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来的女奴成了祖宗!》
1. 相遇
满目黄沙飞扬,口鼻喉咙间像是黏满砂砾,呼吸吞咽时满是颗粒摩擦的触感,周遭横七竖八躺着待人买卖的奴隶,针茅草叶硬得戳人,横竖也躺不舒适。
好在头顶有凉棚,挡了烈日,不至于被炙烤成人干肉脯。
说是人干肉脯,抬举这群奴隶了,在达鲁人的眼里,罪痂奴隶并不能称作人。
元楹楣睡睡醒醒,已经不知是多少个日夜了。
这会儿又醒来,听见干草堆隔着的茶水铺传来声响。
“神子骜丹的事儿听说了吗?”
茶水铺中的男人起了个调,勾得周遭贩夫走卒凑过脑袋去听,“什么?”
神子骜丹这四个字,精准钻进了元楹楣耳朵里,让她不寒而栗。
她忍着肋骨处的痛楚,往茶水铺的方向挪了挪,竭力想听个仔细。
茶水铺的男人高声一喝,一口流畅的达鲁话,“就在昨天,骜丹率精锐骑兵突袭莎支王庭,一夜之间屠了莎支王满门亲眷,只留一个莎支公主!”
“哦哟哟!那可不得了,以后的货还能往莎支去?”
“能啊!骜丹敬告各路商贾,凡是达鲁臣民,大胆行商,你还可以去帛蓝城捡便宜,那边听说要打仗,不少人忙着抛售货物……”
元楹楣听得心里一紧,骜丹一日日在扩张势力,还如此顺利,歇了这一仗,无需多少时日,就能追到此处将她抓回去。
偶尔,她会怀疑从骜丹手底下出逃是不是正确的决定,至少不会半路被抓走,成个可怜的奴隶,没饭吃,没水喝,一天三顿打,卖不出去就要被宰了喂獒犬。
茶水铺的男人须臾间转移了话题,“怎么就留了一个莎支公主?”
“还能为何?不就因为长得美嘛!”
“是啊,莎支都亡了,留她做啥,还不就只有给骜丹□□!”
“哈哈哈哈哈!”
肤浅。
元楹楣给这段话定调,心里暗嘲,却又在嘲完以后,没忍住笑话自己。
肤浅是男人□□的肤浅,却又是确凿不移的真理。
亡国公主,狗都不如!
回想起种种遭遇,她竟同那未曾见过的莎支公主一同心碎,骜丹是个区别于普通畜生的畜生,畜生之王,莎支公主怪可怜的。
心碎完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凄苦的心思又挤出零星丁点的喜,她逃出来了啊!
仿佛下一刻就能奔向自由。
一抬眼间,她喜不出来了。
一个男人站在草棚外,朝立在旁边的苏勒婆喊,“苏勒婆,来个灵巧的罪痂奴!”
苏勒婆就是牙婆,但在达鲁这地界,除了贵族与自由民都是奴隶,苏勒婆专司奴隶贩卖,地位还不错,受贵族保护,虐待奴隶并不犯法。
元楹楣逃亡路上被这伙人抓了,每日三顿打一顿饭,且是结结实实挨完打,才能吃上那一顿饭,挨打没有理由,就是要让奴隶心中充满名为爱的敬畏与奴性。
越是有奴性的人越好卖。
苏勒婆一扬鞭子,横七竖八的罪痂奴立马站成一排,精神抖擞。
唯独元楹楣,慢吞吞撑着身下的干草起身,黄沙漫天的地带,她手一撑下去,草堆里的尘沙喷她满脸,眯了眼睛,登时站不起来了。
这片刻的差池,一道鞭子就落到了身上,疼得她环着身子往后一缩,“再卖不掉,给獒犬作食物去!”
元楹楣恍若未闻,依旧缩在角落,磨磨蹭蹭,行状看上去甚至有些痴傻。
买奴隶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样的奴隶,挑好自己要的奴隶就走了。
苏勒婆常年在此贩卖奴隶,有口皆碑,生意不错,接连来了好几个买主,与她同圈的奴隶在一个个减少。
元楹楣真不像表面那般淡定,真卖不出去,苏勒婆不愿浪费粮食养她的那一日,她就会被做成狗的食物。
有时她也会犹豫,要不先被人买走,再做逃的打算。
可达鲁的奴隶和虞国的奴隶不是一回事。
达鲁的罪痂奴地位低到难以想象,难以描述,买回去通常会被戴上脚镣项圈,那项圈精铁所制,有贵族的家纹,行动不便,还引人瞩目,走哪儿都会被抓回去,然后任主家为所欲为。
她琢磨了很久,唯一的出路,是找个虞国的买主,至少不用戴镣铐,运气好,还能跟着那买主回到故土。只要能回去,她就能获得自由。
自由二字多美妙,每每想起,她都会想落泪。
说出来好笑,她从骜丹的宫殿出逃,想的是一路顺风,回到故土,召集人马,一呼百应,掀翻那草莽皇帝建立的虚假朝廷,重享公主的无上荣光。
但此刻,她只想来个虞国人把她买走。
来个虞国人吧!
来个虞国人吧!
来个虞国人吧!
说来更好笑,她向来不信神佛,却是在默念三声祈祷后,睁眼瞧见栅栏外出现一双靴子。
那是一双上等公牛皮制的靴,靴面上有陈旧的磨损,鞋底是公牛皮的千层底,厚且结实。接缝处是整齐的金属铆钉,衣衫遮挡下黯闪着不俗的光泽。
价值不菲。
更不菲的是那缝合的线,上等鹿筋线,密密匝匝,整整齐齐,双针交叉的针法,针距线迹拉力皆无比均匀,藏线细腻,不见针眼,顶级工匠的手法。
元楹楣认得那制式,记不清哪年了,她随太子哥哥去请顶级工匠讨论了好久才敲定,为四品以上武官专门打造的一批军靴,只制了两年,有人从中作祟,这事便没了着落,那一批军靴也就成了孤品,绝市之珍。
旁人认不出,她熟悉得很。
元楹楣心头一喜,按捺住胸腔惶惶的鼓动,一抬头,抬头……
她蹲着仰头,面前男人实在高大,仰到脖颈僵住,她才看到他的脑袋,头发卷曲张牙舞爪,整张脸被面巾和头巾罩得严密,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周的肌肤呈麦色,略有油光。
她投以目光时,男人正巧转过脸面对苏勒婆,她还未看着他的脸,就听男人道,“诶!给我来个漂亮的姑娘!”
嗓音低厚,是一口蹩脚的达鲁话。
原本见他身躯高大,元楹楣小小失落了下,达鲁人普遍比虞国人高大,军靴也有可能是战场上刨下来的,她心里怕怕的。
却是这蹩脚的达鲁话,让她松一口气,只要不是达鲁人,就好极了!
苏勒婆将几个女奴隶拉扯到中间,都不愿意管元楹楣那懒样子,可着劲儿对那男人讲,“这几个,你看看多漂亮,洗干净了光艳照人,美得没边了~”
几个女奴隶也站直了身子,自信洋溢地等待着挑选,倒是男奴隶丧气不已。
元楹楣嗖一下就站起来了,还往前头站了一步,抬头挺胸收腹,端出最好的体态,面上甚至出现了笑容。
苏勒婆不禁拧眉,见鬼了,从未见过那矮小的梁国女奴有如此迅捷的动作,她不禁犹疑再次打量一番买主,高大是高大了些,衣着也算不上富贵,甚至还穿得得乱七八糟,一点不体面。
苏勒婆想不太通。
买主无比认真打量着一排女奴,纠结上了,问苏勒婆,“都脏兮兮的,也看不出来漂亮不漂亮,你帮我挑一个。”
买主说着,又挨个打量回来,视线挨着落到元楹楣身上,还没看着脸,就因为这个女奴单薄的身板。
直接掠过。
元楹楣心头一紧,方才他打量过来时,匆匆一瞥,她瞧见了他的瞳孔,竟是深灰色的,光线不同时,折射着冰冷的银色。
虞国人的眼睛通常不会是这个颜色,又瞧见他抱臂的手掌奇大,手臂看起来比她腿还长不少,若抡圆了给她一巴掌,她应该能被打死。
顿时心里萌生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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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买主看来看去都不太满意,苏勒婆拉着女奴给他介绍,“富贵老爷你看这姑娘,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睫毛浓密,凹凸有致……”
买主轻笑一声,语气轻松揶揄,“怪谁呢,还不怪你不把她们洗干净,谁看得出来长什么模样!”
男人的达鲁话说得不好,苏勒婆反应了会儿才笑道,“老爷这话说的,这都是罪痂奴,哪能有那么好的待遇……”
说这话时,那男人恰好走到元楹楣面前,轻轻嗤了一声,眼神里略带几分轻蔑,但始终没看元楹楣一眼。
他是在嗤笑苏勒婆的话?
就冲这声轻嗤,元楹楣决定赌一把。
她提一口气,吐出两字,“买我!”
她是用虞国官话说出口的,对方要是虞国人,一定听得懂,听不懂就当她莫名说了句怪话,不会被买走。
话音一落,男人奇迹般转过头来,终是第一次正视元楹楣,“你说什么?”
男人也说的虞国话,这乡音差点让元楹楣落下泪来,她像兔子一样扑到栅栏边,脚上镣铐碰得叮当直响,“老爷你买了我罢,我是虞国人,说起话来你全都听得懂,岂不容易?”
颤抖的声音带着恳求,腔调似水乡女儿的软侬。
男人银灰的眸子掠过一抹光,在片刻后晦暗不明,他环臂,一手撑着下巴,微微屈膝,盯着元楹楣瞧了半晌。
元楹楣不再退缩,咬着牙,直勾勾迎上那双银灰色的眼。
二人对视良久,她开始心生忐忑,正打算开口,就听得男人轻笑一声,似是笑得愉悦开怀。
“小姑娘,虞国都亡好几年了!”
元楹楣:“……”
这话一下将人给噎住,元楹楣一时竟不知是气多一点,还是自嘲多一点,总之,她只有抿唇瘪嘴,才能克制住胸腔中那股恶气。
男人还笑了,“现在都叫梁国了,大梁,晓得不?”
他说完,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元楹楣,不带恶意,无比坦然,仿佛他在接纳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元楹楣看着那双深灰的眼眸,咬了咬干涩的唇瓣,挤出凄苦的笑容,“喔……原来是这样,沦落至此,不知天日,竟不知故土已改朝换代……爷能带我回家吗?”
这话颇有几分真情实感,她眼泪都挤出来了,用那又脏又臭袖子抹眼泪,“老爷也是虞国……梁国人,他乡遇故知,老爷行行好,救我一命,把我买走可好?”
男人听完皱起眉头,打量着她一双可怜的眼,犹豫片刻,竟不吱声地转头就走,继续看旁边的奴隶去了。
元楹楣怔住,那么无情?
男人没挑到满意的,甚至有转身离去的冲动。
苏勒婆也不想这单生意跑掉,忙唤住他,“老爷别走啊!要不我给她们擦个脸,你再看看!”
帮大忙了,元楹楣瞬间转换思路,人家是来买货的,不是来发善心的,她的说辞听起来像是随时要跑路一样。
是她冲动了,一把抹去眼泪,娇声对那男人道,“老爷,我长得也好看的!”
这话……莫名挑起人的兴趣,那男人当真住了脚步,回头看那头发打绺,身板瘦弱的女子。
呃,探究什么呢,那一张脸乌漆嘛黑的,也不知他在期待什么。
元楹楣也不指望真能靠美貌,她继续开口,“老爷,我很能干的,通八种语言,会女红会烧饭,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琴棋书画不在话下,人长得也不赖,以前我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老爷要是愿意买下我,我以后就是老爷的人……”
她这话说得,一点不磕巴,万分笃定,无比自信。
白佑霖听见如此流畅的乡音,难免生出亲切,她还说自己是美人,八种语言,什么都会,很难不心动,收了大步离开的步伐,走到她面前,低眸凝着她。
许久,空气凝滞,静默无声。
2. 相遇
白佑霖可不想买,他买奴隶来不是发善心的。
话虽这么讲,若是达鲁的奴隶,他觉着他们命该如此,犯不上心疼。但要是个梁国小姑娘,家国破碎,漂泊异乡,一口乡音,求他把将自己买回去……
算了。
他很忙,做不了这大善人。
他转身又要走,却有神秘力量将他拽住,一转头,从那栅栏缝里伸出一只手,厚重的镣铐铐在手腕上,显得那手腕纤细瘦弱,但攥他的衣角的力道可不小。
“爷,我不骗人的。”
她再次开口,多认真的一双眼,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逼迫,虽然这逼迫也有可能来源于良心的谴责。
苏勒婆一看这架势,双眼放光,最不好卖东西早卖早省心,连忙迎上来,“老爷,这罪痂奴好,是梁国人,看老爷是也是梁国人,省得交流不了,这姑娘漂亮的哟,洗干净你就知道了,皮肤细嫩,有大老爷就喜欢这娇小的姑娘……”
苏勒婆好口才啊,元楹楣都不想记恨她了,只要她被买下,仇恨就是过眼云烟。
可面前的男人抱着手,散漫站着,似在思考,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捉摸不透,让元楹楣和苏勒婆都有些急,他到底买不买?
苏勒婆也是来劲儿了,变着法夸元楹楣,越夸越起劲儿,非要做成这单生意,“富贵老爷,我给你算便宜点,十五纹银……”
便宜二字一出口,白佑霖眸光一亮,弹指间,一块烈阳金币被抛起,闪烁着无比耀目的金光,苏勒婆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捧起,稳稳接住了那金币。
这烈阳金币面值当一千纹银,是达鲁价值最高钱币,骜丹继位神子时所铸,总量不多,大概三千枚,分发给权贵,遂除了货币本身的价值,还有彰显地位与收藏的价值。
元楹楣暗叹,还以为他是没钱呢!这会儿松一口气,她已然脊背冒汗,心砰砰地跳。
苏勒婆得了金币,喜不胜收找补去了,这块金币找补极其麻烦,元楹楣怀疑这男的专为此事而来,毕竟此币收藏价值远高于实际价值。
她猜测此人绝不是通过正当渠道得到的金币,是贼是匪?又不想耐心寻找高价买家,是急是莽?或是不知其价值,是蠢是笨?
不管如何,这对元楹楣都是有利的,她可以借此让这男人快点带她回到虞国,逃离这是非之地。
好歹算过了一关,手脚镣铐被人取下,抬脚的一瞬,轻飘飘的感觉让她如获新生。
她转头去打量那男人,在那儿数找补的银钱,摊在在手掌心,一枚一枚地数,数完一把放进钱袋子里,接着继续数,嘴唇应该是在翕动,遮面的布巾在微微拂动。
这模样,全无刚才抛金币那样洒脱。
数了好久,他才将那钱袋子装进腰包里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
瞅见一旁规规矩矩站着等候的元楹楣,元楹楣正好望着他瞧,就这般,二人莫名对视上了。
白佑霖越瞧眉头拧得越紧,甚至生出一丝悔意,好似与买奴隶的初衷相去甚远,可是又挺便宜的,嗯……冲动了。
元楹楣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她看准他并非达鲁人,不会给她戴上镣铐枷锁,但若他也信奉奴隶那一套,岂不完蛋。
身上有伤,逃跑十分困难,她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只能继续赌下去。
她眨了眨眼,按捺下胸腔里的鼓噪,缓缓抬起双手,赌他不会给她上镣铐。
白佑霖心里头还在激战呢,要怎么安置这个女奴,原计划?可她只是个流落异乡的可怜人,想必是几年前灭虞时被波及的姑娘,到底是受害者,他于心不忍。
若是直接将人放了,在达鲁地界,很快会被抓回去做奴隶。
这会儿看她一双手举到面前,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微微颤着,几分警惕,几分可怜,一定是吓坏了,想跟他回家的意思。
他一掌将一双纤细的手腕握住了,“走了。”
元楹楣不解地眨了下眼,瞳孔震颤,“嘶!好痛!”
被镣铐刮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怒气上来,猛地将人甩开了,痛觉过后,她不禁疑惑,本能问道,“老爷不给我上镣铐?”
“镣铐?”白佑霖这才回过神,原来是那意思,“我没那玩意儿,你需要?”
脑子有病才需要!
没头没脑的话,元楹楣不知是不是调侃,但嘴甜点总没错,“老爷人真好啊!”
逆光之中,那灰眸睨她一眼,意味不明。
白佑霖也不做耽搁,兀自往前走,“跟上!”
元楹楣连忙跟上去,离开时,她回头看一眼贩卖奴隶的凉棚,终是吐出一口浑噩的浊气。
这一次,好像真能回到那片故土。
她跟在男人后面,越是走得近,越是能感受到此人身量之高大,走在人流里,比普遍高大达鲁人还要高出一个头,还有那一双灰色的眼,到底是哪里的人?
白佑霖的步子不疾不徐,奈何腿长,元楹楣拖着伤残之躯,每走两步,就得小跑一步,还是跟得勉强。镇子是沙漠边缘的集贸之地,人流密集,她真怕自己被挤散在人群中。
话又说回来,都自由了,散了就散了!
趁着夏日还有河流,驼铃坡往南三百里乘骆驼穿越沙漠,经过银沙山,再入帛蓝城……
呃……
帛蓝城现在是哪国的?战争还在继续吗?银沙山的马匪肃清了没?梁国入境需要路引否?哪里去搞只骆驼?今夜的晚饭吃什么!
元楹楣的脑子僵住,笑也凝住,人,也走散了!
哪个地方的菜市都是最拥挤的,这卖肉的集市,一股牛羊的腥膻扑鼻而来,许是饿得只剩兽性,她几乎能想象这些腥膻牛羊肉煮熟后的香味。
她望着摊铺上苍蝇飞过的血红肉块咽了口唾沫。
肉摊铺的壮汉老板从一块布帘子后钻出来,左右肩上扛着两扇羊肉,达鲁话吆喝一声,“来咯!来咯!刚杀的羊!”
达鲁人对肉质的新鲜程度最是讲究,听到吆喝的路人蜂拥而至,如海潮般涌来,元楹楣就像跟漂浮的木枝被冲走。
推搡挤压之中,肋骨像是要断了!
面前一个身材鼓囊的男人如山倾倒,身后也是饿狼一般的壮汉,前后左右夹击,她觉着自己会被压成馕饼,嘴上骂骂咧咧喊了两句,压根没人理会。
却是在下一刻,头顶忽然亮了,面前几人扑通扑通挨个倒下,而她被一把揪住后领,双脚离了地,眨眼间便被提溜出那满是大汉躺到的人肉堆。
一瞬间的事儿,双脚落地时,元楹楣才得以抬头望去,那男人手里勾着一块无比新鲜的牛肉,肌肉在鲜活地抽动。
走散也不过一会儿,肉都买好了!
惊讶之中,就听得刚才躺到的几个大汉破口大骂,“你这人怎么推人?先来后到知道吗?这市场没了规矩不成?”
白佑霖听了个稀里糊涂,下意识将元楹楣往身后一扯,“看不见面前有个姑娘嘛?都喊你了还往前头挤!眼睛瞎了?没一刀砍了你都算便宜你!”
对方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元楹楣才反应过来,这男人说的虞国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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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听不懂!
