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卷尺》 第1章 徽章背后的密码 罗伊河老桥旁的建筑设计工作室里,陈青荷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明开古塔穹顶三维模型,已经熬了第三个通宵了。 显示器旁放着半杯凉掉的咖啡,一旁摊开的《北境古国-霍马托建筑史》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其中有一页折着角,上面印着525年霍马托城区的地图。 她的曾祖母是上世纪50年代的考古学家,曾参与霍马托多个遗迹的文物修复工作,还留下了一枚黄铜徽章:正面是绿色水晶纹章,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艺术拯救世界”。 “陈小姐,关于古塔的修复方案,甲方又打电话来催了。”二十出头的助理苏好,推开办公室的门,皱着眉头,递过来一份文件。 “不用担心,我仔细研究过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是曾祖母的考古日记,其中一页画着潦草的草图,标注着“525年,霍马托古塔的初步概念”。 夜里,母亲见房里还有灯光,敲门进来,看着眼底两圈青黑,像被人用拳头沾了墨水揍过的女儿劝道:“小荷,别累坏了身子,早点歇息吧。” “好的妈妈”,为避免母亲担心,她同意运转多日的大脑得到喘息,随即关掉电脑,瘫倒在床上,如断电般睡了过去。 晨光透过窗户,房里有了些许暖意,却驱不散青荷眼底的红血丝,显然那双眼睛还没准备好迎接白天。 母亲端来早餐,杯里摇晃的牛奶泛着热气,烤得金黄的松饼上,抹了青荷最爱的浆果果酱,她来到书桌前,眼帘缓缓垂下,感慨道:“你的曾祖母,是名优秀的考古学者,但她仍有一些遗憾...小荷,妈妈相信你会做得更好”。 面对母亲的鼓舞,青荷拥抱着母亲,拾起干劲,拿起松饼啃了起来。 吃完松饼,果酱在她嘴角留下的嫣红尚未抹去,青荷光顾着查阅资料,手肘不慎碰倒了桌角的牛奶,“哐当”一声,牛奶洒在地上的排插上,黄铜徽章像一只惊醒的蝶,沿着光滑的桌面滚了下去,旋转了几圈停留在电源线上。 青荷下意识去抓,指尖刚触碰到徽章的边缘,就听见“滋啦”一声脆响--电流击穿空气的尖鸣里,排插孔里迸出的蓝白色火花,像极了她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霍马托改革时期铁匠铺里的铁花。 “这不会烧坏吧”,她赶紧弯下腰去拾起徽章,紧接着电脑屏幕开始扭转,525年的霍马托地图像被风吹散的沙,渐渐变成了棕色木头的屋顶轮廓。她想扶住桌子站稳,却觉得身子越来越轻,牛奶泼在裤子上的凉意还没消散,一股陌生的气息就涌进了鼻腔里--是树脂、马粪,还混合点桑葚酒的味道,和她在曾祖母考古日记里看到的“霍马托晨雾”的描述十分相似。 最后一秒,耳边的电流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钟声,“噹~噹~”,一下又一下,敲得她心里发颤--那是古塔的钟声,更悠远、更厚重,是属于525年的穿透力。 第2章 罗伊河畔的异客 她逐渐恢复了触觉。粗糙的石板路硌着她的膝盖,有人在窃窃私语,那些声音里的警惕与好奇,真实得不像梦境。 “我一定是触电了”。陈青荷撑着石板坐起来,“我徽章呢,掉哪里了”?发现徽章不在她身上,“糟了,这可是阿太的宝贝”。 风从罗伊河吹来,带着远处包子铺的麦香。“哗!”,一桶脏水泼过来,溅湿了她的鞋子,旁边本来就堵塞的排水沟又增添了一抹污迹。“喂!你怎么乱泼脏水呢!”青荷骂道。旁边的妇人身穿束腰长裙,打量着这个紧身牛仔短裤的异类:“你又是什么妖怪,穿成这样挡在这儿”。那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膝盖。路人迅速聚拢起来,有人窃窃私语着,指着她身上的T恤,上面印着柯布西耶的名言: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建筑。