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共余生》 第1章 第一章 道观 聂从犀从几个不同的药包里分拣出需要的药材,放到装好水的陶罐里,往火堆里丢了几根小小的枯枝,将火拨旺了些才将陶罐架上去。做完这一切才拿起插在火堆旁小的可怜的烤鱼,将薄袄裹紧了些,这才小口的吃起来。一只烤鱼下肚,虽不能称得上饱,但好歹肚里有了点食物,身上也热乎了点。看着霸占了板车的少年,聂从犀心底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无奈。鱼要吃最大的,果子要吃最新鲜的,连野外夜宿也要占着比大石头舒服十倍的板车,美其名曰养伤。行事做派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郎君,若不是有约在先,真想直接毒死他算了。 不过在东召的时候,若不是眼前这个少年,可能自己现在不死也要少去半条命。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心怀感激,无论如何脱困为上,只要到了行唐县就有救了。想起前几天的事,聂从犀不由得心里一揪,听这少年说,师父派来护送的侍从和那些王宫里来的卫士全部命丧当场,他赶到时人已经凉透了。幸好他来得及时,有他派去搜救的人,甘草必能无碍,只不知道丘家阿叔如何了,有没有顺利逃脱。至于是谁想要自己的命,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人也不用做他想了。 六天前,天净观。 何媪心中暗暗有些不满,虽说天净观有些来头,但她怎么也是郑王后身边有头脸的媪嬷,平日里便是去公侯之家传旨也是被人敬着三分的,到这里却是被个小道童领进了山门,进了也只出来个少年,到现在都没见到观主,真是好大的谱。左娘一见何媪下撇的嘴角便知道这婆子又犯蠢了,平日里她便仗着是王后身边有资历的老人到处耀武扬威,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天净观看上去是个乡野闲处,实际却大有来头。天净观主出身颍川丁氏,其外祖父先鲁阳侯乃是先帝的太傅,其外祖母与高太皇太后的母亲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此人早年间四处游历,曾与当世第一大儒周老先生于汾水论学,弱冠之年便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一等的出身,一等的学问,一等的名声,又是高太皇太后极看重的子侄,这样的人便是傲气些也是该的。何况又有那样的渊源在,观主如何能对她们有好态度。既然人在屋檐下,此刻就该低调些,不要影响了大事才是正理。史宫令答应过的,若这次的事情办成,自己的儿子便能入选北军,不用远去戍边。想到儿子,左娘定了定心神,端着一副可亲的笑脸 走进正堂。 “两位宫使请先歇息片刻,观主稍后便至,随两位宫使前来的几位卫士大人已安置下来休息了,宫使稍坐。”说话的是个圆脸笑眯眯的少年人,方才被小道童称为六师兄,既然有排行,想来是观主的亲传弟子之一。 何媪见堂中只有胡床,与宫中坐塌式样大有不同,也不坐下,只不高不低的说:“不敢劳动观主,我等乃王后所遣,来接灵寿翁主回常山王宫,道长将灵寿翁主请出即可。” 左娘额角一跳,何媪真是不知进退,难怪这次史宫令让自己将此老妪带着,若继续留她在王后身边,不知要坏多少事。左娘一边想着一边说:“多谢道长好意,大王与王后挂念翁主,婢等日夜兼程而来,未见翁主前不敢言歇。” 圆脸的理心似乎对这二人话中的机锋恍若未觉,仍是笑眯眯的模样,行了个揖礼后便离开了,也不管俩人是坐是立。何媪登时气更不顺了,冷哼了一声,斜睨着左娘道:“别以为自己得了史宫令青眼便有什么了不得,王后未出阁时我便在她院中伺候,最知她心意。该如何说话行事你跟着我便是,莫要自作主张。”左娘见她这样,也懒得多言语,只静立在一旁等着观主到来。 刚入秋的季节,山中银杏已半镀金色,阵风吹过便会带起几片翻飞的树叶。一路走来多见银杏,尤以正堂前的这颗最为粗壮。左娘正望着银杏树出神,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便猜应是观主来了。 走在最前的一人身姿挺拔,宛若高山之松,他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头戴白玉莲花冠。一身蓝灰色的道袍样式虽简单,用料却上乘,且无丝毫褶皱。鞋履簇新干净,虽在山间行走却不染一点尘埃。左娘虽从未见过观主,但从这脱俗的气质可以断定,来的必是闻名天下的丁无恙。她有些不敢直视观主的面容,只觉得来人虽衣着古朴却似有满身华光,若是盯着久了便是对他的亵渎。左娘迅速前行两步,同何媪一起向观主见礼,并道:“见过观主,常山王与王后遣奴婢等人前来问观主安康。”观主丁无恙并未言语,他径直走到东向胡床前坐下,慢慢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才幽声道:“不敢劳大王关心。” 何媪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此人态度傲慢,真是一如当初。当年常山王请丁无恙入宫论道,丁无恙就是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当时王后新得册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在他面前碰了不少软钉子。便是在群臣毕至的宫宴上,他也毫不给王后留面。偏偏此人身份地位不一般,因此,即便他如此目下无尘,常山王仍对他十分客气,甚至允许他将自己的女儿收为徒弟,带入山间教养。说来何媪乃是郑家的老人了,向来以郑王后的荣辱为先。想到王后与灵寿翁主生母的旧怨,再加上丁无恙这明显的敷衍态度,她不由生硬道:“老奴奉王后之命前来迎灵寿翁主回王都,请灵寿翁主出来相见。” 丁无恙恍若未闻,从随侍的小道手中接过香炉,端详了一会才说:“调香时我便犹豫要不要加一味佩兰,你偏说乌木做底就够了。我看不仅佩兰,菖蒲都该加上二钱。” 那端香的小道颔首道:“师父高见。” 丁无恙闻言却并不开心,继续批评道:“今日的茶定是天游做的,他的火候总是没有你掌握的好,少了些耐心,多了分燥气,仍需修心啊。” 小道再次颔首:“师父明见。” 理心嘴角微抽,这师徒俩一唱一和的骂人家晦气,还要点驱邪除晦的香,只怕这两个老妇根本没听懂,这不等于白骂了嘛。 