么得空了?”
微弱的紫光自半空中缓缓升起,径直蹿向茶炉,“拎着”滚烫的茶炉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向宋恣灵冲来,宋恣灵目光随着茶炉移动,身子也没有躲开,已然将紫光的意图猜了个十成十。果不其然,茶炉在桌案就猛地顿住,里头的水却半分没有泼出。
那紫光闪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什么,然后宋恣灵就在识海中听到那声音再次发话:“怎么就这一个茶盏,鲛人屿已经穷成这样了吗?一套茶具都舍不得给全。”
“这套茶具本就是放在厅堂中的,我躲懒,没高兴全都拿进来。”宋恣灵热心解答。
紫光又闪了闪,分出一道光掀帘而出。门帘晃动间,被分出的小紫光就托着余下三个茶盏钻了进来,带着茶盏们一一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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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功成身退般融回本体。
宋恣灵坐得累了,就挪了挪身子,胡乱坐躺回榻上。
“怎么还等急了?”声音在识海中轻笑。
宋恣灵挑了挑眉,亦以笑回应,目光定到仍悬在半空的茶炉。
只见那茶炉被紫光托着缓缓下降,热水冒着白气从壶嘴中滑下,左右微微晃动,落到了两个新茶盏中,随后,紫光又分出两缕,托起两个盛水的茶盏,推开窗户,颇为娴熟地泼到外头的院里。茶盏又被送了回来,紫光带着茶炉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倒了两盏热茶。
一杯热茶就这样送到宋恣灵面前,宋恣灵欣然接下,茶盏外壁仍是常温,里头的水倒是热得暖人。
宋恣灵抿了一口,不烫,也不凉,也没有苦气。
“你怎么不与我说谢谢?我瞧你和旁人都说的。”声音又在识海中响起,语气凄凄惨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恣灵是什么万恶的负心人,让他有多伤心似的。
若非宋恣灵对他了如指掌,恐怕就又要被骗过去了。
“都是客套话罢了,你我二人都这么熟了,还在乎这些虚礼吗?”宋恣灵又抿了一口茶水,回道。
“这话听着不错,姑且算是你谢过了。”
紫光闪烁着回到案边,悬在了余下的一盏茶水上方。
宋恣灵依旧小口小口抿着茶水,待手中的水喝尽了,案上的那盏茶水上也没了白气。
“鲛人屿的茶还是如此甘甜。”声音评价道。
“嗯。”宋恣灵点头,起身将茶盏放回案上。
“还喝吗?”
“不喝了。”
“那谈谈别的?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声音提议。
“我不喜欢在识海中同人对话。”宋恣灵蹙眉。
“可以啊。”声音回得极其迅速。话音未落,眼前的紫光就不断膨胀变大,浓重的雾气从内部往后逸散,随后发出小小的一声“砰”,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虚影就站在宋恣灵面前。很朴素的装扮,侧编着长长的麻花,一路垂到腰际,尾端别了一朵桃花,头上戴着布巾,身上着的短打,和凡间所有的农家姑娘的打扮一模一样,面容却与她熟悉的那个“人”有好几分相像。
宋恣灵笑了笑,对着眼前虚影问道:“今日该如何陈述阁下呢?”
“贺月兰,我叫贺月兰。”少女的声音不再如识海中那般雌雄莫辨,而是真正的女子声音,清脆好听,像黄鹂一般。她坐到宋恣灵榻边的椅子上,借着一旁的柜子撑头,像个真正的性情活泼的少女,她看着宋恣灵,问道,“怎么样,我教你的‘断命诀’,效果不错吧?”
11. 断命
宋恣灵的手倏然一抖。
黑子从指尖滑落,砸在青玉雕刻而成的棋盘上,撞出悦耳的脆响。
一阵一阵的眩晕感从意识深处涌上来,搅弄翻滚成惊涛骇浪,宋恣灵几乎是瞬间就脱了力,双臂猛然撑住棋案,价值连城的黑子白子被宽袍扫落在地,哗啦叮当,脆音比之前一刻更盛。
“宋姐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蓝青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先是呆愣了一瞬,随即迅速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宋恣灵身侧。
“姐姐怎么样了?”蓝青半蹲下来,急急忙忙地检查着宋恣灵是否再添新伤,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直打转,“姐姐的病怎么又重了?前两日喝了药不是已经好了许多吗?怎么会这样……”
“我无碍……”闹人的晕眩渐渐褪去,宋恣灵安抚般拍了拍蓝青的背,温声道。
“不、不可能,都是蓝青不好,一定是蓝青这几日煎药怠惰了,害得何师叔的药没有发挥效用,这才害了姐姐……”豆大的泪珠串成珠串般往下滚,它们的主人伤心极了,又或是宋恣灵的声音实在虚弱无力,总之完全没听到宋恣灵的话一般,自顾自地难过自责着。
蓝青与宋恣灵相伴的这几日,话总是很少,只是默默地做事,宋恣灵不喜欢这样被人“伺候”着,就总说希望蓝青能够多说说话,亦或是找些自己的事做,不必总是围着她转。谁承想今日蓝青终于被她劝着找了本闲书看着,她却突然闹了这么一下子,弄得小姑娘可算是开口讲话了,却是连绵不绝的道歉。
就目前而言,宋恣灵的人生说是一出精彩纷呈的烂戏,却单调得出奇,从没有遇到过这种要哄一个对她好的小姑娘的局面。
无奈,她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方才的动作,哄孩子般哄着蓝青。
“我真的无碍,只是刚刚想东西走神了,与药无关,莫要愧疚。更何况,你将药煎得很好,我自服用后便觉身子越发爽利。”宋恣灵顿了顿,将哭声渐歇的蓝青从怀里轻扯了出来,两人坐到一边,宋恣灵又抬起指尖,“你看。”
近灰的浅淡的流光顺着宋恣灵所指的方向飞了过去,只消一息,散落一地的棋子就颤动着飞回棋盘,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宋恣灵微微抬手,多余的那颗黑子便顺心而动,亦落到棋盘上。
此局,黑子胜。
完全是游刃有余的姿态。
虽只是小小的术法,蓝青也不得不承认,宋恣灵的法力确实比她所以为的要高了不少。
她总算没有方才那样哭得慌乱无措了。
“对了,明日就是晦日了吧?”宋恣灵站起身,忽然问道。
“啊?是是。”蓝青从上起下落的心绪中反应过来,“师姐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着,后日就是鲛人屿小宴了,这样的大场面我还是初次见,不知到时候会是何种景象。”宋恣灵浅笑着,又道,“好了,要日落了,我进屋添件衣……不必跟来,你我是同门又不是主仆,不用那么紧紧贴着,方才那本书你挺喜欢的吧?继续去看吧,后面更有意思。”
进到里屋,宋恣灵猛然撑开一道结界,咳嗽声瞬间没命得响了起来。淡淡的铁锈味儿弥漫开来,宋恣灵撑着幔帐坐到榻上,缓缓挪开了捂在嘴间的帕子。
一滩刺目的红。
那日与贺月兰的谈话在眼前浮现。
“所以你想好了吗,这最后一式学了,再坦荡的前途,也就只有二十年了。”农家姑娘扮相的少女大喇喇坐到宋恣灵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宋恣灵看。
“我以为你会直接教,而不是还要问我一遍。”宋恣灵挑了挑眉。
“那是他,我做事还是比较谨慎的,怕你被骗后悔嘛。”贺月兰眨了眨眼。
“‘他’?”宋恣灵轻轻重复了这个字眼,歪了歪头,眯眼笑道,“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
“是,也不是。总之,我和他,和他们,是不同的。”贺月兰个子不高,“年岁”看着也不大,坐到凳子上脚够不到地,下身的腿就甩啊甩,上身的头跟着宋恣灵一起歪到一边,两个人就用这极怪异的姿势对视。贺月兰问,“那你学不学?”
“学,当然学。”宋恣灵正回身子,“不学这个,我又该如何达成与阁下的交易呢?”
“孺子可教。”贺月兰满意地点了点头。
断命诀打入体内其实没什么感觉,不痛不痒的,比一阵刮过的微风还没用存在感。可宋恣灵却清楚地感受到,经脉中那些被毁得残破丑陋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修复,像水流过周身,漫过她崎岖不平的躯体,将所有的沟壑都填补成宁静的海,随后凝结,变得平滑,再看不出错处。
睁眼前,识海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此次,他终于不再是以一团黑雾的形式出现,而是朦朦胧胧的,能依稀看出来是个男子轮廓。总之比贺月兰要高出许多。
宋恣灵嘴角微微颤抖。
她陡然想起九夜,不禁怀疑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让老天要净在她身边塞一些热衷于扮女子的男人。
“断命诀还未授完,不可胡思乱想。”识海中男子的声音与现实中贺月兰重叠交错在一起,又成了宋恣灵熟悉的那股雌雄莫辨的味道。
“那就不要突然在我面前现身。你不现身,我定然不会乱想。”
“我这是怕月兰同你说胡话。”这次只有识海中的这位在讲话。
“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
“是,但也不是。”
“……”就多余问这一嘴。
又一炷香。
宋恣灵睁眼时,贺月兰已经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姑且算是拥有男子轮廓的黑紫雾气。
“这丫头年轻,少时就不学无术,不管学什么都会漏点东西,估计教也教不好,还是换我来吧。”“男子”浅笑一声,解释道。
“那你为何一开始不现身?换来换去的,不麻烦吗?”
“男子”没有答话。
而后,在宋恣灵想要开口的时候陡然凑近,雾气径直扑到宋恣灵眼前一尺的地方,散发着浅淡清雅的香气。
“她喜欢你。”“男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宋恣灵不解。
“可是你好像与别人接触太多了。断命诀做的是魂魄上的交易,天道给了你额外的完好的经脉灵骨,作为交换,你要给出你二十载往后的阳寿作为祭品,无论这二十年间你究竟修到什么境界,只要没跨过飞升成神这道坎儿,你就只有二十年可活,纵使轮回转世,只要你一动修行的心思,阳寿变成了一个倒置的沙漏,沙子漏完,你死。只快不慢。”
“嗯。”宋恣灵点头,这点早在很多年前男子就同她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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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断命诀说开了就是一道咒法,咒入魂魄,交易成。刚刚月兰给你打咒时,发现你魂魄上沾了红丝,她说她现在讨厌你了,就闹脾气不出来了。”
“?”什么红丝?是当时海底秘境中,与周寒秋假成婚弄出来的那个吗?
雾气又近了,几乎快要贴到宋恣灵脸上。
宋恣灵往后挪了挪。
雾气被收了回去。
“我也不喜欢。你在海底时与那人接触了太多,导致执妄入障,魂魄很是不稳。当心,思虑过重会损害魂魄,要折寿的……可别先死了,我还等着你完成我们的约定呢,走了。”说罢,那团黑紫色的雾气就砰然散开,消失在空气中。
最后,又是那阵男女莫辨的声音,悠悠远远地回荡着,与雾气也没什么区别:“断命诀成效很快。你明日再运功,就不会再出现灵力逸散的状况了。对了,过几日是晦日,晦日无月,天地灵气最为虚弱,天道可能感知不到你的‘交易’,届时就要辛苦你多受些罪了……”
咳咳,确实不算好熬。
宋恣灵咳嗽着,神思缓慢回笼。
但她向来是病惯了的,这点小罪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心口的赤珠微微发烫,丝丝缕缕得热意透过肌骨散入魂魄,竟奇异得缓解了她不少痛苦。
宋恣灵按了按胸口,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方才走神了多久?