对方虽然没听懂,却也能猜个大概,几人莫名团结上了,不甘示弱往前头顶,“哪里来的贱奴,踩死了就踩死了,你这个野种崽,以后死了是要去那肮脏的轮回之地里融化成罪痂奴的!”
对方的用词太过高深,语速又快,白佑霖低头望向元楹楣,“他们叽里咕噜说的啥?”
“说你下辈子要投胎成罪痂奴。”
白佑霖听懂翻译后,嗤笑一声,“这是很恶毒的话?”
元楹楣点头,“嗯,他在诅咒你世世代代为奴为娼,永世不得轮回。”
白佑霖很认真地评价,“你有点用。”
说完他一勾拳头,将对方最为气势汹汹的男人给揍翻了。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冲上来的一瞬,就被一脚踢飞了,嘴里咕噜涌着血泡泡,吓得周围人顿时愣在原地,神色犹豫。
元楹楣震惊于这一脚的力道,对方是个膀大腰圆颇有力量的人,很难想象是怎么被踹飞的。与此同时,身旁的男人下盘极稳,手里提着的牛肉仅微微晃荡,显得那么风平浪静。
骜丹已经是她见过最可怕的男人了,此人或许更胜一筹,联想到他脚上那双军靴,他有可能是梁国的军士。
白佑霖收了势,掂了掂手里的牛肉,虚虚揽住元楹楣的肩,扭头就走了。
后面的人有些惧怕,不敢真冲上前来,只敢冲着二人嚷嚷。
白佑霖丝毫不理会,捻起她肩头脏兮兮的破衣裳挤出市场,人头稍微稀薄之时,元楹楣主动挣脱了手,她不太习惯在自身脏兮兮的时候去碰任何东西,自己都嫌埋汰。
好想洗个澡,彻彻底底,从头发丝到脚趾头。
白佑霖真是怕她又走丢了,才去拉她,方才他正买肉,眼睁睁瞧见她被挤进两团肉里头,像是被猛兽一口吞掉的兔子,那模样,太弱小。
心里一下就软了,他问,“你身上是不是有伤?我瞧你走路姿势不对。”
元楹楣感叹他观察细致,同时也察觉到他步伐在减缓,“嗯。”
这声过后,二人沉默半晌。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沐浴。”
二人同时开口,元楹楣要求提得直白,至于白佑霖的问题,她不予理会。
白佑霖站定垂眸,面前的人儿微微仰头,下巴昂得高高的,直勾勾看着自己,眼神没有丝毫卑微的意味。
有些怪。
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她提,他就应了,“洗澡啊……麻烦,你该知道这地方的水难得,你身上那陈年老垢……”
“不是陈年老垢!”她争辩,“也就十来日没洗!”
好像不止十来日,她已经不知天日了,语气莫名弱了几分。
哪知白佑霖呵呵笑了,“你胡说!我也十多天没洗,也不像你脸上那么黑!”
他说话可真好听。
“谁白白净净进那奴隶窝都会被按进土灰里!”元楹楣竭力想证明自己是个爱干净的人,“都是奴隶,谁允许你干净!”
她气呼呼地顿住,又暗暗嘟囔一句,“你去也一样!”
境遇的落魄让她急得想要跺脚,又觉得争辩愚不可及,是她恼羞成怒了,人家才不在乎她是否爱干净,最多只在乎她是否干净。
白佑霖并未意识到她在发脾气,只听她清喉娇啭的声音,像是要哭了,他一想,除了奴隶主的虐待,同为奴隶的人也不可能让她好过,好生生一个姑娘,怎么落得这般。
他还笑话她……
他是不是有点该死?
3. 相遇
他接受来自于良心的谴责,开口时,话竟然拐弯了,“要是我早把他们弄死了,还能让人按进土灰里?笑话!”
这话听得更好听了,好听得火冒三丈高,她要有他那体块,那力量,怎可能沦落至此!
喔!
好主意啊!
东山再起怎么可能少了得力干将,此人魁梧奇伟,猛将之才,简直是老天赐给她的机遇啊。
元楹楣漆黑的眸子忽然聚起光亮,仰头看他时,眼里多了几分欣赏,“爷你说得对,若是我似爷这般英武逼人,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嗯,是这个理儿!”面巾下,白佑霖嘴角稍扬,“说话还挺好听。”
“那爷可否带我去沐浴?我记得驼铃坡夏日有河流。”她又将话扯回来了,“虽然奴隶卑贱,但总归是主家的脸面,我这身上这么脏,多跌爷的脸。”
“烧饭女红的活儿,也不能就这埋汰样去做,都是上身入口的东西,爷想着难免犯恶心。”
“再说了,爷不是要买个漂亮的奴隶嘛?不洗干净如何知晓样貌?”
“达鲁这地方最是敬重贵人,我实在不想辱了爷的尊贵。”
方才还楚楚可怜,此刻又振振有词,这一串给白佑霖听愣了,她嘚吧嘚,说着奴隶的话,眼神却坚毅得像是与他商讨大计一般,仿佛不按她说的做,后果自负。
“得得得!洗澡去!”
元楹楣给出一个微笑。
离开集市的路上,白佑霖步伐慢了些,走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挡住头顶的烈阳,让她舒适些许,脑子便开始放空。
晕晕乎乎地走神中,听得他问,“你叫啥名儿啊?哪里人?”
之前他信誓旦旦说虞国亡了,便知他们不是一路人,元楹楣胡诌,“陈萋,青州人。”
“喔~”白佑霖品味着这个名,“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芳草萋萋的萋。”
白佑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怎么会给人当奴隶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说完发现无人回应,一转头,她在地摊前停住了,那地摊香得很,呛鼻子,一闻就知道卖的是些胭脂水粉,他一个大老粗都能闻出的劣质。
而她,径直蹲下了。
惊得白佑霖掉下巴,她好似是个奴隶吧,他尚未开口,怎么就那么自如蹲下了?还看得认真,一副要买的样子!
不得已,他拎着牛肉倒回去,眉头紧蹙,“你有钱么?”
白佑霖刚走到她脚边,还没蹲下,那地摊的主人大喝一声,“肮脏的奴隶!快滚!”
元楹楣置若罔闻,低着头,却始终没有去触碰那些商品,她的确没有钱,只是想看看这边有些什么东西可用,以及,这个男人会在奴隶身上花钱吗?她说不好。
白佑霖听得懂奴隶二字,到底是他带在身边的,让人驱赶了,总归让人不悦,他朝那摊主吼一声,“掀了你信不信?”
元楹楣却站起身来,面容平静,不见丝毫窘迫,用达鲁话轻飘飘地评价,“劣质货。”
摊主听到这话,便开始骂元楹楣那罪痂奴身上多脏,可一旁站着的白佑霖,怒目而视,气势汹汹,硬是让他瞪心虚了,念念有词渐渐弱了去。
元楹楣起身就走,见她走了,白佑霖也跟着走,那摊主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语速很快的俚语,不绝于耳,他稍稍弯了腰,“他在叽里咕噜说啥?”
元楹楣道,“他说我是狗,什么狗就有什么主人,一丘之貉,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捷格袍普通,怎么可以搭如此华丽的腰饰?一点不体面,所以你肯定不是贵族,顶多是穷人乍富,穷人乍富一般来路不正,偷盗着居多,总之,他瞧不起你。”
她说话不疾不徐,语气平淡,似在说常见的事。
白佑霖听她说了好长一段话,疑惑道,“他好像没说那么多?”
“语句短不见得没那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佑霖刚想说他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元楹楣率先开了口,“爷,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哪里都是亘古不变的理儿,奴隶就是主家的脸面,是我太脏了,辱没了您的颜面……”
她说着,停了脚步,眼睫一垂,声音的余韵里满是绵绵愧意。
白佑霖皱眉,他本来不当回事的,但她搞得那么难受,弄得他也不好受,“那要怎么搞?”
“至少得面容干净,衣着得体。”
她无比认真地望着白佑霖,黑白分明的眼没有半分躲闪与退让,随后不知怎么的,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二人来到一家商铺。
是正儿八经盖了房,搭了棚顶的商铺,衣裳,胭脂,皮具,首饰应有尽有,是当地人都不敢随意在门口晃悠的商铺。
白佑霖咂摸出一丝不对味儿,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好像没打算来花钱吧,还是给女奴花……
高端商铺不让脏污不堪的人进,好在白佑霖又掏出一枚烈阳金币,才放了二人进去。
元楹楣一进去,就欢喜得忘乎所以,将身后偌大的金主老爷忘得干干净净,自顾自挑选喜欢的去。
白佑霖瞧她无比认真地挑选衣裳,忽然想起买奴隶的原意了,他指商铺里最金光闪闪的衣裙,“买这件儿!”
元楹楣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垮下来,不过她脸太脏了,白佑霖也读不出什么表情。
那是这店里少有的成衣,规规整整展示在最显眼的位置,米金色头纱,衣裳袒胸露乳,腰肢敞露,宽大的袖口,开叉的下裙,工艺隆重,并非常见的成衣,一般是为了展示精致做工的展品,若有阳光,能衬照出满堂碎金。
她道,“这是给舞姬穿的,平日里谁会这么穿?”
元楹楣一句话,白佑霖觉得她说得有理,又觉得语气不对劲!
他一时无法反驳,便没再多纠结,大喇喇坐在那儿等。
许久,元楹楣挑选了两套内里的小衣,两套简单长袍,一块头巾面纱,一个润肤用的油膏,一盒胭脂,以及澡豆牙刷。
店老板给白佑霖报价格时,白佑霖忽然就明白有什么不对味了。
“六十纹银?”白佑霖简直不敢相信,他抬头望着元楹楣,面巾下的嘴抽起一个阴恻恻的笑,那股不愉悦的劲儿从他眸子里溢出,咬着牙道,“陈七,六十纹银能买四个你这样的奴隶了。”
元楹楣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心虚,她没有挑最贵的,只择了中庸的商品,怎么会如此昂贵。
不等白佑霖说话,她先开口了,“爷,不必惊慌,是这家店店大欺客,就这些远不值这个价,咱们换一家便是。”
她说得好有道理,就是这有道理让人不悦。
他按捺下一口气,“陈七,你是奴隶对不?”
元楹楣眼珠子不动,只轻轻眨了下眼皮,半分不露怯,“嗯。”
白佑霖眉头越压越低,“那怎么你说洗澡就洗澡,你说买衣裳就买衣裳,我让你买啥你还都不听,我是爷还是你是爷?”
元楹楣反应过来了,尽管面前的男人有些心软,总归不能接受别人踩到他头上去。
人之常情,她能理解。
这几年她遭了不少罪,但这些小物件上,她还没被苛待过,今时不比往日,荣光不在,她也该接受当前境遇,收敛一些。
她垂下了头,依旧不见愠色,“爷说得对,我听爷的。”
白佑霖沉了沉气息,“这还差不多!”
他扒拉着她挑出来的那一堆衣裳,抓起一件内里的裤衩,“这啥?”
“呃……亵裤。”元楹楣看他抓在手里,心里骂人了,她不喜欢贴身衣物被男人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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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佑霖翻找两下,捡了一条丢出去,“这不要!这也不要!”
三下五除二,里里外外的衣裳全被丢了,只剩一套贴身衣物,没了体面的外裳,她穿什么?
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问,“这两盒是啥?”
“一盒润肤油膏,一盒胭脂。”
白佑霖思考一瞬,“换成最便宜的。”
还挺抠,但元楹楣接受,毕竟对一个奴隶,他没说不准买,某个方面来讲,又很大方。
白佑霖拎起那布袋装的澡豆,“这个没必要嘛?使点劲儿搓不行?”
“有必要!”元楹楣掷地有声,“我身上都是……陈年老垢。”
陈年老垢四个字有些咬嘴巴,但她不能没有澡豆!一把抓住那布袋,对方也没有放手,二人拽着角力,“这个不贵的。”
白佑霖银灰色的眸子眯起,与她眼神对峙半晌,忽然放了手,“行。”
元楹楣欣喜,朝他笑了,“爷真是个好人!……但你把波勒袍都丢了,我穿什么呢?”
白佑霖轻嗤,指着店铺里挂得最显眼的那件米金色薄纱衣裙,“那件!”
元楹楣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他是吝啬,可这件一看就很贵,怎么就偏生挑中这一件呢?
她隐有猜测,却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只低低垂下了头,一动不动。
于是,二人僵持住了。
白佑霖看着她乱乱的发旋,半晌后回过神来,他有病吧,跟她在这儿犟,一个他买回来的奴隶,朝着店铺的人大手一挥,“包起来!”
付钱的时候,他的心肝还是颤了下,那件金光闪闪衣裙真是贵啊,心一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白佑霖领着人回到他租下的小院,放了牛肉和一袋杂七杂八的东西,牵出一条马来。
元楹楣打眼一瞧那匹马,通体蜜褐色,肌肉紧实,身姿矫健,不需要瞧得多仔细,便能辨其价值,好马啊,有市无价的宝马!
军靴宝马,烈阳金币说掏就掏,贵价的舞裙说买就买,买两件小衣他还能给捡出去了,又有钱又吝啬,操着一口虞国话,琢磨不透,但皆是好事,除了那舞裙她难以接受。
来不及探究,她就被拎上了马背,白佑霖也不嫌她埋汰,与她共乘一马,往河流的方向去。
一路上,马儿颠得她浑身疼痛,却是想到马上能洗澡,她抱紧了包裹里的澡豆和换洗的衣裳,心情极好。
河流的位置很远,镇子里的人要用水,除了坎儿井,需要每天早晨排队打水,若有个急用得花钱买,所以这方通常用擦拭清理脏污,装满一桶洗澡水更是天方夜谭的奢侈。
宝马的脚程很快,抵达河边时,天色已暗。
这方日头短,昼夜温差大,却是在满月夏夜,明月高悬,亮如白昼,无需灯火也能清晰视物。
下马眺望,河道不宽,月光下似极有光泽的丝绸那般蜿蜒,听到微弱的水声,此刻的风都显得那么自由奔放。
元楹楣都顾不上散架的骨头,抱着她的澡豆就朝河里去,一点也顾不上身后的白佑霖。
白佑霖嘴角抽抽的,他倒像伺候人的,她是祖宗,澡豆是一点也不分给他!
这地方属下游,他特意跑得远,免得遇上人,将马儿牵到河边喝水,看着这并不宽阔的河道,只觉这地方的人真苦,洗澡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解了腰带准备洗澡。
虽然不用澡豆也行,但他出了钱,怎能让一个女奴给霸占了去,他盯着河道边唯一可以用作遮挡的几个石头,越想越气。
因着抵达没多久,他估摸她没下水,慢悠悠走过去,一跃跨上那块大石,而后就瞧见那散落一地的破衣烂衫。
人已经下水了。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朝那银光粼粼的河水望去,一抹雪白瞬间摄住了他的眼。
4. 相遇
满月之夜,亮如白昼,只是这光辉比日光冷多了,隐隐泛着天空的深蓝,似为沙丘盖上一层细腻的银纱。
水里的人背对着他,并未察觉异响,白皙的肩头露刚好水面,凌乱的头发捋至一侧,她歪着头,将长发浸入水里,不停地捋,遇着纠缠的头发,细致耐心,呵护备至。
从白佑霖的角度看去,刚好瞧见没被头发遮挡的一侧脖颈,修长莹润,肩头水珠泛着月色,细碎地闪烁,随着动作颗颗滑落,又从下颌滴落圆润的珠子。
那张脸还没来得及洗干净,斑驳间能窥见些许素净的肌肤,几缕乌发湿漉漉黏在雪白的后背,弯弯绕绕盘踞于后颈脊柱,半遮半掩地露出些许刺青的形状。
白佑霖不禁凝眸,大致形状像烈阳图腾,颜色似红又似黑,一半掩藏于水下,看不真切。
烈阳图腾是达鲁王族的图腾,通常会给奴隶烙印在身上,形状颜色有讲究,给奴隶分了等级,最低等是罪痂奴,他们文身不会上色,仅通过反复烙印结痂形成图案。
他虽未看清,却知道这女奴背上的刺青很精致,绝非最低等的罪痂奴。想她许是从达鲁王族手里逃出来,又给苏勒婆抓住了,奴隶是私有财产,原本应该送回去,又因为是梁国人的面孔,苏勒婆想钻空子赚这个钱也说不准。
怪可怜的。
他没肆无忌惮地打量,仓促收了目光,冷冷轻喝,“喂!澡豆分我一些!”
元楹楣正洗得认真,每根头发丝都不愿放过,冷不丁的一声,吓得她惊慌失措,慌忙抱紧胳膊护住前胸。
不护还好,肌肤掩于水下,夜里无法从水面窥得底下的景色,这一护,沉浮之间,竟被双臂给挤出了形状,沙丘一般拔地而起。
白佑霖原本没想瞧,只是半遮半掩实在撩人兴趣,双眼被勾缠得不听使唤,便落到了起伏之上,银眸一番明暗交替,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片刻,他目光上移,正正好对上元楹楣的眼。
银月之下,那双眸子光芒摄人,不躲不闪,怒而含威,如一尊睥睨的玉塑,不动如山,无需言语,硬是给白佑霖瞪心虚了。
白佑霖的怜悯还未来得及收起,这会儿又被莫名其妙的气势唬住。
真是怪了,小小女奴,还能把他吓住?
他咽了口唾沫,眸光恢复平静,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威压与怒气,“澡豆!尽顾着你一个人?”
元楹楣依旧护着前胸,神色警惕,宛如被激怒的猎物,鱼死网破一般,她朝人扬了扬下巴。
白佑霖顺着望去,澡豆放在岸边,他从石头上一跃而下。
就他站起身的时刻,月光全然被遮蔽,元楹楣生出铺天盖地之感,他要是想做什么,她不可能跑得掉。
她在水中退了两步,身后便是更深的水,脚下泥沙软烂,河水的推波助澜,让她脚趾蜷紧也仅仅借得一丝力。
白佑霖抓了一把澡豆,没再回过身看她,翻过石头便消失于视野之中。
元楹楣此时脚已经快抽筋了,双腿闪得厉害,偏着头从石头缝中瞧去,隐约看见他离开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更安全的水域。
依旧警惕良久,没听闻到动静,她才开始认真洗澡,只是心情已然被破坏,战战兢兢,时不时警惕张望着四周。
之前只想着找个买主,不必受皮肉之苦,她那时候觉得只要能回去,付出什么都愿意。
真到了此刻,她又心生忐忑。
那金光亮闪不能蔽体的舞裙可怎么穿啊!不会还要穿着给他跳舞吧,跳完舞又怎么是好?
她没想找男人。
以女子之躯获得捷径,在哪里都算常见,但她对男人颇为挑剔,相貌地位人品缺一不可,最不喜欢被逼迫的无奈与慌乱,想到此处,她骂一句骜丹狗男人。
还骂出了声。
“狗男人!无耻之徒!”
她撒气地骂,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白佑霖还在下游洗手,这两句怨怒随河风而来,他耳力不错,听得完完全全。
呵!
倒反天罡了!
捞起一个石子就朝女奴的方向掷去,溅得水花砰一声响,对面安静了。
白佑霖翘着腿往河边的大石上一躺,嗤笑一声,他以前见不惯达鲁人对奴隶那一套,觉着实在没有人性,戴上枷锁,作坐骑使,作淫巧之物,当牛做马,竟被人习以为常,无人说个不对!