而何媪见这师徒二人一来一往并不搭理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旁边左娘见状忙道:“实不该打扰观主清修,只是灵寿翁主离宫数年,王上、王太后及王后都是极挂念的。当初观主卜出王室贵主与道家有缘,选中灵寿翁主为弟子,大王虽有不舍,但敬观主之名也准了翁主出宫修行。这么些年仰赖观主教诲,几位殿下实在感激。只是现下灵寿翁主近将及笄,还请观主允翁主回宫承欢膝下。” 丁无恙在听到“承欢膝下”四字后眸光一暗,原本懒散的笑意忽然消失不见,有些冷淡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迎灵寿翁主回宫,但她站在这里你们却无一人认出,哈。”说着还毫无情绪的笑了一声,讽刺意味十足。 左娘闻言愣了一瞬,忙看向何媪。何媪也是一怔,殿中除了她二人和那个引她们进观的道士,便只有观主和他身边的小道,这么说那小道便是灵寿翁主?方才那小道一直站在暗处,她们的注意力又都在丁观主身上,故而并未注意。听到丁无恙的嘲讽,那小道才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将她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光下,左娘顿觉满室生辉,佳人当如是。 这小道只穿了一身灰色的窄袖道袍,道士髻上插了一只木簪,打扮的和寻常的小道没什么两样。然而这样朴素的装扮却难掩国色,细瓷般雪白的面庞无一丝瑕疵,两道远山眉下的双眼明亮有神,精致的五官仿佛得女娲偏爱般无一处不精致。偏这位女郎的气质又格外沉静,使如此出众的姿容不显咄咄之感。左娘腹无诗书,找不出恰当的词句来形容,只觉月下嫦娥不过如此。 聂从犀顺着丁无恙的话看向二人,久不见常山王宫之人,不由得有些恍惚。自打被师父带回观里,每年王宫倒是都派人来送些东西以示关心,可都是由师兄出面打发的,自己不曾面见过这些宫人。这次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这次来接她回宫的还有何媪。何媪是郑王后身边的老人了,看来真是做足了准备。左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灵寿翁主,除了感叹这位翁主虽长在山野,却堪称绝色外倒不觉得什么,何媪却在看清了她的面容后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太像了!聂从犀和她的母亲,真是太像了。这若是被郑王后看到,只有添堵的份,不行,得先送信回去好让王后心里有个底,何媪这样想。 “奴婢入宫晚,今日才有幸得见灵寿翁主仙姿,请翁主恕罪。翁主离宫数年,模样自然与幼时不相同,便是大王与王后也常挂念翁主如今该是什么模样了。”无论心里如何想,左娘与何媪都一起行了大礼。聂从犀也并没有和她们计较的意思,不过是配合心血来潮的师父才有了这么一出,眼下既已挑明身份,聂从犀便道:“免礼,我多年未归,认不出也罢了。既然大王与王后有命,我随你们回去便是,请师父准允。”最后一句自然是对着丁无恙说的。 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当徒儿真的说出要离开的时候,丁无恙心里还是十分酸涩。他并不看聂从犀,而是望着院子里的银杏树道:“也罢,既有王命,你也该回去。只是需记得,只要为师活一口气,天净观便一直是你的家。”说罢扫了一眼殿里两个常山王宫来的人,其意不言而喻。左娘闻言心中一紧,这话应当不是这位观主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只是在敲打她们,怕翁主回去受了委屈,一定是这样。 事已至此,堂中几人也都没什么心思继续待下去。左何二人告退后,丁无恙又喝了一口不怎么让自己满意的茶,这才离开前堂往正院走去。一路上师徒三人都默默无话,直到了东院垂花门处,丁无恙才对天游说道:“你去安排你师姐的行装,常山来的人还是让理心应付。同丘媪说一声,让丘阳兄弟二人随行护送。” 聂从犀并不想为了她回常山的事劳师动众,于是说:“师父,从寿空山到常山王都皆有官道,又有一队王宫卫士护送,应当十分安全,不用劳动丘家两位阿叔为了这点小事下山,若是两位阿叔都随我去了王都,师父这里有事又该遣谁呢?又不是回去长住,我与甘草只带些轻便行李,免得耽误路程。” 丁无恙皱眉望向聂从犀,语重心长道:“你还小,不知道此去常山将有多险恶。那年我去常山王宫见到你的时候,你整个人瘦弱的可怜,若是不将你带走,只怕你活不到来年。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常山王与那郑氏妖妇对你不闻不问,现下突然召你回去,我怎么能放心。丘家兄弟二人虽不能入宫,好歹能保你路途平安。你入宫后就让他们在王都住下,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就随他们速速回山上来。” 聂从犀当然知道师父一片慈心,听他说着说着竟说出逃离常山的话来,忍不住笑道:“师父放心,我除了是您的徒儿之外又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呢?如今召我回去无非就是想利用我的婚事谋些好处,我正可向常山王禀明修行之意,能跟着师父为大越祈福,乃是无上的荣耀,比去联姻划算的多,常山王会同意的。徒儿一定会低调行事,待来年大祫祭我便可与师父团聚,师父尽管放心。” 丁无恙却并没有因为聂从犀的话开怀,眸中反而浮上一丝哀色,他转身走进东院,只留下一句话:“那便让丘阳跟去。”聂从犀知道师父心中的不舍与担忧,只挑些能让他放心的话说。常山王对自己向来是无视的,至于郑王后,以她在常山的势力,若是真想对自己不利,自己又怎么可能逃得出王宫。况且,这次回去,也不是为了再次逃走。 第2章 第二章 启程 原本聂从犀打算轻车简行,除了四时衣裳只带些书和丸药,可没成想及至出发的前一日,原本的樟木箱已经由一变五。天游正与坐在牛车上的丘阳探讨去常山的路线,聂从犀慢慢的靠近他二人,不言不语的盯着天游的后背,丘阳老远便看见了聂从犀,在她的示意下并未出声,直到她走近了才对天游说:“常山王宫的人带了车架来接女公子,昨日看那车辕不甚牢固,某遣人换了新的,眼下还得去看看,五郎君慢行、慢行。” 虽然丘阳没有言语,但天游是习武之人,感官本就敏锐,他自然是知道师姐正在靠近的。被师姐这样无声的盯着,天游还是倍感压力的,他深吸一口气,转头露出拿手的笑容,一脸无辜的说:“师姐,虽说师父将你下山的事情交由我安排,可丘阿婆说的话我哪敢不听。