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旅行葬礼》 第1章 第 1 章 一分钟不到,母亲一共打了四个电话过来,电话比搞电销卖酒的同事们还打得勤快。 第四次,程禾在微信上回复完顾客的诉求,终于拿起了手机,接通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淡,内容平淡地流入程禾的耳朵,进一步将她大脑内的繁杂信息蚕食殆尽。 “你奶死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充盈着程禾的思想,在空荡荡的大脑内传来传去。 一时间程禾只觉得浑身麻木,麻木得她甚至感受不到悲伤,瘫坐在工位上盯着企业微信时不时弹出来一条新消息,周围同事拨打电话时嘈杂不已的各种推销话术词汇的在这一刻完美被双耳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去往隔壁的办公室。 * “你要请三天假?”办公桌后的女人翘着二郎腿,懒懒地靠在软椅上,叹了一口气,一边用手机打字一边问她。 “嗯。” 女人将手机扔在办公桌上,语气有点不耐烦,“最近这段时间很忙你不知道吗?” “我明白,组长,但是我奶” 程禾的声音被猝然打断,女人的大拇指指向对面的玻璃墙,冷冰冰的说:“你奶怎么着我都管不着,想请假,你去隔壁,钱主管没问题,我这边也没问题。” 忙来忙去,每天不都忙骗人买酒那点事。程禾不想跟她理论工作忙不忙的问题,转身去了隔壁。 隔壁办公室里没有人。 直到中午吃完午饭,主管和组长两人才哼着小曲儿聊着八卦进办公室。 程禾敲了敲门,听到同意声,推开门进去。 办公室里的两人说说笑笑,在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笑声戛然而止。 女人的眼神在她身上上下游走,咂嘴摇头,“你还真来了?”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程禾懒得管她,直接说明来意。 黑皮沙发上戴眼镜的男人听罢,梗着脖子盯她看了好一会儿,“请假,还请三天。” 半晌,他抬起桌上的茶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你请假回去你奶就能活过来吗?” 空了几个小时的大脑在这一刻,瞬间被男人的一句话击穿。 程禾不解地拧着眉头,“什么?” “好死不死,这个时候死。”斜对面女人的话飘过来。 程禾茫然地站在办公室里,茶几上的电炉上烧着热水,茶壶盖被水蒸气顶得跳起来。 水蒸气白烟袅袅,却隐藏不了一点沙发上男人的刻薄嘴脸。 一男一女因为请假一事在办公室对程禾里开展漫长的联合国批判性会议。 她没听进去一个字,身体诚实地离开办公室,回到工位,拿起挂在椅子上的皮包。 将上面的金色链子取下后,在右手上裹了裹,缠满了半只手,再折返回右边的办公室。 混战八分钟,程禾的右手手背被链子硌出了血,钱主管鼻子被打出血,女人的脑袋也准准地和茶几拜了天地。 这场架程禾打赢了。领导怕警察来看见公司的电销业务,不敢报警,程禾得以成功离职,代价是这个月十几天的班白上。 下午,坐上回老家的高铁,高铁钻了数不清的隧洞,片刻光亮后,又是漫长的隧道。 空气中像是有只透明的大手,发出无数根丝线,像牵木偶一样牵引着她,将她带往高铁站,带出高铁,带她上了出租,去客运站坐中巴车,下了车,再坐上路边摩的师傅的摩托车。 摩的车停在大伯家门口,程禾付完款,望着在门口张罗帮忙的邻居们,呼喊声西边响,东边应,炮仗声每隔几十秒就在意想不到的方位炸开,炸得程禾心颤。 世界上唯一爱她的人不在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消失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事实。 奶奶生前与人为善,除了她亲生的那几个东西越养越不熟以外,村里很多人都跟她很熟。 她生前爱热闹,今天家门口确实热闹,就连平时腿脚不便,不常出门的老太老大爷也赶过来送她。 灵堂被设在大伯家堂屋里,程禾拖着步子走到灵堂。 灵堂中间摆放的棺木是奶奶从早就买好的,之前因为下雨发大水,棺木放在楼房里,底板被水泡了很长时间,有些坏了。她以前总是说等过段时间,凑个几千块,买一副新的,结果现在也没买上。她的好儿子计划为她办一场葬礼,风风光光收礼金,却舍不得买一副好棺木。 棺才板已经合上了,程禾盯着紧闭的黑色棺材板出神,大脑又开始不合时宜的联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奶奶现在就躺在这个棺材里,她可以不管不顾的推开棺材板去看奶奶的最后一面。 她动不了手。 薛定谔的猫,棺材里的奶奶,只要她不打开,就…… 可眼前的盒子是棺材,是被赋予死亡含义的盒子。 邻居大婶在旁边安慰她,大婶说奶奶是寿终正寝,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早早穿上寿衣,自己躺进棺材板儿里的。 程禾两眼无神,邻居婶婶却哭红了眼。 她看了一圈来吊唁的人,今天流泪的人,估计只有几个邻居婶婶的眼泪是真的。 她也想安慰她们,但是今天长时间没怎么说话,嗓子被一团气堵着,始终发不出声音来。 贺萍飞小跑进灵堂,看见女儿的那一刻,笑眯眯地握着她的手,温和地拍打着,手上动作像是要安慰她,嘴里又说着令人想死的话,“程禾,你在这啊,听人说你回来了,家里来了个客人,我正到处找你去看看呢。” 