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第1章 桂雨落金陵
民国八年秋,天光破晓,一场雨砸落桂花满地,零落的碎金铺陈在街头巷尾,让整个南京城都沾染上甜腻的气息。
此时,沈家大宅内早已张灯结彩,往来宾客如云。沈督军老来得子,特意举办百日宴庆生,引来权贵名流络绎不绝。西厢房中,十七岁的沈静姝坐于窗前微微出神,指尖紧握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嫣然含笑,亭亭立于花丛中,满眼幸福的望着对面,眉眼间与静姝有着几分相似。
“大小姐,老爷叫您快去前厅呢,宾客们都到了。”丫鬟小翠在门外催促。静姝未应,只将母亲的照片小心收入怀中。
来福跟着小翠等在门外,老爷本是吩咐他来催促大小姐出席,奈何他才刚搭上管家这条人脉,调到老爷身边做小厮不久,对内院委实不熟悉,狠心舍了半月月钱才求来小翠帮忙,正为自己的钱袋子肉疼,便听房门处传来响动,走出一位妙龄女子,身着月白色旗袍,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玉兰簪,此外周身再无一物,眉如远山静,目似杏核圆,面色沉寂,气质清冷,外界的喧闹似不扰她分毫。直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来福才恍然回神,喃喃道“大小姐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大喜的日子怎穿得一身白衣?”
“你来的晚,不知道也正常,今天可不只是小公子的百日,也是大小姐生母的忌日,只是这朱门大户里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了。”小翠轻叹一声,随即伸手揪住来福的耳朵拧起“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大小姐不受老爷宠爱,但毕竟是沈家长女,又有个出身翰林院的外祖父,不是你能肖想的,收起你那些龌龊心思,再敢用今天这种眼神看她,仔细你的小命。”
“诶呦,小翠姐姐,我哪敢呀,您快饶了我吧,我还得回去给老爷当差呢。”来福一边赔笑,一边把耳朵从小翠手底拯救出来。
前厅喧闹非凡,方一进门便见继母林婉婷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笑靥如花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头上金钗随着她的笑声起伏乱颤,碎碎点点的金光更胜过水晶顶灯的耀眼,锦缎旗袍裁剪得体,雍容华贵。沈督军一身戎装站在其旁,红光满面,见静姝进来,他的笑容略微收敛。
“静姝,过来见见赵参谋长。”见父亲招手,静姝缓步上前,行礼时目光平静无波。“静姝真是越发有大家小姐的样子了,听说于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伯韬兄教女有方啊。”赵参谋长笑道。
林婉婷上前一步抢过话头:“可不是嘛,姝丫头整日里写字画画,安静得紧。我们静婉要是有她一半文静就好了,前一阵子刚吵着闹着要学什么西洋舞”她推了推身旁十岁的小女儿,“快让你赵伯伯瞧瞧。”静婉便蹦跳着展示新学的舞步,引来满堂喝彩。
沈静姝悄然后退,趁无人留意,从角门溜出沈府。
城西胡同里坐落着一间宅院,青砖灰瓦似寻常人家,只门匾上“徐府”二字苍劲有力,笔力锋挺,潜藏着深沉与厚重,静姝轻叩门扉,有家仆相迎,与沈府的奢华不同,院内竹影簌簌,落于院中石台上光影斑驳似泪滴,台上摆着简单的祭品。唯有一株老海棠殊色艳丽,正开得荼蘼,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料到你今日会来。”静姝见外祖父从书房走出,将三炷香递过来。
她接过香跪在母亲的牌位前,七年了,母亲病逝那日的雨声犹在耳边。那是她的十岁生辰,母亲咳着血也要为她唱完最后一曲《长生殿》,此后再无人唤她阿舒,她亦懂得了何为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起来吧,地上凉,你母亲知道又该心疼。”徐怀民望着孙女瘦削的背脊,看出她的倔强,也明白孙女这些年的不易,年纪轻轻便已是暮气沉沉,终日躲在书房里与那些死物作伴,难见其笑颜,女婿又是个薄情寡性的人,对亡妻之女过问甚少,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我想多陪陪她。”
管家突然来报“老爷,门外有个自称孙逸文的年轻人,要拜见您。”
“快请他进来。”
静姝听有客到访,起身欲要回避,却被老爷子抬手挡住“是你孙伯伯家的小儿子,刚留洋回来,在南大任国文□□,你小时候见过,不妨事。”
管家引年轻人至书房,静姝站在外祖父身旁见来人身着布衣长衫,圆框金丝眼镜,书卷气甚浓,倒不似家中常在父亲身边见到的洋装加身,连头发丝都要精致修整的留学之人。
“徐老,这幅墨竹我已装裱完,苦于近日诸事缠身,迟迟未腾出空闲,今日才送来,请您见谅。”孙逸文将手中的字画送出。
“不碍事,不碍事。你的手艺我才放心。”徐老先生接过画卷,爱不释手,忙吩咐管家挂于最显眼的位置,余光一瞥,见孙逸文在一旁欲言又止,开口询问“逸文可是有话要说?”