蓝青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宋恣灵转头看向窗外,空中乌云密布,阴沉沉的,海风呼啦啦地吹,穿过千奇百怪珊瑚石洞,发出怪异的哭声叫声。雾不知何时浓了起来,比往日浓重百倍的腥气熏得她几欲作呕。
不对劲。
怎么会这么久?
宋恣灵走出房门,周遭漆黑一片,也静得可怕。只有她这处有一盏烛光,只有她这处有活人的气息。
她所在的这处小院,好似成了最后一处宁静的孤岛。
胸口的赤珠愈发滚烫,几乎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好像要将人活活烫死。宋恣灵来不及想其他,猛然从衣襟中取出赤珠掷到一边,刺目的红光顿时炸开!
宋恣灵旋即飞身退至高处,烈火飞溅,霎时将整座小院烧成一片火海。
风声、哭声、叫声,还有皮肉被烧焦绽裂的声音,稀里哗啦混成了一团,如同令人窒息的哀歌。
鲛人的歌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宋恣灵愣愣的盯着愈烧愈烈的火海,陡然生出了想要跳下去的念头。
容姿艳丽的美人环绕在她身畔,辨不出性别,他们伸出带鳞的臂膀和带蹼的手掌,如亲人般搂着她,吻着她,在她耳畔低语,擦去她无知无觉落下的泪。
“徒谨不堪其师恶行,自戕于松雪阁。”
宋唯谨自戕于松雪阁,入极乐地狱,享百世无忧。
所谓二十三年,不过噩梦一场。
“小谨!”
银白剑光划破天幕,震天的雷声轰然劈下,暴雨倾泻,幻境刹那间四分五裂,只余下立于高处的,被雨打湿的失神之人。
“你方才喊我什么?”
伞在头顶撑开的一刹,宋恣灵眨了眨眼,水珠顺着她浓密纤长的睫毛滚落,滴在了苍白的唇上。她生硬地转过头,像一个老旧的木机关,嘎吱嘎吱,死死盯着周寒秋。
12. 惊变
“刚刚那是赤玉珠……你从哪里得来的?”
周寒秋手上的这把伞并不大,大半都打给了宋恣灵,自己却被浇了个透,层层叠叠的衣服黏连耷拉在一处,水珠子成串儿地往下淌,和雨水混在一起,打到青瓦上,四溅到宋恣灵单薄的衣裙边上。
很是滑稽可笑的画面,宋恣灵看着他,却怎么也瞧不出狼狈的意味,仿佛一座风吹不倒雷劈不坏的石像,从来都是那样,在海底幻境中成婚也好,在此地淋雨泡水也罢,好像什么都扰不动他的心绪。
又或许是,刚刚她听到的那一声“小谨”,只不过烈火幻象的一缕余烬。毕竟此人坦坦荡荡,跳过那个问题跳得理所应当,反而还给她抛回了个问题。
宋恣灵有些不悦。
“前辈说的是这个?”宋恣灵掐了个诀,暗红无光的珠子从积在地上的污水中升了出来,宋恣灵也不觉脏,径直捏住珠子,才发觉这东西此刻已经凉透了,光泽也黯淡了不少。不过鉴于周寒秋有意忽略她的问话,宋恣灵冲着人扬了扬珠子,道,“左右不是抢来的。”
“还有,周前辈,您这大半夜的,来闯我一个女人家的宅院,恐怕不合——”
话还没说完,一束幽蓝的冷光从远处骤然升起又炸开,瞬间,宋恣灵手上的珠子又见了鬼似的滚烫起来,与此同时,对某种危险的感知也从魂魄中升腾而起,正迅速地爬满她的全身——
然而那光比她的感知还要快。那是寻常人根本无法意识到的速度,伞面滴落的雨还没落地,那蓝光就已然逼至眼前!
宋恣灵瞳孔骤缩,猛地飞身后撤,周寒秋亦跟着退后。
比风还要快的幽光如活物般死死地追着他们,夹杂着浓重的比幻想中还要恶心百倍的腥臭,宋恣灵被熏得两眼发红,终于在退到鲛人屿西北方向的一座珊瑚小岛上得了口喘息,什么装模作样的风度统统都消失了个遍,只留下一声大吼:“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鲛人胎。”周寒秋举着骨架折了一半的伞,沉声道,“姑娘会剑阵吗?”
“会!”
“好,那接住。”周寒秋拔下腰间长剑丢给宋恣灵,随后剑指一挑,烂得快散架的破伞彻底折了个彻底,骨架哗啦一声落得满地,周寒秋举着伞柄飞至小岛南侧,“我南你北,布阵。”
“嗯。”宋恣灵握紧剑柄肃然点头。
伞坏了,周寒秋也走远了,雨下得依旧大。银白的浅光笼在宋恣灵周身,没叫她淋一滴雨。
真的是。
哪有正经魔修这般心善的?
宋恣灵深灰的眸光更暗。
欢喜宗似乎确实很重视周寒秋,他的这柄剑,比从前颜玄惯用的那柄剑还要好上几分,通体银白,一丝血气煞气都嗅不出来,与宋恣灵所习的青冥山剑术没有半点违和。
一息不到,宋恣灵就将此剑用得得心应手。
彼时,周寒秋已抵南侧,将将迎上气势汹汹的幽光。
“轰隆”!一声雷下,煞白的闪电将漆黑的天幕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小岛南北,周寒秋宋恣灵执剑对立,寒光直至岛心,幽光已至,周寒秋悍然飞至半空,泥泞血红的腐臭顿时盈满整座小岛,紧接着,宋恣灵画完最后一道剑咒,旋即猛然退到岛外,天雷轰然劈下,金红电光从岛周乍然喷涌而出,顿时笼罩了整片幽光!
宋恣灵颤抖着抚了抚剑身,闭目猛吸了口气,然后猝然睁眼,与南面的周寒秋对视一眼。二人齐齐纷纷抛剑出手,只听一声尖锐的剑鸣,两柄“长剑”骤然幻出万道分身,密密麻麻悬在小岛上空。
“斩!”
二人嘶吼出声,万剑如雨下,道道嗡鸣响彻夜空!
轰!
绚烂夺目的灵光炸得四分五裂,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绽开好大一束烟花。
又即刻熄灭在暴雨中。
海上风浪尚未歇。
鲛人胎的力量比周寒秋想象得要强悍许多,纵使炸得碎的不能再碎了,所产生的灵力还是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好几步。鳞刃飞溅,割开了他系在后脑的细绳,脚下波涛汹涌,转瞬就吞没了他的银面。
周寒秋来不及顾虑这些。他与北面本命剑的联系断了!
*
鲛人胎炸出来的残威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北面这个更为虚弱的女修。
她修为终究还是太低了,纵使那柄剑对她没有任何排斥,但毕竟是渡劫期大能的本命剑,催动它所需的那一点微薄的灵力就足以将宋恣灵抽得半干,虽说比她先前没练短命诀时要好受太多,但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
心跳陡然加快,那鲛人胎就这样乘虚而入,袭向了她这个软柿子。
!
新鲜的血气顿时涌了出来。
见血的鲛人胎更加兴奋,卷着碎成无数片的身躯欲再行一击——
与此同时,宋恣灵摩挲着剑柄,撑起被血浸透了身子,又缓缓举剑。
快到让人看不清的寒芒以迅疾之势飞速射出,狠狠刮过此剑数万片残躯,鲛人胎连余光都来不及显摆,就骤然黯淡下去。
周遭一点光都不剩了。宋恣灵看着黑蒙蒙一片,浅浅叹了口气。
待回头醒来,定要向周寒秋讨个补偿。
他这剑未免太过耗人了些。
失去意识前,宋恣灵朦朦胧胧地想。
“醒醒——”
“醒醒——”
谁?
谁大清早又扰人清梦?
宋唯谨翻了个身,将被子往上拖了拖,蒙住了整个脑袋,没理人。
“醒醒!”
砰!
宋唯谨一拍床沿,猛地直起身子,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怒道:“何人何事?”
“是我!”来人扯开了嗓子,隔着一扇门大嚎,“祖宗,您这起床气也忒大了吧?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个样子?该不会是想日后都成了一派长老了还等着颜师兄冰着一张脸和别人‘强调’你年纪还小吗?”
“闻鬼。”男人喊了声那人的字。
好熟悉的声音,听得人头发痛。
宋唯谨神思恍惚地睁开眼,看清了四周陈设。暖炉,绒毯,软榻,还有浅淡的药香……其实还算素净,远比某些长老堆满璀璨金银的住处要“寒酸”太多。
是松雪阁。
宋唯谨披了件狐裘,打开房门。
何言仙比寒气先一步跨进了屋,随后是颜玄。
宋唯谨刚升腾起的同何言仙吵嘴的气焰顿时就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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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人乖乖巧巧行了个弟子礼,低头道:“师尊。”
“嘿,我呢我呢?”一旁的何言仙满脸不可置信地伸手在宋唯谨面前晃了晃。
宋唯谨抬头看了看,对于此人的浮夸眼睛已然习惯,也哄人似的行了个礼:“何师叔。”
“欸~真乖。”何言仙抱着臂满意点头,点评道:“若是下回能够再尊重一些就好了。”
“是是是,师叔教训得是。”何言仙眯了眯眼,附和道。而后又转回颜玄面前,开始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弟子昨日温书温到子夜,这才起晚了,还望师尊勿怪。”
“‘弟子昨日温书温到子夜~’”
宋唯谨最后一个字的音还没落实,何言仙就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眯起眼睛,怪腔怪调地模仿她的话,顺带还手舞足蹈的,简直比七八岁的童子还要幼稚,末了,还要用胳膊肘捣一下颜玄,被颜玄躲过去了嘴中还“切”了一声,嬉笑道,“这话你们听着自个儿信吗?”
颜玄只是淡淡勾起唇角,复又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小谨前一阵子都在修习阵法,刻苦得很,这两日躲懒也是情理之中。”
“嘿嘿,我就知道师尊最好了!”宋唯谨闻声喜笑颜开,神情极其谄媚地迎了上去,一手勾住了颜玄的胳膊。她如今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因着多年来被颜玄一直好生养着,身量也拔得高,没扎发髻都快到颜玄鼻尖了。
“但课业也不可荒废。”颜玄拍了拍宋唯谨的肩,补充道。
“徒儿都听师尊的!”
好一副师慈徒孝的画面,何言仙立在一旁,只觉得自己尤其多余。于是乎,他摸了摸自己小臂上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酸溜溜地找存在感:“如果觉得本医仙是空气的话下次不许去药阁抓药了哟。”
隔了好些天终于见着自家师尊,宋唯谨也懒得同何言仙拌嘴,难得说了漂亮话:“何师叔是天下第二好,若没有何师叔调养医治,就没有今日身体康健的唯谨。”
何言仙咧嘴一笑,算是被哄了个开开心心。
宋唯谨拉着颜玄坐到椅子上,问道:“师尊与师叔这几日清谈,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能说与唯谨听吗?”
