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陪陪他》 第1章 第 1 章 苑眠这一天过得很不顺。 他上一个通告在国外,刚回国时差还没调整过来,新的综艺拍摄就开始了。 新综艺是个团队性质的团综,有大量的人际关系要处理,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好不容易撑着不断积累疲劳的身体初初进入状态,导演突然拍摄暂停,说有人找他。 苑眠跟着去了,在节目组下榻的酒店大堂里见到一个神态倨傲的中年人。 中年人对着苑眠眼皮子一撩,上下打量,自我介绍道:“我姓付。” 然后居高临下补充:“我是付天乐的二伯。” 苑眠反应有些慢,静了一会儿,问对方来意。 中年人不屑和他多耽误时间的样子,通知:“家里给天乐定了个未婚妻,家室年纪各个方面都和天乐很合适。” “所以?”苑眠没有理解。 中年人当他是故意拿乔存心挑衅,指着苑眠鼻子破口大骂。 “别他M给脸不要脸,我在这儿跟你说话就够拿你当碟子菜了!” “伺候天乐这么多年还没捞够?” “家里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几年那是看天乐的面子,你真以为自己能进付家的门?你就是一个卖——” 后面的话没说完,不是苑眠做了什么,是苑眠的经纪人急得脸红脖子粗,给中年人劝住了——中年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而酒店周遭不只有节目组的人,还有逐臭苍蝇般的眼热狗仔。 饶是如此,中年人还是往苑眠身上泼了一杯咖啡。 苑眠躲了,没躲开,脏了一件昂贵的品牌赞助服。 这圈子传八卦太快,等后面综艺再重新开始录,其他嘉宾看苑眠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苑眠就这么顶着别人或戏谑或恶意的目光拍了几小时,到晚上被导演叫去告知,拍虽然拍了,但全白拍了。 综艺把他开了,话里话外节目组同样无可奈何,都是“上面”的意思。 导演似乎也不想得罪他,赔了好几次笑:“您这么大的咖,哪里差我们这么一个小综艺。” 苑眠没什么可说,出来叫经纪人和助理收拾东西走。 就是这时,接到付天乐的消息。 “过来XX饭店。” 最近这两三年,苑眠和付天乐见面的频率逐渐低了,有时候一个月只见到一次也正常,见了面也不是苑眠的家就是酒店,在其他地点的次数很少,总归是有床的地方。 经纪人离得近,瞥了眼手机上的消息,忍了一会儿开口:“老师,我觉得付总应该不知道今天的事,不然不可能提都不提,应该是付家的人背着他来的。” “我看您心里再委屈也别和他闹……” 他说到一半,听到苑眠嘴边发出一声轻微的气声,停住。 原本想去分辨这气声究竟算嘲还是笑,看见苑眠的脸,忽然愣了。 在两人说话的当口,苑眠那头用湿巾卸了妆,露出了粉底掩盖下有点苍白憔悴的肤色。 马上要去见付总,经纪人心底里其实不赞同苑眠卸妆,可苑眠的生得实在是天质绝然无可指摘,哪怕身高有一米八,年龄这几年也上来了,脸上少了当初出道时那股清水芙蓉一般的清纯少年感,他还是在这个世界的审美观之中美得一骑绝尘,素颜依旧富有冲击力。 “把我放路边就可以了,不用等我了,你们回去吧。” 苑眠肯定要和付天乐一起回去的,经纪人回神,觉得这话理所当然,没有异议。 收到消息约莫晚上九点,九点半左右,苑眠到了地址附近。 这是家预约制的私人餐馆,付天乐叫苑眠过来但却忘了和餐馆的人员打招呼,苑眠费了些时间才上楼找到付天乐所在的包厢。 “可算来了!” “大明星啊!” 房间里人不少,都是年轻面孔,一个个笑嘻嘻的,一见到苑眠,起哄声响成一片。 离得门口的最近的一个人站起来招呼:“嫂子,嫂子来得可真够慢的,我就说嫂子不能不给我们面子,坐。” 叫得‘亲热’,和付天乐很熟,但苑眠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没见过。 这也不奇怪,付天乐的朋友一茬又一茬,他永远见不完。 “别叫我嫂子。” “不叫嫂子叫什么哈哈。” 年轻男人并不把苑眠的话当回事,等苑眠在付天乐旁边落了座,就又起了话头,和屋子里其他人热闹谈论起来。 整个包厢里都是同样,起哄的刹那过后,便像仿佛没他这号人般继续插科打诨,包括一些不适合出现在苑眠面前的玩笑。 只有付天乐手臂放在苑眠身后的椅背上,多了个搂住他圈住他的姿态。 笑说:“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 又抽空问了句:“给你点两个菜?” 问完,便重新和其他人融在一起。 屋子吵得不像话,好似谁都停不下这群富家子弟游戏喧闹的声音。 直到下一瞬房门被敲,餐馆的工作人员有些神情忐忑的过来转述:“不好意思,隔壁的新客喜欢安静,诸位这头能小声点吗?” 一言落下,如水入油锅,大家都惊了,有人笑着骂脏话,扶住桌子站起来。 “谁啊,在这地界装什么,MD!当自己是个人物?” 可没等谁去找上门,一道人影从房门口路过,匆匆一个闪影晃动,全屋的人都变了脸色。 哪怕是付天乐,也皱眉坐直了身体。 凡是有眼睛的,都认得出来那是扈光同。 扈光同,不久之前已经全权接手扈家产业,上过国际新闻热点,是扈家目前的话事人。而扈家是什么门户?若要细论,全国不知多少豪门富户能有如今的家业都是仰了扈家的鼻息。 扈光同应是嫌弃吵,干脆直接走了,但他一个影子过后,整个室内的人再没人还有开玩笑的兴致,一众人就连想要重新说笑话缓和气氛也显得局促尴尬。 别人尴尬,付天乐不尴尬,他自是不同,付家的家底养出了他举手投足之间厚重的底气和慵懒倜傥的玩世不恭。 男人恢复笑骂:“真够巧的,之前想约扈光同约不上,这破地方倒是碰上了。” 他笑,屋子里人也都跟着笑。 付天乐还觉不够,歪头扫了眼旁边坐下以后就一言不发的苑眠,勾住人往怀里搂。 说起话来一股子无奈:“你们是不知道,我这身上背着家里的任务呢!我手头有个项目要跟姓扈的敲合同,条件过了好几轮,他那头都不松口,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卡我。” 又低头对苑眠笑嘻嘻说:“听说扈光同喜欢男的。” “大明星,要不你去陪陪他好了,把他陪好了,我这单生意做成,以后就再也不用被家里那群老东西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室内的笑声响成一片。 哈哈哈哈哈地,在笑他。 苑眠侧眼抬头,看见付天乐的脸上也带着笑,眼角弯弯的。 二十五岁的付天乐,比当年初遇苑眠时更加成熟英俊,有种天生的气质,红灯绿酒纸醉金迷,是个招蜂引蝶起来如呼吸般容易的焦点人物。 便是此刻,他看起来依然很英俊。 苑眠忽然间也笑了,和付天乐对着笑。 放在桌上的手指抓住手机,起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没管室内的气氛突然停滞,也没管付天乐的反应下意识有些慌乱,出了走廊,关掉手机,和他独自来时一样,独自地走了。 他的年纪比付天乐小一岁,可有他小半生的经历做底,早在很久之前苑眠就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作冲动,所谓的决定,无关大小,发生的时候都只是一瞬间。 至于说些什么算作诀别或者留条分手短信,也无需无用。 理由? 就连苑眠自己也觉得,和付天乐在一起,他是个出来卖的。 走楼梯步行来到停车场,停车场里空空荡荡,没有镜头,没有狗仔。苑眠看到路边放着的广角镜,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清瘦的身形。 他原本是那种喝口水都会长胖的类型,为了上镜好看,刚入行的时候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每天都能把自己饿得在被窝里边骂边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便没有刻意控制饮食,身体也不会长胖了。 