怪不得总有人说他心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买个奴隶还能被奴隶给骂了,当真是对她太好。
如今他手里掌着兵,肩负着收复失地的重任,心慈手软是大忌,本就打算买来送人,何必想那么多。
想着便开始考虑正事,骜丹又灭了莎支,势头正盛,若他不能夺回边境五城,骜丹多半会借着势头直捣梁国国都,届时,亡国之危。
元楹楣被那颗石子威慑后,便不再敢发出声音,安安静静洗澡,越洗越生气,都是窝囊气,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口气憋了五年,那时候太子失势,随时都有废太子的风险,太子为了拉拢势力,自告奋勇来边境亲征,却领着兵消失于沙漠之中。她几乎是太子哥哥唯一能信任之人,与丈夫同往达鲁谈判,为了稳定局势,也为了寻回太子。
哪里能想到和谈初定,她那皇叔竟然起兵造反,造反就造反,偏生那皇叔还在半路暴毙,他手下领兵的三个草莽跳出来称了帝。
天下从此改了姓,姓萧。
至今,五年过去,她梦里都在想那三个结义土匪怎么就造反成功了?
纪南风,一个好人,人之善恶并无界限,但此人却可以被清晰明了地划分为好人。
萧臻简,听过,纪南风的二弟,才华人品皆不出挑,那他凭什么当皇帝?
白佑霖,纯粹的土匪,他被提及得并不多,只听过很是壮硕,虎背熊腰,面目可怖,凶神恶煞,好像还不识字,但造反可立了大功,头功!
元楹楣从骜丹口中听说时,跟此时一样茫然。
狼子野心的皇叔造反中道崩殂?殂就殂了,子孙后代哪儿去了?
再说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纪萧白三个结义草莽,仅有纪南风人品威望受人信赖,还是个纯好人,怎么造反了?怎么当皇帝的是老二萧臻简?白佑霖她甚至只听过一个名儿!哪里来如此大的号召力?怎么就改朝换代了?
荒谬至极!
简直荒谬得她发笑,笑着笑着,她想尖叫,忍住了。
搓洗的力道越发变大,她毫无知觉,一袋澡豆快要见底,她才渐渐神思回笼,身上像是被搓掉一层皮,有些地方火辣辣的,疼。
不洗了。
有些屈辱不是一袋澡豆能洗干净的。
穿衣裳的时候,那敞露前胸和肚脐舞姬服饰闪着她眼,眼泪都落快下来了,想起待会儿还得跳舞,雌伏承欢,眸中顿时浮起一片死寂。
好在头纱足够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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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头巾罩住上半身,勉强遮住,只是头巾轻薄,难免朦胧透出些许肌肤。
钻出石头缝,河边满是被素月浸白的鹅卵石,上游送来河风,河面银光粼粼,淡淡的腥味在干涸的土地变成无比清新的味道。
目之所及,她没瞧见那个男人,只剩垂头饮水的马,时不时轻扫马尾。
有那么一刹那,她在这静谧的夜里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像是一种召唤,催促着她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她扫了一圈,那男人真不在!
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倘若他不逼她穿这等奇装异服,她觉得跟着此人也不错,可惜。
念着那男人将她买下,还买了衣裳和澡豆,元楹楣心头计划好了,等她得势那日,再花些钱找他,银灰色的瞳孔也算好找,找到就给他封官加爵,助他青云直上。
就这般愉快地决定了。
她假装不经意走到马儿面前,宝马的眼珠子又黑又圆,看起来性情温顺,她伸手轻抚,跟它套近乎,“你去没去过风间岭?”
马儿不答。
“那儿有一种草叫做银飞蓟,那可是上等草料,我带你去尝尝如何?”
马儿没有拒绝,似乎还眨了眨眼,她二话没说欲翻上马背,肋骨的伤痛让她爬得艰难,马儿非但不挣扎,还乖乖等着,不吵不闹,连甩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亲昵可爱。
坐上背那一刻,河风袭来,像是将过往阴霾都吹散了,元楹楣心绪那个翻腾啊,什么马儿才能那么乖,那么听话,她好喜欢,以后非得将此马写在名马录上。
她握着缰绳,马儿乖乖就随着走了,踏着小碎步,步伐轻快极。
得意不了一时,正当她想加速时,一夹马腹,马儿却没有反应,小蹄子依旧晃得慢悠悠的。逆着河流悠哉走了好远,已经看不见方才洗澡的地方了,马儿始终不肯奔跑。
起初她并不在意,只是一遍遍尝试着驭马,重心向前,平稳地挤压马腹,但这马儿不为所动,还自动调转了方向,元楹楣一勒缰绳,它万分不乐意地甩了甩头,回河边喝水去了。
这马一看就很通人性,聪明极了,知道这地方水源稀缺,要喝饱了水才能行远路……
“原是渴了。”她保持微笑,喃喃自语,“喝,多喝点。”
她几乎都给自己说服了,哪知一声哨响,身下的马儿听到了来自灵魂的感召,唰唰甩掉鬃毛上的水,高昂头颅,似那不回头的箭矢,扬蹄而去。
元楹楣方才还认定它是温顺好马,等到它飞驰起来,实是颠得人身上发疼,花容失色,哇哇乱叫,只能伏低身躯,以防自己不被甩下去。
就这么,回到起点。
马儿步伐慢了,她颤巍巍从马背上撑起身子,就见那河水中立着一尊……
眼珠子在刹那间瞪大了,她捂着伤口疼得抽气,“你……谁呀?”
真是脑子不清醒问了个蠢问题,还能是谁,只是她万万想不到,难以置信的感觉无以复加,此人竟是个白的。
通体冷白。
她仍有些不愿相信,缓缓垂下眼睫,不动声色抬起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眼自己的肤色,有晒黑的痕迹,但往常呵护得细致,也算得白。
她又抬眸,轻蹙眉眼。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月光,她竟不如他白。
难得的,她面上露出几分惆怅,满是对山河破碎境遇不再的悲戚。
还有几分,是被人艳压的不服。
5. 相遇
她从未想象过会用美来形容一个男人。
哪怕是曾经爱慕的夫君,也顶多夸上一句俊俏。
通体冷白,肌肉健硕,却因为躯干修长而显得匀称,肩背宽阔,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流畅地衔接隐约起伏的臀肌,紧绷而结实,那弧度在凸起后于水平面戛然而止,更让人浮想联翩。
白日里张牙舞爪的头发,沾湿了水后变得乖顺,丝丝缕缕落在肩头,将锋利坚毅的下颌衬出风流韵味,粗陋全不见了,仅留得张狂刚毅的俊美。
孤松皎月面若冠玉这样的词汇并不适合此人,那是一种更原始的雄性之美,像是雄狮与虎浑然天成的力量,会让它们气度从容,无惧无畏,又似猎豹那般,拥有迅捷飞驰时紧绷的健美肌肉,倘若捕猎,无需担忧,会笃信他拥有大获全胜的实力。
完美的胴体。
喜欢。
元楹楣的眸光从不可置信转变为纯粹的欣赏。
白佑霖虽然也打量,打量她胡乱裹在身上的碎金头纱,打量她仓促之间来不及遮掩的肩颈锁骨,和跨坐在马背上露出的脚踝。
但哪能打量过她啊!
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敢这样凝视一个赤裸的男人,没有半分躲闪,回避,羞怯,虽非下流的眼神,他被看出几分羞臊,面上腾起一股热意。
“你骑我马做什么?”白佑霖率先结束了这长久的凝视。
“我喜欢你的马。”她回得坦荡极了,嘴角若有似无勾起淡淡微笑,双眸明亮,好似将才要逃跑的事情不曾发生。
这话让白佑霖并不知该怎么回,喜欢也不可能送给她的,他冷哼一声,“喂!衣裳给我拿过来!”
元楹楣骑在马背上左右张望,“在哪里?”
“你脚丫子前面!”
她低头看到马鞍上挂着一个布袋,艰难翻身下马,取了衣裳给他送去。
白佑霖站在离河岸较远,半个身子在水下,毕竟他什么都没穿。
元楹楣不想湿了鞋,站在岸边想将衣裳抛给他,在她扬起手臂时,白佑霖便生出不好的预感,还没喝出声,她就将衣裳抛过来了。
那纤细的胳膊能有几分力道,定是抛不到自己手里的,她还真就抛了,真是瞎子不怕老虎,盲目胆大!
果不其然,衣裳在半空中被风吹走,白佑霖慌忙去接,两条腿就这般往前踉跄几步,衣裳是接住了,但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都见了光,一阵凉意袭来。
他慌忙用衣裳一挡,怀着忐忑的心情,抬眸时,她站在岸边娴静地立着。
白佑霖并不确定她是否看见了什么,害臊让他忍不住揣测她的表情,越是揣测,越觉她平静淡然的眼里暗含着半分笑意,让人身下一紧。
他怒道,“背过去!”
好凶恶啊,白瞎了那张脸,元楹楣乖乖转过身去。
穿衣裳的人一阵手忙脚乱,愤怒得拳头发痒,他也搞不清为何愤怒,他又不怕被人看,但是这女奴给他一种肆无忌惮压他一头的感觉,要翻天了!
很想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穿上衣裳后,他收拾好东西,唤她上马。
元楹楣这才慢悠悠朝马儿走去,也不知这人是衣裳没选对还是怎的,穿上衣裳硬是少了几分美感,她不喜欢。
她被提溜上马,被他圈在胸前,是来时的姿势,氛围却天差地别,二人都越发僵硬。
白佑霖很想将人横过来,挡着他驭马了,问道,“你伤在哪儿?”
元楹楣当然察觉了身后人的僵硬,欣赏归欣赏,跳舞归跳舞,她又警惕起来,到底怎么样逃脱,她还没个章程,总之不被虐待就算好的,留一分力气回家,她道,“大概是肋骨。”
白佑霖听到结果,没再说话。
一路无话。
回到白佑霖租的小院,白佑霖饿了,早就买好的牛肉让他垂涎,若不是这个女奴非要洗澡,他早吃上了,现在计划全乱,他必须使唤一下这个女人。
“卤牛肉会吧?”
元楹楣一脸茫然。
白佑霖给自己蠢笑了,她一定是不会的,没有为什么,男人的直觉,但还是忍不住讥诮,“不是说烧饭女红都会做?还善解人意?”
元楹楣也饿了,早十天她就一直处于饥饿之中,这会儿看着干净的肉,人也兴奋,她点头,“我会烧饭。”
“只是每个人对烧饭的要求不一样,有人喜欢卤牛肉,有人喜欢烤制,并非每样都会。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她说完,轻轻挑起了细长的眉,“爷教教我?”
白佑霖认真期待她的回答,却收获一堆歪理,倒是这一挑眉,这声求教,让他平息了几分怒火。
至少她说自己长得不错,不算骗人。
并非达鲁女人深邃样貌,柳叶眉,柳叶眼,脸盘子似鹅蛋的圆润,似鹅蛋的莹白,眼珠子漆黑透亮,很是标志的水乡美人。
他描述不出这种好看,只觉她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眉毛就长眉毛的样子,黑是黑,红是红,长得很清晰。
算了,不跟她计较。
他道,“卤牛肉的精髓在于卤料,炒糖色会不?”
“不会。”
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白佑霖无言以对。
“先炒个糖色,再把卤料熬好,牛肉放进去煮。”他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子,将早早买好的香料摆出来,“这个八角,这个茴香……”
“这些香辛料当地少见,花了大价钱买到的?在哪里可以买到?”
元楹楣问得很认真,似是心无旁骛,不耻下问,白佑霖懒得答她,“你管它哪儿买的!照我说的做!”
元楹楣点头,“如何配比呢?”
当她问出这话时,白佑霖便知指望不上她了,亲自动手将香辛料抓进碗里,自己添柴火,倒油,顺手炒了个糖色。
元楹楣在一旁看得很认真,手指在盘子里轻轻划拉,数那抓出来的香辛料,嘴里喃喃,“五片香叶,三颗八角,这个是何物?”
白佑霖:“……”
“是你的缺的常识。”
元楹楣非但不气,反倒追问,“你教教我?”
一顿操作下来,她问了百八十个问题,叽叽喳喳的,白佑霖累了,心累,女奴是这样使唤的?
他好像才像是被使唤的那个。
卤料和牛肉都丢进锅里熬煮了,他问,“和面总会吧?”
元楹楣将宽宽的袖口打了个结,头纱塞到裤腰里,眸光熠熠,“会!”
看她那么自信,白佑霖似是感受到解脱,他长舒一口气,“那你来,盯着火,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别把锅烧干了,等的时候把面和好,面团得偏硬,醒一会儿。”
“我出去一趟。”
丢下这句话,人就消失了,干脆利落。
元楹楣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不过算了,她已经能闻到锅里的香味了,顿时心情极好,舌尖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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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泌唾沫。
白佑霖出了门,忧心忡忡,她真的会和面吗?
正事要紧,他顾不上那么多,往驼铃坡镇子去,进了一卖皮具商户。
屋里头有个青年男子,一见是白佑霖,立马将人迎进去,用梁国话道,“哥,我打听好了,那马匪什图过几天会来挑一批骆驼,好几十匹呢!现在驼铃坡的人都在给他凑骆驼!”
白佑霖听完环上了手,嗤笑一声,“真有钱啊!截了我们的军械粮草卖给达鲁人,专门挑衅我的?”
“哥,你不知道,骜丹灭了莎支,这一仗打得漂亮,达鲁的贵族都支持他,什图估计也是想投效表忠心,这才买骆驼给他们送军备。”
白佑霖听得沉一口气,闭上了眼,“他哪天到?”
“就在这几天就会交货。”
“送个女人真能混进去?”
“什图好色嘛!哥,要你送钱你也送不了啊,你那么穷,找个美人最是省事!”
白佑霖思考一瞬,“多美算美?”
男子顿住,“呃……这不好说,各人口味不一样。”
白佑霖回正身子往前探,在男子耳边道,“我买了个女奴,样貌不错,不过是梁国人的面孔,什图能看上?”
“我觉着能行,人就是喜欢稀奇嘛,只要足够美,男人都是来者不拒。”
白佑霖想着那女奴的样貌,良久,缓缓点头,“嗯,好,就这么计划着,你盯紧点。”
二人又商量好一阵,男子适时道,“哥,留下来吃饭?”
白佑霖想着锅里的牛肉,摇头拒绝了,今日这一餐,他可是想了好久。但愿那个女奴不要毁了他这一餐,不然他真的会想弄死她。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无法消停。
白佑霖想起她抓那香料时,是用指头拈的,生怕脏了那双金尊玉贵的手,添柴火时,唰一下丢进去,人能退好几步,还要拿头纱护住身子往后仰,跟那火苗要追出来打她似的……
更不用想她会不会和面,她那样叫会和面就见鬼了。
她甚至还想骑着他的马儿跑路,他早看出来了,她以前应该是个娇贵的小姐,怎可能甘愿当奴隶。
完了完了……
等他回去会不会人去楼空,连同他的卤牛肉一起。
那他今天花的钱算怎么个事儿。
白佑霖已经绝望了,骑着马儿飞奔回去,远远瞧见那屋里竟有烛火,不由松一口气。
这口气松早了,谁逃跑还会吹灯啊!
飞快到小院停了马,一个箭步朝灶厨冲进去,简直像是往屋里卷了一阵风,吹得烛台左摇右晃,她披着头纱的影子,也在墙上左摇右晃得厉害。
望着那坐在干草堆里撑着胳膊的女子,眼皮朝他轻轻掀起,带着几分倦懒怡然,他心跳还未平复,惊呼,“你没跑啊!”
饭都没吃,能跑哪儿去。
元楹楣不理会他的慌乱,朝他淡淡一笑,“我面和好了!牛肉应该熟了吧?”
她站起身,揭开了锅盖,生怕衣裙沾染了灶边,一只手压着衣裙,另一边的头纱无暇顾及,从肩头滑落。
白佑霖看牛肉还在,一颗心缓缓落下。
他往锅里看了眼,很好,水没烧干,火候控制得不错,又听她说面和好了,掀开木盆的盖子,白白胖胖的面团可爱如斯。
他拿手指戳了戳,面团轻轻陷下去,竟然……还不错?
只是……
6. 相遇
白佑霖望着那膨胀到满盆的面团,怒斥,“怎么那么大一团?吃得完嘛!”
元楹楣万分淡定,“不是你要偏硬的面团嘛。”
她拿手戳了戳面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抬眸时,眼含笑意,“不知不觉就如此了,这面团可算合你心意?”
很好!
要说她搞砸了吧,好像又没有,要说没有,他夸不出口,关键是人的态度,只要她不觉着自己搞砸了,满脸坦然地陈述着客观的事实,真就找不到骂她的理由。
“你最好能吃完。”他暗自咬牙。
“应该能吃完。”
白佑霖笑,皮笑肉不笑。
指望不上这个女人,他只能自己动手,又捞起袖子,打出卤水,准备呛一锅面,他将卤好的牛肉丢给元楹楣,“牛肉切片总会?”
“会!”元楹楣胸有成竹。
信她就有鬼了。
白佑霖一边忙着自己的事,一边盯着她切牛肉,牛肉那个烫啊,她用指甲盖固定牛肉,嘴里呼呼吹气,那刀颤巍巍的,他真怕那一刀劈下去那爪子就没了,血染牛肉。
但那一刀还是稳稳落下,没他预想的那般夸张,却也太厚了!跟块砖石一样厚实,这样牛肉的口感会大打折扣,他心里头美好的一餐就不完美了。
“你别切了。”
终究还是他一个人承担了所有,他用卤汁呛好面条,开始切牛肉,元楹楣就安静站在一旁,看得无比认真,认真到白佑霖以为她在发呆。
无所事事,没有鸟用。
在白佑霖切完一块牛肉后,她那莹白纤细的爪子便伸向了牛肉,如同鬼爪,白佑霖瞪大了眼,一腔怒气蓄势待发。
以前家里穷,但凡吃顿好的,他就在娘亲旁边守着,想偷个嘴,总会挨娘亲一个巴掌,这个动作镌刻进他骨子里。
他不打算提醒这女奴,等着她入口时,啪给她一巴掌,让她明白什么叫规矩!
他放下了刀。
元楹楣将几片切得极薄的牛肉托在掌心,一股带着卤料的肉香扑面而来,她拿近了瞧,薄如蝉翼虽然夸张,但用来形容这巧夺天工的技艺却恰如其分。
技艺与味道相合,她不敢想象待会儿将会尝到何种美味。
一道冷冽的目光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元楹楣感叹完,便将那几片牛肉码进了盘子里,一片叠一片,整整齐齐,摆成了花朵的形状。
白佑霖扬起的手谨慎地落下,手指有些发痒地搓了搓。
元楹楣见他不动作了,几分疑惑,“继续啊,待会儿面坨了。”
白佑霖嘴角抽搐,“还摆盘,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她抬眸,沁水的眼眸里满是真诚,“爷那么好的刀工,不摆盘可惜了。”
白佑霖:“……”
后面他切得很快了,越切越快,越切越薄,每一片都被摆在盘里,中间几片被卷起,像是含苞待放的莲花芯儿。
刚卷好她就端走了,步子轻快得像是在跳舞,转身时,头纱也忘记了捂,轻轻飞扬起来,拂过白佑霖挽起的袖子的小臂青筋。
痒痒的,他轻轻挠了下。
按理说,奴隶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可她已经将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坐在桌边,娴静乖巧地坐着,甫一进屋,白佑霖就感受到了她期盼的眼神,越发不是滋味,“你,坐一边去吃!”