“你这感觉比狗鼻子还灵啊。”何言仙追了上来,也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悠悠哉哉喝着宋唯谨奉上的茶,评价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宋唯谨一面腹诽一面瞪了何言仙一眼。
“夸你呢还不高兴了。”
“下个月东海鲛人屿开宴,届时各方大能都会前去,你前些年一直在病中不便出行太久,如今身子好了不少修为也日益精进,我同掌门师兄讨了个名额,这次带你去见见世面。”颜玄抿了口茶,温声解释。
“真的吗?!”宋唯谨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骗过你吗?”颜玄出奇地反问。
这便是肯定的意思了。“谢谢师尊!”宋唯谨高兴得不得了,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把狐裘也抖歪。
“都这么大的个人了,也该稳重些。”
“师尊——”
雷轰隆隆地劈。
周寒秋背后的人含糊呢喃着。
他歪了歪头,想要侧耳去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只余下微弱到极点的、濒死的喘息。
13. 前尘
周寒秋的记忆一直很杂很乱。
哪怕前阵子何言仙摆着一张恨不得照着他来一拳的臭脸逼问,他也只能略表歉意地回应:“过去的事周某已经记不清了,正邪不两立,何长老还是不要与在下过多接触为好。”
而何言仙却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事一般,冲着他冷哼一声,满腔愤慨道:“我还以您老不清楚这个道理呢,要不然怎么天天还勾着我的师侄,是想给她也扣个勾结魔宗的帽子,再害一次人吗?哼,颜玄,算是我何言仙看错你了,这世间没有谁比你能更会当拖人下地狱的恶鬼了。”
当时是什么样的心绪,周寒秋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不知为何,此刻何言仙的那番话又在他耳畔一次次回响,一次次控诉着他早已记不起的恶行。
“勾结邪魔,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世人都是这般评价颜玄的。无论此人从前如何风光霁月,是多少修士举头仰望的存在,朱雀台一事后,只留下数不清洗不净的骂名。或许正是因为这倒霉催的颜玄最开始的光芒太过耀眼,导致后来从高处跌下,人们心中那一点欲念又在作祟,让他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魔头,但凡提起这个名字都要啐一口。
自然,在唾弃颜玄的同时,他们还会更加可怜那个因着受了师尊连累十三岁就被逼着自尽的孩子。
周寒秋亦有耳闻。三年,足够周寒秋把颜玄的故事听个千八百遍,连带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一起。
他其实没什么太深的感受。
他看颜玄的故事,只当是在看话本,看过了,了解了,却完全没有熟悉的感觉,无论旁人将那场恩怨情仇描述得有多么壮烈,他的心绪都掀不起一丝波澜。或许只有在看到那个被一笔带过的孩子的时候,他才恍然生出几分愧疚,然后想着,不应当是这样的,按照“他”的计划,那个孩子应该被托付给了他极信得过的人,她应当会过得很好,成为青冥山新一代耀眼的日月,而非像人们所叹惋的那样,于悲痛中自戕。
“师、尊……”怀中的人气若游丝地呢喃着,似在委屈什么。
周寒秋这下听清了,他依声看过去,刚巧看到宋恣灵眼睫颤抖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就这样挤了出来,顺着布满泥污与血迹的脸颊滑落,隐没在衣物中。
她正发着低烧,脸颊与嘴唇都泛着奇异的红,纵使被脏污掩盖了也依旧明显得很,可她整个人却是枯瘦干瘪的,两相对比下来,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一丝诡异的怜悯就这样爬进了周寒秋的胸腔,给这无知无觉心冷如铁的人来了不轻不重的一记,那久违的愧疚又一次涌上心头。
若是小谨能够活下来,约莫这是这般年岁了。
“不要哭,为师在这里。”根本无需做什么准备,哄人的话直接脱口而出,仿佛说过千遍万遍。
直到这时,周寒秋才生出一丝与颜玄有共通之处的实感来着。或许真是前生亏欠那孩子太多,竟叫他只看着相似的人,就恍惚着安抚了。
自鲛人屿惊变到如今,已然三天有余,周寒秋带着重伤不醒的宋恣灵一路紧赶慢赶,终于离了东海之境。这一路上,宋恣灵或是趴在他背上,又是躺在他怀里,有时笑,有时哭,有时连续十二个时辰都没有反应,沉默地死死扒住周寒秋的脖子,如同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与清醒时的宋恣灵大相径庭。
太黏人了。
他们离开鲛人屿的第四日,周寒秋带着宋恣灵上了岸。
鲛人屿那边穷追不舍,可宋恣灵此刻的状态实在太差,前三年虽陷在梦魇中,但好歹还能进些气儿,也能迷迷糊糊说些话,周寒秋本以为她还能再撑一阵子,至少等着到了鲛人屿手伸不到的地方。然而第四日后半夜,宋恣灵的情况突然恶化,周身灵脉渐显枯竭之相,心跳也变得微乎其微,体温也急剧下降。权衡之下,周寒秋终究歇了下来,在滨海的一座小镇上的客栈下了榻。
何言仙将宋恣灵的安危托付给周寒秋时给了他一个温养的法子,说是从鲛人屿那位是巫医遗留下的手稿中找到的,是个以魂养魂、以灵养灵的秘术。鲛人族自诩神裔,高傲地看待世间万物,却又觉得世间生灵都应平等,常以神名教化世人要与任何族群友好相处,往常大小宴都有这一环节。因而他们研究出来的术法也是如此,就譬如这个温养之法,无论施术人与受术人所修心法是否为同一派别,都不会影响最后的效果。
不过这也只是手稿上讲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没人试过。
周寒秋将宋恣灵放到了榻上。
好似察觉到异动,没声没息了近一整晚的宋恣灵忽然又哼了两声,身子止不住发抖起来,口中还在含含糊糊说些什么。
“别走……别丢下我……”
这模样周寒秋再熟悉不过,她又陷入梦魇中了。
只是这次好似更为恐怖,宋恣灵猛地喘了一口气,被洗净的脸愈发苍白,她快将自己缩成一团,任周寒秋怎么掰也掰不开。倏然间,她皱地睁开眼,空洞无光的深灰眼眸映出周寒秋的面容,而后又缓缓合上。
不知今夕何夕。
俱是疤痕的手颤抖着探向周寒秋的衣袖。
然后极其吃力地、缓慢地往他那处挪了挪。
最后把头放在了周寒秋臂上。拧着的眉总算舒展了不少。
周寒秋脊背一僵,手悬在了半空中。
“乖,为师给你疗伤。”他兀自张开口,也不管宋恣灵有没有昏睡过去,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
鲛人屿。
两个鲛人侍卫押着不停哆嗦的女修进殿。
“您这样做不太厚道吧,国主大人?”
说罢,何言仙抬手放出两道符咒,丝毫不顾及颜面地打到两个鲛人侍卫身上,只听两道惊呼,那鲛人骤然甩开手,随后,何言仙眼疾手快地伸出一条白练,将女修卷到自己身旁。
女修惊魂未定,落到何言仙身边的一刻,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蓝青,没事吧?”何言仙偏头低问。
“没、没事,多谢师叔相救。”蓝青吸了吸鼻子,压住心底的惊慌,答道。
“没事就好。”何言仙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身,面向高坐王座之上的鲛人,鲛人打扮得比前些天要华贵许多,周身还萦绕着浅紫色的灵流,昭示着其主人死于非命。何言仙冲着鲛人行了一礼,言辞恳切,“何某一时冲动,还望国主大人见谅。”
“无碍无碍,何仙师护犊心切,怎能说是冲动?况且蓝青姑娘这几日确实受了委屈,如今得了清白,这两个不长眼的还这样像押犯人一般押着蓝青姑娘,实在是冒犯,当罚。”澜珠大度地摆了摆手,面上却是一副哀伤之态,看着极其割裂,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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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何言仙与九夜,台下无一人敢直视。
澜珠顿了顿,蓦地叹了一声,才接着道:“只是屏画姐姐她死于歹人之手,鲛人屿阖族上下悲痛不已,蓝青姑娘身上又带着赤玉珠的气息,大家一时愤慨才做了不当之举……”
“哈……”那边澜珠正声泪俱下着,何言仙识海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是九夜。这厮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正半握着拳抵在唇边,身子一阵一阵抖着,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笑似的。
“啊,抱歉,太好笑了,一时没忍住。”九夜再次传音。
“……”
何言仙没搭理九夜,只是对着澜珠又行一礼:“何某自然是明白的。”
“何仙师明白就好。”澜珠点头,而后示意那两个鲛人侍卫离开,殿门阖上,只余下各门各派的来使,鲛人尖长的指尖在王座的把手上一下一下点着,发出“嗒嗒”的声音,过了片刻,澜珠的表情似乎更为哀怒了,她清了清嗓子,悠悠道,“这几日发生了太多变故,国主身死,公主失踪,澜珠临危受命,若有哪里做得不妥的,还望诸位海涵。今日澜珠召诸位前来,一是为给这位名唤蓝青的姑娘正名,二是想说,鲛人屿已经找到杀害国主抢夺圣物的歹徒,诸位不必再多添惶恐。再有三日,鲛人屿便会放诸位自由,只可惜这次小宴开不成了……待鲛人屿休整完毕,必会再次摆宴宴请诸位。”
何言仙攥紧了拳头。
澜珠亦有所感,水蓝色的眸光扫过他与九夜,身上的灵光闪了闪,她蹙着眉,为难道:“此事有关二位师门的名誉,只是涉及我鲛人屿国主命案,澜珠若因此不能坦言之,怕是难以告慰屏画姐姐在天之灵,可……”
“国主大人但说无妨。”九夜先何言仙一步开口。
澜珠长叹一声:“罢了,澜珠今日就做这个恶人了。鲛人屿派出去的探子来报,曾在东郊一带见到了那位宋姑娘还有周长老的身影,而赤玉珠的气息,正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赤玉珠乃我鲛人屿至宝,与鲛人屿命脉系在一处,由历任国主保管,每代国主登基时,都会将自身一缕命魂注入赤玉珠中,以温养珠灵,珠灵也会将国主认作主人。因而每逢国主遭遇不测时,珠灵亦有感应。”
言罢,澜珠挥手化出一道虚影,全身上下皆是模糊的红,长发逶迤极地,看不清面貌。她一手抵在胸前,对着虚影躬身行礼。
那虚影晃了晃,慢慢将“头”转了过来:“夺珠者乃杀人者,杀人者身有——”
虚影“砰”的一声四分五裂,变故陡生,绯红的雾气飘得到处都是,顿时,满殿哗然。
澜珠却看不出丝毫慌乱,她起身挥开雾气,接着当着众人面下令,要缉拿周寒秋与宋恣灵,已然是不留情面的意思了。
通缉令下了,众人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人潮散去时,唯独九夜站在殿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澜珠。
*
“周前辈,您是什么时候与我师叔如此要好的?”