在525年的北境古国霍马托,这样的装扮让她确实比街头的面具人更像异类。 面对众人的围观,陈青荷只能攥紧口袋里的卷尺(她唯一能称得上工具的东西)。装甲卫兵扛着长矛走过,甲片碰撞的脆响里,仿佛有人正用粗陶碗舀着紫红色的桑葚酒,碗沿滴下的汁液,在石板上晕开,像极了她昨天刚修改完的古塔穹顶设计图的朱砂线。 “让开!”一支威严的铁骑列队冲散聚集的人群,马鞍上一名身披铠甲,肩上一抹红色披风,腰间系着镀金腰带,附着一把镶嵌红翡翠的佩剑,腰带上挂着一枚黄铜徽章--和陈青荷丢失的一模一样。他的头发束高,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冷静的眼神里藏着锐利。 周围人瞬间噤声,连刚才咒骂的老妇也慌忙低下头,只有陈青荷还站着,目光不自觉地扫过他的衣着和阵仗,人群中隐约听到:是二皇子,别看了快走吧。 “你是什么人?为何穿成这样出现在集市上”? “那不是我的徽章吗?取回它,或许就能回到我的世界”。陈青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慌乱。她想起之前查过的资料:霍马托时期,大皇子周钰在朝野中势力庞大,但他的同母胞弟周晏(传闻中更关注民生的二皇子)正试图推动城邦改革,时常出落市井。眼前这人的年龄和气质,倒和史料里的周晏有些吻合。 得赶紧给自己营造一个身份才行,“我是陈青荷,从神曲国来的建-筑-师。”她故意加重“建筑师”三个字,这个头衔在霍马托通常只授予主持大寺庙工程的大师。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她并未取出什么奇特的法器,而是从兜里掏出一件闪着银光的金属物件,“咔哒”一声,卷尺瞬间展开,变成一根印满刻度的长尺。 士兵们被这突然弹出的金属长尺吓一跳,以为是刺客,瞬间拔起剑指向陈清荷。 “且慢,且慢”,陈青荷张手示意,她不顾周围的骚动,径直蹲在堵塞的排水沟旁,将尺子精准卡在石板缝隙中。 “殿下,请看这刻度。这里的高差超过三指,但这并非天然沉降,您过来瞧瞧。”周晏见她虽有“武器”,但以他的身手不必担心。陈青荷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您用手按压这块石板,是否感到松动?这是因为地基下的粘土被污水长期浸泡、软化、流失,形成了空洞,直排式的沟渠没有坡度,导致污水滞留,渗漏是必然的”。 她用卷尺快速测量沟口的宽深,起身转向众人,一边挥摆卷尺一边说道:“在我们神曲国,治理城市如治理江河。水要有“势”,才能流动。这条排水沟缺的就是“势”,只需稍作调整,让沟底呈现一定幅度的倾斜,水流就能自行带走污物,而非淤积于此”。 她收起卷尺,看向周晏:“建筑,不只是石头与木头的堆砌。它是为人服务的空间艺术。” 陈青荷双手叉腰,正为自己这番演讲感到自豪,“有点意思,带走!”然而这位皇子二话不说,陈青荷就被士兵抓上了马。 第3章 雨的验证 经历一阵颠簸,陈青荷被带到王府,从马鞍上下来的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呕--”,她扶着老树,灵魂快被掏空了,她哪骑过马,顶多是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不行了不行了,我晕车,您绕了我吧”。 看着被折腾得腿软的陈青荷,周晏嘴角侧扬,带着几分皇子的傲气:“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连马都骑不了”。 走进王府书房,面对映入眼帘巨大的霍马托地图,陈青荷只把刚才的不适抛之脑外。周晏看着目瞪口呆的她,说道:“我知道,在霍马托,我们不仅仰望穹顶,更要计算脚下的流水与基石。稳固的城邦,细微于一条不反臭的排水沟,一条不拥堵的街道,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才是真正的‘基石’,但是单靠疏通和改变坡度,只能治标”。 “这皇子也不迂腐嘛”,青荷略感欣慰。