大概人长着长着,就是会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事事都是如此。 苑眠眨着眼睛,心里意料之外、或许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但是,一时之间,莫名很恍惚地想到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看他如今被人当个玩意儿一样,大概很少有人能想到,十年之前苑眠也曾经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苑眠出生在苑家,苑家名气比不得付家这样世代传递名利的天龙人,但家境也不差,甚至说,只论财富,当年很能算是各中翘楚。 他是家中的幼子,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兄弟两个同父同母所出,一家四口感情和谐。 苑眠从小上着圈内最好的学校,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好,物质上如此,精神上也同样,他一生下来就中了基因彩票,极受家人喜爱,朋友同学见了他的脸,也没有不宽纵他的。 这样的成长驱动,养出了一个张扬自信的性格,少年的苑眠和现在判若两人,像团永不灭的小火球,精力爆满,一天到晚不停地燃烧。 几乎所有人见了他都会笑,要么说:你这也太闹腾了。 要么就说:你看他嘴巴厉害的呦!得了理不饶人的! 他那时就是这样,爱跳爱闹,咋咋呼呼,充满了没由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生都会无比的顺利。 直到他的生活一夜之间被颠覆。 回想起来,也就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不年不节,天气也普通的没有任何征兆。 苑眠忽然接到一通告知交通事故的电话,对方悲痛地告诉他,他的父母遭遇车祸,事发时两人在同一辆车上,一人当场死亡,一人被送往医院急救。 他头脑发懵地赶去医院,和大哥在急救室外见面,兄弟两个人眼瞪着眼,腿都软的站不住。 两个人以往都觉得自己内心成熟,这时都成了孩子,抱在一块儿痛哭,既不敢独自去认尸,也不敢独自接受医生的生死判决。 那是一段很难熬不堪回首的记忆。 对于苑眠而言,却还远不是最难熬。 至少那时大哥还是大哥,还没有倏然变脸,面目狰狞。 一切丑陋起来是在母亲下葬之后苑眠还在ICU里陪护父亲的那段时间。 他的年纪还小,平时对公司的事情一窍不通,大哥则已经成年,获得了一定的经营权和股份。 他们兄弟二人平素感情很好,父母出事后任谁来看他都应该由大哥来照顾,一切事情交给大哥处理也是理所应当。 却没想到,熟悉的兄弟会忽然间变了个模样。 公司变卖,家产占尽,若不是法律上还有限制,几乎要将苑眠扫地出门。 在父亲的病床旁边,曾以为是至亲手足的哥哥用一种恶毒又畅快的眼神凝视他。 笑着说:“你想不出我有多讨厌你,自从有了你,我的人生就像进了地狱。” “我每次看到你都恨你恨得想死,要是妈没死,你和爸一块死了就好了。” “小贱种。” 完美的家庭沦为自我怀疑的幻梦,因为这句小贱种,苑眠一度以为自己是被领养的孩子。 可查了DNA,却不是。 紧接着,曾经的同学邻居友人也相继扭曲变形,脸还是一样的脸,人却不再是相同的人。 苑眠守着植物人的父亲、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人生忽尝挫败无能,而一尝又是这么多,仿佛要一口尝尽了。 不幸这东西若赶上似乎远没尽头,上天还给苑眠开了个更荒谬的玩笑。 约莫在兄弟二人分道扬镳的第四年,苑眠的大哥遭遇庞氏骗局,偌大家资毁于一旦。 苑眠知道消息后,好几日心神不属,不知该恨还是该如何。 正犹豫要不要去看看他大哥的凄惨落魄,他大哥跳楼了。仍旧是收到一通来自事故现场的电话,通知他去认尸。 彼时,苑眠和付天乐刚刚在一起不久。 