这一路上有卫士跟随,即便多一辆马车来装行囊也不打紧,可若是不多这辆马车,丘阿婆哪里能安心。师姐你这一走她本就万分不舍,若不是年岁已高,她必是要跟着去的。这辆马车,看似是师姐你的行囊,实则是丘阿婆一片慈心,便是为了让她老人家安心,师姐你也是要带上这些的……” 聂从犀眼里质问的小火苗一点点熄下去,忽然就不气了,毕竟这一走,大概很久都听不到小师弟的唠叨了。罢了,一辆车也没什么。等天游絮絮叨叨的说完,聂从犀才将手里的红釉罐子递出去道:“这是新制的岩茶,焙的时候加了陈皮,最合师父的口味。这几日早上给师父泡茶还可以用那个绿釉绘兰草的茶罐里的毛尖,入秋之后记得换成这个。” 师姐没和自己斗上几句,天游还有些不习惯,接过罐子之后俩人都有片刻的沉默。天游平时是个话多的,但此刻这种离别的情绪涌上心头却让他难得的不想寡言,他咽下胸口的酸涩,难受地说:“师姐,你要保重,我们都等你回来。”聂从犀见他这样,笑着说:“好了,看你这可怜样,便不深究你把轻车简行的要求抛之耳后的罪过了,守好山门,多加餐饭。” 山中天气多变是常事,一连几日多云燥闷的天气后,聂从犀出发这日竟出了太阳。只是这日光难以照进丁无恙的心里,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的眉心几乎要长出川字纹来,望着远去的车队,他突然出声道:“理心,我手书一封,你快马送去长安。”轻轻说完这话后,他便继续站立不动,直到车队逐渐远去不见,也未动分毫。 车队由两名卫士和两个丁无恙安排的武侍打头开道,丘阳驾着最大的那辆车走在其后,甘草随聂从犀坐在车里。紧跟着的一辆小些的车,坐着何媪和左娘,最后那辆车放的是辎重和行囊,车队最尾还缀着两个卫士。便是车架上没有什么标识,看不出来历,这样的阵仗也足以让人退避三舍。最近世道并不算太平,车队行走皆以安全为重,好在除了几段山路有些难行外,一路上走的还算平顺。路线都是提前规划好的,几乎没有需要在野外扎营的时候。卫士中有个姓孙的黑脸中年人,几名卫士都以他为首,做事十分稳妥。每天或紧或慢的赶路,晚上总能保证在某县的传舍住下。每过午时,孙卫士都会先派一人快马先行,为车队安排好晚间休息的地方,当聂从犀一行人抵达时,已有热汤饭奉上。这样周到的安排,似乎还是很将这位翁主当回事的。丘阳观察了几日,忍不住对聂从犀赞了一句孙卫士是个可造之材,却换来了甘草好几个不满的怒瞪,毕竟在甘草眼中,郑王后派来的绝不会有好人。旁人且不论,那个何媪就差把一个坏字写脸上了。左娘虽然恭敬,焉知肚里有没有坏水。总而言之,不是豺狼便是虎豹。 这日黄昏时分,车队行至一片溪流旁,孙卫士照例下令原地休整,并派人去前方探路。他曾在北方戍边,行事作风都带些边军的习惯,十分谨慎。原地休整时,丘阳及两个武侍依然不离聂从犀周围,时刻将她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确认前方无碍后,孙卫士走到聂从犀的车架旁,恭敬道:“禀女公子,今晚车队能到平乡县,属下已派人前往打点。平乡乃是大县,这几日舟车劳顿,女公子可在此歇息两日再赶路不迟。”这一路上为保安全,众人只称呼聂从犀为女公子,并不暴露她的王族身份,言及常山王及郑王后时也只称主君和女君。 平乡属魏郡,地理位置十分特殊。魏郡与河内郡、常山国、陈留郡皆接壤,又有漳水从此流过,可谓是四通八达。平乡原本只是漳水边靠水吃水的小县,可每逢汛期总遭水灾,乡民不得不向外寻求新的谋生。不知从哪时起,有乡民开始将本地水产往别的郡运送,竟获资颇丰。其他乡民有样学样,也不拘于本地特产,什么陈留的酱瓜、常山的雪花梨,统统能成为买卖的主角。乡民们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来二去硬是将平乡走成了四地闻名的枢纽。先康帝于神爵之乱后重修各地受损官邸时,特将平乡传舍修建的格外宽敞些,以便各地往来。因此,平乡县一跃成为魏郡除郡治邺县外最大的城镇。 聂从犀想了想,示意甘草将车窗的竹帘卷起,问道:“劳烦孙卫士。不知平乡到常山还需多久?” “禀女公子,从平乡出发,再走两日就能到常山边境。从边境走一日便是石邑,之后全是官道,十分好走。”孙卫士怕她久行疲惫,语带安抚,解释的十分详细。说起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护卫贵人车架,且不说几位王子翁主,便是诸公家的年轻小辈都少有这样能吃苦的。这样长的行程,无论是乡间小道还是崎岖山路,五翁主都未叫过一声苦。晚间若有不能赶到传舍,需借宿村野的时候,五翁主也从未嫌弃过居所简陋,只要有热汤饭便够了。说句不该说的,这位五翁主甚至比王后身边那个老媪还好伺候些。这也难怪,这趟出任务前,孙卫士特意领了一坛好酒去找自己交好的卫长打听,明明是宫里的差事,怎么大家都避之不及,最后居然落在了自己头上。结果就打听来些许密辛——听说这位五翁主很是命苦,自小离宫,不受重视,长于山野,比不得锦衣玉食养大的贵人们。孙卫士有时并不理解这些贵人,他自己是苦出身,拼搏半生就是为了给妻小挣个好生活,若让他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给别人养,他可是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放心。这五翁主大概也就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还是个孩子呢,想到这,孙卫士态度更柔和了些,他道:“女公子若疲累,多在平乡歇息一日也无妨。” 谁成想话音刚落,何媪便将车帘一掀,语气生硬的说:“孙卫士还是莫改行程为好,女君遣老奴前来是要速速将女公子接回去的,若路上耽搁使主君与女君久等,甚至出了什么意外,孙卫士可能担待?”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聂从犀敢打包票孙卫士的脸更黑了一些。她知道孙卫士是好意,好意她领了,可若因此让孙卫士吃瓜落却不是她想看到的。她并不理会后车的何媪,只温声说:“休整两日极为必要,一路行来人困马乏,若是真遇到什么突发情况,这种状态怕是也疲于应对。之前山路颠簸,既然平乡是大县,正可将马车检查一番。若真有问题,修起来也便利,便是多花一日功夫都使得。” 孙卫士忙道:“女公子思虑周全,属下领命。” 何媪见他们无视自己,顿时怒火猛起,正待说些什么,却被左娘拉回车内。左娘深深的看了一眼车外一个矮壮的卫士,然后才将车帘放下道:“嬷嬷这是作甚,那毕竟是翁主,大王的血脉,你何故非要与她过不去。” 