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创业记》 第1章 1980,春寒 记忆是有气味的。 对于二十四岁的许蔓华而言,一九八零年春天的气味,是父亲咳出的血腥气、是工厂车间里永远散不去的金属与机油味,还有家里米缸即将见底时,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空洞的霉味。 她站在第三机床厂二车间的门口,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切割出无数悬浮着粉尘的光柱。机器轰鸣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掀一个跟头。但她站得笔直,像一枚楔子,牢牢钉在门口。 她是来找车间主任张胖子预支下个月工资的。父亲许根生的肺病在这个春天急剧恶化,从咳痰变成了咳血。厂医院开的药已经压不住,医生私下跟她说,得去省城,用进口药,一个疗程就能让这个家底彻底掏空。家里的抽屉里,只剩下三块六毛钱,还有半斤全国粮票。 “蔓华,听叔一句劝,”工段长老马苦着脸从车间里出来,压低声音,“张胖子正为季度产能不达标上火呢,你现在去找他,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许蔓华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不大,却清晰:“马叔,我爸等不了。” “那也不能……”老马回头瞅了一眼车间深处,那里是主任办公室,“他刚在会上拍了桌子,说谁再给他找麻烦,就滚蛋。你这可是去触霉头啊!” 滚蛋?许蔓华心里冷笑一声。这份顶替父亲名额得来的工作,每月三十一块五的工资,如今像一根细弱的稻草,系着父亲的生命。她不能滚,也滚不起。 “谢谢马叔,我心里有数。”她朝老马微微点头,抬脚迈进了车间。庞大的车床、铣床、刨床在她身边嘶吼,工友们或好奇或同情地投来目光。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车间尽头那扇绿色的木门前,抬手,敲响。 “进来。”里面传来张胖子不耐烦的声音。 推门进去,一股烟味混杂着茶垢的味道涌来。车间主任张广富正对着桌上的报表运气,抬头见是她,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许蔓华?你不去干活,跑我这来干什么?” “张主任,我想预支下个月工资。”许蔓华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 张胖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往后靠在椅背上,胖硕的身体压得椅子吱呀作响:“预支工资?许蔓华,你也是厂里的老人了,规矩不懂?厂里什么时候有过这先例!” “我爸病重,需要钱救命。”她陈述事实,声音里听不出哀求,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 “谁家没个难处?”张胖子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厂里有厂里的制度!都像你这样,工作还怎么开展?回去吧,好好工作,等发工资的日子。” “等不到那天了。”许蔓华看着他,“医生说要尽快去省城。” “那就去想办法!”张胖子的耐心耗尽,声音拔高,“找你亲戚借,找街坊邻居凑!厂里不是慈善堂!你看看你们组,上个月次品率又是最高,我这个主任都快被你们连累得吃挂落了!你还敢来跟我提钱?” 他开始翻旧账,从她小组的生产任务,说到她父亲的病给车间添的“麻烦”,话语越来越难听。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许蔓华脸上。 许蔓华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知道自己不能反驳,不能顶撞。这一刻的尊严,在父亲的医药费面前,轻如尘埃。 但她也没有像张胖子预期的那样,哭泣、哀求、或者黯然退却。她只是等他发泄完,才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他:“张主任,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许蔓华进厂五年,从未迟到早退,任务量永远超额完成。我父亲是为厂里贡献了一辈子的八级工,他现在快不行了。我只要预支我应得的那份工资,不是乞讨。”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竟让张胖子的气势一窒。 “你……”张胖子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随即恼羞成怒,“反了你了!许蔓华,我明白告诉你,没钱!一分都没有!有本事你自己想办法赚去!再不出去,我算你旷工!” “……” 许蔓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屑,最终沉淀为一种彻底的冰冷。她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车间的喧嚣再次将她吞没。工友们的目光更加复杂,有叹息,有怜悯,也有事不关己的麻木。 她挺直脊背,一步步穿过车间,走出大门,将张胖子的咆哮和机器的轰鸣甩在身后。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春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她脸上,让她打了个激灵。 掌心传来黏腻的感觉,她摊开手,看到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隐隐渗出血丝。有本事你自己想办法赚去!张胖子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 怎么赚?她能想到的所有合法途径,都被“投机倒把”这四个字死死堵住。私下接零活?那点钱是杯水车薪。变卖家当?家里除了那台父亲视若珍宝的旧收音机,还有什么值钱东西?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厂区外的土路上,路边的杨树刚刚抽出嫩芽,一派生机勃勃,却照不进她冰封的心湖。不知不觉,走到了厂办图书馆附近。这里安静得多,也是她过去常来的地方。或许,只有书籍能暂时让她逃离现实的逼仄。 图书馆旁边,是厂里的布告栏。平时这里贴着各种通知、表彰,或是处罚决定。此时,布告栏前围了几个人,正对着新贴出来的一张通知指指点点。 许蔓华本无心留意,但“紧急处理”、“库存积压”几个字眼跳入了她的眼帘。她停下脚步,凑近“了些。那是一张厂部后勤科发出的通知。内容大致是,厂里有一批多年前采购的劳保用品——主要是白棉线手套,因保管不当部分受潮泛黄,决定内部“处理”,职工可凭工作证购买,每人限购二十副,价格……一副五分钱。 旁边有工人在议论:“泛黄的手套谁要啊,戴着多难看。”“就是,新的也才一毛二,又不差那几分钱。”“后勤科那帮人,净会搞这些名堂……” 许蔓华的心脏却猛地一跳。一副五分,二十副就是一块钱。她兜里正好有三块六毛钱……她盯着那“泛黄”两个字,脑子里飞速运转。这只是颜色不好看,并不影响使用。厂里正式手套的采购价是一毛二,外面商店零售可能要一毛五甚至更贵。如果能把这些“次品”手套拿到需要的地方去……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想起了上个月去郊县姑姑家,姑姑抱怨说,她们公社砖窑厂的手套供应紧张,窑工们徒手搬砖,手上全是血泡。当时姑姑还叹气,说要是能便宜点,哪怕颜色差点,他们也愿意要。 五分钱买入,如果能卖到八分,甚至一毛…… 利润的数字在她心中快速计算着。这其中的差价,虽然微薄,却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可以看见的缝隙! 风险同样巨大。这是典型的“投机倒把”行为,一旦被抓到,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咳血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张胖子鄙夷的嘴脸在她脑中浮现。 一边是牢狱之险,一边是父亲的生命。 许蔓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近乎野蛮的勇气。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三块六毛钱,纸币的边缘被她捏得温热。 然后,她转身,朝着后勤科仓库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第一步,踏在1980年春寒料峭的土地上,沉重,却无比坚定。 这第一桶金,她挖定了。 第2章 第一块基石 后勤科仓库在厂区最西头,是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平日里门可罗雀,此刻却因为一则内部通知,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人气。 说是人气,其实也就稀稀拉拉七八个职工,大多是些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老师傅或家属,围着仓库管理员老周问东问西。 “老周,这泛黄得厉害不?还能用吗?” “保证能用!”管理员老周是个瘦高个,戴着套袖,指着地上打开的麻袋,“就是放久了,颜色不白了,结实着呢!咱们厂的东西,质量有保障!” “便宜是便宜,可买二十副也用不完啊……”“就是,限购干嘛,谁家需要这么多手套……” 许蔓华混在人群里,心跳如擂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麻袋里露出的手套,确实泛着不均匀的米黄色,但材质厚实,线头牢固,绝不影响使用。五分钱一副,几乎是白送。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三块六毛钱,原本是全家最后的生活费,此刻却变得滚烫。机会就在眼前,像悬崖边伸出的藤蔓,抓住了可能攀上山崖,失手则万劫不复。 她深吸一口气,挤到前面,声音尽量平稳:“周师傅,我买二十副。” 老周抬头看她一眼,没多问,利索地数出二十副手套,用旧报纸粗略一包:“一块钱,工作证。” 许蔓华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钞票和工作证。老周登记了一下,把东西递给她。交易过程简单得让她有些恍惚。抱着这摞略显蓬松的纸包,她迅速退出了人群,走到仓库背阴的墙根下,才感觉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第一步,迈出去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如何把这二十副手套变成钱,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不能在本市卖,太容易被熟人发现。目标明确:郊县姑姑家所在的公社砖窑厂。 接下来的两天,许蔓华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她请了事假,理由是带父亲去复查。实际上,她需要规划路线,筹措路费,并设法将这包“违禁品”安全运过去。 家里的财政窟窿比她想得还大。她翻遍了所有角落,又找出几枚毛票,加上原本剩下的两块六,总共三块一毛钱。去姑姑家的长途汽车票要七毛钱,来回就是一快四。她必须成功,还必须留下回来的路费。 这意味着,她至少要把手套卖出,心里快速计算着,至少要卖到一毛钱一副,才能保本并略有盈余,应付接下来的开销。 一毛钱,比市价新品便宜五分,比厂里处理价贵一倍。砖窑厂的人会接受吗?她没有把握。 出发的前一晚,夜色深沉。许蔓华坐在父亲病床前的小凳子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整理那些手套。她把每一副都摊开,抚平上面的褶皱,检查是否有破损,然后重新叠得整整齐齐。父亲许根生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浑浊的眼睛望着女儿在灯下忙碌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这个家,风雨飘摇,女儿在用她瘦弱的肩膀硬扛着。 