“我有办法”,只见她的指尖从老集市滑向罗伊河下游,用炭笔在地图的关键节点处画下三个圆圈,“我们需要一个‘分级净化系统’。” 她向周晏和闻讯赶来、面带不屑的管家李诵解释道:“首先,用烧制的陶管替代部分露天沟渠,连接主要污染源,如漂染作坊和屠宰点,实现污水分流,陶管上带数个小孔,污水泼下时起到过滤作用,防止污物堵塞,避免沉积物发酵产生的臭味发散。” “其次,在河下游的这片荒地,”她的炭笔重重一点,“建造三个串联的池子。第一个‘沉沙池’让水流变缓,沉淀泥沙和重物;第二个‘滤清池’填充卵石和碎砖,过滤较细的杂质;第三个‘净水池’种植芦苇等水生植物,利用它们的根系吸收最后的污浊之物。另外,定期清理出的沉淀物,还可以作为农田的肥料。” 周晏原本平静的瞳孔像被点燃般骤然亮起,那道光芒里混杂着惊喜与“正是如此”的确认。 未等他开口,一旁的李诵拨着下巴的银须冷笑:“哼!异想天开!挖三个池子?你知道这样要花费王府的多少马托币吗?” 陈青荷放下炭笔,目光里既无闪躲也无锋芒:“您说得对,但是,您知道每年城邦为处理被污水污染的街区,又花费了多少马托币吗?因为水质污染而对百姓健康造成的影响,瘟疫的纵横,又要用多少马托币来衡量呢?” 见二人争辩,周晏提出:“如此看来,短期投入,可带来长期更大的节省,可以先建造一个小型的示范街区看看效果”。他被这个宏阔而又细致的构想打动了,决定亲自带陈青荷和将信将疑的工匠长王镇方到集市现场试验。 “该如何向工匠们解释坡度问题呢?有了!”陈青荷让王镇方制作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水准仪”:一根长长的抛光木槽,两端刻上几级等宽的刻度,注入一半水,通过观察水面在槽两端的刻度,来确定两点间的高差。 工匠们起初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嘲笑道:“这姑娘是在用木头量水吗?这能比我们的眼睛更准?” 陈青荷没有辩解,她清楚这个时代的人们只能通过事实来教育。她选定了一段最严重的堵塞区域,指挥工匠们按照水准仪测出的新坡度重新铺设沟底。王镇方亲自督工,尽管他满腹疑虑,还是严格按她的要求施工。另一队人负责陶管的烧制。陈青荷找周晏申请了点钱币,在就近的客栈住了下来。 最后一记锤声落下,持续两天的挖掘与铺设工程落幕。“大功告成,接下来就是等待上天的安排了。”陈青荷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找了块地一屁股坐下,俨如男人般摊开双腿,撬棍、铁铲、水准仪等工具散落一旁。 远处的周晏眺望着这一切,手里搓着那枚黄铜徽章,虽然这女子举止怪异,但对结果,他的心里也许有跟她一样的期许。 三日后,一场大雨倾盆而下,青瓦吸饱了雨水,使之沿着翘檐汇成万千银弦,在檐角挂起透明的水晶帘幕。当目光移到地面,集市上其他地方依旧污水横流,散发着恶臭,可谓上有银丝,下有墨汁。然而那段经过改造的排水沟路段,雨水冲刷着杂物奔腾而下,畅通无阻,沟底再无淤积。 王镇方站在雨中,雨珠顺着笑起的褶皱滑落,看着那奔流而去的污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到陈青荷的面前,语气已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由衷的叹服:“女先生,您这用木头量水的法子,比罗盘还精准!我王镇方服了,后面的工程,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周晏双手后掩,站在茶馆二楼俯视着雨中的街景,冷峻的眼里装的,却是那个雨中背脊单薄的少女,她带着自信与不羁,与这时代的女子格外不同。“去给她备点雨具和衣裳”,他遣咐下人道。 陈青荷裹着干燥的衣裳,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归巢的鸟儿,发梢上还滴着水。店小二给她端上一碗热浓汤,喝完热汤后,身体已经不再因寒意而轻颤。 “你将这混乱污秽之地变得井然有序,可否有想要的赏赐”? “所有建筑的核心,都是让空间为人服务。”青荷心想,拿了赏赐不就要分别了吗?那她不就拿不回徽章了!于是抛开现代人人平等的尊严,跪在地上:“民女想以毕生所学,为殿下效力,求殿下成全。” 周晏身向前微倾,眉头低向青荷,与她仅有两寸之遥。这女子与他所想的大有不同。 “准!”像山巅的积雪突然被春风拂动,目光转到随从:“即日起入住王府”。他嘴角微挑,仿佛在说:我等的就是你。 第4章 王府里的异见 雨后的天空格外纯净,清冽的、带着草木与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洁净得让这个习惯了都市尾气的人感到奢侈,陈青荷换上一身淡柳色交领襦衫,一条厚重的杏色马面裙紧紧束在腰上,只叫人喘不过气来。她开始打量这个庭院,习惯性地迈步,裙摆及地,却差点儿把自己绊倒。 目之所及,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乌沉殿顶。青黑色的瓦片,像巨大的鱼鳞,严丝合缝地铺排而开。那屋脊两端,是看不清具体形态,却分明感受到其威严与分量的鸱吻或脊兽,在碧空下,剪出沉默而坚硬的轮廓。 陈青荷走在青石小道上,微微仰起头,没有了马路嘈杂的车声,没有现代高楼玻璃幕带来的压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史的、权力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不远处,走廊里一个穿着淡青色素缎比甲、梳着双鬟髻的小丫鬟匆匆走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姑娘,殿下邀您书房等候”。 领路的丫鬟脚步极轻,落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路上,几乎听不见声响。青荷跟在身后,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裙束缚着,沉重的马面裙摆拂过地面,发出持续的、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有些刺耳。 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影壁,眼前出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不同于其他屋厝,这里松柏掩映,奇石错落,空气中浮动着一缕清冷的墨香,显然这里才是主人最常居的地方。 跨进紫檀木雕花门,一股混杂着陈旧书卷、清雅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比院中闻到的更为醇厚。一排排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填满了四面墙壁,只留下窗户和门的位置。架上书籍有竹简的、锦涵的、卷轴的,密密麻麻排列着,足以体现主人的不凡。 周晏步履从容地走进书房,已换下亲王冕服,只一身玄青色暗绣云纹的锦袍,腰束玉带,却比往日更显清贵逼人。许是刚下朝会,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裁决政务后的肃穆,但那肃穆之下,却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静。他走到议案桌前,上面摊开着一张巨大的霍马托地图,地图边缘已有些磨损,上面用炭笔标注着街区、河流、居民区等位置。 “这是三年前绘制的”,周晏指着蜿蜒罗伊河,“霍马托的核心区域都在这里”,你说的‘城市功能分区’,该怎么用在这上面”? 陈青荷走到桌前,手指先落在老集市的位置--那里密密麻麻标注着“包子铺”“皮革作坊”“漂染坊”,甚至还有几处“屠宰点”,几乎挤在同一街区。她想起之前在街上闻到的混杂气味,眉头微蹙:“你看,现在作坊、商铺、民居全混在一起,作坊的刺鼻味会飘进包子铺,屠宰点的血水直接排进排水沟--这就是为什么街区反臭,瘟疫容易蔓延的原因”。 