程禾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她与母亲感情淡,没必要在奶奶跟前上演母女情深。 邻居婶婶了解贺萍飞的脾气,跟个二傻子一样,说话做事从不过大脑,不过看在她是程禾在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的份上,专门给母女二人腾地,留个单独的空间给她们。 临走时,特意在贺萍飞耳边提醒了一句,“小禾从小是她奶奶带大的,跟她奶亲,你多和孩子说说话,别让她太伤心。” 贺萍飞笑了笑,完全没放在心上,邻居婶子前脚走,她后一步就拥上来拉住程禾的手,“小禾,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你小学同学,小杜也来了,就在大门口,他还挺想见你的。我带你去给他看看。” 程禾难以置信地抽出手,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该哭。 母亲这个人做事一向没深没浅没底线。 “你看一下这个是什么?”程禾双手拍了拍棺材侧板,吞下一口气,哽咽苦笑道:“里面的那个人是谁?你觉得这个时候是急忙把我嫁出去的好时机吗?” 贺萍飞丝毫不在意,“但是人家小杜来都来了。” 程禾懒得跟母亲说什么人情常理,因为她不懂,换而言之,她就不想懂。 她这个人自私惯了,哪里会考虑别人。 “我是我奶带大的,从我八岁到现在,从你改嫁的那一天开始,你就只有你半路上捡来的那三个儿子你不知道吗?”程禾无力地扯着嘴角苦笑,多年的委屈心酸到头来转为一丝丝逞强的笑容浮现于脸上,“我就算随便找个男人嫁出去,人家只给我百来块的彩礼钱,我也会全部买成纸钱烧下去给我奶,跟你没关系好吗?你现在想卖女儿了?你女儿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跟你亲生儿子一起死了,你不是一直这样以为的吗?你现在怎么忘了呢?” 她的斥责连连抛过去,母亲身上自动生出一睹气墙隔绝。 这是母亲最厉害的地方,自从自己长大成年,她对自己的习惯性暴戾突然就转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沉默。 无论自己怎么歇斯底里,在她面前,她向来是一副呆板死机的样子,不听,不问,不在意。 她不会听进去一个字的。她总是这样,把人逼成疯子,然后漠然置之,一转身,又当做一切没发生,不存在。 程禾撇过头,视线转向天花板,不想看她扮出来的一脸无辜。 “小禾,你给妈妈一次机会好不好?”贺萍飞再次重复这句话,接着哀求乞怜,“就是因为你奶不在了,我才需要给你找个靠山,不让你奶操心呀!” 程禾转眸看向她,她说这句话时眼里充满急色,没有任何悔意与歉意。 程禾见多了,她不过是想让自己去见男人,一时服软。 奶奶过世,她能急着打电话给自己,估计也是催自己回来见所谓的小杜。 不然,她不会打电话给自己的。 “我不会去见什么小杜,你说的那些男人我谁也不见。我宁愿后一步跟我奶去,我也不会被你卖出去凑钱来养你那三个大儿子。”程禾语气决绝,“我死我也要死得离你远远的,烧成骨头块也不会让你拿我的尸体卖去给人配冥婚赚钱的。你懂了吗?” 贺萍飞瞪着大眼,不气不恼。 又是这样。 程禾抹了一把脸,提前一步离开灵堂。贺萍飞的声音在身后追赶,她继续装傻,当着别人的面大声恳求程禾理解她的一片苦心。 围站在火炉边聊天的人齐刷刷看向程禾,程禾不顾旁人的目光,回头,大吼:“滚!别来烦我!你别在这当着所有人的面装可怜,你那个鬼样子不是可怜,是心虚!别来恶心老子!” 她没时间去管其他人如何看待她对母亲的态度,她只想回房间单独呆几分钟,当具没有任何思想的空壳。 周琴见她从灵堂里出来,连忙迎上来,“小禾,你赶紧去吧你奶的旧衣服收拾收拾,晚上一块烧了。” 程禾没来得及回她,下一秒大伯母就挂着笑脸去招呼来打麻将的客人。 笑声爽朗,穿透仲春的凉意,寒气渗人。 奶奶和自己住在大伯家斜后方的老房子,程禾踏出大伯家的院坝,定定地站在蓝色铁皮大门口外,回头望向院内,来帮忙的邻居们面容沮丧,大姑姑大伯母,大伯,大姑父,两个堂哥在人群里挥斥方遒,纵使能停下来半刻,脸上也不见任何悲色,笑脸也是给到手机里播放的短视频。 奶奶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脉被爷爷那糟老头子的基因捂得真是冰冷。 她的四个孩子,找不着一个像她的。 一大家子人,眼睛红的只有两个,大堂哥的一双儿女。 对大伯来说,死人是一桩生意,做生意赚钱,又有什么可悲的。 程禾埋着头回到老房子,这边没有什么人,前面的热闹传不到这里,仅剩的哀伤和悲凉被风全部传送到这里。 奶奶的房门开着,她走进去,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垫在床底下的旧褥子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床上堆满了买给她的衣服,外观上简直像是一座坟,衣柜里的所有衣物全部腾至床上,包括奶奶之前装存折的帆布包。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强盗进门打劫了。 三间屋子里,也只有自己的房间是整齐的,因为被锁上了,暂时打不开。 “呼~” 程禾转回奶奶的房间,看着床上的糟乱,长吁一口气,进而将堆成一团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折叠好,重新放回衣柜。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木床的床沿,天亮坐到天黑,直到外面飘来杀猪一般的嚎啕哭声。 