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和他的目击者 HE 了》 第1章 目击者 “扑通” …… “滴答” “滴答” 眼皮宛如紧紧闭合的门扇,唯有眼睛在眼眶中微微颤动。奋力逃跑,目击杀人,溺水失重,昏迷前的最后一幕重新在颅内上演。 天空像低垂的黑幕,叫嚣着要将人拆吃入腹。槐安的发丝与鼓动的疾风在纠缠,身影与漆黑的树影在交替。 额前被汗水浸透,微红的脸颊随着呼吸起伏,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地像在庆祝逃离。 他慢慢停了下来,手撑在膝盖上,俯身弓背,急切呼吸。转过头去,终于没再看见那所黑黝黝的阴影,心跳开始变得平缓。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找住处再另做打算?钱财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也早不知道去哪里。继续坚持以前的计划吗?好像也别无他法。 根据遗嘱,法定继承人未满二十岁前因故或无故死亡,遗产均作为公益基金捐赠。一年前就已经只剩这一个方法了,现在也还是束手无策。 他缓慢踱步,像在超市货架上筛选过期的牛奶,反正都是要扔掉的,麻木的挑选自己最后的归宿。 槐安走到一栋高楼前,抬头驻望,他决定了。 可是当他踏进电梯时他又后悔了,这好像是一栋居民楼,他跳下来,会不会把美梦里的人叫醒?楼里的人醒来后会尖叫、报警、围观,一群人围着一具烂肉指手画脚,好无聊。 槐安又走到马路前,左右观望,他决定了。 可是当他看见车辆疾驰时他又后悔了,撞上去的话,司机要坐牢,保险公司要赔钱,交通堵塞后面的人会按喇叭骂街,一群人为了一具想死的躯体鸡飞狗跳,好滑稽。 他楞楞地想,死亡……好像也是一门技术活。 方才逃跑时的热和现在站立时的冷,似乎没太大分别,血液里的温度也像转瞬即逝的幻觉。 他又漫无目的的行走,眼神慢慢放空,脑袋里变得空白,周围的声音像隔着遥远的雾,听不真切。 景象开始变得破败,人迹开始变得稀少,地面上开始出现脏污的泔水,他也浑然不觉…… 一条鄙陋狭窄的小巷,在路边一闪一闪的路灯照耀下也只能窥见一小部分。 一阵风起,吹得槐安的额发开始左右摇摆,他的眼神逐渐聚焦,抬头,发现前方有一个灰暗的高大人影。 当他准备仔细看时,前面的人影在挥舞着手上的长刀,地面上赫然是一具毫无动静的……尸体! 他的瞳孔骤缩,耳边嗡嗡作响,全身像被无形的丝线缠住,无法动弹,呼吸也变得急促。 突然,前面的人转过身来,路灯此时又恢复了生机,槐安清晰的看见他脸上还未凝固成簇向下滑落的鲜血。 那个人明显一愣,像是疑惑这里怎么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槐安觉得眼前的血和尸体和自己计划中的死亡没什么不同,都是一堆肉的终结。只是地上的这个人比自己快了一步,还找了个“帮凶”。 他迟钝地想到生命好像是他仅存的、能自主掌控的东西,他不想被面前的凶手裹挟着走向死亡。 捆绑全身的丝线开始崩裂,僵住的神经突然活络过来,槐安的脚步试探着后退,目光紧盯着面前人的行动。 他看见那个人抬起了沾满血迹的手,不再犹豫,转身开始新一轮的奔跑。 全身像爬满了滚烫的蛇,双脚被无形的手赶着往前奔,根本来不及看路,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肺里的灼痛像劣质烟草的余味,风灌进喉咙里的腥涩感,都只是在提醒他:活着的每一秒都这么麻烦,连死都要被人追着选方式。 他好似要奔向世界的尽头,跑进勾魂的地府,没有方向。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膝盖发软,视线开始发飘,仿佛下一秒就要栽进无边的黑暗里。 就在这时,眼角忽然撞进一片晃动的光。 是湖。 他宛如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邂逅了海子,脚步踉跄地朝着湖面走去。 脚面被湖水浸透,冰凉的水汽迎面扑来,还混杂着水草的腥气。 然而槐安却觉得这是来自远方的诱人召唤,只要踏进去,只要踏进去…… 冰冷的液体猛地涌入鼻腔,带着水草腐烂的腥气呛进喉咙,胸腔瞬间被灌满,涨得发疼,如同要炸开一般。 他麻木的感受着自己在慢慢下沉,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绿,是晃动的水草和翻涌的泥沙。 偶尔有气泡从嘴边升起,碎成细小的光点,又迅速被水流吞没。 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心脏疯狂擂动的轰鸣。他缓缓闭上双眼,心中涌起如同即将归家般的喜悦。他彷佛已经看见了来迎接他的神明。 “扑通” …… 槐安的意识从混沌中剥离开来,眼皮重得像粘了铅块,喉咙像被火燎过一般,四肢也散着钝痛,像被人拆开又胡乱拼在一起。 他费力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纯白的天花板和一盏带着细纹装饰的灯——像一副丑陋的地图,和记忆里任何地方都对不上号。 他迟钝地想,地府也是一个白色的牢笼吗?耳边传来“滴答”声,槐安睨过眼去,看见了正在输液的吊瓶,这里……好像不是地府。 “醒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槐安转过头去,视线缓慢聚焦,落在床边的那个坐着的人影上。 那个凶手。凶手?! 那人袖口处仍残留着尚未洗净的浅褐色污渍,衬衫的折痕中隐匿着模糊的灰绿色水渍。 坐着的人侧脸在窗外漏进来的微光里显得棱角分明,眉峰流畅的弧度在中段被生生截断,食指关节处有一片擦伤。 槐安眼神又变得没有焦点,眼皮半耷着,像是在盯着那个人右手手背上的痣发呆。 过了几秒,槐安突然低低的笑了一声,笑声像经过冰冷的湖水浸润,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突兀。 槐安没动,甚至没有眨眼,只是呆滞的看着他的手,眼神显得又空又冷。 “是觉得我这样死了便宜我了吗?”槐安喉间溢出一点气音,说不清是叹还是哼。 声音轻得像是从湖底穿过,也不知道说给自己还是询问别人。 对方沉默不语,伸手拿起旁边桌子上摆放的苹果和水果刀,自始至终都低着头。 他沉默着开始削苹果,时不时抬起眼偷瞟槐安的脸,像是在确认什么。 果皮断了好几次,槐安有点想开口嘲讽他削皮还没杀人的手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眨了下眼,头转向另外一侧。 已经快要天亮了吗?