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室友》 第1章 第 1 章 四月下旬的华城市,空气已经开始变得黏腻潮湿,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漫长夏季。 华城市殡仪馆,永安堂。哀乐低回,沉重肃穆。灵堂两侧,摆满了层层叠叠的花圈。灵堂正中高悬着市老干部局敬挽的挽联,上书:“一生刚正两袖清风昭日月,半世风雨满腔热血沃华城”。横批:“陆老千古”。 陆老的长孙陆允明正站在人群前排。他身穿一套黑色西装,是父亲陆宸东一早送来的,昂贵,考究,却不合体,就像临时借来的道具,在他清瘦挺拔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木然站着,似乎四周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目光始终停在灵堂正中的黑白遗像上。 照片上的爷爷陆华冈,眉眼犀利,神情严肃,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那是爷爷标志性的表情。如今,这张脸,这副神情,永远定格在了冰冷的相纸上。 吊唁的宾客来来去去,不知多少拨。他们中,有自家亲戚,还有陆宸东商场上的熟人。他们西装革履,面带程式化的悲戚,与陆宸东握手时,言语间总不忘带上几句生意场上的应酬话。 还有一拨人,则明显不同。他们是爷爷的老同事,大多头发花白,步履蹒跚,腰板却都挺得笔直。他们不多客套,默默走到遗像前,深深地鞠躬,或念叨几句,或无言离开。 “允明啊,都长这么大了,今年有二十四了吧?”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走到陆允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陆过去总跟我们念叨你,说你是个有主意的,一定会有大出息。你一定得好好的,你爷爷看着呢。” 陆允明冷静自持的外壳裂开了一瞬,酸楚不由地涌上鼻腔。 “陈爷爷,谢谢您。” 送走了老人,他转过身,刚好看到自己的“家人”。 他的父亲陆宸东,江湾建设的董事长,此刻正扮演着一个悲痛的孝子。他眼眶泛红,声音沙哑,与前来吊唁的宾客紧紧握手,言辞恳切。无论是面对商界人士还是爷爷的老同事,他的表演都无懈可击。 站在陆宸东身边的,是陆允明的继母白洁。她今天扮演的是一位贤惠得体的儿媳,一身剪裁合度的黑色长裙,精致的眼妆略微晕开,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哭过的痕迹。加上她不时用手帕擦拭眼角,更显得姿态柔弱,惹人怜惜。 陆允明只觉得恶心。他可忘不了,三年前,就是这个女人在饭桌上阴阳怪气地挑唆,惹得爷爷在激愤中血压飙升,一头栽倒。 站在一旁的,是白洁的两个儿子,陆允明同父异母的弟弟。 十九岁的陆允诚安静地站着。他身穿一件熨烫过的白衬衫,微微垂头,眼神清澈,显得干净而忧郁。他不时瞥向陆允明,眼神中有担忧,还有一丝讨好。 小时候,母亲去世之前,陆允明还是经常去那边走动的,和允诚也算是一起长大,有些兄弟情分在。陆允明知道,允诚是关心自己的,但他心里一团乱麻,没心思回应。 陆允诚身侧的陆允兴,则明显不胜其烦。 在陆允明印象中,允兴一直是个喜欢摆臭脸的小屁孩。时间过得真快,如今他已经出落成了十七岁的健硕男孩。他身体微微摇晃,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像是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毕竟,一个从小到大没怎么相处过的老人,对他来说毫无感情可言,倒是这突如其来的葬礼害得他连周末都过不成。 一家人,整整齐齐,各怀心事。 陆允明别过头,不愿再看他们。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好好睡一觉。 自从那天被白洁气倒之后,爷爷住进了医院,再没有醒来。病房里,各种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响,像不知疲倦的钟摆,日复一日地计算着生命的余量。三年多来,陆允明日渐习惯了这声音。这证明爷爷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没有彻底失去唯一的亲人。 他每周都会来三四次,坐在病床边,握着爷爷那只插着各种管子、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事,说傻逼领导的工作安排,说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说朋友们的绯闻八卦。 他知道爷爷听不见,但他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只要他说得够多,或许哪一天,爷爷就会突然睁开眼睛,像从前那样瞪着他:“男子汉大丈夫,啰里啰嗦的像什么样。”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三天前,四月十九日凌晨三点十七分,原本规律的“滴滴”声,变成了一阵急促的蜂鸣。屏幕上的曲线,在剧烈挣扎了几下之后,彻底拉成了直线。 大概爷爷也累了吧,与其半死不活地留在这里,不如早日往生极乐。 那一刻,陆允明感觉整个世界静止了。