开始哭丧了。 程禾站起来,双脚没有知觉,去往大伯家的几十米小路,走一步,停一步。 打着摆子走到灵堂,所有人都围在一块,看奶奶的儿女后辈一个接着一个跪在棺前嚎哭。 这是一个过场,哭丧的人声音尽可能嘹亮,哭声越大声,说明越难过。这时候,边上会有人出来劝哭,适当拉一下。 程禾在人群边默默数数,很好,没一个超过一分钟的。 出面劝哭的人刚走上去,手才摸到肩膀,还没开始劝哭拉人呢,跪在地上的人就已经抓着她起身。 “小禾,去给你奶磕几个头吧。”程文捏了捏眼角,走到程禾面前,手拍着她的肩膀。 “嗯。” 她听大伯的话,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棺木前,从容地跪在地上,头砸得地板咚咚响,手掌撑地起身,回到人群中间。 来帮忙的人看着她窃窃私语。 “这个小姑娘,她奶把她养这么大,一颗眼泪都没掉,这心感觉比她大大伯大伯母的还硬啊。” “好歹也要装一下不是。” “平时怎么看不出来?” “果然啊,程家的心黑是祖传的。” “......” 身后人的指责声程禾全听在心里。 没什么感觉。 或许,是老程家遗传的黑心肠基因,时隔二十六年,终于在自己身上显验了。 她安静地移了个位置,坐在盛放瓜子茶水的桌边,自顾自地往一次性塑料杯里倒白酒,一杯接着一杯喝。 自己没出息不敢当着亲戚长辈的面发疯,只能依靠酒精。 两口白酒下肚,嗓子被灼烧得火辣辣地疼。程禾面红耳涨,感受不到半点醉意。 没事,继续喝。 “哎哟,白酒不能这样闷。”给火炉添煤的中年男人看见她把白酒当成白水喝,扔下手里的铲子过去拉她。 程禾提着装白酒的水壶,像滩死水一样贴着身后的瓷砖墙,目光涣散,看不清眼前的人影,但她听得出对方的声音,“幺叔,他们都说我黑芯子。但是我不像我爸妈也不像我大伯他们啊,我只是哭不出来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男人去夺她手上的酒壶,“你是不是黑芯子,我看你长这么大我会不清楚?你喝闷到了,不要管他们乱扯嘴。” “对喔,我喝多了。”程禾死死拽住酒壶把手,直勾勾站起来,扒开挡在眼前的男人,往人群里走。 “你去哪里?” “我喝多了。我去给我奶哭两个。” 哭嘛,谁不会? 第2章 第 2 章 前方人头攒动,模糊的视野里人影幢幢。程禾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几十个看客中间挤到了前排。 孝子贤孙磕完头就退下来,完成一项表演任务,静看其他人表演。 程禾依声寻人,稳当当地站到二堂哥带来的女朋友附近。 二堂哥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家里拜访长辈的年轻女生撞见这种事,本欲安慰男友几句,却发现对方似乎根本不需要。 他不仅没哭,还偷偷溜回房间打了两盘游戏,估摸着轮到自己磕头了才不情不愿地出来。 “你奶奶过世……你们兄弟俩,感觉不太……在线啊?”女友迟疑着开口,脸上写满困惑。本欲安慰男朋友几句,奈何人家似乎用不着她的安慰。 “本来就没什么好难过的。”程旋双手抱臂,轻飘飘地说:“我奶从小就偏心我堂妹,一点钱都舍不得给我们花,我堂妹今天回来都没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他说这些话时,完全没有注意到程禾就站在他们身后。 程禾听罢,他说的好像还真是事实。 奶奶确实从小就要疼自己一点。 因为,她的孙子没一个疼她的。 程禾扯了扯嘴角,挤到两人面前,直勾勾盯着程旋,“是啊,奶是偏心我。” 她声音不高,“因为啊,我不像耐的两个好孙子,联合他妈偷奶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玉米去卖钱!被发现了,还想抡起锄头把她打死!” 她逼近一步,看清程旋骤然变色的脸,“哇哦,当时你对着奶飚的那些脏话,简直是……知道的以为对面是你亲奶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疯老太太刨了你家祖坟呢!” “你胡说什么!” 程旋脸色涨红。 “是我胡说,还是你胡来?” 程禾寸步不让。 程旋还想争辩,灵堂里父母一声高喊,他只能恨恨剜了程禾一眼,匆匆交代女友:“她喝多了发酒疯,别理她!” 说完便挤进人群去完成他的“孝孙”表演。 女友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脸上带着明显的疏离。 程禾也跟着挪了过去,“妹妹,我是喝了点,但句句真心。” 她手臂一伸,不由分说地搂住女孩略显僵硬的肩膀,声音压得低低的,“他说奶偏心?呵,你知道他大学一半多的学费是谁出的吗?是我奶!没有我奶那几万块血汗钱垫着,他连大学门都摸不着,更别说认识你了!” 女孩身体一僵,想挣脱,却被程禾箍得更紧。 “听姐一句劝,别太愁嫁,眼光放高点。进了这家门,彩礼?那是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你的嫁妆?那就是公共财产,贴补他全家用的!我前头那个大嫂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嫁进来两年,嫁妆被榨得干干净净,用了千把块彩礼钱,好家伙,我大堂哥,他爹妈、他弟程旋,轮番上阵打电话骂,连警察都叫来了!对外还泼脏水说她抛夫弃子跑了,其实呢?是我那好大堂哥先出轨找的现在的女人!” 