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反派权臣的兄嫂后》 第1章 受欺 日暮时分,落晖普照。黄家村内,炊烟阵阵。 “反了天了!这臭小子今天竟敢反抗!” 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紧紧按压着中间的孩子,这个被押住的男孩身着补缀的粗布短打,头发散乱。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黄大壮,透着一股狠意。 黄大壮人如其名,又高又壮,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截。见李越这样盯着自己,他啐了一口,拍了拍对方的脸,骂得愈发起劲。 “扫把星!克母克父的煞星!不就拿你一点柴吗,还不肯给?”他边骂边点头,这可不是他胡诌,而是李越兄嫂亲口骂他的。 ——李越出生时,李母难产而亡,此谓克母。 ——李越三年前劝说父亲上县衙报官,反害得李父挨了三十板子,最终病逝,此谓克父。 再说今日,黄大壮和两个同伴疯玩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记起今早黄母嘱咐的捡柴任务。 天色已晚,来不及再去捡柴,三人索性来到李家,把“捡柴”变成“抢柴”。类似的事他们之前做过,李越哪次不是乖乖奉上,不敢多言。 只是今日对方不仅拒绝交柴,还冷不防抓起一旁的柴段,向三人砸去。 李家破落,李越这三年逢年过节都吃不上几口肉,身体严重营养不良。明明已经十岁了,看着却跟七八岁的孩子一般高。 他砸出去的柴段被黄大壮举手截下,另两个人趁机一左一右押住他。 黄大壮扬起手中柴段,正欲朝李越劈下去。忽闻一道女声喝止,举在半空中的手也被这女子拉住。 “你们这是在欺负他吗?”年轻女子似在认真求问。 黄大壮望去,来人正是李越的嫂子——黄溪。黄溪身后还跟着她的丈夫,李越的哥哥——李峫,此人背着竹篓,臂中还抱着几条长长的竹子,竹子尾端拖在地上,随着人的行走而在地上曳出道道痕迹。 黄大壮表情僵在脸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虽说黄溪和李峫是不喜李越的,三年来,夫妻俩常骂其“扫把星”、“累赘”、“废物”,衣食住行是要苛待的,做饭、洗衣、捡柴、挑水是样样不落的。 可万一他俩对李越是只许自己欺负,外人欺负不得呢?因此顾虑,黄大壮只挑夫妻俩不在家的时候来作妖,不成想这次恰巧碰个正着。 “我来教你什么叫真正的欺负吧。”黄溪挑眉,把对方纠结的神色尽收眼底,转身几步走到李峫身旁,伸手从他背着的竹篓里掏出一把斧头。 她提着斧头走向李越,一步一步越走越近,站定后举起斧头猛地欲劈下去。 李越左右挣脱不得,阻扰的、呼叫的或求饶的话堵在喉咙,横竖发不出声。他闭上眼,偏过头,身体细微难察在抖。 斧头劈风发出“咻——”的一声,料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发生,反而押着他的两人松开了手。李越睁开眼来,只见黄溪劈的方向从自己半途中换成了黄大壮。 黄溪看着黄大壮三人被吓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地跑出十几米去。 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柴段在斧头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自认老二。 她收起斧头,向李峫走去。后者先放下臂中的长竹,再把竹篓卸下,真诚求问道:“你不怕他们向父母告状吗?” “怕甚?我不过是吓吓他们罢了,斧刃对着的可是我,没想真伤到他们。”黄溪一边解释一边把竹篓里的东西掏出来——山芋和竹笋,都是他俩在山上东挖西摸一下午寻到的山货。 “况且他们身上没有伤痕,想告状也得有证据吧。”她摊手补充道,把这些山货都拎到灶屋里头。 李峫则把空出来的竹篓和那几根长竹拖进杂屋,今日太晚了,这些留着明日再作处理。 前院内,李越蹲在沙地上,一根一根地把被黄大壮三人踢翻的细柴堆好。他低着头,双目闪过一丝阴鸷和狠戾,旁人若瞧见他这幅模样,定然会觉得他不像个孩子。 这么想倒也没错——遥想他当年早登金榜,探花出身,一步步爬到朝堂高处。若非有人背叛,他早该宫宴造反成功了,哪曾想最后竟落得个当众凌迟处死的下场。 他生平谋财贪利,杀人如麻,做尽恶事。 本以为自己死后会在阴曹地府接受阎罗王的审判,或者因作恶过甚,免了审判这一环节,直接被遣去无间地狱受罚,不得超生。 不料一睁眼,竟回到了自己十岁的时候。 黄大壮今日欺他辱他,他日定当报此仇。至于那所谓的兄长和嫂嫂,李越捡柴的动作一顿,慢慢摩挲起手上的细柴。 李家本是远近闻名的富户,李父李母原本只生育了李峫一个独子。奈何此人是个浑的,荒殆于学,还玩物丧志。夫妻俩管教不成,恐祖辈心血毁于其手。 李峫十二岁那年,李母难产而亡,婴儿命大活了下来。李父给这个孩子取名李越,意为超越。 李父的担忧在几年后成真了。先有府中婢女妄想攀高枝,趁着李峫醉酒爬了床。李家家规其一“专于一人”,因此哪怕手段并不光彩,李峫既与此女有染,只得娶她为妻。此婢女正是黄溪。 后有李峫迷上博戏,呼卢喝雉间,短短几年便输光家中的田宅、店肆和金银。李父拖着病躯在小儿子的提议下前往县衙递状。他教子无方、李峫品质顽劣在先,但若非赌坊特意设局,李家财产也不至于被侵吞殆尽。 不料,那知县早与赌坊串通一气,合作谋利,利润往往对半分,哪肯真正办事?见有人递状,装模作样捣鼓一通便以“诬告”结案。 可怜李父本就郁结于心,身体憔悴,又挨了“诬告”的三十大板,捱了两日便撒手人寰。 李家无旁系,黄溪带着兄弟俩投奔自家长兄无果后,只得回到村里老屋居住。一住就是三年,李峫把父母的死都算在这个弟弟身上,对其动辄打骂。黄溪对其也是不闻不问,冷脸相加。 ——一个天资愚钝、不学无术还害得李家破落的赌徒。 ——一个不安分,仗着自己三分姿色便爬到床上去的贱婢。 原来的所谓兄长和嫂嫂当然该死,只是—— 李越摩挲的动作停了下来,重生以来的这三日,他不难察觉李峫和黄溪的变化,他们难道和自己一样也重活一世了吗? 他抬手将最后一根细柴放在柴堆顶,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起身向屋里走去。 既然上天垂怜,得幸重活一世,他定然不会辜负天赐良机。他目标明确:再入仕途,再次谋逆。 * 灶屋内,黄溪环顾一周,把待会要用到的食材都拣出来。 在大嘉朝,番薯、土豆、辣椒等作物已经传入并得到广泛种植。醋、油、糖及香料虽不便宜,平民百姓咬咬牙,也能消费一二。唯有盐铁专卖,官营或特许经营,百姓往往只消费得起粗盐、毛铁。 锅置中火,锅底抹点油,待油冒起细泡滋啦作响时,倾入笋丝。翻炒三五下,笋丝尾变得微微黄。再用铲将笋丝聚拢起来,锅边淋水,盖上锅盖改火细焖。 锅里传出“咕噜咕噜”声,片刻后揭盖,撒半把葱花,翻匀收汁即成。 接着是下一道菜。黄溪把洗净的芋头带皮冷水下锅,大火煮至竹筷能穿透芋身。捞出过冷水后,削皮切块再炸。 油温五成热时下芋块,慢火养炸后捞出。待油温升至七成热时,倒回促炸使芋块外表转为金黄。这样先煮后炸,既可省油,又能避免芋心发苦。 锅离火,滗去油,先用价廉的饴糖润锅,再加黑砂糖和清水,搅至砂糖全部融化,泡沫发紧时倾入炸芋块,离火颠锅数下,使糖液均匀包裹芋块。 古代版拔丝芋头便大功告成了。 屋内,三人围坐而食。黄溪伸筷夹了一撮清炒笋丝,入口“咔嚓”一声脆响,笋汁在口腔中迸开,鲜中带甜。 她在细焖笋丝时,特意把半干半湿的竹叶盖于炭上,白烟升起,竹叶的清香透过留出来的锅缝附在笋丝上,口感便变得更加丰富。 再夹一块芋块,糖丝如金黄细线牵拉。入口先是外表糖壳的甜蜜,咀嚼几口就是芋肉的粉实细腻,外脆内沙,甜而不腻。 甜而不腻,可谓对甜食的最高评价。 李峫吃了几口,面露惊艳之色,也不说话,只是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黄溪眉眼上扬,带着几分得意的神采,看起来对前者这番表现颇为受用。 李越把两人的举动收入眼底,默默夹着一筷接一筷。饶是他前世位及权臣后吃过不少佳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也不觉得面前这两道菜逊色。 山笋在梧州一带往往漫山皆有,价格不算贵,这样一道没加其他食材的家常菜做出了别样风味。至于另一道能拉出长丝的菜式,他先前闻所未闻。这样独特创新的菜式,大嘉出现过吗? 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吃得正欢的两人,心里已有猜测。 * 亥时,月光温柔,透过破洞的窗棂漏进屋内。 黄溪躺在通铺的一边——老屋共有两间卧屋。从前黄家尚未迁到县里时,往往是家中两位老人睡一屋,黄父黄母以及年幼的两兄妹睡在另一屋。 这种通铺长且宽,躺四五个成年人都不成问题。她看向另一边——李峫正躺在通铺最右侧,贴着墙壁,不出声,不作响。 黄溪与他相隔近两米,中间还竖着摆了一个长竹枕。她又朝李峫望了好几眼,还是悠悠开口道:“要不你睡过来点吧。” “墙壁寒气重,靠着睡久了容易诱发关节炎、风湿、类风湿、痛经……”她细细数着贴墙睡的害处,半晌后反应过来——哦不对,此人没法痛经。 对方闻言,倒也听话,轻轻挪动小半米,离墙壁远了些。 黄溪又道:“你觉得我们回得去吗?” 对方面上顿时生出几分凝重,嘴唇张合,片刻后开口欲言。 黄溪早已预判他接下来的操作,摆摆手,道:“若是想说‘抱歉’之类的话就算了。” ——如果李峫没有写文烂尾,就不会遭读者骂。 ——如果自己没有跟着骂,还真情实感写下千字差评,就不会被系统绑定,和李峫穿成书中反派男二的炮灰兄嫂。 ——那种蹦跶不了几天就要领盒饭的恶毒炮灰。 ——还要努力走剧情,活到最后,把男二李越培养成一代贤臣,才能回去。 李越何许人也? 原著中,李越与男主相识于年少微末,后来却害死了男主的兄长。他官场历十载而失本心,谋私利、害人命,最终一朝造反失败而死于极刑。 李越死后,群民欢呼:“老天开眼!”他注定是个烂在史书中、话本里、戏剧台上的人,遗臭万年,翻不了身。 一环扣一环,少了哪一环都不会造成现在的境遇,可如今偏偏就成了。 李峫话到嘴边,又悉数吞下,少顷后道了一句“晚安”。 淡淡月光下,两人默默躺着,不再出声。 第2章 拔丝芋头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村头的大公鸡一声“喔—喔—喔—”颇有穿云破石之势,高亢激越,把整个村子从梦中吵醒。 黄溪挣扎着爬起来,待睡意消散,定睛一看,李峫比她起得还早,此时已把外衫穿戴整齐了。 她在现代常常是月亮不睡我不睡,晚睡晚起惯了。可穿书这四天以来,硬是被村头这只耀武扬威的公鸡磨成早睡早起的良好作息。 黄溪来到灶屋,先抓了几把糙米浸泡,接着开始制作拔丝芋头。 家里一直没有进项,她打算去镇上做些吃食生意。昨日她试着做了拔丝芋头,味道不错,加上此时大嘉尚未出现此物,想必也有卖头。 昨日剩余的油沥出保存,经一夜沉淀除去细渣,油色金黄无异味即可再次利用。 先用价廉的饴糖润锅,再加黑砂糖和水熬制糖浆。其实白砂糖效果最佳,只是其价格昂贵,每斤可达七八十文,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相对便宜的黑砂糖。 倒入切成滚刀块的芋头,快速翻炒使其均匀裹上琥珀色的糖浆即成。 整个过程中,黄溪见缝插针地将淘洗干净的糙米放入陶釜中,先大火煮沸再小火慢熬,末了撒一把野薤白,即可出锅。 杂屋内,李峫正在处理昨日砍来的竹子,用于修补家中破洞的门窗。 暮秋将近,天气逐渐转凉,再过两三个月就入冬了。老屋年久失修,瓦顶、窗棂、栅栏皆有破败。若不及时修补,只怕到时候入冬,屋内跟屋外一般冷。 * 身旁风景随着驴车前行而被抛至身后,黄老汉哼的小曲弥散在空气中。他每日卯时驾着驴车前往镇上送货,偶尔会载些同行村民,一人一文一趟。 黄溪此次独自乘坐驴车前去镇上,原因有三。 一是李峫得留守家中修补门窗;二是就一个竹篮,她拎得动;三是能省则省,翻遍家中只寻得二十八枚铜板。现下边关安定,平民靠战功入仕难行,基本都靠科举。束脩、书籍、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 她边想边看着对面同行的村民,面上不显,心里直道:“真巧。”对面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那个正是昨日才被她用斧头吓唬过的黄大壮。 黄溪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总悄悄往自己身上探,她默默观察一会儿,发现准确来说,大部分目光是盯向了她怀中的竹篮。 她一时玩心大起,趁黄大壮再一次瞄向竹篮时,直愣愣地盯着他。对方挠挠头,她盯着对方的头顶;对方摸摸鼻子,她目移盯向对方的鼻尖。 