他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条直线。 直到匆匆赶来的陆允诚,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喊着,他才如梦初醒,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挣开,扑到病床前,哭得像个十岁的孩子。 十岁那年,他也是这样在母亲的身旁嚎啕大哭。 那是一个潮湿的雨天。允兴三岁生日,陆允明带着母亲做的点心去了父亲在三沙岛的新家。小允兴走路跌跌撞撞,一个不留神便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不知是故意还是误会,白洁歇斯底里地控诉,是允明将幼弟推下了楼梯。父亲不分青红皂白,一脚将他踹翻,脑袋磕在桌角上,当场昏死过去。当他从医院醒来时,得到的是母亲冒雨赶往医院,在路上车祸身亡的消息。 是爷爷,将那个缩在医院角落里,哭得筋疲力尽,像个小木偶一样的他,接回了家。爷爷搬出了三沙岛的别墅,回到了老城区的机关大院,亲自抚养他。 “允明,有爷爷在,就有你一口吃的。” 从十岁到二十四岁,这十四年,是爷爷一片一片地将他破碎的世界拼凑起来。爷爷教他下棋,教他写毛笔字,教他做人的道理。在他因为性取向而迷茫痛苦时,是爷爷拍着他的肩膀说,路是自己选的,只要不伤害别人,就抬头挺胸地走下去。 爷爷是他唯一的家,唯一的支柱。现在,这个支柱塌了。 “允明。” 陆宸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一只手沉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省里李伯伯来了,过去打个招呼。” 陆允明没有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陆宸东皱起眉头,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你听见没?” “听见了。”陆允明淡淡应道,“等他先过来拜爷爷。” “你这是什么态度?”陆宸东有些恼火,但碍于场合,他只能压低声音,“你爷爷尸骨未寒,你就想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陆允明缓缓地转过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陆宸东,嘴角勾起一个充满嘲讽的弧度。 “丢人现眼?”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比不上某些人,把葬礼办成生意场、大戏院,大演父慈子孝的戏码来得精彩。您说呢,陆董?” 陆宸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紧,几乎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 “宸东,允明正伤心,别逼他了。”白洁立刻凑了上来,一副善解人意和事佬的样子。 “允明,你也别怨你爸爸,他心里也难受。你爷爷最疼你,他走了,你也要多保重。” 白洁的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遍一遍地在“你爷爷不在了”这个伤口上剐蹭着。 陆允明懒得和他们搭话,默默转向遗像。 “你看看!他眼里还有没有长辈!”陆宸东的怒火彻底点燃了,“你爷爷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要对你失望透顶!” “呵。”陆允明嗤笑一声,“爷爷最不想看到的,是某些人惺惺作态的样子。” “你混蛋!” “爸!”陆允诚急忙冲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爸,别生气了,哥现在状态不好,让他一个人待会吧。”他又低声对陆允明:“哥,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就是,不会说话就别说。有什么好吵的,烦不烦?” 一直低头沉默的陆允兴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一脸不屑。 “我看某些人才是故作姿态,故意找事。” 听到这话,陆允明将视线转向他这最小的弟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怎么,我说错了吗?” 陆允兴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不甘示弱,反而梗起脖子,声音也大了起来。 “爷爷生病,入院各种手续,是你办的?爷爷在医院躺了这些年,医疗费是你付的?你除了在病床前赖着,做过什么有用的事?现在爷爷没了,追悼会是你张罗的?现在你他妈在这里做出这副死样,不就是想让外人看看,你多委屈,多孝顺?” 他顿了顿:“不就是惦记着爷爷那套房子吗?虚伪!” 陆允明知道,允兴这小子一向脾气差说话冲,但以他的年龄和阅历,说不出这样市侩的话。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有人没少当着允兴的面说这些。 果然,他看到白洁脸上闪过一瞬满意的笑容,手轻轻搭在了陆允兴肩头。 “陆允兴,你错了。” 陆允明笑笑,缓缓开口。 “你们不知道吗,我上大学那年,爷爷就把大院的房子过户给我了。我不惦记,也不需要惦记,因为它本来就是我的。” 