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邮往事》 第1章 01【故历1043年秋至次年春】 战火一连从乌乡烧到寻岛。 烧毁了好多人的信件。 烧毁了好多人的伞。 烧毁了好多人。 烧毁了好多。 棠梨扎着两瓣麻花辫,背着军绿色的医疗箱穿梭在灰扬土坡之间。她的脸上涂着一道红色的油彩,这是寻岛和乌乡之间基于人道主义的约定——医护人员政治中立,以脸上的红色为标志,尽量不要误伤。 “尽量”二字太巧。 棠梨读书的时候喜欢诗文,看过太多“巧”字,如今看这两字,还是觉得太“巧”。 尽管棠梨一直说这像血,哪怕是用白色,都比红色要好。但她的话到底无足轻重,并没有改掉这一规定。 她不大高兴地写了无数封信上报给指挥部——如果真正上了战场,脸上和衣服上泥土和硝灰一沾,谁又能分得清他们到底是谁? 终究是石沉大海。 有人说,这就是他们的意思——意思意思。 棠梨不懂。 “战争,谁能懂?”有人回他,回完之后,他吸了一口烟——因为身体很痛,而吸了烟,就没那么痛了。 有人呵呵笑着问她:“棠梨,你是怕死才要改成白色吧。” “我只是为了更多人的生。” “小姑娘贪生怕死是正常的,老爷们儿上战场,天不怕地不怕。” 棠梨还只是那一句:“我只是为了更多人的生。” 男人们太爱抽烟,尤其是受伤的男人们,这些劣质的烟卷儿中有太多能麻痹人神经的成分,棠梨被呛了几声,逃也似地躲了出去。 白茫茫一片,黄沙与硝烟。 依旧呛人。 棠梨在为何术包扎的时候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说他也不懂。 “你不懂战争,可却要参与进来,你当真不懂吗,何术?” “我只是想有一口公家饭吃罢了。” “那你去坐牢好了。” “坐牢你可就真见不到我了。” “坐牢起码能活着。” 何术手指捏了捏空气,似乎是在检查棠梨的包扎技术,他伸手指了指一方,说:“都是劳改犯,表现好的、表现不好的,都得上战场,竟还免除了枪决的成本,呵呵。小梨花,你觉得活的几率是多少?自古一半一半罢了,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还活着。” 棠梨怒他一点都不尊重生命。 何术油嘴滑舌说是迫不得已。 他是卖伞的,油纸伞。 乌乡总下雨,但人们似乎喜欢雨打在身上的滋味,因而不常买伞,可卖伞的人却多。 买伞的也都是富家的公子少爷,那么谁会去花大价钱买何术的伞呢——没人。 何术说,自己上战场就是为了吃饭。 棠梨最后信了。 “喂,寻岛那边的人怎么样?”何术问,他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油彩,红色油彩沾上了灰黄的粉尘。 棠梨默默点头,撇开脸,声音不徐不疾:“都一样,除了说话的腔调,没什么不一样。” “那他们也会跟你道谢吗?” “当然!” 何术不再问了,棠梨也收拾好医药乡,往驻扎地大本营逃。 何术没与她道谢。 “棠军医!快来……这里有个人好像快不行了!” 一个人倒在血泊里,肚子上有个大大的洞,肠子散落在地上,眼珠像死鱼那般,瞳孔骤缩,没了神色。 棠梨摸了摸他的脉搏之后缓缓起身,拿了张白布,轻轻蒙尘了一个人的一生。 他离开了,去到了另一个乌乡和寻岛——他没能再开口说话,衣服的颜色也被血全部浸染,棠梨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寻岛?乌乡? 总之,就离开了。 从肃杀的秋打到隆冬,两方政府商议暂时休战,看似妥协,甚至想到了让人们安心过个年,但不过只是苟延残喘的无可奈何,酝酿着下一次的风暴。 何术随军回了乡,棠梨在医院整顿好伤员之后,在他之后回了乡。 路上,棠梨见到了何术给自己留的石头记号。 她肩上的布袋子沉沉的,心却迎来了格外的轻松。 他们的院子只隔着一排葡萄架,还有一堵红色的砖墙。 夏天的时候,绿色的葡萄爬满枝丫,落下的绿藤和鸭爪似的叶子青蛇一般缠在长了小霉菌的竹架子上。 但在冬天,这里就略显清寒。 棠梨会从路上捡一些谢了的梨花,把它们穿成一串挂在架子上,就当是给夏天一个谢幕的交代。 但在这个冬天,她没有了这个心情。 何术看出了她的忧愁,都不管自家那头瘦弱但还是难逃一宰的猪了,翻过那红墙,落在了棠梨家的院子里——打翻了挂着腊肉腊肠的葡萄架子。 端着柴刀的棠梨呵他。 “哎呀,好了好了,我错了。”何术道歉。 棠梨没有苛责他道歉,反而放下柴刀,说何术的胡茬子看得人心里难受,眉毛也如野草般生长:“帮你弄弄,新年了,新年新气象。” 何术就这般坐在了木头椅子上,那椅子直直对着敞开的大门,偶有孩童在外边儿玩摔炮,将何术和棠梨一砸一个激灵。 棠梨有些恼火,气势汹汹将小孩儿们赶走,随后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又从堂屋出来,嚷着要爷爷奶奶给他们爆爆米花。 