“这幅墨竹虽笔触稳健,布局错落有致,却少了些灵韵,算不得佳品,以徐老您的眼力不会看不出,缘何如此喜爱?晚辈不解。”
徐怀民指着静姝笑道“这是我外孙女,沈静姝,此画正是出自她手。”
“既如此是我多言了,令爱年幼,已颇具天赋,假以时日,或可成大器。”说罢,抬手告辞“晚辈便不再叨扰。”
“不急,何不用了早饭再走”徐怀民吩咐下人备膳。
“多谢徐老盛情,饭,我就不吃了,怕误了授课时辰。”
“我记得南大今日沐学,逸文怎还要授课?”
“是晚辈私人的画室,招得几名喜爱画作的学生,沐休时便来一处切磋技艺,我也只是偶尔提点两句,其实也算不上授课。”
徐怀民转身看向一旁安静喝茶的外孙女,拿定了主意“逸文收徒可有什么要求,我这孙女于书画上颇为喜爱,不知可能去你的画室习学?”
“若令爱不嫌弃,自是荣幸之至。”
孙逸文走后,静姝起身欲要推辞,徐老先生摆手“知道你性子静,不爱见生人,但你的天赋不该被埋没,孙先生人品学识都是一等一的,明日就去拜师。”
第2章 墨竹引新思
次日清晨,静姝来到乌衣巷尾一间小院前。青砖门楼并不起眼,推门而入,却是别有洞天。庭院深深,一棵梧桐树亭亭如盖,树下立着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眉目清朗,气质温润“可是沈小姐?在下孙逸文。”
西厢房中人影憧憧,偶尔泄露出争执的声音夹杂着“民主”、“共和”、“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字样,静姝还在好奇,就和一群学生装束推门而出的人视线相撞,吵闹声戛然而止,为首之人迅速将手中之物藏于身后,四周寂静,只有风扰乱树叶的声音。
静姝有些无措,却强装镇定不显露于面上,这是多年来她从沈家锻炼的本领,哪怕现在她是误闯别人领地的入侵者。
“他们是我南大的学生,今日还要赶去上课,待下次再为你们相互引荐如何?”孙逸文走到静姝面前,打破了刚才的寂静。复又转身向学生解释“这位是徐怀民老先生的孙女,以后也会来画室习画。”
“欢迎欢迎,我们画室又添新的人才,值得庆祝”为首的青年人,皮肤黝黑,减掉辫子的短发干净利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泛着光,其他人七嘴八舌的附和,好不热闹。“我们还要赶去听课,待下学再与...”他看着静姝微微一顿。
静姝适时开口“沈静姝。”
“再和沈小姐切磋。”青年人爽朗一笑,同孙逸文示意“先生,我们先走了。”一群人匆匆离去。
静姝随孙逸文来到书房,入目四壁皆书,窗前画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水墨兰图。他未多寒暄,直接让静姝试画一幅。
静姝提笔勾勒数枝墨竹,孙逸文在一旁静观,不作评价,只问:“可知郑板桥画竹为何‘胸无成竹’?”静姝摇头。
“因他观察自然,尊重本真,不固守成法。作画如做人,太过拘泥形式,反而失了魂魄。”他指着她的画,“技法纯熟,但拘谨过甚。少了洒脱与自由。”
这话如石投心湖,静姝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在沈家,规矩体统高于一切。
寒风逼退青木,落雪为衫。静姝每周两次到画室学习,吸引她的不止是先生教授的书画技巧,更是那些新奇的思想,他告诉她,女子不必依附他人,亦可追求自己的理想与价值。
那日与她说话的学生名叫孔庆昌,后来静姝时常与他们一起或是讨论文学,或是评论实事。被孔庆昌藏起的那本《新青年》,更是彻底打开了静姝眼界,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眼眸中有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光彩。
南京城内爆竹声声,沈府更是灯火辉煌,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一派煊赫奢靡的“阖家欢乐”景象。
沈静姝坐于下首,身着素净的湖蓝色棉袍,与这满堂华服格格不入。她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菜,却味同嚼蜡。