他看着窗外透进的鱼肚白迟钝地想到。 槐安又盯着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液体,脑子里漫不经心地飘过几个凶手的救人动机。 一、避免案发地附近额外死亡引发的暴露风险。 我是唯一目击者,若此时死亡,现场可能引发警方介入——而一旦调查我的死因,极有可能顺藤摸瓜发现附近凶杀案。显然,“活着的目击者”更容易控制。 二、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 且这个东西只有我活着才有可能得到——遗产。他认识我吗?会知道遗产的存在吗? 三、纯属变态心理。 剥夺他人选择生命的权利,杀害渴望存活之人,拯救一心求死之人。 槐安思绪的漫游被一位推门而入的医生打断,医生将那个人叫走了,想必是去了解后续事项。那个人离开时,手在门把上短暂停留了半秒,回头看了槐安一眼,接着关上了门。 房间里再度只剩输液管发出的“滴答”声,就连削皮时那细微的声响也被消灭了。没有答案,那就自己来试。 槐安轻轻蜷了蜷手指,将掌心紧紧按在床铺上,指节因用力而泛起了苍白色。 他缓缓撑起了上半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样。 他转过头去,瞧见了桌子上摆放着两个果肉因氧化而泛黄的苹果,不禁皱起眉头。 接着又在桌子上扫视了一圈,却未能找到那把水果刀。没有刀,那就换一种方式。 槐安在病床上坐了片刻,喉咙里还残留着水腥气,每咽一口唾沫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掀开被子,手臂微微发颤,却还是顺利地将双腿挪到床沿。脚底板触到地面的瞬间,膝盖倏地一软,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赶紧伸手攥住床沿的栏杆,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喉间溢出一声低咳。 缓了缓那阵头晕目眩,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泛起闷胀的钝痛,却还是借着栏杆的力,慢慢站直。 他闭了闭眼,扶着床栏定了定神。 他低着头,缓慢适应地往前挪,病号服的领口被急促的呼吸吹得轻轻晃动。 …… 江离的指尖还残留着倾听医生话语时摩挲的余温,推开病房门的瞬间,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消毒水味变得锐利——空荡的床铺像一张被抽空了魂魄的脸,白得晃眼,病房里的空寂如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他。 他的脚步顿在门槛上,皮鞋跟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像心脏骤然漏跳的节拍。 方才医生叮嘱的“病人刚醒,情绪不稳需专人看护”还在耳畔盘旋,此刻却被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撕得粉碎。 “槐安?”他喉结滚动着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大步流星跨进房间,衬衫的下摆被带起一阵风,弯腰时纽扣扫过床边的金属栏杆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手掀开被子的动作几乎是粗暴的,被单上残留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却早已没了主人的轮廓。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房间:输液架歪斜在墙角,针头被随意扔在地面,透明的液体在瓷砖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桌上那两个氧化发黄的苹果还保持着原样。 江离抓着被单一角,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 一股焦躁瞬间窜上心头,江离掏出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指腹蹭过冰凉的玻璃,留下转瞬即逝的温度。 他盯着通讯录里“保安室”三个字,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下。 拨号键按下去的瞬间,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郁,钻进鼻腔时带着微涩的凉意。 他侧耳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每一声“嘟”都像重锤敲在太阳穴上。 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槐安在湖边失魂落魄的样子,闪过他坠湖前那双空茫的眼,还有醒来时盯着自己手背近乎麻木的眼神。 “我是住院部特护病房的家属……”开口时才发现声音有些发紧,“家属”两个字咬得很轻。 问出“有没有看到穿特护病号服的年轻男人离开”时,声音又变得不太正常。 可他还是抱着一丝荒诞的期待,期待对方只是像个普通病人那样,想去楼下花园晒一晒太阳。 保安说“没见人出去”的话音刚落,江离的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寒意。 没离开?那会在哪?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个更尖锐的想法刺破——他跟随医生离开时只带走了桌上的水果刀,但是这里还有……高楼! 江离转身时带倒了椅子,金属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在走廊里炸开。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病房,皮鞋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打滑,却丝毫没有减速。 走廊里端着托盘的护士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输液瓶碰撞的脆响与他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抱歉。”他低声道,同时拨开挡在身前的人。 