如此几次,黄大壮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本能地想或瞪或骂回去吧,又记起昨日朝他劈来的那把斧头,索性不敢造次,身体微抖着直往他亲娘身旁靠。 身旁坐着的妇人正是他亲娘,妇人姓赵,三十来岁,面容爽朗。 黄溪倒是面上无半点心虚,轻笑着掀开竹盖。竹篮底部垫有三层油纸,制作好的芋块整整齐齐码在油纸上,旁边还放了双干净的竹筷和一沓方形油纸。 她用竹筷夹了两块芋块,分别用油纸包起来,朝对面两人递过去。 自古以来,收礼,哪怕再小的礼譬如一棵菜、几粒豆,都免不了先一番推辞,再收下,最后以连声道谢结尾。赵婶子亦是如此。 黄大壮眼见亲娘接了,便学着她先谢后接。他方才就被竹篮里飘出来的香甜勾住了,如今拿到手,毫不客气地大咬一口,心里诧异,真会拉丝! 气氛逐渐活跃,黄溪被赵婶子拉着唠嗑。东家长,西家短,从自家长女明年出嫁说到村里荀老头有个当官的威风女婿。 驴车停在镇口,黄溪同赵婶子等人分开后便开始寻地方卖吃食。 此镇名为桐花镇。镇子不小,石砖铺地,两边是各色店铺。临街十里,店面鳞次,招牌相接。 而在间隙的空旷处,摊贩们先到先得,往那一站一摆就可以开张了。 黄溪边走边望,好不容易瞧见一处空旷,便穿过人群,站了过去。站定后,她提着竹篮,气沉丹田,张口叫卖。 “拔丝芋头!外甜里糯!一口拉丝!” 许是闻到芋头透过竹盖上微小洞隙随风飘散开来的香甜味道。 许是听见那句“拉丝”而感到好奇,芋头能拉丝?这玩意不是粉的吗? 许是看这边已围着几个人,也跟着凑上前来看看热闹。 黄溪看向眼前因种种原因而陆续围过来的人,现场演示起来。只见她抓着竹筷夹起一块芋头,一缕缕金黄色的细丝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好看。 “一文一块!每满三块!赠送一块!” 有人扬手喊道:“我要三块!” “但你得让我自己夹。”他补充道。 于是,那人抓起竹筷,认真挑了最大的四块。他先驻足吃了一块,欢喜道:“外壳甜丝丝,里头粉实,确实不错!”剩下三块则用油纸包住,打算带回家中给妻儿尝尝。 黄溪回忆着山上挖得的芋头约**个,个个如成年男子拳头般大小。昨日先吃了两个,今日则剩六七个,共切成不到五十块。 半晌过后,竹篮里的芋块已经售罄。 她转身欲走,却被人叫住。那人急切道:“小娘子,明日还来莫?”此人想买却没买成——排在他前面的人买走了最后一块。 黄溪思索片刻,抬眸认真道:“抱歉了,这位小哥,拔丝芋头以后没有了,但我还会来镇上卖别的吃食。” “肯定也好吃,还望你到时候来捧捧场啦!” 望着对方遗憾离去的背影,黄溪陷入沉思。 桐花镇这地比起黄家村要繁华得多,镇上人们的消费力不容小觑。加上这是新鲜玩意,他们乐意尝尝。 今日拔丝芋头这买卖不错,共卖得四十八文钱。 成本的大头是糖,共消耗了半斤黑砂糖,二十几文。油纸便宜,算作两文。芋头是山上挖得的,油可以反复利用数次,这些都不算进成本里。 如此算来,今日她纯赚得约二十文。 至于为何不再做拔丝芋头?原因很简单。 她昨日与李峫去的正是矗立村尾的大崖山,这是座未完全开发的野山,地形绕乱,蛇虫埋伏。 他们上山时往裸露的皮肤上涂满草药以驱蚊虫;带上斧头,除了砍竹外更有护身之用;一人动手时,另一人则环视四周,警惕危险。加上她的方向感足够强,两人才有惊无险地从大崖山上下来。 总之,她并不打算再次上山。如此一来,若是再做拔丝芋头就得算上芋头的成本,利润要往下降。她摇摇头,看来还得另谋出路。 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她索性把这些先抛之脑后,背手提着空竹篮,闲步长街。 濯河途径桐花镇蜿蜒而上,此镇作为漕道运粮的重要节点,经济发展得甚是繁华。 码头附近,设有粮仓盐栈。此时已近十月,空船南返,漕运基本结束,河道里多见私船。码头上,船只停靠、旅客上下、货物装卸,好不热闹。 从码头往街上回走,两边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黄溪抬脚踏入一间书坊,外头的阳光透过窗上薄纱照在排排墨木书架上,书坊内顾客们或安静翻阅或悄声交流。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合册,三百文;羊毫毛笔,六十文单支;普通烟墨,一百文一两;普通端砚,二百文一台;毛边纸,一百文一刀。” 听着书坊学徒的报价,黄溪暗暗咂舌。虽然她进门前已经对古代科举用具的贵做好心理准备,但现在看来还是准备得少了。 光一套开蒙的用具就要近一两银子,抵得上普通三口之家一个多月的嚼用。这还是最基础的用具,后面开笔应试用的四书五经、时文范文、试帖诗范本等更贵,价格多以两作单位。 黄溪又看了一会,恍惚着跨出书坊的门槛。她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蓝云白,风和日丽——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 看罢,她抬脚继续逛。越往里走,书坊、粉铺、茶楼、酒肆、布庄、药铺逐渐少见,两侧开始摆上屠案和菜摊。 摊贩的吆喝声和顾客的还价声混进肉味菜味里,变得混混沌沌。 黄溪挤到屠案前。那屠户姓申,正抡刀剁骨,铛铛作响:“今日五花五十文一斤,猪骨二十五文,腰、肝、肺十到二十文一副,舌、肠、肚二十到四十文一副。” 黄溪闻言,心里直呼:“美食文误我。”她还以为大棒骨、猪下水此类大都“白送”呢。 考虑到猪下水处理起来麻烦,她只道:“切三两猪瘦肉,另加一根大棒骨,麻烦砍断。” 申屠户闻言,爽快地挑了根附着肉多的棒骨,铛铛铛砍成几段,又切了数片瘦肉,一称恰好三两。 抹了零头,共三十文。 * 屋内窗旁,李峫正把缠扎好的竹栅压进破棂处,再削竹钉插入四角之中。老屋有损的地方他已经修补得差不多,只剩此处。 李越倚在食桌旁,不作声地看向这边,像小孩子发现一个好玩的小玩意,目光紧紧盯着,不肯移开半分。 他这位兄长手工活不错,削竹条、扎竹栅,样样利索。可只要感受到自己的目光了,对方就不自在,刚才还险被竹钉扎到手。 可他不仅要看,这会儿还凑上前去,故意道:“兄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若对方是黄溪,免不了一句吐槽:“还能干甚,修补窗棂罢了,难不成是在吃饭?” 可李峫却只实说道:“我在修补窗棂。” 末了,再补上一句:“再过几个月天冷。” 