许蔓华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那目光沉重而复杂,有愧疚,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她不能倒,更不能退。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墨黑着。许蔓华悄悄起身,将叠好的二十副手套小心地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外面裹上几件旧衣服做掩饰。她给父亲准备好了中午的药和吃食放在床头,深吸一口气,轻轻带上了家门。 春寒料峭,凌晨的风像小刀子一样。她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向长途汽车站。车站里灯光昏暗,挤满了赶早班的农民和挑着担子的小贩,空气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她紧紧抱着帆布包,找了个角落站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任何穿着制服的人,都会让她心头一紧。 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了将近两个小时。许蔓华毫无睡意,眼睛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和路边飞速后退的光秃秃的田垄,心里反复推演着见到砖窑厂负责人该怎么说。是直接说明来意,还是先攀交情?价格咬死一毛,还是可以稍微让步? 到达公社时,天已大亮。她凭着记忆找到姑姑家,没敢多耽搁,只说是顺路来看看,打听了一下砖窑厂的位置,便匆匆告辞。姑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 砖窑厂在一片坡地上,几座土窑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砖特有的焦土气息。工人们大多光着膀子,或用简陋的推车运土,或徒手搬着沉甸甸的湿砖坯,许多人手上确实缠着破布,或是结了厚厚的血痂。 许蔓华的心定了定。有需求,她的东西就有市场。 她找到窑厂办公室,一个用石棉瓦搭成的简陋棚子。里面坐着个穿着旧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算盘。 “同志,请问王主任在吗?”许蔓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男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我就是。你是?” “王主任您好,我是城里第三机床厂的。”她报出娘家名号,增加一点可信度,“听说咱们窑厂可能需要劳保手套?” 王主任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语气不冷不热:“是需要。不过我们有采购渠道。” “我们厂里有一批内部处理的劳保手套,质量绝对没问题,就是颜色存放久了有点泛黄。”许蔓华打开帆布包,拿出那叠整理得异常整齐的手套,递过去一副,“您看看,厚实耐磨,最适合窑厂的同志。” 王主任接过手套,捏了捏厚度,又对着光看了看线头,脸色稍缓:“嗯,料子是不错。什么价?” “一毛钱一副。”许蔓华报出心理价位,补充道,“外面商店一样的质量要一毛五。我们这是厂里福利,处理给职工,我……我用不完,想着咱们兄弟单位可能更需要。” 她的话半真半假,手心又开始冒汗。 “一毛?”王主任沉吟着,手指敲着桌面,“颜色不行啊,同志。我们窑厂的工人,不在乎颜色,但在乎价钱。八分,我全要了。” 许蔓华心里一沉。八分,二十副只能卖一块六,扣除来回车费一块四,只剩下两毛钱利润。这和她预想的相差太远。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无奈又诚恳的笑容:“王主任,八分钱,我连成本都回不来。这手套在厂里内部处理还要五分呢,我大老远坐车过来,路费也要钱。您看,九分五怎么样?就当支援一下我们职工生活。” 她刻意模糊了“内部处理”和“购买”的概念,试图博取同情。 王主任不为所动,摇摇头:“最多八分五。不行你就拿回去。” 气氛一时僵住。 许蔓华看着王主任不容商量的表情,又想起家里等米下锅的窘境,想起父亲咳血的樣子。两毛钱利润,也是钱!至少,这趟没有白跑,证明了这条路可行!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行!八分五就八分五!就当交个朋友,王主任您以后要是还需要,可以再找我。” 她表现得爽快,反而让王主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同志挺会说话。行,那就点货吧。” 二十副手套,一共一块七毛钱。 王主任数出一块七毛钱递给她,零零散散的毛票和硬币。许蔓华接过钱,仔细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按了按。 那一刻,她感觉口袋里揣着的不是一块七毛钱,而是一块沉甸甸的、带着希望的基石。 告别王主任,走出砖窑厂,许蔓华才感觉双腿有些发软。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一些寒意。她回头看了看那几座冒着浓烟的土窑,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趟,刨去来回车费,她净赚三毛钱。 三毛钱,对于父亲的医药费而言,杯水车薪。 但这三毛钱,是她挣脱计划经济的束缚,依靠自己的勇气和算计,从市场的缝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第一块基石。 它微小,却坚实。它证明了一条路的存在。 回程的汽车上,许蔓华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空了不少的帆布包。但她的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同。疲惫之中,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在她眼底燃烧。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如果不止二十副呢?如果能找到更多这样的“处理品”,找到更多像砖窑厂这样的需求点…… 一个更大胆、更清晰的蓝图,在她脑海中开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第3章 缝隙里的光 回到机械厂家属院时,天色已经擦黑。家家户户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但对于许蔓华家来说,这种寻常的烟火气都带着一丝奢侈。 她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父亲许根生靠在床头,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着,呼吸沉重而费力。灶台冷清,显然一天都没开火。 许蔓华心里一酸,轻轻放下帆布包,先摸了摸父亲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她悄声生起炉子,将早上出门前熬好的药罐子坐上去加热,又麻利地淘米煮粥。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沓被体温焐热的毛票。一块七毛钱,零零散散,被她仔细地压在炕席底下。扣除来回车费一块四,剩下的三毛钱,她单独放在一边。 三毛钱。她盯着那三张薄薄的纸片,心里没有初次“赚钱”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清醒。 这太慢了。 父亲去省城看一次病,路费、挂号、检查、拿药,没有几十块钱下不来。靠这样一次赚三毛,要跑到何年何月?张胖子那鄙夷的嘴脸再次浮现,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她必须找到更快、更有效的办法。 问题的核心显而易见:规模。 厂里限购二十副,这是最大的瓶颈。如果能突破这个限制,一次弄到一百副,甚至更多,哪怕单价利润低一些,总收益也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可是,怎么突破?后勤科的老周认死理,只看工作证登记。借别人的工作证?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她认识的人里,谁会愿意把工作证借给她干这种“投机倒把”的勾当? 夜色渐深,许蔓华躺在父亲旁边的简易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疲惫被脑海里翻腾的思绪驱散。那条看似走通的路,前方又横亘着一堵无形的高墙。 “得知道规则,才能利用规则。”一个低沉而平和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记忆深处响起。是林青山。那个几年前下放到厂里劳动改造,住在废弃仓库隔壁,浑身书卷气却总带着洞察一切眼神的老先生。他很少说话,但偶尔几句,总能让她琢磨很久。后来政策松动,他似乎被调走了,不知所踪。这句话此刻如同暗夜里的火星,倏地点亮了她。 规则……厂里的规则是凭工作证限购。那么,规则之外呢?后勤科为什么要处理这些手套?是因为它们占用了仓库空间,影响了库存指标,甚至可能影响了某些人的“业绩”。那么,如果有人能帮他们更快、更多地“解决”这个包袱呢?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成形。直接去找管事的,谈一笔“大生意”?可谁会搭理她这个小小的二级工?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后勤科运作的“潜规则”,需要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做主的人。 第二天上班,许蔓华像往常一样走进车间,机器的轰鸣依旧,但她看待周遭的眼光已经不同。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操作工,更像一个潜伏的观察者。 她留意着后勤科来送货的人,听着工友们闲暇时的闲聊,拼凑着关于后勤科的信息。她知道科长姓李,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好人,不太管具体事。实际负责仓库管理的,就是老周和另外一个年轻点的小赵。老周严谨,小赵则显得活络一些,偶尔会跟来领料的工人开几句玩笑。 中午在食堂吃饭,她刻意坐在离后勤科那桌人不远的地方。隐约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清仓任务”、“上面催得紧”之类的话。 机会似乎就在眼前,但她缺少一个突破口,一个能与后勤科,尤其是能与那个更活络的小赵搭上话的合理由头。 转机出现在几天后。 厂里举办一年一度的“技术比武大会”,各车间都要派出能手参加。许蔓华所在的车工组也报了名,但临比赛前,组里负责打磨参赛零件毛刺的青工小刘,领来的砂纸质量奇差,没磨几下就秃了,急得直跳脚。 “这后勤科进的什么破玩意儿!”小组长气得骂娘,“比赛马上就要用了,现在去领也来不及了啊!” 众人一筹莫展。许蔓华看着那粗糙的零件表面和废掉的砂纸,心里忽然一动。 “组长,我去想想办法。”她站起身。 “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组长狐疑地看着她。 “我试试看。”许蔓华没有多说,转身就往外走。 她没有去后勤科,而是径直回了家属院,回到自己家那狭小逼仄的小屋里。她翻箱倒柜,从父亲工具箱最底层,找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几片用牛皮小心包裹着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天然油石。