她从侍女手中借过一支毛笔,在地图边缘空白处画了三个圈:“第一个圈,放作坊,尤其是皮革、屠宰这类污染重的,选在罗伊河下游,远离居民区,最有效地控制污水蔓延;第二个圈,是商铺和集市,留在市中心,但要区分粮食区和杂货区,避免老鼠乱窜,鼠疫是极大的灾难;第三个圈,是居民区,靠近水源,让平民方便取水。” 周晏先是点了下头,开口道:“你规划得没错,但要重新分区,除了需要消耗较大的金钱,还牵扯到许多人的利益,要实行起来并不简单”。 一旁的管家李诵带着傲慢的语气:“神曲国女士,您知道迁走作坊要花多少钱吗?皮革行会的会长是大皇子的挚友,您是觉得他会愿意让自己的作坊搬到下游那片鸟不拉屎的荒地去”? 青荷转头看向李诵,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黑色绸衫,腰带挂着不菲的绿石,皱纹刚刚爬上眼角,却有颗不甘的内心,看上去似乎不太友善。 “可以给迁走的作坊补贴,比如免除半年的赋税,或者帮他们修新的排水沟。” “补贴?”管家冷笑一声,“库房的要用来资助军费开支,要在灾害来临时向外邦购买救助物资,哪有闲钱发补贴”? 周晏眉宇紧锁,仿佛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前路,这正是他一直以来苦恼的问题。 青荷心里一沉,她知道霍马托改革的辉煌背后,是城邦间的战争与财政危机。她低头看向地图,目光落在罗伊河上的一座石桥上:“那座桥,是用来运输羊毛的吧?昨日看见过桥的马车堵了半个时辰,雨中很多羊毛因为延误发霉了。” 周晏点头:“那是老桥,也是连接东西城区唯一的桥。每天从边境运来的羊毛,都要从这里过,一到雨天,桥面泥泞,堵得更是厉害。” “我们可以修一座新桥。”青荷的眼睛亮了起来,周晏看向青荷,脸上闪过一丝全然的不解,管家更是摇头呵笑:“东山的石材除去售价昂贵,运到此处都得数月,要我们每天守着石头发呆吗?” “不必全用石头,用木材和铁索结合也可以。这样成本低,工期也短。新桥专门走货车,老桥走行人。新桥两侧可以建一排商铺,租给商人,国库还能多一笔收入,过桥的商人也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她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画新桥的位置,标注出商铺的布局--这些都是她在现代城市规划里学过的“交通与商业联动”模式。周晏凑过来看,紧锁的眉宇如冰层悄然融化,舒展开来,眼里有了光芒,他指尖叩着刚画的区域:“你是说,让商人租城邦的商铺,每年交租金?”那通身的气度令青荷心里的小鹿咯噔了一下,她咽了下口水: “是的殿下。”陈青荷点头,“而且桥上一点会有不少的人流量,商铺可以优先租给迁走的作坊主,算是给他们的另一种补偿。” “以此处为眼,倒可盘活全局--既解决了污染和拥堵,还节省库银开支,又能增加城邦收入入”。 管家李诵听到要一反常态用木头建桥,刚想反驳,却被周晏抬手制止。“此法可行,你草拟个初步方案给我。”说完拂袖离去。 管家却走到她跟前,眼神冰冷:“神曲国女士,我劝你别多管闲事,城邦建设,不是一介女子能插手的”。 青荷不理会,只是埋头观察着地图,希望早点拟出方案。她清楚,自己的现代知识在这个时代,既是优势,也是隐患,李诵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她还要面对更多贵族的反对,甚至上层的猜忌。但当她看着自己画的新桥时,心中又充满了力量,仿佛一位顶尖的匠人,终于看到了璞玉展现出它内蕴的光华。 第5章 集市交锋 晨雾未散,石狮的鬃毛凝着露水,巷弄里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朦胧的天光。那辆玄黑描金的马车已静候王府门前,门房小厮披着薄棉外衫,提着灯笼立在阶前,橘黄的光晕在浓雾里只能照亮三步见方。 车辕下的铜铃忽然极轻地颤了颤,却没有发出声响。这是王府多年的规矩:晨雾未散时出行,铃声需用丝绵裹住。