李越听罢,笑着追问:“兄长是何时学会此类手艺的?” 李峫顿时愣住,手上动作也跟着慢下来。他自小跟着爷爷住在乡下。爷爷是个手艺精巧的木匠师傅,他跟着学了一二。然而原主可是个不学无术、浪迹赌场的公子哥,何来的手艺? 幸好此时门外传来黄溪归家的动静,他如闻仙乐,以此生硬转移话题。加上对方心中早有答案,此番纯粹逗弄他罢了,如此倒也糊弄过去了。 傍晚时分,三人围坐暮食。黄溪先盛了半碗棒骨汤,此汤加了老姜、葱白和橘皮,又文火慢炖了一个时辰。 抿一口浓白的汤,骨髓滑腻,肉虽不算多,但胜在十分鲜美,肉筋韧实,猪骨醇厚裹着佐料的微辛。喝完身体微微发暖,壮骨又润肤。 再夹一筷肉片炒笋,肉片如脂,鲜嫩含汁;笋片如玉,清脆爽口。青红相映,脆嫩相撞,入口留香,比起昨日的清炒笋片又是另一番风味。 吃罢,黄溪放下筷子,逆时针打圈儿轻抚自己的肚子,以助消化。穿书第四天,她终于吃上肉了! 第3章 柿饼 翌日清晨,黄溪照常被村头那只大公鸡吵醒。芋头已经卖空,她今日不去镇上。简单吃过早食后,她便拿着李峫做好的摘果竹竿来摘柿子。 自家前院有一菜圃,里头种了些萝卜白菜,栅上还挂着成熟的长豇豆。 菜圃旁有一柿树,碧叶褪去,枝桠上挂着拳头般大小的柿果,由橘渐红。风吹过时,仿佛还能嗅到柿子淡淡的香甜,好不诱人。 黄溪举起竹竿,这竹竿顶劈了一道叉口,一截木棍横塞进去并被麻绳牢牢绑在竿上。 用竹竿顶的叉口夹住结果的枝桠,转动竹竿一两圈,枝桠便断裂开来,两三成熟柿果带着叶子被竹竿夹了下来。 黄溪夹得正起劲,忽而感受到一股淡淡的视线。她转身走向一旁倚门而看的李越,伸手递去夹果的竹竿,道:“试试?” 对方静默一瞬,还是接过这根比他身量长许多的竹竿,移步来到柿树下。 李越学着她的模样,一举一夹一转一扯,来来回回间夹下许多果子。 在这反复来回的一套动作里,他逐渐产生了一种诡异难言的愉悦感。 这柿果就像人的脑袋,连接果实的枝桠则像人细长的脖子。被竹竿这样一夹一拧,柿果便与枝桠分离开来,就像人脆弱的脖子被折断。 此时若在半空中狠狠甩动竹竿,那么果子就会被摔落在地上,砸得稀巴烂。若是再用脚踩上去,这些果子便彻底被碾作一滩烂泥。 好玩! 好玩! 真好玩! 他沉浸在夹果产生的愉悦之中。恍惚间,已分不清自己是前世那个手起刀落、背满人命的乱臣,还是此时只是一个天真无害,单纯因摘柿子而感到喜悦的孩子。 黄溪立于一旁,见他摘得七七八八,便出声阻止:“够啦够啦别摘了,剩下的等长得再熟些再摘吧。” 随后,她挑出表面完好的大果,剪去柿蒂,削皮后挂于架杆上,秋风吹,日光晒,昼曝夜露,柿果将逐渐脱水软化并变得皱缩起来。 午后,黄溪独自漫步溪边。此溪名唤“玉带溪”,出自山脚石缝,绕村缓流,因形似一条玉色的带子而得名。 她看向溪面,溪水平静,只有风拂过时才会荡起几缕波纹。溪水中本来有些小型虾蟹和田螺,几年前已被村民们捞空。 村野之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先前来到玉带溪边,见溪水中只剩一地砂砾,这才冒险和李峫上了一趟大崖山。 溪流两侧,大片野薄荷生得旺盛。此时的大嘉人多把其加在肉荤中以解腻调味,或者制成薄荷风味的甜食。 无论是肉荤还是甜食,村里人基本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到,平日鲜少接触。因此这大片野薄荷就这样肆意地长在溪边。 黄溪当时想不出这野薄荷的卖头,并未采摘。现在想想,怎能辜负大自然的馈赠呢?采些回去自家泡酒喝也好。 她半蹲下来,捻一片薄荷叶,指尖揉碎后送至鼻下,深深一吸—— “不对!”她眉头微皱,又细嗅片刻,手上全无薄荷的那股清凉味道,只余一种淡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青草味。 她忙仔细查看这棵植株的外形,四棱明显,老茎紫褐,叶片带皱,叶背灰白,摸起来手感宛若绒布。 原来这并非野薄荷,而是与它长得十分相像的凉粉草! 黄溪眉眼间顿时生出一抹喜意,连忙回家唤来李峫,带上砍刀和竹篓,采割凉粉草。 往往开花初期即七八月采割最为合适,此时九月下旬,这片凉粉草叶片仍绿,鲜少有枯萎植株,意味着还能熬出合格的黑凉粉。 留下离地约三寸的茎部,如此明年还能再长。 回到家中,黄溪先把割来的凉粉草摊在竹筛上,放在太阳底下晒上数时辰。草的水分被蒸发掉一部分,熬汁时更容易出胶。 晒好的凉粉草用水仔细冲洗三次,便可开始熬煮出胶。锅中放凉粉草和草木灰,加满清水,慢煮一时辰,中途撇去绿沫,纱布过滤草渣便得到澄澈汁液。 汁液静置一时辰后,舀出上层黑汁。按十比一的比例倒入米浆,边倒边搅,颜色逐渐转为乌亮。文火浓缩,边煮边搅,见勺背挂旗时熄火,此时浆已成熟。 将煮好的黑凉粉倒入杉木浅桶中,桶的表面覆一层薄纱布以防虫,置于井台边自然冷却。 里头,黄溪忙着处理凉粉草;外头,李峫也不得闲。 只见他手持木棍在前院沙地上一笔一划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① 这段话出自《千字文》,是学子启蒙时的必学内容。原主虽荒殆于学,在学业上无甚造诣,但好歹上过几年学堂,对这种最基础的文章还是有所记忆。 加上他穿书前也在语文教材中学过此文,因此写下来并不困难。 写罢,他心中酝酿一番,对蹲在身旁的李越读道:“天、地、玄、黄。”每读一字,手中那截木棍也随着移动。 读到“黄”字,李峫脑中忽地掠过一个无关的念头:这个“黄”字正是黄溪的姓。 他赶紧回过神来,向李越解释这四个字的含义:“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 后者驳道:“为什么说天是青黑色的?”两人抬头望天,一片碧蓝,宛如刚被水冲洗过。 李峫认真想了想,道:“玄是黑里透赤,象征着深邃、幽远、神秘。” “黄是土黄、正黄,象征着包容、养育、稳定。” “玄和黄,一上一下,一深沉一包容,并非描摹眼前实景,却把天地用两块最凝练的颜色表现出来了。” 说完,他看向对方,询问道:“我讲得清楚吗?你现在能理解吗?” 李越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对方只讲了天地玄黄的哲学意义,并未讲其政治隐喻。 所谓天,君也,居上而玄,示人深远不可及;所谓地,臣也,处下而黄,示人承而可倚赖。天远而玄,故尊;地近而黄,故亲。尊亲有序,天地有位。 对方是不会还是不想讲,李越并不关心,反正这些他前世早已熟知。