这是父亲当年当学徒时,师傅传下来的宝贝,打磨精密零件效果极佳,比砂纸好上十倍,只是耗时费力,早已被效率更高的砂纸取代。 她拿起其中最小的一片,擦干净,快步回到车间。 “用这个试试。”她把油石递给小刘。 小刘将信将疑地接过去,蘸了点水,在零件毛刺处轻轻打磨了几下。奇迹发生了,原本粗糙的边缘立刻变得光滑如镜,而且不影响尺寸精度。 “嘿!神了!”小刘惊喜地叫道。小组长和其他组员也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比赛顺利进行,许蔓华所在的小组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小组长脸上有光,拍着许蔓华的肩膀连声夸奖:“蔓华,这次多亏了你!没想到你还藏着这好玩意儿!” 这件事像一阵风,很快在车间里传开。下午快下班时,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年轻人晃悠到了许蔓华的车床旁。 “嘿,许师傅是吧?”年轻人笑嘻嘻地开口,露出一口白牙。许蔓华抬头,认出这正是后勤科的那个小赵。 “赵师傅,有事?”她不动声色地问。 “听说你上午拿了块宝贝油石,帮了大忙?”小赵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哪儿弄来的?还有没有?我们科里有时候也有些精密件要处理,厂里配的砂纸实在不行。” 许蔓华心里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家里老人留下的,就剩那么一小块了。” 小赵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哦……那太可惜了。” “不过,”许蔓华话锋一转,像是随口一提,“如果科里确实需要,我或许可以问问老人,看能不能再找到类似的。就是……可能不容易。” 小赵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哎呀,那可太好了!许师傅,你要是能帮忙找到,价格好说!咱们科里这点自主权还是有的!”他搓着手,显得很热切。 许蔓华看着他,知道突破口已经出现。她没有立刻接价格的话茬,而是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赵师傅,我看前段时间咱们科在处理一批泛黄的手套?那种东西,厂里应该不少吧,怎么才处理那么点?” 小赵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随即撇撇嘴,带着点抱怨的语气:“可不是嘛!仓库里还堆着好几麻袋呢!都是以前头脑发热多采购的,现在占着地方,李科长为这事儿没少挨批。可厂里规定,处理给职工只能限购,一次也处理不了多少,麻烦!” 果然!许蔓华心中了然。规则是限购,但规则执行者也有自己的麻烦和需求。 “是啊,太慢了。”许蔓华附和道,语气带着同情,“要是能一次多处理掉一些,你们也轻松,需要的人也实惠。” 小赵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多了点探究的意味:“许师傅,你好像对那手套挺感兴趣?” 许蔓华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不能完全否认,但也不能承认得太直白。她笑了笑,语气坦然中带着一丝无奈:“不瞒赵师傅,上次是买了点,给乡下亲戚捎去了。他们在砖窑厂干活,费手套。亲戚们都说咱厂的东西质量好,还想多要些,可我一个人也只能买二十副,帮不上大忙。”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自己有销路,又暗示了限购的制约,还把动机归结于“帮亲戚”,显得合情合理。 小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声音压得更低:“许师傅,你要是真能帮我们科解决点‘库存压力’,那油石的事,还有手套的事……都好商量。” 他没有把话说透,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能解决“问题”,规则就可以变通。 “我明白了。”许蔓华点点头,没有立刻承诺什么,“赵师傅,我先帮你问问油石的事。” “行,等你消息!”小赵满意地走了。 许蔓华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缝隙里的光,似乎更亮了一些。她不仅看到了扩大手套生意的可能,还意外地找到了一条或许能打通更多物资渠道的路径。 然而,与虎谋皮,风险同样倍增。小赵的“活络”背后,是贪婪,还是别的什么?她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多的知识和判断力。 她想起了厂图书馆,想起了林青山先生可能留下的那些书。或许,她该去那里找找答案,找找能让她在这条越来越冒险的路上,走得稳一点的倚仗。 第4章 黑市词典 厂图书馆位于一栋苏式红砖楼的二楼,平日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蔓华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熟悉的旧书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管理员王阿姨正戴着老花镜在柜台后打毛衣,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这里是许蔓华过去几年里的精神避难所,无论是技术手册还是偶尔流入的文学期刊,都曾滋养过她贫瘠的青春。 但今天,她的目标明确。 她径直走向靠里那个落满灰尘的经济类书架。这里的书大多枯燥难懂,而且内容与现实严重脱节,少有人问津。她按照记忆,在书架底层摸索着,手指拂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计划经济概论》这些厚重而冰冷的书名,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触到了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书脊。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抽出这本书,剥开已经发脆的牛皮纸,露出了封面—— 《社会经济活动词汇注释(内部参考·1978)》书名正经得近乎刻板,但“内部参考”四个字,却透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息。她记得几年前,林青山先生将这本书递给她时,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蔓华,有些东西,看看就好,别外传。世界很大,不止一个车间。” 她当时似懂非懂,只觉得书里有些词条解释,和她日常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如今重拾,感受已然不同。 她找了个最靠里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泛黄,散发着油墨和时光混合的味道。里面的词条排列整齐,从“按劳分配”到“资本循环”,但真正吸引她的,是那些在正规出版物里绝不会出现的词语和解释: · 【价格双轨制】:注释不仅解释了计划内与计划外价格并存的现象,还冷静地分析了其可能带来的“套利空间”与“资源错配”。 · 【生产资料市场】:提到了在计划调拨之外,存在的“非正式流通渠道”,并举例说明了某些工业原材料如何通过“协作”、“调剂”的名义进行交易。 · 【乡镇企业】:指出其原料供应往往无法纳入国家计划,普遍面临“找米下锅”的困境,对计划外物资有“刚性需求”。 · 【投机倒把】:定义之后,竟还客观描述了其几种常见形态,如“长途贩运”、“围积居奇”、“买空卖空”,并分析了其存在的“制度土壤”。 …… 每一个词条,都像一扇小窗,猛地推开,让她窥见了那个在整齐划一的宣传口号之下,复杂、活跃甚至有些野蛮的真实经济生态。她感觉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潜藏在冰面下的巨大交易网络的示意图。 “砖窑厂需要手套—是因为他们不在计划供应序列里,或者分配额度不足。” “后勤科急于处理手套—是因为库存积压影响了他们的计划指标。” “我能在中间赚取差价—是因为我利用了计划价格和市场隐性需求之间的‘缝隙’。” 之前朦朦胧胧的感知,此刻被这些冷静的词条清晰地勾勒出来。她不再是懵懂地撞大运,而是开始理解背后的逻辑。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席卷全身,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寒意。 如果这本书描述的都是真实的,那么她正在做的事情,就不是小打小闹,而是真正踏入了那个充满机遇也更危险的灰色地带。词条里对“投机倒把”后果的描述,远比张胖子的威胁要具体和可怕得多。 她合上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恐惧没有用,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些知识,让自己走得更稳,更远。 首先,手套的生意必须加快。后勤科小赵是一条线,但不能只依赖他。按照书里暗示的,像砖窑厂这样的需求方应该还有很多。她需要找到更多这样的“乡镇企业”或者“集体企业”。 其次,规模必须扩大。一次二十副太慢了。她需要说服小赵,或者想办法绕过限购。书里提到的“非正式流通渠道”,是不是就是指小赵这种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安全。她必须更加谨慎。交易不能留下任何书面痕迹,尽量现金交易,避免在固定地点频繁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许蔓华白天在车间干活,心思却异常活跃。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工友们闲聊时透露的信息。 “我表哥在邻县农机厂,说他们那儿劳保服紧张得很……” “咱们厂前年屯的那批工业肥皂,好像也没用完,放着也是放着……” “听说南边现在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又好看又耐穿,就是不好买……” 每一条信息,她都默默记在心里,晚上回到家,就着昏暗的灯光,用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这个小本子,被她藏在父亲旧工具箱的夹层里,和那片珍贵的油石放在一起。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蜘蛛,开始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自己的信息网络。 机会很快再次上门。周五下班前,小赵又溜达了过来,这次脸上带着点急切。 “许师傅,那油石有消息了吗?”他搓着手问。 许蔓华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赵师傅,我问了,老人家说那种老东西现在很难找,得托关系去外地问问,需要点时间。” 小赵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许蔓华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我上次听我那个砖窑厂的亲戚说,他们不光缺手套,像什么耐磨的围裙、袖套,工业肥皂什么的,也都缺。咱们科里有没有这类‘库存压力’?”她用了小赵上次说过的词,显得心照不宣。 小赵眼睛一亮,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许师傅,你门路挺广啊?围裙袖套没有,工业肥皂好像还真有一批,也是年份久了,包装有点破损。怎么,你亲戚也要?” “他们一个公社,好几个厂子呢,互相都通着气。”许蔓华含糊地应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要是价格合适,东西好,应该能要一些。就是量可能不能太小,跑来跑去不划算。” 