主位上,沈督军沈钧毅多喝了几杯,面色泛红。他目光扫过席间,瞥见终角落里的长女,眉头微蹙。
“静姝,”沉厚而威严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近来城里那些学生越发不安分,各种‘新思潮’蛊惑人心,你平日出入,需得格外谨慎,离那些人远些,莫要被那些歪理邪说洗了脑,坏了闺誉,给家里惹祸。”
静姝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沉默了几秒,终究没有选择像往常一样顺从的点头,眼神清亮而平静的望着沈均毅:“父亲,学生们忧国忧民,所言未必全是歪理。时代不同了,女子亦可知天下事……”
“放肆!”沈钧毅一拍桌子,席面为之一静。他最不喜女儿这副冷静反驳的模样,像极了她那早逝的母亲,总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继母林婉婷忙柔柔地抚上沈钧毅的手臂:“督军息怒,大过年的,要一团和气才好。”她转向静姝,语气嗔怪,带着煽风点火的意味:“静姝,你也是。你父亲这是为你好。一个女孩子家,整日里读那些**、议论时政,像什么样子?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学学女红厨艺,将来寻一门好亲事才是正理。你看静婉多乖。”
旁边吃得满嘴油光的静婉闻言,立刻讨好地笑了笑。
静姝看着继母那张保养得宜、满是虚伪关切的脸,胃里一阵翻腾。她不愿再面对父亲被轻易挑动的怒气,更不愿与继母虚与委蛇,配合这令人窒息的“阖家欢乐”。
她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父亲教诲,女儿记下了。只是女儿身体不适,先告退了。”语气里带着冰碴生冷、坚硬,不等沈钧毅回应,她转身便朝厅外走去。
“站住!你这像什么话!”沈钧毅的怒吼自身后传来。
林婉婷假意劝道:“督军,由她去吧,静姝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许是真不舒服……”
静姝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回廊,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几分厅内的暖热和憋闷。她回到自己冷清的西厢房,拿了件斗篷,毫不犹豫地出了府门。
除夕夜的街头比往日冷清许多,家家户户都在守岁团圆,只有零星几个小贩还在寒风中叫卖。爆竹声零星响起,轰走了星辰满天,只剩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上,形单影只守着众生团圆。
一时间她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今日是除夕,外祖父家必定是热闹的,她不忍前去打扰,怕强装出的喜悦被人看出,扰了大家的兴致。何况,刚才的家宴已耗费她太多心力,再无精力去参演另一场团圆。漫无目的地的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寒风吹在脸上,刺刺地疼,却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待她回过神来,抬眼竟发现自己站在了孙逸文画室所在的那条僻静胡同口。画室的窗户漆黑一片,想是主人早已归家与亲人守岁去了
她站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望着门楣上贴的新桃符,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母亲逝后,似乎再无处是她的归处,天大地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燃
正当她怔忡之际,“吱呀”一声,那扇木门竟从里面被拉开
一身家常青布长衫的孙逸文正夹着一卷画轴出来,蓦然看见门外披着斗篷、鼻尖冻得微红的静姝,愣住了。
“沈小姐?”他眼中满是诧异,“你怎会在此?”