棠梨揪着一左一右揪着两只耳朵:“等我给何术大哥刮完胡子你们再来。” 妹妹听话地跑去挑包谷了,羊角辫在冷空气中一扭一扭。 弟弟见到何术,兴致勃勃地问:“何术大哥!你咋回来了!” “你这崽子,我回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叫。”棠梨不满,亮出等下准备为何术修眉刮胡的刀片。 “何术大哥!大姐她是个母夜叉!” 何术温柔道:“怎么跟长姐说话的呢?” “何术大哥,你这叫‘妻管严’!” 棠梨、何术:“谁教你的?” 棠梨象征性踹了他一脚,男孩闷闷不乐,拍拍屁股跑出去找别的小孩儿玩了。 棠梨半跪在干燥的泥地上,用刀子一点点为何术把那毛茬子给刮掉,最后用手指给他抹了点雪花膏以防发炎。 见老爷子还是架不住小孩的攻势,从杂货屋搬出那台黢黑的、落灰的爆米花机,棠梨拉着何术往梨树林走。 路上遇到乡里乡亲的,就会收下几枚鸡蛋和几把豆角,以及催婚的忠告:“你俩从小娃娃的时候就一起长大,这还不成亲,不像话呀。” 何术说:“叔,现在都崇尚婚姻自由,你们包办那一套说出去是要人笑话的。” 中年男子说这群知识分子就爱说屁话:“谁不结婚生小孩,他们那是大逆不道,你们莫学。” 说完他就插着兜走了,何术和棠梨面面相觑,继续往前走。 林间,没有硝烟与战争,也没有任何的争吵,只有洁白如雪的梨花挂在树上,精灵一般扑闪着翅膀,迎接四季轮回的热闹。 色如雪,落如雪。 梨花莫不真是雪? 何术问:“你爱我吗?” 棠梨说:“爱。” “那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等战争结束吧。” “我给你金银嫁妆,给你一片菜园和池塘,我们可以种芥蓝、养葡萄、喂小鸡和小鸭,你要是觉得猪圈太臭,我们就不养猪……我会……我会给你一把红色的油纸伞,那一定会是整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把。” “何术,求婚的时候,送我一袋梨花吧,我怕春天决堤的时候,它们会落下。” “它们终究会落下的。”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他攥着她的手,问她为什么不当一个诗人,或是当一个老师。他说那可是很有趣又高级的工作。而棠梨也漂亮,如同城里的那些报纸上才能看到的女作家、女诗人一样——漂亮。 棠梨只是说:“我只是为了更多人的生。” “你还记得老先生吗?他昨日刚走,不过现在乡里也不止他一个老师了。” 棠梨说:“说来惭愧,我们总是‘老先生’‘老先生’地叫,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不想被记住吧。” 棠梨说:“难说。” 何术突然想起棠梨并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转而继续追问:“那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愿意。不论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我都愿意。” 何术张开怀抱拥住她。 棠梨的双手环住他的腰。 而后他的手牵住她的手。 他杀人的手牵住她救人的手。 他们就这样走向梨花的深处,为那儿的冬天下一场雨。 棠梨的脸蛋干净洁白,连一点斑都不长,像梨花,无暇。 他们的家乡远离战争,战火烧不到这里,可过年总有鞭炮和火。 棠梨和何术打算先在此避一避,起码是等那爆米花桶打开时的一声爆鸣之后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这个年里,与从前的年一样,没什么不寻常的。 要说不寻常,那便是何术真为自己做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伞上游着一对鸳鸯,鸳鸯身旁开着牡丹。 棠梨说:“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但其实鸳鸯在鸟儿里是很多情的。” 何术说:“我没那个意思。” 棠梨说:“没说你有那个意思。” 直到情报员从城里坐牛车一路赶来通知棠梨和何术——寻岛政府单方面提前终止休战协议,正在乌乡的城区烧杀劫掠。 那个晚上,留情报员在家吃了顿好饭之后,棠梨和何术就匆匆忙忙走了。 棠梨在那个晚上倚在何术肩头看星星,身后的布袋子里装了好几个大大的白面馒头,她没舍得吃,却分了半个给车夫。 棠梨那晚特别想结婚。 因为那时候,战争将将结束。 她会成为一个漂亮的新娘子,嫁给一位英俊的新郎子,有一双绣花的新鞋子,还有着一片菜园子和池塘子,或许她还会有孩子,过着没有硝烟和鲜血的日子…… 一支烟的时间,太阳照常升起,梨花照样落下。 