何媪冷哼一声:“罪人之后,也配称翁主?” 左娘脸色一变,忙劝说道:“嬷嬷慎言,王宫有禁令不许提这事的。无论如何五翁主是大王的骨肉,嬷嬷这般言语,万一被大王知道,岂不是给王后惹麻烦。” 何媪脸色更加不好看了,左娘越劝她反而越生气,她的一片丹心全是向着王后的。作为郑家的老人,她十分清楚扎在郑王后心中最深的那根刺是什么,自然怎么看聂从犀怎么不顺眼,仿佛对聂从犀多些刁难,便可以替郑王后多出些恶气。左娘看何媪满面愠色,反而稍侧了脸,在何媪不注意的时候轻舒了一口气。 那边厢聂从犀的车里,也有个脸带怒气的人,正是一片丹心向着她家翁主的甘草。甘草的父亲是个老镖师,行走四海难免有几个不对路的,一次回乡探亲的时候被仇家买通山匪劫了道。虽说全家上下都懂些拳脚,可怎能敌过山匪的屠戮。遭难时甘草年纪还小,被母亲护在身下,逃过一劫。后来奄奄一息的小甘草被恰巧路过的贺夫人救下来,带回去疗伤。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贺夫人上奏先王,责令县尉出兵剿匪,还百姓安宁。甘草刚能下地便直冲到贺夫人面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要留在她身边当牛做马以报恩情。贺夫人见她可怜,并不要她当什么牛马,留她做个女侍骑,领份月俸养活自己。又因着甘草比聂从犀大不了几岁,便让两个孩子做个伴。没错,贺夫人便是聂从犀的母亲,那个被常山王宫刻意遗忘的人,那个不可以在郑王后面前提起的,锥心之刺。 犀犀手札:“能活成别人的眼中刺是一种本事,可骄不可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启程 第3章 第三章 平乡 “那个何媪实在过分,怎能如此呵斥孙卫士。这一路上她一直对女公子冷言冷语,动辄挑刺,哪有一点奴婢的样子。常山王宫果然是没有一个好人的。”甘草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棉布包,这个布包用棉花填充的鼓鼓囊囊,其中包裹着数枚绿豆,若不仔细揉捏实在难以判断绿豆的位置。这个特制的棉布包是聂从犀日常练针用的,甘草一边将它递给聂从犀,一边碎碎念道。聂从犀接过棉布包后摆在小桌合适的位置,自袖口捻出一根金针,三指持针,悬腕落针,开始捻转。 “平心、静气、深呼吸。”聂从犀慢慢的说,“跟她生气做什么,若是郑氏身边都是这样的人我们该高兴才是。对待这样的人,你不理她就能把她气个倒仰,不必多费心神。” 甘草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难能做到聂从犀这样心如止水。她虽然家里遭了大难,可贺夫人救下她后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几位姑姑对她也很是照顾,渐渐的她也恢复了往日活泼的个性。贺夫人乐得看她活力四射的模样,从不拘着她,每日只让她和聂从犀一道作伴,称她二人在一起就是文武双全、动静相和。这些时日,越是靠近常山国,甘草对常山的旧日记忆越发清晰了起来。自己尚且如此,翁主心中应当更是苦痛吧。看着聂从犀平静的面庞,甘草心里一酸,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道:“这几日一直赶路,一直没什么外界的消息,不知道常山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动静,到了平乡,奴婢可要去打探一番?” 聂从犀手很稳,三寸金针在她手中仿佛被施了咒一般顺服。她手上捻转的速度逐渐加快,轻声回道:“也好,平乡往来的人多,消息应当灵通。不过你需小心,他们不会让你单独出去,别被跟着的人发现什么端倪,让那边生了防备。”听了这话,甘草便明白该怎么做了。接下来的路上二人无话,各自思索接下来的事情。 大约又前行了一个时辰,周遭开始渐渐热闹了起来。叫卖声、喧闹声、交谈声不绝于耳,来往行人神色匆匆,服饰各异,端的是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繁茂景象。平乡的县门修的堪比大郡城门,可见此地富庶。只不过最近怕是又有哪里不太平,还未到关县门的时候就已排起了长队,看样子应当是门吏在严核百姓的过所,查验无误才敢放行。不过聂从犀一行人手持符传,且是公传,自然是有专人负责速速办好了手续入城的。入城后他们也不耽误,直奔传舍而去。可没想到进城这一路都很顺利,却在传舍出了岔子。 “半日前我已派人先行至此,要了两间上房,四间中房,当时便合了符传,为何现在却说没有房间?”孙卫士十分不满,“平乡传舍占地如此大,今日也并未住满,这是故意要与我们为难吗” 平乡传舍的啬夫姓杨,生的白胖圆润,样貌虽不起眼,但总给人一种亲切感。做大传舍的啬夫,最重要的就是有眼色懂亲和,毕竟往来的大多数是官吏贵族,如何安排好接待可是门大学问,稍有不慎便会引起不满。打个比方,若是来了位郡守,一行人将上房都占了,住了两日后又来了位封国的王子王孙,那这上房腾是不腾?若是不腾,王子乃是天家血脉,不容怠慢,若是腾,郡守乃是上官,不可小觑。因此,这啬夫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好的。杨啬夫就是个中好手,他是土生土长的平乡人,这些年不知接待了来往多少的贵客要臣。听到孙卫士的话,他微躬身子,双手抱拳,脸上带着些微讨好但又不过分谄媚的笑容道:“大人莫恼,确实是事发突然。原本您的房间都已打扫好只待您一行人入住了,可谁知一个时辰前,有军士持越骑校尉符传,又有伤员,这才……您是知道的,先康帝在时立下的规矩,传舍以军符为先,下官也是依令行事。您也知道,这平乡来往的人多,今日原本只有两间上房和六间中房空着,因着这个情况,眼下只剩下两间中房。不过大人放心,下官已命人将房间都收拾妥当了,虽说中房屋子是小了些,但一应用具都和上房是一样的。越骑的大人知道给您添扰,已将您一行的花销都提前结了,以表歉意。今日有新鲜的鱼虾,下官已吩咐厨下收拾了做些羹汤热炙,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歇息歇息再用餐食?” 若是别的事由,孙卫士还可争上一争,这持军传的,还是莫要得罪的好。再者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杨啬夫这样的好态度,又尽力在弥补,他倒不好再说些什么了。虽有些气不顺,但孙卫士还是将情况向聂从犀禀报了一番。