静姝也没料到会正好撞见他出来,一时语塞,方才在府中强撑的冷静瞬间瓦解,露出一丝罕见的慌乱和窘迫:“先生……我,我只是路过……”
孙逸文是何等敏锐之人,看她神情落寞,眼角似有未干的泪痕,又忆及她家中情况,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他将虚掩的门打开,侧身让出空间,温声道:“外面天寒地冻,既是路过,不如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静姝犹豫着,脚下却像生了根。
第3章 除夕雪夜明
“我方才正要裱画,煮了茶,还有些点心。一个人倒也冷清。”他又补了一句,语气温和,不带丝毫怜悯,只是寻常的邀请
这话敲碎了静姝最后一丝顾虑。她轻轻点了点头:“那……叨扰先生了。”
画室里生着暖炉,比外面温暖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案上摊着未写完的字帖,一小壶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孙逸文给她斟了杯热茶,又推过一碟桂花糕,并不追问她为何除夕夜独自游荡于此。
静姝捧着温热的茶杯,暖意从指尖一点点蔓延至心口,方才在府中积郁的寒气与委屈渐渐消散。
“先生怎么一人在此?”静姝轻声问。
“家祖与父母在老宅,我喜静,用过膳便回了这边。”孙逸文笑了笑,“寻个清闲自在。”
两人喝着茶,聊了些字画,品了些闲书,默契地避开了时局和家事。窗上跳动的烛光里藏着一对剪影,模糊不清衬得屋内朦胧而温馨,静姝似乎被手中的茶香熏得发醉,盯着影出神,心里软得发涨发慌,似乎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东西在那里悄悄地生根发芽,想要破土而出。
不知何时,窗边传来更为响亮的烟火声,打断了静姝的胡思乱想。孙逸文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空中正绽开一朵绚丽的烟花。
静姝起身走到孙逸文身旁,窗外一簇接一簇地烟花绽放,五彩斑斓的艳丽渲染了半片夜空,也映亮了他们的脸庞。
“旧岁除,新年至。”孙逸文望着天空,轻声说,“总会有些新的希望。”
静姝侧头看他眼中闪现明明灭灭的华光,心跳悄然加速。
光华未落,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了静姝的遐想。
孙逸文打开院门,来人正是他满脸焦灼的学生孔庆昌。
“先生!出大事了!”孔庆昌声音发颤,“我们好多同学都被抓了!军警直接冲散了游行队伍,见人就抓!有几位同学侥幸逃脱,但都受了伤,我们…我们实在没地方去,只好先把他们带到您这里来了,…”身后是五六个青年学生,衣衫破损,脸上带着淤青,其中一个胳膊不自然地弯曲着,似是脱臼,另一个额角还在渗血。见到孙逸文,他们眼中满是惊惧与羞愧。
孙逸文心头一紧,立刻引他们入内,反手锁上门。
“别怕,让我看看。”孙逸文压下震惊,温声安抚,正要查看伤势,门外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开门!搜查乱党!快开门!”
学生们脸色瞬间煞白。孙逸文眼神一凛,迅速示意孔庆昌帮忙,将受伤的学生小心挪至厨房堆放杂物的最里侧,又见静姝还站在院子里,忙上前拽着她蹲到学生旁边,轻声道歉“得罪了,沈小姐暂且委屈一下”,用旧画布和草席匆匆掩盖众人,只留一丝缝隙透气。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长衫,面上恢复平静,这才走去打开了门。
门外是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为首的军长,态度倨傲:“奉沈督军令,搜查潜逃的闹事学生!有人看见他们跑到了附近!你,可曾瞧见?”