元楹楣眸光肉眼可见变得黯淡,想了想,她早已饿得没有灵魂,吃进肚里才是最重要的,便不跟他计较,站起身来,想往自己碗里夹几块肉。
“你只能吃三片。”
元楹楣看着那肉,总觉不甘心,请示道,“你切得那么薄,三片才当一片,九片可好?”
白佑霖冷笑,但没有说话。
她自当做默许,往面碗里数着夹了九片,夹到最后一片时,她抬头看白佑霖,白佑霖正好转过身去倒酒。
她多夹了一片,莲花的芯都还散,她咽了咽口水,有种想将摆盘全部弄乱的冲动,想想算了,知足吧。
白佑霖倒完酒转过来时,那盘莲花牛肉没有缺失多少,反倒被摆过盘了,不见半点缺失,宛如一朵崭新的花。
等他坐下时,元楹楣已经开始享受美味了。
已经多久没有吃到一顿正经的饭菜了?
达鲁人通常不吃麦面,主食通常是石煨糗,是一种耐寒的麦种,加上奶酥地盐藜,放在石头上煨的食物,不然就是炙烤的牛羊。从小吃过的味太多,蒸炸煎煮,酸甜苦辣,她真吃不惯这边的口味。
这碗面是中原地带常见的味道,吃得人想家,想哪个家?
皇宫于她虽是囚笼,但好歹让她知晓自己姓名,拥有立足之地,也算一个家。
她或许想的是有曲弥欣的那个家,是她在深夜饿了,他会立马起身为她端来热食的家。
恍惚之间,乍然惊醒,曲弥欣是个不能想起的名字,会心痛。
面碗原本就重,却是因为想起这个名字,她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想克制思绪,脑子由不得她,怎么也端不住碗,她连忙蹲下身去,找了个凳子搁碗。
她想吃饱了就不会想这样的事儿,脸伏进碗里,往嘴里大口大口吃着面,还是止不住牙关颤抖,磕得碗边直响。
白佑霖全听见了,牙齿磕碗的声音极其清脆,频率也快,多半是身体不由自主颤抖才能碰撞的声音,还有艰难的吞咽声,压抑的抽噎声,抽泣的鼻息……
“坐桌子上来吃!”他的声音不耐中带着几分妥协。
人嗖一下就站起来了,将碗搁在桌上,那张脸比碗小,一垂头,头发散落下来,像将脸扑进去一般,正常人也不会埋得那么低,估计是因为在哭泣。
是他不让她上桌,不给她牛肉才哭的么……
白佑霖早就吃完了面,就着美酒,慢慢夹着牛肉,时不时看那女奴。
她虽然哭吧,但吃东西的速度一点也没落下,不停往嘴里塞,一口接一口,腮帮子塞满了,每一口都有着落,没有飞溅的汁水,看起来狼吞虎咽,又有几分文雅。
良久,她将碗里的面吃完了,连汤汁也喝得一滴不剩。
做厨子的人很难拒绝这样的食客,他不禁垂眸,银眸中一闪而过的满意,“吃饱了?”
元楹楣的情绪在吃饱后勉强消退,抬眼时,眼睫还垂着未干的泪,“吃饱了!”
要是吃不饱还得了,那一大盆白面,平日里他都能吃个十分饱,她这小小一个,竟是个能吃的。
他又给自己倒一碗酒,享受着片刻小酌,夹牛肉时,白佑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相随,他偏不给她吃,还故意夹得很慢,缓慢入口,砸吧嚼完又饮一口酒,享受地喟叹,“真不错。”
元楹楣这就这么一直看着,虽然没那么饿了,却是无法拒绝那诱惑,她道,“爷的手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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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可不嘛。”
“人也好。”
“那当然了!”他吃得更慢了,还把牛肉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元楹楣盯了一眼牛肉,眼神扫过他面前的酒碗,屋子里满是佳酿的醇香,或许是吃饱了,亦或是被酒给醉了,她神情倦懒,眼神多了几分飘忽,随意地问,“爷叫什么名儿?”
一听到这个问题,白佑霖惊呼,“现在想起了?!”
“我还以为你压根不在乎呢!”他将碗重重搁在桌上,元楹楣被他的声音吼得身躯一震,“这一路上你干啥就干啥,花我那么多钱,没问我一句好的,我是拿你当奴隶买回来的,结果呢,什么都不会!真当我是大善人!三岁小屁孩都比你能干!”
元楹楣还想跟人讨点酒喝,这下彻底打消了念头,甚至懒得辩驳。
她一不说话,白佑霖就急,“买你来干啥?!”
“我洗碗。”她表面上退让一步,“也不是谁生来就是奴隶,要伺候爷也得学着来。且我也并非什么都不会,只是没有卤过牛肉,今天没来得及问爷的名儿,也只是因为在奴隶窝里待久了,好不容易被放出来,难免欢喜过头……”
她越说越委屈,“从明日开始可好?”
明日,呵呵,他才不信,他和这个女奴没有明日,顶多待个几天,心里头正想着怎么收拾她,就听她问,“那爷到底叫什么名字?”
“胡八!”白佑霖脱口而出。
一听就是假的,元楹楣皱了皱眉头,“胡说八道的胡八?”
“对啊!”看着她质疑的眼,他补一句,“什么胡说八道,我就叫这个名儿,你有意见?”
“没。”元楹楣看他态度坚决,没再追问,会显得自己嚣张地骑人头上了。
其实跟着一个有钱有武力的人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至少没那么容易被抓去当奴隶,回到虞国会更容易,她开始认真为自己计划,“胡爷是虞国军士?”
白佑霖闻言,心头警铃大作,眉头蹙紧,银眸变得凌冽,“你咋知道我是军士?”
周遭的气场顿时变了,也就是说,他确切无疑是个军士,但看他如此紧张,多半不愿让人知晓,她只好道,“看爷身材奇伟,孔武有力,气势非凡,我就猜测是个军士。”
白佑霖半信半疑,“怎么不猜我是个土匪?”
“看你凛然正气,相貌华美,我觉得不像土匪。”这话倒是真,他看上去一点歪门心思都没有,很是纯粹。
白佑霖眉梢一扬,没有说话。
元楹楣继续问,“胡爷,烈阳金币很难得,若非达鲁贵族,多半会有人暗中查你,若是来路不正,会有人报官的。爷今日用掉两个,若爷真是虞国军士,久留此地并不安全。”
白佑霖没想到她会说到烈阳金币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烈阳金币难得的确不假,整个达鲁仅有三千枚,会引人注意也是真。
若是普通人家,得了金币只会觉得捡了天大的便宜,并不会如此警惕,她说的这些,几乎是一种很隐秘的规矩,这女奴懂点门道,并非普通奴隶。
他沉默半晌,悠悠开口,“嗯,你说这个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
元楹楣见他没有否认,心头一喜,略带几分忐忑地说出口,“我想回虞国。”
说完见他脸色不太好,她又找补一句,“既然被爷买下,我以后便是爷的人了……”
“爷能带我回去么?”
7. 相遇
尚算合理。
她平日里说话一点不磕巴,但这话说得毫无底气,中间还停顿,看得出很是委曲求全,不想承认她是奴隶。
白佑霖难免心疼自己花掉的钱。
今天的牛肉他馋了好久才舍得买,给她买衣裳的钱能吃多少牛肉了,她还不情不愿上了,想到这里,白佑霖发根发痒,拿指头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你是我买的奴隶,当然是我的人,我想带你回去就带你回去,不想带你回去,你就得跟着我,这么简单个道理,你想不明白?”
元楹楣从无奴隶的自觉,她其实明白,大抵人都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买奴隶的人更当自己是个主子,她总得有可以交换的筹码,才能让人与她平等交流。
若是直接将公主的身份宣明,且不说会不会相信她一个没有势力的公主会有复国的实力,光说他一口一个梁国,又是军士,绝对是梁帝的拥趸。
不能行此险招。
那她此刻有什么呢?
垂眸看见这身在微弱光线下亮闪闪的衣裙,她动了一点点歪心思,给他跳舞,扭进人怀里,主动一点,让他体会受人谄媚的感觉,男人的至尊体验……
至少他长得不错,身材也好,不算恶心。
不行。
她完全做不出来。
要脸。
思索好久,啥也没思索出来,最终只淡淡应一声,“喔。”
哈?
她什么态度!
白佑霖看她耷拉个眼皮,十分不耐的样子,登时怒不可遏,“你你你!洗碗去!”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然明天把你送回奴隶窝!”
元楹楣为方才的歪心思所不齿,直愣愣站起身,准备洗碗去,方走出两步,他忽然唤住她。
一回头,白佑霖敲了敲那盘牛肉的碗边,“我吃饱了,你收拾。”
元楹楣应下,端着那盘牛肉便去了灶厨,虽说是剩下的,但她仍选择吃掉,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这盘牛肉是从一边开始夹的,另一边摆盘还没动过。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嗟来之食也是美味的,她坐在窗边吃了个干净,吃撑了。
尽管并不适应为奴为婢,她尽力将灶厨收拾得干净一些,总会有回去的那一天,不管如何回去。
事情做完的那一刻,多日的疲惫在此刻席卷而来。
小院是个破败的小院,堆满了修葺的杂物,只有方才吃饭的那间房搭了个类似炕的东西,能勉强睡人,她不知今晚睡在何处,转进屋里想去问问。
桌上还有一坛酒未收拾,她抱起酒坛子轻微晃了晃,酒水似是见底,晃得叮咚响,凑近坛口一闻,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她将坛口封住了,免得酒水变了味。
那人已经睡下了,本身长得手长脚长,在炕上睡得四仰八叉,没她的地儿。也是,这人嚣张的劲儿,怎可能跟奴隶睡一条炕。
元楹楣四下扫视一圈,地是灰土地,凳子就两张,桌子短小,她没有衣裳没有被子,在昼夜温差这么大的地方,她感到脊背寒凉。
好困,想睡,彻彻底底睡一觉。
她想了想,走到白佑霖睡的炕边蹲下,凝了他后脑勺好久。
见鬼了!
白佑霖一直没睡,就想看看这个小女奴到底会干嘛,这会儿他清晰地感受到,脑袋后面长了一双眼,正直勾勾盯着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
他按兵不动,假装睡着,静观其变。
也不知过了多久,脑后飘来她幽幽的细语,“胡爷,你分我半边炕可好?”
白佑霖缓缓垂下眼皮,假装没听到,好一个得寸进尺。
没得到回应,她恹恹叹一口气,瘪了嘴。
良久,又道,“我已经学会了卤牛肉,明天给你卤可好?”
白佑霖忍无可忍,“谁家主子和奴隶睡一张床?”
“你又不是达鲁人,达鲁人的奴隶才睡圈里,在梁国,怎么也得给奴仆安置一张床才算得好主子。”
“我这么瘦小,占不了多大地儿,绝不会挡着爷休息的。”
白佑霖坐起身,郑重其事地望着她,“少拿什么梁国达鲁说事!就算不管主奴身份,你是女的,我是男人,怎么睡一张床?”
“这是炕,炕那么宽,并非一张小床,在梁国北方,通常都是一家人睡在炕上,也算正常。”
歪理不期而至。
白佑霖累了,真给她腾了个地儿,这小院原本有的被褥,但是有些很脏,他好心,丢了一件自己的厚衣裳给她。
元楹楣捧着那衣裳,觉得他人并不坏,的确如同他所说的,一整天光将就她了。现在他不满意,只是因为两人对主奴的界线有分歧而已。
至少他没有要求她跳舞,不似个急色的男人,下流地垂涎她,要她满足他的欲望。
“谢谢爷。”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人慢慢挪到角落里去了。
白佑霖瞥她一眼,她并非干瘦的人,只是对比达鲁女人的体格,骨架偏小,睡在那角落也的确不占地儿,缩成一团,呼吸起伏间像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
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兀自睡了。
元楹楣躺下时,浑身酸爽。
炕边有一扇无法完全闭合的窗,窗户有裂缝,裂缝渗进一抹月光,明亮澄澈,凉风偷偷而入,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
一睡便入梦。
梦里啊,没什么好事。
是太子失势,是草莽造反,是家国破碎,是夫君背弃,是骜丹的折磨,是逃离后又入奴隶窝,一场完整的灭国灾厄。
骜丹,曲弥欣,纪南风,萧臻简,白佑霖……
这些名字如同梦魇,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啊一声,从梦里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满额细汗。
她平静好久,心悸仍未压下去,心跳得砰砰如擂鼓,她朝一旁看去,那长长一条人没有反应,睡得沉。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声,只庆幸没把旁边的人弄醒,省得被一顿数落。
她知道自己该睡,侥幸得来的恩惠并不牢靠长久,该养足精神想法子逃离,但噩梦惊醒,人就很难睡去。
窗户缝隙里的月光亮得惊人,昼夜好似失去了界限,一切都浑噩不堪。
心还在惶恐地跳动。
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她毅然决然坐起身,朝桌上那坛子酒走去,那男人喝酒时她就想讨一碗的,实在是太香太馋人了。
她揭开坛盖,轻轻一晃,酒已经见底,在坛子里晃得叮咚直响,她过于自信,抱着坛子就往嘴里倒,可坛子是个紧口坛,酒又见底,她必须往后仰才能喝到。
一仰高了,肋骨的伤又扯得生疼,手便使不上劲儿,压根抱不稳酒坛子,整个人颤颤巍巍去接那坛子里的酒,半晌,还没喝到。
白佑霖就看着,看她还能猖獗到何种地步。
若说白天一切他都能忍,但偷喝他的酒,他是一分一毫都不能忍。
这坛酒是难得的佳酿,别人送给他,他每天喝一点,抠抠搜搜的才熬到今日,剩一点点,想着明日还能喝上一口,她倒好,半夜爬起来偷喝。
养不起。
明天一定得把她卖了,他重新花钱买个妓子也好过这倒反天罡的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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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是看着看着,见她仰起脖颈,银白月光从破窗泄入,洒落在她肩颈锁骨,光泽晃人眼。
他头懒散靠在墙上,虚虚阖眼,眼珠子稍稍一转,那块宽大的头纱被她遗落在床上,碎金暗闪,他又挪回目光,她正好将酒坛举过头顶,腰腹间的肌肉随之紧绷,若隐若现。
眼瞧她越发使不上力,坛子颤抖得厉害,他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的,生怕她将坛子给摔了,那时候他便不再能装睡。
费劲许久,她舌头总算接住一滴酒液,心满意足地咽下,放下坛子,歇了会儿,又仰头继续。
他不知不觉看入神,时不时嗤笑她那费力模样,偶尔又不齿自己目光越发放肆,不过他安慰自己,一切的一切,仅仅为了抓住一个偷吃的耗子。
元楹楣本打算喝一口就睡,小酌助眠,但她觉着两口并不能解决她的难眠,三口也算得勉强,四五六口时,她开心了,多喝两口也无妨,人生短短几十年,莫使金樽空对月。
最终她抱着酒坛,像抱着珍宝,爱不释手,懒懒靠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地扭着,逐渐惬意。
陶醉之时,头顶幽幽传来男人低厚的声音,“好喝么?”
声音太近了,就在头顶,她人横躺在椅子上,双脚还在不自觉地晃悠,后脑勺搁在椅子把手上,她往上一蹭,更使劲地仰了仰头,后颈窝刚好卡在把手上,见到正上方的人脸时,她瞳孔一紧。
白佑霖环抱双臂,低头好整以暇地凝视她,淬了月光的银灰眸子里,满是险恶的冷笑。
她乱了一瞬,却是本性难移,什么奴隶主子的,她的脑子身体并未习得那样的技能。
“好酒。”她道。
白佑霖淡笑不语,眼光杀人。
元楹楣起身,本想扯一扯头纱,恍然意识到腰身和颈部大敞着,手无所适从地放下,斟酌片刻,她柔声开口,“我给爷倒一碗?”
不由分说,她哒哒哒跑出门往灶房拿了两个碗来,放在桌上,一边倒,一边讲,“爷,其实喝酒愉快的要领在于对酌,一个人喝总归是闷。”
这坛子酒本身就没多少,她喝了一些,这会儿只倒了一碗出来,她将酒匀成两碗,捧一碗到白佑霖面前,“要不要试试?”
白佑霖真给气笑了,她连胡说八道都能说得强词夺理,到底哪里来的人能长那么厚的脸皮。
元楹楣见他抱着手不为所动,心慌了一下,眼见他要发难,她猛提起一口气,轻轻将他塞在胳膊下的手拉了出来,迅速将酒碗塞他手里了。
他没预料到她的动作,毫无意识地接过酒碗,却是怔愣。
那手啊,软乎乎的,柔若无骨,覆在他手背上时,微微泛凉,他尤记得第一次触碰丝绸时便是此感,微凉,柔顺,带着丝丝缕缕的痒意。
那不是一双干活的手。
他无从开口了,心里头为那片刻的痒意微微一颤,说不清道不明的爽快。
回过神来,虽忘了自己要骂什么,但嘴不由自主地翕动,“你真是……”
“胡爷,满饮此杯!”
元楹楣已经举起酒碗,迅速与他碰了碗,“敬胡爷与我今日的相遇!”
呃……
天底下没有人能拒绝这一声“满饮”,但凡是个爱酒的,端起酒碗的那一刹那,便会忍不住要往嘴里送。
还得带着几分豪迈,几分肆意,几分都在酒里的闭口不言。
白佑霖死死盯着她,眸光倔强地在挣扎,手与口却不听使唤了,朝她扬了扬酒碗,硬生生将酒咽了个彻底。
却在咽下那一刻,想要捶胸顿足骂人。
一个男人,怎能如此不争气。
8. 相遇
她喝完,趁着白佑霖还未发火,慌忙从他胳膊下钻过,迅速上床捂进被窝里,心有余悸。
留白佑霖一人站在原地,看着空坛子,不甘的同时百思不得其解,魔怔了。
怕他又叽叽歪歪,临睡前,打了声招呼,“爷,我先歇了,爷也早些歇息。”
她可真贴心。
白佑霖恨自己没读过书,不能引经据典,骂人也显得词穷,更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
喝了酒,元楹楣呼呼睡去,一觉睡到天大亮。
醒来时,白佑霖早不见了身影,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昨夜塞到衣裳里的小布条完好无损,没移动位置,这才对胡八多几分信任。
或许真能跟着他回到虞国。
有了目标抓手,干活儿便有了力气,她起身去灶厨看能做些吃的,能展现一下自己用处,才不至于被抛弃。
她以前偶尔也会给夫君做些吃的,虽说不会卤牛肉这等高级技能,但简单的饭菜没有问题。
灶厨里仅剩一些麦面,还有昨夜的卤汁,她开始揉面团,昨日的经验让她越来越娴熟,面团在她手里得心应手起来。
待到白佑霖喂完马儿回来,竟发现她在灶厨里忙碌,有些惊讶,他没去打扰。
不多时,一碗面还真端上来了,像模像样的,他瞅着那碗面,心情复杂。
“爷,尝尝如何?”元楹楣尾音飘起,笑得内敛,漆黑的瞳孔炯炯有神采。
很明显,她有些得意。
白佑霖昨夜受了窝囊气,绝不可能夸她一句,自顾自端起碗就开始吃,可能是用了昨夜的卤汁,味道还不错。
元楹楣始终没动筷子,紧紧盯着他碗里的面,始终没等来她要的评价,不禁问道,“味道如何?”