住院部里人潮涌动,电梯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他目光紧紧锁定在楼梯口,只能一边默默祈祷,一边加快脚步。 每级台阶都像是在脚下晃动,胸腔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晨光透过楼梯转角的窗户斜切进来,将他奔跑的影子拉得颀长又扭曲,在医院寂静的清晨里劈开一条焦灼的轨迹。 终于抵达楼顶,江离却心生怯意,不敢拉开眼前的防护门。 他垂首闭眼,急切地深吸几口气,最终还是拉开了那扇通往他们未知未来的门。 第2章 槐香绕 “吹风的话,别离那么近。这里的栏杆……年久失修。” 风起,裹挟着雨后槐香卷进槐安的心脏。他回头,铁门旁立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阴影下的眉眼在槐安瞳孔中有些模糊不清,但槐安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的身份。 晨影将那人的身形拉得很长,从铁门旁扯至栏杆处,像一股沉默的长绳,牵住槐安。他走出阴影,缓慢迈步靠近槐安,伸出手。 “下来吗?” 槐安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跨上了矮墙,他抬起眼眸,紧紧注视着这个被自己目击作案的凶手。 良久,又垂眸盯着他伸出的手,它在风里细微颤抖。 江离低头轻缓出一口气,正准备把手收回,又感觉有人轻柔地抓住了自己,掌心传来凉意,很快又消失不见。 槐安迈下矮墙,心中已有判断,不是靠近案发地的额外死亡他也会阻止,划去第一条,那极有可能就是遗产的觊觎者。 随后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留给江离,抬脚便离开了。 “你闻到了吗?”身后的人开口,语调轻而慢,仿佛在诉说难言的悲伤。 槐安的脚步顿在门槛上,皱眉,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槐花的味道。”江离像在自言自语,他凝望着前方单薄的背影,轻捻指腹,张开手,又轻握成拳。 闻言,槐安的脊背陡然绷紧,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鼻腔里的气息骤然变得浓重,清甜的槐香,还混合着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杂糅成万缕轻柔的丝,缓慢攀升成某个氤氲盘绕的相去无几的雨后。 然而这味道却如同酸臭的废液灌入槐安的心脏,让他一阵作呕。 “我不喜欢。”槐安的眼底宛如铺了一层霜,四个字说得又轻又快,尾音像被风吹散了,音调不高,却让空气也凝住了几秒,彷佛多说一个字就会耗尽所有气力。 凝住了空气,却没凝住他自己的脚步,槐安头也不回地朝着电梯间走去,每一步都像要把脚底的槐香震碎。 江离不再凝望着那个背影,垂眸间,尽显落寞,仿佛槐安否定的,不仅仅是槐香。 但没过几秒,他还是迈开了步伐,紧紧跟在槐安身后。 电梯里。 “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离开。”江离注目着电梯按键上亮着的那个数字“1”,单手插在兜里,开口提示道。 “那就适合待在你身边了吗?”槐安的话语很轻,却夹杂淬着冰的软针,轻轻扎在江离的心上。 江离垂下眼眸,目光有些无所适从,轻颤的眼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指节在裤缝处轻轻摩挲。 两个人像被无形的丝线扯住,静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电梯在静谧中缓缓下行,稳稳抵达一楼大厅。 当电梯门滑开的瞬间,熟悉的身影像冰冷的蛇,缠上槐安的颈间,扼住槐安的呼吸。槐安瞳孔紧缩,胸腔快速的起伏。 他知道宋家会将他抓回去,但没想到那么快就再次见面。 江离即刻察觉出槐安情况的不对劲,伸手扶住他薄如蝉翼的肩膀。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周遭只有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和在导诊台询问特护病房位置的几位家属,似乎别无异常。 但江离感受到手下的身体已经开始细微颤抖,他皱紧眉头,显得有些焦急,轻声询问怎么了。 槐安伸出一只手,牢牢攥住江离的手腕,仰头,呼吸略显急促地说道:“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随后,他又担心江离无视自己的要求,便补上一句似有若无的威胁:“否则,我会将昨晚看到的事公之于众。”威胁的话说出口,尾音却带着自己没能察觉的乞怜。 槐安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已然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也难以判断那句威胁是否奏效。 槐安感受到那人挣脱了自己的手掌,一颗心跌入了冰湖,彷佛被人扯进了一个白色牢笼,他无力的垂下手。 然而不过一瞬,自己的手再度被紧紧握住,槐安只觉一股力拉扯着自己往前走去。 可经过一早上的试探,本就病弱刚醒的槐安哪还有什么力气,被这么一拽,不禁踉跄了一下。 江离又停住了脚步,槐安以为他要开口埋怨,刚想解释,便觉得自己腰侧多了道沉稳的力道。 槐安倏然绷紧脊背,下一秒双脚已经离了地,整个人已然悬空,下意识地抓紧了面前人的臂膀。 为了不被大厅门口的人察觉,槐安将脸埋入江离的胸膛,全然未觉面前人骤然紧绷的身体。此时,耳边其他声音都变得模糊,唯有那近在咫尺且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一股泥土的微腥夹杂着植物腐烂前的青涩气溜入槐安的鼻腔,他迟钝地觉得这是面前人把一小片湖岸揉碎,悄悄塞进了衣服的纤维里。 医院停车场。 “放我下来。”槐安淡淡的表述自己的要求。 江离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搭在了车辆的把手上,闻言动作停顿几秒,最后还是将槐安轻轻放下。 槐安刚刚站稳便打算离开,却蓦地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紧紧攥住,脚步也因此受阻。 “去哪?”身后响起一道像是被情绪啃噬沙哑的声音。槐安转头,视线直直撞进江离眼底。 