他原本并不喜欢付天乐这种身上流淌着一点纨绔气的花蝴蝶类型,但一段感情的发生需要天时地利人合,就在那个差不多时候,那个差不多的地点,他刚好碰上付天乐。 付天乐热情似火又不乏风趣,时常想方设法逗他开心,苑眠和他在一起,也是自然而然。 得到消息的时候,苑眠头晕目眩暴跳如雷,付天乐陪他一起去领了骨灰,将骨灰和苑眠的母亲埋在一起。 在母亲的面前,苑眠想骂大哥也骂不出。 他长久站立说不出话,付天乐便伸手搂住他,轻声说:“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那个时候,付天乐对他一心一意体贴入微,付天乐这样和他说时,苑眠真信了他。 事后想想,意外促成两人相识的共同朋友不是没提醒过他付天乐恐怕会用情不专,能有后面的五年,也是他活该。 他接受了付天乐帮他父亲转医院找医生寻医,接受了付天乐为他进入娱乐圈提供了人脉和资源助力。 因此,当付天乐因为脚踏四条船上了周边小报时,苑眠红了眼睛愤怒到发抖,眼泪掉在报纸上洇湿掉墨迹一团,最终也没有将报纸砸在心虚的付天乐脸上。 当时或许真该砸的,可他没资格没退路。 而第一次时没有发作,之后付天乐再怎么乱搞,他都再没了发作的余地。 苑眠谈不了这样的恋爱,唯一能让自己忍受下来还不像个当了表子还立牌坊的贱货的可能就是把所谓的恋爱定位彻底摧毁。 对,他本来就没在和付天乐谈恋爱。 他就是一个出来卖的。 这样想,每天晚上都想,慢慢地,他终于可以不再关注付天乐又招惹了什么人。 付天乐来找他,要吃就一起吃,要睡就一起睡,付天乐和他有摩擦,他也不再发脾气。 他投入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多,话越来越少,变得如一团沉默的棉花,有时自己看自己都觉得面目全非,偏付天乐还不肯让他安心地接受下贱,对外和朋友介绍总爱称苑眠为男友,以至很多人产生共识:付天乐虽然花心,苑眠还是不同的,苑眠是他唯一承认的恋人,是付天乐排在第一位的大房。苑眠对付天乐是特别的。 特别的,这令人灼心辗转吊一口气不肯赴死的幻象和那句你去陪陪他放在一起,好笑地出奇。 苑眠冷不丁又笑了,笑着笑着,没了声音。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只需要过到苑眠的植物人父亲断气那天,可他爸……他爸去年就死了。 抬头,所有漫长的回忆也不过是眼前刹那。 他举步向前走,耳边不妨听到一阵急促的刹车声,苑眠察觉侧头,眼前一片大亮。 彭。一股力量忽至眼前,将他整个人推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苑眠很少在人前下他的面子。 应该说是从未,即便是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 门关上隔绝掉苑眠背影的瞬间,付天乐的心里也有闪过一瞬念头,想追上去。 可人实在是一种环境生物,存在影响着周围人,周围人也同样影响他。 付天乐是个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大少,短暂而沉默的几秒,四周每一个人都在偷偷窥视他的脸色,看见他露出了点懊悔和仓促,配合的声音又浪涌簇拥: “喝多了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说,嗐,难怪嫂子生气。” “话没轻没重地,付总回去可得好好给嫂子赔个不是。” “付哥嘴上没把门的,这下闯祸了。” 每个人都这么说,付天乐反倒不能起身,他拿起酒杯笑着做势向说话的人身上泼去,“给你付哥当上判官了,自己的几个女朋友捋出大小头了吗,滚!” 众人笑成一团,付天乐点燃一颗烟,笑骂:“吃你的得了!” 这场聚会到底没有闹得太久。 饭局比计划之中更早的结束了,也没人再拉扯着付天乐续第二轮。 付天乐这个最爱玩的人自己亦没有提出再去酒吧俱乐部,和众人在一种大家都懂的打趣目光中没到深夜就回了家。 他在B市这头还真是有家的,苑眠的家就是他的家。 