宋恣灵半倚着床,拢了拢被子,张着一双惨白如纸的唇问。
“你那日去找锦潋回来的路上,他将你从我手里截了下来。”周寒秋将何言仙传来的灵鹤揉成一团捏入掌心,随后才发觉这话有些不妥,但情况紧急,他理所应当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道,“把东西收好,鲛人屿那边追过来了。”
14. 赤玉
最后还是周寒秋去收拾行李的。
澜珠给天下人说他们两个是杀人夺宝的歹徒,冤枉不冤枉是一回事,被各路势力追着当耗子打才是让人身心俱疲。
宋恣灵拖着半残的身子一面逃命一面郁闷,自己这命是不是真的太犯太岁了些,连着两次被人扣屎盆子,要么被人关黑屋要么被人撵着追,活得还不如外门里经常到处乱窜没人认养的狗。
真是,呜呼哀哉!
哀哉完后,宋恣灵坐回椅子上,极其认真地向周寒秋表达了她的疑惑。
虽说他们二人确实冤枉得很,但凭周寒秋的实力,照理说掀翻他们一个人跑路是没问题的,反正魔修杀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杀个鲛人国主说不定还算是威命美名,往欢喜宗总坛一钻谁敢来犯?做什么还要和他一起被当狗撵?”
她问了很多次,但周寒秋每次都那样,顶着一张镇上买的粗制滥造的木面具冷冷淡淡回:“何言仙将你托付于我,我答应了,就不能违约。”
宋恣灵奇了:“您不是说你们就在我那院子门口小打了次交道吗?再不济就是当时船上,他给你诊过脉,哪里还有什么交情?说起来你们的相处时间还没我们如今来得多,这就守上诺了?”
可能真是逃亡逃得累了,宋恣灵懒得再装出那副谦逊有礼的模样,虽然从前也没多少,但现在真是想问什么就脱口而出,各种奇怪的胡话更是信手拈来,也不管粗不粗鄙,冒不冒犯。
除了“您与颜玄有何干系?”
她还是不敢问,这人的面具在那日落在海上,后来带着她一路逃亡也没有在意,直到她彻底清醒过来。她亲眼看着他顶着那张熟悉的脸推门而入,然后在看见她苏醒的时候错愕了一瞬,再相见时,他就戴上了那个丑得要命的面具。他分明是不想让她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
他凭什么不想让她知道?
他还记得她吗?
记得的话那为什么不相认呢?
还是他不喜欢她了,觉得她如今废物成这样,不配再做他的徒弟?
还有当年,她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他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宋恣灵的心口翻涌出数不清的疑惑,她看着周寒秋那木头一样冷冰冰的样子,只觉得越发碍眼刺目,恨不得一股脑儿的把所有的疑惑全都砸给他,逼着他一一作答,而非独留自己在此地做个软蛋。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周寒秋真的是颜玄。
除了颜玄,没有谁会这么让人讨厌了。
对于这样一个讨厌的人,宋恣灵赶也赶不走,离也离不开,只能心安理得地日夜享受着这人的伺候,权当他当年欠她的。
毕竟别的也管不了,他如今可是欢喜宗长老,渡劫期大能,怎是她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能置喙的?
还不如赶紧趁着这人此刻温柔熨帖,好好“压榨压榨”。
让让她吧,她真是没多少年可活了,而他的路还长着,渡劫期与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无论成神与否都还有至少上千年的光景,这一点小小的“屈辱”,根本就是荒原大漠中一粒细沙,能掀起的动静还不如一只飞虫。
当然,宋恣灵的安生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有周寒秋这样一位大能,照理说他们逃亡赶路应当不成问题,而且每行一步后头都布了混乱方向的迷障,要追上他们其实很难。可不知怎的,还是被人发现了。
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锦潋身上的伤看着不比宋恣灵的轻。
近日海边多风浪,雨也没停过,几日前那样骄傲活泼的鲛人公主如今变得憔悴不堪,额角的鳞片控制不住地显露出来,灰败黯淡,毫无光泽,脸上、脖颈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俱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被脏污的雨水泡发了,坏死的皮肉泛着恶心的白,里头却还在往外渗血。
她近乎是看到宋恣灵的第一眼就哭了,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她颤抖着伸出伤痕累累的蹼爪,握住了宋恣灵的手,抽抽噎噎:“宋姐姐!宋姐姐!你一定要帮帮我,求你了,你帮帮我,你就当是我那日救你的报酬,帮帮我吧……潋儿只有姐姐了……”
锦潋哭得可怜,声泪俱下,哪怕是世上最冷心冷眼的人看了也难免心疼。宋恣灵撑着痛得不行的身子起身,轻抚着趴在她怀中哭求的鲛人的头发。
她连头发都变得干枯粗糙。鲛人的头发应当是这世间最漂亮的,可此刻锦潋莫说头发了,她几乎连人形都要维持不住,冷汗擦不尽般往外渗,腿间的尾影一闪一闪。
宋恣灵去探她的脉。
随后手上一滞,面色凝重地抬头看向周寒秋。
“你诊得不错。”周寒秋传音入密。
宋恣灵的手不自觉颤了一颤。
锦潋身上的灵力竟已所剩无几!余下的也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再加上身负重伤,此刻的她简直要比寻常凡人还要虚弱几分。
“……公主,先别急,您且说说,想让宋某为您做什么?”
“姐姐,姐姐。”锦潋抓着宋恣灵的衣袖,她仰起头,泪眼婆娑,“姐姐,澜珠铁了心要断我的后路,我已经活不成了……但是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的母亲。外面人都在传是姐姐杀了母亲夺了赤玉珠,还派那么多人来追杀你。但我知道,不是姐姐做的,姐姐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唉。”宋恣灵轻叹了一声,将锦潋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低下头温声问道,“在青冥山上,宋某的名声可算不上好,公主为什么就如此笃定宋某不会做这些恶事呢?莫非是赤玉珠?”
锦潋抽噎的声音断了一瞬。
宋恣灵见锦潋不答,神色更温柔了,她抬头看向周寒秋,冲着人眨了眨眼:“周前辈,公主殿下伤得太重了,晚辈还没恢复好,尚施展不开术法,不知可否劳烦前辈代为疗伤?”
“可以。”周寒秋点头,拂袖上前。
周寒秋不愧为渡劫期大能,虽不是专攻疗愈之道的医修,但疗愈之术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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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逊专职医修太多,不过片刻,锦潋皮肉上的伤就好了大半,也不见再有血肉外翻。
“有劳前辈了,这个忙晚辈日后连着前面的一道报答了。”宋恣灵大言不惭,转而又动了动身子,给锦潋腾了个地儿,示意人坐上来,道,“有周前辈相助,殿下不会死的。至于方才的胡话……宋某活了许多年,从未见过像公主这样真挚的人,相同话落到我身上大多都是讽刺,方才听了公主的话一时恍惚,这才说错了话,还望公主见谅。”
只是宋某有一事不解,还请公主解惑。明明周前辈一路上放了少说也有八百一千的迷障了,凡是掉进去的少说也得花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出来,足够拖上‘追兵’两三天了,可为何您还能如此迅速地找到我们呢?”
还是在身上全都是伤的情况下。那些都是实打实的伤口,灵力也确实是被抽空了,没有作假的成份,宋恣灵对这些熟,看得出来。但即便是落到如此境地了,锦潋依旧能以身为棋,可怜巴巴地来博取她的同情,拿得起放得下,倒真令人敬佩。
锦潋看着宋恣灵,哭得通红的眼睛跟兔子一样,神色却与一开始狼狈不堪的模样大相径庭,颇有些昨日高高在上的风范:“我果然还是喜欢宋姐姐这样的人,聪明。我确实是因赤玉珠才找到的姐姐,但我不是为了要这个东西,毕竟那是无名冢里的先辈赠予姐姐的,那它便是姐姐的了,我锦潋不会贪图。但澜珠会,她贪心得要命,不仅杀了我母亲夺了我族宝物不说,还妄想得到另一个,呵。”
若真的让她拿到了姐姐手中的这一颗赤玉珠,那鲛人族就要完了,她会抽取里面的魔息,把整个鲛人屿都榨干净的!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让她拿到!”
锦潋猛然凑到宋恣灵眼前,才哭过的眼瞳更加猩红,已然沾上了疯魔的色彩,她一面嗅着宋恣灵的发梢,一面耗尽心力打开一道屏障,将周寒秋隔绝在外:“澜珠与欢喜宗勾结,这人也是欢喜宗的,虽然人似乎好一些,但我不信他。姐姐,你如今被澜珠那个贱/人弄得声名狼藉,想必一时也回不去青冥山,回去了也是遭罪,对吧?他们好像就是给你安得勾结魔修杀我国主的罪名,青冥山对这种人应该没什么好眼色吧?我刚出生那会儿,母亲还同我讲过,说青冥山有个可怜人,明明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就因着自己的师父犯错,就被逼着自杀了,据说还没及笄呢。这事儿姐姐知道吗?”
宋恣灵瞥了眼周寒秋,旋即又收回目光,没让锦潋看见,声音毫无波澜起伏地回应道:“没有,我那时还没入门。”
“那姐姐入门还挺晚的,听说寻常凡人一般都是六七岁就会被送到师门去的。”锦潋眯眼笑了笑,“姐姐,你身上有另一颗赤玉珠,那群人刚从母亲手里拿到本属于鲛人屿王族的那颗,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但这东西不难弄明白,估计再过一月,姐姐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凭着那一颗赤玉珠找到姐姐。”
“那该怎么办?”宋恣灵顺着锦潋的话问。
“去北境。”
15. 分道
宋恣灵折了三枝柳条插在土堆前,对着拜了三拜。
周寒秋负手而立,眼看着人慢慢起身,将身上的泥灰掸了个干净,才出声道:“所以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以为前辈方才都听了个明白呢。毕竟就公主殿下剩下的灵力所化出的屏障,照前辈的境界应该很轻易就能越过呢。”宋恣灵避开周寒秋的目光,状似忙碌般地又低头拍了拍两侧衣袖,“公主殿下到底救过我的命,这是我欠她的,自然要照着她的遗愿去偿还。况且,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声音极低,细若蚊蚋,跟这几日扒开来沉默谦逊外表下的那副时不时嚣张娇纵的模样又是不同,周寒秋看不到她的心思,亦如看她本身,总觉得隔着一层浓厚的云雾。
周寒秋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现如今是魔修,至于昨日种种,早就是前生之事。魔修向来是喜爱作恶多端的,他不像别人那般杀人饮血已经是圣人得不能再圣人了。
旁人的生死,与他有何干系?