棠梨和何术继续在这场纷争中好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故历1043年秋至次年春】 第2章 02【故历1045年夏】 总跟着何术屁股后面的一个小弟在去年的冬天被冻死了。 何术在一群大汉里不算有攻击性,倒是雷扔得准,因为打水漂技术很好。 他在棠梨的敦促之下读了很多书,与文盲莽夫不同,加上本就面容俊秀,整个人带着一股淡淡的文人书香味。 起初因为这个,在军营里还受人欺负,但就是因为雷扔的准,好多次立了功,便没人再敢说他。 而那总跟着他的男孩应该还没成年。 那个冬天很冷,寻岛那边正在做最后的攻击和反抗,调动了众多兵力攻打这一阵地——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大决战的前一个晚上,有人提议喝点酒取暖。 那提议的人带着哭腔说:“俺娘酿的酒,一直藏着,但是又怕快死了,还是早点喝了。” 有人骂他:“他娘的,净说些丧气话,怕个毛线啊,来谁杀谁,来谁打谁。” 大家开始分酒。 何术也领了一小杯。 那酒太烈了…… 只是一口,顺到喉咙里,就又苦又辣,还有点酸。 这个酸不仅是味觉,还是触觉。 在这样的日子里有酒喝是很奢侈的,因为酒从粮来,粮救百姓。 粮救百姓酒救官,奢侈一把吧,何术想。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酒量很好,但只是因为每个人都只喝了一点点,怕醉了误事。 那男孩却在后半夜开始脱衣服,觉得热。 大家都说雏儿沾酒就会烧起来,给他盖了衣服,却被他又踢走。 第二天,这个“怕热”的孩子被冻死了。 棠梨从营地赶来,看着男孩骨瘦如柴的身体和胸部上青紫的冻痕,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最后试图抢救一下心跳。 她最后说:“记得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 想到这里,何术不免地在大夏天打了个寒战。 正在潜伏站岗的他却突然听到了一个消息——寻岛的士兵已被己方前线军队攻至夙缘江岸。 茫茫的江似海,海上起了雾。 夏天啊,夏天居然也起雾。 “砰!” 有人过于惊喜,放了枪,击中了树上的鸟儿,那鸟儿的屎和血就这样流进了河里。 何术口袋里的一块石头流进了山坡下的荷花塘,他脱了衣服准备下水去寻,不料一脚踩空,落了下去。 “砰!” 又有人放了枪,还有人落了水。 硕大的荷叶如同撑起的绿伞,将本应该高出一截的荷花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点粉和一点白。 远望过去,可不是一片绿色的海? 跌进去,跌进一池的绿苔。 何术在山地潜伏的时候不小心扣掉了一块土,这块土里埋着一颗青红色的玛瑙。 这颗玛瑙成色漂亮,红绿相间,中间飘有一丝白絮,对赌石徒来说是坏事,但何术却觉得是好事——那像是半开未开的梨花。 何术他一看这块石头,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它磨圆作为迎娶棠梨的彩礼。 这是脑袋进水之后的记忆了。 何术不知道自己在那池子里晕了多久,只知道一起来就是在军队的车里,人们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见他醒了,那群人问他咋掉进去的。 何术说话的那一瞬间,就有人听出来了:“草!你他爹的是乌乡的啊。” 人们的视线朝他望去。 好多张人脸和身体杵在他面前——有眼睛的、有一只眼睛的、没有眼睛的,有手臂的、有一只手臂的、没有手臂的,有手指的,有四根手指的、有三根手指的……没有手指的。 何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要跳车。 一个狙击手仔细观察了他一阵,突然暴起,死死捏住他:“就是这个王八蛋炸死了小柳子,老子弄死你!” 何术的脖子被死死捏住,脸涨得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有人制止了狙击手:“老王老王,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我怎么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那名叫“老王”的狙击手冷静了下来,不再看何术。 “你可得感谢我们这趟车的老爷们都是心慈手软的,要给你换到别的地方,那得先奸后杀。” 何术往后躲了躲,车厢内,除了狙击手,众人哄堂大笑。 何术就这般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寻岛——他不曾见过的地方。 他偷偷从军营中溜走,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去的,就这样在寻岛的大街上游荡,与幽魂无异。 