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约定》 第1章 玻璃罐子 车子驶离城市边缘时,悸满羽透过车窗看见最后一点霓虹灯光消失在视野里。那是2015年初夏,她刚过完十七岁生日不到三个月。 父亲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母亲——不,现在应该叫陈女士了——坐在副驾驶座上,专注地刷着手机,屏幕上不时闪过她新家庭里那个小男孩的照片。悸满羽认得那个背景,是市中心新开的游乐园,两个月前她曾在医院病床上小心翼翼地询问能否一起去,得来的只有父亲尴尬的咳嗽和母亲转移话题的敷衍。 “小羽,你知道的,你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栎海港空气好,节奏慢,对你心脏好。” 悸满羽没有回应,只是将手悄悄按在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那颗心脏正不规则地跳动着,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徒劳撞击栏杆的鸟。 她先天性心室缺损,二岁确诊。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被医院、药物和各种禁忌填满。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情绪激动,同学们背地里叫她“玻璃罐子”——易碎,且透明,仿佛谁都能一眼看穿她的脆弱。 而父母的关系也随着她病情的反复逐渐破裂。他们各自归因——父亲说她出生那天就不吉利,母亲反驳说是因为父亲家族的遗传基因。争吵、冷战、分居,直到各自有了新的伴侣,新的孩子。 “爷爷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姑父姑母就住在隔壁街,有事可以找他们。”母亲补充道,语气轻快得仿佛在安排一次普通的暑期旅行,而不是遗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悸满羽轻轻“嗯”了一声,将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她早就习惯了这种被当作麻烦的态度,就像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被不断转手。 车行五小时,沿途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房屋取代,最后连成片的田野也出现了,接着是海岸线。咸腥的海风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潮湿黏腻。 栎海港到了。 与想象中破败的渔村不同,栎海港镇看起来相当繁荣,只是这种繁荣带着一种被时代遗忘的陈旧感。沿街的商铺招牌褪了色,行人步伐缓慢,老人们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目光浑浊地追随着他们这辆外来车辆。 父亲的车最终停在一条窄巷前,无法再往前开。他们下车,从后备箱拿出悸满羽的行李——一个装着她全部重要物品的行李箱,和一大包医生嘱咐必须随身携带的药物。 老家的房子是一栋二层小楼,外墙的白色涂料已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水泥。门前的石阶缝隙里,野草顽强地探出头来。 开门的是爷爷,一个瘦小干瘪的老人,他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悸满羽,最后定格在她苍白的脸上。 “就是她?”这话是对着父亲说的,仿佛悸满羽不存在。 父亲尴尬地点头:“爸,小羽就拜托你们了。” 奶奶从厨房走出来,围裙上沾着油污,她甚至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房间在二楼,自己收拾一下。吃饭每月交五百,水电另算。” 没有问候,没有欢迎,只有明码标价的生存成本。 母亲——陈女士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这月的饭钱。” 悸满羽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托运的行李,主人正忙着与托运方讨价还价。 父母只停留了不到半小时。临走时,父亲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下个季度的生活费。 “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眼神却飘向巷口,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 母亲给了她一个仓促的拥抱,香水味刺鼻。“有空我们会来看你。” 谎言。悸满羽在心里默默地说,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像一个乖巧的木偶。 车子发动的声音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口。悸满羽站在二楼的房间窗前,看着这个陌生的小镇。天空是灰蓝色的,低低压下来,几只海鸟嘶鸣着飞过,带来海风咸湿的气息。 她的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墙壁上有深深的水渍,角落里结着蛛网。她打开行李箱,最先拿出来的是药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颜色的药瓶——□□、利尿剂、抗凝药...它们是维持她生命的必需品,也是她与正常世界永远隔着一层玻璃的证据。 “玻璃罐子小姐。”她轻声自言自语,想起初中同学给她取的外号。 晚餐时分,她走下楼梯。爷爷奶奶已经坐在桌边,姑父姑母也来了——他们是来拿钱的。 “转学手续都办好了,栎海中学,高二三班。”姑父一边扒着饭一边说,“学校知道你的情况,体育课不用上,其他照常。” 姑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听说你成绩不错?保持住,别给我们丢人。你爸妈给的生活费只够最基本的花销,别想着乱花钱。” 悸满羽安静地吃饭,米饭粗糙,鱼肉有些腥,但她还是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微弱地抗议着,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要嫁人。”爷爷突然开口,“要不是看在你爸妈给的生活费份上...” 奶奶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打断了他的话。 悸满羽明白了,她在这里的存在,只是一场交易。她是被父母用钱寄存在这里的麻烦,而亲戚们则是看在钱的份上才接收这个麻烦。 那天晚上,她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陌生的声音——远处海浪的呜咽,近处昆虫的鸣叫,还有楼下电视机里传来的方言对话。 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干净得可怕。没有未读消息,没有未接来电。她在城市里的同学大概已经忘了她,而父母...她点开母亲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布的——她和她的新儿子在游乐场的合影,配文是“我的小勇士今天第一次坐过山车,勇敢!”。 悸满羽关掉手机,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记得六岁那年第一次做导管介入手术,父母在手术室外等候。当她被推出来时,他们一起冲上来,母亲亲吻她的额头,父亲紧握她的手。那时他们的手是温暖的,眼神是关切的。 是什么改变了?是无数次深夜急诊消耗了他们的耐心?是高昂的医疗费用压垮了他们的爱情?还是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个病弱的女儿将是一生的负担? 她不知道答案,只知道结果——她被抛弃了,像一件不合格的产品,被退回到原产地。 第二天清晨,悸满羽被胸口熟悉的闷痛唤醒。她摸索着服下药,靠在床头等待药效发作。窗外,朝阳正从海平面升起,把整个世界染成一种虚假的金色。 她慢慢走到书桌前,翻开日记本。那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记录每一天的身体状况,像一份给医生的报告,也像给自己生命的交代。 “2015年6月12日,栎海港。心率102,有早搏。天气阴,气压低,不适感明显。” 写完这行字,她停顿片刻,又加了一句: “在这里,我像一个透明人。” 的确,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爷爷奶奶除了叫她吃饭,很少与她说话。姑父姑母再次登门,是为了确认父亲的生活费是否准时到账。 她尝试走出家门,探索这个小镇。栎海港很小,只有几条主要街道,一家医院,一个菜市场,和一条长长的海堤。人们用好奇而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这个外来者,然后交头接耳。 “就是悸家的孙女,有心脏病的那个。” “父母都不要了,扔给老人家。” “听说活不过二十岁...” 低语像无形的针,刺穿她单薄的衣衫。 她最喜欢去的是海堤。站在那里,能看到无尽的大海,灰蓝色的海水永不停歇地拍打着礁石。海风很大,吹得她几乎站不稳,但也吹走了些许胸口的闷痛。 有一天下午,她坐在堤坝上,看着远处的渔船归港。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炸开,她呼吸急促,眼前发黑。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急救药,塞进舌下。 药效来得缓慢,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她紧紧抓住冰冷的石栏,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如果就这样死了,会不会有人真心为她哭泣?父母也许会流下几滴愧疚的眼泪,然后继续他们各自的新生活。这里的亲戚则会松一口气,终于摆脱了这个麻烦。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着她。 当疼痛终于退去,她虚弱地靠在栏杆上,汗水已浸湿衣衫。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血色,美得惊心动魄。 她慢慢走回那栋小楼,在进门之前,仔细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好表情。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没有人注意到她走路时的虚弱。 晚餐时,姑母提起:“开学就是高二下学期了,抓紧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你爸妈说了,只要你考上大学,学费他们会出的。” 悸满羽安静地点头,心里却明白,那不过是父母为了减轻愧疚感的空头支票。 晚上,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女孩——苍白,瘦弱,眼睛大而空洞,像两个没有尽头的黑洞。她伸出手,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玻璃罐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然后,她做了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动作——用拳头轻轻敲击镜面,很轻,不至于碎掉,但足够让指尖感到疼痛。 这是她来到栎海港后,第一次尝试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即使只是通过一面镜子。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吉他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为这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悸满羽不知道的是,那吉他声的主人,将在几天后闯入她封闭的世界,成为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 第2章 咸涩之晨 天光未亮,一种不同于城市喧嚣的嘈杂便撕破了栎海港的寂静。 不是车水马龙的引擎轰鸣,而是低沉悠长的船笛,像某种海兽的呜咽,穿透薄薄的窗玻璃,搅扰着本就浅眠的神经。紧接着,是海鸥尖锐而执拗的鸣叫,盘旋在港口上空,伴随着楼下隐约传来的、用浓重方言快速交谈的声音——渔夫们正在码头边争论着当天的渔获价格,或是传递着某个关于天气或潮汐的消息。 悸满羽就是在这一片混杂的声浪中,极不情愿地从破碎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着,带着熟悉的闷胀感。她蜷缩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它们在水汽浸润下,形状仿佛一颗扭曲的心。窗子很小,框住一片铅灰色的、蒙蒙亮的天空,潮湿带着咸腥气的海风从窗缝钻进来,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她皮肤天生白皙,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像上好的东方瓷器,光洁细腻,却也因此将眼下的淡青与唇色的浅淡衬得愈发明显。长期的病痛抽走了她应有的红润与活力,只留下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美感,如同陈列在玻璃展柜里,面部轮廓清晰优美却了无生气的陶瓷娃娃。 在床上静躺了许久,直到那阵心悸稍稍平复,她才慢吞吞地坐起身。动作很轻,仿佛稍一用力,这副躯壳就会散架。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女士”发来的消息,大概是例行公事的询问,或者又是她新家庭那个男孩的照片。 悸满羽只看了一眼,没有点开,直接长按电源键,看着屏幕彻底暗下去。世界瞬间清净了许多,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港协奏曲。 她挪到窗边那张老旧的书桌前坐下,手肘支着冰凉的桌面,任由清晨的风拂过她散落的发丝。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需要时间来重新拼凑起面对新的一天的勇气和精神。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缓缓起身,从那个标记分明的药盒里,取出今天份的药片。没有水,她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迅速在舌根蔓延开来,尖锐而持久。她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松开。习惯了,身体的苦楚和舌尖的苦涩,都是她生命里习以为常的背景音。 楼下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爷爷奶奶已经起床了。尽管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寄人篱下的自觉,让她还是想尽量维持表面的礼貌。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睡裙,准备下楼看看能否帮忙准备早餐。 木制的楼梯有些年头了,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刚走到楼梯拐弯处,还没来得及完全走下,奶奶那带着明显厌烦的抱怨声就清晰地传了上来: “哎哟,你说这一代的孩子身体就是娇弱的很呢!风一吹就倒,药比饭还吃得勤快。要我说呀,根子上就不行,她妈肚子里就怀不出什么好东西呢!” 话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耳膜,直抵心脏。 姑姑正在灶台边熬着海鲜粥,闻言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并未反驳。直到她的余光瞥见了僵在楼梯半途的悸满羽,神情才略微惊慌了一瞬,急忙用眼神示意奶奶闭嘴。 坐在桌边看旧报纸的爷爷头也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混不在意地说:“听到了就听到了呗!本来就是事实,还怕人说?” 悸满羽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她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完剩下的台阶。 “爷爷奶奶,姑姑,早上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起床的微哑,客气而疏离。 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而凝滞。奶奶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去搅动锅里的粥,姑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含糊地应了声“起来了”,爷爷则依旧盯着他的报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顿早餐就在这种零星碎语和刻意回避的沉默中结束了。粥里的海鲜腥气似乎比往常更重,萦绕在鼻端,让她有些反胃。 姑姑放下碗筷,像是想起什么,说道:“下午让你姑父带你去学校,办理入学手续,领书和校服。记得好好谢谢姑父。” 悸满羽轻轻点头。 下午,姑父骑着他那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摩托车载她去了学校——栎阳中学。校名普通,一如这个小镇。 雨水不期而至,淅淅沥沥,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摩托车的引擎声混杂着浓郁的汽油味,在海风与鱼腥味中显得格外刺鼻,一股脑地灌入鼻腔,让她本就敏感的身体更加不适。 在教务处,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老师接待了她。查看了她从城里转学过来的成绩单后,老师脸上露出些许赞许:“悸满羽同学是吧?成绩很不错,在班里要保持住啊。我们栎阳中学虽然比不上城里重点,但学习氛围还是很好的。” 老师语气和蔼,带着师者惯常的鼓励。悸满羽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并未多言。她像一株含羞草,稍稍触碰,就会紧紧闭合自己的叶片。 老师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沉默寡言,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告诉她班级在高二六班,让她自己去教室。 抱着刚领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新课本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色校服,悸满羽走出了教务处。教学楼走廊因为下雨而显得有些昏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灰尘和少年们蓬勃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 此时正是课间,走廊上挤满了人。喧哗、笑闹、追逐打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击着她的耳膜。陌生的环境,密集的人群,嘈杂的声浪,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不适,胸口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又隐隐浮现。 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指示牌并不清晰,她不确定高二六班究竟在哪一个方向。这一层楼的学生们似乎彼此都很熟悉,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或者串着班级。她这个穿着略显宽大新校服、面容陌生的女孩,突兀地站在这里,很快吸引了一些目光。 尤其是几个靠在栏杆旁的男生,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她苍白的肤色,清晰优美的脸部轮廓,以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脆弱疏离感,在这种小地方的中学里,确实算得上惹眼。 “哟,新来的?”一个男生吹了声口哨,带着戏谑。 “长得挺漂亮啊,哪个班的?”另一个附和着,几人互相推搡着,似乎想上前搭讪。 悸满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避开这些令人不适的视线。然而,就在她转身想尽快离开时,背后一个男生被同伴猛地一推,踉跄着直直朝她撞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 一声闷响。 怀抱里的书本散落一地,被溅起的雨水迅速洇湿。她整个人被那股不小的力道撞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铁质连廊栏杆上,钝痛瞬间从脊椎蔓延开。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想必是摔倒时崴到了。 雨水顺着栏杆流淌,浸湿了她单薄的外套,冰冷的触感渗透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几个闯祸的男生见状,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互相使了个眼色。 “快走快走,别被‘地中海’(指教导主任)逮到!” “她自己没站稳……” 几人低声嘀咕着,竟没有一人上前扶她,也没有一句道歉,就像躲避什么麻烦一样,迅速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周围有人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并没有人立刻上前。悸满羽尝试着自己站起来,但脚踝的疼痛和后背的撞击让她一时使不上力,加上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和疼痛而加速跳动,带来一阵阵心悸和眩晕。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毛玻璃。 就在她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无助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只手很好看,手指纤细修长,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在虎口和指腹处,能清晰地触摸到一层细微的薄茧,带着一种粗糙的、富有生命力的质感。 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雨水浸得她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清一个高挑的身影轮廓。对方比她高不少,穿着同样蓝白色的校服,但似乎更合身利落。头发较短,在脑后扎了一个小小的、清爽的发揪,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和颊边。 “需要帮忙吗?”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海风吹过贝壳发出的微鸣。 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就那样稳定地、不容拒绝地悬停在雨中,等待着她的回应。 第3章 以青春为名的海 那只带着薄茧的手,稳定地悬在潮湿的空气中,像风雨中突然伸出的一截浮木。 悸满羽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撞击着,混合着疼痛、窘迫和突如其来的无措。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来人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到一个高挑的、扎着短揪的轮廓,以及那只伸过来的、与周围男生截然不同的、带着力量感的手。 本能让她想要拒绝。她习惯了独自承受,习惯了不麻烦任何人,习惯了在摔倒后自己默默爬起来。依赖他人意味着可能到来的失望,而她早已不堪重负。 但脚踝的刺痛和后背的钝痛让她一时无力支撑,散落一地的书本泡在雨水里,像她此刻狼狈的心境。她犹豫着,指尖微微颤动。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没什么耐心,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干脆向前一步,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她从湿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肌肤相触的瞬间,悸满羽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以及那层薄茧摩擦过她手腕皮肤时粗粝的触感,与她冰凉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 “能走吗?”那个清朗略带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 悸满羽借力站稳,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她低着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此刻必定苍白的脸色和可能泛红的眼眶。 “谢谢。”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被雨声淹没。她试着动了动右脚踝,一阵刺痛让她微微吸气。 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弯腰,动作利落地将她散落的书本一一捡起,甩了甩上面的水珠,然后叠好塞回她怀里。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眼看向悸满羽,目光在她过分白皙的脸上和微蹙的眉心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快地勾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是戏谑还是别的什么意味。 “高二六班?”她问,语气比刚才稍微活泛了一点,不像最初那么冰冷。 悸满羽有些惊讶,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女孩的眉眼很英气,眉毛带着自然的野生弧度,眼睛亮而锐利,像浸了水的曜石。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短发给人的感觉清爽利落,但她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经历过许多事情的沉淀感。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整个人像一棵生长在峭壁边缘的、迎着海风却依旧挺直的白杨。 “嗯。”悸满羽点了点头,抱着书本的手臂收紧了些。 “跟我来。”短髮女孩——司淮霖,这次倒是确认了她能跟上,步伐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面。 悸满羽忍着脚踝的不适,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走廊上的人群似乎自动为司淮霖让开了一条通路。 她们穿过喧闹的走廊,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门牌上写着“高二(六班)”。 还没进门,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鼎沸人声。司淮霖率先推开门,那股声浪瞬间扑面而来。 教室里的景象让悸满羽有些恍惚。与她曾经待过的、井然有序的重点班不同,这个教室充满了混乱的生机。后排几个男生围在一起激动地喊着游戏术语;靠窗的女生一边照镜子一边讨论偶像剧;有人补眠,有人抄作业,还有几个围在讲台边和一位年轻男老师争论题目,声音洪亮。 司淮霖的出现,让靠近门口的几簇声音稍微低了下去,几道目光落在她和身后的悸满羽身上。 “淮霖姐,这谁啊?”一个正踩着后排椅子系鞋带的男生抬起头,笑嘻嘻地问。 司淮霖这回搭理了,她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随意的调侃:“路上捡了只迷路的小猫,不行?”她没停留,径直走向靠窗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 那男生“哦豁”了一声,目光在悸满羽脸上转了一圈。 司淮霖把自己的黑色背包从相邻的桌子上拿下来,随手扔在脚边,然后指了指那个空位,对悸满羽说:“这地儿风水好,晒太阳看风景两不误,归你了。” 语气轻松,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友善,与刚才在走廊上的简短判若两人。 悸满羽低声道了谢,在那个位置坐下。桌椅有些旧,她拿出纸巾,默默擦拭着被雨水浸湿的书本边缘。 司淮霖则在她旁边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MP3,塞上耳机,但没立刻趴下,而是随手翻开了桌上一本封面画着化学分子式的习题集,指尖转着笔,姿态放松。 “喂,新来的?”前座一个女生转过身来,声音清脆。她有一双极大的杏仁眼,睫毛翘长,扑闪扑闪的,充满了灵动。长发微卷,看似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却透着精心打理过的痕迹,身上带着一股清甜的果香香水味。“我叫许薇烊,语文课代表!你叫什么呀?刚才看你好像摔了,没事吧?” “悸满羽。”她轻声回答,对于这接连而至的、带着鲜活气息的问候有些应接不暇,“没事,谢谢。” “悸?这个姓好少见哦!”许薇烊显得很兴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刚刚撞你那个是12班的鳖种,仗着跑得快整天横冲直撞!你别理他,他要还敢惹你,你报我薇薇姐的名!看我不念叨死他!”她挥了挥小拳头,一副“我罩你”的架势,生动又可爱。 悸满羽忍不住微微弯了下嘴角,这个女孩的热情像一小簇火焰,不灼人,却有点温暖。“好,谢谢你,薇薇姐。” “哎哟,真上道!”许薇烊笑得眼睛弯弯。 这时,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 班主任王老师走了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他介绍了悸满羽,依旧是那句“成绩很好,大家多学习”。 数学课的内容对悸满羽来说不难。她能感觉到,旁边的司淮霖虽然塞着耳机,但手指偶尔会跟着老师的讲解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节拍,或者在听到某个关键点时,笔尖会在化学题集上某个位置轻轻一点。她似乎同时在处理多件事情,却又有一种奇异的专注。 课间,又有几个同学过来和悸满羽打招呼,氛围友好。 那个坐在前排、梳着油亮分头的男生——李铭,也过来了,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新同学,笔记借我观摩观摩呗?数学课睡过去了。”他语气自然,带着体育生特有的阳光感。 悸满羽把笔记递给他。 李铭一边翻着,一边状似随意地说:“城里来的同学就是不一样,笔记都这么工整。”他眼神在她脸上扫过,带着欣赏,但不算太过分。 悸满羽还没说话,旁边的许薇烊就先开口了,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哎哟喂,飞神,又开始了是吧?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儿?我可提醒你,你那‘百分百被截胡’的魔咒还在呢,别害我们新同学!” 李铭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带着点懊恼:“薇薇姐,给点面子行不行?那都是意外!意外!” “三次了,大哥,都是意外?”许薇烊毫不留情。 司淮霖这时也摘下一只耳机,加入了对话,她歪着头看向李铭,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李铭,听说你上次月考英语又稳定发挥五十几?有这闲心,不如去背两个单词,下次接力赛跑最后一道别又因为听不懂发令枪抢跑。” 李铭被两人联手怼得毫无脾气,举手投降:“得得得,我错了,我这就滚去学习!”他把笔记还给悸满羽,溜回座位前还对悸满羽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司淮霖和许薇烊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只有同学间熟悉的调侃和轻松。 悸满羽看着这一幕,看着司淮霖脸上那鲜活而真实的笑意,看着她与同学自然流畅的互动,完全不是她最初以为的那种冷漠。这个叫司淮霖的女孩,像海,表面可能风平浪静,内里却藏着涌动的活力与棱角分明的礁石,会在不经意间,为她在意的领域泛起波澜。 她安静地坐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角落里,听着身边的嬉笑,闻着空气中混杂的雨水、粉笔灰、以及许薇烊身上淡淡的甜香,还有……司淮霖那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属于阳光和自由的气息。那颗一直紧绷而冰冷的心,似乎找到了一小块可以暂时歇脚的、未被海水浸没的沙地。 第4章 暮色迷途 午后的英语课,像是被栎海港特有的潮湿温热浸泡过,空气里浮动着懒洋洋的困意,连窗外偶尔掠过的海鸥身影都显得慢了几分。 阳光透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被窗格分割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起舞。英语老师周女士是一位声音柔和、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教师,正不疾不徐地讲解着定语从句,语调平缓得像一首催眠曲,每一个单词都仿佛带着让人眼皮发沉的魔力。 悸满羽坐得笔直,纤细的指尖握着笔,努力在笔记本上留下工整的痕迹。她需要专注,需要将思绪牢牢钉在这些陌生的语法结构上,才能暂时忽略胸口那熟悉的、如同被温水浸透的海绵轻轻压迫着的憋闷感。然而,窗外隐约传来的海浪低吟、渔船偶尔的汽笛,以及体内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时不时传来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早搏,还是让她的精神线绳偶尔松弛,思绪飘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 她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瞥向身旁。 司淮霖依旧塞着一只耳机,白色的细线从耳廓垂落,蜿蜒没入校服领口。另一只耳朵露在外面,耳廓的形状干净利落。她一只手随意地撑着下巴,视线落在英语书上,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轻轻敲击,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在应和着某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来自耳机内部的鼓点或旋律。她那本边角有些卷起的化学选修题集被妥帖地收在抽屉里,此刻倒是一副勉强给英语老师面子的、半专心听讲的模样。 前座的许薇烊偶尔会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飞快地回过头来,对悸满羽眨眨她那标志性的大杏仁眼,长而翘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着“好—无—聊—”,然后又迅速转回去,拿起印着卡通图案的荧光笔,在课本上划下重点。语文课代表的职业素养,在这种理科班的英语课上,依然倔强地维持着。 教室的后排区域,则是另一番景象,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胖哥,胖哥!还有存货没?顶不住了,这从句绕得我头晕眼花,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一个压低了却依旧难掩焦躁的声音传来,是那个被叫做“飞神”的李铭。他半个身子都快探到同桌那边去了,体育生的长手长脚在狭小的座位间显得有些委屈。 他的同桌赵范,一个脸圆圆的、体型微胖的男生,此刻正像一只谨慎的仓鼠,偷偷从书包夹层里摸出一包独立包装的葱香小饼干。他动作敏捷地撕开包装,迅速塞给李铭一块,自己嘴里也同步塞了一块,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一边含糊地嘟囔,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紧张:“铭哥,你小点声……最后一包了,我这‘课堂吃播’再开下去,老班下次就不是请喝茶,得请我吃‘竹笋炒肉’了。” 他圆乎乎的脸上表情丰富,带着点天然的憨厚和极易被威胁的胆小。 李铭接过饼干,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像是完成了某种能量补充仪式,满足地吁了口气:“活过来了!谢了胖哥,你这比三合一速溶咖啡管用十倍!” 坐在李铭前面的左叶闻声转过头来。他戴着黑框眼镜,个子在男生里确实不算高,脸上带着惯有的、属于“游戏高手”的促狭笑容,推了推眼镜:“得了吧飞神,你那是饿的吗?你那是看英语字母跟看摩斯密码似的,大脑直接启动休眠模式。上次月考咱俩赌的,赌注是什么来着?谁分低谁叫爹?哎,我这记性,最近打游戏太多,有点不好使了。”他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眼神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左叶你个‘大佐’!少在那儿阴阳怪气!”李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赶紧压低声音,“下次!下次月考!我绝对超你十分!叫你嚣张!” “十分?”左叶嗤笑一声,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光,“你先把主谓宾和定状补的位置搞搞清楚再说大话吧。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你准备什么时候履行赌约?我可等着呢。”他说完,也不等李铭反驳,利落地转了回去,手指立刻在桌洞下飞快地按动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又在与他手机里的游戏世界奋战。 而坐在左叶斜后方的杨吴,人称“凯爹”,似乎完全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正低着头,用笔在一张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似乎是某个游戏英雄的技能连招顺序,表情专注又带着点抽象的兴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英语老师周女士似乎对后排这片“活力四射”的区域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扶了扶眼镜,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平静地扫过那片区域,并没有刻意点名。然而,那无形的威压还是让窃窃私语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顽固的海风声。 悸满羽静静地听着,看着。这个名为高二六班的集体,和她以前待过的任何重点班都不一样。这里没有那种被升学率压得喘不过气的、近乎凝滞的紧张感,也没有人人自危、埋头苦读的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糙的、鲜活的、甚至有些野蛮生长的生命力。他们会在枯燥的课堂上寻找自己的乐趣,会为了零食进行“地下交易”,会毫不留情地互相调侃拆台,也会在触及底线时默契地一致对外,或在老师目光扫来时瞬间集体装出乖巧的模样。就像一片未经修剪的野草地,品种杂乱,高矮不一,却都拼命地向着阳光伸展,充满了蓬勃的、喧闹的生机。这生机过于旺盛,甚至让她这颗习惯了安静和疏离的心,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却又奇异地被吸引。 当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尖锐响起时,一天的校园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如同炸开的锅。收拾书包的哐当声,约着去球场争夺最后一点夕阳的呼喊声,讨论晚上去谁家一起抄(“借鉴”)作业的窃窃私语声,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青春的洪流,汹涌地冲向教室门口。 许薇烊一边灵巧地将她那头微卷的长发重新梳理了一下,用一个漂亮的发圈束好,一边对悸满羽说:“满羽,明天见哦!记住啦,要是12班那群不长眼的再找你麻烦,一定告诉我!看我不念得他们怀疑人生!”她挥了挥小拳头,身上那股清甜的果香随着动作淡淡散开。 “嗯,明天见,薇薇姐。谢谢你。”悸满羽点了点头,对于这份过于热情却真诚的维护,她仍在慢慢适应。 她看着同学们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教室里很快变得空荡而安静,只剩下歪斜的桌椅和满地的纸屑。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却也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拖延。 姑姑早上送她来时,确实随口说过,放学让她自己回去,还叮嘱她“这么大个人了,该记得路了”。可早上坐在姑父那辆破旧摩托车后座上,浓烈刺鼻的汽油味混杂着海风的腥咸,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眼花。加上初来乍到的全然陌生感,以及身体深处不断传来的、提醒她与常人不同的微弱警报,她根本无暇,也无力去分辨那些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纵横交错的巷口。她只模糊记得摩托车似乎颠簸着拐过了几个弯,穿过了一条人声鼎沸、充斥着鱼腥味和讨价还价声的早市,然后……记忆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 她抱着显得有些沉重的书包,独自一人踱步到校门口。夕阳正在迅速下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又即将逝去的橘红与紫灰。海风变得大了些,带来了更浓郁的、属于大海的咸腥气息,也带来了远处归港渔船的汽笛长鸣。学生们像归巢的鸟儿,欢快地、熟稔地散入小镇那些如同迷宫般的街巷,人影迅速变得稀疏,喧闹声也渐次远去,最终只剩下风吹动地上落叶的沙沙声。 悸满羽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几条通向未知方向的、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的小路,一种熟悉的、冰冷彻骨的无助感,如同涨潮的海水般,一点点漫上心头,淹没了四肢百骸。就像半个月前,被父母亲手“放置”在栎海港这个陌生的“原点”时一样,她再次迷失了方向,成为了一个坐标不明的点。姑姑此刻大概正在家里,围着她那个读小学三年级、备受宠爱的亲生儿子转悠,操心着他的吃喝作业,自然不会有丝毫闲暇,想起她这个“外人”是否认得回家的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那是生理和心理双重压力下的抗议。她用力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决定凭直觉选一个看起来稍微眼熟的方向走走看。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就在她犹豫着,刚迈出迟疑的、仿佛有千斤重的第一步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一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正从校门后侧不远处、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偏门里走了出来。 是司淮霖。 她比大多数学生走得都晚,背上不再是那个看起来空瘪的普通书包,而是换成了一个黑色的、略显陈旧的帆布包。背包看起来比平时上学用的要鼓囊许多,形状也有些奇特,底部方正,上部圆润,隐约勾勒出类似琴盒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像是要去赶赴某个重要的、不为人知的约定,又像是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自然地避开主流的人群和目光。 司淮霖似乎也没料到,在这个时间点,这条她通常用来避开熟人、相对僻静的后门小径上,竟然还会有人停留。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如同敏锐的雷达,瞬间便与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抱着书包、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的悸满羽,撞了个正着。 她急速行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清醒而锐利的黑眸,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被水洗过的曜石,格外清晰地映出悸满羽孤单的身影。她看了看悸满羽,又看了看她身后那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声的校门,英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像是在快速分析着眼前的情况。 “迷路了?”司淮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结束一天课程的、淡淡的慵懒,以及那份她特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直截了当的敏锐。 悸满羽像是内心深处最不愿被人察觉的脆弱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一股混合着羞赧和难堪的情绪涌了上来。在她面前——在这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一切的司淮霖面前,露出这种近乎愚蠢的无助,让她觉得格外狼狈。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更多声音。 司淮霖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类似于“别担心”的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能伤人的嘲笑。她只是抬起手,用拇指干脆利落地朝与自己来时方向相反的、一条狭窄的巷口指了指,语速平稳地描述:“那边,穿过两个巷子,第二个路口不要拐弯,直走,能看到一个小市场,门口有棵半枯的石榴树。从市场右边绕过去,然后沿着海堤一直往前走,别下堤坝。大概走五六分钟,能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榕树,树枝都快伸到海里去了。从榕树左边那条下坡路进去,看到一片灰瓦房顶的院子,最外面那家就是。” 她的语速不算快,描述得甚至算得上清晰,尽力用了容易辨认的标识。然而,对于初来乍到、方向感本就薄弱的悸满羽来说,这些陌生的地名和弯弯绕绕的指示,依旧如同天书。她努力在脑海中构建着路线图,却只觉得一片混乱,脸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更加明显的不确定和茫然,抱着书包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司淮霖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困惑,以及那副仿佛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单薄而无助的样子,沉默了几秒。傍晚的海风更大了些,吹得她敞开的校服外套衣角翻飞,也拂动着她额前那些不听话的碎发。暮色在她身后铺开,如同巨大的、正在缓慢落下的幕布。 然后,她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是一缕烟,瞬间就被海风吹散了。像是某种无奈的妥协,又像是某种她自己也没完全理清的、下意识的决定。 “算了,”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跟我走吧,顺一段路。” 说完,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悸满羽是否同意,是否跟上,便径直转过身,朝着她刚才指的那个巷口走去。那个黑色的、形状奇特的帆布包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勾勒出利落而坚韧的线条,在暮色中仿佛一个沉默的、承载着秘密的符号。 悸满羽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又似乎随时会融入昏暗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麻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却又奇异地,从深处渗出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她来不及细想这复杂情绪的来源,也顾不得那点可怜的自尊和矜持,几乎是出于本能,连忙抬步,有些匆忙地、一瘸一拐地(脚踝还在隐隐作痛)跟上了前方那个高挑的、仿佛永远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的身影。 司淮霖的步伐依旧很快,步幅很大,但她似乎有意无意地调整了节奏,并没有刻意甩开身后这个突如其来的“同行者”。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穿行在栎海港逐渐被暮色笼罩、开始零星亮起温暖灯火的小巷里。海风变得更凉了,裹挟着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和饭菜的香气,与始终挥之不去的、属于大海的鱼腥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海边小镇黄昏时分独有的、复杂而真实的人间味道。 悸满羽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司淮霖背上那个特殊的帆布包上,看着那里面隐约勾勒出的、类似琴盒的轮廓,一个念头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司淮霖特意绕到僻静的后门,选择这条鲜少有学生走的小路,或许根本就不是偶然。