“锦潋的心思并不单纯,司海之神亦是传说,且北境是生灵止步之地,已经百年没有人踏足过,你去那里,只会是送死。”周寒秋终究拧眉,表达起不满来。
“原来前辈都晓得啊。”宋恣灵听完这话忽然哼笑出声,可算是捯饬完她身上的脏污,睁着一双深灰的眸子看过去,“前辈若是觉得危险,大可以不同我一起去,您是渡劫期大能,背后又有欢喜宗做倚靠,他们能奈您何呢?不腆着脸凑过去同您赔礼道歉就已经算是鲛人屿要面子了。落寞的神族嘛,还不如凡间那些王族来得有威望。至于公主利不利用我,那是我的事儿。周前辈,您虽是长辈,但也好歹顾及些他人的颜面吧,说人坏话至少也得避着点人家啊。”
宋恣灵瞥了眼一旁的土堆,挑了挑眉。
方才那一瞬的低沉仿佛只是幻象,眼前这个胡言乱语东扯西扯的人似乎才是她的本相,牙尖嘴利的,一张口就能硌人七八次。
周寒秋不同她争论:“我不会走。”
“我答应过何言仙,要护着你。”
“真的不必。”宋恣灵抬手拒绝,又不愿去看周寒秋了,这人成天到晚地戴着那破面具,也不知到底想要遮掩什么,看着就叫她心生厌烦。
总之她很讨厌有人藏着掖着要瞒她。
“我师叔那人,你看着他觉得他是个温润如玉谦逊有礼如同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其实他就是个爱胡说八道的主,成天就会拿一些假话哄人,我也不知前辈您究竟为何答应了师叔,也不知是不是他忽悠您什么将您忽悠瘸了,又或者是他答应给您一个天大的好处,让您这么……心甘情愿地陪我一路。但我好歹也摸爬滚打当了三十多年的人,到现在还苟延残喘着,这就说明我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也不是少不知事的孩子,真的,没那么需要旁人。”
宋恣灵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随后又顿了顿,目光仍紧紧锁在一旁的土坡上,她似是笑了,笑得刺耳:“我如今这般模样,对您来说就与拖油瓶无异。如此看来,我不需要您,您少了我也自在,何必自缚呢?”
“此去艰险。”周寒秋想了想,解释道,“你又无法器傍身。”
宋恣灵的铁剑还丢在鲛人屿的小院中,他们当时走得急,根本来不及去拿。
“我本来也没什么法器。那把铁剑青冥山外门弟子人手一把,质量也就比凡人幼童武学开蒙用的那种好上一点,没什么用,有没有都一样的。”
“不一样。”
“前辈,晚辈真是不明白了,您也活了那么些年了,怎么还这么固执呢。”
此刻的宋恣灵半边身子都转过去了,从周寒秋的角度来看,瞧不出她脸上的神色。只听得她语气变了,依稀能辨出几分微乎其微的颤抖,绝情的,冷漠的,不识好歹的,仿若哀求。
“前辈,算我求您,别再跟着我了。我这人实在是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一日两日还好,日子久了,我会噩梦缠身、走火入魔的。”
有风从他们之间穿过,从朔北而来,带着刺骨的冷意,如刃般,要生生断开二人之间小得可怜的联系。
周寒秋没有应她的话。
现在再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
他的目光穿过厚重粗陋的面具,看着宋恣灵单薄的衣衫被风撩起一角,无力地飘动着,像是要连带着摇摇欲坠的主人一并倒下。
宋恣灵抬头了,她看到了周寒秋的眼睛,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你多保重。”
“多谢前辈成全。”
她双手抱拳,行了恭恭谨谨的的一礼。
所有外露的情绪都被收回她那枯瘦单薄的腐朽皮囊下,沉沉地压到心底,于是在周寒秋眼里,她又成了那日海岸边初见时的沉默寡言到有些压抑的青冥山弟子。
二人不欢而散。
路却是要往前走。
宋恣灵人虽然轴,但倒也没对自己坏到那样的程度。
她与周寒秋分开时尚是晴日,夜间虽冷了点,但如今修为提了上来,虽不能做到像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那般完全不惧严寒酷暑,但有灵力在身,也不至于冷到失态,路也能赶。只是过了几日天公便不作美了,成心要和她作对似的,风一阵比一阵猛,雪一场比一场大,呼啦啦地扑打在脸上,刮得人生疼。
好在后头途径一座小镇,那已经是极北的地方了,居民对御寒一道颇有研究,人也热情得很,见着宋恣灵这么一个外乡人孤零零地裹着薄衣过来也不抵触,乌泱泱地一群人涌了上来,争着抢着把人拉回家,热茶暖炉净往她手里塞,生怕她冻坏了。还有妇人心疼得不行,看着宋恣灵可怜巴巴的模样竟落下泪来,口中全是“可怜的妮儿”“受苦了孩子”“都冻成这样了”“怎得一个人往这北地走”“要不要送她回家”之语。
宋恣灵小口小口喝着热茶,也不多说话,乖乖地冲着妇人们笑,看得那群人愈加心疼。
后来实在是抵不过镇上人的热情,宋恣灵拿了镇长夫人缝的狐皮大氅才被放走。
雪还在下,风还在吹。
再往北走,就看不到任何人了。
宋恣灵披着大氅,顶着风走在茫茫的冰原上,周遭皆是白茫茫一片,往后看,只眨了下眼睛,脚印就被淹没在新雪中。
北地好似没有黑夜,宋恣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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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仍见不到天暗,太阳一直高悬于天,隐在飞雪与云层中,朦朦胧胧的,不刺目,不晃眼,没有温度,也没有移动。
若非胸口的赤玉珠隔三差五“诈尸”烫一下她,她都快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毕竟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怎么看也不像人间。
这里太冷、太白了,眼睛好似要再盲一次。
宋恣灵忽感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沉寂已久的警钟骤然敲响,接着,一道劲风翻涌着从远处冲来!
冻得发木的感官瞬间归位,然而还是没有赶得上风的速度,宋恣灵一个踉跄,被掀倒在地。
!
身上的旧伤被撕裂开来,殷红的血迹洇出,在衣袍上点出一朵朵诡异的红梅,随后又被低温凝住,锥心刺骨的痛从伤口出蔓延开来,毒丝一样钻进她的血脉,恨不能将她的寸寸骨血全都冻住。宋恣灵疼得皱眉,可惜风太大,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她被迫蜷在一方雪地中,动弹不得。
灵力施展不开,寒气顺着经脉攀爬,要活活绞死她的魂魄。
天终于暗了下来。
好热。
全身都热。
像被烈火灼烧。
据说人在被冻死之前,非但不会感到冷,而是感到热。
热得难以忍受,烧到骨子里,恨不得立马就死了。
宋恣灵九岁的时候,也感受过这般生不如死的高热。
只不过不是被冻的。
埋在亲故的尸体里,大雨疯了一般不停地往下杂,鼻息间全是血腥气,早死的人已经泛出腐臭,她缩在僵硬的尸山下一遍遍呕个不停,然而她从小到大都吃不到什么东西,稀薄的米汤早就被吐了出来,混着雨水顺着地上蜿蜒的血湾流到远处。
她被吓坏了,不一会儿就发起高热,可又怕贼人还在旁边,哭也不敢哭,只能咬着唇嘶嘶抽气。
好热。
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
后来,她听到了脚步声,随后一股浅淡的冷香飘到鼻尖,冲淡了萦绕在周身的腥腐气息。
雨明明那么大,脚步声明明那么轻,可她还是恍惚了。
那人是不是,走到她身侧了?
她凭着身上仅剩的那一点气力,拨开了压在身上的尸体,一把向上抓去。
她想,她的命不应当就在这处断了。
她想赌一把。
所幸,她赌对了。
谁人敢想,青冥山上高高在上仙人,下了凡尘,从尸山血海中拎出了她这么一个资质平庸的孤女,还收作了徒弟。再然后,碧落殿拜师,为天下人知。
少时的高热早就被养好了,半点后遗症都不曾留下。
骄纵无比的四年里,哪里还记得稚子时那一点苦楚?
可能真是老天开眼,见着宋恣灵这么一个庸人过上如此好的日子,终于大发慈悲,把给她的好处收回去了,让她多尝尝人世苦痛,好给旁人鸣鸣不平。
就连那样难受的高热都得再让她来一次。
要她命就要她命,做什么这么缺德?
宋恣灵窝在雪原上,神志不清地暗骂。
16. 相依
若放在寻常,宋恣灵是决计不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举措来的。
茫茫的雪原上忽然刮起一阵妖风,活生生要逼死她似的,却偏偏怎么也不肯她昏过去,在她意识将尽的时候,凭空出现了这么一座破庙,门扉大开,赤/裸裸地展示自己的阴谋诡计。
宋恣灵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这个陷阱。
这座庙虽是凭空出现,但却也实实在在能够摸得着,与其待在外头被冻死,还不如进去搏一搏,万一还能有条生路呢?
不过就算死在里头也无所谓了,能够在转瞬之间在一片荒地上“构造”出如此庞大的建筑,也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莫非她真的就这样走运,误打误撞碰见了所谓的司海之神?那她的面子还怪不小的,先是那个传说飞升成神的沈断云,又是现在这劳什子司海神,如今还被当世修真界黑白两道加鲛人屿一块儿追杀,哈,普通人哪儿能在几日之间惹得这么多神仙人物关注?
她这经历,就算是折在此地了,也能说是不枉此生了。说不定还能留名千古呢。
宋恣灵一面腾出心思胡七八糟地自嘲自宽,一面撑着快冻成冰雕的身子往破庙里挪。
这其实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滋味亦很难言说,她大半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全身上下又冷又热,难受得要命,有时她以为又过了二十年那么长了,实则也就挪动了不到一寸。
这鬼地方,白天的时间漫长,夜晚的时间也很漫长,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轮幽月悬在天上,依旧看不清轮廓,比白日里要微弱百倍的光打到她身上,如天的眼睛,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垂死挣扎的蝼蚁。
蝼蚁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将整个人都挪进了破庙。
巍峨的门嘎吱嘎吱地合上,将咆哮的风雪挡在了外面。
耳畔的风声远去了,宋恣灵蜷在角落里,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费劲巴拉地张开了眼皮。她看着空空荡荡的殿堂,迟钝地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地只是空有一副庙宇的壳子,里头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佛像神像都没有,唯有中央放了一方供桌,四周对称摆着几道精致漂亮的烛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实在看不出庙宇的模样。
宋恣灵倒是无所谓,这地方着实暖和。修士的体魄不像凡人那般虚弱,且那风雪中也没有额外的术法加持,只是凡间的四时气象,虽然碰上了能要她的命,但避开了,也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用灵力调理片刻,很快就能好了。
既来之则安之。一时半刻她也出不了这地方,宋恣灵索性扔了外界所有纷乱的杂念,静心打起坐来。
修士打坐是要耗费灵力的,自从朱雀台一事后,她就鲜少打坐了。百鬼崖都是恶鬼,成天就是耳语骚扰,再加上她当时忧伤过度,根本沉不下心打坐,后来出了百鬼崖,灵力经脉全被剔得一干二净,就凭她那个筛子一样的体质,打坐简直是比拿着金子在大街上到处撒还要不计成本,再后来好不容易能够存住灵力了,又被扣上好大一顶黑锅,逃命养伤都来不及,平日里还要应付周寒秋,根本抽不出时间。
所以打坐该如何打来着?