程禾感觉到女孩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继续加码:“你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大好年华,何必非踩在程旋这坨屎上,还被他拖进这个粪坑?我们老程家有什么好处我说不上来。但这劣根性,那是祖传的,从根上就烂透了!我太爷爷,爷爷,大伯、我爸、我哥、我姑……传男又传女,一个不落,包括我——” 她重重拍着自己胸口,“你看,我也是个黑心的!所以啊,妹子,趁着还能跑,赶紧的!吃点好的吧!这家里唯一一个正常的,现在正躺在那口棺材里呢!” 她抬手指向灵堂中央那口刺眼的棺材,“跟这群蚂蟥搅和在一起,你早晚被吸干的!” 肩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女孩像溺水获救般猛地吸了口气,心脏狂跳。 程禾没再看她,摇晃着走向灵堂中央。程旋刚磕完头起身,大伯母周琴皱着眉骂:“小禾!你提着个酒壶过来做什么?像什么样子!” 程禾充耳不闻,捏撑了手里的塑料杯,又往里倒了小半杯白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灼烧着喉咙,直冲头顶。 她抹了把嘴角,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冷漠或好奇的脸,嗤笑一声:“你们哭得太假了,我来教教你们!” 她的音量陡然拔高,“都给我听好了!待会儿不管我哭成什么样,谁也别来拉我!我奶死了!我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谁敢上来拉——” 她指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我就连他一块儿哭!让他下去陪我奶!” 话音落,一声凄厉的哭嚎猛地炸开,瞬间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 “奶——诶!!!” 程禾猛地扑倒在棺木上,双手死死抱住冰冷的木头,脸狠狠贴了上去,蹭了一鼻子灰。 “呸!” 她下意识啐了一口,哭声被这意外打断,带上了点委屈,“咦~吃了口蜘蛛网……” 围观人群里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程禾不管不顾,脸再次贴上那粗糙的棺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哭腔抑扬顿挫: “奶啊!你好可怜啊——!嫁了只山蚂蟥,生了一窝水蚂蟥,就是生不出个人来哇——!” “你看看你这棺材板!让水泡得都糟了!你那么讲究身后事一个人,他们把你的钱都搂走了,连口新棺材都舍不得给你买呀!你要是在地下有灵……千万别放过他们啊!闹完我爷那个死老头子,一定得回来闹我们啊……!” 哭得乱七八糟,哭调却诡异地在谱上,没走音。 眼泪还没酝酿出来,两个堂哥和旁边的表哥表弟已经脸色铁青地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想把她拽开。 程禾像只树袋熊,四肢并用死死扒住奶奶的棺材,身体绷紧,“我不走!我不走!” 她尖叫着,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你们怕我说你们坏话?我不说了行不行!我就想跟我奶说会儿话!说我自己!这都不行吗?!” 她整个人黏在了棺材上,四个男人完全拿不动她。 场面僵持不下,大伯程文脸色难看地挥挥手,驱散了部分看热闹的闲人。 程禾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下来,额头一顿一顿地磕在冰冷的黑木上。 “奶,对不起……”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怪我我没出息……不过你放心,明天我就去街上给你买盒好的棺材。你儿子舍不得花钱买,你宝贝孙女买。” 她抬起右手,摊开在眼前。 手背上,被皮包链子硌出的八个伤口猩红,皮肉外翻,暴露在香烟浑浊的空气里,隐隐作痛。 “我离职了。” 她半举着右手,对着棺材喃喃自语,“今天请假,他们不准……我跟他们打了一架……打出来的。” “奶,我好没用啊……连个客服的饭碗都端不稳……半个月前,我还跟你吹牛,说我终于不用打电话推销了,当上敲键盘的客服了……” 她猛地吸了口气,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哭嚎:“其实我就是换了个工具挨骂!以前在电话里被顾客骂,现在电话微信一块!被骂得更凶啦!!” 说到工作,刚才还干涩的眼眶,此刻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而出,砸在棺木上。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借着酒劲和这唯一安全的倾诉对象,彻底决堤。 “我身份证上都快二十七了!去个卖酒的公司当电销,人家都嫌我老!我还能干什么?除了打电话就是打螺丝!想去学个手艺,有点出息,眼睛就跟瞎了一样,到处被人骗。考证被骗,买课被骗,背了几万块的债去读个破大专,结果呢?反手就被学校塞进电子厂!一天站十几个小时,一小时就挣二十块,黑心学校还要抽走八块!出了厂,找十家公司,四家卖酒,三家家骗人贷款,三家骗我进夜场!你以前还想着让我去考公务员,我这辈子离‘公务员’最近的一次,除了查省考公告就是糊里糊涂给人搞AB贷,刚入职第一天就差点被警察铐进去!”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紧紧贴着漂在她世界中最后的一块浮木,“我怎么这么蠢啊!