聂从犀听到有伤员,也不欲与他们计较,虽对这伙抢别人屋子的人没有好感,但她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就吩咐孙卫士接受杨啬夫的安排,先歇下再说。不过越骑校尉,那应该是尉迟老将军的部曲…… 孙卫士来禀报时,丘阳自然是听的清清楚楚,于是在接收到聂从犀的眼神暗示后,丘阳乐呵呵的将马车赶去后院,在传舍转了两圈,去厨下要了一壶热水,而后敲响了聂从犀的屋门。 “女公子,不知是不是押送辎重的兵士,有辆装药材的柚木马车,还有几匹军马,我悄悄看了军马的蹄铁,确实是越骑。厨房那边单辟了一个灶,一直给他们供着热水。我估量了一下,这一行大约得有三十来人。”丘阳将水壶递给甘草,压低声音把自己的发现一一说出。聂从犀点点头,那确实阵仗不小:“阳叔辛苦,用过饭可以好好歇息两天了。”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不过跟自己也不会有太大关系,她只是习惯性的打探一番,看看有无有用信息罢了。既然丘阳没什么特别的发现,也就不必过分关注了。 而此时,原本属于聂从犀的上房里,正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一个白灰胡子老翁正在处理他的伤口,一道狰狞的刀伤斜贯他整个胸膛,药液撒上去太过刺激伤口,即便人在昏迷也忍不住的抽搐,两名兵士分别按住他的手脚,防止他扯到伤口。一旁站着一个挺拔的黑衣少年,面庞轮廓分明,此刻紧皱的眉心和胳膊上紧绷的肌肉反应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过了不知多久,老翁才直起身来,说道:“伤口看着凶险,但所幸没有伤及骨头肺腑,只是皮肉伤。今夜好生看顾,莫碰伤口,老朽明日再来换药。” 黑衣少年陆璆抱拳行礼,身边有个瘦高的青年为老翁送上厚厚的封红,并暗示老翁不可多言。陆璆目送老翁出去后,才走近去看昏迷男子,看到床上那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样子,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瘦高青年回屋后看到这一幕,沉声道:“高家这次是真的想置郎君于死地,派出的都是好手。” “从他们试图谋害父王的那一刻起,我们与高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陆璆说道,“阿樽这笔账我也记下了,来日必定要他们偿还。” “眼下郎君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好在跟着越骑进了传舍,高家不敢明着动手,属下是否要向世子传讯?”瘦高青年问道。 “不必。若得知这边的情况,大哥必定会派人把我抓回去,这趟就算是白跑了。眼下情况还不算最糟,我必能找出解决的办法。兴康,你若是敢背着我给大哥通风报信,我就罚你回容城种树。” 兴康知道自家主子说得出做得到,便不再提报信的事,而是问:“原本药材商的伪装是不能再用了,阿樽目前的情况也不能再上路,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璆思索了片刻道:“越骑的人要在这里盘桓几天,就让阿樽在这养伤,留两个人看护他。平乡往来的人多,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们换个不打眼的身份,再往常山去。” 兴康拱手称喏,有些惋惜道:“扮成药材商的时候还能顺道打听贺家的消息,好不容易有些线索,这下也不好追了。” 是有些线索,但也算不上十分有价值。他们查到,当年名噪一时的太医令贺家,在经历了双阙案后,一夜倾塌,贺家除了一个嫁到常山的女儿外,满门上下包括仆役在内的三十七口人无一幸免遇难。虽然这个贺家女没几年也去世了,但她还有一个女儿,算得上是贺家唯一的后人。这次他们的目标,就是找到贺氏的女儿,看她手中是否有贺家的东西。 贺家有个传统,行医之人要将自己所有的医学心得、各类疑难杂症、甚至奇毒偏方写在手札上传于后世,以供后人学习参考,这样珍贵的传承也是贺家能在医坛独占鳌头的原因之一。贺家也并不藏私,会将其中精华整理成册,存于太常之中,供所有优秀的医者学习指正。贺太医令自幼便展露出过人的医学天赋,年少时又曾四处游历,医学造诣远超先人,因此他的手札极具价值。可贺家出事后,奉旨查抄贺家的人却没有找到他的手札。可当年,贺太医令是在太常当值之时被直接带入廷尉诏狱的,直到行刑前都没有离开过诏狱,根本没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而贺太医令被关押的同一时刻,贺家就被虎贲给围了,连只蚊子都休想飞出去,更不要说往外传什么纸片子。这手札既没有被随身携带,也不在他的家中,就这么奇怪的消失了。也许这本手札是落在了贺太医令的弟子手中,也许是搜查时被毁了,也许是辗转到了他的女儿手里。不过一本手札而已,也没太多人在意。 直到数月前,陆璆的父亲晨练之后突然呕血。医工诊断之后发现是中了南疆奇毒雪盘鹿花,他只能延缓毒性发作,并不能完全拔除这种毒。不过十多年前他在皇城供职之时,曾对此毒有所耳闻,京中有贵人身中此毒,被当时的太医令贺年堂所救。从此后此毒连同解毒方子都被收入太常秘阁,再也没有在世间出现过。太常秘阁乃是皇家隐秘所在,除非拿着太皇太后谕令或皇帝手令,常人难以接近,也就是说除非有人能有与贺年堂一般无二的高超医术,否则难解此毒。因此,这本贺太医令的心血结晶才引起陆璆的注意,若按照贺家的习惯,这毒的解法,极大概率会在贺年堂的手札上有所描述。也就是说这一线生机,现在都系于贺家这唯一的遗孤身上了。 犀犀手札:“从前只闻左眼跳福右眼跳灾,今日晨起两只眼皮却是一起跳。不知此兆是福是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平乡 第4章 第四章 卖药 兴康下楼去为自家郎君取晚上的饭食,顺便向杨啬夫打听平乡大些的药堂医馆,总得给他们办药材商时的“道具”寻个去处。杨啬夫是土生土长的平乡人,对平乡的一切都了熟于胸。他一听是找医馆,毫不犹豫的说:“若说平乡最大的医馆,当是东街的仁心坊,是本地老乡开的医馆,他家三代往上都是郎中。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去那里保证能治好。要是疑难杂症的话,倒是可以去西街的四气堂。这个四气堂,说是从长安开来的,给长安的贵人都看过诊的,丸药做的可灵。” 