孙逸文心中一沉,竟然是沈督军的人。他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在下孙逸文,是北大的□□,在此寓居作画。方才确实听到外面有些喧哗,却并未见有学生模样的人。诸位若要查看,请进便是,只是寒舍简陋,多是书画纸张,还请军长小心些,莫要碰坏了。”
他侧身让开,语气从容不迫,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傲,反而让那军长收敛了几分气焰。士兵们进屋草草翻查了一下,画室本就陈设简单,一眼望尽。
军长瞄了一眼紧闭的厨房门:“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厨房兼杂物间,甚是凌乱。”孙逸文说着,主动上前推开厨房门。里面堆满画框、宣纸和各类器具,光线昏暗,一眼看去并无藏人之所。士兵伸头看了看,嫌脏乱,并未深入。
“若有发现,立刻报告!”那军长长丢下一句话,带着人悻悻离去。
孙逸文关上门,确认他们走远,立刻锁死,快步回到厨房,和孔庆昌一起将受伤的学生扶出来。他懂些简单的医术,仔细为伤者清洗包扎,处理了最紧急的伤口。
“先生,被抓走的同学们怎么办?听说天亮就要移送正式监狱,进去了就……”孔庆昌声音哽咽。
孙逸文面色凝重:“你们且安心在此养伤,我想办法。绝不会弃他们于不顾。”他眼神坚定,安抚着惊慌的学生们,心中已开始急速思索对策。
“可需要我帮忙?”静姝忽然开口。
孙逸文回神,暗道自己真是忙昏了头,竟忘了沈小姐还在,温言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静姝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几分担忧,欲言又止。
孔庆昌看着两人的一同出门的身影,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奈何脑子昏沉沉的,想不出个所以只好放弃。
回沈府的路似乎格外短。侧门附近,静姝停步:“先生,就到这里吧,我自己进去便可。”
孙逸文颔首,站在原处:“看你进去我再走。
静姝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轻声道:“先生,今夜……谢谢你。”
孙逸文站在灯笼的光晕下,眉眼温柔:“新年安康,静姝。”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不是“沈小姐”,而是“静姝”。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缱绻。
静姝的心猛地一跳,脸颊微热,慌忙转身快步走进门内,直到背靠着冰冷的大门,却觉得一颗心滚烫。
门外的孙逸文听着她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才缓缓转身,走入渐散的年节夜色中。
第4章 海棠诺无声
次日一早,孙逸文便递帖求见沈督军。沈钧毅倒是见了,在书房里,端着盖碗茶,听明孙逸文的来意。
“孙先生是读书人,不懂这些道理。”沈钧毅吹开茶叶,慢条斯理,“这些学生,不好好读书,整天上街游行,罢课,冲击政府,散布谬论,形同乱党!不严加惩处,何以儆效尤?南京城的秩序还要不要了?”
“督军明鉴,”孙逸文言辞恳切,“学生们年轻气盛,忧心国事,方式或许过激,但其心可悯。还望督军念在他们年少无知,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若送入监狱,一生尽毁,于国于家,皆是损失。”
沈钧毅放下茶碗,冷笑一声:“孙先生倒是爱惜人才。可惜,军令如山。抓了放,本督军的威严何在?除非……”
“督军有何条件,但请明言。”孙逸文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沈钧毅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除非孙先生登报声明,与这些乱党学生划清界限,并承诺日后在南大的课堂上,只讲授圣贤经典,不得再传播任何蛊惑人心的异端邪说。如何?”
这条件堪称羞辱,且要断绝他传播新思想的根本。孙逸文沉默片刻,缓缓道:“督军此要求,请恕逸文难以从命。教书育人,启民智,明是非,乃教师本分。”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沈钧毅拂袖转身,“送客!”