他没有这边的货币,买不了任何东西,也没有找到那颗玛瑙,就这样在寻岛的大街上游荡,与亡魂无异。 最后是一位小说评论家把他捡了回去。 这位小说评论家有些年纪了,他不说自己是哪里人,可何术却很在意——这或许是划清敌我的第一道门槛。 “我不在意政治。”他说。 何术找他借信纸、借钢笔、借墨水、借邮戳…… 说是借,其实行为与强盗无异。 “你们乌乡的,都这么没礼貌的吗?”评论家点了支烟。 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何术立刻向他道了个欠,评论家嫌他一两个星期没洗澡的身上臭,赶着何术去找个澡池子泡泡。 见何术不为所动,他之后从桌上拿了一瓶墨水,重重按在桌上。 “拿去吧,墨水不值钱。”评论家又点了支烟,两根烟一起抽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棠梨说的话—— “喂,寻岛那边的人怎么样?” “都一样,除了说话的腔调,没什么不一样。” 评论家见他洗净之后就开始写信,说:“寻岛现在封锁了所有通信路径,所有信件都要拆开检查,你是乌乡人,怎么可能寄得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评论家叼着烟斗,嘲讽道:“痴人说梦。” 何术并不想得罪恩人,拿着为他整理书籍赚的小钱,带着信件匆匆忙忙走。 评论家吐出一口烟,嘲讽道:“痴人说梦。” 政府开始拆掉所有家庭或是区域邮筒,要想送信,便要先坐电车坐五站到云子巷,再面对一家卤肉饭店直走几公里,路过久盏红绿灯,过十个路口,再右拐走过一整片绿荫,来到政府公共事业邮信局。 一战之后,即使败了,但寻岛内部的士兵崇拜心理有些高涨,因此许多立过功的士兵都有了好差事。 何术看见,那日要致自己于死地的狙击手已经成为了信件检查者,他的心情在盛夏这个多彩的季节变灰,手指哆哆嗦嗦地将信件交给了门口的接线员。 她让他登记。 何术多么希望整个寻岛里有这么一个人,哪怕年龄、性别、喜好不同,但一定要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名字。 狙击手也一定见到了何术,在大厅里高喊了三遍“冷静”。他没有冲着何术,但何术的后背却一阵发凉。 接线员甜美的声音响起:“诶,你还寄不寄了?” “寄、寄……” 何术填完表,匆匆忙离开了。 …… 狙击手拿着小刻刀,将何术信件上署名的最后一点刮了去。 随后,他拿着信件敲开了一家人的门:“请问何木在吗?” 一位还在学走路的孩子从里边儿撞到了他,男孩的母亲走过来,有些害怕地说:“我的孩子,何木。” 狙击手满意地点点头。 何术的信件最后以“身份信息造假”被扣押在邮信局狙击手办公室的抽屉里。 狙击手一开始还不是很顺手,偶有把信封戳穿一个小洞的时候,但上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会看何术的信件,就当是在看书阅读一般。 他也会充当那高傲的评论家:“真是个痴情种。” 何术用文字的呐喊迟迟不得回音,可却依然没有放弃——乌乡与寻岛中间隔了海,若是要用信件填满,那也要过好多年。 乌乡内。 棠梨在等他。 新娘在等新郎。 联络员遗憾地通知家属,何术失踪了,就在胜利的那个早上。 何术的老母亲当场昏过去。 棠梨觉得那个瞬间很奇特——她明明听清了联络员字正腔圆的每一句话,可每一个字又似干枯的花瓣一样,轻轻一捻就碎了,木香的碎屑飘飞到寂静夏日的天空。 何术家里为他举行了葬礼,但棠梨并没有参加。 她那日依旧如常,为自己编好麻花辫,在尾巴那儿扎上一条红绳,提着木桶和搓衣板到溪边浣洗全家的衣裳。 娘说她那日的衣服洗得及其干净。 棠梨说下次就不会那么用力了。 娘说:“小梨,节哀,妈知道你放不下,但人活这一遭就是要死的,他是个士兵,和所有士兵一样。” “都是会死的。” 弟弟哭得很大声,说何术大哥是英雄。 妹妹也在哭,哭再也见不到何术大哥。 棠梨没有哭,而是活成以往那样。 夏日,趁着夏日还未走,她种起了葡萄。 战后恢复除了基建的修复,更重要的是教育的接续。棠梨成为了一位公立学校的老师,教诗歌和国文。 她离开小山镇去到乌乡城区的那个晚上,弟弟妹妹趴在她腿边拍水浒啪叽,问棠梨什么时候回来。 “我每个月都能回来。” 弟弟问:“大姐,为啥要做老师啊。” “我只是为了更多人的生。” 弟弟说:“大姐你又在这里装神弄鬼。” “你个小崽子懂什么?”棠梨无语。 妹妹问:“阿姐,我也想上学。” “等你年纪到了,阿姐就接你去城里上学。” 棠梨走了,依旧托着月亮和几个圆圆的白面馒头。 一支烟的时间,太阳照常升起。 她在城里教书,遇到很多孩子,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新文化、新知识的渴望,他们有对主义的激情,也有对问题的深思。 