“全仗我的卤汁。”他挑刺,“你这面和得不好。”
元楹楣稍显失望,却并不气馁,自己尝了一口,问道,“是不如昨夜的面,哪里有差呢?”
白佑霖当她自言自语,哪知她探着脑袋,“爷?”
“……”
多求知若渴的眼神,多虔诚的求教。
白佑霖端出一副不得了的样子,“面嘛,和好得醒一醒,直接下锅,少了筋道,这样的面,可以做成疙瘩汤。”
元楹楣一想,是这样的,昨夜和好面,等了会儿他才归来,这个时间就是关键,她兀自点头,“我记下了,卤牛肉我也学会了,今晚给爷做?”
白佑霖昨晚计划给人卖了的……
一顿饭他没再说话,她吃完乖乖收拾完碗筷,开始有奴仆的样子了。
白佑霖假装没看见。
收拾完,她兴冲冲跑过来,见他赤裸上身正在剃胡须,肤色太亮了,她没忍住多看了眼,那一头蓬松的卷发在干了后也太过张狂了,一个头能有三个大,着实不美观得煞风景。
达鲁人以蓄须为美,她觉着这人有几分讲究,也该讲究一点,不然对于这张脸实在是暴殄天物。
炕上散落着昨日他换下的衣裳,元楹楣虽然不喜欢达鲁人的蛮横,但她喜欢人穿得体面,看着心里舒服,想起胡八昨日穿得乱七八糟,她道,“爷,今日要穿什么?我帮你找出来,脏衣裳我拿去洗了。”
这贴心的转变,白佑霖难以接受,他冷哼,“今儿怎么又做出奴仆的样子?”
“但凡人都有个性,总归要磨合,好比爷的马,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听话。”她认真地答。
白佑霖转头瞥她,这人自顾自已经在整理衣裳了,将穿脏了的衣裳叠得整齐,也不知脏衣裳叠那么整齐作甚,这方缺水,衣裳也没必要洗得那么勤,没干过活儿的人挺会给自己找事干。
他懒得费口舌,继续干刮着胡茬。
元楹楣没挨骂,心里大松一口气,这表现当是俘获了他的心,回到虞国,指日可待。
她宽了心,去炕堆上的包裹里给他翻找衣裳,摸到一团麻麻赖赖的硬疙瘩,用细布荷包装着,像是碎银,摸起来形状却圆润规整,她好奇,打开看了眼,眸子登时亮了起来。
不得了呀,好大一袋金珠子!
她咬紧唇瓣,心虚地望向白佑霖,他背对着自己,彼时,她心跳奇快。
她手插进金珠子里,质地顺滑微凉,有一种插进米粒黄豆中的快感。
她感受了一会儿,心里在天人交战,若是偷了被人发现,下场可能会更坏。可若这男人不是好人,她该偷得一点金珠子逃命去。
几番犹豫纠结,她最终将那荷包系紧,一颗没拿,要脸。
她安慰自己,来日方长,要倚靠人家,就得有信任。
“今儿太热了,不穿袍子,找块头巾出来便是。”
胡八冷不丁传来声音,吓得元楹楣一激灵,她挑了块头赭色头巾,还将那包裹里乱糟糟的衣物又叠了一遍,好在衣裳不多,没两下叠完了。
白佑霖看着她慢悠悠的动作,给无奈笑了,真没事找事。
元楹楣抱着那头巾,从炕里头挪出来,肋骨伤仍牵制着她,动作显得慢且吃力,好不容易下了床,胡八刮完胡子转过身来。
元楹楣刚想将头巾递给他,一抬头,眼前一黑又一黑,让她眼睛都瞪直了。
“爷的脸……怎抹成这样子?”
这话多少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怨气,雪白的身子,顶了个黑煤炭的脸,美丽不见了,元楹楣觉得自己眼睛受到了伤害。
白佑霖瞪她一眼,“与你何干?该干嘛干嘛去!”
说多错多,元楹楣调整好心态准备洗衣裳去,暗想自己不该贪图美色,管人家干嘛。
达鲁的烈日很是灼人,这地方又很干燥,抹一点油膏防止皮肤皲裂也很正常。
所以他才那么白的!
想通这个道理,不禁觉得这人真是讲究,他抹的应该是一种油膏,散发着淡淡清香,虽然黑乎乎的,却是养肤,她也想要抹。
于是她转头,与一双探究的银眸对上了视线,白佑霖正观察她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这下被逮个正着,眼神些微躲闪。
反观元楹楣,哪里来半点躲闪,扯唇轻笑,“爷身上也要抹?”
“啊……呃……嗯……”他绷紧唇,字眼却从他鼻腔里钻出。
“后背不好抹,我帮你?”
鬼使神差,白佑霖将手头的油膏罐子递出,元楹楣自然接过,让他坐在凳子上便开始动手。
油膏上身时,白佑霖明白了方才的鬼使神差为哪般,说到底,还是色心作祟,梁国新朝建立已是四年,他原本以为造反成功后,可以坐享荣华富贵,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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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能想到这四年是一天家也没有回,在这边境来来回回跟达鲁蛮贼打了四年,好日子一天也没过上。
要是媳妇儿没死,怎么说也得接过来一家团圆一次,可是天不遂人愿,想媳妇儿没有媳妇儿,想儿子儿子太小,在这地方吃不消,身子孱弱的姐姐,痴傻的妹子,竟无一人在身旁。
女人当然也是想的,但他只想正正经经讨个媳妇儿成家,平日里忙碌也见不着美丽女子,这冷不丁冒个女人出来一撩拨,怎能不起些心思。
对啊……这个女人在勾引他!
想起她刚才看见那袋金珠子的模样,多半动了什么心思。
原来是这样,心眼子真多,他不喜欢,他要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最好能干,能打理家里的一应事务,心地善良,待他儿子如亲生的一般。
思及此处,他冷冷嗤笑一声。
架不住那双手沾了油膏,在背上打圈滑过,凉悠悠的,还有来自于掌心的温度,又软又柔,又舒服又痒,他不禁绷紧了脊背,呼吸越发深重。
元楹楣不知他绷那么紧作甚,肌理分明的,有种蓄势待发之感,生怕他受不了痒意,回头对她一通臭骂。抹就抹吧,还莫名其妙冷哼一声,端得高深莫测的样子,也不知想表现什么,难道是嫌弃?
她只能调整好力度继续。迅速抹完,手上还残留着油膏,她有些嫌弃,便道,“爷,可否给我也搽一点?”
白佑霖还沉浸在方才轻柔的触感中,她忽然冒出这句,落下没头没尾的感觉,他莫名生气,“搽什么搽!这是你能抹的么?那么贵的东西!”
元楹楣预料到了,却还是为他如此决绝的态度失望,暗自咬牙,死死看着他,用眼神表达愤懑的怒火,喃喃道,“什么都贵……”
她咬字含糊,白佑霖惊呼,“说的啥?”
“没啥!”她看着手上残留的油膏,埋汰就埋汰了点,抹一点总归不容易被晒伤,盯着手掌半晌,一咬牙,就往脸上糊去。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人握住,白佑霖眸子亮了,暗含几分笑意地道,“你不准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奴隶不准用这么好的东西!”
元楹楣听得气怒,蓦地将手掌举起,杵到他面上,“就糊在手上这点都能这么计较?又不会少块肉!抹在我脸上就这么让你不悦?那么抠的话,把手上的这些舔干净呀!”
她说着,手掌快杵到他嘴唇上了,白佑霖看她气得那样子,心情莫名变得愉悦,身子往后一仰,唇角轻扬,银眸里笑意狡黠。
二人角力许久,元楹楣打死也不洗手,非得抹在脸上,却再次被白佑霖捉住了,她那双手死死犟着,却敌不过此人的力量,他抓着她那一双爪子就往自己腹肌上按,“这么好看一张脸,抹黑了干啥?”
他笑着说的,一边说,一边将她手上的油膏全抹到了自己的肌肤上,爪子正面抹了抹背面,背面抹完,还把手指掰开,指甲缝都不放过,“这样不就干净了么!你看,一点也不浪费!哈哈哈!”
元楹楣脸色铁青,双手十指在他梆硬的腹肌上折来掰去,关节被折出了声响,气得她咬牙切齿。
此人恶劣,不值得信任。
他还笑!
笑,早晚让他笑不出来。
9. 相遇
吝啬的男人不仅没有半点良心,一踮脚,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将那罐油膏放在了房梁上,他坏心眼地笑,“可别想偷用。”
元楹楣冷笑,不发一言,也不洗衣裳了,本来想尝试的卤牛肉她再也不提,坐在那儿面带诡异微笑,盘算着以后要怎么争这一口气。
白佑霖收拾完,面巾往脖颈上一裹,盖住肩颈,头发乱糟糟从头巾缝里张牙舞爪挤出来。
元楹楣淡淡扫他一眼,“丑没边儿了!”
白佑霖纯当她是泄愤,不予理睬,临了门前想一番,什图应当在这几日会到驼铃坡,具体哪日他不清楚,这个女奴的用途嘛,他也不想将她送给什图了。
什图虽然是个马匪,但在当地有些名声,跟官兵素有往来,有钱有势,倘若她是个达鲁奴隶,把她送给什图,她多半会感恩戴德,但那小女奴心思并不在此处,只好作罢。
至于怎么安排她,他还没个着落,本着钱都花了就得享受的原则,还是得使唤使唤。他折返进屋里,见她已经躺在了炕上,缩成一团,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他都还没睡,她倒是敢!
猛地一拍桌子,“陈七!给我起来!”
元楹楣听见恶鬼在咆哮,尽管不愿,她还是昂起个脑袋,脸像苦瓜一样皱皱巴巴,只是脸颊几分气怒的红,仿佛在质问他要干嘛。
“跟我去买牛肉!不是你说的要卤牛肉嘛!”白佑霖骂骂咧咧,“大白天就睡,我还没得睡!一张铺被你睡得像鸡窝一样,我晚上怎么睡?”
元楹楣瞥眼周遭,她只占了那么一点点,一个角落而已,这也要被骂,这人真是没事找事,不过她大概能想通,多半是她不够乖顺,惹着他了!所以看她哪哪儿都不顺眼。
再放肆的奴隶也不能像常人那般生活,有了怨也得憋着,她收起愤懑,只能盼着回到虞国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白佑霖又领她来到了集市,因着她的穿着引人注目,一路上尽吸引目光了。
她有些不适,白佑霖却并未察觉,或者不以为然,还考校她,“卤牛肉你到底学会了没?”
元楹楣不喜欢被人呼来喝去地使唤,但她喜欢学习新鲜事物的过程,昨日牛肉味道极好,大大激发了她的兴趣,这会儿又将对胡八的不满撇于脑后。
“当然,五片香叶,三颗八角,有一把像是稻米一样的东西叫什么?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便认不得,但我记得味道!”
白佑霖嗤笑,“茴香。”
“我只瞧你抓了一把,实际应该放多少呢?”
白佑霖拧眉,“就一把啊!”
“一把是多少?”
她太较真了,白佑霖根本回答不上来这问题,他想挠头,“一把就是一把,经验丰富的老厨子手一摸就知道了啊!莫非这点小事还要称量?”
“你都说了那是经验丰富的老厨子,我不是啊,所以我需要称量。”
两人争了一路,各执一词,给白佑气得,“一百八十粒茴香籽!你慢慢数去。”
元楹楣忍了。
白佑霖大放厥词后,眉毛得意得高高挑起,没有立马带她去菜市,而是去了最热闹的茶水摊子,好巧不巧,正是昨日买下她的那个地方。
元楹楣心头一紧,瞳孔震颤,他不会要把她退给苏勒婆吧!
白佑霖直直朝奴隶窝的方向走去,她开始后悔早上的蹬鼻子上脸的事情,早知道规规矩矩把他衣裳洗了,也不能跟他顶嘴,越是想,内心越是惶惶,她不自觉想去拽他头巾一角。
达鲁人的头巾很宽大,包裹头面遮挡胸膛后还能遮住半截胸膛,只留一截腰身在外,防风沙防烈日的同时还凉快,她拽住一角,让白佑霖有种要被剥去衣裳感觉,慌张瞥她,“干嘛?”
元楹楣开始服软,朝他笑了笑,“爷,我忽然想起你衣裳还没洗。”
“不洗也无妨,哪来那么多水给你洗!”
“爷来这集市多少达鲁话听不明白吧?”
白佑霖疑惑地看着她,想了一瞬,“我要听那么明白作啥?听个七七八八就够了,骂人的话也没必要听。”
“那……”元楹楣一时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技能能作为筹码,咬了半天舌头,“那你要卖了我?”
白佑霖银眸一闪,顿了半晌,呵呵笑了两声,“嗯!你太放肆了!”
元楹楣整个身子僵住,脑子里搅成浆糊。
人却已经站在奴隶窝跟前,苏勒婆不禁瞪大了眼,上下打量着元楹楣,半晌,她大笑着迎上来,“老爷啊,你看你看吧,我们这儿的奴隶可美了,打扮一下干干净净的,是否合你心意?”
白佑霖听个七七八八,心里却是早憋了一股劲儿,用虞国话开口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你这卖的什么奴隶,没大没小,犯上作乱,除了会吃,干啥啥不会!”
他的语速极快,苏勒婆听不懂,露出尴尬笑容,自顾自说着她这儿奴隶多好多好,白佑霖继续讲,“还能卖我十五纹银,买个衣裳又花我那么多,真是亏大了!赔我钱!”
元楹楣越听面色越紧绷,也越来越冷了,他们各说各,却共同探讨着自己的价值,感觉挺奇妙。
她不是第一次求人,从小活在深宫内院,要在父皇三十来个儿女中活下来,本就不容易。父皇晚年性情大变,直至她嫁人,虽然新添子嗣,但兄弟姐妹只剩十余人了,她是少数能说上话的人。
但今日求人却实在没有底气,因为的确无甚价值。
她不知故国是否还有忠于她的人,不知是否有心系朝廷的老臣,不知太子是否活着,是否能东山再起。同时,她还很清楚,曲弥欣再也不会是她夫君,她踏上故土的那刻起,就是要被赶尽杀绝的前朝余孽。
不明局势,无人追随,公主的身份就是空谈,百害无一利。
她何时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了?
大热天的,这些零零星星的思绪却让她浑身发寒,不禁揉搓了下自己的胳膊,全是鸡皮疙瘩。
已经到了不能要脸的地步。
她忽然伸手,握住了白佑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的牵住,抬眼时,眸里水光盈盈,凭添几分楚楚可怜。
直到白佑霖停止与苏勒婆的争吵,垂下眼帘时,她指节在慌乱之中不禁攥紧,仓促挤出笑意,“胡爷,别卖我,给我一次伺候爷的机会?”
伺候?
白佑霖看着那双眼,笑意凝住,一时怔愣。
伺候可以是这个意思,也可以是那个意思……但她此刻的表情,那双眼小心翼翼传达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情绪,是并不单纯的媚态。
白佑霖唇瓣不自觉紧抿,这么热的天,她的手冷凉极了,元楹楣轻轻握着他宽厚的手掌,全是老茧,拇指在他指节上轻轻地摩挲,那般微弱,痒痒的,让他手指止不住一颤,越发感受到几分紧绷之感。
他没打算卖她,却是故意到这苏勒婆面前晃悠,说些吓唬她的话,让她有个奴隶的自觉,以后对他恭恭敬敬的,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哪里能想到她当了真,给吓坏了,这样求他,弄得他不好受起来。
是他过分了些……
但他不可能承认,嘿嘿一笑,眸子里藏不住的恶劣,“呵!现在知道求我了?早干嘛去了!”
元楹楣别过头,垂眸之间将那份不甘掩藏,“是……求爷别将我卖了,毕竟都花了那么多钱……”
声音恹恹的,很沉。
白佑霖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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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那憋着一股劲的犟,却说着那么低声下气的话,他收了玩闹的心思,一把拍在她瘦弱的肩上,拍得人腿打闪,“喝茶去!”
元楹楣心想他可能暂时不卖了,却仍打不起精神,谁知明天又卖不卖呢?要讨好他多久呢?以及他的条件是什么?
落座茶摊时,白佑霖唤了两碗茶水,转头便对她道,“你还真是笨呐!”
元楹楣回过神来,神情冷冷的,生涩挤出半分笑意,“为何这么说?”
“女奴你都做不好!还想做我的女人,做梦去吧你!”他挑着眉,说这话时眼里桀骜狂肆,那不得了的劲儿,就像天底下女人都巴望着嫁给他一样。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她忍住了,笑,顺着他的话说,“是我痴心妄想了。”
“嗯。好好做你的女奴,别想些有的没的。”
哦哟,那最好,她问道,“那爷还会把我卖了么?”
白佑霖敲了敲桌面,元楹楣明白过来便给他添了茶水,他才道,“看你表现!”
“那爷能带我回……”
话未说完,一道阴影从头顶罩来,元楹楣警惕地闭嘴,转头望去,一个达鲁面孔的青年男子,他自顾自坐下了,坐下的时候,眼睛没离开过元楹楣,是肆意的打量目光。
元楹楣被打量得不适,却没移开目光,反而掀了眼皮回以目光,对峙片刻,倒是让青年先闪避了眼。
白佑霖端起茶杯,凝着她的侧脸,不禁好奇这女奴怎的这般胆大,不管谁盯着她,她从不先躲闪,反倒用更直勾勾的目光凝回去,带着几分瞅她干啥的质问,一股不容侵犯的劲儿。
这模样还说伺候他,他才不信,要是在床上能把他瞪死。
他将才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找女人,一来勤俭持家,二来温良恭俭百依百顺,三来要儿子喜欢,她忽然说要伺候他,她自己又一条都不符合,搞得他慌张不已。
青年在眼神对决中败下阵来,转移话题对白佑霖讲,“哥,有事儿。”
白佑霖瞬间严肃起来,向街边略一张望,指着街头一个卖东西的人道,“陈七,去买些下酒的来!”
元楹楣也有几分好奇此人的意图,但人家不让她听,也只能循序渐进,拿了他给的银子,便循着他指的方向而去,不过也不错,这活儿有油水拿。
白佑霖见她走出茶水铺,才回望向青年,瞧见他双眼都发愣似的盯着陈七,不禁皱了眉头,“陀子,说你的。”
陀子连忙回神,“哥,骆驼在今早上突然集齐,往东边去了。”
白佑霖一听,眸中浮出几分愠怒,“怎那么快,之前你给我的假消息不成?”
陀子道,“哥,那我也不知道啊,之前许是他们放出来的假消息!”
白佑霖忽然间眉目一凝,“也就是说什图今天就要交货?人在哪儿落脚?”
陀子摇头,“他连交货时间都做了手脚,肯定隐藏了行踪,我……那几家客栈都没收到消息……”
白佑霖气息一沉,“废物!”