孙逸文无功而返,心情沉重地走出书房。他并未察觉,书房外的廊柱后,一抹湖蓝色的衣角悄然隐去。
静姝屏息听着父亲与先生的对话,心如坠冰窖。她没想到父亲如此强硬决绝。
入夜,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叩响了孙逸文画室的门。
“静姝小姐?”孙逸文开门见到她,十分惊讶,尤其是看到她凝重的神色。
“先生,”静姝闪身入内,压低声音,“学生们被关在西山别苑,天一亮就要押往陆军监狱。我偷听到的。”
孙逸文瞳孔一缩:“西山别苑…那里守卫森严…”
“我有办法救他们出来,”静姝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需要先生仿造一物——我父亲的官印。”静姝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不行!”孙逸文一口回绝,“这太危险了!一旦败露,你……纵使要去也该我去,你不能去冒险。”
“仿造的官印,由我这位‘督军大小姐’拿着,救出人的几率才更大,不是吗?若是有什么情况,我也好随机应变,总归我是他的女儿,无非就是一顿家法,没什么大碍。再说,我们未必就会暴露。”静姝异常冷静,“时间不多了,先生擅长摹画,仿印鉴应当不难。我这里有父亲印鉴的式样。”她递过一张偷偷描摹下来的图样。
孙逸文看着她,眼前少女的清冷沉稳下,是惊人的胆魄。他深知此事风险极大,百般不愿将她卷入:“不行,绝不能让你涉险!我再想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先生!”静姝打断他,语气急切却坚定,“那些学生等不起!请您信我!”
孙逸文凝视着她坚定的眼眸,深知她所言是实。挣扎片刻,他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他连夜仿刻官印,静姝则匆匆回去,设法弄来了几套军服。天蒙蒙亮时,静姝带着军服返回画室。孙逸文已让伤势较轻的孔庆昌和另一名身体无碍的学生换上普通衣物,准备接应。
静姝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男装,将自己打扮得如同督军府中办事的精干秘书。她拿起那份盖着仿造官印的“提审手令”,眼神决然。
“走吧。”
西山别苑外,静姝手持“手令”,带着几名穿着军服、实则为学生的青年,神情冷傲地径直入内。守卫查验手令,见印鉴无误,又见这位“秘书”气度不凡,身后“兵士”虽略显紧张,但也未敢多问,顺利放行。
很快,十几名被关押的学生被带了出来,押上准备好的马车。静姝心跳如鼓,面上却强作镇定,催促着赶车人速速离开。
马车疾驰至城门处,却被一队官兵拦下:“例行检查!所有人下车!”
静姝暗叫不好,面上却厉声道:“放肆!督军府提审重犯,延误了时辰,你们担待得起吗?”她再次亮出“手令”。
那守城军官却比别苑守卫谨慎得多,仔细看着手令,又打量着她和她身后那些明显不像军人的“兵士”,疑心渐起:“这位长官面生得很,还请出示您的身份凭证。”
静姝心知仿造的身份凭证绝难瞒过,眼看就要暴露,她把心一横,猛地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和清丽面容,冷喝道:“我乃沈督军长女沈静姝!奉父亲密令办事!谁敢阻拦?!”
大小姐的身份果然极具震慑力。那军官顿时愣住了,沈督军的千金他虽未见过,但看这通身气度却不似作假,一时踌躇不前。静姝趁此机会,对车夫喝道:“走!”