车夫抬手整理了下遮雨的油布,动作间露出腰间悬挂的桃木符牌,上面朱砂绘制的纹路在雾色里暗红如血。 候在门前的众人脊背挺直了来,只见两盏羊角灯缓缓移近,灯罩上同样绘着王府的徽记。这是青荷第一次和周晏共同出行,马车驶入浓雾。周晏坐上车内,腰间的徽章也随之晃动,青荷盯着它入了神。 “怎么,还未睡醒?” “不是的殿下,只是您腰间那配饰真雅致,能否接我欣赏一眼?” 周晏随即取下,难得她对自己的东西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个异国怪女子总像看穿了一切,还能对此进行改良。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八岁那年我随父皇围场狩猎,那日朔风凛冽,我追着受伤的鹿,在栎树根下踩到这东西。”徽章被他随手抛在锦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在那头白麋鹿咽气的地方--它角上挂着半截缰绳,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有人说那是父皇命人悄悄挂上去的。具体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狩猎,兴高采烈地跑去和父皇报喜。” 青荷拿起徽章,发现它的背面是平整的,并没有雕刻“艺术拯救世界”字样。 流转在眼波里的试探骤然消失。怎么没有字?难道还缺少了什么? “是个不错的奖品,陛下有心了。”她把徽章递回,看向窗外,眼底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思索着什么。 马车穿过清晨的街道,沿途的包子铺已经飘出麦香,穿粗布衣服的平民扛着工具走动,偶尔有人对马车鞠躬。 青荷掀开窗帘,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集市,心里却在盘算:昨晚她回忆了现代排水系统的简易疏通法,还在院里找了根细长的木棍,裹上麻布,做成了临时的“疏通工具”。 二人下车,王镇方早已带众人等候。 周晏拿出图纸:“我与皇兄提了你的方案,他对新桥和商铺的想法很感兴趣,但他担心工匠们不接受‘木材加铁索’的做法,毕竟一旦新桥发生崩塌,那他们也难逃罪责,霍马托的桥,从来都是石头砌的。” “实践会让他们接受的。”青荷接过图纸,指尖拂过上面的线条,“今天先解决排水沟的问题,让工匠们看到新办法的好处,后面就容易多了”。 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的王镇方,看见陈青荷从马车上下来,眼神里满是疑惑:“殿下,您说的能解决排水问题的专家,难道是这位姑娘?” 周晏点头,语气坚定:“王工,陈姑娘有独特的办法,你们先按她说的做。” “是”。王镇方领着众人走向东侧的排水沟,那里果然如青荷说的那样,石板下沉了一块,排水沟里积着黑色的污水,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打转。周晏不禁捂鼻。 一个年轻的工匠皱着眉头说:“不是我们偷懒,这里面全是废料和淤泥,根本勾不干净,还望大人指点。” 陈青荷蹲下身,仔细观察排水沟的缝隙,这比她想象的更窄,普通的铁钩根本勾不出来。她掏出准备好的麻布木棍,又让工匠打来一桶清水。 “王师傅,麻烦让工匠们把排水沟的石板撬开一块,我要把工具伸进去。” 石板被两个男人撬开,“轰隆”翻到在地上,一股恶臭扑来。陈青荷一手捂鼻,一手将木棍伸进灰黑色排水沟,转动着调整角度,同时让工匠往里倒清水:“麻布能缠住废料,清水能冲开堵塞的缝隙。” 工匠们好奇地围在旁边,过了一会儿,青荷慢慢抽出木棍,麻布上果然缠着一大团烂菜叶皮革碎,污水瞬着排水沟流走,露出了底部的石缝。 年轻的工匠惊讶地叫出声:“真通了!比我们用铁钩勾快多了!” 王镇方走上去,看着通畅的排水沟,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工具,语气缓和道:“姑娘,这工具是好用,但要是里面堵得更深,总不能一块一块撬开吧?” “那就要改排水沟的设计了。”