都这个年纪了还活得像个废物!今天早上还有人骂我,说酒里兑了水,叫我去死……我当时还嘴硬怼回去了……现在想想,他说得真对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奶,你带我一起走吧……求你了……最好是一点痛苦都没有,‘嘎巴’一下就没了那种……我才二十六,什么都没有,连你也不在了。去厂里混日子太难了,每次上完夜班出来,太阳光打在我身上就跟烧僵尸肉一样辣疼,可是我除了进去,我一个月挣不了五千块啊!活到寿终正寝太难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好什么事,我好累啊,奶,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活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哭得撕心裂肺,全然不顾周围重新聚拢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惊愕,有鄙夷,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幸灾乐祸。 “啧啧,怪不得……” “挑三拣四不肯嫁,原来在外面混成这德行了……” “年纪大了,更难咯……” 程禾默默听着,直到一只手轻轻搭上她起伏的肩膀。 程禾泪眼朦胧地扭头,是邻居陈丹婶婶,和她一样红肿着眼睛。 “小禾,别这样……奶走了,你得好好活着啊……” 陈丹的声音哽咽着,用粗糙的手指替她擦拭满脸的泪水和灰尘,“你喝太多了,婶婶带你去喝碗姜水醒醒酒……” “谢谢婶婶……” 程禾的声音嘶哑破碎,手臂却更紧地抱住棺材,“我不去……我想陪着我奶……” 人群里,一个微胖的女人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贺萍飞,“那不是你姑娘么?哭成这样,你也不去劝劝?” 贺萍飞翻了个白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她要是肯听劝,早点找个人嫁了,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副没出息的鬼样子!读书读不成器,连个二本都考不上,还心比天高不想嫁人!活该!简直丢死人!” 母亲带着嫌弃和鄙夷的声音飘到耳朵里。 程禾慢慢垂下手。 哦,对了……她还不是一无所有。 她还有个妈。 一个在她小时候被人当她面骂“寡仔娃”时,沉默甚至默认的妈。 宁愿把家底都掏给外人养儿子、当彩礼,也舍不得给亲生女儿交学费的妈。 同龄人都读书两年了,她才不情不愿被老太太逼着送女儿去上学的妈。 程禾慢悠悠从棺材边爬起来,身体晃得厉害。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锁定了贺萍飞的位置。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扑通一声瘫软在母亲脚边,双手牢牢攥住贺萍飞的衣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看我这样……你是不是特别庆幸……庆幸从小就把我扔给我奶……没在我身上花过一分钱?” “对!” 贺萍飞被众人看着,脸上挂不住,用力想甩开她,声音尖酸刻薄,“就你这鬼样子,在你身上花一毛钱都是打水漂!赔钱货!知道吗?!” 程禾像是没听见一般,攥着衣摆的手指尖发白,另一只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是……太对了……为什么啊?” 她抬起眼,盯着贺萍飞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我才是你生的啊……我也是你生的啊,我和程梁不是连体婴……为什么他跟爸骑摩托撞死了……你就当我也一块死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我长大了……能换彩礼了……你才想起来……哦?原来我还没死啊?” “可你什么都没为我做过啊!你催我结婚……你为我准备过哪怕一块钱的嫁妆吗?!”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和我那个暴躁爸把我带到这个烂透了的世上……除了平庸和愚蠢,一点好的基因都没给我,让我像滩烂泥一样活着。你现在觉得我丢脸了?不都是你们害的吗?你有什么资格觉得我丢了你的脸?是你对不起我,是你欠我无数个道歉!!” “道歉?!” 贺萍飞彻底被激怒了,“老娘欠你一耳巴子!丢人现眼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扬起手臂,带着风声,狠狠一巴掌扇在程禾的太阳穴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程禾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重锤击中。剧烈的眩晕感瞬间吞没了她,浓重的黑暗像潮水般涌来。 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地板砖上。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厚重的黑暗。 