棠梨觉得自己怎么配教这些孩子,但想了想,这也是好事。 她也会写诗,在学校的池塘边上。这儿视野开阔,能远远望到连接乌乡黑瓦白水的白玉桥。 桥上行走着好多人,他们撑着伞,在这个新夏的雨季中。 郁郁葱葱,匆匆忙忙。 「我在一道无名的河边 轻轻唤你 唤你置身事外的二字 何处在何必来 接天的莲叶 倒比不上载雨的伞 人们在一道声名远扬的桥上 轻轻落下 落下碌碌的水声 听雨打亭赏雨涟漪 你在一道灵光乍现的记忆中 招之即来挥之不去 回家吧 我送你一朵占了泪的梨花」 (棠梨《何处》) …… 某个晚上,评论家睡不着,在夜里看星星。 何术也在看。 他将星宿连成一把勺子,将手指指向北方:“那儿,是我的故乡。” 评论家点了一支烟:“回不去的都是故乡。” 何术有些恼:“那回得去的呢?” “叫做远方。” 何术手指指向北方:“那儿,是我的故乡。” 第3章 03【故历1028年夏】 “何术,你别爬那么高!”棠梨在树下喊。 他穿着老汉淘汰下来的老头衫,奋力举起手:“不是你要的那只梨吗?你等等,我马上够到了!” 棠梨还是担心他的安全,在下面急得团团转。 “唰啦啦——” 何术将树枝扯动,将那颗梨扔给了棠梨。 棠梨的脑袋上被砸了个包。 何术急忙下去的时候一脚踩了空,肚子上被敲出来的一截树枝划了一条长长的、但不深的口子。 两人都被父母狠狠骂了一顿。 棠梨的母亲那时怀着孕,被棠梨这一吓,竟然惊出了早产,孩子没能保住。 棠梨为此被罚洗衣服洗了半年,直到母亲再次怀上孩子。 她与何术是青梅竹马,两家的院子隔了一堵墙。 起初两家的生活鸡飞狗跳—— 何术的妈嫌弃棠梨的妈是个大嗓门,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叭叭叭”。 棠梨的妈瞧不起何术的妈是个小女人,成日游手好闲就在家里梳妆打扮,在这么个村子里还要装清高。 棠梨与何术也不大对付,一见面就掐架,谁赢谁输也都还不一定。 到后来两人也懒得打了,想着一起玩也很快乐,就自发结拜为兄妹。 棠梨不敢上树,何术就为她爬树摘果子,何术不敢下水,棠梨就到池子里折两朵大大大荷叶拿来作伞。 夏天里,他们会被卖牛的老爷子委派看牛吃草的任务,一开始何术偷懒,盖着荷叶睡觉,再后来,连着棠梨也一起偷懒。 他们将荷叶盖在脸上,太阳明媚,在荷香中睁开眼睛,能看到盈盈的绿色,若是荷叶薄一点,还能看见筋脉。 不过,在丢了两头牛之后,老爷子就再也没找过他俩了。 村里人叫他们“闯祸王”。 何术是大王,棠梨是小王。 村里来了个老先生教书,有条件的家里都把小孩送了进去,四五岁的、七八岁的、十几岁的都有。 棠梨和何术在这群孩子堆里年纪不算小,但也不算大。 可依旧是——闯祸王。 棠梨的母亲为她做了个小书包,里边装了《论语》等课本,她会捡小花编成手串拿到教室卖,用换来的钱到小卖铺买零食。 但母亲这五大三粗的人针线活儿属实不好,棠梨有次上茅厕的时候,那零食和课本“唰”一下全部栽到粪坑里。 那时她刚学到一个成语——心如死灰。 她找来竹竿子,两只手指堵住鼻孔,奋力把那书本捞过来,却没想到越搅越沉。 “呕——” 棠梨落荒而逃。 半夜,一声哀嚎。 “谁家的臭小孩把老子放养用的棍子拿去戳屎啊!” 家里不可能再多拿一分钱出来给她换课本,于是棠梨只能向何术求助。 她的话刚巧被何术的母亲听见,这个优雅的女人拍拍手招呼棠梨过去,说自己有纸,让她抄一份就好了。 她虽然瞧不起棠梨的母亲,但面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却又是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棠梨道过谢,两条麻花辫在空气中摇晃。 那之后,棠梨每个夜晚都会偷偷溜到何术房间,他们家有油灯,一点就亮堂堂。 棠梨有很多字都还不认识,抄书的时候只能靠描,后来被老先生发现了,还被狠狠抽了几板子。 但看她还算有毅力,老先生就重新送了她几册书。 “棠梨,罚你下课后帮我整理下书柜。”老先生说。 棠梨不情不愿地去了,提前放学的何术还嘚瑟地朝她做了个鬼脸。 棠梨闷闷不乐,走在路上的时候,故意把石子踢到他前面的路上,但被老先生制止了:“站有站样,走路也要轻声慢走,此乃大家闺秀。” 她说:“那为什么他们能这样走?”棠梨指了指在坡上比赛跑步的男孩们。 “我只是让你别搞一些小动作了,没说男子与女子有什么不同。” 棠梨后面跟何术吐槽:“我觉得他有四只眼睛,前面两只,后面两只。” 小时候的棠梨不傻,但似乎总有把事情搞砸的本事——为老先生整理书柜的时候,她不小心把他的柜子弄翻了。 书柜里掉出来好几册现代诗集,棠梨在书堆里,觉得那绘着鲜花的封面十分漂亮,于是随手翻了起来。 「你已经使我永生 这样做是你的欢乐 …… 时代过去了 你还在倾注 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泰戈尔《吉檀迦利》) 老先生再来看她的时候,棠梨在书堆里睡着了。 