两人不能说是常规意义上的同居,但对于带着浪子属性一年到头总是要到处跑一跑的付天乐,苑眠所在的小窝已经是他停留频率最高的住所。 家里的密码是付天乐设的,他和苑眠的交往纪念日,滴滴输入,门很快打开。 室内一片漆黑,空气是熟悉的清浅香氛味道。 已经睡了? 付天乐脱了外套,换下鞋子,路上时还感觉有点没想好的话头一到家里说来便来,他一面开口一面步行打开卧室门。 放低了姿态开口:“还在生气?眠眠,我和你开玩笑的。” 他自觉自己确实是说话越了界,虽然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花心思哄过苑眠,但他是太多俊男美女的完美情人,哄人的腔调手腕永远不生疏。 然而声音落地,没有得到回应。 苑眠的卧室空无一人,床榻平整,一尘不染。 家的主人一直没有回来。 …… …… 苑眠此时在医院。 很突然地,他被车创了。 因是在停车场,车速不快,虽然被撞倒在地,但没伤得有多重。 不过这一撞撞崩了苑眠的心理防线,苑眠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平静冷静的他倒在地上看到手心那一小片绯红的挫伤会忽然间天崩地裂一样承受不住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地哭起来。 当事车主下车来扶他,扶了好几次也没扶成功,他一个劲儿哭,嘴上唯一说成句的话就是抓着车主的腰间衣摆重复喃喃:“你创我,你创我。” 泪水如决堤。 哭了足有十多分钟,哭得眼泪干了头也大了,苑眠方平复。 一旁车主沉默地等待到他彻底哭完,带他来到医院。 之后便是检查,等待,检查,继续等待。 苑眠和对方全程没有争论和冲突,一方面没有必要,另一方面是苑眠哭完以后自己踉跄站起来才发现撞他的人自己也认识—— 正是饭桌上骇得包厢安静如鸡的正主,扈光同。 扈光同,连他家鼎盛之时和扈家的差距也隔着山与海,何况现在。 他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 想着,眼睛上传来肿胀感。 苑眠知道这是哭太过,犹豫要不要去弄个冰袋,一条医用冰袋出现在眼前。 男人的声音响在头顶:“敷一下吧。” 苑眠顿了顿,接过,但没有抬头去看,只闭上眼睛,感受冰袋的温度。 冰袋寒意很足,瞬息吞噬体温,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眼球上,夜一般浓黑,一丝光也不透。他如今正需要这个,可嘴唇微动,谢谢两个字却被人毒哑了嗓子似的挤不出。 再尝试说话,便有泪水滑落到脸颊上,伴之难以遏制的苦笑。 他一时忍不住放空地想: 为什么偏偏是扈光同? 赶在这种时候,如同戏剧般的绝佳讽刺。 这个男人对苑眠很特殊。 并非因为之前饭局上付天乐的那点交集。 他还是苑眠少有人知的初恋。 大抵一个人如果狼狈窘迫,总不想被在意的人看到,尤其是爱过的人,如此巧,对于苑眠而言,那个人刚好就是扈光同。 扈光同是苑眠年少轻狂志得意满的象征,是他最美好时光里的白日梦。 时光回溯,十四岁的苑眠,父母的家族事业正值巅峰。 这一年,他第一次见到扈光同。 两个人是校友,某日听闻同学议论学校里转来位不得了的人物,苑眠闻风去看,刚瞧一眼就感觉心里喜欢。 对一个人动心不需要多特别的理由,苑眠早早感知到了自己的取向,而扈光同生得清朗如月,有点英伦风的设计款制服穿在他身上,糅杂了中西两头的均衡美。苑眠自己就漂亮,云蒸霞蔚流光溢彩,扈光同还要更不同,一点都不像豪门子弟,毫无俗气,如清风,如雪心。 苑眠见之忘俗,怦然心动。 又有一桩事,他们学校许多富家名流,这样的地方,不少见乌糟。 有一对豪门姐弟当时家有矛盾,几近反目,弟弟报复姐姐,毒死姐姐的宠物,塞在了姐姐柜子里。 姐姐在外头找,几日没来学校,等事发,柜子里已经不成样子,恶臭不说,还生了蛆虫。 少年少女多的地方,到处一团乱,姐姐视狗狗如家人珍宝,一时也无法上手。 扈光同偶尔路过,一个字都没有说,主动脱下衣服包裹住狗抱了出来,替女孩装到箱子里,人见人怕的丑陋烂物在他的手心托举下隔着衣服蠕动,他的脸色丝毫没变。 