一听疑难杂症,兴康眼前一亮,对杨啬夫道了谢便忙去跟陆璆禀报。陆璆听完倒是平静,他早就不是刚出家门时一听到点小道消息就激动的毛头小子了,这一路他们见过的蒙古大夫可不少。丸药买的好许是卖些租房,坐堂的郎中可未必有真本事。因此,他只吩咐兴康将药材卖给四气堂,装药材的马车也处理了,顺道探一探四气堂,不必太过上心。谁知这一探还差点惹出事了。 兴康得了主子的吩咐,第二日一早便带人驾着装满药材的马车去了四气堂。这家医馆说好听点是闹中取静,说俗一点就是位置偏僻,可出奇的是生意并不差,且十分好找,循着药味就是了。四气堂有两间门脸相连,两边打通,东边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榆木药柜,西边两个小隔间是看诊的地方,堂中摆了些椅子,供病人休息。虽说陈设简单,但十分干净整洁。兴康在门前将马车停下,不多时便有伙计迎上来,笑眯眯道:“郎君这是?” 兴康说明来意,这事伙计是做不了主的,忙去请了掌柜出来。掌柜的与兴康见礼后略验了货,便示意伙计拉着车,将兴康往后院请。后院倒是开阔,只不过全是晒药的竹木架子。掌柜看过兴康的行路传符,又让老师傅来验过药材,才道:“郎君莫怪,这医馆里最重要的便是药材。同样的药方,用不同产地的药材,制成的药效果都会有所不同,因此我们收药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一着不慎收些次等的药倒也罢了,权当是补贴乡民,我们医馆也贴的起,万一药材有什么问题,可是要出大事的。” 兴康倒是喜欢这样做事严谨的人,这一路办成药材商,他也是学了些东西的。一般大的医馆都有固定合作的药材商,或者有自己的药田,以确保药材的品质。但药材本就是天生土养的精华之物,难保山野之中没有什么难能一见的珍品,所以散户的药材有些医馆也是收的,只不过验货更严格,以防以次充好或造假。兴康自然是不怕他查验,虽然自己的身份是假,可传符是真的,药材更是货真价实,经得起考验,于是道:“掌柜的也验看了,实在是我家中出了急事,要赶着返乡,不然这批好货我是要运到南边去多挣些的。”双方又客套了几句,掌柜的便去准备现银及交易文书。本以为这事就这么成了,可没想到掌柜的去了前厅一趟回来又变了卦:“这位郎君,实在抱歉,东家前几日将医馆的现银都提走了,适才我去账房支银子才知道这事,今日这买卖怕是不成了,抱歉,实在是抱歉。” 掌柜的一脸歉意,满脸堆笑,兴康则是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有些愠怒,这不瞎耽误功夫吗,亏他刚刚还夸掌柜是个仔细人。不对,做事这样仔细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现银都被提走这样的大事,摆明了就是不愿做自己这笔买卖。前后反差这样大,必有缘由。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说自己着急返乡,不然还能说再等几日也无妨。不行,这事蹊跷,必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若只是掌柜的自己出尔反尔便也罢了,万一是漏了行迹可就麻烦了。于是兴康面露遗憾,带人驾车离开。出了这条街后,马车又在几处热闹地方停留,买了些小食玩物,然后便朝着东街的仁心坊去了。 掌柜的在后角门听小乞儿细细说了兴康的行踪,赏了这孩子几个铜板,便转身回了四气堂,缓步进了位于后院的账房,账房的窗微开了条缝,窗旁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听到有人进来,便回头一笑:“掌柜的辛苦了。”边说边将窗户仔细的关紧,这女子正是比兴康等人晚到一步的甘草。 “娘子,鄙人已将那人打发走了,看样子他是转头去了仁心坊,这样便与我们不相干了。”掌柜的拱手将刚刚的情况转述了一遍。甘草点点头道:“劳烦掌柜。昨日住进传舍时我家主人就对这伙人留了心,后来我特意去传舍后院溜了一圈,见到的就是这样制式的马车。同样的柚木马车,同样的装满了药材,若说不是同一辆,那可真是见鬼了。” 掌柜的听甘草这样活泼的话语,面上带了笑:“多亏娘子提醒,否则鄙人便要筑下大错了,这车药材固然不错,有几味正巧药坊里正缺呢,可这盗卖军资的罪名四气堂万万担待不起啊。” 甘草点点头,这伙人占了女公子的屋子不说,干的居然还是盗卖军资的勾当,差点还把四气堂给拉下水,简直恶贯满盈。若不是丘阿叔说了他们是越骑,甘草简直都要认为这伙是郑家的人,专跟女公子过不去。 “掌柜的言谢可就外道了,四气堂若惹上麻烦,岂不是给崔郎君添烦恼,那我家主人又怎能安心。快别说这些客套话了,我家主人的丸药制好了吗?” 掌柜的闻言,从书桌后的斗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青瓷绘山景药瓶递给甘草:“娘子,都在这里了。” 甘草接过药盒,向掌柜的行礼道谢,然后从账房的暗门回到大堂的小隔间,隔间里的大夫早便写了一张补气血的方子等着甘草回来,甘草拿过药方去抓了两服药,这才施施然的招呼在四气堂大门口等着她的卫士离开。可她没注意到的是,四气堂斜对面的茶馆里,有个瘦高的身影悄悄站了起来。 甘草回传舍的路上又去了几个不同的铺子,买了些点心和杂物,一来让跟着的尾巴分不出哪个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地。二来也是买些当地特色回去给女公子解解闷,毕竟这一路上,那个何媪的眼珠子都巴不得粘在女公子身上,就差把“监视”二字写在脑门上了。回到传舍,甘草将买来的点心给孙卫士拿了两包,劳烦他分给众人,谢过他这一路辛苦忙碌。又去厨房要了个药罐子,顺便看了眼马厩,那辆柚木马车果然不在。 回到屋里,甘草将青瓷药瓶递给聂从犀,把上午发生的事细细说给她听:“……奴婢与大夫对了暗语,他便引奴婢至后院账房。奴婢等掌柜的来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就从窗缝往外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了与那些越骑一样的柚木马车。早上出门前您交待过,出门留心些不要冲撞了越骑,因此奴婢特意看了眼他们的车马,绝不会认错的。” 聂从犀转着手中的瓶子思索道:“这便奇了,尉迟老将军是出了名的治军严,越骑中怎会有盗卖军资的事情。” “老将军麾下那么多人,出几个败类也不稀奇,人嘛,谁没有贪婪之心。”甘草一边说话一边将药炉子拿到门边,让药味散出去,给隔壁的两个老妇好好闻闻。 