他把她背回了家。 落日中,漂泊半生游历学识最后回乡的老先生,载着孩子里最为调皮但有灵性的孩子,消失在红日里。 后来,棠梨爱上了诗。 …… 夏天快要溜走的时候,母亲让棠梨去捡些柴。 棠梨把何术拉去陪自己。 准备下山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他们没办法,只能用身体护住柴火,然后躲到了一个山洞里。 棠梨踢了一脚白骨,抖着嗓子问:“这骨头……牛的还是……人的?” 何术也有些惧怕,带着棠梨在里边儿巡视了一下,确定没有危险,两人才安心坐下。 何术的屁股粘了一堆杂草和泥巴,他无语地说:“我以后要做一个伞匠,这样大家都不用淋雨了。” 棠梨说:“那我要买你的伞。” 何术大方道:“不用,我送你好了。” 棠梨让他说话算话。 洞口像一道天然的画框,将雨幕后的山川和树影裁成水墨。 外面的事物在说着悄悄话,里边儿的小人儿也在说着悄悄话。 雨下了好久,下到棠梨没了耐心,说要直接回去。 何术说:“你忘了前段时间有人从山上滚下来吗?就是下雨天不长眼。” 棠梨说何术耸人听闻,但还是乖乖地继续坐下。 棠梨突然问:“你说我们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吗?我想出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隔壁村的老头说他出去过,说城里有汽车、有各种好吃的东西、有电影——他说那玩意儿就是皮影戏。 我们叫馒头的东西他们叫蛋糕、我们叫裙子的东西他们叫旗袍、我们叫先生的东西他们叫‘teacher’……够洋气吧。 …… 我一定要出去的。” 棠梨的刘海被雨淋湿,沾在洁白的额头上,发丝下的眼睛熠熠明亮,仿佛雨不是拦路虎,而是为她洗净尘埃的伯乐。 何术:“那你还会想回来吗?” 棠梨:“当然,这儿是我唯一的故乡。” 何术:“先生说,还没离开就不能叫做‘故乡’。” 棠梨:“可我一定会出去的。” 第4章 04【故历1055年冬】 自寻岛战败之后,政府颁布了严格的禁令,由以通行、书信通话和言论文字为重。 他离不开这里。 一年又一年,一封又一封。 评论家在今年过世了,因为抽烟抽出了肺癌——何术不能再通过打杂来为自己谋求生计了,于是做起了老本行——卖伞。 他在这里十年了,发现寻岛的雨季比乌乡更加潮湿,而且经常下雪,带着任何情绪的愁,于是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太多文字湿漉漉的诗人和作家,也诞生了他这样的伞匠。 何术的油纸伞在这儿卖的很好。 来往的客人都说:“没见过这种伞哩。” “老板,我定制一款红色的。” “红色的做不了嘞。” “哎呀呀……那好吧,谢谢您啊。” 有人问他:“为啥红色做不了啊,大家结婚都想要把红色的伞。” “红色的伞已经有主了。” “你这个死脑筋,生意都不会做。” 除此之外,何术依旧在给棠梨写信。 何术每每郑重落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点时,都会狂想着棠梨所见这张纸上的第一句话——见字如面。 可她却从未回信。 他想: 或许她已经搬离了乌乡,去到了别的地方——可乌乡有硕大的青色葡萄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她舍不得这方诗意的。 或许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另外的男人——可她说过,她愿意,不论是她等自己,还是自己等她。 或许她已经死了——不!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何术也曾想过从这名江实海的地方游回去,游回乌乡,可江岸边禁戒森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就被抓住,然后被警棍打。 “耍流氓在寻岛是罪。”评论家在过世之前对他说。 何术每每都会服软,写过无数封保证书,因为他知道——活着才有希望,在这样和平的时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能够活着。 故历1055年,冬天,冷雨。 这是何术给棠梨写信的第十个年头。 寻岛最近已经正式进入冬天了,刚开始下了点小雪,后来小雪化成了雨。 何术不再想家了,但还是会想她。 他已经习惯了寻岛的生活。 寻岛挺好的,有电话亭但打不出乌乡编号开头的电话,但好在有苦参酒。 寻岛挺好的,有信使却从来都收不到一封信,但好在有茉莉花味的奶糖和奶茶。 寻岛挺好的…… 寻岛真的挺好的吗?还是因为习惯了,就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 依赖、留恋、不知所踪。 