现在认真听学,积极发问的模样不过是觉得逗弄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让对方不得不多说话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李峫又逐字念道:“宇、宙、洪、荒。”接着释意:“时空辽阔无边,到处是茫茫大水,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 于是后者又问:“宇宙形成时,人尚未出现。那人是如何得知当时的情形呢?” 这下,李峫思考良久才作出答复:“一是我们可以从当下世间万物的运行由果推因,例如今有洪水冲淤,则从前必有大水。” “二是无论儒、道、阴阳家,都需要给人类制度寻一个起点,由混沌转为秩序就是一个很合适的起点。” “先设想一片难以考证的宇宙洪荒,在此基础上引出下文的自然现象、帝王历史、个人修养等部分,如此整套伦理、历史、教育就连贯起来了。” 接下来,无论李越怎么问,对方都认真尽力回复,实在答不上来的就实说自己也不会。 他感觉自己站在岸边,往溪流中掷了块石头。溅起来的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溪流本身却不受影响,仍悠哉悠哉向前流去。 对方半点不生气,还面带惜才之意的模样惹得李越有些窝火,他心中连着暗骂三句:“呸,烂面团。” * 亥时,通铺上,李越出声:“嫂嫂,七年,男女不同席。”说罢,他望向一旁的黄溪。 他声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意思很明确:按照《礼记》所著,男女自七岁起,不同席,不共食,以遵男女大防。 若只有一间卧屋也就罢了,三人只能同躺。可明明有两间卧屋,往日都是他俩一间,自己一间。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黄溪闻言,心里道:“这玩意就像风水一样,两百平以下不讲风水。” “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清清楚楚地写在礼典上,却主要落在王室贵族、乡绅富豪身上。大部分平民没有席,何来分席?只有在婚宴或祭祖时临时摆个样子,大多数时间仍让它留在纸上。 礼文虽在,平户难遍。 黄溪轻笑解释:“我只想和你讲个睡前故事,讲完就走,”她又道:“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兄长也来了。” 闻言,李越看向另一侧没出声的李峫,后者惬意地背靠着墙,朝他露出了一个非常无害的笑容。 三人坐在通铺上,李越居于中间,一左一右各是李峫和黄溪。 黄溪腹中稍稍组织一下语言,清了清嗓,开口道:“从前有个少年,名叫阿岳。家里穷苦,上不起私塾。他娘就折根树枝,在沙地上教他写字。② “此外,阿岳还自小习武,臂力过人,能挽动三百斤硬弓。时逢乱世,他娘勉励他去投军,并在他背上刺下‘尽忠报国’四字,以坚其志。 “阿岳十九从军,初露锋芒,作为小队长带领百人,半路遇上几千敌兵。他拉弓一箭把对方旗手射于马下,百人对千人,居然打赢了,他的名声像风一样传开。 “后来,阿岳拉起一支队伍,名唤‘岳家军’。军纪严明:饿狠了,也不拿百姓一个红薯;夜里下雨,宁可站门外,也不进民房。百姓都夸:‘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十年间,阿岳领着人数渐多的岳家军与敌军交战上百次,收复失地,大破敌军主力。然而此时,京城一日连发十二道金牌强令班师,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回朝不久,阿岳便被宰相阿秦以‘莫须有’的罪名关入狱中。除夕夜,他默念一遍背上四字——尽忠报国,随后一口饮下狱卒端来的毒酒。 “阿岳死后,百姓偷偷给他建庙烧香。新帝即位,给他平反追封。阿秦夫妇铁像跪于墓前,一跪就是八百年。” “讲完了。”黄溪拍拍手,起身准备走人。 李越听罢,仰面问道:“嫂嫂为何同我讲这个故事?” 黄溪:“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阿岳如此风骨,令我仰慕,愿与君共勉,不负山河。”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百姓怨恨阿秦害死阿岳,因此还发明了一道美食——油炸桧,也叫油炸鬼、油条。外表金黄焦脆,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夹着麦香和咸鲜。” “以后有机会我做给你吃。” 两人离开后,李越躺下欲睡。平日里他入睡得很快,往往一刻钟内就能呼吸平稳,赴梦周公。 可现在,他躺平闭眼,脑中却是“阿岳”、“阿秦”、“共勉”、“油炸桧”的,教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习惯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突然得到一丝真诚,不会欢悦地收下,而是怀疑这层糖衣下裹着怎样的毒药。 李越猛地坐起身来,用力捶一下通铺边,心中的烦躁未消,反弄得手有点痛。 他呸的一声:“油嘴壶。” ①出自《千字文》。 ②阿岳:岳飞,阿秦:秦桧。岳飞背上刻字,史实应为“尽忠报国”,民间流传广泛的是“精忠报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柿饼 第4章 黑凉粉 第二天鸡还未叫时,黄溪就起身走到井台旁。昨日的凉粉草汁经一夜已经凝成一整块墨玉冻了。 她取来干净的细麻绳,将整块墨玉冻切成巴掌大小的方块,每小块约二两重。先往杉木桶中加入干净凉水,水面没过一指,这样既可防粘,又可保鲜。随后盖一层薄纱布,再压上杉木盖。 早食过后,黄溪和李峫坐上驴车。一路上,黄老汉照旧哼着自编的小曲儿,手中鞭子有一抽没一抽不轻不重地打在驴屁股上。 本来只赶集或年节时村里人才会搭他的驴车到镇上去,他才能因此添点进项。现在可好,板车上那对小夫妻定下长期包车,一天两文,一个月不就是六十文了么。 村里不止他一人顺道载人,却偏偏他被选中。许是他技术好,驴车驾得又快又稳,小曲儿哼得也好听。黄老汉一高兴,也为长久留住大客,让了价:一个月收车钱五十文,月底一次结清即可。 驴车到了镇口,却没停下,而是继续悠悠行到镇上码头旁。 黄溪上次来桐花镇时就发现:码头每日停靠的船只近乎百艘,过往客商,远道而来,多口干舌燥。