他当然不会和一个小屁孩计较,这番话是说给那个真正惦记的人听的。此刻,那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好看。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陆允兴自讨没趣,恼羞成怒,开始胡乱咬人,“你就是个外人,野种!在我们家装什么……” “陆允兴!闭嘴!”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陆宸东喝止。 但已经晚了。“野种”这两个字,精准地捅进了陆允明心中最痛的地方。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从小到大,打骂、挖苦、嘲讽,他都麻木了。但是,敢侮辱他的母亲,不行。 “你再说一遍。”陆允明声音很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我说你个外人野种!怎么了?” 陆允明猛地推开试图阻拦的陆允诚,一步跨到陆允兴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没有陆允兴高,但迸发出的气势让对方踉跄了好几步。 “我警告你,管好你那张臭嘴。”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熊熊火焰。 “你、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陆允兴色厉内荏地嚷道。 “你放肆!”陆宸东一声暴喝,大步上前,将陆允兴护在身后,“你要干什么,想对你弟弟动手吗?你还有没有一点做兄长的样子!” 陆允明盯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父亲,冷笑起来。 “他什么时候认过我这个兄长?他今天能说出这些,不都是跟你们学的吗?陆董,你教得好啊!” “你这个逆子!”陆宸东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对,我是逆子,您是大孝子。陆董,我问你,爷爷在医院躺了三年零二个月,你去看过他几次?你给他擦过一次身,喂过一次流食吗?你有关心过他身上有没有长褥疮,管子插着难不难受吗?” 周围不少宾客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你没有!你关心的只有你的生意,你的江湾建设,你的面子!现在爷爷走了,你倒是在这里演起孝子贤孙来了?这还不够,你还要我和这小子扮兄友弟恭,我办不到!我没你们恶心!”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陆允明的脸上。 整个灵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允明的脸上浮起清晰的指痕,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把头转了回来。那双眼尾微垂,总像是没睡醒的眼睛,此刻像铜铃般瞪了起来。 “你!”陆宸东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陆宸东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今天,我就好好管教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他扬起手,还想再打—— “够了!” 一声嘶哑的怒吼,让在场所有人一震。声音的主人,居然是陆允诚。这还是陆允明第一次看到他一向乖巧温和的二弟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 “这么多年,在家吵还不够……”他两眼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今天是爷爷的葬礼!你们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你们闹吗?” 他插到陆允明和陆宸东之间,用肉身隔开了两人。看着陆允明脸上的红痕,他语气软了下来,几近哀求。 “哥,你先回家休息吧,好不好?这里有我。” 陆允明看着眼前的弟弟,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他小时候矮墩墩胖乎乎的样子。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但仅此一下,随即又被阴冷覆盖。 他转过头,看着陆宸东,看着白洁,看着那一张张或惊愕、或看戏、或担忧的脸,突然就笑了。 他对陆允诚点点头:“我是该走,不对,是不该来。允诚,这里辛苦你照应,我这就走。” “好!好!好!”陆宸东怒极反笑,指着永安堂的大门,“你今天要是敢从这个门走出去,就永远别再回来!我陆宸东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听到这话,陆允明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一丝欣喜。或许这正是他一直期待的结局。 “是吗?陆宸东,你可说话算数。从今天起,你别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没有你这个父亲。我们,一刀两断。”