聂从犀摇摇头,盗卖军资可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这伙人在干这样勾当的同时还敢拿着军符住传舍,显然有恃无恐。这样一想,却也未必是盗卖,当下军费是由大司农所掌诸赋中分拨出来的,尉迟老将军虽掌着兵权,可大司农却是姓高的,这两家恩怨已久,若指望着朝廷足额拨款,怕是兵士只能喝西北风了。可若是不养军,万一边境被犯或是藩王造反,朝廷无力镇压,那也是不可行的,于是只能允了诸将用军市的税收养兵。有些胆子大的商人,还会给驻军多交一分税赋,换取跟着军队一同赶路的资格,哪怕是缀在队伍末尾,一般的宵小也不敢来犯。就不知他们碰上的这队越骑到底是哪种情况,不过左右跟聂从犀没什么关系,敬而远之便好。 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注意力转到从四气堂拿回来的药瓶上。聂从犀将药瓶里的蜡丸全倒在干净的丝帕上,每颗都捻起来略掂了一下,有的掂完被放回瓶中,有的则被放进小瓷碟里,全过完手后,瓷碟里留下了两颗蜡丸。甘草看着聂从犀的动作,心中不禁感叹,崔郎君想的这个法子真妙啊。这些丸子大多数是被蜂蜡包裹的养生药丸,可有那么几颗包裹的却是崔郎君写给女公子的密信。女公子自幼练习针灸,手感比一般人敏锐,只需一掂便可分辨出不同。若是十日内女公子取走药瓶,自是无妨,若是女公子没有取走,分堂的掌柜自会把药瓶送回到崔郎君处,断不会落入旁人之手。就连掌柜们都以为这是崔郎君特意为女公子配的药,没人知道这是他二人传递消息的方式,故而十分安全。 聂从犀将蜡皮剥开,看清字条上的内容后思索了片刻,然后将两张字条都递给甘草,示意她看看。甘草看完便将蜡皮和字条一同丢进药炉,见完全焚净才拨了拨炭火,道一声:“果真没有好人。”两张字条一张是长安的近况,另一张则是常山的情报,能让甘草由此感叹的必然是常山的消息。 犀犀手札:“尉迟老将军历经三朝,乃社稷之臣,麾下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稀奇稀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卖药 第5章 第五章 夜探 一张字条写着“长安根基已稳,三百石之家颇信。” 看来长安那边的四气堂发展的不错,虽说目前还只是取信于小官之家,但崔嵘在长安花了大力气,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与贵戚高官搭上线。而另一张纸条则长些,写着“常山王欲送女入未央为妃妾,适龄者唯四、五,当警惕。”具体的情况小小字条难以详述,但足以证明早前聂从犀的猜想是对的,大王召她回去,果真是为了在婚事上做文章。行五的同安翁主是郑王后爱女,郑氏必不舍女儿远嫁,那么这个皇妃之位,自然是为行四的灵寿翁主聂从犀准备的。 常山王都名真定,真定分堂的坐馆大夫姓骆,善推拿,凭独门的手艺征服了王宫中一个负责采买的内监,想必今天这个消息就是从那内监处套出来的。若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怕是要到了真定之后找骆大夫才行。不过好在聂从犀早做了准备,并不担心这劳什子的婚事。 甘草愤愤的反复戳着同一块炭,聂从犀看着好笑,逗她说:“怎么不为我高兴,能做天子的妃妾可是莫大的荣耀,若真做了皇妃,日后论起尊卑,比郑王后还高上一筹呢。” “女公子合该是月宫仙子、天上仙鹤,若是被困在深宫里,便如笼中鸟,再也无法展翅,婢有何可高兴的。”甘草一通瞎比喻,丝毫未留意仙鹤也是鸟这一细节,“大王只在乎这事带给他的好处,何尝考虑过女公子的心意。” 聂从犀笑了笑,自由、荣耀、她的心意、大王的想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牙还牙,以血偿血。她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说:“无妨,且让他们高兴几日,反正注定是空欢喜,可不值得你气一场。昨晚的鱼汤我见你用的香,早上又让厨房准备了,你今日辛苦,得好好补补。” 这边屋里甘草被聂从犀三言两语定了心,那边的上房气氛就没有这么好了。 “你确定是昨日住进传舍的人?”陆璆的脸色臭极,没想到处理药材这样的小事也能出岔子。 “错不了。早上属下离开那四气堂便发觉有个小乞儿跟着,若是高家的,盯梢不会用小孩子,那必然就是刚刚那个医馆派来的。属下便在那医馆外等,见那女郎出来便一路跟着她,没想到她一路东逛西看,最后居然进了传舍。”没错,那个从四气堂斜对面茶馆就开始跟踪甘草的瘦高身影,正是兴康。 “你如何能确定问题出在这女子身上?” 见主子果然问到这里,兴康有些小小的得意:“属下细想过,原先掌柜的与属下相谈甚欢,眼见着生意就要成了,他是去了一趟账房回来才改了主意的。那就说明问题出在他去账房,定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才使他反悔。属下觉得这人应比属下来的晚,否则一开始掌柜的便可拒绝,没必要来回反复。” 陆璆点点头,表示认可。兴康见了继续道:“于是属下让许鹰驾车去了另一家医馆,属下则找机会折返回去一探究竟。属下回去后并未在大堂里见到那掌柜的,不知他是否还在医馆里,加上白日里不好潜入,只能在外观察。侯了好一会才见一个年轻女郎出来,属下先前到医馆时并没有见到她,她必然是晚些才到的,而且这女郎步伐轻盈,衣着仪态也不似寻常百姓,她出来没多时,掌柜的便回到了大堂。属下觉得没有这样处处都巧的,便跟了上去,之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之后跟着跟着发现这女郎竟然进了传舍,兴康方才觉得事情不简单,于是去打探了一番。因着昨天入住的事,传舍中不少人都知道他们一行是常山国的人,虽然不知道具体身份,但常山国的传符是做不了假的。 陆璆思忖片刻,这可真有意思了,虽说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常山王宫,却没想到在这个小镇子先遇上了常山的人,还跟药铺有些关系,这也太贴近他的目标——身居常山的神医后人了。更甚之,这人就跟他同住一片屋檐下,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若说是老天爷送到他手边的线索,却也不大可信,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情呢。