她在试探,试探小赵能运作的权限,也试探他对“量”的态度。 小赵沉吟了一下,显然在权衡。油石的诱惑,加上处理库存的压力,最终占了上风。 “量好说。”他咬了咬牙,“反正都是处理品,一次多处理点少处理点,还不是看怎么操作。不过,许师傅,这价格……” “价格当然按厂里的处理价走。”许蔓华立刻表态,堵住他可能抬价的念头,“我主要是帮亲戚忙,也是帮科里解决困难。就是这跑腿联络的辛苦……” 她没把话说完,但意思明确:她要有酬劳。 小赵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明白,明白!这样,肥皂的事,我去问问,看看有多少。手套嘛,下次你要是还要,我想想办法,给你多弄点。至于辛苦费……”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每样这个数,你看怎么样?” 许蔓华不知道他比划的是两分、两毛还是两块,但她知道,讨价还价不能急于一时。“赵师傅爽快。”她笑了笑,“等您消息。” 看着小赵匆匆离去的背影,许蔓华知道,合作的口子已经撕开。规模扩大近在眼前,利润也可能成倍增加。 但她的心情却更加凝重。她看了一眼车间墙壁上贴着的红色安全生产标语,又想起那本“黑市词典”里冰冷的词条。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条钢丝上行走,脚下是机遇的深渊,也是风险的漩涡。 父亲剧烈的咳嗽声每晚都在提醒她不能退缩。而脑海里那份越来越清晰的“地图”,则在指引她下一步该迈向何处。 她需要尽快再去一次砖窑厂,不仅要敲定手套的长期供应,还要试探一下他们对工业肥皂,乃至其他劳保用品的需求。 这一次,她不仅要带上货物,还要带上刚刚武装起来的、对这个世界新的认知。 第5章 火中取栗 砖窑厂的王主任看到许蔓华再次出现,而且帆布包里鼓鼓囊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笑容。 “小许同志,这么快又来了?是还有手套?”他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她包上打了个转。 “王主任,这次带了点别的。”许蔓华笑着打开包,先拿出十副手套——这是她用上次利润加上一点本钱,通过小赵“操作”后买到的不限购部分,“这是上次说好的,先给您补点货。”她刻意模糊了来源。 “好好好!”王主任接过手套,连连点头。 接着,许蔓华才拿出两块用油纸包着的工业肥皂,拆开一角,露出淡黄色、质地坚实的皂体。“王主任,您看看这个。我们厂里处理的工业皂,去油去污力特别强,就是包装有点破损,不影响用。窑厂的师傅们手上、脸上沾了油泥腻子,用这个洗最合适不过。” 王主任拿起一块,捏了捏,又凑近闻了闻那股浓郁的皂角混合化学品的味道,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这东西确实实用。什么价?” “厂里处理价,一毛二一块。”许蔓华报出和小赵商量好的底价,并预留了谈判空间。这比市面上民用肥皂要便宜近一半,虽然品质粗糙些,但对工人来说足够了。 王主任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许蔓华不急,耐心等着,目光扫过窑厂忙碌的景象。几个刚倒完班的工人正蹲在水管边,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沙土和劣质皂角费力地搓着手上的黑泥,效果甚微。 “一毛。”王主任还价了。 “王主任,这已经是成本价了。”许蔓华面露难色,“我大老远背过来,就赚个跑腿辛苦钱。一毛一,您看行吗?要是用得好,以后还能长期供应。”她让了一分利,既显示了诚意,也抛出了长期合作的诱饵。 王主任思考片刻,终于点头:“行,一毛一就一毛一!先来五十块!”他显然也看出了这东西的需求。 五十块!许蔓华心里快速计算:成本六块,卖五块五,看似亏了五毛,但这是打开新局面的敲门砖。而且,小赵那边答应,只要她这次能“消化”掉这批肥皂,后续手套的供应量可以更大。 “成!”许蔓华爽快答应,“不过王主任,我这次带来的不多,就十块先给您试用。剩下的,我过几天专门给您送一趟。” 敲定了肥皂生意,许蔓华没有立刻离开。她状似随意地和王主任聊起来,打听他们还需要什么,抱怨着运输的不易。从王主任的抱怨中,她得知附近几个公社的农机站、小铸造厂,都面临类似的劳保用品短缺问题,而且信息闭塞,往往有钱也找不到地方买。 这正是那本“词典”里提到的“刚性需求”!许蔓华的心脏怦怦直跳,感觉一个更大的市场版图在眼前缓缓展开。 回城的路似乎都变得轻快了些。这次,她不仅卖掉了十副手套和十块肥皂,拿到了两块两毛钱(手套利润三毛,肥皂暂时亏一毛,但打开了渠道),更重要的是,她验证了多渠道需求和扩展品类的可行性。 然而,回到厂里,与小赵的“分赃”却让她感受到了第一丝寒意。 她把卖肥皂所得的一块一毛钱交给小赵,等着他按约定返还“辛苦费”。小赵数了数钱,却只递给她一毛钱。 “小许啊,这次肥皂是试水,价格压得低,科里也没多少利润,我这头打点也需要成本……”小赵皮笑肉不笑地说。 许蔓华的心沉了一下。说好的两成辛苦费(约两毛二分),瞬间缩水一半多。她看着小赵那张看似热情却暗藏算计的脸,明白了。合作是合作,但利益的分配,从来都是靠实力和胆气争取的。自己现在羽翼未丰,只能暂时隐忍。 “赵师傅有难处,我理解。”她接过那一毛钱,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砖窑厂那边还等着剩下的四十块肥皂,王主任说了,要是供货及时,以后劳保用品都优先考虑从我们这儿走。这量要是跟不上……” 她轻轻点了一句,暗示自己握有销路,并非完全被动。 小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放心放心!量肯定跟上!下次,下次一定给你算足!” 离开后勤科,许蔓华捏着那勉强够来回车费的一毛钱,心里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警惕。小赵的贪婪和反复无常,是个隐患。但眼下,她还需要这根线。 利用周末,她又跑了一趟砖窑厂,送去了剩下的四十块肥皂,并将上次的利润和本次的微薄收入,凑了五块钱,去药店给父亲买了一瓶好一点的止咳药。看着父亲服药后咳嗽稍微缓解,她觉得一切冒险都是值得的。 资金的雪球开始极其缓慢地滚动。她的小本子上,记录的信息越来越多:砖窑厂(手套、肥皂、咨询耐磨鞋底)、农机站(需要扳手、润滑油?待核实)、后勤科小赵(可供应积压劳保品,价格需博弈,人不可轻信)…… 她感觉自己像在黑暗的矿井里摸索,前方可能有宝藏,也可能有塌方。那本“黑市词典”是她的矿灯,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但更广阔的危险,仍隐匿在黑暗中。 几天后的傍晚,她下班回家,刚走到家属院门口,就被邻居喊住:“蔓华,才回来啊?刚才有两个生面孔去你家敲门,看着不像厂里的人,你爸没开门。” 许蔓华的脚步瞬间定住,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生面孔?找她?还是找父亲? 是张胖子发现了什么?还是小赵那边出了纰漏?或者是砖窑厂那边的交易被人注意到了? 各种可怕的猜测瞬间涌上心头。她强迫自己镇定,谢过邻居,慢慢走回家。推开家门,父亲正不安地坐在床边,看到她,紧张地说:“蔓华,刚才有两个人……” “爸,没事。”许蔓华打断他,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可能是找错门了。”她走到窗边,借着窗帘的缝隙向外仔细观察,楼下空无一人。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粘在了她的皮肤上。 她知道,风已经开始吹了。她这块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炭火,必须尽快变得足够炽热,才能不被轻易吹灭。 下一次,她不能只带十副手套和几十块肥皂了。她需要一次更大的交易,积累足够的资本,才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才能应对可能的风浪。 火中取栗,贵在神速,也贵在精准。她需要找到一个机会,一次能让她真正站稳脚跟的机会。 第6章 风声鹤唳 那一夜,许蔓华几乎未曾合眼。任何一点楼道里的脚步声,都能让她的心脏骤然缩紧。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拉风箱一样,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那两个“生面孔”是谁? 张胖子派来盯梢的?可能性不大,他一个车间主任,还没那么大能量动用厂外的人。小赵那边出了问题,引来了保卫科甚至公安?想到这个词,许蔓华的手心一片冰凉。还是砖窑厂那边的交易走漏了风声? 各种可能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投机倒把”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巨大风险,不仅仅是丢掉工作,可能还有牢狱之灾,甚至更可怕的后果。父亲怎么办? 第二天上班,她刻意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车间里的氛围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机器的轰鸣依旧,工友们依旧在忙碌间隙插科打诨。但她敏锐地察觉到,偶尔有几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那么一瞬。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 中午在食堂,她远远看到后勤科的小赵,他正和几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谈笑风生,似乎完全没受影响。许蔓华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现在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带来风险。 她需要信息,需要知道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她想到了老马,他在厂里人缘好,消息灵通。 下午快下班时,她找了个由头,去工具房领备用刀具。老马正在里面整理货架。 “马叔。”许蔓华低声招呼。 “蔓华啊,什么事?”老马回过头,脸上带着惯常的和气。 “马叔,昨天是不是有人来家属院打听事儿?”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我回去听邻居提了一嘴。” 老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也听说了?是有两个人,穿着像是街道办的,又不太像,挨家挨户问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有没有人私下倒卖东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许蔓华一眼,“最近外面风声紧,搞什么‘严打’呢,你们年轻人,可得注意点,别瞎折腾。” 街道办?严打? 许蔓华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范围性的排查。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因为这意味着环境正在收紧,她这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行为,被发现的概率大大增加。 “谢谢马叔,我知道了。”她低声道谢,心里却翻江倒海。严打期间,顶风作案,一旦被抓,绝对是典型,后果不堪设想。 接下来的几天,许蔓华如同惊弓之鸟。她暂停了所有行动,没有再联系小赵,也没有再去砖窑厂。那本记录信息的小本子,被她藏得更深。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将所有的心思都隐藏在那张平静的面孔之下。 然而,父亲的病情不等人。止咳药的效果越来越差,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也越发灰败。