马车冲出城门,疾驰而去。直到将学生们送至城外预定的安全地点,与孙逸文和接应的学生汇合,静姝才松了口气,旋即又紧绷起来——她必须立刻回去。转身于孙逸文对望眼神示意后,便匆匆返程。
孙逸文没有发现静姝眼中的决然,他并不知城门处发生的事情,只想着静姝卷入的越少越好,见她急着返程,猜想是怕夜长梦多,早些回去也好,所以并未阻拦。
然而,静姝刚一踏入城门,早已接到风声的士兵便一拥而上,将她扣押起来。
第5章 梧桐证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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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5章 梧桐证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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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梧庭遗影深
来年深秋,庭院里的梧桐叶已染上大片金黄,风一过,簌簌而落,默然宣告着完成了盛夏的使命。
沈静姝抱着几卷临摹好的画作来到孙逸文的画室小院,见他正坐在梧桐树下,对着画板凝神挥墨。她放轻脚步走近,不欲打扰。
画纸上,熟悉的梧桐树枝叶青葱,勃勃生机。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树下,极淡的墨色里隐约藏着一位妙龄女子的身影。
女子侧身而立,姿态婉约,面容虽模糊不清,衣袂发丝却仿佛随风轻动,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清丽。
静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一种微酸涩然的不适感悄然蔓延。她从未见过先生在画中加入人物,尤其是这样隐晦的女子形象。
孙逸文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笔锋一顿,并未回头,只温声道:“来了。放这就行。”孙逸文并未停笔,目光仍停留在画中那抹身影上,眼神是她看不懂的深远与复杂。
“先生。”静姝敛去眸中异色,将画作放下,“您要的仿作完成了。”
“是你,我还以为是庆昌帮我拿东西回来了。”孙逸文放下笔,转身将画挡在身后,动作里有些慌乱与急促。
静姝没忍住,轻声问道:“先生今日的画,似乎与往日不同。”
孙逸文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他越是轻描淡写,静姝心中那点不适便越是清晰。她不便再多问,心下却存了疑。
恰逢孔庆昌从屋内走出,接过静姝手中的画,偏要拉着她探讨画技,静姝本想和先生多聊几句。
但想起平日孔庆昌与先生关系颇为亲近,似知晓许多事,静姝犹豫片刻,还是跟他进了画室,余光瞥见先生又从新拿起了画笔。
闲聊期间,静姝斟酌着词句,状若无意地问道:“孔师兄,我见先生今日又在画梧桐,且…画中似有一女子身影。先生似乎对梧桐树情有独钟,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那画上之人…又是谁?”
孔庆昌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他自然知道先生画的是谁,那模糊的侧影,分明是依据眼前之人的神韵所绘。
他也深知先生对这位沈小姐不同寻常的关切与欣赏,甚至曾在他们几个亲近学生闲聊时,流露过不愿让她因自己而卷入危险动荡的顾虑,言语间是克制却难掩的珍视。
此刻看着沈静姝清澈眼眸中那隐晦的探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孔庆昌心下明了,这位小姐对先生恐怕早已不止是师生之谊。
他想起先生的顾虑,唯恐这份情愫一旦挑明,会让她陷得更深,未来徒增痛苦。一念至此,他狠了狠心,决定编造一个谎言。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低声道:“既然沈小姐问起…唉,那画中之人,据我们所知,应是先生一位故人。”
“故人?”静姝的心微微下沉。
“是先生年少时的心爱之人,”孔庆昌语气沉重,仿佛提及一件令人痛心的往事,“据说二人感情极深,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小姐很早就因病去世了。
先生为此消沉了许久,这棵梧桐树,好像便是两人亲手种下的,大概…也是一种念想吧。”