再看那船工、纤夫、背夫们干的都是体力活,正午的太阳一晒,哪怕是秋日也热出一身薄汗。 而她要卖的黑凉粉,解渴。加点儿糖浆,还能补充能量,缓解乏力。 交过占地钱后,占一个树荫底下,摆好杉木浅桶,旁边再放一个竹篓。这篓里总共装着三样东西:一罐熬好的糖浆,甜而不腻;数只粗瓷碗,碗口大,盛起来看似很满,实则瓷碗颇浅,所装并不算多;一罐草木灰加一帕干净方巾,用来洗碗再合适不过。 * 陆五,家中幼子,排行第五,因此取名。此人乃桐花镇码头的一名津吏,每日要做就是守渡口、验传符,相当于现在的“港务边检”。 别看津吏只是个未入流的杂任小吏,码头上船只来来往往,其中的“买渡钱”、“抽头银”、“放行费”等都是些明禁暗行的灰色收入,加上每月八百钱的正俸,陆五的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这日清晨,陆五照常来到码头。还没到启关的点,他决定先买点吃食垫垫肚子。环视一周,此时摊贩不算多,他一一望去: 公用井旁摆了蒸饼和烧饼,太干巴,算了。 狗尾草从旁摆了馄饨,馄饨他爱吃,就是昨晚刚吃过,现在想吃点别的,算了。 酢浆草从旁摆了各色热粥,这个点,粥刚出锅,烫得很,只怕吃到一半就到点启关干活,算了。 槐树下摆了—— 陆五定睛一看,才发现槐树下来了新的摊贩,他走近一瞧,不由得惊喜道:“这不是前两日在镇上卖拉丝芋头的小娘子么?” 黄溪抬眸一看,对方正是那日卖完拔丝芋头后问她是否再来的小哥。顾客们记不住准确名字,于是拔丝芋头便喜得许多别称,什么拉丝芋头啦、糖丝芋头啦。 她揭开木盖,又掀起那层薄纱布,向面前的陆五展示杉木浅桶里装着的黑凉粉。只见块块黑凉粉如墨玉凝脂,表面光滑细腻,色透乌亮,在澄净的清水中微微颤动着。 “这乌漆麻黑的能吃吗?”陆五心道。转念一想,管它好吃的难吃的,总得试过才知道滋味吧。上次刚排到他,拉丝芋头就卖光了,他一口都没吃上。现在他可是第一个排队的,这回定要吃到嘴里。 黄溪拿着粗瓷碗,舀了数块黑凉粉,盛得跟碗面齐平,笑着询问:“要加糖吗?”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她往糖浆罐里挖了一勺糖浆,均匀地浇在黑凉粉上。 付过钱,陆五吞下一块,入口先是糖浆的甜蜜,虽甜但不腻。凉粉块弹嫩爽滑,咀嚼间渗出微微草木香。嚼之即碎,都化作一股清泉,滑入肺腑,令人顿感热气全消,心神俱宁。 黄溪见他吃得正欢,忽然想到什么,张口问道:“你是还没吃过早食么?” “此物不适合单独作早食,水分多,不易饱腹。你不如再买些别的吃食搭配着吃罢。” 见对方坦然相告,话中的关切不似作假,陆五顿时生出几分好感。于是到井旁摊位上买了两张烧饼,烧饼酥香带油,只是口感偏干。而黑凉粉温润清甜,正好解腻生津。一口烧饼一口凉粉,搭配起来十分开胃。 现下还没到启关的点,陆五躲在槐树荫下,边吃边聊。他嘴上功夫不错,天南地北的客商见多了,无论何人,总能聊上几句。 面对眼前这年纪相仿,还梳着妇人髻的黄溪,他谈话间有所顾忌。聊了些天南海北的美食后,话题被逐渐拉扯回来,陆五笑问道:“旁边这位郎君可是你的夫君?” 听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他感叹:“男俊朗,女清丽,二人好生般配。” ——来了来了!话到尽头是尬聊,这绝对是嘴上说说的礼貌话吧。黄溪正琢磨着如何体面应话,转头看向身旁的李峫,却发现此人眼神飘移,耳朵还多了一抹红,宛如女子爱用的胭脂。 她心头一惊,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她知道李峫社恐,没想到社恐成这样。全程都是她在应和陆五,李峫不用出声,坐着笑一下就好。可当陆五提到他,哪怕只一嘴,他还是害羞得不行,脸比日落时的云霞还红。 好在启关的时间将近,陆五三下五下解决掉最后半张烧饼,再把粗瓷碗里剩的黑凉粉一饮而尽,道一声“我先走啦”便跨步离去。 黄溪抬眸再看李峫一眼,见他脸上的红晕已褪去三分,体贴道:“你要不去井旁打点水洗把脸?”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井,忍不住捧腹笑起来:“你脸好红,我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害羞的哈哈哈哈哈。” 她这一笑,笑得李峫脸上刚褪去的三分红晕又升回来。他胡乱点点头,欲言又止,起身去了井边。 半晌过后,码头上人多了起来。听见那“墨玉凉粉!三文一碗!一文加糖!”的吆喝声,陆续有人围上前来。见这杉木桶里的凉粉乌黑发亮,诸位客人不禁产生了陆五同款疑惑。 黄溪眉眼弯弯:“各位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来上一碗!清凉解渴!滋阴润燥!” 过往客人饮下几口,身上的燥意已消退七八分。饮罢,抛下三枚四枚铜板,便继续行路,该坐船的坐船去,该到镇上的到镇上去。 一群人陌路相逢,短暂地聚在这个凉粉小摊前,又很快地各自离去。 黄溪忙着招呼客人和收钱,李峫则穿梭在摊旁和井边——他们只带了七八只碗。有客人饮罢,他便洒上草木灰,用布巾轻轻一抹,井水一冲,碗便被洗得干干净净。 日头渐大,槐树下的树荫越来越小,当树荫难以遮住这个小摊时,杉木桶里已经空了。 “走罢。”黄溪利索地开始收拾空桶和竹篓。今日共收得一百二十几枚铜板,凉粉草不算成本,熬制糖浆共消耗了小一斤糖,成本算作四十文。那就意味着纯赚得八十多文。 收拾着收拾着,她动作慢了下来,脑中不自觉浮现李越的模样:初见时,他身形瘦小似豆芽丁,面黄肌瘦脸无二两肉,连带着那好看的眉眼也变得黯淡。 回想起初见时这孩子眼底的倔强和警惕,再想到原著中他还要辗转飘零再受压迫,逐渐黑化,最后泯灭人性的结局,黄溪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想李越再受迫害,也不想他黑化,更不想原著中日后瘟疫肆虐,伏尸遍城,无数人的骨灰被塑成人像的惨状真的因他而生。 科举入仕什么的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得把他那孱弱的身体养好。于是收拾好东西后,两人往街上市场方向走去。 家里的糖罐眼看快见底了,得再买些糖来熬浆。还得去肉市割几两猪肉,隔三差五改善一下三人的伙食。菜圃栅上的长豇豆长得正盛,正好做一道肉沫豇豆。 肉沫豇豆出锅油亮,色泽鲜美。豇豆段均匀裹着焦香肉沫,点点蒜米散落其间,给其增香。