医生隐晦地提醒,必须尽快去省城做全面检查,不能再拖了。 时间成了最奢侈的东西,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这天晚上,她正给父亲喂药,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她,里面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蔓华……”他声音嘶哑,气息微弱,“爸这病……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你别……别做傻事……爸宁愿……” “爸!”许蔓华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你别胡思乱想!钱的事我有办法!你好好养病就行!”她几乎是粗暴地抽回手,转身去收拾药碗,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她怕看到父亲眼中的不赞同,更怕看到那里面深沉的、足以将她压垮的爱与愧疚。 不能再等了。 高压之下,许蔓华反而被逼出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恐惧解决不了问题,退缩只会让情况更糟。她必须行动,但必须比之前更谨慎、更周密。 她重新拿出那个小本子,开始分析。街道办的排查是随机的,还是有针对性的?如果是随机的,那么避开风头,改变交易方式和地点,风险可控。如果是针对性的……她回顾了自己所有的行动:与砖窑厂的交易只有两次,每次数量不大;与小赵的接触都在厂内,看似正常的工作往来…… 漏洞可能出在哪里?运输过程?砖窑厂内部有人举报? 她决定冒一次险,进行最后一次,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交易。她要筹集到足够父亲去省城初步检查的费用,然后立刻彻底停止一切活动,蛰伏起来,等待风头过去。 这一次,她不再满足于手套和肥皂。她找到小赵,直接提出了一个更大的需求清单:包括劳保手套、工业肥皂、还有后勤科库里那些堆积的、印错了厂名的搪瓷缸子。 “许师傅,你这胃口可不小啊。”小赵听到清单,咂了咂嘴,眼神里闪烁着兴奋与贪婪,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现在外面可不太平。” “风险大,收益也大。”许蔓华面无表情,“砖窑厂那边接了个大工程,急需这批东西。做完这一单,他们也怕风头,要停一段时间。”她巧妙地将暂停的理由推给了对方。 小赵沉吟着,手指敲着桌面。巨大的利益显然让他心动。“量这么大,价格可就不能按之前的算了。” “你说。”许蔓华知道这是坐地起价,但她没有选择。 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了一个远高于之前处理价,但仍低于市场价的数字。小赵答应想办法在两天内备齐货,但要求现金交易,并且地点不能放在厂区附近。 交易地点定在了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废弃砖窑,时间是两天后的傍晚。 谈妥条件,许蔓华感觉自己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这一次动用的本金,是她之前所有利润加上预支的下个月大部分工资,是真正的孤注一掷。 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交易前一天的晚上,许蔓华下班回到家,发现父亲倒在床边,地上是一滩暗红的血迹。他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爸——!” 许蔓华魂飞魄散,冲过去扶起父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邻居听到动静赶来帮忙,七手八脚地将父亲送到了厂医院。 抢救、输液……医生忙活了半夜,最后把许蔓华叫到办公室,脸色凝重:“许工这情况非常危险,必须立刻转院去省城!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再拖下去……恐怕……” 许蔓华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明天就是交易的日子。父亲命在旦夕。风声鹤唳,危机四伏。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她重新睁开眼,里面所有的慌乱和恐惧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 交易,必须进行。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第7章 废弃砖窑 省城医院的初步检查和紧急处理,又花掉了许蔓华身上最后几块钱。父亲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依旧昏迷,医生强调必须尽快进行更深入的治疗,费用预估至少需要两百元。 两百元。像一座山,压得许蔓华喘不过气。 她将父亲托付给同病房一位好心的家属短暂照看,自己必须立刻赶回去,完成那场决定父亲生死的交易。 傍晚时分,城郊结合部。夕阳的余晖给荒凉的景物涂抹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更显苍凉。废弃的砖窑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匍匐在杂草丛生的土坡上,几座残破的窑洞张着黑黢黢的口子,风声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许蔓华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她没有直接靠近砖窑,而是躲在远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里,仔细观察。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是她凑集的所有本金,以及预支的工资,厚厚一沓,沾满了她的汗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只有风吹野草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也格外煎熬。她不停地设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以及应对的方案。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终于,在约定时间过了大约十分钟后,一辆破旧的“东风”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冒着黑烟,颠簸着驶了过来,停在砖窑前的空地上。开车的是个陌生汉子,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小赵从车斗里跳了下来,左右张望,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 “许师傅?许师傅到了吗?”他压低声音喊道,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清晰。 许蔓华没有立刻回应,她又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确认后面没有跟着其他车辆或人,才从蒿草丛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赵师傅。” 小赵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抱怨起来:“你怎么才来?这地方怪瘆人的,赶紧的,货在车上,钱带来了吗?”他显得有些急躁,不停地看向来路。 许蔓华没理会他的抱怨,目光扫向那辆三轮车。车斗里盖着脏兮兮的篷布,鼓鼓囊囊的。“我要先验货。” “哎呀,都是厂里的东西,还能有假?”小赵嘴上说着,还是示意那开车的汉子掀开了篷布一角。 里面是捆扎好的劳保手套,成箱的工业肥皂,还有几捆印着模糊不清厂名的搪瓷缸子。数量和品类与她清单上的一致。 许蔓华快速上前,随机抽查了一捆手套和一箱肥皂,确认无误。质量与之前一样,只是这数量,堆在一起,视觉冲击力远比想象中要大。这要是被抓住……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从帆布包里拿出用旧报纸包好的钱,递给小赵:“赵师傅,你点点。” 小赵一把抓过钱,手指沾了下唾沫,飞快地数了起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发亮。数完钱,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数目对!许师傅爽快!”他将钱塞进怀里,朝那开车汉子一挥手:“卸货!” 那汉子默不作声,开始将车斗里的货物往下搬。许蔓华也上前帮忙,她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就在货物卸到一半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哨响!紧接着,是几声模糊的呵斥,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划破了渐浓的暮色,朝着砖窑这边晃动! “妈的!有雷子!(黑话:警察)”那开车汉子反应极快,骂了一句,扔下手里的一箱肥皂,跳上三轮车,猛地发动,车子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不管不顾地朝着与光柱来源相反的方向冲去,瞬间就没入黑暗里,只留下滚滚尘土。 小赵吓得脸都白了,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完了……完了……”他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看着散落一地的货物,又看看许蔓华,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怨毒。 许蔓华的心脏在哨声响起的瞬间就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把抓起地上那个装着搪瓷缸子的麻袋(这东西最不值钱,但此刻能掩饰),猛地塞到小赵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低吼道:“快走!分开跑!记住,货是你的!我只是路过!被抓到,我们都得死!”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盆冰水泼在小赵头上。 小赵愣了一下,看着怀里沉甸甸的麻袋,又看看远处越来越近的光柱和脚步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怨毒地瞪了许蔓华一眼,抱起麻袋,连滚带爬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的杂草丛钻了进去,瞬间消失不见。 许蔓华没有立刻跑。她迅速蹲下,将散落在地上的几捆手套和肥皂,用尽力气踢进旁边的杂草丛和破窑洞里,尽可能制造出货物原本就藏在这里、刚刚被发现的假象。然后,她抓起自己那个空了的帆布包,将里面仅有的几件个人物品掏出来塞进裤兜,把空包扔进一个残破的窑洞深处。 做完这一切,手电筒的光柱已经几乎能照到她的脸上。 “不许动!” “站住!”几声厉喝传来。 许蔓华站起身,举起双手,面向光柱来的方向。刺眼的光线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努力挺直了脊梁,脸上做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茫然。 两个穿着白色警服(当时公安制服)的男人冲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戴着红袖标的联防队员。