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背包,以及她此刻明确的方向感,都隐隐指向一个事实——在她放学的日常之后,存在着一个与普通高中生截然不同的、属于她自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世界。 而自己这个意外的、迷途的闯入者,是否在不经意间,已经笨拙地、贸然地,触及了她那安静而独立的世界边缘,一个本不该被外人窥见的、寂静的角落? 这个认知,让悸满羽的心跳,在暮色和海风中,漏掉了半拍。 第5章 牛奶与影子的温度 跟随着司淮霖的脚步,穿过两条狭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巷子,早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菜叶和隐约的腐殖气味。右转,踏上那条粗糙水泥砌成的海堤。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沉入远方的海平线,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介于蓝与灰之间的色调。海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更深的咸腥,吹得悸满羽宽大的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堤坝下,墨蓝色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呼吸。 司淮霖走在前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黑色的帆布包在她背上有节奏地轻轻晃动,那里面装着的,似乎是她与这个平庸小镇格格不入的另一个灵魂。她的背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和海天之间显得异常清晰,像一枚定海神针,又像一只随时会振翅飞走的孤鸟。 悸满羽沉默地跟着,目光偶尔掠过堤坝外侧那无垠的、正在逐渐被黑暗吞噬的海面,一种渺小与眩晕感攫住了她。与这浩瀚而冷漠的自然相比,她的痛苦、她的迷茫,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却又因此更显悲凉。 脚步踏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回响。不知走了多久,司淮霖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抬起手,指向堤坝内侧、靠近一片民居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一棵形态嶙峋的老榕树,巨大的树冠在暮色中张牙舞爪,一条粗壮的枝干歪斜着伸向海的方向,如同一个固执的守望者。 “榕树左边,下坡。”司淮霖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但足够清晰。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悸满羽,意思明确——她就送到这里。 悸满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条下坡的小路尽头,依稀可见几栋灰瓦房顶的院落轮廓。她认出来了,那里确实是姑父家所在的那片区域。 “谢谢……谢谢你,司同学。”悸满羽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干涩。除了道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司淮霖没应这句谢,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迈开步子,沿着海堤继续向前,身影很快融入前方更深沉的暮色与交错的小路阴影中,仿佛她只是顺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她的真正目的地,还在远方。 悸满羽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背影彻底被夜色吞没,才缓缓转过身,沿着下坡路,走向那片灰瓦院落。越靠近,脚步越发沉重。院内透出的昏黄灯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某种审视的目光,让她心生怯意。 她刚走到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手还没触碰到冰冷的门环,里面争执和抱怨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出来,像冰冷的针,刺破薄薄的门板,扎进她的耳膜。 首先是姑父葛大勇带着酒意和不耐烦的粗嗓门:“那小丫头片子怎么还不回来?死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 姑姑葛春梅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透着忙碌和敷衍:“谁知道呢?饭都要凉了!宇豪还没吃饭呢,正长身体,饿着了怎么办?算了算了,不等她了,我们先吃。”她口中的宇豪,正是他们读小学三年级的宝贝儿子葛宇豪。 姑父似乎闷了一口酒,杯底重重磕在桌上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他更响的抱怨:“唉,我真搞不懂你哥!自己拉出的屎自己擦干净!当初非要娶那个病秧子,生个女儿也是个药罐子,现在倒好,自己拍拍屁股各过各的,把这破烂玩意儿丢回来给我们?我们欠他的啊?”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作为赘婿,至今还住在岳父母的老屋里,在镇上的工厂做着三班倒的辛苦工,连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 姑姑的声音立刻带上了讨好和安抚,却字字如刀:“你小声点!……唉,照我说呀,就一个丫头片子,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等她安顿一下,找个办法让她出去单住算了。她妈又不是没钱,总不能真让我们养一辈子吧?照我说,她那个房间朝阳,光线好,留给宇豪当书房或者以后长大了住,不是正好?”她精准地踩在了丈夫的痛处和期望上。 奶奶苍老而刻薄的声音也加入了合唱:“就是!养个赔钱货有什么用?看着就晦气,一天到晚丧着个脸!” 爷爷始终没说话,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不屑的傲慢。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精准地刺入悸满羽心脏最柔软、最无力防御的角落。她伸出去准备推门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早上摔倒时磕碰到的后背和脚踝,那已经渐渐麻木的疼痛,此刻仿佛被这些话激活,带着新的、更尖锐的酸楚,缓慢地弥漫开来。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夜晚的寒和海风的咸,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进去吗?面对那一张张写满嫌弃与冷漠的脸,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沉默地吃完那顿冰冷的、如同施舍的晚饭? 不。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异常坚定。 她不想进去。一刻也不想。 她猛地收回手,像是怕被那门板烫到一样,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沿着来时那条下坡路,快步走了回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那个所谓的“家”,远离那些将她视为累赘和麻烦的声音。 夜风更冷了,毫无阻碍地穿透她单薄的校服,贯穿她的衣袖,激起一阵寒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起初只是无声地滑落,很快便失控地奔涌而出。她跑上海堤,沿着来时的方向盲目地奔跑,咸涩的泪水被风吹散,落在干燥的嘴唇上。心脏因为奔跑和情绪激动而剧烈地抽痛起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无力地蹲在一棵孤零零的、树干扭曲的矮树下,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呜咽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所有的委屈、孤独、被抛弃的痛楚,在这一刻决堤。父母的遗弃,亲戚的厌恶,身体的病痛,未来的渺茫……像无数黑色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拖向绝望的深渊。她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忘的幼兽,只能在这无人的角落,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几乎要与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时,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在附近停下。 悸满羽猛地一惊,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司淮霖。 她就站在几步开外,安静地看着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透明的塑料杯,里面装着乳白色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液体。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影轮廓,在她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四目相对。 悸满羽像是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秘密,巨大的羞耻感和慌乱瞬间淹没了她。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用力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可是红肿的眼眶和鼻尖,以及那抑制不住的、细微的抽噎,早已暴露了一切。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司淮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同情,没有好奇,也没有不耐。她只是静静地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她保持平行。然后,将那杯温热的牛奶递到了她面前。 “拿着。”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夜晚的凉意,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攻击性。 微风吹过,拂乱了司淮霖扎在脑后的那一点点短发,几缕墨色的发丝挣脱了发绳的束缚,散落在她的额角和颊边,随着风轻轻拂动,柔和了她略显锐利的眉眼。她的眼神很专注,就那么看着悸满羽,仿佛在说:哭没关系,我看到了,仅此而已。 悸满羽怔怔地看着那杯牛奶,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她又抬眸看向司淮霖,看向她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清亮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混杂着难堪、惊讶,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被看见了的慰藉。 她迟疑地、颤抖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瞬间传递到冰凉的掌心,然后顺着血液,一点点流向四肢百骸,仿佛要将那冻结心灵的寒意,稍稍驱散一些。 第6章 弦音与温粥 那杯温热的牛奶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在她冰冷的掌心散发着固执的暖意,一点点驱散着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悸满羽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甜腻中带着奶腥气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熨帖了空瘪的胃和紧绷的神经。眼泪已经止住,但眼眶和鼻尖的红肿,以及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抽噎,依然昭示着刚才那场无声风暴的剧烈。 司淮霖就蹲在她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墨色翻涌的海面上,侧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轮廓分明,那点平日里略显锐利的棱角,此刻似乎被夜色柔化了些许。直到悸满羽手中的牛奶见了底,她才收回视线,落在了悸满羽依旧用力攥着空杯子的手上。 “好些了?”她问,声音不高,混在海风里,却格外清晰。 悸满羽点了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谢谢你的牛奶。” 司淮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可能沾到的灰尘,动作利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块黑色的、有些磨损的电子表,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 “快七点了,”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正事。然后,她重新看向悸满羽,伸出手——不是递东西,而是直接、干脆地拉住了悸满羽那只空着、依旧冰凉的手腕。“再磨蹭,我驻唱那地儿给的工饭都要凉透了。再不去,你可就真的没晚饭吃了哦。” 那触感再次袭来。掌心温热,指腹和虎口处的薄茧摩擦着悸满羽细腻的皮肤,带来一种粗粝而真实的牵引力。这动作太过突然,也太过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悸满羽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手腕上的温度烫得她心慌。她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习惯了不麻烦任何人,习惯了将自己缩在坚硬的、透明的壳里。敞开心扉?接受一个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如此直接的帮助?这太危险了,也太……难为情了。十七岁少女的心事,总是包裹着层层叠叠的羞涩与自尊,生怕被人看穿那份深藏的无助。 可是……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司淮霖。这个少女,从她踏入栎海港这片土地开始,就像一道无法预测、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光。 开学第一天,在嘈杂的走廊被撞倒,狼狈不堪时,是她伸出了手。 找不到班级,茫然无措时,发现她就坐在自己旁边。 放学迷路,站在校门口如同被遗弃的孤岛时,是她“顺路”将她带回。 而此刻,在她最狼狈、最绝望,蹲在路边无声哭泣的时候,又是她去而复返,带来一杯热牛奶,现在,还要带她去吃晚饭。 每一次,都那么“刚刚好”。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 悸满羽的心底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她真的不想死。如果真想放弃,她不会拖着这具破败的身体,忍受着病痛和孤独,挣扎到今天。她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卑微地、苟延残喘地活着。而眼前这个少女,是她灰暗压抑的生命里,唯一出现的、带着温度的色彩,哪怕这色彩本身,也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危险的薄雾。 理智与本能,恐惧与渴望,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战。手腕上那坚定的力道没有松开,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 最终,那求生的本能,那对被理解的微弱渴望,战胜了厚重的羞耻和心防。她停止了细微的挣扎,抬起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了司淮霖拉着她手腕的手上,像是确认,也像是妥协。然后,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司淮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意料之中。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紧了紧握住她手腕的力道,转身,带着她,再次迈开了步子。 这一次,她们没有走向海堤,而是拐进了与回家路线相反的另一条更窄、灯光也更昏暗的小巷。巷子两边是低矮的民居,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电视节目的嘈杂声,更反衬出她们这两个在夜色中穿行的身影的孤寂。 走了约莫七八分钟,在一个不起眼的、挂着褪色蓝色布帘的门口前,司淮霖停下了脚步。布帘上方,一块小小的、灯箱坏了一半的招牌上,模糊地写着“拾光”两个字。里面隐约传来杯盘碰撞和人声交谈的嗡嗡声,一股混合着酒精、油烟和旧木头的气味从门帘缝隙里钻出来。 “就是这儿了。”司淮霖说着,松开了握着悸满羽手腕的手。那骤然失去的温度,让悸满羽的手腕感到一丝凉意。 司淮霖率先掀开布帘走了进去,悸满羽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钻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不算大的空间,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酒味。几张小木桌旁零散地坐着些客人,大多是些面容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中年男人,也有几对看起来像是镇上的年轻情侣。一个秃顶的胖老板正在柜台后擦着杯子,看到司淮霖,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霖丫头来了?饭在后厨,自己拿。今天客人不多,八点半上台就行。”老板的声音粗嘎。 司淮霖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领着悸满羽穿过略显拥挤的桌椅,走向柜台后面的一个小门,里面是更加狭窄、堆满杂物和食材的厨房。灶台上放着两个不锈钢饭盒。 司淮霖打开饭盒,里面是简单的饭菜——白米饭,上面盖着一点清炒包菜和几片薄薄的、油光发亮的五花肉。看起来确实已经有些凉了,油凝结成了白色的脂块。 “将就吃吧,老板包的晚饭,就这水准。”司淮霖语气平淡,听不出抱怨。她将其中一个饭盒推到悸满羽面前,又找来一双一次性筷子塞给她。 悸满羽看着眼前的饭菜,这确实比不上城里家里(或者说,曾经那个家)精致可口的菜肴,甚至比不上学校食堂。但此刻,这却是她今晚唯一可能吃到的、热乎(至少曾经热过)的食物。 她小声道了谢,接过筷子。司淮霖自己也拿起另一盒,靠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墙上,低头快速地吃了起来,吃相不算文雅,却带着一种解决生存需求的专注。 悸满羽也小口地吃着。饭菜凉了,口感自然算不上好,油腥味也有些重。但她吃得很认真。吃到一半,她发现司淮霖将自己饭盒里那几片为数不多的肉,默默地夹到了她的饭盒里。 “我吃不了太油腻的。”司淮霖头也没抬,含糊地解释了一句,继续扒拉着自己那份只剩下青菜和米饭的饭盒。 悸满羽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没有拒绝,只是低下头,将那片带着对方心意的肉,默默地吃了下去。 吃完饭,司淮霖利落地收拾好饭盒。厨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外面酒吧的嘈杂声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你……”悸满羽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你经常在这里……唱歌吗?” 司淮霖靠在墙上,从帆布包里拿出吉他,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琴弦,闻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为什么……”悸满羽想问为什么她要来这里,为什么不好好上学,为什么一个人……但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太冒昧了。 司淮霖却像是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擦拭琴弦的动作没停,语气平淡地开口,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赚钱呗。不然怎么活?爷爷奶奶留下的那点钱,撑不了几年。”她没有看悸满羽,目光专注在琴弦上,“上学……也上着,混个毕业证吧。” 她的话语简单,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悸满羽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一个人生活?赚钱养活自己?这些对于一直被圈养在“玻璃罐子”里的悸满羽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想起许薇烊说过,司淮霖的父母…… 她自己的痛苦,源于被遗弃,源于病痛,而司淮霖的,似乎源于更早的、更彻底的失去和独立生存的重压。相比之下,自己那些自怨自艾,似乎都显得有些……矫情了? “我……”悸满羽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爸妈……也不要我了。”她说出了这个她一直不愿直面的事实,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各有各的家了。把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她没有提自己的病,那似乎是她最后一道防线。 司淮霖擦拭琴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没有同情,没有惊讶,更像是一种……了然,一种“原来如此”的确认。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栎海港这地方,挺好的,至少……空气是自由的。” 自由?悸满羽咀嚼着这个词。对她而言,这里只有束缚和窒息。 这时,外面传来老板的吆喝:“淮霖!准备上台了!” 司淮霖应了一声,将吉他背好,对悸满羽说:“你在后台找个地方坐,别乱跑。”她指了指厨房角落里一个堆着杂物的旧椅子。 悸满羽听话地走过去坐下,将自己蜷缩在阴影里。 司淮霖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很快,外面嘈杂的人声里,加入了一个清朗略带沙哑的声音,透过劣质的音响传来,带着电流的细微杂音:“一首自己写的曲子,《搁浅的船》。” 没有过多的介绍,也没有暖场的话。 然后,吉他声响起。 不是常见的流行歌曲旋律,前奏带着一丝晦涩与压抑,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低沉的海面。司淮霖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按压,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带着一种与她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截然不同的专注与力量。那旋律里,有海风的呜咽,有浪涛的撞击,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孤独与挣扎。 天赋就是天赋。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小镇破旧的酒吧里,即使台下是心不在焉、只顾喝酒划拳的客人,那琴声依旧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它不悦耳,甚至有些苦涩,却无比真实,像在剥开一层层伪装,**裸地展示着内心的荒原。 酒吧里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敷衍的掌声,还有几个喝多了的男人在不合时宜地起哄调侃,声音粗俗。但司淮霖仿佛没有听见,她闭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灯光昏暗地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微低着头、全心投入的侧影,那短短的头发随着她拨弦的动作微微晃动。 