槐安不合时宜地觉得,这个人的目光像是浸夜的幽潭,裹着淤积的暗流,要将自己的身影溺于其中。 “我不会把昨晚的事告诉第三个人。”意思是自己的去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槐安垂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挣扎了两下,仍然没有脱离他的手心。 “不信我?那你想怎样?”槐安心中因他带着自己逃离而产生的那一丝感激已被消磨殆尽,如今又只剩下对这个不知名凶手,亦或是觊觎者的不耐。 “囚禁我?”语气里裹着霜,每个字都带着棱,砸在空气中。 槐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了抵他的肩膀,随后漫不经心的补了一句:“还是,杀了我?” 眼前的人眉峰猛地皱起,眼底淬起火,手攥得更紧了些。 “你昨晚到底看见了什么?”江离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拉满的弓,每个字都是紧绷的弦。 “什么也没有。”语调像冰下的水,没有起伏,轻得要和槐安一同飘向远方。 “所以,我可以走了吗?”槐安重又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那方幽潭。 “离开?”江离俯下身,在槐安耳侧幽幽地说到:“你想都不要想。” “那杀了我吧。”槐安眼睛投向远处,却什么也没有看清,缓缓地判下自己的死刑。 面前的人愣住了,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骨子里泛起了难言的颤,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你说什么?”江离直起身,额角的青筋跳动,瞳孔微微放大,错愕要要溢出眼眶。死死锁着槐安的脸,迫切的想从上面剜出一个答案来。 槐安勉力抬起那只空闲的手,在半空中的手臂像灌了铅似的发沉,开始微微发颤,却还是攒着仅存的力气甩了出去。 空气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单薄又无力。 江离的脸朝旁偏了偏,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下颌绷起僵硬的弧度。与手掌直接接触的脸部没留下什么痕迹,耳廓却慢慢浮起一层浅红,喉结上下滑动。 他刚要转头,槐安复又用那只仍在发颤的手攥住了他的衣领。指尖开始泛白,布料却只留有几道浅痕。 槐安奋力一拽,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耳边是两道粗重的喘息,像交缠的线。 “我说,请杀了我。”冰下的湖水涌起波澜,带着难察的兴奋。槐安又贴近了眼前人的耳廓,轻声道:“听清了吗?”如同羽毛轻拂心尖,江离浑身漫过酥麻的痒。 江离怔愣不过片刻,便用另一只手拉开车门。手臂又崩得笔直,这股力道在中途陡然收了势,落在槐安的臂弯,轻得像风,借着这股冲劲将槐安带入车内。 槐安后背轻轻跌落在车座上,整个人仰靠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江离已然坐上了驾驶位,并锁上了车门。在车启动的那刻,丢来一句:“你做梦。” 晨辉透过绿化带的树洒下斑驳的光,在槐安脸上编织出一场迷离的梦。 槐安头轻抵在车窗上,凝望着树影不断倒退,在一片静谧中,他像是已经窥见了自己的结局。 从市区驶向郊外,黑色轿车在路上孤独地行进,最终停驻于一座别墅前。 江离还未拉开后座车门,就见槐安像失去提线的木偶,歪头靠在车座上,透过车窗,不知在注视什么。 江离的眼睛好似被灼了一下,连忙垂下,抬手拉开车门,接着穿过槐安的膝弯,将其打横抱起。 突然置身于陌生的环境,槐安并未四处打量,而是闭眼,缄默不语。 耳畔传来晨时的鸟鸣,高亢地啼鸣,宣扬着自由,一声声,在嘲讽槐安从一个牢笼逃向了另一个牢笼。 江离脚步轻缓地走向阳台,踏着晨间细碎的光斑。 他抬手握住推拉门的磨砂铝框,抬眸望了一眼倚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指尖是微凉的金属质感。稍一用力,玻璃门便沿着轨道平稳滑动,将室外的喧嚣隔绝在外。 不知道过去多久,槐安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仅感受到手背上传来轻微刺痛,紧接着又像被人置身在柔软的云层之中。 …… 脚下是令人目眩的白,鼻腔里是浓厚的槐,眼前是连绵的山,而槐安,是那个逃亡人。 他无法回头,甚至未曾见过追捕者,可他就是知道那些人的面容。抬脚,没几步就越过一座山,奔跑,不一会就穿越一片林。 最后停步一个白房子前,槐安跑进去,反锁,抱着腿蜷缩在门旁,不安地等待着。 时钟在“滴答”地走动,在寂静的白色中显得尤为突兀,槐安知道,门……打不开了。 …… 沉重的梦轮番上演。 再次掀开沉重的眼皮时,太阳已经把光揉成了灼烫的金纱,直直穿透深蓝色的纱帘,窗棂间悄然漫溢出阵阵槐香。 槐安扶额,手背尖锐的疼顺着血管往上爬,他这才注意到手上又扎着打点滴的针管。 输液瓶里是规律的“滴答”声,槐安皱眉,将输液管上的流量调节器关停。 金属门把手传来细微的牵动,槐安抬眼,便见那扇黑沉的木门,正缓缓向内旋开——门枢轻晃,发出极轻的“吱”声,像是谁隐忍的哀叹。 在一片金纱中,泛着金红的微尘在舞动。槐安无力地靠在床头,冷冷地看着江离一步步走近。 江离伫立在窗边,他那颀长的身影截断了那片金纱般的光线,投下一片阴影,将槐安笼罩其中。 “说吧,昨晚到底看见了什么?”江离轻抬起输液管,将流量调节器打开,像是百无聊赖。 “……”槐安只淡淡地看着他,不做言语。 “想离开?那我总得确认一下,你看到的东西,值不值得放你离开。”江离凝视着输液瓶里滴落的液体,手上依旧搭着输液管,轻轻摩挲。 “你杀了人。”槐安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江离手上停止了动作,扯出了一声淡淡的笑,慢悠悠地扫过槐安的脸,轻声道:“那你觉得你还有机会离开吗?我的……唯一目击者。” “那你灭口吧,杀手先生。”槐安不再看着他,透过窗纱,入目,是一棵高大的槐花树。 “那么想死?”每个字沉得像要入海,带着停顿,尾音早就沉到了海底。在槐安看不见的地方,江离的眼像要将他牢牢钉穿在这个午后。 槐安像是未曾听见他的话语,仍旧痴痴望着窗外的槐树。 江离像是忍无可忍,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掐住槐安的下巴。 拇指抵在颌骨边缘,食指顺势勾住下巴尖,稍一用力,便迫使那张脸与自己对视。