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陈青荷指着排水沟的走向,“现在沟底是平的,废料容易积在中间。我们可以把沟底改成倾斜的,只需千分之五,就能让污水带着废料自动流向下游,再在下游装一个滤网,定期清理滤网就行,这样以后就不用总掏排水沟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用石子画出倾斜沟底的示意图。周晏蹲在旁边,看着石子画出的线条,突然开口:“这个工程,需要多少石材和工匠?多久能完工?” “不用太多,留下原有的石材,其余用烧制的陶管替代,半个月就能完工。费用的话,如果库银预算不够,可以让涉及的店铺作坊出点钱,毕竟改好排水沟,对他们也有好处。”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我凭什么出钱?”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棕色羊毛外套的男人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学徒。那男人身材魁梧,脸上留着络腮胡,腰间系着的皮带上挂着一把匕首--正是皮革行会的会长,庄钧南。他走到陈青荷面前,眼神凶狠,宽厚的双唇快要喷出唾沫来:“你,就是那个要把我们作坊迁到下游的异乡人?我告诉你,想让我搬走,除非大皇子殿下亲自来劝我!” 陈青荷抬眼看着庄钧南,眼前这个巨汉随手一挥,一个拳头就能把她打扁,她深吸一口气,没有退缩:“这位老板,我不是要为难你,你看,现在你的作坊离餐食铺那么近,烙制皮革的臭味飘进来,顾客都食不下咽了;而且排水沟一堵,污水流进你的作坊,皮革也容易发霉。迁到下游,我们帮你修新的排水沟,还免除半年赋税,有诸多好处,您觉得呢?” “好处?”庄钧南冷笑一声,“下游那片荒地,连口水井都没有,让我的工匠们怎么干活?再说,我的作坊在这开了三十年,凭什么因为你一个异乡人的话就搬走!” 周围的百姓渐渐围拢过来,有人小声议论:“其实迁走也好,皮革味确实太臭了”“但下游确实太偏了,没水没路的”。 庄钧南听见议论声,语气更加强硬:“你们别听她的!她就是想骗我们搬走,好讨好上面。” 眼看场面要失控,周晏走出人群,脊背挺直如箭出鞘,先前刻意收敛的气场此刻如寒刃破冰。 “庄兄,迁作坊的事,朝廷会给足补偿,下游会新修水井,还会铺一条石路,方便你运输皮革。新桥修好后,从下游到集市的路会更通畅,你的皮革运输到码头还会更快,这对你的生意,也许是个机会,你觉得呢?” 庄钧南见二皇子开口,后掩的双手急忙向前拘礼,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小的可以先派两个工匠去下游看看,如果真像这女子所言,小的立马搬走,但如若她欺骗我,小的也是要找殿下说理的。” 说完他带着学徒转身离开。周围的百姓开始散去。青荷朝周晏竖了个大拇指:“还得是殿下厉害!” 夜幕降临,远处钟楼惊起寒鸦,钟声从永巷尽头漫过来,一声一声撞在朱墙上。 青荷独立在院内枯荷残立的石桥,看水中倒影被涟漪揉碎。她回想起今早马上车周晏的徽章,想起了母亲的身影,眼里不禁泛起泪花:难道我要被困死在这儿了吗? 周晏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后。 “在想什么?大建筑师。” 青荷急忙擦去泪水,“没什么,就是想起我娘做的浆果松饼了。” 自古英雄难逃女儿关,周晏见眼前的女子落泪,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肩头,眼尾微微垂下,薄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说什么,他抬起了手,却又缩了回去。 “浆果松饼?一定很美味,可否讲来听听?” 