宋恣灵调息了半刻,顿住了。
多少年没做的事了,如今已是忘个精光。
“静心凝神,摒除杂念,将气息沉入丹田……”
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颜玄的声音,宋恣灵本想唾弃一下自己又沉溺在往事中,周身的灵力却循着记忆里的方式运转起来,颇有丧权辱国之态。
丧权辱国的宋恣灵一咬牙,决计先摒弃心中杂念,且让这一回。
整个人像是坠入温暖柔润的虚幻之中,又像是被托在浩瀚无边的水面之上,随着温和的水波上下浮动,然后又被抛入云端,却没有下落,而是被风举着飘飘扬扬。
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是零落凋零的枯叶,是戏水的鱼群,是远迁的群鸟。
只有片刻喜乐,而苦痛远离。
然而下一刻。
庙中安然静坐的宋恣灵眉宇间泛起一丝褶皱。
紧接着,周寒秋便感觉到宋恣灵的经脉在异常地搏动,诡异的金光在她周身流动,又极具抗拒性,周寒秋想要出手安抚,却被结结实实挡了回来。
只觉喉间一甜,一口腥红的鲜血骤然涌出,将两人的衣袍污了个彻底。
随后,宋恣灵亦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略深的血色依旧四溅,又将二人的衣袍弄得更加不堪入目。
周寒秋不再妄动,他卸了灵力,心道一声“冒犯”,将手搭在了宋恣灵的腕子上。那样骨瘦伶仃的腕子,他前几日探来都觉得虚弱到与将死之人无异,今日却强劲地可怕,一下一下卖力地搏动着。
“扑通”“扑通”。
若是旁人,周寒秋决计不会认为这中有异。可这是宋恣灵,身上缠着那么多的病,她的脉象,是根本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内就出现这样康健到透着诡异的情况的!
除非是灵力暴动。
有些身子骨弱的修士修为进阶时,经脉一时无法承受住过于强悍的灵力,会出现灵力暴走流窜全身的状况,而这只是开始。先是灵力逆流流窜全身,若压不住,接着就是暴动的灵力震碎经脉丹田,更有甚者,会直接走火入魔,成为无知无觉的傻子。这样的傻子简直是做杀器的最好材料,痴儿一个,灵力又不低,一心只认死理,跟了谁便认定谁做主人,说什么做什么,比死士还要忠心,乖巧得很。
曾有心术不正者为了做这样的杀器,专在凡间挑那些几无根骨的凡人孩子,从小就用禁术养着,升境界也升得极快,不到二十岁就能达到寻常修士苦修四五十年的成就,然后几道天雷劈下来,再撤了加在他们身上的禁术,不出一月,就能炼制出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
此举有违天道,实在阴毒狠辣,无论是仙门还是魔宗都视之为禁忌之术,而行此术者及其傀儡,也早就在几百年前被处决了。
不过坊间还有一个传闻,说那些傀儡当中,也有那么几个没来得及傻的,闻到风声后就悄悄跑了。
至于是真是假,世人就不得而知了。
周寒秋看着宋恣灵痛苦不堪的模样,抿了抿唇。
宋恣灵被卡在混沌之中,眼睁不开,身动不了,只觉得丹田处火似的燎着,随后顺着她的经脉游至全身,好似要胀破她的肉身。
她想要喊疼,可嘴也张不开,只能一直拧着眉,拼命地调动灵力企图压制狂窜在经脉中的东西。
然而神智却越发清明。
冷香萦绕在她鼻息间,她几乎是猛吸了口气,晶莹的泪珠就从眼角滚了下来。
今夕是何夕?
不同与熏香的冷冽,那人的灵力却是如春日的泉水一般,凉而不冷,恰恰好,是很令人舒适的温度,从她的十指处钻入,然后流进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安抚那些暴乱的灵流,直到偃旗息鼓。
年少的宋唯谨恃宠而骄,最喜爱趁着外人不在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将头枕在自家师尊的腿上,然后把玩着那如雪一般的头发,还要一边嚷嚷着,自己以后也要当好看的白发仙人,像师尊一样,做修真界最漂亮的仙人。待到玩够了,宋唯谨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然后巴巴地看着自家师尊,得寸进尺地问“师尊我会不会压麻您了”“师尊我下次肯定不会这样了您会信我的吧”云云。
颜玄则会无奈地笑笑,答“没事”“我信”“下次其实还可以这样做”。
破庙里,宋恣灵枕在周寒秋的腿上,她此刻的灵力已经恢复正常了,身上的热气也褪了不少,周寒秋又给她喂了灵药,伤口也好得差不多,至于庙外,朦胧的月亮彻底隐到阴云中,轰隆作响的劫雷不停地往下劈。
然而雷一劈到破庙出,就有一道更为醒目的银光径直上窜,“砰”的一声,轻轻松松就消弥了来势汹汹的劫雷。
金丹期修士的升阶劫雷一共九道,基本上不会要人命,而这样的劫雷对于渡劫期修士来说,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比那鲛人胎要好对付多了。
宋恣灵仍安眠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她蝶翼似的眼睫动了动,口中又吐出些许呢喃。而周寒秋正人君子般身子板正地坐着,动也不动,好似腿上的不是个人,而是个晃一下就要泼出水的碗。
此时的画面叫旁人看来,着实是有些诡异的。
恰好第九道天雷结束,鬼使神差地,周寒秋低头看了一眼宋恣灵。
随后便恍惚了一瞬。
魂魄深处传来难以言喻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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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活生生地敲碎,然后被粗糙地黏连在一起,头不是头,手不是手,接着又被撕裂,再次黏连,再被敲碎、被撕裂……如此重复了千千万万次。每一次,他的肢体与器官都在不同的地方,以各种怪异的姿态看着周遭腥腐血红的一片,听着耳畔无休无止的哭声。
这是他早就忘了的记忆。
空空荡荡的庙宇中,烛火不成规律地跃动着,周寒秋猝然瞪大双眼,额角手上的青筋恐怖地凸起,全然失了仙风道骨的姿态。
“阿玄呐,师兄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这件事没有谁比你更适合了。”
“……师尊他老人家的遗愿便是如此。”
“颜师兄,你且放心,小谨她,我定会替你照顾好的。”
“为什么丢下我?!”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谁又在讲话?周寒秋的手骤然收紧。最后的话是谁在讲?怎么会这般绝望而难过呢?
仙人并非无情,那样滔天的恨意,他怎会感知不出来?
是谁?
他想起那个名字。宋唯谨。
他可怜的徒弟,被颜玄逼死的徒弟。
何言仙那时怎么说来着,自戕。才十三岁,就因那个叫颜玄的人死了,那样年轻,分明应该有大好的年华才对,怎么就自戕了呢?他依稀记得,她其实拜入他门下也没多久,全身都是病,骨瘦如柴的,也比同龄人要矮小,她短暂的人生中,好像就没过过多少好日子。
怎么就轻飘飘地死了呢?
“我恨你。”
“我当亲手杀你。”
又是低低的一声。
周寒秋一愣。
他理当是脱离心魔幻象了的,但怨毒的诅咒声依旧不断,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不是幻象中的怨语,而是枕在他腿上的人,已经从孩童抽条长成了成年女子的模样,却又陷在梦魇中,一遍又一遍无助而崩溃地重复着。
他今日做了许多失礼的举动,譬如将手放到宋恣灵的背上,循着稀薄的记忆残片一下一下拍着,哄孩子似的安抚。他不知道这方法对成人有没有用处,只是依着习惯去做,毕竟好像也就只会这个了。
但宋恣灵极好安抚,竟真的不再梦呓,身子也不再无措地发抖。
“咚咚。”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
宋恣灵扶着快炸了的头颅,从点满烛火的殿中醒来。
那敲门声再次响起,不依不挠地一直敲着,动作也愈发狂躁,似乎极为确信里头有人,大有再不开门就直接动粗踹开的架势。
这鬼地方怎么可能还有除她以外的第二个人啊!想也不用想来者不善。
其实要她的命可以直接取,没必要一直逗她玩的。
地上的血迹斑斑驳驳,宋恣灵瞥了一眼,随后在殿中随意溜达了两圈,挑了个趁手的烛台掂了掂,随后点了点头,握剑一样握着烛台往门口靠。
她凑近了大门。
“里面有人吗,行行好,外面太冷了,求您开开门吧。”出乎意料地,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听着还怪手无缚鸡之力的。
这骗子也太粗制滥造了些,谁家好人老妇能有力壮如牛恨不得拆门而入的架势啊!
这就是司海神吗,难以置信。
听里头没人答话,外头的声音又换成了十三四岁的女童,夹着尖尖细细的嗓子哀求:“好姐姐,求您开开门吧,我要被冻坏了,呜呜。”
更假了。音色换成小姑娘的但语气还是老妇人的不说,还知道她是个女人,连面都没见上。
“求您了,求您了。”
又换成了各类男男女女,亦是有老有少,此起彼伏。更为诡异的是,宋恣灵听他们的声音,越发觉得耳熟,总觉得在哪处听过。
正当宋恣灵要不耐烦的时候,殿内忽然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宋恣灵抬眼去看,白练骤然散开,径直向她卷来!
与此同时,沉重的大门猛然向外打开,大片大片的桃花如蜂蝶般疯狂涌入,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香气扑面而来——
“嘻嘻嘻,多谢开门多谢开门!”
17. 春风
“诶呀,今天真是谢谢你开门,不然等太阳落下山了,我就要被野兽抓走啦!”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随手带上门,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着屋内人骨碌直转,半晌得不到回应竟也不恼,而是极其熟稔地找到一个软垫坐下,然后将手撑在腿上托着腮,神情又疑惑又委屈:“明珠明珠,你今日怎么这般奇怪呀?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带家里的钥匙啦,我就是今天早上出门太急了,毕竟你也知道,过几日就是祭会了,大家都忙着准备呢。”
被称作“明珠”的少女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站在那处缓了半天,才长长吐出一个“啊?”字。
“祭会呀!明珠,你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也能忘?”女孩子一拍大腿径直站起,动作幅度堪称大开大合,她瞪大了眼睛,用一种难以想象的神情去看少女,随后又一副了然的模样,女孩子背着手一本正经地朝少女走去,随后一把握住少女的手,向着一旁的地上努了努嘴,情深款款道,“明珠是不是在为地上的桃花生气啊?哎呀我下次会记住的,一定会仔仔细细地注意到位,不会将桃花再带到你家里了好不好?这次就原谅我吧,好明珠,你可是我们最好的明珠了!你知道的,祭会一到,咱们春风渡的桃花就疯了似的开,没有办法的事呀。原谅我吧,我这次给你清扫干净,求求你了……”
这是女孩子第二次提到“祭会”了。
少女随着女孩子的动作望向地上的桃花,总觉得头有些痛,但很快她就想起来了。
是了,祭会是春风渡很重要的节日,就像是元日一样,要前前后后大张旗鼓地筹备至少三十天。而这三十天内,正是春风渡的桃花开得最旺盛的时候,桃子也结得最大最甜。
很小的时候,少女还问过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几日桃花开得最好桃子结得最甜才把祭会定在这时,那干脆叫“桃子节”或者“桃花节”好了,好听好闻又好吃。少女的师父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小小的她笑了笑,什么都依着她胡说八道。
“那下不为例。”少女张了张口,道。
奇怪,为什么总感觉她并没有说这句话?可是口也张了,嘴巴也动了,声音也是从她嗓子里发出来的。
女孩子很敏锐地察觉到少女的不自在,关心不已:“明珠,你这几日是不是又病了,怎么感觉心不在焉的。”
“是有些?”少女想了想,答,“我刚才总觉得冷。”
“哦。”女孩子状似明了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身子一僵,不知是不是少女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看向她的目光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警觉来,但那异常很快就消失了,女孩子换作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看着极其天真烂漫,“‘冷’是什么意思啊?是先生新教的东西吗?”