江离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那可惜了,你不会如愿。” 第3章 再入牢笼 槐安像是被针尖猝不及防的扎了一下,头猛地往旁侧拧过去。 江离的指尖甚至还没留下余温,槐安已带着近乎决绝的意味扯动着脖颈,连带着肩头都绷紧成一块冷硬的石,逃离了江离的掌心。 槐安偏着脸,鼻尖几乎要蹭到肩头,眉峰跳动,抬眼盯着对方,嘴唇动了动,喉间滚出一句:“那你要怎样?” 江离像是对他的抗拒视若罔闻,偏过手心捻起槐安几缕发丝:“就这样放你离开,我实在难办,谁能保证你不会说出去。” 他停顿一下,“给我点什么吧,有用的或者你在乎的,毕竟‘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才能叫人安心啊。” 槐安见偏头也躲不过他的手掌,就随他去了。心想果然如此,人无利不起早。 槐安扫了眼他的脸,像在蔑视什么污物:“钱?势?”语气懒懒散散的,却把厌恶揉碎了藏在每个字眼里。 江离挑了挑眉,道:“我自己有的东西,为什么要向你讨要?” “那就只有这条命了。” “我收下了。” “你不是不想杀我吗?” “命的去路只有死?”江离的指尖还缠着槐安的发丝,突然俯身靠近,鼻尖几乎要撞上槐安的下颌,眼底像铺满巷子里未干的血迹。 “去路多着呢。”他松开手,任由几缕发丝重又垂落,掌心往下,指腹故意在槐安颈侧轻轻擦过,像在丈量喉管的位置,“比如,活在……我身边。” 槐安刚要后仰躲过他的触碰,就被江离伸手按住后颈,力道不重,却也阻碍了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槐安冷眼看着他:“说来说去,不还是囚禁吗?” “囚禁?”江离低头轻笑出声:“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 笑声贴着耳廓滚过来,带着点温热的气息,痒意顺着皮肤蔓延,让槐安想偏头躲开,却碍于后颈的手掌。 江离又压低声音道:“其实让人闭嘴的唯一方式……”尾音拖得很长,他缓缓地用手拂过槐安的脖颈,直起身来,最后也没说出那几个字。 那道身影重新笼罩住槐安,像恶魔在无声吞噬。 “可我就是不喜欢叫人如愿。想死?我偏要你活。”江离半抬着眼,目光向下俯视着槐安。“而且你只能活在我身边。说不定哪天你想活了,我就大发慈悲地放你去死。” 槐安扫了他一眼,轻慢道:“有病,就赶紧去治。” 江离扬起嘴角道:“谢谢关心。” 槐安没想到这个人倒是贴合了第三种情况——变态加神经病。 江离转身像是准备离开,却许久没有迈出步子。 久到阳光不再烫人,江离才缓缓开口:“以后你会在我身边生活。在我知情的条件下,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当然,为了保证你活着,你可以向我提出要求。”说完,抬脚迈向门口。 手搭在门把上,像是随口一问:“晚上想吃什么?”身后并没有人作答。 江离拉开门,准备关上时抬眼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想着离开或者对着不相干的人胡言乱语,因为……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咔哒”,门被关上,这个世界又只剩下槐安一人。 槐安像是一具不懂人语的玩偶,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但槐安的心像是被触到的琴键,奏出极轻的音,在空荡的心房晃了晃。有多久……没人问一句自己想吃什么了。 槐安望着落地窗外一片白茫的槐树,突然很想很想——母亲做的紫菜蛋花汤。 母亲不太喜欢家里有外人走动,所以并没有雇佣做饭的阿姨。可她尝试了多次做饭,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做饭的任务落到了父亲头上,为了让母亲有参与感,每顿饭总会有一道很简单的汤——紫菜蛋花汤。 “咚咚”,没过多久门被敲响了。江离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急救箱的家庭医生。 医生捏着针管的手往外轻轻一旋,针管便顺着皮肤的纹理缓缓退出。另一只手按住压在针口上的棉签,抵住了将涌未涌的血珠。 江离皱了皱眉头,本就从中截断的眉峰显得更加沟壑难平。他接过槐安的手,轻按住棉签。 医生拆卸了输液瓶,留下一堆杂七杂八的药瓶,一言未发地又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掌心相触的两人,在透进来的日光中,两个影子交缠相依,面上却尽显冷漠。没有人开口打破沉默。 过了几分钟,江离抬起棉签,从前襟里取出一块手帕,细细地擦拭着槐安的手。将棉签丢入垃圾桶后,他又离开了,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一碗粥。 江离把粥递到槐安眼前,说:“吃饭。” 槐安看着眼前混着几缕青菜的稠粥,任由漫出的热气掠过自己的眼眶,并没有做出下一步的动作。 江离用汤匙搅动着莹白的粥,发出的沉闷的“沙沙”声。他望着槐安,发出冷冷的疑问:“要我喂你?” 槐安仍旧望着眼前的粥,不做反应。 江离像是无可奈何,在粥表面扒拉两下后舀起一勺,呼气吹了几下,递到槐安嘴边。 槐安此时又像是玩偶终于上了发条,侧过脸去,并不张口。 瓷勺重又回到碗中,与碗边相撞发出“叮当”声。 槐安感觉到自己的下颌又被人握住,脸被摆正,头顶传来低语:“我不介意捏碎你的下巴再灌进去。” 槐安抬头撞进了一汪深邃,两人无声地对视着,最终槐安败下阵来。 抬手刚要接过碗,被面前人偏手躲了过去,槐安皱眉,空气中掠过无声的“啧”。 江离对槐安的不耐视若无睹,重新拿起汤匙搅和着碗里的粥。 江离舀起一勺,再次置于槐安嘴边。槐安扫了他一眼,懒得计较用什么方式喝粥,张嘴,咽下。 循环往复,直至一碗粥见底。 江离又递过来一堆药片和胶囊,槐安伴着一杯温水服下。江离丢下一句:“好好休息。”离开了,便再未出现。 最后一缕金纱很快也随着日落一同消散,房间里染上了浓墨的黑。 没人开灯。槐安眼里的槐树也变得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固执地盯着窗外。 良久,槐安改变了姿势。掀开薄被,起身下床。他没有走向门口,而是径直来到了落地窗前。 拉开纱帘,走向露台,槐安边探身往下看了看。二楼,并不算高。 槐安还注意到那棵槐树其实距离窗边有些远,只是它太茂盛了,枝丫像是要探进窗棂,窥探主人的生活。 “噗”的一声闷响,像棉团砸进草坪,力道被悄无声息吞噬。但槐安还是高估了身体的现状,脚下无力,落地时脚踝处传来阵痛。 