程禾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朦胧的昏黄。一张布满沟壑、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而苍老的面庞,似乎融在光影交界处。 枯瘦、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掌,正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又缓缓滑过她的脖颈。触感干燥而粗糙,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却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酸胀得厉害。 她捂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那股强烈的眩晕才稍稍退去。鼻子终于通了气,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 这味道…… 第3章 第 3 章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味,这是奶奶的身上的味道。 程禾以前去超市买了一块薰衣草香味的香皂,奶奶喜欢那个味道,从此就一直用这个气味的香皂和洗衣粉。 程禾的视线聚焦,迷迷糊糊打开手机灯,黑暗中的苍老脸庞被照亮,也映亮了她的眼睛。 “奶?” 她下意识张开双手拥上去抱着她,头埋在她肩膀上啜泣,“你来接我了!” 那人轻拍着她的后背,笑话她:“接什么?我又没死。” “不对!你死了,然后我现在也死了。”程禾一面摇头一面说。 “死个屁啊!”老太太用力一巴掌打在她的背上,“年纪轻轻张口就是死死死的?” 后背受力,程禾挤着眉头打了一个酒嗝,“我不管,我就是死了。” 老太太叹气道:“小禾,我没死,我是假死骗他们的。我怎么能撇下你,说死就死呢?” “哈?” 程禾松开她,用力拍打自己的脸,巴掌声清脆响亮,在酒精麻痹神经的作用下,疼痛感并不强烈。 看样子酒还没醒。 她伸手触碰奶奶的脸,皮肤的温热,皱纹的纹路真实得吓人。 她躺回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奶奶地府是什么样的,有没有看见爷爷那个糟老头子,有没有去揍他一顿,骂他把自己的一辈子害的那么惨? 老太太双眼含泪坐在床边,守着她,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回答她一些天方夜谭的问题。 后半夜,程禾睡得很死。 第二天天刚亮,她几乎是本能地睁开眼睛,四处寻找昨晚出现在房间里的身影。 晨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光线熹微,房间里空空荡荡,程禾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看着半掩着的房间门失神。 老人说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回来,程禾努力回想半夜里做的梦,奶奶是在昨晚回来了吗? 眼泪又从酸胀的眼眶里跑出来,程禾吸了吸鼻子,泣不成声。 哭得几近窒息,这才是现实。 房间里回荡着她抽噎的哭声,以至于一串脚步贴近房门,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泪眼朦胧里,房间门被推开,她抬手擦掉眼泪,看清进来的人。 老太太面色如常,手里端了一碗米汤,看见孙女哭成一个泪人,先嘲笑道:“叫你乱喝酒,你看你现在,眼睛肿得跟中毒了,丑死了。” 程禾疑惑地抹脸,不对,难道自己还没醒?酒劲还没退? “我都说了我没死没死,你大晚上都问了我几十遍了,现在你还要问是不是?”老太太走到床边,把米汤递给她,“屋里的电饭锅电磁炉全被拿走了,这是我点燃火炉重新给你煮的。” 程禾一时语噻,说不出话,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奶奶,接过米汤喝了两口。 一股柴火味。 她又喝了两口,米汤有点烫人,舌尖被烫得发麻,她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奶,你真的没死?” 老太太不耐烦地回答这个老问题,“没死!没死!” “没死啊。”程禾淡淡地重复,一口一口喝着米汤。 老太太瞧她一脸疲惫,看见自己活着,神情甚至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没死你很失望?” 程禾挠着脑门,撇撇嘴,“说真的,有点。我还以为我能跟你一起去,不用活着了。” 老太太喉咙被一口气堵住,半天说不上话。 昨晚孙女哭着说的那些话,她躲在老房门口听见了大半。 这个孩子从小到大就很少说过自己经历过的糟心事,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白白给自己添堵。 也是怪自己没用,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如今,自己乱搞这一通,还很可能害她被迫离职,细细想想,自己果然是个拖后腿的。 老太太愧疚地问:“因为没个工作,就不想活了吗?” 程禾看穿她脸上的忧虑,笑了笑,“哪有,那个破工作我早就不想做了,一个月难得休息几天,才能勉强挣个三四千。” 老太太跟着笑了,她何尝不知道孙女心里有多累。