那种超越寻常少年超越人类生理本能的镇定,苑眠从未见过,他被扈光同摄住,深深地为之震动,事后再私下里找到朋友,开口便笃定: “我这辈子要和扈光同共度余生。” 朋友听他说完,目瞪口呆,问他:“你说哪个扈光同?” “咱们学校有几个扈光同?就扈家的那个独生子。” “你也知道他是扈家的独生子,还敢招惹他?!”朋友惊讶,“你俩认识成朋友了?他不是比我们大吗?” “还没有。” “那你在说什么??” “我喜欢他,确定了,非常喜欢,我坠入爱河了。” 朋友哑然:“恋爱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你一个人坠入爱河管什么用!他也得喜欢你啊。” 苑眠信誓旦旦:“急什么?他一定会喜欢我的,我很好,大家都喜欢我。” “我妈说了,我是人见人爱的小太阳。” 那时,他天真又自信,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狂妄。 便是朋友追问扈光同就是不喜欢他怎么办,他也只是回答:“我会想办法。”执拗坚定。 他还真想起了办法,自己偷偷地做计划,以什么方式跟扈光同相遇,第一句话和扈光同说什么。 说来好笑,这一段‘恋情’持续的时间很短,从萌生到结束独属于苑眠一个人,最终苑眠也没有和扈光同表白,甚至面对面交谈个一句半句。在他开展计划之前,父母车祸的消息先来了,然后这段感情很快随着无尽的厄运被搁置,最终随时光抛弃在无名角落。 可对苑眠来说,这又确实能称得上‘恋情’,因为他曾经发自内心、毫无杂质地喜欢过扈光同。 那时,他未遭磨难。 经年再遇,如今这般。 苑眠别开脸,擦掉眼泪,无意交谈。 扈光同却主动和他说话:“你还好吗?” 苑眠挤出声音,有些慢也有些久,“我很好。” 扈光同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很快走了。 不久去而复返,说带他去做新的检查。 苑眠:“之前做的还不够吗?” 扈光同的声音和长相和苑眠记忆中都不再相同,唯有给人的感觉未变。 他还是像一场风,吹在每个人身上都公平的清清淡淡,边带路边说:“车祸不是普通跌倒,谨慎为上。” 嘴上这么说,结果查的东西却和车祸毫无关联。 他找好心理医生,带苑眠去测了抑郁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检测结果是第二天出的。 虽然找了最好的私立医院,时间到底有些晚了,人员不全,等结果的时间当口,扈光同带苑眠就近安置在了附近的酒店里。 酒店是扈光同自家的产业,扈光同要了总统套房,没给苑眠单开一间。 凌晨夜里,扈光同坐在客厅里和助理沟通,当夜便叫助理赶出了这次意外的赔偿方案。 助理听到扈光同开车撞到人,吃了一惊,听到另一方的姓名,又是另一种吃惊。 扈光同倒也不是不知道这惊讶由何而来,苑眠如今的名气不小,说是个圈内一线大明星并不夸张。 就在扈光同所在的位置向外看去,对面的大楼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 广告牌在夜色弥漫中包围着四散的光源,看不完全清晰,牌上的人脸若隐若现,和这繁华都市里不灭的霓虹一般,有种令人眼花的炫目感。 那是个容颜值得瞻仰风采不容质疑的美人,不是苑眠又是谁。 扈光同放下手机后微微眯眼辨认了一下,果然在下面找到他的名字——苑眠。 苑眠,念上两遍,并不陌生。 扈光同是认识他的,说是认识,扈光同其实和他互不相识,是真正的陌生人。但他又确实知道苑眠。 那是如同平行线一般不相交的细小缘分。 扈光同曾经远远见过苑眠两次。 场合都很特殊,全是葬礼。 第一次,是初中时候,有一位关系亲近的同级生,家里和苑家有些生意往来,替父母去苑家吊丧的时候无人陪伴,因缘巧合带了他一起。 他的身份特殊,没跟着进场,就在外头等候,正巧遇见苑家兄弟抱着骨灰牌位出来,苑眠素白一张脸,和天上飘下来的雪一个颜色,神情呆怔怔地,来祭拜的人群见他的样子都纷纷垂泪。 