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爷爷的遗像前,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直起身,他脱掉那件滑稽而不合身的西装,扯掉那根让他窒息的领带,统统甩在地上。然后,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着那扇敞开着的大门走去,不顾身后陆宸东的歇斯底里,还有宾客的议论纷纷。 没有人敢再拦他。 走出大门,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长呼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来自灵堂的那股冰冷腐朽的气息全部排出。 葬礼,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爷爷一辈子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陆允明相信,即使爷爷有知,也不会计较他的离场。 阳光刺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 第2章 第 2 章 认识陆允明的人,往往会给他贴上这么几个标签:话少、淡漠、疏离。他总像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天准点上下班,从不参与同事间的社交以及单位举办的各种活动。 同事背地里说他清高、不好相处。领导好心,旁敲侧击提醒他,要团结同事,艰苦奋斗,偶尔也该加点班。他依旧我行我素。奈何人家工作任务都能高效完成,领导心里不爽,也不好发作。 有人说,他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出生含着金汤匙,背靠企业家老爹,自身学历不错,专业又对口,偏偏放着自家企业不去,跑到市属医药公司基建科干了个没前途的采购岗,过上了混吃等死的生活。 当然,真正了解陆允明的人才知道其中缘由。比如他最好的朋友米小芃,没有之一。 米小芃和陆允明认识快六年了。他和陆允明是大学校友,比陆允明低一届。大一那年,米小芃从西南小城考到华城市,受到大城市前卫、包容的文化熏陶,很快便认清了自己的取向,找到了圈子,参加了一场圈友轰趴。抬头看着其他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低头瞅瞅自己身高不到一米八、体重直逼一百八的体态,米小芃更加畏畏缩缩,在角落里一个劲地灌着啤酒。 “别干喝啊,吃点吧。”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递上了一碟果切,和他碰了碰杯。 高瘦、白净、清秀。酒劲上头,逆着灯光,米小芃感觉来者的轮廓和他心中的理想型逐渐重合了,只是对方脸上缺了点阳光的笑容。 一来二去,两人便混熟了。米小芃跟着陆允明跑步、骑行、泡健身房,用了一年时间减肥逆袭,变成了圈子里阳光帅气、伶牙俐齿的“米帅”。米小芃被渣男骗了感情时,陆允明会陪他喝个通宵。米小芃也看着陆允明,如何与那个窒息的家庭非暴力不合作。他最终没有追求陆允明,一则两人太熟了,反而不好意思提这事,二则他觉得做挚友远比男友来得长久。 在米小芃看来,陆允明是个安静略带深沉的少年,但骨子里是炽热的。谁要是说他清高凉薄,米小芃第一个不答应。 大学时,在陆爷爷的调和下,陆允明和父亲的关系稍有缓和,暂且接受了毕业后去自家公司工作的安排。然而毕业前的那个春节,陆爷爷暴病住院,陆允明与那边的关系也急转直下。春招时,市医药集团来校宣讲,陆允明便立刻着手准备,通过了笔试面试签了约。 米小芃明白,他这是要和那边彻底割席。 从此以后,陆允明性情大变,愈发孤僻,不再混迹任何圈子。好在米小芃毕业也留在了华城工作,进了一家私立中学做英语老师,两人依然是彼此坚实的依靠。 六年时间,足够让当年自卑的小胖子脱胎换骨,也足够让两人在无数次互相取暖、彼此支撑中成为至交。 听说陆爷爷去世之后,米小芃的心就一直悬着。他很清楚这对陆允明是多大的打击。更何况,在葬礼上,陆允明又要面对那一家子妖魔鬼怪。尽管陆允明一再说自己撑得住,葬礼当天,米小芃还是拉上了文亮,一早便在殡仪馆外候着。等追悼会一结束,他就把陆允明接走,一秒也不多待。要是陆允明在里面受了委屈,他第一时间进去挺他。 米小芃靠在车边,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不时瞟两眼殡仪馆的大门,琢磨着陆允明在里面的情形。没想到葬礼开始不到一小时,他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陆允明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随意解开,袖口卷到了手肘,和他平日里那副散漫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米小芃立刻掐掉手中的烟,迎了上去。 “这就出来了?真够快的,比我预想的还要早十分钟。” 他习惯性想说几句俏皮话调和气氛,然而当陆允明走近,他便注意到对方脸上那道扎眼的红痕。 “我靠,你的脸!”米小芃惊呼,摸向陆允明的脸颊,“谁打的?你那好爹?” “不然呢,还能有谁。”陆允明笑笑,轻轻拍开米小芃的手。 “他凭什么打你!走,我非找他理论清楚不可!”米小芃气势汹汹,便要往殡仪馆去。 “你这个时候进去可不是仗义执言,是寻衅滋事,弄不好还得进去蹲几天。”驾驶座上的文亮开口了,“别闹了,外面热,赶紧上车。” 文亮今年二十七岁,是三人中的大哥,在市里一家保密单位工作。两年前,米小芃和陆允明在一家圈内酒吧里消遣,遇到了被家里催婚又被领导PUA,正借酒浇愁的文亮。彼时他独自坐在角落的卡座里,浓眉大眼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板正的黑色polo衫,有一种老电影里正派男主角的气质,在或光鲜亮丽或优雅时尚的人群中格外扎眼。用米小芃的话说,像个误入盘丝洞随时准备扫黄打非的老干部。 或许是文亮无所适从的样子让米小芃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又或者是米小芃觉得文亮一脸正气又有些呆萌的样子很有意思,总之他硬是端着酒杯上前搭话,顺带着把陆允明也拖了过去。有米小芃这个社交悍匪牵头,三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听了文亮的话,陆允明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米小芃恨恨地瞪了一眼殡仪馆的大门,也只好跟着上了车。 文亮发动汽车,汇入车流,朝着老城区的方向驶去。 “看你这脸,赶紧敷一敷吧。”米小芃从包里掏出一瓶冰水,递给陆允明。 陆允明接过水瓶,贴在脸上,冰凉的触感盖过了脸颊上的刺痛,也压住了心头的邪火。爷爷去世后这几天,他一直睡不好,也睡不着,如今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困意。他眯起眼睛,靠在米小芃身上,睡了过去。 …… 陆允明醒来时,窗外已经不再是郊区的林地和村屋,换成了疾驰而过的骑楼和街景。 米小芃也睡着了,张着嘴巴像要接天上掉下来的食物。文亮从后视镜里看了陆允明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午间新闻调成了轻音乐。 车子停在了文亮家楼下。文亮家在老城区另一所大院,离陆允明爷爷家不远,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两居室,但被文亮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进门,一股肉香扑面而来。文亮给两人递了拖鞋,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干得漂亮,老陆!可惜没能亲眼瞧见,你今天一定帅炸了。”听完陆允明讲述葬礼上的经历,米小芃两眼发亮,一个劲点头,“不过,你就这么走了,遗产怎么办?你那好爹,还有那个白莲花后妈,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爷爷早就立了遗嘱,公证过的。”陆允明接过米小芃点的烟,猛吸一口,“房子给我,存款不多,给他们。他们要想闹,法庭上见。” “老爷子果然英明,看来早就防着那一家子了。”米小芃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快意。 “挺好的,早点远离那家人。”文亮说道。他刚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口铸铁大锅,锅里是炖得软烂的排骨和土豆,锅边贴了一圈锅贴面饼,一半浸在汤里吸满了汤汁,一半被锅壁烘烤得酥脆,是文亮的家乡做法。 饭菜上桌,文亮开了三瓶冰啤酒。 “来,走一个。”文亮举杯,“热烈庆祝小明同志脱离苦海,开启新生!” 几杯下肚,米小芃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缠着陆允明讲葬礼上怒怼陆宸东、手撕陆允兴的各种细节。陆允明实在不想讲,便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文亮则一直在给两人夹菜盛饭,不时拍一把米小芃示意他闭嘴。 “对了老陆,你和阿苏怎么样了?”大概是看出陆允明不想提那家人,米小芃换了个话题。 阿苏指的是苏杨。大学时,苏杨在邻省一所很不错的大学读金融,陆允明和他网恋过一阵。毕业后,苏杨进了一家大型公司,分配到华城市工作,两人便重新联系上了。 在旁人看来,这是个破镜重圆的好结局,但陆允明能感觉到,两人距离近了,心却远了。 他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算什么关系,但他确定彼此都享受对方的□□。或许,他们更像固定的合作伙伴。这事,陆允明还没跟米小芃他们说,依然维持着名义上的情侣关系。 得了,又是不想讲的话题。 “就那样呗。”陆允明不想多谈,含糊地应了一句。 “什么叫就那样?啧啧,人家阿苏又高又帅,人也不错,你别不知足。” “能不能好好吃饭,别老问我。”陆允明夹起一块土豆塞进米小芃嘴里,“说说你的事。对了,上次托你问买车的事,怎么样?” 一听这个,米小芃立刻来了精神,成功被转移了话题。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出一张截图。 “喏,早帮你打听好了。这款,我让麦子给你问了,他是他们4S店销冠,能拿到的优惠最大。落地价全算下来,这个数能拿下。” 他昂着头,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陆允明仔细读着截图里的报价,心里盘算起来。当年母亲留下的一点遗产,加上自己这两年的存款,首付是够了。