槐安跌坐在沾有阳光余温的草坪上,脚掌与修剪过的草茬没有阻隔地接触,传来密密的痒,四周一片寂静。 已经无暇去管脚上的伤痛,槐安撑手起身,然而还未抬脚,他就注意到了朝他快步迈近的人影。 槐安不打算再做进一步的无用挣扎,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如罗刹般的身影一点点靠近。 时间像是被丝线分割成无数细碎,槐安觉得那人走得好慢好慢。槐安就这样淡淡地看着他,没有惊慌,没有无措。 看着他走近,看着他伸出手臂,槐安没有闭眼,像是下定决心要目击自己被这只手挥打的全过程。 臆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相反,槐安目击了自己被打横抱起的完整影像。 脚上伴随着持续的胀痛,身下是“簌簌”的细响,眼前人稳稳地踩着草坪前进。 第二次,被抱着放在这张沙发上。槐安倚靠着沙发,显得无力单薄。他的小腿被人握住,抬起。 耳边泛起一声叹息,低得像是一晃而过的错觉。 随即,槐安感受到握着小腿的手开始收紧,身前曲着右膝半蹲着的人发出狠硬的警告:“我说过,你没有机会离开。” 槐安垂眼俯视着他,声线依旧平稳:“离开了,然后呢?” 槐安已经在脑中幻想出一个案发现场,怒起,挥拳,或者直接提刀。 眼前的人却轻放下了自己的腿,边走向冰箱,边宣告最终的处罚:“你失去了夜晚的自由。” 槐安再度无言,只看着那人拉开冰箱,取出一袋冰袋,又去拿了一个毛巾,随后再次走近。 江离轻抬起眼前白皙的腿,搭在自己的膝上,用裹着冰袋的毛巾敷在那略显红肿的脚踝上。 这倒是出乎了槐安的意料。 槐安本就没想逃走,他妥协了,按下自发被人杀死的结局的选择键,好歹,也算自己决定的。 他以为假意逃走,被抓到,凶手必然会恼羞成怒,愤而杀之。然而…… 槐安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最终归咎于眼前人病得不清,是真的执着于让他被迫活着。既然这样,那就换遗产作为首要任务。 脚上的刺痛变得钝重麻木,冰凉感被撤下,一阵失重感再次袭来。还未失神片刻,自己已经又被抱起。 槐安迟钝地想到,什么叫失去了夜晚的自由?这种话语往往伴随着…… 槐安猛地睁眼,奋力推拒眼前的怀抱。 江离不太明白为什么无知无觉的人开始极力抗拒,是因为……厌恶吗? 尽管槐安使出了浑身解数,落在江离身上也不过轻微的力道,但他还是把槐安放下来了。 江离往下扫了眼槐安**的脚掌,抬眸生冷地命令道:“去休息。” 两人又开始无声的对峙,槐安努力地在他眼里搜刮出其他意思,最终松了口气地发现那双眼里并没有下流的**,好像说的休息……就只是睡觉。 许久未得到反应,槐安看着他伸手似乎要把自己拽去床上,向后退,避开了,“我自己会走,不要老是动手动脚。” 槐安边关注着眼前人的动作,边走向了熟悉的卧室。 客厅里,江离一个人怔愣了几秒,在沙发上拿了一个抱枕进来,将其垫在槐安脚下。 他抬头时发现槐安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江离低头用食指关节碰了碰鼻尖。直起身来,低冷地重复了一遍:“以后晚上我都会看着你。” “白天你也要一直盯着我?”槐安觉得无非是将自己囚在他眼下,还说什么只是活在他身边的鬼话。 “不会。”江离走到了床的另外一边。 “那你觉得,我会信一个……杀人犯吗?”槐安继续看着他动作。 “只是确定你不会逃跑和乱叫,我没那么多精力一直看着你。”江离掀开床被躺下。 身侧的床铺凹陷,槐安浑身变得僵硬,已经无法分心去想他会不会一直盯着自己,脑海里全在计算着两人现在的距离,往外侧挪了又挪。 “我不介意晚上也抱着你。”江离感受到身旁的人不再动作后,关掉了床头的夜灯。 房间里的光亮消散不见,扑面而来的黑暗席卷开。 槐安感受着脚踝处伴着心跳的搏动性疼痛,侧身,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数字显得愈发明亮。 从“22:32”到“00:16”,再到“01:23”,暗白的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数着漏掉的沙。 起初还能听见风扫过树叶,后来风也歇了,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冲来撞去。 槐安感觉离自己最近的一方床榻缓慢凹陷,连忙闭上了眼。他清晰地感受到头顶投来一道视线,槐安控制着呼吸放缓。 身侧的人迟迟没有动静,槐安的身体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紧绷,空气里静得好像能听见电子钟秒数的跳动。 就在槐安想着干脆睁眼质问时,身侧的人有了动静。江离起身下了床,离开了这间“牢笼”。 在黑暗里张开眼,看着窗边,槐安有点想不明白那人到底想做什么。 没多久,槐安侧耳听到有人进来了,又闭上了眼,他倒要知道那人打着什么算盘。 熟悉的冰凉感从脚踝处传来,槐安感受着脚踝再次被裹着冰袋的毛巾包裹时又缓缓睁开了眼,疑惑更甚。 他开始思考有人会因脚踝扭伤疼痛去世吗?他不明白。但他确定可能有人会因冻伤去世。 静得好像只剩下脚踝的冰感,好像要将他的心脏连同冻伤的冰感。 窗外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在远处的树叶上,溜进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槐安的脚重新回到薄被里,眼前多了一道身影。 江离走近窗户,看了几眼那棵高大的槐树,然后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 “咔嗒”,细微的关门声连同人一起离开了。 第4章 分离的离 夜里总在做梦,睡了又醒。槐安数着那人进进出出了五次,轻微的开门声响起,就代表着脚踝又要浸没在熟悉的冰感中。 拉上的窗帘阻碍了大部分光线,电子时钟显示着6:13,跳动的暗白光仍旧显得晃眼。 窗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混着拍在窗上“啪嗒啪嗒”的号角,雨后的槐香从四面八方出师征伐床上的领土。 一夜过去,鼻子里充盈着这股味道,槐安感受到胃在痉挛。 他把自己蜷成一团,然而并没有多大作用,额上开始冒出冷汗,槐安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终于,槐安败在了这密不透风的攻势下,像个逃兵,掀开被子,逃离了被敌人侵占的领地。 槐安重重地摔上门,在门吸的作用下,也只是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一切味道被隔绝在门内。 