第二次,是苑眠哥哥的葬礼,这一次的人简直少得可怜,便是第一次带扈光同去苑家的那一位同级生也没有露面,是扈光同的一个表亲受人邀请去撑场面,顺路上了扈光同的车。 扈光同去了以后,才知道是苑家的葬礼。 那表亲话很多,去的路上一直喋喋不休:“都是付家那小子非要叫人去给他新交的男朋友撑场面,毛病啊,谁特么去给人的葬礼撑场面!” 回来的时候脸色则脸色一变,满是戏谑:“好嘛是这么回事,难怪付天乐上头,苑家那小儿子长得确实掐尖儿。” 又感慨:“这苑眠也是够惨的,摊上那么个哥,把他家产抢走败个精光还得让他送葬,现在又摊上付天乐。” “光同,你听说过没?付家那个付天乐,付家小辈里长得最好那个,他可是出了名的一阵一阵地,生下来就满肚子花花肠子,哪是个能收心的人。俩人要是纯玩还行,要是动真情,以后简直不敢想。” “作孽啊真是。” 因着他这句话,扈光同向苑家的花园多看了一眼。 苑家当时正值丧事,花园里的花却开得正好,百花斗艳,秋千架上爬满花藤,已经成人的苑眠坐在秋千架子上,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或许不是一眼,有十几秒,但从始至终,苑眠没有抬头,两人也未曾有过对视。 扈光同却记得很清楚那个画面,因为苑眠让他想到他的母亲,有一阵他为了哄母亲开心,给母亲栽种花草,他的母亲也曾经沉默地坐在秋千架子上,神色和苑眠很相似。 同样相似的还有他们给人的感觉,很美丽,一种流淌着悲伤的美丽。 叮叮声响。 手机响了。 扈光同垂眸看向手机,是助理拟好的赔偿方案传了过来,扈光同点击收下,阅读过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一夜,扈光同没有入睡。 几个小时后迎来清晨,无需他出门,医院的所有检查报告由专人送到了酒店房间。 扈光同翻看体检报告,外伤部分和他预料的差不多,除了部分皮肤挫伤和脚踝轻微扭伤,所有身体机能都正常。 来到心理部分,正待要看,苑眠走出了房间。 扈光同约莫几分钟前就听到了卧室里有洗漱动静,对他的醒来早已知晓,不料亲眼看到苑眠却有些惊讶。 苑眠把自己原本长到脖颈处的头发自行剪短了,他不是专业干这行,剪得并不怎么好,曲线上还有豁口,奈何颜值够高,弄得零零碎碎,露出光洁额头,反倒不见难看,只觉得清爽,自有一股风潮。 除了头发,他的眼神也和昨日不同。 扈光同自觉对人的情绪感知还算敏锐,昨日苑眠对他有很明显的躲避感,说不上反感厌恶,总归很不想和他说话对视。 今日却是目光直直地看过来,主动和他说:“早。” 扈光同回道:“早。” 未想这样的惊讶不过开端。 等他告知苑眠检查结果全部已出两个人一起将心理方面的检查结果看完,扈光同才是真正地心头诧异,罕见轻顿。 结果显示,苑眠的心理状况很健康。 不止没有抑郁症,甚至丝毫没有抑郁的倾向。 之前扈光同问苑眠如何,苑眠说他很好,他真的很好。 可他怎么会很好。 扈光同没忍住将视线落在苑眠身上。 苑眠的崩溃,苑眠的过往,露出来一点碎片,也是能将世界淹没的海啸。 而心上的海啸往往比身体上的痛苦能更残忍地摧毁一个人。 扈光同又想到他的母亲,那个在‘海啸’中沉眠枯萎的女人。 扈光同是个公认的幸运儿,出生在扈家,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势长相,受过最好的教养。 更重要的,他是扈家唯一的孩子,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他独享扈家所有家产的全部继承权,即便他的父亲在外有许多女人,他依然是唯一不可动摇的继承人。 他太幸运了,他的母亲也幸运,因为生下他这个唯一的扈家子。私下里人人这么说。 可这一切都有前提——他的母亲爱的是财富。 偏偏,他的母亲不爱财富,她爱他的父亲。 扈光同很排斥将恋爱之中受伤的人一味打成恋爱脑这种说法,固然在恋爱中做蠢事令人生厌,但去爱本身并不该被视为一种耻辱。 他的母亲是个很勇敢且开朗的人,出身也不错,去世是死于癌症。 