“哥,别生气,我的人还在找,马上就有消息了,哥只要把那女奴准备好,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忽然被提到那个女奴,白佑霖微怔,眸光变得晦暗,半晌,他抬头望向街对面那穿得耀眼的女奴,又移开了目光。
元楹楣买了些吃食,看起来丰富,她自己藏了点油水,但还是很快就买完了。想着回去打扰他们谈话势必会起反效果,于是坐在街边悄悄读他们唇语,白佑霖围着头巾看不出来,单单那个青年,好似在说什么假消息,没头没尾的,难以连成完整的信息。
没劲儿。
忽然,元楹楣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
10. 相遇
驼铃坡是草原边际,沙漠之始,全是各路商贩,奴隶贩卖极其盛行,贩进沙漠的人,几乎很难逃出来。
要在此地平安无事,要么身份尊贵奴隶成群,要么身强力壮,要么手持自由民行商的文牒,她一样都不具备,还穿着舞女服饰,招摇又晃眼。
她时刻谨记不能跟陌生人讲话。
在肩膀被拍了两下后,元楹楣僵着脖颈,没有回头,死死盯着茶摊坐着的胡八,方才他还朝这边瞧,这会儿怎么转过身去了!
来不及多想,元楹楣沉一口气,想一鼓作气冲过去。
哪知站起身的瞬间,肩膀就被人扣住了,她张嘴想喊一声胡八,却只发出啊的一声,口鼻便被堵住了,刚买好的吃食啪啪砸在地上,惊起尘土无数。
她被人胳膊一卷带进了身后的一处土墙院落内,晃晃悠悠站稳身子,周遭笑声忽然停了,一道道刀光般的视线精准落在元楹楣身上。
她稳住心神,扫视一圈,周围皆男人,赤膊短袍头巾遮面,三五人簇拥,有浓烈酒味,横七竖八座次无序,人人佩弯刀,面露凶光,形状散漫,是马匪。
达鲁人占据草原游牧为主,没有边防一说,越是靠近沙漠,贼匪越是猖獗,贵族自组军队与贼匪达成某种合作,是一种常态。
落到这些人手里,无人追,无身份追,便无人理会。
无奈到极限,人真的会忍不住发笑,看他们垂涎欲滴的眼神,与那大肚子和胸毛相得益彰,元楹楣轻轻阖眼,觉着胡八真不错呀,洗干净后人模人样,会做家乡的美食,嘴巴恶劣,却还有几分心软。
她知道此处离胡八不远,大喊一声说不定能被听见,但此刻,左右一臂的距离都是虎视眈眈的男人,几乎围得她喘不过气,若此时发声,下一刻,兴许会被扭断脖颈。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胸毛上挂着几滴酒水,眼里满是笑意,周围人并不动弹,估计此人是头儿。
那身躯太过庞大,视线也赤裸至极,元楹楣忍不住退后两步,与他保持着自认为安全的距离,至少要让自己声音传出去之后,还能有片刻的躲闪的机会,以支撑到胡八的救援。
可胡八方才想把她卖了,都是赌命啊。
她一步步退着,男人步步紧逼,眼神越发兴奋,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享受的怪声后,他用达鲁话道,“哪里找来的?这衣裳被梁国美人这么一穿,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哈!”
呕。
元楹楣退到一个稍微空旷的角落,左右打量一番,咽了口唾沫,不管胡八救不救她,她打算一嗓子定胜负。
气沉丹田,眸光一凛。
却是在下一刻,听见土墙洞门嗷嗷两声惨叫,面前的马匪顿住脚步,朝洞门望去,只见两个手下人仰马翻躺在地上哎哟叫唤。
噌的一声,男人拔出了腰间匕首,院中其余人也随之抄起手中武器。
元楹楣也循声望去,并未瞧见人,这让她心又跟着突突跳起来,半晌,才见一只脚踏入洞门,是她认得的那双靴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白佑霖踏入这个院子,眼珠子微动扫视一番,马匪十来个,那女奴在角落,看她紧紧裹着头纱,表情冷肃又平淡,看不出多慌张,只有黑白分明的瞳孔望向自己,微微颤动。
他还以为她会抱着他大腿哭得稀里哗啦,求他救救她呢!
没意思!
院落内马匪皆是警惕状态,仅有一人拿匕首悠闲剔牙,那他一定是那个贼头,白佑霖投以目光,朝那贼头扬起一根树杈,在空中挥舞两下,划出哗哗风声后,他用虞国话开口,“就是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掳我的人?”
元楹楣原本有一丝得救的欣喜,却不曾想到他薅了根树枝作为武器,短小分叉,灌木的枝丫,弯弯曲曲。马匪凶悍且不讲道理,真不知他怎么跟弯刀匕首斗,看得人眉目紧拧,心里咯噔。
刚才她还有盼头,这下好了,两人都得折这里。
胸毛胖子没听懂白佑霖的问话,但明白了他看向身后的视线,猜出意图,他不为所动,还被树枝给逗乐了,将牙齿缝隙中残存的肉给舔出来后,朝白佑霖呸一声,“梁国人也敢踏进我的地盘?打我的人?谁给你的胆子?”
白佑霖迟疑了一瞬,老实说,没听太懂,就听到个梁国人,但与土匪交手,翻来覆去也不过那几句话,他直接回,“你管谁给我的胆子,敢动爷爷的人,今天就踏平你的贼窝!把人放了!”
“我看你是醇酒不喝,就想喝血酒!”马匪道。
这是当地的俚语,元楹楣笃定胡八听不懂,却听他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弄死他。”马匪一声令下,周围人齐齐朝白佑霖涌去。
白佑霖在这群人中个子最高,但马匪体格壮实,大部分偏胖,又有武器在手,元楹楣不禁为他捏把汗,可他又是那么自信,长腿一抬,便将就近两人踹翻在地。
元楹楣震惊,对方可是圆滚滚的魁梧男人,在摔跤角力中极有优势,那腿这么有力道?
他手里的枝丫还挥着,没见什么威慑力,看起来仅用作挑衅。
贼头瞧见这一幕只觉不可置信,眼里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认真,收了剔牙的匕首,没有动手,只是站定了看手下人冲过去。
胡八眼疾手快腾挪躲闪,元楹楣试图从马匪乱七八糟的站位中慢慢挪到院落门口,却是被贼头极具威慑地瞪住,身子僵直一瞬。
贼头朝她笑了,“跑得到哪儿去?这是我的地盘。”
白佑霖抽空瞥一眼,见她站着不动,喝道,“站着干啥,等他请你吃饭啊!”
元楹楣想一口气冲过去,贼头当然容不得这般挑衅,逼近的同时手一抬想要扣住她的肩膀,手距离肩膀毫厘之差,贼头的手腕忽然被人扼住,一阵风滞后地扑来,元楹楣的发丝被吹拂而起,胡八已经站着她面前了。
贼头也不是好欺负的,被扼住手腕的那一瞬,他反手想要扣住白佑霖的手腕,却被其压制,只能反手与他角力,两人几乎在元楹楣头顶动作,虽是片刻,那空气的颤动穿透头纱,直传到头皮,阵阵发麻。
贼头是反手,白佑霖占据上风,丢了手里的小树枝,一把揽住元楹楣的腰,反身迅速跃了两步,仅仅两步,她便被挎着蹿到门口。
元楹楣惊魂甫定的同时,惊讶于他修长的身躯这般灵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想要拥有这样的人才为她效命,想事后好好夸赞感谢一番。
却是忽然察觉他顿住了脚步,她略有疑惑地抬头,见他垂下眼帘睨着她,眸中聚起一点璀璨寒芒,颇有几分嚣张,“快感谢爷!”
身后传来贼匪的发号施令与一阵得令的吼声,元楹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竟有闲心邀谢?
她该说些什么好呢?此刻不是争辩的时候,她闭了下眼,按捺住胸腔憋闷的气息,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先跑吧。”
没得到她的感激涕零,白佑霖并不觉沮丧,爽朗大笑两声后,捞着人飞奔而去。
元楹楣的肋骨扯得生疼,因着是在逃命,她一声没吭,直到逃到一处没人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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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她实在忍不住疼痛了,抓着他的胳膊叫唤一声,“放我下来……”
细莺莺的声音传来,白佑霖像是听见了兔子叫,将人放下,元楹楣已是满头薄汗,靠着土墙便滑下去了。
“怎了?”他好心的问。
“无碍,旧伤,歇一下就走。”她倒吸着凉气。
白佑霖定定瞧她苍白的脸,没有催促,躲在她面前等了会儿,神情悠哉。陀子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
从闯进院里到救人出来,总共也没多久,陀子方才喝口茶水一抬头,人就似阵风一样消失,他在街道上张望了会儿,没看见人,这才沿着街巷找,终是在此处发现他,“哥,你怎的一声不吭就跑了?找你都找不见,哪儿去了?”
白佑霖得意道,“打架去了!”
“谁挨打了?”陀子还笑呢,下一刻却听白佑霖道,“马匪!”
陀子霎时脸色一白,不会吧,不会吧……
驼铃坡是个小镇,本地商户都是老面孔,消息也很容易传开,来了马匪,哪一批马匪,他们几乎门清。
今天,就只听说一批马匪来此。
昨夜给白佑霖的消息给差了,他本就提心吊胆,现在听说他把马匪打了,陀子心脏骤停,试探着问,“一个还是一群?”
“一群,一个叫什么打架?”
他答得云淡风轻,陀子咽了咽唾沫,“结什么梁子了?”
“那群马匪抢我的人!”白佑霖眸光一凛,“弄不死他!”
陀子愣了愣,那么嚣张的马匪,他心里有数了,嘴唇扯着动了动,不断在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
趁着陀子犹豫的时间,白佑霖蹲在了元楹楣跟前,“缓过来了?”
他这句话问得算是温柔,没有催促之感,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元楹楣抬起头,苍白的脸颊挤出半分笑意,“谢谢爷……”
“谢谢?”白佑霖面巾下的嘴快翘上天了,“说句谢谢就完了?爷不是白救你的,出了钱出了力,图啥?还不就图你尽心尽力伺候爷!”
元楹楣笑意渐渐僵硬,这人怎么一阵好一阵坏的?
虽心有不满,但她忍了,“是,以后定尽心尽力伺候爷……那爷能带我回虞国?”
“还问!我走哪儿你走哪儿!还有啊,是梁国不是虞国!”
“喔……除非你不逼我穿这样的衣裳。”她冷冷地答,心里有淡淡的喜,听他的语气,至少不会被卖了,他本就是虞国人,早晚得回去。
白佑霖反应过来,这是怨他逼着她穿扎眼的衣裳,才被人掳走的?
细想也有这个因素,他有一点点愧意,嘴上却更加嚣张,“行啊,我说东你不能往西,可不能偷喝我酒,也不能偷我的金子!”
偷金子?
元楹楣一时瞪大了眼,想起了早晨那袋金珠子。
她当时的确有过念头,但她没偷啊,只是看了一眼。
被人冤枉可不好受,她一股子气,刚想解释,就听得土墙的拐角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叫喊声,“去那边堵住!”
元楹楣慌慌张张站起身,正想跑,巷子前方就被堵住了,这泥土坯院墙隔出来的巷子本就逼仄,对方人多,这下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佑霖抱上了手,“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陀子人已经傻了,站在那儿,凝了对方贼头半晌,而后僵硬地转过头,“哥……哥……”
白佑霖发觉了他木然的脸,双眼眯起,“说!”
“哎呀哥!他是什图!”
11. 相遇
白佑霖听见什图二字,方才的不正经迅速消失,周身气息变得严肃,元楹楣茫然抬眸,正对上那晦暗不明的眼。
她几乎是在瞬间察觉到了一丝危险气息,是得罪了什么有用大人物?不然他瞪她干嘛?
陀子的声音打断二人的对视,白佑霖迅速移开了眼。
“哥哥哥,我错了……”陀子一时有些无措。
“得,别废话!”白佑霖喝一声,望向巷子前方吊儿郎当走来马匪什图,“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计划不变!”
元楹楣一头雾水,本能朝白佑霖身后躲了躲,脑子里不断思索,一个马匪和梁国的军士能有什么关系?且他一定隐藏了身份。
陀子脸色煞白小跑上前去,端出讨好的笑,用达鲁话道,“什图大哥,误会误会!”
什图压根不认识此人,表情嫌恶,想给他一拳,身后一男子及时走上前来,对什图道,“大哥,他是我的人。”
陀子连忙应和,“对对对!我是恩和哥的人!”
马匪恩和看了眼对面站得很是不羁的白佑霖,拧着眉头问陀子,“他就是你说的人?”
陀子点头,“是,他就是我跟恩和哥说起过的山匪胡八!他初来此地,听说和什图大哥结了梁子,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还请什图大哥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一回?”
什图挺着个大肚子轻蔑地笑,“不可能!他敢抢我的人,就不要想活着走出驼铃坡!”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白佑霖面前,一把短刀架在了白佑霖脖颈上,吓得陀子连声乞求,“什图大哥,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元楹楣也吓了一跳,对方的人比刚才在院里还要多出许多,路也被堵死了。她不自觉躲在胡八的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她拿不准,那马匪是要抢人,还是只为出一口气?
若是前者,把她交出去便能了事,若是后者,那得要胡八把命交代在这儿。
一盘算,后者是最糟糕的情况,胡八死了,她谁也指望不上,可若是前者……胡八好像没有一定会救她的理由,那这两种可能,都极坏极坏。
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掌心的未完成的烈阳刺青赤红灼目,后背的刺青也随着焦躁腾升起灼烧之感,她凝神,让自己镇定一些,不知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元楹楣将目光投向面前立着的男人,祈盼他能有第三条路,正正好,他偏过头低眸看她,说不清他眼里有什么算计,只能说,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跳得厉害。
白佑霖快速掠过她的眉眼,视线最终落在她的衣裳上,买女奴买衣裳,花那么多钱,总不能白花了。
此刻刀架他脖颈上,但情势并不糟糕,他可太清楚做土匪在此刻在要的是什么了。
白佑霖偏着头,用一根手指顶开了刀刃,双手顺势握住了什图的手,而后竟哈哈笑起来,用达鲁话道,“您就是什图大哥啊!都是误会,误会!”
他达鲁话说得并不流畅,却是面不改色,“我听说什图大哥在招揽人手,这才千里迢迢来投奔你,我要是知道你就是什图,怎么可能跟您抢人呢?”
他说着,大臂一揽,就将元楹楣推到了前面,“我这女奴,本就是为您准备的!瞧瞧,这多美!大哥喜欢不喜欢?”
元楹楣瞬间僵在原地,可敌不过他那只大掌的力道,难以抗拒地从头顶笼罩的阴影中被推出,脚下几乎站不稳,她仰头瞪着胡八的下颌,不可置信地问,“你买我是这个用处?”
她说的虞国话,白佑霖有一瞬迟疑,却理直气壮脱口而出,“不然呢?”
元楹楣昨天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在顷刻之间明晰了,这男人给她买如此轻浮的衣裳,晚上却没有动她,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她还天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萌生出了可以依靠他回到虞国的想法。
脑子久了不用就会坏,这原来是真的。
她与胡八对视着,目光像刀刃的银光,充满质问与压迫,转瞬间,又变成了蔑视与冷漠。
白佑霖不由地心虚,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隔着轻薄的头纱,他似乎能感受到凉意,那凉意是热汗过后带来的寒冷,让他再想拍下去的手掌僵在半空中,他稍稍低头,想附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却像见了污秽一样地躲开,让他想要弯下的腰不上不下的,只好作罢。
白佑霖料得没错,干土匪的要的就是面子,方才在院落中打斗证明了他的身手,什图肯定万分不服,此刻的强者的臣服,没有哪个贼头子不会暗爽。
什图轻笑一声,“呵呵,好啊!真是送我的?”
“真是!”白佑霖答得爽朗,开怀大笑,顺嘴用梁国话道,“送给什图大哥的女人,我可不能让别人动了,所以才着急上火冲动了些,大哥看在姑娘的面子上,不跟我计较,都是误会一场!”
陀子哆哆嗦嗦给他翻译,还美化了词汇,听得什图收了刀,呵呵笑了,转头用色眯眯的眼神望向元楹楣。
元楹楣瞧胡八面相都变了,变得厚颜无耻,令人作呕,她不理会什图投过来的眼神,靠着墙根顺势坐下,反正也跑不掉,歇歇也是好的。
白佑霖见她竟然坐下了,敛着眼皮,无法窥见浓睫遮挡下的情绪,却能感受到她周身气息变得冷漠,让他想使眼色的心吊在半空中,没个着落,焦躁。
什图伸向她的手也被晾在半空中,有些难堪,“你这女奴好像不太乐意?”
“她性子就这样!大哥你们这方不喜欢倔脾气的女人?咱们梁国的土匪,就爱这样的!”白佑霖说,陀子翻译,添油加醋一番,“在梁国他们就喜欢让不听话的姑娘变得乖顺,这叫本事,一开始就百依百顺,不就没意思了嘛!大哥,您说不是?”
什图爽朗笑了,“啊,是!女人嘛,越是野越是有有意思!”
元楹楣暗自腹诽这两人的无耻,紧紧攥紧了手掌,耻辱的刺青又开始发热发烫。
什图与白佑霖又聊起正事,“听恩和说,你截了梁军的军械?”
白佑霖这就与什图勾肩搭背了,“什图大哥,上次听说你们的计划,我就带着我的兄弟们去截了梁军两万蹶张弩,总量不大,但这都是梁军秘密制造的武器,好东西!”
什图目露满意,“好,待我与骜丹商定,你的弩能送来,他会赐给你钱财。”
白佑霖面色冷了,抱着手道,“什图大哥,我和兄弟们可是干了票大的,被梁军追得到处躲藏,一点钱财可难以消灾!”
什图看他摆出一副要谈判的样子,凝神思考了会儿,“你多少人?货在哪儿?”
“二十来个人,货在银沙山。”
什图盘算了下,呵呵笑道,“行啊,你带着你的兄弟来投奔我,现在骜丹刚继任神子之位,自由民的口子收得紧,但等你那批军械到位,我自会向骜丹美言几句,你和你的兄弟就可以在达鲁站稳脚跟了。”
二人又商量了如何去银沙山将货运来,以及随什图将大批的军粮军械送到指定的地点,算是达成初步合作。
元楹楣在一旁听明白了,胡八将她作为见面礼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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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近乎,就像走亲访友顺手带的礼,实际起作用的是那批军械,她就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笑,她知道胡八在说谎,那日她说他是军士时,他流露出的片刻紧张绝不是骗人的,她有九成把握,一旦她将这真实身份告诉什图,那他的计划不就全然崩溃了么。
元楹楣咬牙,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见,鱼死网破的计划悄然在她心里生根。
两人外加一个翻译传话,叽里咕噜互相吹捧了很久,开始称兄道弟,两人之间,时不时就有一人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感受得到,如芒在背,恨不能化身豪猪,将尖刺甩进他们眼里,奈何她肌肤光滑,不能做个癞蛤蟆喷他们一手毒液,让他们生出恶疮来……
什图估摸着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对白佑霖道,“胡八兄弟,骆驼召集还需明日,今日就在驼铃坡下榻,我做东,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白佑霖也示好,“那当然好,我立刻命人知会在银沙山待命的兄弟,让他们将军械运来,一道送往神子骜丹的驻扎地。”
“好!”
一行人簇拥着往驼铃坡的客栈去歇息,路上什图还在与白佑霖闲聊,元楹楣被押着跟在身后,有人想扣着她的肩,被她甩开了,一眼瞪过去,蔑然且嫌恶,让人收了手,嘴里却忍不住打趣,“你这女人,但愿你明日还能有这样的脾气!”