手电筒的光在她脸上、身上来回扫视。 “干什么的?!”一个年纪稍长的公安厉声问道,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地上狼藉的现场和散落的货物。 许蔓华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声音不要发抖,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惊慌失措的语气回答:“同……同志,我……我就是路过,听到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就看到这些东西扔在这里……还,还有个人影往那边跑了……”她伸手指向小赵逃跑的方向。 “路过?”另一个年轻公安明显不信,上前一步,打量着她洗得发白的工装和沾了草屑的裤腿,“这么晚了,一个女同志,跑到这荒郊野外来路过?” “我……我爸在省城住院,我……我刚从医院回来,想抄近路回家……”许蔓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这并非完全伪装,父亲的病危和此刻的绝境,让她的恐惧和委屈真实无比。她甚至恰到好处地身体微微发抖。 年长公安皱了皱眉,示意年轻公安去搜查一下周围和那个破窑洞。年轻公安很快回来,手里拿着许蔓华那个空帆布包:“王队,就找到这个,空的。” 年长公安接过帆布包看了看,又盯着许蔓华:“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许蔓华,第三机床厂二车间的。”她老实回答,这是无法隐瞒的。 听到是国营大厂的职工,年长公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但眼神依旧审视。“你说你看到一个人往那边跑了?什么样?” “没……没看清,天太黑了,就看到个影子,抱着个东西,跑得很快……”许蔓华描述得含糊其辞。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声响。几个联防队员在周围搜索着,将散落的手套和肥皂归拢到一起。 许蔓华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柱往下流。她知道,自己的说辞漏洞百出。一个女工,晚上抄近路穿过废弃砖窑?太过牵强。但现在,她只能赌,赌对方没有当场抓住她交易,赌小赵能跑掉,赌自己这番急智和表演,能蒙混过关。 年长公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挥了挥手:“先把人和东西都带回去!仔细搜查现场!” 许蔓华的心沉了下去。被带回去,意味着更多的盘问,意味着她的身份会被核实,意味着她可能无法及时赶回医院…… 但此刻,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两个联防队员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看着她。她低下头,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在钻进车门的前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黑暗的荒野。小赵不知所踪,那辆三轮车更是无影无踪。今晚这场孤注一掷的交易,以彻底失败告终,不仅血本无归,还身陷囹圄。 父亲的药费……父亲还在医院等着她…… 一阵巨大的绝望和眩晕袭来,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第8章 黑夜微光 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浓稠的夜色。许蔓华坐在后排,夹在两个面无表情的联防队员中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再试图辩解或哭泣,那套“路过”的说辞,在冷静下来后连她自己都觉得拙劣。现在任何多余的情绪和言语都可能成为破绽。她只是沉默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复盘着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可能面临的盘问,以及……父亲该怎么办。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她的心脏。钱没了,货被扣了,自己身陷囹圄,父亲躺在省城医院生死未卜……她几乎看不到任何出路。 吉普车没有开往市局,而是进了区里的派出所。她被带进一间灯光惨白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壁上贴着斑驳的标语。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和旧纸张的味道。 年长的公安,被称作王队的那个,坐在桌子后面,年轻公安坐在旁边准备记录。联防队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许蔓华。” “年龄。” “单位。” “家庭住址。” 例行公事的问话开始。许蔓华一一回答,声音低沉但清晰。 “说说吧,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老老实实交代。”王队点燃一支烟,目光透过烟雾审视着她。 许蔓华重复了一遍“抄近路回家,听到动静,看到人影”的说法。 “那个帆布包是你的吧?空的?你去医院看你爸,带个空包?”王队的问题很尖锐。 “之前带了点东西给我爸,用完就空了。”许蔓华垂着眼回答。 “看到人影,为什么不去厂里保卫科报告,或者直接回家,反而留在现场?” “我……我害怕,又有点好奇……没想到是这种事。”她做出后怕的样子。 问话在来回拉锯。王队经验老到,问题环环相扣,试图找到她话里的漏洞。许蔓华打起十二分精神,每一个回答都谨慎无比,将自己牢牢钉在“无辜路人”的位置上。她知道,一旦松口,承认参与交易,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时间在僵持中流逝。期间,有联防队员进来,低声向王队汇报,说在附近搜索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那些货物初步清点,价值不小。 王队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显然不相信许蔓华的说辞,但现场没有抓到现行,没有赃款(钱在小赵身上),没有其他目击证人,仅凭一些散落的货物和一个空包,确实难以给她定罪。尤其她还是国营大厂的正式职工,处理起来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你先在这里好好想想。”王队掐灭烟头,站起身,对年轻公安交代了几句,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许蔓华和记录的年轻公安。 惨白的灯光照在头顶,许蔓华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晕。父亲的咳血的面容、散落一地的货物、小赵逃跑时怨毒的眼神、王队锐利的目光……各种画面在她脑中交错闪现。体力与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几乎要崩溃。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对话声。似乎有人在和王队交涉。声音不高,听不真切,但王队的语气似乎带着几分意外和……客气? 许蔓华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谁?厂里来人了?还是……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王队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复杂。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身形清瘦、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许蔓华的目光落到那个中年男人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林青山! 是那个几年前在厂里劳动改造、住在废弃仓库隔壁、偶尔会用平静语调说出让她深思话语的林青山先生!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起来和几年前很不一样,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份压抑的郁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从容,穿着也体面了很多。 林青山也看到了她,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她的存在。 “许蔓华同志,”王队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不少,“这位是省社会科学院的林青山研究员。他为你做了担保。” 担保?许蔓华懵了。林先生现在是省社科院的研究员?他为什么会为自己担保? 林青山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王队长,许蔓华同志是我以前在第三机床厂时认识的年轻人,工作踏实,品性不坏。她父亲许根生是厂里的八级工,现在重病在省城医院,情况危急。她今晚出现在那里,或许有其不得已的苦衷。鉴于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她参与了非法交易,我以我的工作单位和党性担保,她不会逃跑,能否允许她先去医院照顾垂危的父亲?后续调查,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他的话条理清晰,既点明了许蔓华的背景和困境,又承认了可能存在“苦衷”,同时以自身身份和担保将事情控制在可回旋的范围内。 王队显然对林青山的身份有所顾忌。省社科院的研究员,在这个尊重知识的年代,分量不轻。而且,对方说的合情合理,父亲病危,确实是极大的情有可原。更重要的是,现有的证据确实不足以扣人。 王队沉吟了片刻,看了看一脸惶惑、脸色苍白的许蔓华,又看了看气度沉稳的林青山,终于点了点头:“既然林研究员亲自出面担保,这个情况我们也理解。许蔓华,你可以先回去照顾你父亲。但是,这件事还没有完,你要随传随到,配合我们调查清楚!明白吗?” 峰回路转! 巨大的、不真实的喜悦冲击着许蔓华,她几乎站立不稳,连忙低下头,声音哽咽:“明,明白!谢谢王队长!谢谢林……林研究员!” 手续很快办完。当许蔓华脚步虚浮地跟着林青山走出派出所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而自由的空气时,她还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感。 “林先生……我……”她看着林青山平静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不知从何说起。感激、愧疚、疑惑、后怕……种种情绪交织。 林青山停下脚步,转过身,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深处。 “蔓华,”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走投无路,不是铤而走险的理由。有些路,一旦踏错,就回不了头了。” 许蔓华浑身一颤,低下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悔恨。 “你父亲在哪个医院?我送你过去。”林青山没有再多说,抬手拦下了一辆恰好路过的、罕见的出租车。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许蔓华紧紧咬着嘴唇。