只是自己每个月七千出头的工资,背上四五千的车贷,再除去日常开销,怕是要月月光。 见他不语,米小芃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怎么了?嫌贵啊?” 陆允明沉默,灌了一口啤酒。 “我说你是不是傻。”米小芃最看不得他一发愁就闷着的样子,“守着金山哭穷?” “什么金山?”陆允明不解。 “房子啊,笨蛋!”米小芃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机关大院,老城区中心,寸土寸金。你爷爷留给你那套房,就是你最大的资产!” “那房子我绝对不会卖。”陆允明脸色一沉,立刻打断了他。这是他和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是爷爷留给他最后的念想,卖了房子相当于把他的根拔了。 “谁让你卖了?”米小芃没好气地说,“我是说,你可以租出去一间啊!你那房子那么大,一个人住不浪费吗?随便租个次卧出去,一个月少说也能收两三千租金吧,你的车贷不就解决一大半了?” 租个次卧出去,和陌生人一起住? 第3章 第 3 章 “租房?我反对。” 不等陆允明表态,文亮率先否决了租房的提议。 “你以为合租很容易啊。碰上个极品室友,习惯不合拍,作息不规律,不讲卫生,有你受的。” 当初,文亮就是因为实在忍不了室友,才从单位宿舍搬了出来。陆允明知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亮哥,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老陆缺钱,不把房子利用起来,怎么快速变现?”米小芃不以为然,“你说的那些都是小问题,大不了咱们在招租帖子上把要求写清楚:单身男性,有正当职业,卫生习惯良好。要是还担心知根知底的问题嘛,”他挤了挤眼睛,“干脆就发到圈里去,嘿,说不定还能给咱们陆大少爷招个盘靓条顺的小帅哥……” “正经点成不成,你这是要招租客还是要接客?”文亮送了他一对卫生球眼,随即转向陆允明,“你单位就在老城区,离家这么近,这车真的非买不可吗?” 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医药公司就在老城区,骑自行车上班也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买车这事,确实谈不上刚需,只是看着身边朋友同事都陆续买了车,陆允明免不了有些心里发痒。但文亮说的也有道理,为了这点虚荣去大费周章和别人合住,划不来。何况,这房子对他意义重大。 “算了。亮哥说得对,我也不着急用车,再说吧。”说罢,陆允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呵,一个正经八百,一个瞻前顾后,没劲。”米小芃撅起嘴,满脸写着鄙视。 一顿饭吃完,又闲聊片刻,已是下午两点多。文亮要回单位值班,米小芃也得回去批改作业。陆允明被连日的疲惫和酒精的后劲裹挟着,脑袋又昏又胀,只想回去睡个天昏地暗。 三人在巷口分开,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离去。 …… 晚上八点,华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 刚跟着主任处理完一个急性肠胃炎的病人,沈宥明回到自己的工位,摘下眼镜,用力按了按酸胀的眉心。 前一晚被室友雷鸣般的呼噜声折磨得辗转难眠,今天好巧不巧又轮到他值夜班,沈宥明感觉整个脑袋都像塞在玻璃罩里一样,两眼发花,耳边嗡嗡作响。好在今晚的急诊科还算平静,让他能有片刻喘息。听科室里的前辈说,等到下周五一假期,人们各种约饭约酒、胡吃海喝,那时候急诊科就要人满为患了。 沈宥明长长地舒了口气,调整坐姿,拿出纸笔准备补上这个月的思想汇报。眼看着月底了,再不交,支部书记的电话又要追过来了。 手机一震,屏幕亮起,弹出家庭群里老妈转发的文章: 《警惕!熬夜的七大危害,你知道几个……》 给急诊科医生发这个,多少有些黑色幽默。沈宥明苦笑,随便回了个表情包。 没几分钟,手机接连震动,几条59秒语音过来了。每当这种时候,沈宥明都会觉得,语音转文字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果然,几条消息看下来,不外乎“少熬夜”“注意身体”“哪个姑哪个姨家的孩子要结婚要高升了”云云。最后总会归结到那句永恒的主题:“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合适的就抓紧谈一个。” 说得比吃面还容易。 沈宥明二十六年的人生轨迹,简单得像一条直线: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医大本硕连读加规培,最终入职市一院。学生时代,医学生的课业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上课就拼命学,放假就放开玩,从没动过谈恋爱的心思。如今,他被分到急诊科,值不完的班、写不完的病历,还有各种务实务虚的杂事,假期也因为排班被蚕食得七零八落。 在这见缝插针的日子里,他实在提不起心力,去从头经营一段亲密关系。他看到过身边朋友们分分合合,或轰轰烈烈,或歇斯底里。在他看来,那点折腾劲儿,远不如睡个安稳觉来得实惠。 他有时觉得父母也很矛盾。上学时要他以学业为重,不支持他恋爱,一毕业就紧紧地催,恨不能让他原地结婚。