坐在后台阴影里的悸满羽,怔怔地看着门帘缝隙外那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身影。她不懂音乐,不懂吉他,更不懂这个叫司淮霖的少女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让她的琴声如此沉重又如此不羁。 她只知道,这一刻,台上那个弹着吉他的司淮霖,在发光。哪怕这光芒被尘埃覆盖,被世俗淹没,却依旧固执地、用力地亮着。 而她,悸满羽,这个被遗弃的、破碎的“玻璃罐子”,正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贪婪地汲取着这束光。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暖,也足以让她在这冰冷的海港之夜,暂时找到一处可以搁浅的、安全的港湾。 第7章 夜色航道与暂泊的港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被掐断的呼吸,带着一丝未尽的颤音,消散在酒吧浑浊的空气里。没有华丽的收尾,没有讨好的谢幕,司淮霖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终止了这场短暂而私密的音乐倾诉。 台下依旧是那副光景。稀稀拉拉的掌声像是完成任务般响起,很快便被酒杯碰撞声、粗哑的谈笑声淹没。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还在不依不饶地嚷嚷着“来首热闹的!”“妹妹别光弹那些听不懂的!”,声音刺耳。 司淮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隔音罩中,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打扰的恼怒,也无被忽视的失落,只有一种完成某项任务后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她利落地拔掉音响连接线,将吉他小心地抱在怀里,像对待一位沉默的挚友。然后,她径直跳下那个矮矮的、只算得上是个象征意义的小舞台,穿过几张散乱的桌椅,朝着后台的方向走来。 后台厨房门口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功率极低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投下昏黄而局限的光圈。悸满羽还沉浸在刚才那首曲子带来的余韵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着,那旋律中的孤独与挣扎,与她内心的荒芜产生了隐秘的共鸣。她怔怔地望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一点,连司淮霖已经走到她面前都没有立刻察觉。 司淮霖将吉他暂时靠在墙边,抬起手,将一直松松挽在手腕上的一根黑色普通发绳取了下来。她微微仰头,双手拢起脑后那些墨色的、略显凌乱的短发,熟练地扎了一个更紧些的小揪。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依旧垂在额角和颈后,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昏暗与嘈杂背景的映衬下,却像是一抹拨开迷雾的、清新的风,带着一种少年般的利落和干净。 “在发呆吗?” 清朗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终于将悸满羽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猛地回过神,微微昂起头,对上司淮霖低垂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昏黄光线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看不出太多情绪,却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有些仓惶的影子。 悸满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贫乏。她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些恰当的、能表达内心感受的词汇,却发现任何华丽的辞藻在那首直击灵魂的曲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那苦涩却有力的旋律,以及司淮霖在台上微闭着眼、全身心投入的侧影。 她愣了很久,久到司淮霖都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转身去拿吉他时,她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从喉咙深处,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挤出了一句: “真的……很好听啊。”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平淡得像一杯白水,却因为承载了太多无法言喻的情感而显得沉甸甸的。它不是客套的恭维,不是敷衍的赞赏,而是灵魂在那一刻被触动后,最本能、最直接的回响。 这次,换作司淮霖愣住了。她准备去拿吉他的动作停顿在半空,目光重新落回悸满羽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错愕。她听过太多评价,有客套的“不错”,有起哄的“牛逼”,有不耐烦的“换一首”,却很少……或者说,几乎从未听过这样一句,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真挚的“很好听”。那喜欢,像是穿透了酒吧的喧嚣,穿透了世俗的评判,直接抵达了她用音乐构筑的那个孤独世界的核心。 一种陌生的、微热的情绪,像一滴温水,悄然滴落在她惯常平静的心湖上,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看着悸满羽那双依旧泛着红、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澈和认真的眼睛,唇角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真实的、带着点不可思议的、清浅笑容。 “谢谢你。”她轻声说,这三个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两人没再说话,司淮霖背起吉他,掀开门帘。悸满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再次穿过那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狭小空间,走出了“拾光”酒吧。 门外,夜色已深。小镇的喧嚣早已沉寂下去,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伫立在街头,在冰凉的夜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海风变得更猛烈了些,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纸,打着旋儿。 悸满羽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干净得刺眼。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姑姑一家,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仿佛她今晚是否回去,是否会露宿街头,都与他们毫无干系。那份残存的、对亲情最后一丝卑微的渴望,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尖锐的礁石,硌在心口,带来一阵阵绵密而深刻的疼痛。 走在前面的司淮霖斜挎着那个黑色的琴包,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人的沉默和低落,放缓了脚步,侧过头,目光落在悸满羽低垂着的、被发丝遮住大半的脸上。 然后,她很自然地伸出手,再次握住了悸满羽那只冰凉的手。 这似乎是她们之间第无数次牵手了。悸满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以及那层分布在指腹和虎口的、因常年按压琴弦而磨砺出的薄茧。那茧子并不粗糙得令人不适,反而像是一种独特的纹路,记录着少女与命运抗争的痕迹,为这双纤细而有力的手,增添了一分坚韧的色彩。鬼使神差地,悸满羽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回握住了那只手,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随即,她又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想要松开,指尖微微一动。 司淮霖却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反而更紧地握牢了她的手,力道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看路。”她只是淡淡地提醒了一句,目光扫过前面一个不平的小坑。 两人牵着手,沉默地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夜色浓稠,只有脚步声和风声作伴。走了好一段,司淮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还回不回去?” 悸满羽像是被这个问题刺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回去?回那个充满抱怨、嫌弃和冰冷目光的“家”吗?她眼前闪过姑父不耐的脸,姑姑敷衍的眼神,爷爷奶奶刻薄的话语……胃里一阵翻涌。那股被压抑了整晚的、属于十七岁少女的、微弱却真实的叛逆,在此刻悄然冒头。她不想回去,一刻也不想。 她抬起头,看向司淮霖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明明认识不到一天,她却对眼前这个少女产生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这种信任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如此坚定。她抿了抿唇,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司淮霖似乎并不意外。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点……了然? “总要睡觉吧,”她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明天还要上课哦。”她顿了顿,侧过头来看她,昏黄的路灯在她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没地方住的话,不介意……可以跟我来。” 她没有过多地询问,没有虚假的客套,只是给出了一个实在的、带着温度的选择。她说的话有时很多,有时很少,但悸满羽能感觉到,每一句,都出自真心。 悸满羽没有犹豫,再次点了点头。 司淮霖便不再多言,牵着她,拐进了另一条更窄、更旧的小巷。她们走了很久,脚下的路渐渐不平,两旁的建筑也愈发低矮陈旧,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很有年头、墙皮大片剥落的旧式居民楼前。 已是深夜,楼里大多窗户都黑了。只有最底层一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微光。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正巧从门口走出来,似乎是要倒垃圾,看到司淮霖,很熟稔地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夹杂着些许港话味道的方言说道: “霖霖回来了喔?今天怎么这么晚哦?唉,我今天顺路去你那儿检查了一下,厕所那个漏水毛病又犯了吧?你就别跟你阿婆我客气了,你每天回来那么晚,我帮你找人修一下,用不了几个钱的!我已经联系你何叔叔帮你找人修了,明天就过来。你别又偷偷早上往我门口放钱哦!跟你讲不听!你看你瘦的,早点上楼睡觉,明天还要上课的呀!” 老奶奶语速快,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关切。悸满羽只能听个大概,但那份毫不掩饰的慈爱和温暖,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与她在姑姑家感受到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奶奶絮叨完,这才注意到司淮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愣了一下,昏花的老眼眯起来,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更加亲切的笑容:“诶?这是谁呀?生得这么白净好看?” 司淮霖紧了紧握着悸满羽的手,语气自然地回答:“阿婆,是我同学。” “哦哦,同学好啊!行,那你们快上楼吧,小心一点啊,这两天楼道灯又坏了,物业也不来修,真是的!”老奶奶连连摆手,目送着她们。 司淮霖道了谢,牵着悸满羽走进漆黑的楼道。 果然,才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没几步,头顶那盏声控灯像是垂死挣扎般急促地闪烁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随即彻底熄灭,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便变得异常敏锐。灰尘的气味,老旧楼道的潮湿气,以及身边人清晰的呼吸声。 悸满羽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心脏猛地一缩。 黑暗中,传来司淮霖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然后,那只一直牵着她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些。 “胆小鬼,”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近乎宠溺的调侃,“牵紧了。” “胆小鬼”这三个字,此刻听起来不像是指责,反而像一种亲昵的、带着保护欲的称呼。悸满羽脸上有些发烫,心底却因为这句话和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奇异地安定了下来。那股缠绕了她一整晚、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疲惫感,似乎也在这一刻,被这黑暗中的温暖和调侃,驱散了一点点。 她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在完全的黑暗中,依靠着彼此的牵引和脚下试探的触感,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楼顶那片未知的、属于司淮霖的领地走去。 第8章 夜色倾泻于心的靠岸 生锈的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艰涩的轻响,像是开启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匣子。司淮霖轻轻推开门,一股不同于门外潮湿海风的、带着清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味道很淡,有点像阳光下暴晒过的棉布混合着极淡的皂角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笔墨和旧木头的沉静气息——这是只属于司淮霖身上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悸满羽站在她身后,有些拘谨地探头望去。 房间比她想象中还要小一些,一眼几乎可以望尽。但出乎意料的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井井有条。水泥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放着一张简单的木质书桌,上面整齐地摞着课本和习题集,旁边是一个小书架,塞满了书。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外面,连接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阳台,没有封闭,夜风可以长驱直入。阳台的栏杆边,靠着一把原木色的木吉他,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被海风吹得微微卷起边角,像栖息的白鸽。 整个空间狭小,却因为这份整洁和那个通向开阔阳台的出口,并不显得逼仄压抑,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随性而自由的气质。 司淮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的黑暗。她走到墙边,按下了开关。一盏悬挂在客厅中央的、暖黄色灯罩的旧灯亮了起来,光线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昏沉,却像融化了的蜂蜜,温柔地倾泻下来,瞬间充盈了这个海边的小小角落,将一切冰冷的线条都柔化了。 在这暖色的光晕下,司淮霖似乎也褪去了一些在外的锋利。她摸了摸鼻子,看向悸满羽,语气里带着一点罕见的、不太自然的神色,像是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把这只“流浪猫”带回家的行为,在现实面前显得有些……欠考虑。 “地方……有点小。”她陈述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目光扫过唯一的那间卧室门,“你改天去把东西带过来,挤一挤,应该……还能放得下。”她顿了顿,像是怕对方误会,又很快地、认真地补充了一句,眼神坦诚:“能将就得住吗?” 没等悸满羽回答,她仿佛觉得还不够明确,几乎是紧接着又插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哦,我不是说麻烦。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住,可以一直住。” 不是客套,不是收留,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尊重和真诚的邀请。仿佛在说,我这里虽然简陋,但门为你敞开,去留由你。 悸满羽的心像是被这连续几句朴实无华的话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汹涌而上,冲撞着她的眼眶。她习惯了被嫌弃,被推诿,被当作麻烦小心翼翼地“安置”,却从未被人如此直接而坦然地“接纳”过。这份细腻而纯粹的情感,不掺杂任何算计与怜悯,让她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湿意逼退,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反复却真挚地低语:“谢谢……真的,谢谢你……” 除了谢谢,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汇来表达此刻内心山呼海啸般的震动。 司淮霖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感激,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抬手摸了摸后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咳……你先坐,我去给你找换洗的衣服和毛巾。身上都是酒吧的烟味,难受。” 她说着,转身走进了那个唯一的卧室。悸满羽局促地在客厅那张看起来像是用旧木板自己钉成的、铺着蓝色碎布的小沙发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面。 很快,司淮霖拿着一套干净的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以及一条看起来有些旧但洗得发白的毛巾走了出来。“我的,可能有点大,你将就穿。浴室在那边,”她指了指阳台旁边一个用玻璃隔出的小小隔间,“热水器有点旧,要多放一会儿水。” 悸满羽接过衣服,布料柔软,带着和房间里一样的清冽香气。她抱着衣服,走向那个狭小的浴室。热水果然如司淮霖所说,需要耐心等待。当温热的水流终于冲破管道的冰冷,喷洒而下时,她闭上眼,任由水流冲刷着身体,也仿佛要冲走这一整天的疲惫、屈辱和不安。酒吧的烟酒味、海风的咸腥、眼泪的涩意,似乎都随着水流被带走了少许。 洗完澡,换上那身宽大的衣物,袖子长了一截,裤腿也松松垮垮,确实不太合身,但干净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被庇护的安全感。 她走出浴室,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司淮霖也已经快速地在厨房那个小小的洗手池边洗漱完毕,换上了一套类似的居家衣服,正站在阳台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看到穿着自己衣服、显得更加纤细脆弱的悸满羽,眼神微动,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卧室:“你去睡床吧,我睡沙发。” 悸满羽连忙摇头:“不,不用,我睡沙发就好……”她已经是借住者,怎么能抢占主人唯一的床。 司淮霖却不由分说,直接走进卧室,从床上抱起一个枕头和一条薄被,塞到悸满羽怀里,语气带着点不容反驳的坚持:“客随主便。让你睡哪儿就睡哪儿。”她顿了顿,看着悸满羽还有些湿的头发,又补充道:“把头发擦干再睡,不然容易头疼。” 安排妥当,她便自顾自地在那个小沙发上躺了下来,背对着客厅,一副准备就寝的姿态。 悸满羽抱着还带着司淮霖身上气息的枕头和被子,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她默默地走回卧室,躺在那张简单的木板床上。床铺不算柔软,但很干净。她看着天花板,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渗进来一点。 时间早已滑过凌晨。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打破“必须早睡”的铁律。身体的本能和长久养成的习惯,让她在这个时间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和焦虑,心脏也似乎比平时跳得更快一些,带着隐隐的、熟悉的憋闷感。而心理上的重负,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父母、关于疾病、关于未来的恐惧和迷茫,也在此刻夜深人静时,如同黑暗中的潮水,更加汹涌地漫上心头。 她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她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卧室门。 客厅里,司淮霖似乎也没睡着,听到动静,她翻过身,在昏暗中看向她。 “睡不着?”她的声音带着夜晚的沙哑。 “……嗯。”悸满羽轻轻应了一声。 司淮霖坐起身,没有开灯,只是朝着阳台的方向偏了偏头:“那就出来坐会儿吧,吹吹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阳台上。深夜的海风带着十足的凉意,却也将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彻底吹散。她们并肩坐在冰凉的、粗糙的水泥台面上,望着远处。小镇的灯火大多已熄灭,只有零星的几点光晕,像是沉睡巨兽模糊的眼睛。更远处,是吞噬了一切光线的、无边无际的墨色大海,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呼吸声,证明着它的存在。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仿佛在这广阔的夜色与海声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又或者,任何沉默都被允许。 过了不知多久,悸满羽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膝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忽然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开口了。 “我二岁的时候,查出了心脏病……先天性心室缺损。”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海浪声淹没,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又异常清晰。“从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变成了医院、药片,和无数个‘不能’。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情绪激动……同学们叫我‘玻璃罐子’。” 她断断续续地,像是在剥开一层层结痂的伤口,讲述着父母如何从最初的关切,到后来的争吵、相互指责,再到各自组建新的家庭,如何将她像一件不合时宜的行李一样,“寄存”到这座陌生的海边小镇,如何连一顿晚饭都不会为她等待…… 她没有哭,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和被遗弃的痛楚,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个字句里。