元楹楣虽觉气愤,却不得不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望着胡八的背影,心里头咒骂几句,又陷入了犹豫,拆穿此人固然爽快,但之后呢,她怎么逃脱马匪窝?
一行人在客栈里落了座,客栈老板摆好了足量的炭火,准备炙烤五头羊,煮好了奶茶,摆好了一坛坛酒,看起来定要大宴一场。
元楹楣被锁在角落,坐在草堆里,冷眼旁观,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才不想浪费力气挣扎,弄得又疼又累,还让人紧张警惕。
说起来这达鲁人跟有什么怪癖一样,一言不合就喜欢拿铁链锁人,有这么好的精铁冶炼技术,不如多造点农具,试着种一种雪籽麦,说不准便吃穿不愁了。
刚上炭火,羊肉还没烤熟,什图跟胡八聊得意兴阑珊,又或是什么心思蠢蠢欲动,他起身走到元楹楣面前,低着头,笑眯眯打量她,“小美人,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
元楹楣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他挺出来的大肚子,着实有些伤眼睛,赶忙撇开了目光,缓缓闭上了眼,怒沉一口气。
白佑霖也跟过来,看见墙角草堆里那一抹碎金和枯草融为一体的颜色,那女奴不哭不闹,淡定得不可思议,不由想起昨夜她缩在墙角的模样。
该死的良心又突突跳两下,笑着对什图道,“什图大哥,来喝酒啊!”
一听到胡八的声音,元楹楣就觉气血翻涌,早晨他还说要带自己回虞国,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信了,甚至想好了以后如何给他封官加爵……
这样显得她像个傻子。
她睨胡八一眼,抬眸望向了什图,朝他轻笑,用达鲁话温柔道,“我有话想同你说,可否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
方才还冷着脸的女人突然朝自己笑了,什图心情大好,连忙蹲下身给她解了镣铐,“好啊,里屋无人!里屋无人!”
白佑霖都愣了,如果他没听错,这女人方才是主动邀请什图的?
还笑得那么好看,她脑子坏了?迫不及待?
看着人跟着什图进了屋,眼含笑意,裙摆翩跹的。
白佑霖站在原地直想挠头。
12. 相遇
白佑霖鬼使神差跟上去了,却被一道房门拦在了外头。陀子看他鬼鬼祟祟的,凑过来悄声问道,“哥,怎的了?”
这声音来得突然,吓了白佑霖一跳,他紧拧眉目,“这骜丹是狗不成?大白天的,放着酒不喝,那么饥渴难耐?”
陀子疑惑地答,“他本就好色,得了美人,哪儿能等到过夜?”
白佑霖抬手想要敲门,陀子不知他要做什么,却是被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他慌忙按住白佑霖的手,“哥,你干啥啊,那事儿能被人打断么!”
“怎的不能!我跟他谈正事呢,酒还没喝就想着那档子事儿,□□一头!”
陀子觉得他这话说得怪怪的,忙不迭将人往后推,连抱怨带请求,“哥,别呀!你知道我为这个机会联络了多久吗?我天天给恩和送酒,可着劲儿找人散布消息,才让恩和什图信以为真!人家办个事,你这突然打断,他脾气一上来,不让你跟这批货了怎么办?”
白佑霖冷静下来,靠在墙角抱臂沉思。
他不说话,陀子就琢磨,琢磨他是个什么心思,半晌,他灵光一闪,想明白了,“哥难道看上那女奴,处出感情了?”
白佑霖斜他一眼,“昨天才买的,一晚上能处出什么感情?!”
“那你急吼吼地干啥?”
白佑霖跟他耐心解释,“她是个梁国人,不知怎么流落此地,被人抓了做奴隶,满心满眼就想回家。”
陀子不明所以,“那……又如何呢?前几年你们攻下梁京的时候,达鲁王趁机夺了这边境五城,多少虞国人就此落到达鲁人手里成了奴隶,达鲁人一点也不把梁国当人,全当奴隶了……”
说话间,身旁男人周身气势越发冷冽,呼吸变得又沉又重,陀子连忙改了口,“哥,干大事的人,不拘小节,要是没你们没掀了虞国朝廷,我现在也是人家的家奴。”
“家奴虽说比奴隶好听,但是在哪儿都是受人欺辱的狗。”
“哥,只要夺回那五城,梁国就能安稳,能救多少可怜的奴隶。”
白佑霖垂眸,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便不再听得见旁人的声音,这些话他听了八百遍,他平日里也是这么想的,干完这一票就能好,就会有更多人得救……
事实是,干完这一票,还有下一票,杀完这几十个,总会有另外一批人受到波及。
无休无止。
见白佑霖并未采纳,陀子继续劝,“哥,你现在救得了,晚上救得了吗?总有一天什图会对她……”
白佑霖却道,“你傻啊,把那□□灌醉了,将那女奴放走不就行了?我就当我不知道!”
陀子琢磨一瞬,“哦……好像也行……”
“他要是追究,你立马再去买个达鲁女奴。反正他现在很想要我这批弩,女人都是顺带的。”
陀子点头,“行呗,但哥你要给我钱,没钱可买不了漂亮的女奴。”
白佑霖朝他挑眉,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得意,走到门边自信抬手,痞里痞气地想要开口,却在手接触到门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眼前倏地亮堂起来,元楹楣静静立在门后,满身碎金衬得满堂光影,逆光之下,尘灰缥缈,更是罩了一层光晕在她身上。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白佑霖颇觉奇怪,直勾勾盯着人,只见她嘴角神秘地勾起,眼里是几分淡漠的笑,在看到白佑霖后,那笑变成了得意,或是得逞,美丽又怪异。
“这么快?”他不禁问出了口,敲门的手无所适从地放下。
元楹楣笑得更灿烂了,一种虚浮的笑,暗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坏劲儿,让白佑霖顿时毛骨悚然,满脑子疑惑,讪讪后退,让出一条道来,“你没事儿?”
元楹楣依旧维持着假笑,缓缓垂眸,似是从胸腔里发出两声愉悦的低笑,抬眸的瞬间,她坏笑着开口,“完好无损。”
“让爷失望了?”
她说的虞国话,白佑霖摸不着头脑,只读出俩字儿,挑衅!
她周身气息变得诡异,白佑霖忍不住探究,伸着脖颈往屋里头望,阴影处,对上一双阴鸷的眼,他直觉那目光恶狠狠的,像是要将他啖肉饮血一般。
身体里本能的兽性让他察觉到危险,眉峰紧蹙,眸光骇人。
什图从阴影处走出,死死瞪着白佑霖,走到元楹楣身侧,稍亮堂的地方,他一抬手,“扣起来!”
一声令下,周遭几人立马行动起来。
白佑霖知道这是冲他来的,仍是止不住疑惑,只是转瞬之间,他就被人背扣着双手,镣铐咔哒咔哒锁住了,连同陀子一起。此刻白佑霖才发现,陈七手脚上的镣铐已被卸下。
他懵着,无奈地笑了,“什么玩意儿?”
元楹楣看他懵懂的表情,可开心了,扬唇一笑,而后潇洒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了院子中央,所有人都疑惑地望着她,她朝押着白佑霖的马匪招招手,用达鲁话道,“带到烈阳直射的地方,让他们接受烈阳的洗礼。”
马匪们好像瞬间明白什么,真就将两人押到太阳底下,还迅速扒光了二人的上衣,赤裸上身,任太阳暴晒。
什图也走到太阳底下,自个儿脱了衣裳,盘腿而坐,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这一连串动作又给白佑霖看懵了,却是见陀子学着什图的样子,主动盘腿坐下,还用肩膀拐了拐白佑霖,“哥,快坐下!快!”
未知与诡异让白佑霖傻眼,不知是不是得罪什图了,误了计划可不好。只能不情不愿地坐下,见陀子双手合十,不断给他使眼色,他只好依葫芦画瓢跟着做。
待三人坐下后,其余人也不约而同保持安静,甚至有人跟着坐到了周围,做出同样的动作。
十来个人规规矩矩地坐下,元楹楣走到什图对面,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嘴里默念着什么,片刻后用额头贴了掌根三下,又将手合拢于胸前,闭上眼又叽叽咕咕默诵。
白佑霖这下明白了,达鲁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他们信玛姆神,常常举行一些仪式,欢庆也好,洗清罪恶也好,总之以玛姆神的教义为准则,只是不知道这个女奴怎么就成为了可以宣读神谕之人了?
他冷眼看着,只见陈七念完睁眼后,快速瞥了她一眼,就这一眼,白佑霖便知晓她是故意的,在谋划些什么,心眼子贼多!
元楹楣来不及理会,双眼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忏悔的什图,轻声开口,“什图信徒,我非血肉之躯,乃是神念之容器。我的身躯,承载着烈阳的意志,我的血脉,流淌着金帐的威严。玷污我,便是玷污玛姆之瞳、汗王之权。此罪,非你一命可偿,当累及你的血脉,你的牛羊,你的帐篷,直至你在世的最后一缕痕迹,皆被神罚之烈阳燃烧为尘埃,你可知罪?”
什图微微颤抖着开口,“我知罪。”
白佑霖听她念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万分无语,好笑地望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
周遭人也在认真聆听神谕,无人管他,只有陀子黏着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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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地对白佑霖道,“哥,你怎么买个奴隶还能买到使女?”
白佑霖才不闭着嘴说话,但也压低了声音,好笑道,“我这运气要是去了赌坊,不得赚发财?”
“也是,这谁能想到呢。”
“使女是个梁国人,这事情合理?”白佑霖不禁问道。
陀子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暗戳戳地激动不已,“不合理啊!怎么可能呢?使女要不是贵族献上的,要不就是达鲁王和神子亲自选的,以后生出的孩子极有可能继承神子之位,他们视外族人为牲畜,怎会选个梁国人做使女呢?古往今来也没有啊!”
两人说着达鲁人听不懂的话语,越说越激动。
其余人都在聆听神谕,自然虔诚,只觉嗡嗡的有些聒噪,但使女没有停止,他们便不会睁开眼。
元楹楣听得懂,难免被干扰,眉头紧蹙,还要继续念神谕,“你若尊敬长者,便是遵循古老的传统。你若战场勇猛,便是奉献于部族的荣光。你若内心洁净,不生妄念与贪欲,便是贴近了玛姆的慈爱之面……”
哪知他们越讨论越大声,“哥,你买奴隶的时候没看看她身上是不是有刺青?”
“刺青一般在哪儿?”
“一般是刺在脊背上,手心也有,红色的烈阳图腾,上面会写名字,是达鲁王戈厉的名字,还是神子骜丹的名字?”
白佑霖回忆一番,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喔!有!但没看清。”
“这你都不看!”
“我总不能把人衣服扒了看吧!”
“哈哈哈,也是,哥你还是比较讲理的人。”
太嚣张了!
元楹楣忍无可忍,转头呵斥,“不想死就闭嘴。”
“哦哟哟!不得了哦!”白佑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元楹楣沉了沉气息,继续端出平静的笑意,“要我告诉他们,你们二位是梁国丘儿八吗?”
那声音,清泠缥缈,悠扬婉转,莫名邪恶的调儿带着致命的威胁,说完话,仍觉有余韵未消。
只是那余韵对白佑霖来说,简直是恶鬼的低语,登时让二人如临大敌,如坠冰窟,如见鬼魅,如陷深渊!
丘儿八就是兵,这么机密的事情,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但凡有个人听懂了,他们俩都得玩儿完!
这下子两人彻底闭嘴,互相瞧一眼后,双手合十,作一副不太虔诚的聆听模样。
元楹楣耳根子清净了,继续念神谕,这鬼扯一样的玩意儿,天天念天天念,念得人心烦,但不得不说,念多了,真有奇效,会让人迷失。
她念完了,对什图道,“什图信徒,玛姆神原谅你了,望你以后不要再犯,对使女保持敬畏。”
“多谢宝月珠使女的宽恕!”什图双手合十往额头上贴了贴,终于睁开了眼。
元楹楣朝他平静微笑,这让什图长长舒了一口气,“宝月珠使女,这两人要如何处置?”
“我会为他们念诵神谕。”
“可他们是梁国人。”
“玛姆神用广博的胸怀爱着世人,她愿意渡化每一个迷途知返的人,若是他们不愿,玛姆神自会引领他们至罪痂地域,接受洗礼。”
元楹楣叽里咕噜说一堆,什图与其余人也不过多插嘴,递给她一条用以惩戒的鞭子,默默退至一旁,不再参与。
元楹楣拿着鞭子走向两人,站到白佑霖跟前,弯下腰,笑意盈盈地问,“你们可知何为洗礼?”
13. 相遇
陀子见状,立马往白佑霖身边挤了挤,一副瑟缩的模样,“哥,冲我们来的!”
“慌什么?她还敢用鞭子抽我不成?”
白佑霖显得如此淡定,元楹楣笑意更深了,“胡八,现在不是我要抽你,你买卖使女,辱没了玛姆神的威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抽你此事便没个着落。”
胡八二字从女奴口中说出来,白佑霖听不习惯,他挑眉,“我还是习惯你唤我爷。”
元楹楣笑而不语,竟笑出几分压迫感,白佑霖无奈改口,“不是,我只是买了奴隶,鬼知道你是使女!卖使女的人才是大罪不是么?我良心那么好,你怎能恩将仇报!”
元楹楣握着鞭子在掌心轻拍,“我不否认你有点良心,我起初也心存感激。”
她不由想起昨夜的卤牛肉和面条,味道当真不错,有些可惜,“那你将我送人的事呢?”
白佑霖想那也是情势危急,走一步看一步,他情有可原,想要辩解,又听见她的声音,“早上你还不给我油膏抹!”
白佑霖:“……”
又蹦出一句控诉,“把我带到苏勒婆面前,说要将我卖了,趁机羞辱我一番?”
“呵!”她轻笑,“你没把我当人,当个奴隶而已,这些我都能理解。”
下一句,她忽然变得咬牙切齿,“但你为何冤枉我偷你金子!你数过了?这是污蔑!”
呃……
白佑霖没想到她在意的竟是这一茬,早上他看见她抱着那袋金珠子摸来摸去,就断定她在偷他的金子,那时就在心里给她记了一笔,后来的确没数过,哪知她能这般怨恨啊!
毕竟是他污蔑了人,他没开腔,别开了脑袋。
元楹楣见他不再回嘴,吐一口恶气后,环视四周,不少人紧紧盯着她,得罪使女便是对神不敬,不给惩罚说不过去,鞭子是必须挨的,哪怕她最烦的就是使女这一身份。
她掀了掀眼皮,“喏,接受洗礼吧。”
他挑眉,贱兮兮朝她一笑,“瞧你那小心眼的样儿!”
陀子见那鞭子,脸色一白,慌忙往白佑霖怀里躲,“哥,我不想吃鞭子啊!”
白佑霖面不改色挡住了陀子,却没能坦然接受他要挨鞭子的事实,争辩道,“不是!你一个使女,怎么会流落成奴隶?还是个梁国人?他们达鲁人不是最挑剔血脉的吗?”
闻言,元楹楣微愣,淡定的眸子里掠过一抹乌沉沉的情绪,而后蔑了他一眼,“你管我!”
她说完微微侧过脸去,白佑霖盯着她的脸瞧了会儿,那略带红晕的腮在微微抽动,细听,呼吸的起伏更重了,连带着几缕挂在鬓边的碎发摇曳颤抖。
动作极其微小,旁人或许看不出,但白佑霖生出了直觉,她在愤怒。
方才将她送给什图时,她身上可不是这样的气息,那时候她冷漠带刺,更多是蔑然与嫌恶,却不见丝毫慌乱。而此刻的她,像一只被狮子抢了食的鬃狗,吃瘪又打不过,灰溜溜的。
在达鲁,使女极其特殊,达鲁王或是神子每年从贵族中挑选美丽智慧富有神性的女子在王宫修行,修行完成后还要再一轮筛选,得到达鲁王或神子的认可,才能成为使女。
与梁国选妃可不同,使女要肩负教使传教的职责,还有为王室诞下子嗣的使命,因为地位比普通传教的教使还要高。
所以梁国人,使女,奴隶,这三个身份绝不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他很好奇,更想知晓她为何一口笃定他是军士,方才她脱口而出时差点没把他吓死,虽然他面不改色,但自己的处境也不好,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被个使女一搅和,什图肯定不会再信任他了,他便无法跟随什图进入沙漠。
想到此处,他眸光一沉,积攒在心底的焦躁在不知不觉间浮出,莫说夺回五城,自打骜丹继任神子之位,也不知从哪儿天降兵蚁,从沙漠中蹿出,又夺了梁国两城。
关隘城池越丢越多,再丢关隘,达鲁便可长驱直入,直捣梁京。
这可不行……
白佑霖越想越觉冷汗岑岑,表情也越来越僵硬,嚣张嗖一下就没了,他讪讪朝元楹楣笑了,“那你打我吧,行不?陀子他又没参与!”
陀子满眼感动,“那我跟哥一起挨……”
白佑霖没理会陀子,挪了挪位置将他一挡。
元楹楣轻敛眉目,淡淡道,“除非你受双倍。”
白佑霖连声应下,“好!我受着,我都受着!来,鞭子往我身上呼!”
元楹楣看他态度转变那么快,颇有几分得逞的快感,心头的猜想也得到印证,她让人将陀子放了,什图站在一旁质疑,“他们二人是同伙,为何不一同接受洗礼?”
元楹楣双手合十,平静笑着,“玛姆神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并不知晓我使女的身份,该接受惩治的,是将我掳为奴隶的人。”
什图在她面前已然没了马匪的嚣张,毕恭毕敬道,“玛姆神罚弗及嗣,宝月珠使女洞幽烛微。”
元楹楣朝她淡笑,而后走到白佑霖身旁,高高扬起了鞭子。
众目睽睽之下,元楹楣作不得假,不然神罚失效,使女的身份得不着确凿印证,反倒惹人怀疑。于是她使了老大的劲儿,却是在大幅度动作下,肋骨的伤扯得生疼,鞭子落下时,顿时泄了力道。
白佑霖只觉那鞭子跟挠痒痒似的,从他脊背上温柔地滑过,调情一般。他抬眸,不可置信地凝着她,二人对视片刻,白佑霖饶有兴味地笑了,“没吃饭怎的?”
周遭观望的人却纷纷皱起眉头,神罚若是不残酷,难以消除他们触怒神之威严的恐惧,都怕报应落到自己身上。
元楹楣惨遭失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马匪失了威严,于胡八树了敌意,两头讨不到好,这是最糟糕的处境。
于是她顺势转了心性,温声对胡八道,“胡八,我并不想伤了你,说到底,我们才是同乡,你……演一下?”