可若说是高家估计设的陷阱,那更加不可能了。高家人并不知道他眼下的行踪,况且他们只当自己是出来寻解药,并不知自己真正的目的是找人,因此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算计他。事出反常必有鬼,想探个究竟也不难,陆璆招手让兴康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 平乡临水,入秋后的夜晚比别处多了几丝凉意。药炉将小小的屋子烘的干爽温暖,甘草热好汤药就将炉火熄了,留一丝余温足矣。聂从犀喝完了甘草递来的热汤,便起身将门窗仔细的关好,然后拿出一支小小的塔香点了放在窗前的长案上,不多时,一股清甜的香气便在屋中散开,闻起来像是烤干果的味道,衬得小屋暖意融融。俩人又说了会话,这才将灯熄了各自安歇。 “咚!——咚!咚!”梆子声一慢三快,便是到了子时了。夜沉沉,传舍各处灯火早已熄灭,白日里繁忙的小镇此时已陷入了沉睡。一阵风起,似是有两只大黑猫从传舍屋檐掠过,除了一闪而过的影子外无一丝响动,故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其中一个黑影,正悄无声息的落在聂从犀窗外。黑影陆璆已确认过,这一行常山来的人只得了一间中房,那这房里住的必然是这一行人中地位最高的,只要确认了这人的身份,一切便都可明了。陆璆屏息贴在窗边听了一会,听出屋里有两道均匀的呼吸声,然后便伸手轻轻推了推窗户,发现窗已闩上了。于是他拿出一把随身的匕首轻轻将窗闩拨开,将一支芦管伸进窗缝,吐出一缕迷烟,接着静候片刻方才翻身进了屋。 屋里隐隐有烤松子的香味,看来这屋主人还是个爱吃零嘴的,陆璆心想。虽是半夜,但今夜无云,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屋里,足够目力过人的陆璆视物了。他蹲在窗前的长桌上,扫了一眼屋子,房间不大,东边一张架子床并立柜,西边一张方桌。架子床上躺着两个人,似乎已经被迷烟放倒,并没有醒来的迹象。能确定这两人身份的东西应当是在行李里,陆璆轻轻从长桌上跃下,直奔立柜。打开柜门后果然看见一个小箱,陆璆用匕首挑开箱子,却发现箱子是空的! 中计了,陆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便感觉身后有刀风袭来,他转身格挡,却发现手脚有些麻痹,内力似乎停滞了。他心下一凛,不仅中计,还中毒了。来人身量不高,使的是一把小短刀,一击不中却不气馁,反手一个刀花劈向陆璆的右臂。不过两招陆璆便意识到,对面这人功夫不差,不但身手灵巧,且力气在女子中不算弱。若是自己没有中毒,这人在自己手里过不了十招,可眼下手脚逐渐失力,不可再拖延了。于是他故意卖个破绽引这人上前,自己却侧身躲开,突的向远处站着的另一人攻去。 聂从犀在陆璆往屋里吹迷烟时便醒了,她对药物最是敏感的。她轻轻推醒了身旁的甘草,因睡前服过松林月的解药,这小小迷烟对她们二人并未起作用。甘草袭击陆璆时,聂从犀便站远了些,免得影响甘草动作,可没想到还是落入敌手。陆璆虽手脚发软,但拿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聂从犀还是不在话下的。聂从犀微怔,她没想到这人中了她的松林月还能行动如此迅猛,脖子上架着的匕首在月光下乌色带赤,瞧着十分锋利,于是她默默收回手里的毒针,并不打算去和陆璆比拼谁的手速更快。虽然被刀架着脖子,但聂从犀知道此人不是为取自己性命而来,否则一进屋就直接杀了她二人便可,搜柜子做什么,于是她出声道:“壮士想要些什么不妨说出来,只要不伤我二人性命,其余身外之物皆可奉上。” 陆壮士见她镇定自若地跟自己谈起了条件,丝毫不似平常人那般胆小,更加认定她身份不一般,于是压低了嗓音说:“我要找什么,你应当清楚才是,做了这么些准备何必还要装傻。” 聂从犀皱眉,她清楚什么,她只是一贯惜命,每晚睡前都会点上一支松林月,这香会麻痹人的知觉、封锁习武之人的内力,对人体并无其它害处,夜间点上一支便能起到一定的防御作用。因此这一路上她每晚都会在屋里点上一支以防万一,没想到一路平安,却在今天起了作用。对了,今天!要说和往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今天甘草阻止四气堂收越骑的草药,难道这人是为这事来的? 她稳稳心神,平静的说:“我们不过是去常山国投亲,并未带什么值钱的物件,壮士这样说我倒是不明白了。” “若是心中无鬼,何必点迷香、携武婢?” “不过是出门在外求个平安,何罪之有?” 聂从犀三言两语将问题都挡了回去,陆璆一时也有些哑言,似乎今晚的一切都是个误会,可他总觉得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 见身后之人不说话,聂从犀试探道:“壮士应当知道,传舍乃是官驿。我们能住进来,身份自然不一般,若是惊动我家中护卫或是传舍的卒役,可就不好收场了。这传舍中眼下还住着越骑,若是惊扰了他们,壮士有把握能逃的掉吗?” 陆璆差点气笑了,这女子白天刚坏了他的事,晚上还敢拿他的名头出来吓唬人,真是“有胆有识”,他懒懒道:“那又如何,如今你为鱼肉,我只需一抬手便可取你性命,便是平乡所有的官兵都赶来,你也看不到了。” 这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更显森冷,可聂从犀却放下心来,这人果真不是为了取她性命的。她被刀抵着喉咙,自然容易感知到身后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听到越骑的名号并不意外,言语中又无所畏惧,聂从犀心中有了猜想,于是说:“壮士既然能分辨出我这屋中点的是迷香,想必内力已无法牵动,甚至手脚开始发软。若一直没有解药,不出一盏茶便会四肢麻痹,失去知觉,一炷香以后麻痹蔓延至脏腑,到时便是神仙也乏术。我固然看不到官兵围困这里,壮士想必也见不到这一幕了。” “能比你多活一柱香,我也不算亏,一定替女郎整理好遗容,以报多活一时的恩情。”这恩情二字说的格外清楚,聂从犀觉得自己一定听到了对方咬牙的声音。 陆璆日记:“第一次见面,我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对我下了毒,礼尚往来,真是良好的开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夜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