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生下我,是不是一个错误。”她最后轻声说道,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苍凉。 司淮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安慰,只是偶尔侧过头,看着悸满羽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直到她说完,海风将沉默再次填满。 然后,司淮霖也开口了,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沉淀。 “我爸妈……”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提起这两个字有些艰难,“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扔给爷爷奶奶了。他们带着两个弟弟,去了北方,还是国外?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后来,爷爷奶奶也走了。那时候,我初中还没毕业。”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办法,总要活下去。我喜欢弹吉他,就去街上弹,去酒吧唱,好歹……能挣口饭吃。” 她甚至没有提及父亲酗酒、背叛那些更不堪的细节,也没有渲染一个人生活的艰辛。但仅仅是这几句简单的陈述,背后所隐藏的风霜与重量,已足以让悸满羽感到心惊。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配当父母的。”司淮霖总结般地说了一句,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冰冷的、看透事实的清醒。“但我们得为自己活。哪怕像你说的,是个‘玻璃罐子’,也得用自己的方式,发出点声音,哪怕碎了,也得听个响动,对不对?” 她转过头,看向悸满羽,昏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 “你看这海,”她抬起手指向那片无尽的黑暗,“它不管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听,它就在那儿,潮起潮落,永远有自己的节奏和力量。” 悸满羽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听着那永恒的海浪声,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黑暗和不幸,但与司淮霖相比,她的痛苦似乎更多来自于被动的承受,而司淮霖,则是在主动地与命运搏杀。 两个少女,在这深夜的阳台上,一个带着病弱的身体和被遗弃的创伤,一个背负着过早的独立和生活的重压,她们的心事,她们的痛苦,如同夜色般倾泻而出,却又在彼此安静的倾听和寥寥数语的理解中,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靠岸的港湾。 悸满羽忽然觉得,胸口那股一直挥之不去的憋闷感,似乎被这海风吹散了一些。她悄悄侧过头,看着司淮霖被夜色勾勒出的、坚定而清晰的侧影,一种陌生的、名为“勇气”的东西,如同细小的嫩芽,在她荒芜的心田上,悄然破土。 第9章 晨光与搬离的决意 海风不知疲倦地吹拂了一夜,直到天光熹微时,才稍稍减弱了力道,变得温和了些。远方的海平线上,泛起一层鱼肚白,继而染上淡淡的、如同羞涩少女脸颊般的粉橘色。 悸满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记得最后意识沉沦时,耳边是司淮霖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海浪低语。这一夜,没有噩梦的惊扰,没有因心脏不适而惊醒的窒息感,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守护着的安宁。 她是被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唤醒的。睁开眼,陌生的环境让她有瞬间的恍惚。暖黄色的灯光早已熄灭,清晨微弱的的天光从没有窗帘的阳台透进来,将房间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她躺在司淮霖的床上,身上盖着那条带着清冽气息的薄被。 声音来自客厅。她轻轻起身,赤脚走到门边,悄悄推开一条缝。 司淮霖已经起来了。她正背对着卧室,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那个黑色的吉他琴包,动作轻缓,生怕吵醒谁。她换上了干净的校服,短发给人的感觉清爽利落。晨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带着一种与夜晚在酒吧弹唱时截然不同的、属于校园的干净气息。 似乎是感应到了身后的视线,司淮霖的动作顿了一下,回过头。看到站在门边的悸满羽,她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吵醒你了?” “……没有。”悸满羽摇摇头,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平时……也差不多这个时间醒。”这是实话,多年的病痛让她习惯了规律作息,生物钟很准。 司淮霖站起身,将琴包靠墙放好:“还早,可以再睡会儿。” 悸满羽却走了出来,站在小小的客厅中央,有些手足无措。经过昨夜那场倾心的交谈,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再是简单的同学或施助者与被助者的关系,多了一层共享秘密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但也因此,在晨光下,反而生出几分不知如何自处的青涩尴尬。 “我……我去洗漱。”她低声说,逃也似的钻进了那个小浴室。 用冷水拍了拍脸,意识彻底清醒。看着镜中穿着宽大衣物、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像昨日那般死寂的自己,悸满羽深吸了一口气。昨夜司淮霖的话,如同在她漆黑的世界里划亮了一根火柴——“但我们得为自己活。” 从浴室出来,司淮霖已经不在客厅了。阳台的门开着,她正站在外面,面朝着正在逐渐变得明亮的海天交界线,做着简单的拉伸动作。海风拂动她的发梢和衣角,背影挺拔而充满生机。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厨房有米,电饭锅煮了粥。我去楼下阿婆那儿买点包子。”她说着,很自然地交代着,仿佛这样的清晨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我……我跟你一起去吧?”悸满羽下意识地说。 司淮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行。” 清晨的栎海港苏醒得格外早。巷子里已经有了人声,早起赶海的渔民扛着工具走过,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早餐的香气。司淮霖带着悸满羽熟门熟路地走到楼下,那个昨晚见过的阿婆果然已经在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卖着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 “霖霖今天这么早?还带了同学啊!”阿婆笑容满面,手脚利落地给她们装好包子和豆浆,死活不肯多收钱,“拿着拿着,读书辛苦,多吃点!” 回到那个小小的顶楼房间,简单的白粥就着肉包,成了两人沉默却不算尴尬的早餐。吃完饭,司淮霖利落地收拾好碗筷,看了一眼时间。 “你……”她看向悸满羽,语气平静,“是要回那边拿东西,还是直接去学校?”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悸满羽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回那个“家”?面对姑父一家的冷眼和质问?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司淮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决定。 片刻的沉默后,悸满羽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我回去拿东西。”她说。不是商量,是告知。她不能一直穿着司淮霖的衣服,她需要她的药,她的课本,她那些为数不多的、属于她自己的物品。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亲自去斩断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告别那个从未给过她温暖的“临时居所”。 司淮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很快消失。“好。”她站起身,“我陪你一起。” “不用……”悸满羽下意识地拒绝。她不想再给司淮霖添更多麻烦,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可能面临的难堪场面。 “顺路。”司淮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已经背起了书包和吉他琴包,“走吧。” 再次走在清晨的小镇街道上,心境与昨夜已截然不同。阳光驱散了夜的阴霾,也似乎照进了悸满羽心底的某些角落。她知道前路未必平坦,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快到那栋灰瓦院落时,悸满羽的脚步还是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司淮霖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靠近了她一步,与她并肩而行,用一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支持。 院门虚掩着。悸满羽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姑姑葛春梅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她们进来,尤其是看到悸满羽身上明显不属于她的宽大衣服,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你昨天晚上死哪儿去了?一晚上不回来,连个电话都不打!翅膀硬了是吧?” 姑父葛大勇端着茶杯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司淮霖,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着审视和不悦:“这又是谁?你还学会带不三不四的人回家了?” “她是我同学。”悸满羽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打断了姑父刻薄的话语。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姑姑和姑父,“我来拿我的东西。” “拿东西?你要去哪儿?”姑姑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恼怒,“我们供你吃供你住,你还想怎么样?说你两句就不行了?还要离家出走?” 奶奶也从厨房探出头,刻薄的话张口就来:“哎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赶紧走赶紧走,看着就心烦!” 爷爷依旧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 若是以前,面对这样的围攻,悸满羽或许会崩溃,会退缩。但此刻,她听着这些熟悉的、伤人的话语,内心却奇异地平静。她看着姑姑因为生气而有些扭曲的脸,看着姑父那副理所当然的质问姿态,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不是离家出走。”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这里,从来就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来拿走属于我自己的物品,不打扰你们的生活。” 她的话让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姑姑和姑父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顶撞,一时语塞。 悸满羽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向自己那个位于楼梯下、阴暗潮湿的小隔间。司淮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隔间里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几乎装下了她所有的衣物和书本,还有那个至关重要的、装满了各种药瓶的药盒。她动作迅速而沉默,将东西一件件收拾好。 姑姑追到门口,看着她们收拾,语气软了一些,却依旧带着算计:“满羽,你别冲动!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儿?住同学家?人家家里不嫌你麻烦?你听话,好好待着,姑姑又没真赶你走……” “不麻烦您费心了。”悸满羽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打断了姑姑的话。她提起行李箱,药盒紧紧抱在怀里,看向司淮霖,“我们走吧。” 司淮霖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行李箱,动作自然。 看着她们真的要离开,姑父葛大勇在后面阴沉地开口:“行!你走!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看你爸妈管不管你!” 悸满羽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却没有回头。阳光从院门外照进来,有些刺眼。她深吸了一口外面自由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抬脚,坚定地迈出了那道门槛。 司淮霖提着行李箱,跟在她身边。走出巷口,远离了那栋令人窒息的院子,悸满羽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阳光洒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司淮霖侧头看她,晨光中,少女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走吧,上学要迟到了。” 声音平静,却像这晨光一样,带着一种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力量。悸满羽点了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此刻,她手中紧握着的,不再是冰冷的药瓶,而是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选择权。 第10章 弦音为谁 行李箱被稳妥地塞进了司淮霖床底那个唯一的空当,连同着悸满羽过往的压抑与不堪,似乎也一并被暂时封存。两人踩着早自习的铃声,一前一后踏进了高二六班的教室。 晨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将教室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方块。空气里弥漫着包子、豆浆混杂着书本油墨的味道,鼎沸的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左叶和李铭正为昨晚游戏里谁坑了谁吵得面红耳赤,杨吴在一旁煽风点火,管翔则试图用一套极其抽象的理论进行“调解”,结果越描越黑。许薇烊一边对着小镜子整理她那头微卷的长发,一边和同桌分享着最新的偶像剧剧情。刘文则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单词本,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这才是青春该有的,喧闹而蓬勃的模样。悸满羽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没有人注意到她昨夜未归,也没有人过多关注她与司淮霖几乎同时踏入教室。她们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被很好地掩藏在了这日常的喧嚣之下。 司淮霖在她旁边坐下,随手从抽屉里抽出化学练习册,指尖转着笔,姿态放松,仿佛昨夜那个在酒吧弹唱、清晨又陪人去“搬家”的人不是她。 早自习的嘈杂在下课铃响时达到了顶峰,又随着老师的离开稍稍回落。就在这时,赵范拿着张通知单,像个圆滚滚的传令兵,一脸兴奋地冲到他同桌刘文面前,声音洪亮: “文文!喜报!天大喜报!” 刘文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胖哥,你喊魂呢?” “过两周运动会,结束那天不是有场告别高三的仪式嘛!今年抽到表演的班级名单出来了!”赵范扬了扬手里的纸,胖乎乎的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笑意,“咱们班!抽中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水面,立刻在班级里激起了涟漪。这意味着他们班将代表高二,在全校师生面前,为即将毕业的高三学长学姐献上表演。 刘文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光芒灼热得几乎要实质化。她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目光下意识地又瞟向了窗外,那个方向,似乎是田径场。她喜欢高三田径队队长周叙的事情,在班里甚至隔壁几个班都不是秘密。那个奔跑起来像风一样的少年,是无数女生目光追逐的对象,而刘文是其中最执着,也最坦荡的一个。 “我们必须搞点不一样的!”刘文转过身,面向班级里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核心“人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能只是大合唱或者广播体操糊弄过去!”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司淮霖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淮霖!这次真的要靠你了!上台,弹吉他,行不行?就一首,压轴!” 大家都知道司淮霖在“拾光”酒吧驻唱,她的吉他水平是公认的专业级。由她来弹奏,节目的档次和独特性立刻就能上去。 司淮霖停下转笔的动作,抬起眼皮,看着一脸殷切的刘文,又瞥了一眼窗外,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戏谑的弧度:“哦——为了某些‘风一样’的学长?” 刘文的脸“唰”地红了,却没有否认,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是又怎么样!给不给弹嘛?” 周围的同学开始起哄,左叶吹了声口哨,李铭怪叫着“文文姐威武”,许薇烊也笑着凑过来帮腔:“霖霖,就当帮文文圆梦嘛!你看她暗恋得多辛苦!” 司淮霖被他们闹得没办法,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清朗,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歪着头看向刘文:“光我弹也不行啊,总不能干弹吧?总得有人唱,或者有点别的形式。” “这个我来想办法!”刘文立刻拍胸脯保证,“只要你答应弹,其他的我去求华姐!” 她口中的“华姐”,就是他们的班主任华黎芳。一位四十多岁,身材清瘦,眼角有着细密皱纹却总带着和蔼笑容的语文老师。她教学经验丰富,为人体贴,班上同学私下都亲切地叫她“华姐”。不过,若是谁真触了她的霉头,她那带着浓郁栎海口音的骂声也能让人瞬间蔫儿掉,因此也得了个“栎中华姐”的称号。 刘文说到做到,下课就拉着几个班干部去找了华姐。出乎意料,华姐听完他们叽叽喳喳、语无伦次的请求(刘文那点小心思在她看来几乎透明),只是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种“年轻真好啊”的温和笑意。 “想法不错。既然是代表班级,又是给高三送祝福,搞隆重一点也好。”华姐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柔和,“司淮霖同学愿意出力,很好。至于具体形式,你们班委商量着来,别耽误学习,也别太出格,预算找我报。” 得到了班主任的首肯,事情就算定了一半。刘文兴奋地跑回教室,第一时间向司淮霖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华姐同意了!淮霖,全靠你了!”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周叙学长在台下为她(的班级节目)鼓掌的画面。 司淮霖看着刘文毫不掩饰的欢喜,点了点头:“行,曲子你们定,提前告诉我,我得练。” 事情敲定,班级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只是话题中心变成了运动会和表演。悸满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听着身旁司淮霖被许薇烊、刘文她们围着,讨论着可能的曲目。她看着司淮霖侧着脸,神情专注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建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 阳光恰好落在司淮霖的短发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悸满羽忽然想起昨夜阳台上的对话,想起那首名为《搁浅的船》的曲子。那样孤独而有力的旋律,真的要为了一个集体的、甚至带着点暧昧私心的表演而改变吗?她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涩意。 就在这时,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因为突然的阵雨取消了。大家蜂拥回教室,不少人校服外套都被淋湿了。司淮霖的外套也湿了大半,她随手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回到座位时,她看到悸满羽正微微缩着肩膀,似乎有些冷。她没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地拿起自己那件半湿的校服外套,递了过去:“穿上,你的也潮了。” 悸满羽愣了一下,看着那件还带着司淮霖体温和淡淡气息的外套,脸颊微热。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将自己那件微湿的外套换下,穿上了司淮霖的。宽大的校服裹在身上,残留的体温和那独特的、清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悄然滋生。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暧昧的推拒,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教室里的嘈杂也因这意外的休息时间而变得更加热烈。司淮霖已经重新投入了和许薇烊关于曲目的讨论中,似乎刚才递衣服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悸满羽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将半张脸埋进微凉的衣领里,鼻尖萦绕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偷偷侧过头,看着司淮霖线条流畅的侧脸和那双谈论音乐时格外明亮的眼睛,心底那抹微涩悄然化开,混入了一丝更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命名的暖流。她还不懂这是什么,只是本能地,将身上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第11章 晚风与未命名的悸动 晚自习的时光,像是被浸泡在浓稠的墨水里,却又因少年们蓬勃的生气而始终无法彻底沉寂。窗外是彻底沉沦的、化不开的墨色,偶尔有远处街灯的光晕勉强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昏黄。而窗内,日光灯管发出冷白色的、均匀的光,笼罩着每一个伏案的身影,将课桌、书本和年轻的脸庞都照得有些过分清晰,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粉尘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是高中时代独有的一种,混合着苦涩与希望的静谧。 然而,当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骤然撕裂这片静谧时,整个教学楼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活力,沸腾起来。 高二六班的教室也不例外。方才还落针可闻的空间,立刻被各种声音填满。许薇烊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第一时间飞到了后门,与等候在那里的李煦会合。李煦的高马尾随着她激动的动作轻轻晃动。 “你快看最新那章!我就说男主要后悔吧!当初干嘛那么嘴硬!”许薇烊指着手机屏幕,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兴奋。 