青荷站起身,“那是我最喜欢的食物,把蛋黄蛋清分离,蛋黄加入玉米油搅拌均匀,再倒入牛奶继续搅拌炼化,加入面粉,搅拌均匀。往蛋清里滴入柠檬汁,再用打蛋器不断打发,直至形成不低落的小尖角,把打发好的蛋白分三次加入蛋黄糊中拌匀,加入蜂蜜,最后平底锅抹油,倒入混合好的蛋糊,盖上盖子,全程微火,看到表面都基本凝固,泛起金黄,晃动锅柄可以滑动,有烘烤香味时,再翻面,一小会就可以出锅啦,再抹上酸酸甜甜的浆果酱,比你们这的粗面馒头好多了。重点是要有爱的味道。” 她一边说一边指画,情绪缓和了很多。 “你说的柠檬汁是何物?” “是一种水果,你们这个朝代还没有,不过应该可以用白醋代替。” “这听起来很不错。” 青荷转过身,与周晏只有咫尺的距离,微风拂过她的碎发,微红的泪眼是她看上去楚楚动人,二人四目相对。 “殿下,该用膳了”,侍女来传话,声音轻微得生怕打扰了池里的鱼。 “一起走吧!” 第6章 王府的另一位客人 二人来到偏厅,黑檀木食案仅设四色器皿:青瓷莲纹钵里几片腌脆瓜,越窑冰裂纹盘中叠着薄如蝉翼的脍鱼,陶甑腾起粟饭香气,另有一盅奶白色鱼汤飘着胡芹叶。 “平日在外,经常赶不回来吃饭,就命厨房把餐食都换成简单的,避免浪费。” 青荷见王府餐桌如此朴素,心中反而更觉安稳。 “殿下可知今人常说的‘断舍离’?千年后万民追求的极致简朴,早被您说尽了。” 周晏听到有人称赞他的‘减膳令’,笑意从眼底漾开。“请!”摆手示意道。 侍女捧来一汪飘着玫瑰花瓣的银盂,青荷俯首闻了闻,两手放胸前互搓,笑而不失礼地问道:“是挺香,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这是盥手的”,侍女答道。 “哦~洗手的,洗手的。”青荷学着周晏的模样,手指轻沾点水,舀向手背,再用递来的棉巾擦了擦。 她夹起鱼脍,却滑溜地掉到桌上,尴尬的她又夹了块看似朴实的腌脆瓜,突然两眼眯成细缝,“好酸~”,又大口扒起粟饭。 周晏被这一幕逗笑,拿起白瓷碗舀了碗鱼汤递给她。 “我知道你们异乡人肯定吃不惯我们的餐食,下次我让厨房变更一下菜品。” “吃得惯吃得惯,谢谢殿下。” 刚食完粟饭,一小厮匆忙跑到门口,“殿下,孙大人求见。” “快请!” 这位孙大人是当朝御史大夫孙启言,天子曾慨叹:满朝朱紫,如孙卿者,无人可替代,亦无人敢效仿。周晏忙起身,赶至正厅会客。 孙老年已五旬,清癯矍铄,身上无一物是新品,却也无一缕线头失却尊严。见周晏进门,连忙双手拘礼: “老臣突然造访,还...”话音未落,“先生不必多礼,不知孙老前来,有失远迎,快请。”周晏挥手示意侍女倒茶。 “书澜”,孙老转头,身后女子一身月白与天水碧的素锦,宛如一幅留白疏朗的水墨画,一身清气却透露着身世的孤感。 “小女沈书澜,参见二殿下”她走向前拘礼。周晏的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依旧自然地落在孙启言脸上:“孙老,这是?” “此乃老臣的外甥女,年满十八,自幼受卫夫人教诲,六艺融于骨,风华敛于神,想来,和殿下认识一下,也好开开眼界。”话语中带着几分长者的自豪,微陷的脸颊因笑容折出了皱纹,寓意明显,此老是来说媒的啊。 周晏看出对方用意,“怎敢,怎敢,只是本王每日案头的文书堆积如山,怕是耽误了姑娘”... 闲叙时,周晏见沈书澜言谈举止之间,端庄淑雅,却给人一种不敢挣脱束缚的感觉,只挑取一些规里规矩的话题,给予赞扬。 他拿起茶杯,两眼失了神,想起初见陈青荷那日,蓝色牛仔紧身短裤,手持一把“细剑”,简直比大街上表演的狒狒还夺人眼球,此刻嘴角不禁上扬,眉眼弯起笑意,这一幕却让孙老看在眼里,误以为他对外甥女有意。 几盏清茶后,孙老带着外甥女离开,“二殿下仁德睿智,有明君之相,你若入王府,待他取得东宫之位,将来前程不可估量。” 客人走后,周晏看向庭院里的石桥,黑色水面上映着皎白的圆月,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小厮说道:“命厨房明早备好鸡蛋、白醋、面粉、蜂蜜。” “是”,小厮刚要离去,“还有,天亮前再去后山采摘两篮浆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