不过在癌症之前,她患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乃至于知道自己得癌确定有了明确的死期后反而过得比之前放松许多,和他一起还算安然地度过了最后时光。 从一个开朗人格变到衰败干涸,母亲的人生里说起来似乎只有两件大事: 一是因为失去母亲、扈光同的外祖母,二是因为扈光同父亲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轨。 但其中的细枝末节说不尽然。 不在其中的人,永远可以不痛不痒地劝说,外面还有很多很好的东西,有什么看不开。 唯有身处其中的人知晓痛有多痛。 他母亲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如果真的软弱,她做不到‘斩断他父亲有其他子嗣的可能来保护他利益’这种需要用尽手段谋划才能不落痕迹的事。 可她没有扛过失去母亲的痛苦以及反反复复的情伤,扈光同从刚记事的时候开始就陪在母亲身边,尽一切的努力想要保护她守护她拉住她,都作用微小。 她的心无法愈合。 抽回思绪,扈光同看着眼前的苑眠,仔仔细细地看。 苑眠和他对视,两人未及谁先开腔,苑眠的手机响了。 苑眠刚开机不久,已经拉黑了付天乐,付天乐昨晚给他发了几条消息,还打了两通电话,他都没看,留下的留言也没听。 这一通电话是经纪人的,苑眠对扈光同指了下手机,退后两步拉开点距离到一旁聊天。 扈光同听不到手机在说什么,只能听见苑眠开口,语气神情都很平静。 细听,话话又有点横冲直撞的疯感。 “迟到了怎么了,去了不也不拍我?” “想说就说呗,嘴长在他们身上。” “我不觉得影响名声,嗯,对,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不干了,早我就不想干了,你也别干了,大家都别干了。” 电话很快挂断,对面应该是急了,因为苑眠听到对面的反应,忽然间低头笑了。 那笑是扈光同没有见过的笑,他仅有的对苑眠的记忆,苑眠没有一次在笑。 正想,苑眠抬头看他,问:“怎么了?吵你了?” 扈光同回神,说:“没有。”片刻后说,“你瞧着没事了。” 苑眠:“我本来就没事。” “昨天…” 苑眠将他打断,干脆利索:“昨天已经过去了。”全部都已经过去了。 突然,扈光同嘴角也勾了一下,笑了。 他的视线越过苑眠向后看,外头正是苑眠那块巨大的广告牌,昨天天色暗,他看到画中的苑眠胸前托着有什么东西,以为是香水玻璃瓶,此时一看,发觉原来竟不是玻璃,而是一块钻石腕表。 相似的错觉,但钻石并不易碎,它无坚不摧,难以摧毁。 男人开口:“我叫扈光同。” 惊讶终于出现在苑眠的眼睛里,苑眠回答:“我知道。” “你的赔偿合同我已经准备好,连带对你工作有可能造成的影响也算了进去,希望金额能让你满意,如果没什么问题,我们现在就把事情结了。” “这是自然。” 原本就是小碰撞,如果苑眠昨晚是正常状况,可能连检查都不会做这么多,如今对这份毫无计较空间的协议当然也没什么异议。 两人确认签完,苑眠也什么能再与扈光同说的了。 他手头也还有疯等他去发,他这份明星的工作自己从未喜欢过,这份工作给他积攒的委屈却堆了许多年,如今从头开始,他真的全都不想干了。 他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看了扈光同一眼,扈光同一夜未眠他很清楚,因为这一晚上,扈光同三次开过他的房门查看他的情况。 苑眠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扈光同,他只幻想过他喜欢的扈光同该是个和他名字一般光风霁月与光同尘的人物,谁知他那擅自的幻想竟然想对了,即便相隔许多年才知道这一点,依然让他已经只想摆烂的内心里能生出些许波澜。 作为人生插曲,这点落在身上的月光已经像是星火奇迹一般足够。 然而苑眠刚刚转身,冷不丁被扈光同叫住。 “苑先生。”扈光同喊他名字,说:“冒昧一问,你和付天乐分手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