李煦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但女主现在这个态度,感觉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啊……唉,不过我看刘文倒是比小说里的女主行动力强多了。”她说着,促狭地朝刘文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看她那个样子,恨不得把整场演出都策划成给周学长的个人应援。” 许薇烊闻言也望过去,看着刘文那副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忍不住捂嘴轻笑:“可不是嘛,平时背课文都没见她这么用功。不过这样也好,咱们班的节目肯定能让人眼前一亮。” 教室后排的角落,则弥漫着一股“顶风作案”的兴奋。管翔从书包里神秘兮兮地摸出几包不同口味的泡面,像展示珍宝一样摊在桌上。 “兄弟们,今晚加餐!红烧牛肉、老坛酸菜、香菇炖鸡,任君选择!”他压低声音,脸上洋溢着“搞大事”的激动。 赵范一边紧张地盯着教室前后门,一边咽着口水,圆脸上写满担忧:“翔哥,靠谱吗?上次三班那几个被抓到,可是被‘地中海’训得差点当场去世,还写了三千字检讨……” “怕什么!”李铭拍了拍胸脯,体育生的胆量此刻用在了错误的地方,“咱们分工明确,动作要快,姿势要帅!胖哥你继续望风,翔哥负责拆包装,我去接热水……” “就你这脑子还想战术?”左叶终于从游戏界面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狡黠的光,“没看见今天值班表上是‘地中海’亲自巡楼?他那鼻子比警犬还灵。叫爸爸,爸爸给你们放风,保证比你们这漏洞百出的计划靠谱。不然又被抓个现行,看华姐不用栎中方言骂得你们灵魂出窍!” 杨吴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冒出一句:“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泡面的香气传播速度与教导主任的抓捕效率成正比。所以我们必须在香气达到临界值前完成摄入过程……”他一本正经的抽象发言让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有些滑稽。 “去你的能量守恒!”管祥笑骂着捶了他一下,“那就这么说定了,左叶你盯紧点!成功了分你一口汤!” 而这场“泡面计划”的喧嚣,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靠窗位置的刘文。她像是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结界中,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想法和流程草图。她的笔尖时而停顿,微微蹙眉思索;时而又飞快地书写,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弧度。那专注的神情里,藏着的是一个少女最郑重其事的心事。她的喜欢,不像烈火般灼人,却如春雨般细腻绵长,不张扬,却渗透在每一个为靠近他一点点而努力的小心思里。她知道他可能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场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与他有关的集体活动里,倾注自己全部的认真和祝福。这份喜欢,干净、坦荡,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求回报的纯粹光芒。 悸满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加入任何一处的热闹。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了身旁。 司淮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墨色的短发垂落,被她随手别在耳后,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她塞着一只耳机,另一只耳朵空着,似乎是在听英语听力,但右手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边缘,轻轻敲击着复杂而规律的节奏。暖白的灯光打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带着天然倔强弧度的唇。那扎在脑后的一小揪短发,让她看起来利落又干净,像一株迎着夜风却依旧挺拔的植物。 悸满羽看得有些出神。自从那个阳台之夜后,一种无形的纽带似乎将她们联系得更紧。她依旧内向,不习惯主动与人交往,但司淮霖的存在,像在她封闭的世界里打开了一扇窗,让她忍不住想要窥探更多。这份关注里,混杂着感激、好奇,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微妙的依赖。她现在最信任的,也只有她了。 就在她思绪飘远之际,司淮霖忽然抬起了头。那双如同浸了水的曜石般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悸满羽未来得及收回的、怔忪的目光。 四目相对。 司淮霖显然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显得清醒甚至略带锐利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她没有点破悸满羽的走神,反而觉得她此刻有些懵懂的样子很有趣。她放下笔,伸出右手,用冰凉的金属笔尖,极其轻柔地、带着点戏谑地,戳了戳悸满羽的鼻尖。 微凉的触感让悸满羽猛地回神,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脸颊瞬间漫上薄红。 “悸同学,”司淮霖的声音带着晚自习后的些许慵懒,以及一丝清晰的调侃,“你要请问我物理题吗?一直看着我。” 她的语气自然,仿佛悸满羽的注视真的只是为了请教问题。 悸满羽被戳穿了心事,窘迫得耳根都热了起来。她慌忙低下头,假借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速跳动,带着点酥麻的痒意。沉默了几秒,她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氛围,又像是内心那点被勾起的、关于刘文和那位学长的好奇终于压过了羞涩,她鬼使神差地,朝着司淮霖的方向微微凑近了些。 她挽了挽垂落在颊边的发丝,这个动作带着少女不自觉的腼腆。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极淡雅、清幽的茉莉花香,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这香气原本是悸满羽身上的,此刻却因为她穿着司淮霖的校服,而悄然沾染在了衣料上,与司淮霖本身那股如同阳光下暴晒过的棉布混合着皂角的清冽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暧昧的融合。 司淮霖闻得很清楚。那茉莉的淡香混着少女身上特有的温热气息,像羽毛般轻轻扫过她的嗅觉,让她敲击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悸满羽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耳语般的气音问道:“那个……刘文同学喜欢的学长,叫什么名字啊?” 问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大胆的事情,迅速坐直了身体,眼神飘忽地看向别处,只留下一个泛着粉色的、线条优美的耳朵侧对着司淮霖。 司淮霖看着她这副明明好奇得要死却强装镇定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磁性的沙哑,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清晰地传入悸满羽耳中。 “啧,”司淮霖歪着头,眼中的戏谑更深了,学着悸满羽刚才凑近的样子,也压低声音,用气音回道,“原来胆小鬼同学,也喜欢听八卦啊?” “胆小鬼”这个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少了调侃,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 悸满羽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司淮霖见好就收,没再继续逗她,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回答道:“周叙。高三七班,田径队的队长。”她说着,目光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漆黑操场的方位,语气带着点客观的评价,“跑得是挺快的,人也还行,挺多女生喜欢他。” 她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过多渲染,像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然而,在这平淡的陈述里,悸满羽却仿佛听出了一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对美好事物的天然欣赏,以及一丝对刘文那份坦荡心事的了然。 悸满羽轻轻“哦”了一声,心里那点莫名的好奇得到了满足,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她看向不远处依旧在认真规划着表演、眉眼间带着光亮的刘文。那种喜欢,是如此的鲜明、热烈,如同夏日正午的阳光,毫不遮掩,坦荡地照耀着。它不打扰,只是远远地崇拜、尊重,却又带着全力以赴的真诚。这或许,就是青春里最纯粹、最动人的喜欢吧。 不像她…… 她的思绪戛然而止,不敢再深想下去。那种萦绕在她心间,对身旁这个短发少女的、模糊而黏腻的依赖和关注,与刘文那种目标明确的崇拜截然不同。它更像夜色中海面下的暗流,无声,却汹涌,带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涩与茫然。 学校的天空是黑的,但每一间亮着灯的教室,都像是青春银河里一颗颗倔强发光的星辰。那些在灯光下打闹、讨论、规划、甚至只是安静陪伴的身影,共同构成了这幅名为“年少”的、烟火气十足的画卷。而喜欢,是这幅画卷里,最寻常,又最绚烂的一笔。 司淮霖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只耳机,目光回到了物理题上,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八卦的插曲从未发生。教室后方隐约传来泡面的香气和左叶压低声音的警告“快吃!‘地中海’的影子过去了!”,许薇烊和李煦的讨论也变成了对小说结局的猜测,刘文依旧在灯下勾画着她的蓝图。 悸满羽嗅着校服上那混合了彼此气息的、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感受着鼻尖似乎还残留着的、笔尖冰凉的触感。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海风的声音被玻璃阻挡,变得模糊。在这片由灯光、低语、泡面香气和少女心事构筑成的微小世界里,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孕育着一场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名为心动的春天。而这夜晚,还很长,属于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翻开新的篇章。 第12章 玻璃声纹 晚自习最后一节的铃声,像是一道赦令,却又开启了另一个更为私密和热烈的时空。白日里被严格规训的精力,此刻在相对宽松的管制下,如同解除了封印,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悄然涌动。 刘文抱着她那本写满了密密麻麻构思的笔记本,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脚步轻快地来到了司淮霖和悸满羽的桌前。她的身后,跟着一脸“又被抓壮丁”但眼神里透着兴奋的李煦。 “淮霖!李煦!救命!”刘文双手合十,眼睛里的光比头顶的日光灯还亮,“曲子淮霖你定了,编曲的想法我也有了,李煦的文笔我也绝对信任!现在就差最关键的——填词!” 司淮霖放下笔,摘下一边耳机,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她接过刘文递来的耳机,分了一只给旁边的李煦。李煦熟练地戴上,高马尾随着她微微偏头倾听的动作轻轻晃动。 短暂的沉默后,李煦的眼睛先亮了起来:“这个前奏……有东西啊淮霖!感觉是夜里独自走在海堤上的味道,有点孤独,但又很坚定。” 司淮霖嘴角微扬,算是默认。她看向刘文:“旋律框架差不多了,细节还可以打磨。填词的话,方向?” 刘文立刻翻开笔记本,指着几行字:“我想好了!不要那种空泛的祝福,也不要太直白的……嗯,你懂的。就写‘奔跑’、‘风’、‘未来的海岸线’这种意象,既有指向性,又不那么明显,但是懂的人自然懂!”她说这话时,脸颊微微泛红,带着少女独有的、甜蜜又羞涩的算计。 “懂了,就是写一首全世界只有周叙学长不知道是写给他的歌呗?”司淮霖一针见血,语气里的调侃让刘文的脸更红了。 李煦已经拿出随身携带的草稿本,开始唰唰写写画画:“这个我在行!交给我,保证既有格调又有暗号!” 就在这时,左叶和管翔他们勾肩搭背地晃悠过来。左叶推了推眼镜,看着这“创作小组”,习惯性地开始嘴欠:“哟,文文姐的‘追风计划’核心会议这就开始了?需不需要我们‘四角洲’提供点战略支援?比如帮你们侦察一下学长每天的跑步路线?” 管翔立刻接腔,一本正经地抽象道:“根据我的观测,音乐的频率与心动的波长存在某种量子纠缠。所以歌词里最好多加点‘π’、‘∞’这种符号,显得我们理科班格调高!” 赵范在一旁小声补充:“其实……加点吃的也行,比如‘奔跑像风一样快的煎饼果子’,多接地气……” 李铭给了赵范一个脑瓜崩:“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文文姐这是文艺创作!不过说真的,”他转向刘文,拍了拍胸脯,“到时候需要搬乐器、搭台子,力气活包在我们身上!” 刘文被他们逗得哭笑不得,但心里是暖的。她知道这些家伙虽然嘴上没个正经,但真需要帮忙时绝对靠得住。她笑着赶人:“去去去,别捣乱!左叶,你的任务最重要,架子鼓部分给我练熟了,到时候别掉链子!” “放心吧文文姐!”左叶做了一个敲鼓的动作,“为了你的幸福,我把我爸车库那套落灰的宝贝都搬出来了,保证燃炸全场!” 哄笑声中,“四角洲”被成功驱散。刘文深吸一口气,目光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终,带着一丝犹豫和最后的期盼,落在了始终安静坐在司淮霖身旁的悸满羽身上。 灯光下,新同学的脸庞依旧没什么血色,纤细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融进背景里。但她身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一种……非常干净,甚至带着点空灵易碎感的声线,在偶尔的交谈中,给刘文留下了模糊的印象。 “那个……悸满羽同学,”刘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我们……我们还差一个主唱。找了一圈,感觉你的声音……可能很适合这首歌。你……愿意帮我们吗?” “轰——”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悸满羽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懦和疏离的漂亮眼睛,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错。 她?主唱? 站在全班,甚至全校面前唱歌? 这简直比她被告知患有心脏病还要让她觉得荒谬。从小到大,“玻璃罐子”的标签如同烙印,伴随着窃窃私语和孤立。小学的音乐课,她因为不能剧烈运动总是坐在角落;初中合唱团选拔,她刚开口就被嘲笑“病秧子声音也没力气”;高中……她早已习惯了隐形。她的声音,连同她这个人,都是被排斥、被审视的对象。 信任?合作?登台表演?这些词汇离她的世界太遥远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凉。拒绝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她仿佛已经听到了过去那些刺耳的声音——“罐子小姐还想唱歌?”“别上去丢人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被熟悉的恐惧吞没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盖在了她紧攥的、冰凉的手背上。 是司淮霖。 她没有看悸满羽,目光依旧落在刘文和李煦身上,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怕什么?又不是让你一个人上去。我在旁边弹吉他,左叶在后面打鼓,李煦说不定还能给你和声。我们都在。” 她的手掌不大,却很有力,掌心那些因为弹吉他而磨出的薄茧,硌在悸满羽细腻的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粗粝而真实的安抚。那温度,顺着相贴的皮肤,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她冰凉的血液里。 与此同时,许薇烊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杏仁眼里满是鼓励:“对啊满羽!试试嘛!你的声音轻轻的,好好听的!跟我们霖霖的吉他绝配!” 李煦也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她:“歌词我尽量写得简单走心,不用飚高音,重要的是情绪。我觉得……你一定能表达出来。” 刘文更是双手合十,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眼神里的信任和期盼,纯粹得让人无法轻易辜负。 悸满羽怔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小心翼翼地冲刷着她心底冻结的荒原。没有嘲笑,没有怜悯,没有审视。有的只是平和的目光,真诚的邀请,和……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传递过来的、无声的支持。 她看向司淮霖。对方依旧侧着脸,线条利落,神情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悸满羽知道,就是这个人,一次次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将她从泥沼中拉起,给了她一个可以喘息、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而现在,这个港湾似乎正在向外扩展,连接上了更多善意的岛屿。 信任。 这份由司淮霖率先建立,此刻又由刘文、许薇烊、李煦她们共同传递过来的信任,是她过去十几年人生里,从未如此密集、如此沉重,又如此温暖地感受过的。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带着病理性的不适,也带着一种陌生的、悸动的生机。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化作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 “……好。” 声音微弱,带着颤音,却清晰地落在了几个女孩的耳中。 刘文瞬间欢呼起来,差点扑过来抱住她,被许薇烊笑着拉住。李煦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司淮霖这才转过头,看向悸满羽,那双曜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如同流星划破夜幕的笑意,她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然后自然地松开。 “那就这么说定了。”司淮霖一锤定音,“歌词尽快,我们抓紧时间排练。”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教室里的灯光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悸满羽看着身边这几个因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兴奋雀跃的女孩,感受着掌心残留的温度,一种微酸的、胀满的情绪充盈在心间。 她这个一直被世界排斥在外的“玻璃罐子”,似乎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地、需要着。而那层坚硬的、透明的壁垒,也仿佛在这一声声信任的敲击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从未有过的光。 排练的日子,注定不会轻松。但对于悸满羽而言,这或许是她破碎青春里,第一次主动尝试,发出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声纹。 第13章 夜航与港湾 酒吧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耳畔一片嗡鸣的寂静。司淮霖背着沉甸甸的琴包,踏着被路灯切割得明暗交错的街道,回到了那栋临海的老旧居民楼。楼道里的灯依旧罢工,她早已习惯,摸黑熟练地拾级而上,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推开门,一股不同于酒吧烟酒浑浊的、清凉而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气息迎面扑来,驱散了附着的疲惫。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温柔地铺洒开来。悸满羽正坐在阳台门槛旁的那个旧垫子上,背对着门口,面朝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与隐约可闻的海浪声。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睡裙,裙摆散开,像一朵夜间悄然绽放的栀子花。她似乎刚洗过澡,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听到开门声,她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安静的等待。司淮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正准备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自然地空手抽了出来,仿佛那个动作从未发生。 “回来了?”悸满羽的声音很轻,带着夜晚的宁静,像是一句安抚,而非简单的问候。 “嗯。”司淮霖应了一声,将琴包小心地靠墙放好,脱下有些汗湿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在等我?”她注意到悸满羽的姿势带着一种倾听后的松弛,而非单纯的发呆。 悸满羽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旁边摊开的笔记本和几张写满字的稿纸上。“我在看李煦填的词。”她说着,手指轻轻拂过纸面上清秀而有力的字迹,眼神专注,像是在解读某种深层密码。 司淮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一股混合着海风、沐浴露清香和少女体温的气息萦绕过来。她拿起稿纸,就着昏黄的灯光浏览。 李煦的词写得确实很好。没有华丽的堆砌,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种介于明恋与暗恋之间的微妙情绪。有“追逐背影的风”、“落在跑道终点的日光”这样明亮而充满希望的意象,也有“无人知晓的心跳鼓点”、“藏在欢呼里的独白”这般细腻而隐秘的心事。它将一场盛大的、众人皆知的暗恋,包装成了一场内心独白的航行。 “这里,”悸满羽伸手指着其中一段副歌,她的声音平静而富有洞察力,“‘我是岸边的礁石,守望你途经的潮汐’。李煦用了‘守望’,而不是‘等待’或‘注视’。”她微微侧头,看向司淮霖,眼神清澈,“‘等待’有被动感,‘注视’太具侵略性。而‘守望’……它包含了时间跨度,有一种沉默的、不求回应的坚韧。我觉得,这里的声音应该再收一点,不用太用力,更像是一种历经潮起潮落后的平静诉说。礁石本身就是沉默的,它的守望是无声的,但内核非常稳定。” 司淮霖有些讶异地看向她。悸满羽的分析早已超越了普通学生对歌词的理解,她像是在进行一场细微的情感解构,精准地触摸到了刘文那份喜欢的内核——不张扬,却持久;不喧哗,却自有其稳固的力量体系。这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敏锐和共情。 “你说得对。”司淮霖点头,拿起旁边的铅笔,在稿纸上轻轻做了一个标记,语气里带着认可,“情绪的表达,精准度比单纯的技巧更重要。你的声音特质里,有一种天生的……安抚力和洞察力,很适合表达这种内敛而深厚的情感。”她顿了顿,看向悸满羽,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和一种发现璞玉般的信任,“不用怕,到时候我会用吉他跟着你的情绪走,左叶的鼓点也只是铺垫,不会抢。你就当……是在这个阳台上,对着海,把这些话说出来。不是表演,是一种……情感的传递和确认。” 她的语气平静而笃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悸满羽看着她被灯光柔和了的侧脸线条,心脏被一种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充盈着。这种被信任、被需要、被认真对待,甚至被“看见”内在特质的感觉,像甘霖浇灌着她干涸已久的心田。她仿佛看到,一扇通往所谓“正常青春”的门,正被眼前这个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演出,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而她内心深处某种潜藏的、善于倾听和理解的天赋,也似乎被悄然唤醒了。