家……家的定义,究竟是时间还是情感?何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此,他读了好多人的诗,也写了好多诗。 他还学会了这边人的口音,遇上了一些有趣的人。 当然,在这充满创伤的土地上,还有些人会因为他是乌乡人而不待见他,但好在,何术自认为遇上的人都挺好的。 与乌乡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照旧把那信递交给联络员女士,她最近应该结婚了,左手无名指上带着银色的戒指,整个人洋溢着幸福,让这一方小天地暖暖的。 她还给了何术一颗茉莉奶糖。 何术不喜甜,起初在寻岛吃不惯这也吃不惯那,但后来却也习惯了,并觉得这些甜东西还蛮好吃的。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 许多事都已经淡忘了,尤记得醒不来的梦里,喃着棠梨和父母的名字。他们所在的地方有鸡羊、梨花和野草,那一方清净与贫安,换作故乡。 从前他还是会跟评论家争有关“回得去”和“回不去”的命题,但他死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在预言何术的人生的终点。 他说他是乌乡人。 十年了…… 何术不知道自己的执念还有多久,但起码会比评论家长。 冷雨又变成了雪。 树上的一只鸟儿没有窝,在白花花的冠盖下抖动着身体,然后僵直从树上落了下来。 …… 棠梨一袭白色棉衣坐在接待所,手里捧着茶杯。 校长最近热衷说媒,见棠梨三十多也没个伴儿,心里好不过意。 “小棠,你拒绝我很多次了,这次不能了……人家是海归留学回来的,在国企上班,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在等一个人。” “十年了……就算是骨头都也要被找到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 “……” 那位年轻俊朗的男子推门而入,深邃的眉眼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薄唇微张。 棠梨起身与他握手:“先生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 随后离开。 校长叫住她的背影:“诶诶诶!小棠?小棠……” 留下男人饶有趣味但略显尴尬的神情滞留在空气中。 校长说:“她就是这个样子……” 这之后,校长没再为棠梨的“终身大事”操过心,似乎认定了她十个破天荒的不结婚的女人。 校长自我说服:“哎呀呀,凡事都有第一人,棠梨愿意当就当了。” 那男人却开始追她,每天早晨都给她带当日的报纸和鲜花。 棠梨几经拒绝,毫无办法。 近期工厂罢工的事情屡见不鲜,棠梨早在五年前就从中学老师变成了大学老师,在这里,她能感受到青春更蓬勃的热情。 学生们自发组织游行支持工人运动。 最前排的学生手拉着手,棠梨站在他们中间,形成一道墙,第二排的学生举着大旗。 男人站在原先是国外教堂的屋子阳台上,看着棠梨,笑意盈盈。 他一直在追求她,棠梨也一直在拒绝他。 她也并非没有激情,而是依旧放不下。 放下,对三人来说都是尊重。 男人出国处理事务之前,与她告了最后一别——他每每像信使一样为她带来最新时报和一丝清香时,都会与她告别。 他问她的眉心是不是有些脏东西。 棠梨揉了揉眼睛,那浅棕色的斑点没有移动,更没有消失。 他笑了笑,说:“我看错了,原来是痣啊。” 棠梨纳闷:“我没有痣啊。” 他送了她一面小小的怀表镜,让棠梨好好看看。 他说:“思念太深。” 棠梨无奈叹了口气:“是的吧。” “那你也请记得我吧。” “我会的。” 男人吻了吻她的手背,一跃而上正经过两人的电车,摘帽向她鞠躬。 可她再也没见过他。 听校长说,他乘坐的飞往纽约的航班坠了机。 随后春天来了。 「乌乡的水道穿过无数座桥,逼仄的砖瓦缠绵成枇杷香。鸡猪鱼的腥臊中圆子酒酿正甜,眼泪正咸。 你来去时的多少个春天,我失足掉进暮色,既无声,又无言。轻飘飘地,拖着沉沉的思念。 风干了字眼,我却狂想着,见字如面。」 (棠梨《往事》) 第5章 05【故历1095年春】 这年,寻岛解除了封锁。 第一艘从寻岛开往的乌乡的船上,有一半都是乌乡的人。 大家的年纪差不多。 何术头发银白,戴着评论家遗物的眼镜,皱纹从眼角开始蔓延,一袭棉绒长衫,双手紧张地捏在一起。 茫茫的海啊,请快些送我到岸吧。 船到港口,先来迎接他们的不是各自的亲人,而是乌乡现任的领导人和车水马龙的记者。 何术躲避着刺眼的闪光灯,只想赶紧走。 他先是问出租车司机自己原先的小山村在哪里,年轻的司机都以为他是疯子,骂了几句就一脚油门踩走,直到遇到一位有些年纪的司机,他才从他的口中得知——那儿早就夷为平地,开发成一个旅游山庄了。 