林青山的出现,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束微光,将她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但这束光,也照亮了她刚刚走过的路是多么危险和愚蠢。 她活下来了,暂时自由了。 但危机远未解除。派出所的案件并未撤销,小赵下落不明,父亲命悬一线…… 而身边这位神秘的林先生,他的突然出现和出手相助,又意味着什么? 新的谜团和旧的危机,同时笼罩了她。 第9章 病房曙光 省城第一人民医院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比厂医院更加刺鼻。走廊里灯光通明,照着一张张或焦急或麻木的脸。许蔓华几乎是跑着找到父亲所在的病房。 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父亲许根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点滴,脸色蜡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同病房的家属看到她,松了口气:“你可回来了!晚上医生又来催缴费了,说再不交钱,有些药就要停了。” 许蔓华脚步踉跄地扑到床边,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爸……”她哽咽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青山默默地跟了进来,站在床尾,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打扰,只是对那位家属微微点头示意。 过了一会儿,许蔓华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抹去眼泪,转身对林青山深深鞠了一躬:“林先生,今晚真的谢谢您。” 没有他,她此刻还在派出所,父亲这里无人照料,后果不堪设想。 林青山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许根生身上,带着一丝感慨:“许师傅是个好人,也是厂里的功臣。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他顿了顿,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 许蔓华愣住了,没有接。 “这里是一百块钱。”林青山的声音很平静,“先应应急,把该交的费用交了,医生的治疗方案不能断。” 一百块!在1980年,这相当于许蔓华三个多月的工资!是一笔巨款! 许蔓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摇头:“不,林先生,这不行!我不能要您的钱!我已经欠您天大的人情了……” “不是白给你的。”林青山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将信封放在床头柜上,“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宽裕了,再还我。” 以后?宽裕?许蔓华嘴里发苦。经过今晚,她还有“以后”吗?厂里会不会处分她?派出所的案件会不会升级?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宽裕”起来?那条刚刚看到的缝隙,已经被彻底堵死,还差点把她埋在里面。 “林先生……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林青山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示意她也坐下。他的目光温和而睿智,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迷茫和绝望。 “蔓华,我知道你今晚去那里做什么。”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许蔓华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追究的。”林青山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看到的需求是真实的,你想解决问题的出发点也没有错。但是,方法错了。” 方法错了?许蔓华茫然。除了那种游走在灰色地带、冒着巨大风险的方法,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你是在做生意,其实你只是在‘投机’。”林青山一针见血,“利用信息差,倒买倒卖,低进高出。这在本质上,和过去那些囤积居奇的商人没有区别,只是规模小得多。这样的行为,在任何体制下,都是不被允许的,也是脆弱的,一次风吹草动,就可能万劫不复,就像今晚。”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许蔓华心上。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求生,是在想办法,原来在更高层面的认知里,这仅仅是“投机”? “那……我该怎么办?我爸需要钱,我需要钱!除了这个,我还能怎么办?”她忍不住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和委屈。 “把‘投机’变成‘服务’。”林青山目光沉静,“把你看到的‘信息差’,变成你提供的‘价值’。” 许蔓华怔住了。“服务”?“价值”?这些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 “举个例子。”林青山耐心解释,“你知道砖窑厂需要手套,也知道后勤科有积压。如果你只是一个倒卖的,那么你的价值就是承担风险,把东西从A地搬到B地,赚取差价。风险你自己担,利润不稳定,而且见不得光。” “但如果你换一种方式呢?比如,你成为连接后勤科和砖窑厂的桥梁。你帮助后勤科系统地、合规地处理积压库存,帮助砖窑厂稳定地获得他们急需的、价格合理的劳保物资。你从中收取合理的‘信息服务费’或‘协调费’,并且让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可见’、‘可控’。” 许蔓华的眼睛微微睁大。林青山的话,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不再是躲在阴暗处偷偷摸摸的交易,而是……一种可以被摆在明面上的、提供价值的活动? “这……这可能吗?厂里怎么可能允许?”她感到不可思议。 “事在人为。”林青山意味深长地说,“计划经济不是铁板一块,它有很多低效和僵化的地方。改革的春风已经吹起,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扩大企业自主权’、‘搞活流通’这些提法,不是空话。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合规的方式,去做那些客观上有利于提高效率、解决需求的事情。” 他顿了顿,看着许蔓华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点拨:“比如,你可以试着以车间工会或者团支部的名义,发起一个‘支援乡镇企业,清理积压物资’的活动。名义是‘协作’、‘互助’,流程上符合规定,实质上解决了双方的问题。而你,可以作为具体的经办人……” 许蔓华的心跳再次加速,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感。林青山描绘的图景,风险大大降低,虽然操作起来可能更复杂,需要更多的智慧和人际协调能力,但前景却光明得多! 这不是让她放弃,而是让她升级! “我……我需要好好想想……”她喃喃道,感觉脑子里塞满了新的信息,需要时间消化。 “不急。”林青山站起身,“你先安心照顾许师傅。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厂里和派出所那边,我也会酌情帮你沟通。记住这次的教训,但也不要因为一次挫折,就否定了自己的眼光和勇气。有时候,错的不是方向,而是走路的方式。” 他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许根生,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 许蔓华坐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夜色依然深沉,但东方的天际线,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淡、极微弱的曙光。 林青山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服务”、“价值”、“合规的方式”、“搞活流通”…… 一次近乎毁灭性的失败,一次从天而降的救援,一番振聋发聩的点拨。 这一夜,她失去了所有本金,经历了牢狱之险,却仿佛得到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一种全新的视角,一条可能更稳妥、也更宽阔的道路。 父亲的手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许蔓华立刻俯下身:“爸,我在。没事了,医药费有办法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坚定的力量。 第10章 工会互助 林青山留下的那一百块钱,像一颗定心丸,暂时稳住了许蔓华濒临崩溃的世界。她第一时间补缴了父亲的医药费,看着护士换上新的药液,父亲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但她的神经并未放松。派出所的案件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小赵下落不明更是巨大的隐患。林先生虽然承诺帮忙沟通,但最终结果如何,仍是未知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拿出那个藏在身上、皱巴巴的小本子。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她开始重新审视上面记录的每一条信息。 砖窑厂需要手套、肥皂、耐磨鞋底…… 农机站可能需要扳手、润滑油…… 后勤科有积压的手套、肥皂、搪瓷缸 或许还有其他…… 小赵……危险,不可再接触。 过去,她看到的是一个个可以低买高卖的机会。现在,她尝试用林青山所说的“服务”和“价值”角度去看。 “连接”与“协调”。 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名义,让厂里的积压物资,和乡镇企业的需求,光明正大地对接起来呢?她不再是一个偷偷摸摸的倒卖者,而是一个促成“互助”的中间人? 林先生提到的“工会”或“团支部”,像一道光,照亮了迷雾。 第三机床厂是个万人大厂,工会组织健全,平时也会组织一些职工互助、甚至对外的“支农”活动。如果她能说服工会,以“支援兄弟单位建设、清理厂内积压”的名义,与砖窑厂这类单位建立联系,那么,物资的流转就有了合规的渠道! 而她,作为最初的发现者和联系人,完全可以以“义务帮忙”或“工会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与其中。即便不能直接赚取巨额差价,但只要能从中获得一点合理的“劳务补贴”或者“误餐费”,积少成多,也比她之前冒着杀头风险赚的那点钱要稳妥、长久得多!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她仔细推敲着其中的细节:如何向工会提出建议?找哪个领导?用什么样的说辞?物资如何定价?运输怎么解决?利润(或者说节约下来的成本、产生的效益)如何分配? 这不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需要策划、沟通、协调的系统性工作。难度提升了,但天花板也提高了,更重要的是——安全! 接下来的几天,许蔓华一边在医院照顾父亲,一边在脑海里反复完善这个“工会互助”的计划。父亲的情况逐渐稳定,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清醒片刻,喝点流食。