他观察着静姝渐渐苍白的脸色,继续道:“先生是个长情的人,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些年也从未见他对旁人有过心思。我们做学生的,看着也觉唏嘘。沈小姐,先生他…大概是不会再接受别人了。”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秋雨,瞬间浇透了静姝的心。原来如此。那画中模糊却美好的身影,那凝视画作时深远的目光,那庭中亭亭如盖的梧桐…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甚至自己都未曾清晰辨认的奢望,瞬间被击得粉碎。
她垂下眼眸,压下心中如同被挖出一块的钝痛,掩去所有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只是唇色略显苍白:“原来是这样…多谢孔师兄告知。先生重情重义,令人敬重。”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了然的坚定。
当天辗转反侧,失眠一整晚的静姝,终于在晨光的照耀下释怀。她决定把自己这份悄然滋生的、不合时宜的情愫,埋藏于这个深秋,绝不再让人发现。
难过吗?自然是难过的。可那又如何?先生那样好的人,本就该配得上最深刻真挚的感情,无论那是过去还是现在。她敬重他的长情,欣赏他的为人,能遇见他,得他教导,引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已是莫大的幸运。
她之于先生,或许终究只是一位值得栽培的学生。能如此追随在他身后,与他并肩,为同样的理想而努力,已是足够。她不敢,也不能再奢求更多。
此后数年,静姝以沈家大小姐身份为掩护,协助孙逸文传播新思想。
军阀混战,时局动荡,父亲对她日渐疏远,继母更是冷嘲热讽,只有妹妹静婉偶尔会偷偷来找她,听她讲外面的世界。
抗战爆发前的雪夜,孙逸文匆忙来访:“组织有重要人物暴露,需立即转移至海外。此事至关重大,但困难重重。”
静姝毫不犹豫:“交给我。”
利用沈家的关系和资源,她巧妙布局,只身边并无可信之人,静姝只得跟随远洋,以确保转移之人的安全。临别前夜,孙逸文前来送行,二人站在梧桐树下,雪落无声。
“此去危险,务必珍重。”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担忧与不舍。
“先生亦当保重。”静姝微笑,心中千言万语,终只化作一句:“待太平归来,再向先生请教画竹之道。”
第7章 棠诺尽余生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海棠发簪,“海棠,不惧春寒,独自芳华,最为衬你,本是打算做你的生辰礼的,便提前送了吧。静姝…”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警报声。孙逸文不得不匆匆离去。静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夜里,泪终于落下。
战争岁月漫长而残酷。静姝辗转香港、东南亚,最后定居伦敦。她始终积极参与抗战支援工作,并坚持绘画,以笔为枪,宣传救国。期间消息隔绝,她只零星听说孙逸文仍在坚持斗争。
1945年秋,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静姝正在画一幅梧桐图。泪水模糊了墨色,她终于可以回国了。
然而踏上故土,迎接她的却是噩耗——孙逸文已于三年前牺牲。孔庆昌交给她一个铁盒:“先生嘱咐,若他不能亲手交给你,便由我们转交。”
静姝颤抖着打开铁盒。里面是整整齐齐摆放着礼物,算上头上簪的海棠簪,刚好二十六件——始于她的十八岁,止于他的三年前,一年都不少。盒底藏着一封泛黄的信。
“静姝卿卿:
见字如面。
提笔千钧,皆因藏匿心底多年之语。世道崩摧,前途未卜,我身若浮萍,恐误卿一生,故始终缄口,此心煎熬,望卿体谅。
庭中梧桐,其枝繁叶茂,实因见证与你共度的时光。你立于树下身影,早胜世间万千风景。
你道我授你新思,引你前路。实则,你之勇气与澄澈,方照亮我征途。西山别苑外你毅然回首时,我便深知,平生挚爱,唯卿一人。
此行艰险,若未能归,望卿勿悲。
山河破碎,身不由己。
但曾与你同行,已是此生至幸。
逸文绝笔”
静姝抱着信笺,泪如雨下。“原来他是爱我的,原来那就是我。你们为何要骗我…”静姝痛的无法多言,他们之间牵绊太多,又错过太久。原来先生早已爱上她,如同她爱他一样深沉而隐忍。
不久后,静姝重新买回画室旧宅,那棵梧桐树依然挺立,枝叶茂盛。静姝轻轻抚摸树干,仿佛触摸到那些未曾言说的爱与时光。
后来,她终身未嫁,专心致力于国画艺术,培养了许多优秀学生。她的画作中以梧桐为主题的最为著名,每一幅都深邃含蓄,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
每年生辰,她总会独自一人坐在梧桐树下,沏一壶茶,置两个杯盏。
风吹叶动,沙沙作响,如故人低语,相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