入口是豇豆的清甜脆爽与肉沫的浓郁脂香交织,夹一筷,能扒拉三口饭。 * 亥时,屋内三人共卧铺上,黄溪讲睡前故事的声音照常升起。 “从前,村民阿大的耕牛半夜被人割了舌头,牛不能进食,眼看就要饿死。阿大急得哭着来告状,县令阿包却让他回去把牛宰掉卖肉。阿大闻言大惊,此朝法律规定:私宰耕牛要坐牢。可县令既发话,他只好照办。① “第二天,有人兴冲冲跑来告状:‘阿大私宰耕牛!’阿包断言:‘你就是割牛舌的人!’接着解释:‘割舌人知道牛必死,定想来告私宰,我让你自己跳出来。’百姓听了,纷纷夸其断案如神。 “过了几年,阿包被调任为某州知府。此州砚台闻名,为朝廷贡品,之前的知府多贪砚台回京送礼,阿包则按定额只收够进贡数,一两也不多。离任那天,江面忽然狂刮大风,浪头直往舱里打。 “阿包疑惑船为何不稳?是否谁带了多余的东西?随从红着脸拿出偷偷多带的一块砚台。阿包接过后随手扔进江心,风浪立刻停止。后人就在这里修了‘掷砚亭’,还留下‘不持一砚归’的佳话。 “再后来,阿包升任京城府尹。过去百姓告状得走后门、找熟人、塞银子,他到任首日就下令把府衙正南门打开,有冤屈者直接进来!皇亲国戚、地痞恶霸顿时炸开锅,这黑脸老头怎么不按套路?!阿包只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年时间里审结积压案件一千八百件。 “阿包病重时对儿孙道:‘后世子孙,谁敢贪赃枉法,活着不许进家门,死了不许进祖坟。’此话被刻在石碑上,一直立在宗祠里。” 李越边听边看着自己的指甲,淡粉的底色上透着温润的光泽。听罢,他面色平和,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察的懒散:“嫂嫂是不是想让我学习阿包身上清廉刚正、执法为民的精神呀?” “骨鲠摧权门,清操映雪霜。铁面辞朱绂,丹心照谏章。遗言镌翠碣,正气贯穹苍。千古英风在,日月共辉煌。” 黄溪闻言,欢喜拍手:“不错不错,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有悟性。” 还很有才华,出口成诗。 ①阿包:包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黑凉粉 第5章 遇险 转眼已过去半个多月,这段时日,黄溪每日清晨带着李峫到码头旁卖黑凉粉。此外,她每隔数日取来之前晾晒得差不多的柿果,指尖轻捏柿果,从外圈向果芯轻轻压扁,便呈现出柿饼的雏形。 白天,李峫抽空在沙地上教李越学字,《千字文》教毕,便开始教《三字经》和《百家姓》。后者本该在七岁时按照大嘉朝惯例启蒙,然而三年前,还未等李父邀塾师到家中为其开蒙,李家便正式破产。 晚上,黄溪便为后者讲些贤臣、忠臣、谏臣的睡前故事,希望在耳濡目染中助其塑造正确的三观,避免走上日后那条不归路。 她大部分时候像只不停转动的陀螺,但偶尔也有悠闲自在的时候,譬如现在。 吃过暮食后,她闲躺在前院那把老藤椅上。此时天色不如日间明媚,但也还亮着,偶见几只鸟儿扑棱扑棱扇着翅膀归巢。 老屋墙根、菜畦田埂、篱笆荫下,处处是蟋蟀和纺织娘。它们与人居于咫尺间,也丝毫不胆怯,低吟高唱,此起彼伏。 黄溪轻摇手中蒲扇,面感凉意轻拂,耳听秋虫吟唱,只觉静好。 妙哉,妙哉。 然而风平浪静处,岁月静好时,往往最易生出风波。屋外头忽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躁动。 她放下蒲扇,起身推门,只见屋外三五村民,有高有矮,正簇拥着一个背着孩子的村汉向前走。一眼望到几张熟面孔,先前一同乘过驴车的赵婶子正扶着村汉背上的小子,那小子正是黄大壮! 平日壮如牛犊的黄大壮此时已近昏迷,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浅急,如一尾被甩到岸上的鱼。四肢麻木似硬铁,无力地垂下来。 黄溪上下扫了一眼,注意到他的右小腿上,衣物被卷起,有一处肿胀发红,汗液涔涔。 她忙追出去问:“这是怎么了?” 立即有人回她:“这娃贪玩得很!跑大崖山上去啦!被毒蜘蛛咬啦!”又有人接嘴唏嘘:“诶!真是不怕死咧!” 话音刚落,这人立马察觉自己言辞不当,忙连拍几下嘴巴表示歉意:“呸呸呸,我瞎说的,赵婶子你别往心里去哈。” 他瞥了一眼赵婶子,对方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根本没在听人讲话。扶着儿子,她心乱如麻:大壮怎么就跑上山去呢?明明跟他说过多少次山上危险,这孩子怎么就不听?! 一想到自家表舅几年前遭毒虫咬了一口,床上躺两天没熬过就去了,她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 不怕的不怕的,村里荀老头医术厉害着,能救好的能救好的,她心里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只不断重复着这句。 几步路走到了荀老头的屋门外,“咚咚咚”敲了三四次却无人开门。 有人记起来了,高喊:“荀老头前几日不是去州府探看他女儿女婿了么!”此言一出,像巨石投入静水之中,砸起惊雷层层。赵婶子小腿一软,险些要昏过去。 州府路远,荀老头每次看望女儿都会待上一段时日,如今刚去几天,意味着他起码半个月内不在村里。 去镇上,行不通,镇上无论医馆还是药铺都是日落打烊;去县里,也行不通,县里医馆和药铺倒是通宵经营。只是从黄家村到桐县,哪怕是乘驴车,都得近三四个时辰,赶到时估计人已经比黄花菜还凉。 黄溪看着眼前众人,扶额的、皱眉的、唏嘘的、急切的,已乱成一锅粥。她扶住赵婶子,试探着出声:“我会一些简单的医术,如果信我,可以让我试试吗?” 后者哪会不答应,连连点头,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方是县里大户人家出来的,说不定见识广,真能救回大壮这条命呢? 黄溪指挥着几个村汉合力推开了荀老头家的柴门,又道:“先平躺。” 闻言,背着黄大壮的那个村汉立马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平放到屋内地板上。 黄溪凑近观察黄大壮小腿上的伤口,两道如针尖似的血孔,看起来与蚊叮颇为相似。她又掀开他肚子上的麻布衣衫,见腹部肌肉板硬如石鼓,按压下去却不见肌肉有凹陷。 见此,她心中已有定数。 先将黄大壮的患肢抬高,垫于竹枕上以减少回流。