少女顿觉奇怪,这天下怎会有人不知道“冷”的含义?她微微弯下腰,看着女孩子,认真地开口:“‘冷’就是……”然后卡壳了。
“冷”是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概念?
可一起长大的小友求知的眼睛那样明亮,少女不知道该如何撇开话题,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讲:“就是不舒服的意思。”
心底有微弱的声音在呐喊,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不舒服”,这个意思并不准确。
但那小小的呐喊很快就被压过去了,少女的心底只越发地肯定自己的解释,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而小小的女孩子也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老学究一样摇着脑袋:“原来如此。明珠姐姐真是聪明!等我明天回家也要和其他人炫耀一下这个新知识!这可是先生教的,别人都学不到,嘿嘿。”
少女摸摸了她的头,随后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拿起火折子燃起屋内烛火。
待到做完一切,外头的太阳也快完全沉下去了,少女甫一放下火折子,屋门就被推开了。
不是敲门,而是推开,来的人有屋子的钥匙,和少女一样,亦是此间主人。
是她的师父。
想到这里,少女心中升腾起莫名的雀跃,极为愉悦地便迎了上去。
“小谨,我回来了。”
*
小谨年方二八,自她记事起,就已经跟着师父颜陈霜在春风渡住下了。
春风渡很好,四季如春,有水有草,一眼望去皆是望不穿的平原,大片大片的桃树林就这样屹立其间,四季都开着娇艳漂亮的花朵,结着脆甜可口的桃子。
春风渡是被泡在桃花香中的仙境。
小谨从小就这样想。
她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她的右眼眼瞳是红色的,和春风渡所有人都不同,他们的眼睛或黑或棕或灰,都很漂亮,不像她的眼睛,看着就像怪物。听书上说,在别的地方,像她这样长相奇异的怪物都是要被欺负和孤立的,还有更可怕的,可能会直接将她烧死。但春风渡的人不同,他们都很喜欢她的眼睛,说它像稀有的红色珍珠一样美丽,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动人的眼睛了,为此,他们还特地给她取了一个爱称——明珠。
每当他们带着极其崇敬的语气喊她“明珠”的时候,她就觉得心中无比欢喜。
当然,也有人不喊她“明珠”。
她的师父喜欢喊她“小谨”,这是她真正的名字,是师父亲自为她取的。师父同她讲,虽然有了新的名字,但也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名字,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处。
年少的小谨似懂非懂地点头了。
送走赖在她家住了一宿的女孩子,小谨终于得了空,她又想起师父从前说过的话,转过身来望着男人,问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师父,我们以后会离开春风渡吗?”
颜陈霜似乎一直对小谨的任何问题都不感到意外,哪怕她现在的问题在春风渡堪称有些“离经叛道”,毕竟春风渡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桃源仙境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想不开想要从里面离开呢?外面的世界那么痛苦,还是春风渡来得自在轻快,整日里都与笑语作伴。而颜陈霜只是温声问道:“小谨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小时候师父总和我说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小谨如是答。
“嗯,小谨记得很清楚。”颜陈霜顿了顿,又道,“那等日后,师父带着小谨去外面看看。”
“好!”还没等颜陈霜话音落下,小谨就乐呵呵地应下,她知道,凡是颜陈霜答应过的事,都会一一做到。这世上,没有谁再比颜陈霜要对她好了,也没有谁再比颜陈霜更信守诺言了。
可不知怎的,小谨想着想着,却莫名鼻头一酸,牵得她心口也胀胀的,像一张无用的废纸,被揉皱又展开,如此循环往复。她下意识拽住了颜陈霜的衣袖,深灰的那颗眸子中映出男人的面孔,年轻英俊,剑眉星目,漆黑的眸子宛若无星无云的夜空,一头墨发半披半挽,用木簪简单地束着,很好看。春风渡的人都长得很好看,各式特色的,但都极为养眼,但最好看的,非颜陈霜莫属。
这张脸小谨从小看到大,如何都看不腻,今日也是如此。只是有一些奇怪。
“师父,您真的永远永远都不会抛弃我吗?”说完小谨就有些后悔了,颜陈霜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就莫名其妙说出了这样伤人的话,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简直鬼上身一样,可她就是想问,比任何问题都想问。但还是得找些东西遮掩,她又拽了拽颜陈霜的衣袖,一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转而又道,“师父的头发要是白色的就好了,像话本子里的仙人一样,仙风道骨,一剑平天下。”
说完就又后悔了。
心脏诡异地怦怦直跳,总觉得说错了什么。
颜陈霜却还是那样,除了不好好吃饭喝药与温书,从不会因她而生气,他摸着小谨的头,安慰道:“不会的,师父永远都不会抛弃小谨的。至于仙人什么都,那都是虚妄之谈,不过小谨若是喜欢,师父也可以去裁缝做两套仙人穿的白衣,带小谨过过瘾可好?只是头发做不到变成白色,想看师父白发,小谨怕是要再等上四五十年,可惜那会师父已经老了,不知道还符不符合小谨心中白发仙人的形象?”
闻言,小谨想象了下颜陈霜变成老头子脸上长满褶子的模样,当即摇了摇头:“师父不会老的。”
“都这么大了,还爱说这种孩子话。人哪有不会老的呢?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
“师父就是不会老。”小谨固执己见。
“好,师父不会老。”颜陈霜仍旧依着她讲话,像在哄永远长大不的孩子,他顿了顿,深深看了一眼小谨,忽然问道,“小谨想过生辰吗?”
“生辰?”
“嗯。”颜陈霜点头。
“小谨不是师父捡回来的吗?也有生辰日吗?”小谨有些不解。
颜陈霜愣了一瞬,旋即正色道:“每个人都有生辰日,只是有时没人记得便忘了。小谨很小的时候同师父讲过自己的生辰日,小谨忘了吗?”
小谨懵懂地摇了摇头,但此刻知道了颜陈霜很久之前就知晓自己的生辰日,却从未同提起过,也不曾为她过过生辰,难免又生了些怨怼,她自小到大被颜陈霜宠得太过,发起倔来和牛没什么两样,她对着颜陈霜瘪了瘪嘴:“那为何师父明明知道小谨的生辰,却从不为小谨过生辰?小谨今年都十六了,师父却才想起来……”
其实今日她闹得已经有些过了,牙尖嘴利的,未免太不讲理,照往常来讲,颜陈霜该点着她的额头让她不要得寸进尺了,可今日的颜陈霜却有些太好说话了。
颜陈霜坐在椅子上,小谨面对着站在他身前,按理说是能看到他的脸的,可惜小谨自觉过分,头早早就低下了,好等着颜陈霜给她额头来一下子,因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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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看到颜陈霜那一瞬的怪异神情,只听着颜陈霜又退了一步,那解释的话语甚至带了歉意:“春风渡的人不过生辰,我们入乡随俗,是以从前未曾为你过过,是为师的错,不要怪师父了,好不好?”
小谨被颜陈霜这般姿态快要惊掉下巴,她今日不会还没睡醒吧?师父虽说宠爱她,但最基本做师父做长辈的姿态还是有的,怎么可能会这样……伏低做小?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形容。
“不不不,小谨没有责怪师父的意思。”这实在是个从未见过的大场面,小谨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胡七八糟说了一堆,结结巴巴的,“师父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对小谨好的,小谨从没有真正生气的,师父不要自责了,何况小谨自己也记不得这件事了。对了,师父既然要给小谨过生辰,那小谨的生辰日是何时啊?我们该筹备?要办得比祭会还要热闹吗,还是我们自己过?还有师父,师父既然说每个人都有生辰日,那师父的生辰日是何时?小谨也想给师父过生辰,或是我们一并过了都行。”
她稀里哗啦倒了一大摞问题,嘴皮子动个没停,颜陈霜却听得认真,半分没有不耐烦,且待她讲完后,颜陈霜一个一个将她的问题答了:“小谨的生辰是二月初二,那天还是外面的花朝节,是个很好的日子。还有筹备,看小谨喜欢什么,我们就备什么,果子、糕点、寿面、新衣,只要是小谨想要的师父都给小谨弄来,就不请外人了,我们自己过,毕竟是外面的习俗,春风渡的人并不喜欢。至于师父的生辰日,师父的师父不在了,师父也记不得了,就不过了。”
“那怎么能行?”颜陈霜说的这些已然将小谨的兴奋劲儿给勾了出来,她听着正上头,一面幻象着自己的生辰日一面琢磨着如何给颜陈霜过生辰,乍然听了颜陈霜不打算过生辰的想法自然是不同意,又熟稔地颜陈霜的袖子撒娇道,“师父既然说小谨的生辰日是好日子,那师父也是这个生辰日不就好了?我们一起过生辰。”
她近乎蛮横地为颜陈霜做了决定。
“好。”
按外头的历法,二月初二并不算远,甚至比春风渡的祭会还要早上几日。
恰好那一日春风渡的集会也开了,本是为祭会做准备的,大家都把自家的东西摆了出来,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大大小小的摊子围着春风渡的中心广场摆了好几圈。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摆东西,像颜陈霜这种教书的,基本上就是集会为数不多的“纯种客人”,只负责带着孩子逛就好,他的字写得很好,随便一副字下去,全春风渡的人都恨不得将东西塞到他与小谨怀中。
不过小谨也不是光等着占颜陈霜的便宜,用她的话来讲,她如今都十六了,像春风渡的孩子早就脱离亲友出来自己住了。她的刀术亦是精巧,是跟着颜陈霜带回来的几本剑谱刀谱琢磨出来的,秀中带刚,如一节竹枝,劲瘦有力,舞下来很是赏心悦目。
于是塞过来的物件儿又多了。
他们是用完午膳后出的门,颜陈霜下的面,蛋是小谨来磕的,一人一个。
本来就吃得饱,这下好些个东西压过来,颇有些让人受不住。
她与颜陈霜一人舞刀一人题字,众人瞧着开心,又将他们团团围住,唱歌跳舞直到夕日欲颓,才放着人满载而归。
广场上的人如鸟兽四散,小谨与颜陈霜缓步而归,背影被橙黄泛红霞光拖得极长。
晚上,颜陈霜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些奇异的瓜果与点心,二人一面点着白日里集会换来的“年货”,一面分着将瓜果点心吃了。到最后都没做晚膳,自然也没吃。
春风渡居民还给他们送了不少桃花酒,颜色大小各异的坛子摆在架子上,足足有三排。小谨眼馋得很,以其他人家的孩子没满十岁就能饮酒为由,央着颜陈霜让她喝上一小盅。
或许真是今日太过欢快,颜陈霜也有些沉溺了,他不愿扫小谨的兴,勉强同意了。
小谨就这样喜滋滋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盅,多一滴都要溢出来的程度,随后小心翼翼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第一次喝酒的人哪儿能这么猛?春风渡的桃花酒虽没那么性烈,但也耐不住小谨这个饮法。
“咳咳咳——!”酒气先一步钻入喉中,羽毛一样搔刮着内/壁,颜陈霜甚至都来不及阻挠,小谨就已然呛得昏天黑地,这下好了,另一只眼睛也泛起红丝,两只红得深浅不一的眼瞳泪水汪汪,看着觉得好生可怜。
下一刻,那双眼睛上就起了一层薄雾。
小谨摇摇晃晃地倒向颜陈霜,口中仍在胡乱呢喃着。
她靠在了颜陈霜的肩上,颜陈霜乍然升起一丝不自在,刚想要推开人,那夹着的酒气的湿热呼吸就喷到了他的脖颈上。
“师尊,这是我此生过的最快活的日子了。”
顿时,颜陈霜如遭雷轰。
18. 半神
第二日一早,颜陈霜本是要出远门。
临走前,小谨顶着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挣扎着爬起来,状若撒娇地扯住了人的袍子。
颜陈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醒了?那便先撑一小会儿,别再睡过去了。厨房锅里的醒酒汤就快要熬好了,你昨日醉得厉害,不喝的话定要难受头疼很久,我去将汤给你盛来,喝完再睡。”
小谨抬起头,迷迷瞪瞪地盯着颜陈霜,乍然笑了,连自己都没有人意识到想了什么说了什么,嘴巴就快脑子一步动作起来:“师尊今日真好看。”
话音刚落,小谨魂飞天外的脑子就归了位,猛然把嘴一闭,冲着眼前人讪笑:“呃……可能是最近话本子看多了,一时没睡醒就胡说八道了……师父您老人家别往心里去,哈哈。”说罢眼一闭眉一皱,扯住颜陈霜的手终于松开,转而极其浮夸地按上了自己的太阳穴,痛苦不堪地大叫起来,“疼!好疼!疼疼疼疼疼!”