她开始真正地,想要尝试迈进去,不仅仅是为了融入,更是为了验证自己或许也能拥有影响他人、表达内心的力量。 歌词的细节讨论持续了很久。两个女孩头挨着头,时而低声交流,时而沉默思考,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伴随着窗外永恒的海浪协奏。司淮霖偶尔会抱起吉他,轻轻弹出一段旋律,询问悸满羽的感觉,调整着编曲的细节以适应歌词的意境和演唱者的状态。悸满羽也渐渐放松下来,她会提出自己的想法,虽然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而坚定,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情感表达的核心。 等最终版的歌词和演唱方式大致确定下来,夜已经深了。海风带着凉意从阳台灌入,吹动了悸满羽睡裙的裙摆和半干的发丝。 悸满羽起身,从桌上的药盒里拿出分装好的药片,就着温水服下。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早已习惯。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垫子上,侧身看着身旁再次抱起吉他、轻轻试弹着最终确定段落旋律的司淮霖。 少女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拨动琴弦的手指灵活而专注。白色的睡裙,昏黄的灯光,低沉的吉他声,构成了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面。 悸满羽看着看着,忽然像是被某种氛围蛊惑,不似她平日会有的碎碎念,轻声开口,打破了音乐的流淌:“刘文……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那位学长的?” 这个问题背后,带着一种探究他人情感模式的、不自觉的专业本能。 琴声戛然而止。 司淮霖抬起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嘴角勾起戏谑的弧度:“怎么?被薇薇带坏了,这两天小说看多了,也开始研究起这些了?” 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悸满羽问话方式里那点不同于普通八卦的好奇。 悸满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绞着睡裙的裙边,声音更轻了:“没有啦……”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才又轻轻地说,带着一种分析的口吻,“只是觉得……这种纯粹的、不求即时回报的、将情感转化为自身前进动力的喜欢,它的心理动力很健康,也很……珍贵。这或许才像是青春里该有的、理想化的‘喜欢’模式吧。” 司淮霖放下吉他,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也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笑了笑,语气带着一种客观的陈述,也像是在配合她的分析:“嗯。周叙那个人,确实一直都挺好的,阳光,专注,情绪稳定,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从社会评价体系和人格吸引力来看,可能……值得吧。”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刘文这家伙,默默喜欢了快两年了。眼看着就要毕业,面临物理距离和心理上的分离,有些情感再不以某种仪式化的方式表达和确认,可能就真的随着时间模糊掉了。所以,不得用最隆重的方式,给自己的这段单向情感一个清晰的句点,完成一次自我的‘情感终结’吗?” 悸满羽安静地听着,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隆重的、有意识的告别,好过无声的、被动的消散。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上的疗愈和成长。 夜更深了。两人起身回到屋内,准备休息。悸满羽走到窗边,准备关上窗户,手却不小心碰掉了搭在椅子上的、司淮霖那件黑色外套。一件硬物从外套口袋里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是一个扁平的、银色的烟盒。 悸满羽弯腰捡起烟盒,握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她并不排斥抽烟这种行为,在她短暂却压抑的人生里,见过太多人用这种方式作为应对压力的即时 coping mechanism(应对机制)。司淮霖那看似洒脱乐观、无所不能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同样经历过破碎与风霜、需要时刻紧绷才能维持心理平衡的心脏。她几乎能推断出,在那些她未曾参与的、独自一人的深夜里,司淮霖或许就是这样,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对着大海,点燃一支烟,用这种略带自毁倾向的方式,来暂时缓解内在的压力和孤独感。这是一种无声的呼救,也是一种情绪的自我调节,尽管方式并不健康。 这时,司淮霖刚好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拭着还在滴水的短发,看到悸满羽手里拿着她的烟盒,动作微微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细微不自然。 悸满羽抬起头,看着她,没有质问,没有批判,只是用一种很轻、却带着深刻理解和温和引导意味的声音,无意般地提醒道:“少抽点烟,可以吗?” 她深知,直接禁止往往无效,温和的提示和替代性的关怀更能触及内心。 司淮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带着担忧却又无比理解的眼睛,少女时期特有的那种想要表现得满不在乎、想要用调侃掩饰真实情绪的习惯冒了出来。她歪着头,湿发贴在额角,故意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笑道:“求求我呀?” 这是一种典型的心理防御,用玩笑来拉开距离,掩饰内心的波动。 悸满羽当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也看穿了这层防御。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羞涩地低下头,而是真的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冰凉的烟盒,仿佛上面还残留着主人的温度,也仿佛在抚摸那份隐藏的脆弱。她的情感向来细腻,洞察人心,此刻却颇为配合地,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点无奈又充满了替代性关怀的语气,轻声回应道: “亲爱的司淮霖吉他手,”她抬起眼,目光温润而坚定地看向她,精准地找到了对方最在意的价值点,“伤嗓子。” 那声“亲爱的”叫得自然又生涩,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了司淮霖的心尖。而她后面紧跟的理由,不是苍白的“对身体不好”,而是直击核心的“伤嗓子”——对她音乐生命的潜在损害。这远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司淮霖脸上那故意装出来的、不羁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击中和融化了一般,缓缓转变为一个真实的、带着点无奈和更多被理解后的温和意味的笑容。 “好啊。”她应道,声音比平时低沉柔软了许多,像是做出了一个郑重的承诺。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插科打诨,只是一个简单的、发自内心的同意。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懂。 说了一会儿话,司淮霖很自然地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薄被,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客厅的沙发上睡。 “司淮霖。”悸满羽坐在床边,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建立更紧密联结的勇气。 司淮霖回头。 悸满羽的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鼓足了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她选择了一个非常实际、难以拒绝的理由:“我……我不热的。而且,我睡觉……很老实的。” 她在尝试用行动打破最后的物理和心理距离,提供一种更深的陪伴和安全感。 她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红晕,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像一只试探着伸出爪子,又怕被拒绝的猫。 司淮霖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那层自我保护的外壳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缝。她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和纵容。 “悸同学从不说谎,对吧?”她抱着被子和枕头,转身走了回来,利落地将东西放回床上,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接受了这份笨拙又真诚的邀请,“那我再同意你这个要求吧。” 小小的房间里,老旧的风扇在床头柜上发出规律而持续的“吱呀”声,努力搅动着夏夜闷热的空气。窗户开着,远处海浪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像一首永恒的催眠曲。两人并肩躺在并不宽敞的床上,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带着沐浴露清香的温热体温,以及那份无声流淌的、相互理解和支撑的力量。 夜晚的温度,似乎也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和这份安心感,而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司淮霖在寂静的夜色里,轻声说了一句: “晚安,悸满羽。” 那声音很近,很轻,像耳语,带着海风的湿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全然放松下来的温柔。 悸满羽没有回应,只是在那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与熟悉的气息里,闭上了眼睛。两颗曾经孤独漂泊、各自带着伤痕的心脏,在这一方小小的、临海的陋室里,仿佛被无形的理解和信任轻轻缠绕,靠得前所未有的近。今夜,或许连梦境,都会是温暖而平静的。而她内心那颗关于“治愈”与“理解”的种子,也正在这片独特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 第14章 喧嚣前的暖场 日子像栎海港潮汐表上那些被反复划去的数字,平淡而规律地向前推进。青春被切割成一个个相似的片段:课堂上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雨点猝不及防敲打窗棂的噼啪声,老旧风扇在头顶不知疲倦地吱呀旋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搅不散少年们蓬勃的精力。操场上体育课传来的模糊呐喊与尖锐哨响,走廊里追逐打闹的脚步声与笑骂声,混合着教室里永远弥漫着的、书本、汗水与偷偷打开的零食交织的独特气息,构成了一幅鲜活而躁动的校园浮世绘。 在这片麻木与喧嚣交织的背景音里,悸满羽那颗长久以来如同被冰封般宁静甚至死寂的心,似乎也感知到了某种微弱的、属于外界的频率,正一下下,轻轻地敲击着她与世界隔绝的那层透明壁垒。校园运动会连同它的收尾表演,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正一圈圈逼近,搅动了原本沉寂的水面。 周五的晚自习,空气里漂浮着周末即将到来的蠢蠢欲动,像密封汽水瓶里不断上升的气泡。日光灯管发出冷白的光,均匀地洒在每一个伏案的脑袋上,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构成了此刻的主旋律。“华姐”华黎芳在讲台前讲解完最后一道复杂的函数题,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又扶了扶眼镜。她没有立刻宣布那令人解放的下课,而是不慌不忙地从教案本里抽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打印纸,慢悠悠地展开,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悬念感。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变化。细碎的交谈声像退潮般迅速消失,所有目光,无论是专注的、茫然的还是偷偷在桌洞下玩手机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看似普通却承载着周末期待的纸上。 “华姐”的目光在纸上扫过,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随即发出一声带着夸张无奈和戏剧性夸张的叹息,声音透过有些老旧的小蜜蜂麦克风传遍教室:“唉——呦——!我说,你们这群小丫头片子,小皮猴子,是不是平时我把你们给宠坏了啊?啊?”她抖了抖那张运动会报名表,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仿佛在替她诉说着不满,“看看!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这男生这边的报名名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只有李铭一个人报的项目像点样子,数量加起来还没女生多!知道的以为我们是理科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班阴盛阳衰到体育项目都弃权了呢!”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投向教室后排,正偷偷摸摸从书包夹层里掏出一包新薯片、包装袋发出轻微窸窣声的赵范。 赵范一个激灵,圆滚滚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刚撕开一个小口的薯片袋差点从手中滑落,脸上写满了“被抓包”的惊恐。 “赵——范——同——学——”“华姐”拖长了音调,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调侃,以及一种班主任特有的、让你无地自容却又生不起气来的亲切感,“我说你啊,你平时上课搞‘吃播’那个劲头,那个研究各种零食包装、精准把握撕开角度不让老师发现的力气,能不能!多用一点点!在体育上面?啊?你要是能把研究哪种薯片更脆、哪种饼干泡牛奶更香的精神头,分一半给跑道,我跟你讲,你体育中考那会儿还能多拿好几分呢!你看你这……唉,胖乎乎的多可爱,就是缺乏运动!我都懒得讲你哦!”她说完,还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痛心疾首模样。 “噗——嗤——” 后排的“四角洲”率先憋不住了。管翔和左叶互相掐着对方的大腿,肩膀抖得像装了马达,脸憋得通红。杨吴更是直接没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立刻被“华姐”意味深长、带着“杀气”的一眼给瞪了回去,赶紧用手死死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眼睛。 杨吴灵机一动,用手肘狠狠撞了撞还在懵逼状态的赵范,压低声音,但那音量却足够让周围一圈人听得清清楚楚:“胖哥!兄弟一场,要不这样,你咬牙,就报一个!报个4×100米接力,凑个人头就行!我代表组织向你保证,以后打游戏,我让‘欠宝’下次绝对!少偷你一个极品装备!成不成?这笔买卖血赚不亏啊!”他说得信誓旦旦,仿佛做了什么巨大的牺牲。 赵范咀嚼的动作彻底停了,圆脸上表情复杂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小眼睛在薯片、杨吴和想象中可怕的跑道之间来回逡巡,似乎在认真权衡零食、虚拟装备与□□痛苦之间的巨大代价。而被点名的管翔则是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关我什么事?”的懵逼,但在杨吴“凶狠”的眼神威胁下,也只能挠了挠他那头乱毛,无奈地、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不平等条约”。 班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乐的哄笑声,像煮沸了的粥。许薇烊转过身,她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立刻加入“开团”行列,声音清脆:“就是啊小胖!你看大家都这么支持你!明天不就放假了嘛?薇薇姐我可以大发慈悲,牺牲我宝贵的睡懒觉时间,亲自去操场监督你跑步哦!保证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风一样的男子’!哈哈哈!”她说完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刘文也从摞得高高的试卷中抬起头,闺蜜开团,秒跟节奏,她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补刀:“对!许薇烊说得对!我们明天下午正好要去排练,一大把时间呢,完全可以先监督你跑几圈热热身,就当为我们班的体育事业做贡献了!” 教室里笑作一团,空气都快活地振动起来,桌椅被撞得哐当响。直到这时,才有一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同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交头接耳地询问——“排练?什么排练?排练什么节目?” “华姐”看着底下这群活力四射、笑闹成一团的年轻面孔,脸上那点故意装出来的严肃也彻底维持不住了,眼角细密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她等这阵欢乐的浪潮稍稍平息,才不紧不慢地用指关节敲了敲讲台,那清脆的声音带着威严,让教室重新安静下来。 “行了行了,都安静一下,听我说正事。”她清了清嗓子,宣布道,“这次运动会结束后的那个告别高三仪式表演,年级抽签,结果出来了——”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抽到我们班了!” “哇——!” 底下立刻响起一阵混合着惊讶、兴奋和骄傲的骚动,伴随着零星的掌声和口哨声。 “挺不容易抽到一次的,也是缘分。”“华姐”继续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鼓励,“这算是我们高二的学弟学妹,给即将奔赴高考战场的高三学长学姐们,最后打打气、加加油,送上我们最真诚的祝福。大家到时候都提起精神来,不光是上台表演的同学,拉拉队、后勤、写稿子的、喊加油的,都给我好好搞,拿出我们六班的气势来,听到没有?” 李铭一边笑一边仗义执言,声音洪亮得差点掀翻屋顶:“华姐!你这情报工作不行啊,落后版本太多了!比门卫张大爷的情报网还慢!这事儿我们早八百年就知道了!这还得多亏我们胖哥……的零食交流圈,不然这消息都没那么快流通呢!” “华姐”立刻睨了他一眼,笑骂道:“李铭!就你话多!属你嗓门大!天天不干正经事,你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多放点到你的英语成绩上!耳朵那么灵,听八卦、传小道消息一级棒,怎么听英语听力的时候就没见你这么灵光?那磁带里念的是天书啊?”她顿了顿,目光又转向正在和管翔挤眉弄眼、用口型互骂“孙子”“爷爷”的左叶,“还有你,左叶!可以啊,不声不响的,‘大佐少’从他爸车库里掏出不少好宝贝嘛?唉,要我说呀,孙子,你咋老瞒着你爷爷我,你啥时候偷偷学会玩架子鼓的?深藏不露啊!” 左叶立刻一脸嫌弃地反驳,手舞足蹈:“去你的!去你的!你才孙子!你爸爸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弹吉他打鼓飙车……呃不是,反正还需要跟你报备不成?我这叫低调!低调懂不懂!” 班里再次笑作一团,那是一种被纵容的、亲密无间的、独属于一个凝聚力强的班集体才会有的、肆无忌惮的热闹和喧嚣。连平日里最严肃的几个同学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华姐”含笑看着他们闹,眼神里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和包容,直到气氛活跃得差不多了,才轻轻咳嗽一声,拿出了班主任的威严,双手虚按,示意大家肃静。 她迅速而清晰地分布了运动会期间的各项任务和注意事项,条理分明,最后,目光落在几个核心人物身上:“刘文,你主持稿抓紧时间写好,好好搞,别出岔子,这可是门面担当。还有,周末玩归玩,闹归闹,都别忘了复习,期中考可不远了,别到时候哭鼻子。”她的视线最后定格在试图缩起身子减少存在感的杨吴身上,带着点警告的意味,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杨吴,尤其是你!别以为事不关己!第一次月考,数学最后那道大题,那么简单的基础步骤,套个公式就能拿分的,你要是再给我丢分,你看我抽不抽你!把你那些研究游戏连招的精力,分十分之一给数学就够了!” 恰在此时,下课铃声如同天籁般骤然响起,清脆地撕裂了夜晚的静谧,也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人群瞬间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脚步声、欢呼声、收拾书包的哐当声汇成一片。司淮霖、悸满羽、刘文、许薇烊、李煦,以及被刘文眼疾手快揪住衣领拖过来的、一脸不情愿但身体很诚实的左叶,几人默契地在嘈杂混乱的走廊一角汇合。 “说好了啊!明天下午两点,准时集合!谁也不许迟到!”刘文再次确认,脸上因为兴奋和期待泛着红光,手里紧紧抱着她那本宝贵的策划笔记本。 “知道啦文文姐!你都念叨八百遍了!”许薇烊挽着李煦的手臂,笑着应和,然后看向众人,“地点呢?到底定哪儿?总不能在学校吧,周末音乐教室锁门。” “去我家?”李煦推了推眼镜提议,“我家周末没人,就是可能有点远,而且我爸妈不喜欢太吵。” “要不去海边?找个没人的堤坝?”左叶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提议,立刻被刘文否决:“不行!海风那么大,声音都吹散了,而且架子鼓你怎么搬过去?”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不出结果时,一直单肩背着黑色吉他包、斜倚在墙边没说话的司淮霖,懒洋洋地开口了,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淡定:“别争了。去‘蓝调’网吧,奇鸢那儿。他有个里间,隔音还行,平时空着,我跟他打声招呼就行。” “网吧?”许薇烊眼睛一亮,“霖霖你可以啊!连网吧老板都这么熟?” “蓝调?就‘拾光’酒吧隔壁那家?老板是不是那个红头发、超酷的帅哥?”李煦也来了兴趣。 司淮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小得意的浅笑,随手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故作淡然:“嗯,算是个朋友。他那人挺好说话,关键是地方够大,鼓也能搬进去,吵不到别人。” “哇!司淮霖你人脉可以啊!”左叶也来了精神,用肩膀撞了一下司淮霖,“连那种地方的老板都搞得定?不愧是我霖姐!”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两点,‘蓝调’网吧集合!”刘文一锤定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的笑容。 几人说说笑笑地涌出校门,在弥漫着夜晚烟火气与海风的十字路口分开,互相挥手道别,约定明日再聚。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闷热,也吹动着少年们满怀心事、期待与一点点紧张兴奋的衣角。 悸满羽和司淮霖并肩走在回那栋老小区的熟悉路上。远处的海隐匿在浓稠的夜色里,只有那永不停歇的、低沉而有力的浪涛声,证明着它的存在。身边的司淮霖似乎心情不错,轻声哼着一段不成调的、带着点布鲁斯味道的旋律,像是为新歌寻找灵感,脚步轻快而富有弹性。 悸满羽安静地走着,感受着这份不同于以往的、被紧密地纳入一个集体计划中的归属感和参与感。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瑟缩在角落的旁观者,而是即将站上舞台(哪怕只是舞台边缘的阴影里)的参与者,一个被需要、被期待的“声音”。刘文那炽热而坦荡的热情,许薇烊那活泼又仗义的调侃,左叶那看似不耐烦实则爽快可靠的承诺,李煦那沉稳认真的支持,还有“华姐”那看似训斥实则满是纵容与期待的关怀……这一切交织成一张细密而温暖的网,温柔地、牢固地接住了她这颗一直在人海中孤独下坠的心。 她偷偷侧过头,目光落在司淮霖被路边店铺霓虹灯招牌明明灭灭勾勒出的侧脸上。是这个人的出现,像一把精准而有力的钥匙,为她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心门,打开了通往这个喧嚣、混乱却又无比温暖真实的世界的第一道缝隙。 明天,第一次正式的、完整的排练。