这让她稍微安心,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思考中。 期间,厂里保卫科的人来医院找过她一次,态度还算客气,主要是核实那天晚上的情况,并告知她厂里暂时让她停职反省,等待派出所的最终处理意见。许蔓华按照之前想好的说辞,一口咬定自己是路过。保卫科的人记录后便离开了,没有过多为难。她知道,这背后 likely 有林青山的斡旋。 几天后,父亲病情稳定,可以转入普通病房观察。许蔓华决定回厂里一趟,她必须主动出击,解决自身的危机,并尝试推动那个“互助计划”。 回到久违的厂区,她明显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废弃砖窑的事件显然已经在厂里小范围传开,版本各异,但都把她描绘成一个胆大包天、差点惹上大麻烦的人。 她没有理会这些,直接去了厂工会办公室。 工会主席是一位姓吴的老同志,平时笑眯眯的,但关键时刻原则性很强。许蔓华没有直接去找他,而是先找到了负责女工工作和文体活动的工会副主席,李大姐。李大姐为人热情,以前对许蔓华这样肯干又有点文化的年轻人印象不错。 “李大姐。”许蔓华敲了敲门。 “蔓华?你回来了?你爸怎么样了?”李大姐看到她,有些惊讶,连忙招呼她进来。 “谢谢李大姐关心,我爸暂时稳定了。”许蔓华坐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诚恳,“李大姐,我今天来,一是向组织汇报一下情况,二是有个想法,想请李大姐帮忙参谋参谋。” 她先大致说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当然是净化过的路过版本),表达了后怕和给组织添麻烦的愧疚。李大姐安慰了她几句,说厂里也在了解情况,让她别太有负担。 然后,许蔓华才切入正题:“李大姐,这次出去给我爸看病,还有之前出去办事,我接触到了像红旗砖窑厂这样的乡镇企业。他们生产条件很艰苦,工人们连最基本的手套、肥皂这些劳保用品都供应不上,徒手搬砖,手上全是伤,我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李大姐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是啊,现在很多社队企业、小厂子,确实不容易,计划物资排不上号。” “我就想啊,”许蔓华顺势说道,“咱们厂是大厂,家底厚,有时候后勤仓库里难免有些积压的、或者包装破损不影响使用的劳保品,比如手套、肥皂什么的,放着也是放着,还要占库存指标。如果能把这些东西,以‘工会互助’或者‘支农’的名义,调剂给像砖窑厂这样真正需要的兄弟单位,既解决了他们的困难,也帮厂里盘活了库存,不是两全其美吗?” 她刻意回避了“买卖”、“利润”这些词,全程使用“互助”、“调剂”、“支援”、“盘活”等符合主流价值观的词汇。 李大姐听着,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作为工会干部,她经常考虑如何为职工谋福利,如何体现工会的价值。这个提议,听起来既帮助了别人,又对厂里有利,还能给工会工作添上一笔成绩,简直是送上门的政绩! “蔓华,你这个想法很有意义啊!”李大姐兴奋地拍了下桌子,“体现了我们工人阶级的互助精神!也符合上面现在提倡的搞活经济、加强横向联系的精神!” “我就是瞎想的,不知道可不可行。”许蔓华谦虚地说。 “可行性我们可以研究嘛!”李大姐站起身,来回踱步,“关键是这个思路好!这样,我马上跟吴主席汇报一下!你具体跟我说说,那个砖窑厂都需要什么?咱们厂里有什么可以调剂的?” 许蔓华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将自己了解到的砖窑厂需求和盘托出,并暗示自己可以负责前期的联系和协调工作。 李大姐越听越满意:“好!蔓华,这件事你就先跟着!我这就去找吴主席!你等消息!” 看着李大姐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许蔓华知道,第一步,她走对了。她没有选择对抗规则,而是试图利用规则,甚至成为规则的一部分。 从派出所的审讯室,到医院的病房,再到这间充满旧报纸和茶水味道的工会办公室,短短几天,她仿佛走完了一个漫长的轮回。 上一次,她在废弃砖窑赌上了身家性命,输得一败涂地。这一次,她将在制度的框架内,小心翼翼地播下新的种子。 风险并未完全消失,但道路,似乎宽阔了许多。 她走出工会办公室,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味道。 那是希望的味道,也是博弈的味道。 第11章 筚路蓝缕 李大姐的汇报比预想中顺利。工会吴主席虽然行事稳重,但也被“支援兄弟单位、盘活积压物资”这个兼具政治正确与实际效益的点子打动了。尤其是在听说红旗砖窑厂的工人们徒手搬砖的困境后,这位老工会干部也动了恻隐之心。 厂部那边,由吴主席出面沟通,也很快拿到了原则性的同意。毕竟,处理积压库存是后勤科的老大难问题,能通过工会渠道“支援”出去,既能完成清仓指标,还能落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当然,厂领导也强调,必须“规范操作”、“注意影响”,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于是,一项名为“第三机床厂工会与红旗砖窑厂劳动保护物资互助”的非正式项目,就在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下启动了。许蔓华作为“项目发起人”和“具体联络人”,被李大姐点名协助工会处理相关事宜。 没有正式任命,没有额外工资,只有一句“小许,你多费心”,以及一点点象征性的“误餐补贴”可能性。但许蔓华知道,这已经是目前她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她需要的不是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是这个平台,这个身份。 第一步,是清点核实后勤科可调剂的物资。这一次,许蔓华不再是偷偷摸摸找小赵,而是拿着工会开具的、盖有红章的介绍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后勤科仓库。 接待她的是仓库管理员老周。小赵自那天晚上后就没再上班,厂里对外宣称他请假了,但私下流传他可能“进去了”或者“跑路了”,人心惶惶。老周看到许蔓华,眼神复杂,既有同情(觉得她也受了牵连),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周师傅,这是工会的介绍信,我们想核实一下可用于‘互助’的劳保手套和工业肥皂的库存情况。”许蔓华公事公办,语气平静。 老周接过介绍信,仔细看了看,态度客气了不少:“哦,是工会的事情啊。手套……泛黄的那些,之前处理了一批,库里大概还有……我查查账。”他翻出厚厚的库存账本,“嗯,还有三百多副。工业肥皂,包装破损的,还有一百来箱。” 三百多副手套!一百来箱肥皂!许蔓华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这比她之前零敲碎打弄到的量,多了何止十倍! “价格方面……”许蔓华试探着问。这是关键,直接关系到砖窑厂能否接受,也关系到这个模式能否持续。 老周推了推老花镜,为难道:“小许,这个……厂里有规定,积压物资处理,原则上不能低于成本价,但这些东西放久了,具体成本也算不清了。以前内部处理给职工,是象征性收点钱,算是福利。现在对外‘互助’……这价格定多少,得请示科里领导,可能还得厂办批。” 许蔓华理解其中的关节。定高了,砖窑厂不接受,互助无从谈起;定低了,容易被人质疑是“国有资产流失”。这是个微妙的平衡。 “周师傅,您看这样行不行?”许蔓华早有准备,“我们不以‘销售’的名义,就以‘残次品折价调剂’或者‘废旧物资回收’的名义进行?价格可以参考废品回收价,或者由双方协商一个远低于市场价、但略高于废品价的‘象征性互助价’?这样手续上可能更简便,也符合‘互助’的精神。” 她再次巧妙地将“买卖”转化为“折价调剂”和“互助”,避开了最敏感的价格红线。 老周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说法似乎可行,点头道:“你这个想法有点道理,我向科长汇报一下。” 经过一番沟通请示,后勤科和工会最终达成了一个模糊的方案:物资按“报废品折价”处理,具体价格由工会与接收单位协商,最终报后勤科备案,款项走工会账户,专款用于后续类似的“互助活动”或职工困难补助。这实际上给了许蔓华一个价格谈判的区间和运作空间。 解决了货源和定价机制,下一个难题是运输。厂里的卡车都是为生产服务的,不可能轻易调用给工会搞“互助”。 许蔓华想到了父亲以前的老关系。她找到厂运输队一位姓刘的老师傅,父亲曾帮他解决过家里急事。许蔓华提着两瓶水果罐头登门,说明了情况,不是为私利,是为了工会的“互助”活动,希望能帮忙想想办法。 刘师傅感念旧情,又听说是做好事,私下答应,下次运输队有车去砖窑厂那个方向附近送货时,可以“顺路”捎带一下,象征性收点油钱。运输问题,也算找到了一个非正式的解决途径。 当许蔓华再次来到红旗砖窑厂,找到王主任,不再是背着帆布包的小贩,而是代表着第三机床厂工会时,王主任的态度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哎呀!许同志!欢迎欢迎!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大个厂,还能想到我们这小砖窑!”王主任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脸上笑开了花。 当许蔓华说明来意,提出可以提供三百副手套和五十箱肥皂(她谨慎地先报了一部分,试探需求),并报出那个远低于市场价、但比之前“处理价”稍高一点的“互助价”时,王主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这个价格,对于计划外采购极其困难的砖窑厂来说,依旧是天上掉馅饼!而且,是通过正规的工会渠道,来源清晰,用得放心! “太好了!许同志,你可真是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王主任激动不已,“以后还有什么别的,只要能搞到,我们都要!” 第一次正式的“互助”交易,在许蔓华多方奔走、层层沟通下,顺利完成。三百副手套和五十箱肥皂,由刘师傅找的“顺风车”运抵砖窑厂。砖窑厂将款项通过公社信用社,汇入了第三机床厂工会的账户。 整个过程,手续虽然算不上完全规范,但至少表面上看,合理合规,充满了“工人阶级互助友爱”的光辉。 许蔓华没有从这笔交易中直接拿到一分钱。但是,通过参与整个过程,她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打通了从厂内物资到外部需求的合规渠道,更重要的是,她在工会和后勤科那里,初步建立了“能干、靠谱”的形象。 李大姐私下塞给她五块钱,说是厂里给的“误餐和交通补贴”。钱不多,但意义非凡。这是她第一次通过提供组织协调服务,光明正大获得的报酬。 晚上,她回到医院,父亲已经能靠着枕头坐起来喝粥了。她把那五块钱拿出来,放在父亲手里。 “爸,你看,这是我帮工会做事,厂里给的补贴。”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许根生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女儿虽然疲惫却眼神清亮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或许不完全清楚女儿做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女儿走的这条路,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 许蔓华坐在窗边,看着城市的灯火。第一次“互助”成功了,但这只是开始。如何将这个模式常态化?如何拓展更多的需求方和供应方?如何在合规的框架下,为自己争取到更可持续的收益? 她知道,筚路蓝缕,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她的脚步踩在了更坚实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