颜陈霜一向是疼爱她的,见到她可怜万分的模样定是不会追究所谓“目无尊长”“顶撞老师”的罪过。若不是颜陈霜看到了小谨一面装着难受一面偷偷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儿偷偷看自己的话。
颜陈霜轻笑一声,拍了拍被揉皱的衣袖,又正色道:“果真如此难受么?罢了,那便劳烦小谨等上一等,为师这就去为你盛醒酒汤。”
就这样,他连外袍都不曾披,着了一身劲装就推门而出。不多时,小谨听到了外头的风在呼啦啦地吹,但很快就停息了,应是颜陈霜关了外间的门。浓郁的桃花香却溢了进来,一丝一缕地萦绕在小谨的鼻息间,她早在颜陈霜走的时候就不再装哭了,或许是临近祭会的原因,这花香浓烈得要命,近乎要有了实体的模样,像一层一层轻薄的纱,一圈一圈地包裹住小谨,最后猛然收紧——
小谨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只红色的眼珠子好似要沁出血来。
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痛感顿时攀上右眼眼眶,接着以极诡的速度蔓延,顷刻间就爬满了她全身!
“小谨!”
“砰!”
男人的暴呵与房门被暴力打开的声音同时响起,周遭的花香更加浓烈,鲜红的泪珠顺着小谨的双目流下,她控制不住地将手伸向右眼——
“挖出来,挖出来就不会疼了。”
“他不是你的师父,他在骗你。”
“把它挖出来,你就可以去外面玩了。”
“颜玄早就死了!他是赝品!”
“挖出来!”
数道尖利的声音不断从脑海中涌出,没有一刻停歇,争抢着要尖叫哀嚎,好似随时要侵占她的意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遍遍在榻上痉挛,脸上的皮肉被指甲挠得稀巴烂,血肉黏连在了一处,滴滴答答地往外渗血。这样的场景,若是让她自己来看,估计是要吓疯的。
透过眼眶中仅剩的光,小谨只看到了来人朦胧的血影。
那人连醒酒汤都端不稳了,近乎是一个闪身就来到了自己的跟前。
冷冽的香拨开了甜腻恶心的花香与血腥气,她软倒在颜陈霜怀中,身上被披了一层薄薄的衣袍,痛感也消弥得一干二净。所有纷乱的思绪都被收拢,存回了魂魄幽暗处的匣中。
“颜玄啊,我恨死你了。”
身上见不到一处伤口的人复又睁开眼,两只灰暗的眸子映出男人的模样,雪白的发刺得她眼睛发酸,她只来得及呢喃这一句,就再次昏睡过去。
到最后也没喝那醒酒汤。
*
“前辈若想看戏,大可以去人间逛逛,他们那里什么戏目都有,总把人拘在这儿,成天里看这师不像师徒不像徒的东西,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不无趣啊,本座觉得很好,很有意思。”男人的声音在冰窟中转了十来回,蚊子一样在宋恣灵耳边转个不停,浓白的雾气往女人面前凑了凑,随后道,“小朋友,你既得了本座的眼,那本座向你讨些报酬也不为过吧?”
“眼?您说的是赤玉珠?可那也并非晚辈硬要强夺啊,那分明是朱砂姑娘赠予晚辈的,是从那神女像中落下的泪,怎么会是一个男人的眼珠子呢?”
“黄口小儿,满嘴狡辩。”白雾道。
“前辈谬赞。”宋恣灵微微欠身,心安理得地受了白雾的“夸赞”,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右眼,随后用力一剜,血呼啦哈的眼珠子就这样被递到白雾跟前,而宋恣灵本人眉头都不曾动分毫,“前辈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只是晚辈一介凡人,天资愚钝,寿数撑死了也就二十年不到,实在是消受不起这样的天材地宝,只是先前碍于此物是由朱砂姑娘所赠,加之现世各方势力涌动,这才被我私藏到如今。既然它本就是前辈之物,那今日便物归原主吧,毕竟晚辈带着这宝物只会被旁人没日没夜地追杀。”
白雾:“……”
“还于您了也不是,在晚辈这边放着也不是。前辈莫不是还想再看戏?可晚辈的执念实在是无聊透顶,前辈何必脏了自己一双眼睛?”说完又将眼珠子往白雾处伸了伸。
“……这幻境中并非你一人。”白雾干脆挑了个还算能答的应她。
“什么?”被腥粘的血液染红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赤玉珠离体后,宋恣灵的双眼都变回了深灰,她瞪大了眼睛,似乎不太理解白雾的话,于是终于卸了坚硬带刺的外壳,微哑着嗓子,不可置信地、又带着一丝希冀地再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幻境中并非有你一人,还有一人亦与你同入。这幻境不仅仅是你的执念,还有那人的。也就是说,‘春风渡’算是你们共同的梦?”白雾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凡人真是好啊,即使成了修士,意识也没有清明到与天地万物同归一体,尚在迷蒙之中,还能以身入梦,平一平心中执念,哪里像我……”白雾换了自称,淡声继续道,“只能在无尽的清醒中痛苦了。”
可朱砂不是你亲自杀的吗?现在后悔,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
宋恣灵暗自腹诽。
白雾听到了她心中的声音,到底没有挑明,只道:
“你很像她。”
草一样,坚韧,野蛮,怎么烧都烧不死,纵使冬日荒芜了,来年春风一吹,又是满地绿茵。只可惜世事无常。
“不敢当。公主是天上日月,晚辈只是地上一粒微尘,整日里混吃等死罢了。前辈这般讲,属实让晚辈惶恐。”
宋恣灵面色恭敬地讲着,心中只觉得讽刺,像什么?一样信错了人倒霉连篇吗?那属实是惨极了。这样一想,宋恣灵诡异地生出一种自己还算幸运的想法,至少没闹到魂飞魄散是吧?
罢了罢了,人还是不要比较苦难得好,各有各的经要念。
“你若是不爱听,我便不讲了。”
白雾化出一个朦胧的人形,白衣广袖一挥,变幻出两把椅子,是青冥山长老们常用那款制式,祂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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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子懒散静儿就散了,虽是模糊的人影,宋恣灵还是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海底秘境中被怪物追杀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云郎”,沈断云。
朱砂念灵口中那个两千年前为了求得飞升大道设计杀妻的青冥山长老。
可她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
太晚了,就像是意识被刻意磨钝了一样,是祂?
她想再次直视白雾化作的人,可这次却怎么也抬不起头,天道规则所降下的威压不允许凡物直视神灵。
半神也被法则所认可了吗?还是祂当年飞升之后,又出现了什么变故呢?毕竟即便是半神,青冥山也不可能放弃如此之大的荣光的。绝地天通之后,灵气早就不如上古那般充裕,能入渡劫境已是少之又少,五千年来也就只出了那么十位。可眼前之人,是确确实实享有神格而不能为凡物所视的新神。
然而这世间毫无对这位神明的记载,就连青冥山的宗门史册中也空空如也,只能在荒诞的话本中寻出一丝踪迹,纵使如此,也留不下名姓。
祂挥了挥手,白雾卷着宋恣灵坐上了另一把椅子,耳畔传来低沉的咒语,不是任何族群所拥有的语言,宋恣灵听得近乎发抖,她想,若是还有旁人在听,现在恐怕已经异变成难以形容的东西了。可不知沈断云又说了什么,她不得不去听,精神与肉身竟都不曾受伤,只是偶尔的一阵锐利的鸣叫会让她短暂的眩晕。
“你若实在不想给本座演个百年千年的师慈徒孝的戏码,那就听本座说些旁的,再替本座做个事,本座就将你和你的那位‘朋友’提出去。”
她有回绝的余地吗?完全没有啊!谁家好人问别人意见是把人绑在椅子上不让开口不让动的问的啊?
宋恣灵只恨自己无法反抗,否则定要翻个白眼。
“好,你答应就好。”
“……”
“莫要这样看本座,不这样做,你看向本座化形的第一刻就要灰飞烟灭了。唉,其实朱砂也不爱听我讲话,她总说,我是被师门压得太狠了,外人面前当哑巴,只说漂亮话,熟人面前做话痨,好的差的全往外吐,她总嫌我吵。只是后来,我再也吵不得她了。魂魄归于天地之人,连意识都消弥干净,纵我后来成神也没办法拼回来。所求不得殿中的那个?魔相的残念罢了。”
“你问什么是魔相?自然是神堕魔之后的恶相,很奇怪吗?人都是有执念的,执念不得解脱,就成不了正神,轻而易举就被地狱下的恶物占了神智。祂当时要杀你,是因为你拿了祂藏在“朱砂”身上的赤玉珠,魔物大多没什么脑子,想不了太多就将事给做了。也幸亏你没死,不然朱砂又该难过了。哈,都是些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小朋友,你帮本座做一桩事吧。应了,我予你自由身;成了,我再予你通天神力与无边寿命,且为你解一执念。譬如,你的师尊……”
“嘎巴”“嘎巴”。
是骨头被强行掰动的声音。
宋恣灵站起身,随手就将手里的赤玉珠扔到一旁的祭坛中,水汽霎时蒸腾起来,无端生出一丝暖意。
她强逼着抬起头,深灰的双眸直勾勾地对上了沈断云模糊的脸,那张与幻境中所见一般无二的面容。
暗红的腥粘血液从七窍流出,她歪了歪头,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前辈,您可真是,鬼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