投胎投到这种家里,拼命长大了,进入社会,以为能找个体面点的工作勉强活着,到头来工作方面选择少不说,每个选择都粘上了屎,实在看不了一点奔头。 程禾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掀开被子,双腿盘坐,“不过,奶,你为什么要假死?你到底是怎么弄的?他们都没发现。” “我怕说来黑到你!”老太太一脸得意。 “你快说呀!” “其实,我之前是觉得自己要咽气了,洗干净后,就把寿衣全部穿好,去棺材里躺着,然后给你大伯发了一个语音,简简单单说怎么安排。”老太太歪着头,思索着自己死亡之旅,“我是天黑之前进的棺材,谁知道半夜就醒了,我还以为会死一死,结果只是在里面睡了一觉,推开棺材板透气了几分钟,不仅没死,还更精神了。所以,我又跑了回来。” 奶奶的棺材一向是放在老房子里的,程禾瞪大眼睛,“我大伯他们来抬棺的时候没发现吗?” “不知道啊!”老太太也是一脸困惑,“照理说,不应该探一下我的鼻息确定我死没死吗?我就觉得是那个烂心肝的将错就错,打算直接埋了老子,办一场葬礼収礼金!” “哎呀,虽然我大伯是贪财又自私又抠瓢,但这种事上,他,”程禾顿了顿,仔细回想一下大伯这些年的为人处世,那可真是三百六十度全死角,压根挑不出半点好的来。种地刨人家土坎扩大自家耕种面积,村里修路偷运大伙出钱买的水泥石头,亲戚身患肺癌,他去人家里打麻将,一个劲儿在病人床前抽烟,病人难受,病人子女劝他不要抽烟,他觉得被人扫了面子,还能在人家里干上一架。为人父,抠得要命,从不舍得为孩子多花半毛钱,揣着十几万,儿子的大学学费都是从老母亲身上抠来的。为人子,更甚。 思来想去,程禾还是诚实地点了头,“还真有可能。” 毕竟在村里,父母亡故,身后事通常由儿子操办。 就像是一场酒宴,主办方花点钱接待来吃饭的人,宾客送出远超这顿饭价值的礼金。 在讲究人情往来的乡下,即使大伯一家为人不厚道,名声差,但是奶奶生前是个实打实的厚道老太太,谁家里有事,能帮得上忙她都会去帮一点,看在奶奶的面上,她死后的葬礼还是会有不少人过来。 怎么看,这都是一桩能赚钱的生意。 胸腔一股气冒冲天灵盖,程禾气得口喷脏话。 她打开手机查看监控录像回放,倒是想看看大伯是不是贪钱贪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监控视频里的内容好像否定了这个猜想。 因为抬棺去灵堂的视频里,有不少人围在棺木前,邻居叔叔甚至还伸手摸了奶奶的脖颈。 祖孙俩看着监控回放,难以置信。 程禾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摸摸奶奶的脖子,老太太立马冲她翻白眼,“活的,活的!” 程禾讪讪收回手,“奶,你真的诈尸了?” 老太太双手摊开。 屋外鸡鸣声响,祖孙二人坐在床上,相看无言。 奶奶没死,这个葬礼只能终止。 最多不是在村里当一段时间奇葩事迹的谈资,害得大伯一家浪费了一些买菜钱,鞭炮钱,烟花钱...... 不过依照大伯和大伯母的脾气,这笔钱定是要还回去的。 程禾在心里估算着该赔大伯一家多少钱。 老太太抬头望向窗外,心里的算盘早在死去的那一晚就已经拨得咕噜响了。 这两日没出面终止这场刚开始的葬礼,不过是因为在等她的帮手回来。 这个家除了自己带大的孙女,她现在谁都懒得搭理。 关于如何向众人交代这场乌龙葬礼,程禾撑沉思良久。 老太太倒是直言直语,直接说:“让他们继续办。” “奶,你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老太太一脸正经地说:“我认真想过了,我这些年人情往来送出去的礼金怎么说也有好几万。这次我死了,肯定会有不少人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过来。前几年我想分块土给你姑姑家种,你大伯都给抢回来。他的性子我太了解了。我死了,别人看我面子送的礼金可不能全给他。” 老太太目光决绝,“当年他结婚,彩礼房子家具,哪一样不是我给的大头,办酒席出的钱也是老子出的,你爷你爸死了,都是我一手操办,结果呢,最后收得的礼金照样不是全被他拿走了。这个狗东西,一点良心都没有,老子前脚刚躺在床上,他后脚就在村里传老子活不了几天要办事了,老子才不让他收这笔钱。要收也是你来收!” 程禾喝了酒,加上刚醒来没多久,目前的语言提炼能力不怎么的,急问道:“奶,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躺床上。” “没哪样,就是前两天腿有点软。” 不过是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动不了,幸好有邻居帮忙,勉强能回屋躺在床上。 躺床上的三天时间,大儿子和儿媳只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买了一些面包,接了一瓶水放床头,让她饿了的时候勉强能伸出一只手拿个面包吃吃。 第二次来,带了一张麻将桌,方便跟附近来看望自己的邻居打麻将。 明面上是守床,实则麻将声从天亮搓到天黑。 躺在床上的那几天,她每睡醒来一次,就在心里骂那狗儿子一次。 一下子不成器死了,他还能办事收钱。 沉下心想想,那些钱花在自己身上,指不定多安逸。 “小禾,这笔钱,你来收!”老太太语气坚定,她给孙女留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原本是想跟着孙女出去旅游几天,散散心,但自从听了孙女昨晚那番说辞后,她还是觉得不去旅游的好,能尽量多给她留点就留点。 现在的年轻人在城市里打拼,哪哪都要钱,自己留的那点钱是远远不够的。 