何术在这里失去了方向,歇脚到便利店里,那些秀色可餐的食物在贩卖机中朝他笑,似乎在说他买不起就赶紧滚。 乌乡的发展速度快于寻岛,人们拿着手机就能付款,而何术的口袋里却还藏着上世纪的钱币。 无奈游弋在街道上,何术看到了那道熟悉的白玉桥,经过修缮之后,它更加精致美观,落落大方。 突然,天空下起了雨——乌乡向来如此。 伞匠被淋湿在桥头。 洁白与青绿中,有一抹红。 圆圆的红,游水的鸳鸯,和牡丹一并开在烟雨的花落之中,白桥似水,涟漪白,红伞红。 这道桥上开满了伞,一簇簇,一朵朵。 他踱步向前,一个女人的背影缓缓浮现。 她的白发梳成两柳麻花辫,像麦子,像寻岛的麦子,竟在乌乡这样雨季的江南中飞扬,洒下希望。 寻岛的麦子有些白,骄傲地排在麦田中,随着风吹,吹散丰收,吹散时间。 她的辫子老了,老了的不只是辫子,还有时间。 时间会老吗? 何术问自己。 会的吧。 他们还是相见了。 因为老了,就连相见都不那么激动了,就好像知晓我们总会相见。不论是春,还是夏秋冬,总会相见。 他没喊她。 可棠梨转身,何术站定。 她也那么老了,看不出脸上什么情绪,皮肤皱巴巴,但还干净清洁,像一瓣梨花。 他看见她眼里浑浊的雾消散了,眼里的雨下了起来,淋湿了惊喜和少女样的羞怯。 她脸上一寸寸的皱纹带走了日思夜想的思念。 何术与棠梨跑向对方。 棠梨为他支起了伞。 他说她此前眉间是没有一颗痣的。 她说痣是一粒越来越深的思念。 但何术回了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他已从主为客。 何术问她有没有收到过自己的信,棠梨摇摇头。 他的声音苍老:“那也好。” 直到现在,何术才知道,自己的信一辈子没有送出过,起码是没有送到在棠梨的手中过。 或许在烈焰的灰烬中,或许在两地之间的海里,又或许被埋葬在土里——就像人生的终点一样。 那是信件最可悲的一生——还未走出去过。 寻岛那边的政府部门有一天寄了一堆信给何术—— 尊敬的何术先生,十分抱歉,由于我们的管理不当,您自1045年起到1095年间所写的一千两百二十三封信件都存于我地邮信局,现已全部整理发回您在出境时所填的地址区政府处。 深表遗憾。 何术从联络员口中了解到前因后果时,只想哭,可泪到了嘴边就成了虚妄的大笑。 不过,那被人裁去的一点,从一“术”落成一“木”的一点,跨越千里万里,回到了相思之人的面上。 何尝不是信的庆幸? 何术的那一点剥夺了他近乎五十年的自我。 何术、何木、何术、何木、何术、何木…… 傻傻分不清楚。 何术老了,不在意了。 何术老了,回来就好。 她说:“你邮戳上的名字漏了一点,我把它捎在眉间,变成一颗痣的思念。” 棠梨也不去问他为什么五十年来杳无音讯,哪怕有过无数个动摇的念头,但她知道,哪怕是自己等他,还是他等自己——他都会回来的。 乌乡是他唯一的故乡。 第6章 06【故历1050年秋】 何术百无聊赖地调试着收音机。 “滋啦啦——”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从这个小小的机器中传来,随后主播温柔的声音从蜂窝孔中传来。 “欢迎大家收听本期的节目,今日中秋,我们电台收到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听众的来信。 其中一位名为棠梨的小姐为名为何术的先生点了首诗,北宋晏殊的《中秋月》。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 评论家啖了口茉莉味的奶茶,又狠狠吸了一口烟,问:“这就是你一定要回去的原因吗?” “对。” “她在等什么呢?” “等战争结束。” “那么她已经等到了,既然这样,还在等什么呢?” “等我回去娶她。 我给她金银嫁妆,给她一片菜园和池塘,我们可以种芥蓝、养葡萄、喂小鸡和小鸭,她要是觉得猪圈太臭,我们就不养猪。 我会给她一把红色的油纸伞,那一定会是整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把。” 评论家说:“我好久没吃过青绿色的大葡萄了。” “你以前尝过?在哪儿?乌乡?” 评论家不回他的话,而是问:“到你能回去的那个时候,那边还有谁会记得你?” 棠梨记得他。 记得这个人,记得这个名字。 名字是太重要的东西,在身份证还不普及的那些年里,它或许是一个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在这样离别的圆月里,他更愿意把月亮分成两半,一半送给自己,一半留给故乡。 月亮是同一个月亮,隔海相望。 【全文完】 欢迎转移作者专栏看更多作品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06【故历1050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