槐安头靠着门板缓缓下滑,手撑着胃部,蹲在门旁。 耳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人的心跳原来会有那么大声吗?“咚咚咚咚咚咚”,人的心跳原来会有这么快吗? 槐安缓了一会,耳边仍然是“咚咚咚咚咚咚”的心跳。他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心跳声,是从厨房那里传来的剁肉声。 哪有人大清早的会在厨房里剁肉?过了一会,腹部的阵痛得到缓解,槐安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 “逃离”的时候过于匆忙,拖鞋被遗忘在床边,槐安赤着脚缓缓走向了厨房。 房间落地窗也拉上了窗帘,显得昏暗。 卧室的推拉门有着一道缝隙,里面漏出了些许光,光线拖得长长的,像是叫嚣着要将人拖进去。 槐安站在厨房推拉门外,一手扶着门框旁的墙壁,透过缝隙望着里面的人的动作。 “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变得更加明晰,近得……像是在切剁槐安身上的骨肉。 门内好似凶杀现场——墙壁上溅了几道长长的血渍,案板上是细碎的肉,内里的肉还在冒着丝丝血水,从案板边缘汇聚滴落,落在了白净的地板上。 靠近水槽的角落是未处理的肉,堆积着,像在哀叫。 那人的脸上也有些血点,和阴暗小巷里的杀人犯渐渐重合。 察觉到门外的目光,江离侧过头来,然而并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槐安靠着墙壁,“咚咚咚咚咚咚”,这一刻,他确定,人的心跳是会有那么快的。 声音仍在连绵不断的传出来,口腔里泛起一股酸水,刚压下去半寸,又顺着舌根卷土重来,伴着胃部的痉挛。 槐安扶着墙壁的手指节变得泛白,视线里的东西开始发飘——昏暗的房间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耳边的“咚咚”声也变成了嗡鸣。 槐安头也慢慢变得靠着墙壁,太阳穴突突的跳,鼻尖冒出冷汗。 他撑着墙缓缓走到玄关处,手刚搭在门把上,身后响起一道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想去哪?” 房间仍旧是昏暗暗的,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槐安不用转头都能想象出背后是怎样渗人的画面—— 江离站在厨房透出的光线前,手上拿着弥漫红血丝的刀,腰上甚至还系着沾有斑斑点点血迹的围裙。 槐安感受着胃部从痉挛变为剧痛,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手仍旧搭在门把上,像是做着无声的最后挣扎。 身后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槐安反而放松了下来。 江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卸下了那一身骇人的“装备”,走到门口,阴恻恻的来了句:“是要跑吗?” 江离见面前的脑袋没有动静,捏住人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面对自己。 刚准备再说些狠话,突然就顿住了——那是一张明显苍白脆弱的脸,鼻尖和额间还在冒着细密的冷汗。 槐安皱着眉望他,还未言语,身形一晃,只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人惊慌扶住自己的神色,便短暂失去了意识。 熟悉的卧室,熟悉的床。 江离立在床前,注视眼前安静卧在床上的虚弱人影,轻声质问着背后微微颤抖的医生:“你确定你的药有效?为什么人更虚弱了?” 医生冷汗渐冒,颤颤巍巍的回道:“药……药没问题,只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我……” 江离扶额,挥了挥手,“行了,没你事了,回去休息吧。”医生仿佛得到赦免般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离开了。 槐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静得像是没了呼吸,但单薄的肩膀确确实实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脸色在他略有些长的乌黑头发下更显苍白,唇瓣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只余眼下淡淡的青影。 整个人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白色枯叶。 江离伸出手拨了拨他额前略微湿润的碎发,又看了几眼床上的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静悄悄地离开了。 外面的雨无声无息地停了,没有人留意它具体离开的时间。 江离站在卧室外的露台上,槐香将他整个人包裹着。 他凝望着那棵粗大的槐树,指尖在衣兜内反复摩挲着烟盒。他缓缓将其取出,修长的手指随即从中捻出一根烟。 刚要抬手将其送进唇间,想起什么,顿了一下又放回烟盒里。 重新把烟盒揣进衣兜,另一只手按下了拨号键——“容菁……” “你的意思是,他落水后不久你便将其救起,也服用了医生开的相关药物,但不见好转,身体与精神状况反而急转直下。”容菁食指抬了抬眼镜,边将长发拈至耳后,边打量着床上的虚弱面容。 江离轻叹了口气,“嗯。” “他为什么会落水?” “……” “他认识你吗?知道你的名字吗?” “……” “那他怎么住你家?” “……” “他的身体在极力排斥外部环境,应该是某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你把人吓到了。” 江离轻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容菁见他一副心虚样,脑海里冒出了各种各样的血腥场景。 容菁透过眼镜懒懒地注视着江离,“你是一回国就把人绑架了?” 江离不回答,只是望着床上的人,像是在思考容菁话语里的某个字眼。 容菁见他完全一副无视自己的状态,“啧”了一声,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掏出手机。 “1——1——0”手机拨号键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 江离才有了反应,抬手把她的手机抢过,删掉了上面的数字。 容菁笑了一下,把手揣进裤兜里掏出了一个——备用机,“威胁恐吓我?” 江离无奈地望着她,把手机递还给她,“不是。” 容菁接过自己的手机,“是没有威胁恐吓我还是没有绑架美少男?” “都没有。” 床上躺着的人不安地皱了皱眉,江离眼神示意她出去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江离坐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ptsd”的诱导原因及表现,手指搭着屏幕缓缓滑动,眉头紧锁。 容菁绕着玄关展示柜转了转,上下打量着各种摆件。拿起上面的东西看了看,又放下,估算了一下整体价值,得出结论——抵得上她诊所的收购资金及往后几十年的诊疗设备并购及药品采购。 “ptsd……要怎么治愈?”容菁还在心里进行估量,身后的静默的人突然开口。 容菁不再打量展示柜,转身懒洋洋地靠着柜子,一只手撑在隔板上,和沙发上的人对视,“他之前的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涉及实际死亡、死亡威胁、严重伤害或性暴力的创伤**件都有可能是诱导原因。” 容菁停顿了下,“要治愈,他的过去你得足够了解。” 江离脑海里全剩下了“死亡”“严重伤害”“性暴力”几个血字,反复轮播,不论拎出来哪一项,他都接受不了。 容菁见他又是一副沉默样,问了几句他也没什么反应,“诶,问你呢?你知道多少?” “什么都不知道。”江离低下了头,看着脚下反光的白瓷砖,莫名的想起他今天是准备铺地垫的。 “要不我给他做几场无意识催眠,先了解情况?”容菁思考后给出方案。 “不行。”江离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觉得槐安无法接受别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整个人剖析开来,像……一个没有自我的机器。就连他也无法接受槐安被这样对待,更不要说本人。 “那你可以对他的行为多加以观察,要经常对他表示肯定,陪伴和心理认同必不可少,在察觉不对时转移他的注意。如果情况实在严重,我可以对他进行药物辅助治疗。”容菁觉得现在的情形很奇怪,像在对家属下医嘱,尤其对面坐着的人还是江离。 “好。”江离仍旧恍惚地盯着地板。 容菁觉得他是准备在地上盯出一个洞,洞里可能藏着百病神丹。 她咳了两声,故作嗔怒道:“所以你叫我从七十公里外赶过来就为了看你失魂落魄?” “拜托,我爸还准备和我谈话呢,你是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有多火冒三丈。” 江离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展示柜,“上面的东西你可以挑着带走。” “我是那种见钱眼开,见友眼闭的人吗?”容菁边说着边重新细致地观察展示柜上的东西。 容菁最后准备拿起这里面看着相对便宜的和田玉一体链瓶摆件,“你准备把他一直放在身边吗?可是人家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叫我带他走的。”江离觉得“带我离开”和“带我走”并没有什么差别。 容菁扭头看了他一眼,怀疑这个人在睁眼说瞎话。 楼上的卧室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重物掉落碎裂的声音。 江离急忙起身开始赶人,“好了,没你事了,你回去继续找你爸谈话吧。” 容菁踉踉跄跄的被带着来到了门口,小心翼翼的护着怀里的东西,“你倒是给我拿个盒子啊,这多不安全。” “碎不了。”江离带上了门,随后连忙上楼。 江离赶到时,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床头柜上的花瓶已经碎裂在地,花瓶里的水润湿了地板,仍在缓慢漫延,粉黛百合耷拉在地上,花瓣皱皱巴巴粘连在一起,有的已经裂了口。 江离瞄过一眼便没有再看,开始上下扫视槐安有没有受伤,还没等他看出什么来,就已经感到揪心。 槐安立在床前,稍稍靠着床头柜,垂下来的两只手微微蜷着,有些细微的颤抖。 指关节处有一滴要落不落的水,脚下依旧没有踩在鞋上。应该是打算捡起地上的碎片,听见人来,又起身静立。 江离觉得他像做错事不知所措的小孩,在这里站着准备迎接家长的责骂。 槐安见他一直不说话,眉头也不见舒展,就像是已经压抑不住怒火,“抱歉,我……” 还未说完,话就被江离的动作截断,江离把他抱起,走向了走廊另一头的主卧。 把槐安之前的警告完全抛之脑后,好在槐安这次没怎么抗拒。 江离把他安置在主卧的床上,盯着他的眼睛,还是没忍住开口:“不会叫人吗?” 槐安感觉疑惑,“嗯?” “江离,分离的离。以后有什么事,会叫人吗?”江离手上替他掖好被子。 槐安不明白这个人怎么突然开始自我介绍,但自己刚才打碎了别人的花瓶,确实笨手笨脚,也没再呛声,“哦。” 江离突然想起槐安还没吃东西,离开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碗粥。 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的明显多了些东西——肉沫。 槐安看了看碗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江离,他感受到,这是威胁——不久前,他才目睹了这些肉沫的来源,槐安身体又变得紧绷。 江离手里搅合着粥,没注意到槐安的变化,打算像昨天一样喂给他。 然而勺子递出去时被槐安侧头躲开了,江离心中轻叹了口气,“怎么?觉得昨天的话今天就不管用了?” 槐安知道他是指“我不介意捏碎你的下巴再灌进去”这句话,可谁知道这是什么做成的东西。 见江离伸手过来,槐安先一步打翻了他手里的粥。 “哐当”,白粥混着肉沫溅得地上到处都是,碗“咕噜噜”地滚至一旁,细碎的肉沫还沾着热气,顺着瓷砖纹路漫淌。 槐安看着地上的景象,只觉胃里翻涌,盖下去的酸水卷土重来。 槐安不断吞咽,“不吃,恶心。”冷冷的话语冻结了空气。 江离感觉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着,一口气憋在里头不上不下,像团浸了水的棉花,连呼吸都带着沉滞的钝感。 他看着槐安毫无血色的脸,却再也吐不出什么刻薄的话语,草草打扫了地面,最后决定去收拾客卧里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