程禾神色呆滞地看着义愤填膺的老太太。 现在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你个大活人存在与否的问题。 “奶,你这不是骗人钱吗?”程禾扭了扭脖子,“你骗我大伯那是他活该,但是那些来帮忙的人,来送花圈送礼金的人呢?” “你憨啊,我只死这一次,第二次死我死得远远的,谁也不知道。”老太太淡定地说:“到时候你把我带到一个咔咔国国,我悄咪咪死。” 程禾憋着嘴无语中。 看孙女有点不愿,老太太又开始打感情牌,“我一共生了四个娃,现在只剩俩了,没一个心里拿我当妈,之前腿脚能动的时候可以帮他们做点事,还好一点,这两年一动不了,个个看我跟瘟神一样” 这些话程禾听了无数遍,以前听得麻木,此刻难免不被触动。 “行吧行吧,我想想。” 如果答应了奶奶的要求,就必须在这段时间藏好她的行踪。如果被别人发现,当成闹鬼了还好说,被当成闹活人了,事情才难办。 不管事成与否,一旦事情结束,奶奶都别想光明正大在村里生活。 老太太打了个哈欠,脱掉鞋子爬上程禾的床,掀开被子,一脸轻松,“你好好想,我这两晚上都没睡好,你屋头门上有锁,他们进不来。你帮我望风,我好好睡一觉。” 说完,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 丧事期间,主家人一大早就要起床。 程禾已经听到大伯和大堂哥的声音,待会儿就要放今早的第一串鞭炮,接着用音响放哀乐。 程禾下床,走到门边,从挂在门背后挂钩上的包里取出耳塞,帮奶奶戴上,梳好头发,离开房间时,再拿钥匙把房间锁上。 一阵鞭炮声后,程禾洗漱完毕,沿着小石子路一溜跑到大伯家门口。 大伯和大堂哥在摆弄音响,二堂哥还没起床,姑姑在生炉子烧水,程禾在火炉边听姑姑说了两句大伯母的闲话,就被大伯母喊去了堂屋帮忙。 周琴一边打扫地上的烟灰,一边用斜眼瞄程禾。程禾用抹布擦拭棺材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身后投来的目光。 昨晚自己在棺材前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估计也说了几句让大伯母不开心的话,依大伯母嘴上不饶人的脾气,她不会是想在这里质问自己吧? 思忖间,程禾紧张得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管他呢,要吵架就吵呗,大伯母的为人全村都知道是什么德行,自己站在道德堆砌的珠穆朗玛峰峰顶,还能怕她兴师问罪? 再说了,自己何罪之有。 程禾正在组织语言,周琴扫完地,走到棺材旁边,轻轻地喊了一声,“小禾?” 程禾神经绷紧,僵硬地扭转身子,在看见大伯母和颜悦色的一张脸时,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松软。 还好,看样子不是要来吵架的。 从小到大,程禾最怕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一张嘴一开始叭叭,她的眼泪下一秒就能滚出来。想当年,她因为大伯母偷奶奶粮食卖钱和大伯母的争吵,那可是在有理有据以及周围五六个邻居的唇舌辅助下才勉强赢得胜利, 只见周琴从外套里拿出一部手机,递到程禾面前。 这是奶奶的手机。 程禾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不出所料,周琴开口就是要密码。 程禾接过手机,不等大伯母解释,就把手机解锁,操作一番后,点开微信余额,将“0”这个数字展露在大伯母眼前,“我奶一直以为钱存在微信里会被人悄悄转走,所以她的微信只用来除了打语音和打视频,里面没有钱也没绑定银行卡。她的钱基本上是现金,全部放在柜子里的牛仔包里。我昨天回到家,那个牛仔包你们都翻得差不多了,里面有多少现金,估计就是她身上所有的钱了。” 期待的笑容从周琴脸上抽去,周琴呆在原地,难以置信。 她昨天拢共才翻到一千二百块钱,老太太不可能只剩这么点钱的。 “好嘛。”周琴失望地抬了抬手,想把手机要回去。 实在不行,这个智能手机还能卖点钱,就算不值钱,还能换个盆用呢。 程禾收回手,把手机牢牢握住,“这是我买给我奶的手机,订单还能查出来呢。老房子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你和我姑姑全拿去了,不对,是你几乎全拿走了,我奶的手机我买的,只有我能拿。”程禾一脸无辜地质疑道:“大伯母,你不会连我买的东西也想拿去卖吧?” 周琴讪讪收回手,“我是看快要没电了,我拿去充电。” 程禾警惕地盯着她,“充电器在老房子,我待会拿去充。” 周琴:“……” 钱没看见一分一毛,还被一有人生没人教,嫁不出去的窝囊废暗戳戳说一顿,周琴离开堂屋时,上下嘴皮碰一碰,程禾后半辈子的日子全被咒了一遍。 大伯母离开后,程禾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掉下去。 赶紧拿出自己的手机收款。 刚才点开奶奶的微信余额,里面还有三千多块,她面不改色地将所有钱转给自己后才敢给大伯母看。 要不然,自己白白送给大伯母几千块。 这些钱都是她每个月固定转给奶奶的,她每个月转五百,奶奶不识字,每次收到转账,就只会按照孙女交给她的那样接收。 刚用微信时,她不太懂,程禾转给她的钱经常被两个孙子以帮忙的借口转走,奶奶查出端倪后,每次提钱到银行卡里都会悄悄去请邻居家的孩子弄。 也是这次死的突然,钱还没转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