再取来干净布巾,用冷井水打湿后敷在伤口周围,冷敷能减轻疼痛,亦能减缓血液中毒素的扩散。 接着是制作汤药,镇痉解毒,黄溪起身走到窗边药橱前,橱格口嵌有木牌,牌上以墨写着药材名。虽非简体字,但也能从相似程度连蒙带猜出来。 她拉开木格,依次取出姜南星几钱、生姜数片。砂锅中加水文火煎一刻钟,稍稍放凉后灌入黄大壮口中。 见对方饮药后脸色好转,膝盖下方的冷汗不再冒出,此时再按腹部肌肉也能正常凹下去,黄溪方略微松一口气。 她转过身,对着一直紧跟在她身旁的赵婶子交代:“先留心观察一时辰,如果不恶化就无大碍了。”接着嘱咐道:“这期间保持卧床,禁食固体和油腻。” 听到这番话,赵婶子心里高悬着的石头才终于平稳落地,腿也没那么软了,连连感谢后她才收拾出心情询问上山的来龙去脉。 平日总跟黄大壮混在一起玩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黄阿山,小麦肤色,双目黑亮,很是听从黄大壮的话;另一个叫黄石子,三人之中身量最矮,瘦瘦怯怯,皮肤怎么晒也不黑。 大部分时候都是前者抢着说,后者弱弱地补上一两句,在二者的讲述中,黄溪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日黄大壮吃过拔丝芋头后,只觉此乃人间至美,对其念念不忘。他带着两人来到李家,从李越口中得知她不再做拔丝芋头,因而苦闷。又听对方提议只要他们能找来芋头,他就请求她再做一次。 黄大壮因此决定上山采芋,黄阿山向来唯他是瞻,也随着上山。黄石子瘦弱,胆子也小,就没跟着去。 行至山腰,黄大壮被毒蜘蛛咬伤,黄阿山慌忙搀扶着他打算下山,不料在地形绕乱的大崖山里迷了路,兜兜转转才等到大人们上山寻回。 天色已晚,两个村汉干脆把荀老头家的柴门卸下来当作担架,一前一后把黄大壮抬回去。剩下村民见这事儿到这差不多了,就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月亮既出,月光遍洒村落。 “石子,”黄溪轻声叫住走在最后的黄石子,朝他扬扬手,浅笑以示友好:“过来一下好吗,姐姐想问你几个问题。” * 亥时,通铺上,黄溪讲睡前故事的声音照常响起。 “从前有个宰相叫阿甫,此人见谁都面带三分笑,嘴甜得像抹了蜜。某次,皇帝多看了兵部侍郎阿卢一眼,随口夸奖几句。① “阿甫先去祝贺阿卢,言皇帝要重用他,打算任其为华州刺史。不料转头又立马上奏称阿卢身体欠佳,华州刺史事务繁忙,恐其劳累过度,不如改授太子詹事,清闲养身。皇帝一看,还觉得阿甫体贴臣子。 “为阻塞言路、巩固权势,阿甫设下郡县初审、尚书省复试、御史台监考三道关卡,硬是将包括阿杜、阿元等知名才子在内的所有考生都黜落。事毕还上奏恭贺称野无遗贤,哄得皇帝龙颜大悦。 “渐渐地,大家都发现:阿甫说得比做的好听,凡是有可能影响他相位的人,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 “阿甫这人口蜜腹剑,靠着这张蜜嘴稳做宰相二十年。皇帝被他哄得团团转,百官被他吓得不敢吭声,国家的根基被一滴滴蜜糖蛀空,直至最后爆发大乱由盛转衰。” 听罢,李越出声:“嫂嫂往日不都讲些忠臣良将的故事么,怎么今夜讲了个……”他顿了顿,用了“佞臣”一词,“怎么讲了个佞臣的故事?” 黄溪直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出声,声音淡淡不似往常:“我以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黄大壮明明被多番叮嘱不要上山,平日尚且听从,偏偏今日反常,执意上山,原因有几。 一是黄家明年嫁女,一家人今年简衣缩食,打算给女儿多备点儿嫁妆。黄大壮想吃拔丝芋头,自家地里没种,赵婶子也不会额外花钱给他买芋头。 二是今日李越先以“若能找来芋头,便请求嫂嫂再做一次拔丝芋头”诱之,再告知其自家兄嫂上次安然无恙从大崖山上挖到芋头,最后先夸其“勇猛无双”,再激其“你不会是不敢吧?” 如此一套顺滑连体拳打下来,黄大壮早已昏头转向,把自家爹娘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自信满满一心想着上山挖芋,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出“勇莽上山反遭蛛咬”的闹戏。 若非她见黄石子讲话时略有吞吐,目光落在她身上也不敢多作停留,让她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叫住对方细细询问一番,这才弄清李越说的每一句话,嘴上说得看似无害,实则要把对方引至险境,此番行径与阿甫有何不同? 黄溪心有余悸,若非她真的略懂医术,黄大壮指不定今晚就没了。她看不惯这小孩儿整日游手好闲,还惯爱欺负弱小,但这些还罪不至死。若是父母好好管教,加上本人知错能改,还是可以向好发展的。 更何况,她根本做不到看着昨日还活蹦乱跳活生生的一个人今日就失救致死,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黄溪看着李越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肯和自己对视,脸上尽是苍白的平静。她心中默叹,面色稍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道:“黄大壮之前欺负你,抢咱家的柴。等他病好了,我让他上门跟你正式致歉好不好?” 她心中默念: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心存害人的念头了好不好? “好……”李越出声回应,让黄大壮登门认错当然好了,至于其他的他什么也没答应。 黄溪讲睡前故事时的声音悠缓低徊,徐徐不急,如一泓春水漫过耳畔。每听一句,李峫的眼皮便沉重一分,最后直接两眼一合,赴梦周公,等前者讲完,自会叫醒他。 然而,今晚叫醒他的不是黄溪,而是屋外阵阵如暴雨砸地的敲门声,又急又猛。赵婶子的声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哆嗦:“溪妹,这么晚打扰了!但是大壮……大壮他又晕过去了!” 被毒蜘蛛咬了不要自行解决,有问题去医院。 ①阿甫:李林甫,阿卢:卢绚,阿杜:杜甫,阿元:元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