悸满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海味和夜晚凉意的空气,将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份写满了两人共同标注、承载着无数个夜晚讨论的歌词稿子,更用力地搂紧了一些,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护身符。那上面,不仅承载着刘文那场盛大而隐秘的、即将迎来**的暗恋,似乎也悄然承载了她自己,试图挣脱过往阴霾、勇敢发出属于自己声音的、微小却坚定的勇气。 夜晚的街道灯火阑珊,身后的校园渐渐沉寂,而属于他们青春的第一次盛大“暖场”,那夹杂着汗水、笑声、走调的音符和砰砰心跳的序曲,才刚刚被郑重其事地,谱写下第一个音符。 第15章 音调、汗水与青春的节奏 周六下午一点五十分,司淮霖和悸满羽提前十分钟到了“蓝调”网吧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网吧那块略显陈旧的招牌照得发白。司淮霖单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拎着黑色的吉他包,对身旁的悸满羽说了句“等我一下”,便推门走了进去。 网吧内部光线偏暗,与外面的明亮形成对比,空气中混合着电脑主机散热、旧沙发和淡淡烟草的气味。奇鸢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后面,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游戏,红色的微分碎盖垂落,遮住了他部分眉眼。听到风铃声,他头也没抬,懒洋洋地说了句:“开机自己刷身份证,泡面火腿肠在左边货架。” “奇老板,生意兴隆啊。”司淮霖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台面。 奇鸢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司淮霖,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瞬间被一个玩味的笑容取代。他放下手机,目光掠过她肩上的吉他包,眉梢新打的眉钉在昏暗光线下闪了一下。“哟,大吉他手,今天这么早?还真带着你的小乐队来我这儿搞创作了?”他边说边习惯性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细长的、带着彩色爆珠的香烟,递给司淮霖,“尝尝?朋友刚从外面带回来的,薄荷爆,劲儿凉。” 司淮霖还没说话,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悸满羽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识地轻轻拉了一下司淮霖的衣袖后摆,动作细微,带着不易察觉的阻拦。 司淮霖感受到衣袖上传来的微弱力道,心里莫名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抬手挡了一下,语气随意却带着熟稔的调侃:“谢了,奇老板自己留着享受吧。我看你这烟再抽下去,下次被你弟弟抓到,看你完不完蛋。” 奇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软肋,有些悻悻地把烟塞回自己嘴里,拿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啧,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行了,里面那间空着,给你们用。动静小点,别影响我其他客人……虽然今天也没几个。”他挥了挥手,一副“赶紧滚蛋别碍眼”的样子,但眼神里并没有真正的不耐烦。 一点五十八分,网吧的门被再次推开,呼啦啦涌进一群人,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安静。刘文抱着笔记本一马当先,许薇烊和李煦紧随其后,接着是勾肩搭背、嬉皮笑脸的“四角洲”以及被他们半推半就夹在中间、一脸“视死如归”的赵范。 奇鸢看着这阵仗,挑了挑眉,吐出一个烟圈,似笑非笑地看着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李铭:“李铭,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周末不在家悬梁刺股、奋发图强,是良心发现特意来光顾哥哥生意了。搞半天,是组团来蹭网,顺便……”他故意拉长了调子,视线扫过司淮霖的吉他包和左叶手里提着的鼓槌袋,“搞文艺汇演?阵容挺庞大啊。” 李铭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毫不见外地凑到柜台前:“奇哥,瞧您说的!我们这是正经事!给高三学长学姐送祝福的!当然……顺便,也是来看我们胖哥兑现承诺,进行体能训练的!”他说着,用力把试图缩成一团的赵范往前推了推。 “就是就是!”管翔立刻在旁边帮腔,表情抽象而兴奋,“奇哥你不知道,我们胖哥立下军令状了,排练完就去海边堤坝跑圈!我们这都是见证人!跑不完不许回家!” 杨吴一本正经地点头,仿佛在陈述一个科学定理:“根据动量守恒和能量转换原理,胖哥跑步时消耗的化学能,理论上可以部分转化为我们排练时声波振动的机械能,这属于生物能与艺术能的跨界循环利用,非常环保。” 奇鸢被这群活宝逗乐了,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他们,笑骂道:“几个小兔崽子,把你奇哥我这儿当健身房兼排练厅了?还想着让我带你们去飙车?我看你们是想让我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吧?”他目光转向一脸生无可恋、手里还下意识攥着半包薯片的赵范,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雷胖,真的假的?你这小身板,跑得动吗?别到时候让哥哥我给你打120,我这摩托车可载不动你。” 赵范哭丧着脸,哀嚎道:“奇哥!天地良心!我就是被他们忽悠来的!跑步什么的……都是浮云!是兄弟就来砍我……啊不是,是兄弟就放过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放过你?”左叶终于从手机游戏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狡黠的光,“胖哥,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昨天可是在‘华姐’和全班同学面前‘被默认’接受了条件的。要不这样,你现在当着奇哥的面,大喊三声‘我是跑步废物’,我们就考虑考虑,待会儿让你少跑一百米。” “对对对!”管翔立刻起哄,“快喊!喊了就让凯爹和我不偷你装备!不然……嘿嘿,你知道后果的!” 赵范的脸皱成了苦瓜,在众人(包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奇鸢)戏谑的目光包围下,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屈服于虚拟装备的诱惑和兄弟们的“淫威”,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飞快地嘟囔了一句:“……我是跑步废物。” “没听见!大声点!没吃饭啊?”李铭和管翔异口同声,气势十足。 赵范豁出去了,闭着眼,视死如归地大喊:“我是跑步废物!我是跑步废物!我是跑步废物!行了吧!爸爸们!” 网吧里零星几个真正来上网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好奇地看过来,随即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奇鸢笑得肩膀直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行了行了,别在我这儿演苦情剧了。里面最里面那个小房间空着,隔音还行,你们折腾去吧。不过说好了啊,别把我东西弄坏了,不然……”他眯了眯眼,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虽然帅气,却带着点江湖气,让几个男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谢谢奇哥!”司淮霖道了声谢,熟门熟路地领着大家往里面走。 李煦抱着歌词本,一脸嫌弃地看着还在嬉皮笑脸的男生们:“佐叶!别光顾着打游戏和欺负小胖了!赶紧的,架子鼓支起来,我们先过一遍节奏!你再摸鱼,下次文化社活动分我给你扣光!” “得令嘞,李大社长!这就来!”左叶嘴上应着,动作却利索起来,跟着司淮霖进了里间。 所谓的休息间其实不算大,摆了一圈旧沙发,中间空地还算宽敞。左叶和司淮霖开始调试设备和乐器,刘文和许薇烊帮着把歌词本分发给悸满羽和李煦(负责部分和声),几个男生则七手八脚地把哀嚎的赵范按在沙发上,开始“监督”他做所谓的“跑步前热身运动”——其实就是瞎胡闹,美其名曰“激活脂肪燃烧潜能”,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又好笑。 当司淮霖抱起吉他,试了几个音,清澈而带着些许寂寥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淌出来时,房间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左叶的鼓槌也落在鼓面上,发出稳定而轻巧的“哒哒”声,如同心跳。 “好了,闹归闹,正式来一遍。”司淮霖看向站在房间中央、显得有些紧张的悸满羽,眼神平静而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就从主歌开始,按我们昨晚说的感觉来,别怕,我们都在。” 悸满羽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但不再是纯粹的病理性不适,更多是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一丝跃跃欲试的悸动。她握紧了手中的歌词稿,纸张边缘已经被她捏得有些发皱潮湿。她点了点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歌词营造的画面里。 前奏再次响起,吉他声如同月光下平静而深邃的海面,左叶的鼓点则像是远处隐约的潮汐,或是胸腔里压抑的、为某个人加速的心跳。 悸满羽闭上眼睛,努力屏蔽掉外界,将自己代入刘文描绘的那个场景——追逐着奔跑的背影,无声的守望,将汹涌的情感埋藏在每一次呼吸里。她开口,声音起初还有些细微的颤抖,像清晨海面上氤氲的薄雾,脆弱而易碎: “我是岸边的礁石,守望你途经的潮汐…” 她的声音空灵而干净,带着一种天生的脆弱感和叙事性,与歌词中那种沉默而坚韧的情感奇异地契合。她没有刻意追求技巧和力量的爆发,只是用一种近乎本能的、细腻的共情,在平静地诉说一个深藏心底的故事。那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司淮霖的吉他声恰到好处地烘托着她,旋律跟随着她声音的情绪起伏,仿佛海浪温柔而执着地拍打着她歌声构筑的礁石。左叶的鼓点始终稳定,在需要情绪推进的地方稍稍加重,如同内心积攒的力量。李煦清澈透亮的和声在副歌部分加入,如同另一道温柔的海浪,与悸满羽的声音交织、盘旋、攀升,形成了美妙的和声层次。 当唱到“将无人知晓的心跳,藏进震耳欲聋的欢呼里”时,悸满羽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更复杂的情愫,有暗恋的酸涩,有憧憬的微光,更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纯粹和孤注一掷的浪漫。那一刻,她仿佛不仅仅是刘文情感的代言人,也在不经意间,泄露了自己那颗小心翼翼、却渴望靠近温暖、渴望被听见的心。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吉他音符和鼓点余韵消散在空气里,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随即—— “哇——!!!” 许薇烊第一个尖叫起来,激动地跳起来抓住刘文的手臂用力摇晃,“太好听了!满羽!你也太棒了吧!这声音!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绝了!真的绝了!” 刘文眼睛亮得惊人,里面仿佛盛满了星星,她用力点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声音带着激动的哽咽:“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百倍!淮霖的吉他,左叶的鼓,还有李煦的和声!完美!这就是我想要的!”她看向悸满羽,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纯粹的喜悦。 刚才还在闹腾的男生们也安静了下来,脸上带着罕见的、不加掩饰的惊叹。李铭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喃喃道:“我去……悸同学,深藏不露啊!这声音,空灵得跟什么似的……听得我差点忘了自己是来看胖哥跑步的了!” 管翔一脸抽象地感慨,手舞足蹈:“这音乐频率,直接与我大脑多巴胺分泌区产生了量子纠缠!共鸣感太强了!比打游戏连爆十个极品装备还爽!” 赵范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待会儿要跑步的悲惨命运,呆呆地看着悸满羽,手里的薯片袋掉了都没察觉,半晌才冒出一句:“……真好听,感觉心灵都被净化了……” 奇鸢不知何时又靠在了门框上,双臂环胸,红色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眼神,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但他嘴角那抹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似乎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认真的欣赏。他冲着司淮霖的方向,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意思很明显——有点东西。 悸满羽被大家七嘴八舌、热情洋溢的夸奖弄得脸颊绯红,像熟透的苹果,她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暖流冲击着。那种被真心认可、被热烈接纳、被需要和珍视的感觉,如同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将她心底积年的冰霜悄然融化。她偷偷抬眼,看向人群后方的司淮霖。 司淮霖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显得清醒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和温柔。她对着悸满羽,露出了一个非常明亮、非常司淮霖式的笑容,带着青春的张扬和毫无保留的真诚,仿佛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可以闪闪发光。” 这一刻,悸满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的、易碎的“玻璃罐子”。她被这群看似不着调、吵闹非凡、实则温暖无比的“混世魔王”们,毫无芥蒂地、彻底地拉进了他们的圈子,成为了他们中间真真正正、不可或缺的一员。这种坚实的归属感和被珍视的友谊,是她过去十几年灰暗人生里,从未奢望过的、最耀眼的珍宝。 “好了好了,别捧杀了,再捧她该钻地缝了。”司淮霖笑着打断大家愈发夸张的赞美,试图缓解悸满羽的窘迫,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再来几遍,熟练一下,特别是间奏后面衔接副歌的部分,节奏我们再卡准一点。然后……”她话音一转,目光带着促狭的笑意,精准地投向刚刚因为音乐而暂时获得喘息、此刻又瞬间垮下脸的赵范,露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我们是不是该去监督某位刚刚喊过‘爸爸’的同学,进行他的‘体能训练’和‘脂肪燃烧’了?” “对哦!” “差点忘了正事!” “胖哥!准备接受疾风的洗礼吧!” 男生们立刻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和起哄声,瞬间忘记了音乐的震撼,重新变回那群精力过剩的少年。他们一拥而上,簇拥着(或者说几乎是挟持着)再次开始哀嚎连连、试图赖账的赵范,嘻嘻哈哈地涌出了休息间,准备奔赴下一个“刑场”——海边的堤坝。排练的疲惫与专注似乎在这一刻一扫而空,只剩下青春独有的、没心没肺的欢乐和紧密相连、打不散吵不走的深厚友谊。 阳光透过网吧有些脏的窗户,将房间里飞舞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也照亮了每一张年轻、鲜活、带着汗水和纯粹笑意的脸庞。在这间充斥着网络信号、烟草味与廉价泡面香气的网吧小房间里,一段关于暗恋、勇气、尝试与珍贵友谊的青春奏鸣曲,刚刚演奏完它温暖而动人的华彩乐章。而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带着海风的咸涩、阳光的暖意,以及彼此陪伴的勇气,吵吵嚷嚷地奔向未知却令人无限期待的远方。 第16章 堤坝上的风雨未命名的情绪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出海风咸湿的网吧,午后的阳光正好,将少年们的身影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拉得老长。监督赵范跑步成了此刻最“重要”的使命。 “胖哥!是男人就站起来跑!” “加油胖哥!你可以的!想象一下你身后有十个管翔在追着你偷装备!” “去你的!凭什么是我!”管翔笑骂着,却也跟着起哄。 赵范苦着一张脸,被半推半就地弄到了离网吧不远、沿着海岸线修建的那条熟悉的堤坝上。海风很大,吹得他宽大的T恤呼呼作响,也吹散了少年们额角的细汗。 “就……就跑两圈!说好了的啊!”赵范做着最后的挣扎,伸出了两根胖乎乎的手指。 “行行行,就两圈!我们给你数着!”李铭拍着胸脯保证,眼神却和其他几人交换着“你懂的”的笑意。 跑步过程堪称一场滑稽戏。赵范所谓的“跑”,更像是一种快速的、气喘吁吁的蹒跚挪动,圆滚滚的身体在堤坝上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男生们在一旁骑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叮当作响的共享单车,慢悠悠地跟着,嘴里还不忘进行“实况解说”和“精神鼓励”(主要是嘲笑)。 “胖哥!加速!你左边的海浪都比你快!” “注意呼吸节奏!对!像这样,呼——哧——呼——哧——” “坚持住!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虽然这个前方可能还有八百米……” 司淮霖和悸满羽没有骑车,只是并肩走在后面。司淮霖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前面鸡飞狗跳的场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悸满羽则微微有些担心地看着赵范通红的脸和沉重的呼吸,轻声对司淮霖说:“他……他真的没事吗?会不会太勉强了?” “放心,”司淮霖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了然,“他有分寸,而且你看李铭他们,虽然闹得凶,其实车速一直压着,真不行他们会停的。”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悸满羽被海风吹拂起的发丝,又平静地移开。 就在赵范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圈”(实际可能只有正常一圈半),扶着膝盖在堤坝尽头弯着腰大口喘气,如同一条搁浅的鲸鱼时,走在后面的司淮霖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堤坝转角。 那里站着两个人影。 身形高挑挺拔的虞驰很容易辨认,他正笑着和身旁的女生说话。而那个女生——饶芮,高三的那位文艺部部长,气质温婉知性,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海风拂动她的裙摆和长发,她正微微侧头听着虞驰说话,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 他们似乎是在等人。 几乎是同时,前面骑车嬉闹的男生们也注意到了那边的身影。笑声和吵闹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低了下去。李铭下意识地捏紧了自行车刹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管翔和杨吴交换了一个眼神,左叶则推了推眼镜,目光有些复杂地偷偷瞥向还在弯腰喘气、对此一无所知的赵范……以及,刚刚走上来的刘文。 刘文原本正拿着手机,准备给“英勇完成壮举”的赵范拍一张“纪念照”,脸上的笑容在看清前方那两道身影时,明显僵硬了一下。尤其是看到饶芮的那一刻,她眼底的光芒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举着手机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许薇烊和李煦也注意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许薇烊下意识地往刘文身边靠了靠,想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发现一时语塞。李煦则轻轻叹了口气。 大家都心知肚明,虞驰和饶芮在这里,等的还能有谁?除了周叙,恐怕不会有别人。如果只是单纯碰到周叙,或许大家还会起哄着打个招呼,开开刘文的玩笑。但多了一个饶芮——这个因为学生会工作与周叙相熟、气质出众、且曾被传过绯闻的学姐在场,气氛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压力。 就在这时,饶芮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这一大群显得有些突兀的人。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虞驰的肩膀看了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恢复了那惯有的、温和而得体的笑容,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虞驰也看了过来,笑着挥了挥手,算是熟人间的致意。 司淮霖反应最快,她也抬起手,随意地挥了一下,算是回应,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其他几个男生也有些拘谨地、含混地跟着点了点头。 悸满羽站在司淮霖身边,清晰地感受到了从刘文方向传来的、那一瞬间低落的情绪。她看着刘文微微抿起的嘴唇和努力想维持自然却终究显得有些勉强的侧脸,心里也跟着泛起一丝细微的酸涩。她明白那种感觉——明明知道那个人很好,有很多人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理智上告诉自己不应该有任何芥蒂,可当亲眼看到、亲身处在那种无形的对比和压力下时,心里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欢,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缩紧,泛起难以言说的、微小的刺痛和失落。 刘文深吸了一口气,海风的咸味似乎更重了些。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对着饶芮和虞驰的方向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表现出任何异常。饶芮学姐很好,周叙学长也很好,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很和谐。这种认知让她心里那点隐秘的、试图在毕业前隆重告白的心思,仿佛被这堤坝上突如其来的海风吹得有些摇晃。 她并不想对任何潜在的“竞争者”抱有恶意,那太狭隘了,也配不上她喜欢周叙的这份心情。可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吗?那是假的。少女的心事就像此刻堤坝下的海水,表面被风吹得波澜不惊,底下却藏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汹涌的暗流。 “胖哥,行啊!真跑完了!走,爸爸们请你喝冰镇可乐!补补你流失的……水分?”李铭率先打破了这有点凝滞的气氛,大声嚷嚷着,试图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 “对对对!喝可乐去!” “胖哥今天立大功!” 男生们立刻心领神会,七手八脚地架起还在懵懂状态、只知道傻笑的赵范,吵吵嚷嚷地朝着堤坝下的小卖部方向涌去,刻意避开了前方那两道身影所在的方向。 司淮霖走到刘文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动作带着无声的安慰和支撑。 许薇烊也挽住刘文的另一只胳膊,声音刻意放得轻快:“文文,走吧,我们也去喝点东西,排练一下午渴死了。” 刘文点了点头,扯出的笑容终于自然了一点:“好。” 悸满羽默默地看着刘文被朋友们簇拥着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堤坝转角处。饶芮和虞驰还站在那里,似乎在继续等待着谁。海天一色,夕阳将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画面美好得有些刺眼。 她忽然觉得,青春里除了那些肆无忌惮的欢笑和吵闹,原来也藏着这么多无法言说、只能自己默默吞咽的、微涩的滋味。她转头,看向身旁司淮霖平静的侧脸,心里那种想要靠近、想要依赖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至少,她们还拥有彼此,拥有这群吵吵闹闹却无比温暖的朋友。这或许,就是对抗所有失落和不确定性的,最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