科室里的异性普遍比他大一旬以上,几个年轻的护士也都名花有主了。总不能在抢救室里跟哪个病人一见钟情,下了手术台就去领证吧。 沈宥明没有回复,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继续埋头伏案。 笔尖刚落在纸上,楼外却传来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鸣笛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周主任推门而入。 “小沈,120送来一个服药自杀的,你也过来跟一下,多学习学习。” 沈宥明立即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几分钟后,一辆平车被护士们匆匆推进抢救室。车上躺着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身穿背心短裤,双目紧闭,脸色在灯下苍白如纸。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狼狈的状态下,沈宥明依旧能看出他的面容清隽,线条分明。 一个年纪稍小的男生紧跟在平车旁,眼睛通红,手里攥着一个白色药瓶,嘴唇哆嗦着,正焦急地想说什么。 “家属在外面等!”护士将他拦在了门外。 “患者服用了过量镇静类药物,意识不清,生命体征暂时平稳。马上准备插管洗胃!”周主任安排道。 各项仪器迅速连接就位。沈宥明配合着护士,将洗胃管从青年口中缓缓插入。对清醒的人来说,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但男人已经深度昏迷,毫无反应。 接好洗胃机,大量的生理盐水被灌入、抽出,循环往复,开始带走胃里的秽物。 就在第三次灌洗即将完成时,病床上的青年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他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身体下意识地弓起,喉咙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闷哼,手也挣扎着抬起,想要拔掉嘴里那根让他痛苦的异物。 “别让他乱动!”主任下令。 沈宥明迅速俯身,按住了青年的肩膀。 “别动,正在给你洗胃,很快就好,忍一忍。” 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呆滞地望向沈宥明,眼角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沈宥明心里没来由地一紧,手上在青年肩头握了握。 不知是受到了安抚,还是没有了力气,青年渐渐停止了挣扎,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痛苦的抽噎。沈宥明没有松开手,隔着衣料,他感觉到对方冰凉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终于,最后一管浑浊的液体被抽出,洗胃结束了。拔出管子,青年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 “患者送留观室输液,观察十二小时,胃容物送去化验。小沈,你去和家属沟通,把患者信息登记一下。” 沈宥明走出抢救室,一直守在外面的男孩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医生,我哥没事吧?” 沈宥明拍拍男孩的肩膀,把他带到工位。 “病人已经洗过胃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不用担心。再观察半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沈宥明说,“现在需要做个登记,办一下留观手续。病人姓名、年龄?” “陆允明,二十四岁。”男孩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止不住地发颤,“今天晚上七点多,我联系不上他,就去了他家,发现他在床上昏迷不醒,床边还有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白色药瓶,递了过来。 沈宥明接过药瓶——酒石酸唑吡坦片,三十片装。瓶子已经空了。 “三十片,他一整瓶都吃下去了?” “我……我不知道。我到的时候,药瓶就是空的……” 看男孩也知之不详,沈宥明不再追问,将信息录入系统,打印出留观单:“先去缴费,办一下手续。” 看着男孩匆匆离开,沈宥明总算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不知为何,刚才那双迷茫而无助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 才二十四岁,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让他这么想不开。沈宥明叹了口气,端起保温杯。 一口水还没下肚,留观室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便传来护士的呼喊: “沈医生!患者醒了,情绪很不稳定,快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