她的话语态度忽然柔软,白佑霖心头微怔,云里雾里,将信将疑,“喔……”
先讨得一边的好,元楹楣起身准备打第二鞭子,饶是她绝不想让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却是力不从心,接连几鞭子,都扯得肋骨生疼,倒吸一口凉气。
白佑霖实在谈不上痛,演也演不出撕心裂肺的感受,倒是瞧见她吃力的样子,在心里偷笑。
什图站在一旁看了全程,越发焦躁起来,双手合十不停默念,最终还是无法化解焦虑,他上前对元楹楣道,“宝月珠使女,您多日来已是疲惫不堪,难以完成神罚,不远处有玛姆神殿,我们可以替您抓那瞎了眼的苏勒婆,带上这梁国山匪去神殿受罚,我也需要虔诚像玛姆神忏悔。”
“若是此人得不到玛姆神的原谅,我们便不能带他上路。”
“沙漠之行危险,若是无法洗净罪孽,恐会耽搁我们为神子运送粮草计划,到那时,我们都会葬送于沙尘暴,迷失在无垠的沙漠。”
他一边说,陀子一边悄悄翻译,白佑霖听得仔细,也就是说,他不挨这顿打,这事儿就过不去。
元楹楣知晓他们的担忧,心里头却是警铃大作,掌心不断渗出了细汗,面上还要努力维持着微笑。
对什图来说,明日就要进沙漠,今日的变故简直是飞来横祸,他们信神罚,这事情不解决,就无神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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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为神子骜丹做事,她决不能拒绝。更何况她是异族人,什图多半存着怀疑的心思,因此才执意为要去神殿解决此事。
呵。
去神殿见神使固然可以证实她的身份,但必然暴露行踪,迟早引来骜丹的追兵。她千辛万苦地逃,哪怕流落成奴隶也没暴露身份,就是不想被骜丹抓回去。
元楹楣蓦地发现,她退无可退了,若是不应,使女的身份会立刻失效。只能朝什图微笑,“什图信徒的体谅我铭记于心,你的虔诚也会得到回报,前往神殿去吧。”
什图的人动作很快,立马将卖奴隶的苏勒婆抓来,一行人往神殿去。
一路上,元楹楣与什图并肩而行,心里忐忑不安,面容却不动声色。
白佑霖手脚被镣铐牵制,步子也跨不开,跟陀子小声蛐蛐,“到底要怎么样才算饶恕?饶恕完了,我还可以跟什图进沙漠?”
陀子神情凝重,“说什么饶不饶恕,其实也就神使一句话的事,一般地方上的神使也不敢得罪使女,只要你那女奴说一声饶恕,你就可以被赦免。但必须先挨一顿打,神殿的惩罚多种多样,哥,你受得了吗?”
白佑霖眉峰紧蹙,但目光如炬,“只要能跟什图进沙漠,说什么也得受!”
驼铃坡是个边缘地带,神殿立在镇子中央,土墙堆砌的,建筑虽不恢弘,却也是此地鹤立鸡群的存在。
元楹楣领着一行人进了神殿,神使迎上前来,见了她双目震颤,各地神使每年都会去达鲁王宫受教义,每年所有的使女都会为他们吟诵神谕,而元楹楣是唯一一个异族人,神使自当记得她的特殊,双手合十连连鞠躬,“宝月珠使女!”
元楹楣同他一阵寒暄问好,说明来意后,神使便开始了审判,流程是先受罚,罚过了,才能说原不原谅的事儿。
趁着翻阅典籍的时间,什图悄无声息地靠近神使,二人素来有交情,什图开口直言,“这个使女是真的?”
“确凿无疑。”
“为什么是个梁国人?”
神使摇头,“我无法回答你。这是神子骜丹选的,达鲁王已是白发苍苍目光浑浊,神子独揽大权,人又霸道,从不遵循神谕,他说选谁就选谁,我们只能顺从。”
什图听完,心头焦虑更甚,宗教这事儿,智慧人不会尽信,平凡人不可不信,有点智慧的平凡人卡在中间,总是煎熬。
神使见他面露纠结,好言相劝,“今年使女共十一个,打破了每年十个的规矩,而宝月珠使女是唯一随行骜丹左右的使女……兴许是骜丹一时兴起,但不要得罪骜丹,他的势如日中天。”
什图听完,心头稍微明晰了,这才清楚该如何对待那使女。
神使翻阅典籍的时间,其余人散布在大殿各个角落默默诵经,白佑霖与元楹楣坐在大殿的对角,是最远的距离。
白佑霖一肚子话想问那女奴,于是他悄悄挪,慢慢挪,绕了大殿半圈,直挪到元楹楣的身边,用肩头拐了拐闭眼诵经的元楹楣。
“待会儿你代表玛姆神宽恕我好不好?”
元楹楣老远就瞧见他跟蛆虫一样地拱,一肚子气,他就算再不信神,也不该如此嚣张,周围肯定都瞧见了他的动作,只是认真吟诵不愿搭理他罢了。
到时候罪加一等,她想救都救不了!
净添乱!
她忍了,好歹他语气恳切,让她舒爽三分。人一旦得了乐趣,便会食髓知味,她轻声笑了,转过头,高扬眉梢。
白佑霖愣了片刻,不解她的笑是何意,表情都变傻了,想问,却听她嘴里飘出三个尾音猖獗的字。
她道,“求我啊~”
14. 相遇
“呵呵。”白佑霖轻笑。
他还记着昨日她声声恳求的可怜模样,什么求他带她回家,以后要伺候他,诸如此类的话他全记着,此刻她倒是拽上了,饶是他没读过书也忍不住道,“小人得势!”
元楹楣并不理会那句小人得势,又将双手合十,低头默诵一串经文,脸上始终保持着笑意。
谈话没了下文,白佑霖是越看越急,“诶!我对你那么好,帮帮我呗?”
元楹楣眼皮都不掀一下,嘴角压抑着越勾越高。
白佑霖死死盯着她,脚踝的镣铐却是逐渐开始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声,且频率越发快起来。
良久,他忍不住开口,“陈七妹子,我求你?”
“求人用嘴说?”
“那我现在只有一张嘴了!”他脱口而出,不然呢,他现在还有什么?光溜溜的身子,财物也没有,想着她之前试图勾引自己,一副想跟他回家的样子,嗯……难道……
“那不然我抱你一下?”
元楹楣一个眼刀扫过去,就瞧见他笑得饶有兴味,一双银眸未见半点心虚,真是好厚的脸皮!
“调戏使女,罪加一等。”她淡声道。
“梁国丘八,欺瞒之罪,再加一等。”
皮这一下后果很严重,白佑霖慌忙求饶,“我错了!陈七,我带你回梁国?我知道你不想暴露使女的身份,才流落成奴隶的!我们可是老乡,你帮帮我,我帮帮你,这事情不就解决了?”
元楹楣懒得和他扯,“你要跟着什图进沙漠,所为何事?”
白佑霖犹豫片刻,事关重大,他不可能说的,“赚钱啊!卖货给骜丹!”
“我早知你是军士,还要跟我隐瞒?”
他还是不愿说,哪能随便信个丫头片子,他龇了个牙,“什么军士军士的!老子是土匪!”
两人吊儿郎当的密谋未说完,神使领着骜丹从里屋里出来,一眼就见白佑霖又黏着使女,这可是神殿啊!那可是使女啊!
什图怒火中烧,仿佛罪恶又加一等,怎么偿也偿不完,他怒声喝道,“你个罪奴离使女远点!”
目眦欲裂地转过头,又对神使道,“神使!他如此玷污使女,罪加一等!罪加一等!”
神使嫌恶地瞥了眼白佑霖,“自当如此!”
元楹楣叹气,真救不了他。
神使与元楹楣商量神罚后,当庭朗读了处罚,苏勒婆受赤荨鞭二十,白佑霖则是四十鞭,买卖使女加上将使女送人原本是三十鞭子,但因为他在神像面前不受规矩,玷污了使女的威严,又加了十鞭子。
陀子听到时面色惨白,眼泪潺潺,“哥,我跟你一起受吧!你会死的……”
白佑霖并不觉得有什么,还笑呢,“哭啥啊!不就是鞭子么,又不是刀子!”
“赤荨鞭不一样的,那上面浸满了赤荨草的汁液,又辣又痒,伤口会溃烂很久,不少人受过之后就再也没从床上起来,现在又是夏天……”
白佑霖面色渐渐严肃起来,怔了片刻,转过头对爽朗陀子一笑,“我皮糙肉厚的,死不了!”
话虽这么说,心头倒是慌了,他可不想死在这里!不自觉咬紧后牙,低头把玩着铐在手上的锁链,锁链圈上有接口,用暴力是能解开的,可是这样一来,计划便会全盘崩溃。
他无法承受再失关隘的代价,才发了疯一样离开军营,游荡在这黄沙弥漫的地带,现如今又怎好空手而归,不要脸地回去?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其实没有犹豫,只是稍稍考虑了下后果,没什么选择给他,便只能迎上去。
他高昂起了头颅,直面站立在神殿中央的神使与使女,她站在高台上,面容淡漠。她身后玛姆神像金色指甲的光错漏几缕在她发丝上,与她碎金的头纱一番映衬,当真有种掌握生死的肃穆沉静。
白佑霖收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无比认真地问道,“如果我受了神罚,是否可以赎罪?”
他的视线直勾勾落在元楹楣脸上,元楹楣还在想着自己怎么逃呢,他又不老实,左右不跟她讲实话,是个不坦诚的人,难以合作,无法交心。
更何况,他出卖过自己一次,若不是有使女的身份,她此刻已是一个马匪的盘中餐,她信不过他。
元楹楣缓缓垂下眼睫,没有直面他的问题,敷衍道,“玛姆神是否原谅你,要取决于你是否忏悔。动手吧。”
神使一声令下,左右随侍迅速取来鞭子,将苏勒婆押到地上,白佑却僵硬了身子,说不跪就不跪。
一旁的苏勒婆吵吵嚷嚷中已经挨了第一鞭子,嘴里用达鲁话叫喊着,“冤枉啊!我哪知一个梁国人会是使女!”
刑罚带来的惨烈,让周围自觉愧疚的人感受到如沐春风,他们慌忙念诵神谕来替自己洗清罪孽,“玛姆神在上,我承认我的灵魂沾染泥泞。求以风暴洗我,以苦行炼我,直至我心如明镜,映照您的光辉……”
身旁几人一直扣着白佑霖的肩膀将他往下压,他腿稍稍分开,下盘极稳当,无人能撼动他,一时之间,神殿内陷入僵局,神使想要朝左右挥手,又加派了人手去按他下跪,可个个都不如他高大,动起手来显得那么无力。
白佑霖眉目紧拧盯着元楹楣,对方仍旧眯着眼诵念。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些念词句像珠子般颗颗蹦进他耳朵里,他原本不信神,可在人人虔诚赎罪的念诵面前,那颗心难免为之纷扰,一点一点慌乱起来。
不过几息,竟像是过了万年,他焦灼不已。
也没什么好置气的,他把人卖了,人家报复他也正常,只不过他怕挨了这顿打,什图不再信得过他,使女在这群人里能说上话,逢场作戏也好,他需要她的原谅。
想着,他扑通就跪在地上,朝元楹楣行了个大礼,用梁国话道,“使女在上,我忏悔!”
他没立刻得到回应,慌张补了一句,“我愿意用我的金珠子,油膏,美酒,牛肉面,还有我的所有忏悔!请使女饶恕我的罪行!”
元楹楣倏地睁开了眼,白佑霖止不住要偷瞄她,正正好就瞧见了她眼里一抹得意的笑,嘴巴虽然没怎么动,但他直觉那笑跟花儿一样,狡黠,明媚,甚至还有几分顽皮,跟他的傻妹子做坏事得逞后一模一样。
中计了~
让她得逞了!
她唇瓣轻启,对他身旁的信徒道,“他愿意接受神罚,动手便是。”
白佑霖哭笑不得,女人真是蛇蝎心肠,诱使他忏悔,逼迫他道歉,结果还不是要打他,也不知后面会如何。
要是他被打个半死,失去了跟什图进沙漠的机会,那也只能认栽,杀出去了。天衣无缝的计划,终结于一个女奴,他真是把自己给蠢笑了。
呵呵,呵呵呵呵……
鞭子真落到了他身上,起初不过是有点疼,他完全受得住,挨了十来鞭子后,之前的鞭痕忽然开始火辣辣地疼,又有些发痒,当意识到痒意的时候,所有的感官全都知道了,开始一个劲儿地痒,甚至感觉不到痛,痒得人抓心挠肺,万蚁噬心。
撑在地上的手渐渐不受力,跟着滑了下去,他只想在地上打滚。
彼时,苏勒婆已经挨完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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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勒婆颤抖着合十,“请玛姆神原谅我。”
元楹楣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温柔慈悲地凝视她,“玛姆神已经原谅了你,望你下次不要再犯,罪痂奴虽有罪,但他们成为奴隶已是偿罪,而你的施暴却是你的罪恶,终究会落在你头上。”
“……是!”苏勒婆呼吸颤抖,“我将行善,善待奴隶。”
说完,元楹楣颔首,苏勒婆感恩戴德朝她磕头后,拖着浑身刺痒身子离开了。
白佑霖已经被痛与痒折磨得直不起身,身躯渗出一粒粒汗珠子,血脉喷张的红渗透了棕黑的油膏,从肌肤里透出来,他只能在地上来回地蹭缓解痒意,嘴里难以抑制地溢出几声呻吟。
元楹楣送走苏勒婆后就在他身边站着没离开,居高临下看着满地打滚的男人,多么健壮的体魄,这点鞭子对他而言应当不算什么。
白佑霖痛痒难耐的间隙瞪着她,看着看着又给自己气笑了,仰视着她傲然的下巴,“开心了没?”
元楹楣朝他抿抿嘴,淡笑不语。
“开心了就办事!”他忍着痒意,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不办你就完了……”后面的话混着闷哼,说得含糊。
啪的又是一鞭子,血迹溅到元楹楣裙边,她本能一躲,问那执鞭子的信徒,“多少鞭子了?”
“二十八!”
说话间,又落下两鞭子,元楹楣数到三十,扬手道,“好了,结束神罚吧。”
闻她轻飘飘的声音,白佑霖松了一口气,身上痒意勉强得到几分安慰。
她一声令下,殿内人等皆投来目光,神使疑惑问道,“宝月珠使女,鞭罚还未完成……”
什图更是着急忙慌,“宝月珠使女,这不好,罪孽若是未曾洗清,我们入了沙漠,谁来护佑我等?”
元楹楣万分礼貌朝他微笑,“什图信徒,我听闻你们此行是为神子行事?”
“正是!我们受神子委托,此行绝不容有失。”
元楹楣颔首,“我方才与他有所交流,得知他此行目的也是为此,既是为神子做事,如何能让他有闪失?”
达鲁人从小为玛姆神约束行为,所思所想难逃桎梏,什图仍觉内心不安。
元楹楣在此时扬了声线,“有什么能比玛姆神的荣光更重要!”
“玛姆神庇佑世人,哪怕他是梁国人,踏上这方土地,便受玛姆神爱护。接纳一个不知所畏的人,是玛姆神有宽阔的心胸!她需要所有踏足达鲁大地的人,都敬仰爱护这片草原,雪山,荒漠!”
“玛姆神问诸位,外敌环伺,我们该如何爱这片土地?”
“成为达鲁的战士,为玛姆神而战!”
元楹楣一副欣慰的表情,“好!很好!那就请诸位养足精神,踏入沙漠,将神子旨意完成得万无一失,捍卫我们达鲁的草原!雪山!荒漠!”
“宝月珠将为诸位祈祷,祈祷沙漠没有暴风沙尘!祈祷天降甘霖于你们所至之处!祈祷敌人迷失于沙漠!祈祷诸位平安归来!”
“让我们为达鲁而战!为玛姆神而战!为神子而战!”
她像是使女一样振臂高呼,神殿内所有信徒感慨不已,甚至有人落下眼泪,跟着她一起高呼。
“为达鲁而战!为玛姆神而战!为神子而战!”
“为达鲁而战!为玛姆神而战!为神子而战!”
呼声一阵一阵的,喊得震天响。
刚挨了鞭子的白佑霖气得不行,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听也听不懂,一个使女竟能让他们兴奋成这样,荒诞!
到底在燃些什么?
15. 相遇
后面他们商量些什么,白佑霖听不懂也听不清了,他实在是痒得头脑发昏,意识混乱,直到陀子将他撑回去。
好在,什图没有抛弃他,带着他一起回到了客栈,被安置在一间小屋里。
什图特地来跟他说话,“胡八兄弟,今日得罪使女我们已然洗清了罪过,下次见到美人自当谨慎。明日我们将会带着骆驼前往风响山,风响山的军械已然备好,胡八兄弟的弓弩也该安排了。”
陀子翻译完,白佑霖心头一松,忍着后背的痛痒,“我的兄弟已在待命,立即着人让他们出发送到风响山。”
“好,很好,胡八兄弟好好休息!”什图说完便离开了黑暗的小屋。
白佑霖痒得很烦躁,撑着炕边时,嘴里止不住呼气,耐着性子对陀子吩咐,“你快些去送消息,不容有失!”
陀子看得心疼,“知道了哥,事情交给我,只是你这身伤……”
“无碍。”他极快速地答。
陀子担忧得不愿离开,“哥,这赤荨鞭上的毒一般来说三两日会见好,不过有些人受不住这毒,三两天就死了。”
白佑霖听得脸绿,“你会不会说话!咒我呢!”
“都怪那女奴!”陀子又急又怨的。
白佑霖闻言,极轻地笑了两声,“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嗯?”
“什图表面上招揽人手,心里定不会对梁国人交心,说好的承诺都是唬人的,说不准拿到我的弩就会杀我灭口,我如何跟他们进沙漠?”
白佑霖说着,眸中掠过几分狡黠的光,“瞧他们那么信奉使女,我若将那个使女带在身边,她是不是能保我一路安然无恙?”
“对啊!只要那使女同你一道,那不就是你的护身符吗?她甚至还能操控什图,到时候这群人都为你所用,哥真聪明!”
白佑霖愉悦笑了两声。
陀子将白佑的背擦一遍后,准备去执行他给的任务,临了门前,正遇上换了件衣裳的使女,头纱将脸挡了七七八八,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陀子想起他那聪明大哥的计划,对这害他们遭此一劫的使女没了抵触,笑着跟她打招呼,“宝月珠使女。”
元楹楣表情平静,递出一方瓶子,“拿去。”
“什么?”陀子挠头。
“雪籽麦糖,对赤荨草的毒液有奇效。”
“这可好!使女真是人美心善,慈悲为怀!”陀子惊呼,他伸出手去接那瓶子,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使女大人,要不你去给咱哥上药?他吩咐了我急事儿,我必须马上去办!”
陀子缩回了手,一卷风般落跑,丢下一句话,“劳慰使女了!”
他动作很快,将元楹楣整个人晾在风沙中,她还给他上药?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差点被送给马匪不说,身份也暴露了,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追兵就像头顶悬了柄利剑一般,如斯可怖。
正好,一肚子焦虑的事情非得与他盘算盘算,她猛地掀开了布帘闯进屋里。那男人似是难受坏了,躺在床上仰着脖颈嗔唤,她一进屋,声音便停息,只留得两声短促的闷哼。
白佑霖见她气势汹汹,朝她轻笑,“宝月珠使女你了不起!”
元楹楣将瓶子往炕上重重一搁,直言道,“你将我买下,我也替你混进什图的队伍,我们两清。”
白佑霖没有直面回答她的话,撑起身子望着那瓶子片刻,朝瓶子伸手,“这什么?”
元楹楣一把夺回了那瓶子,“解药!”
“赤荨鞭的毒蛮霸道,尤其是在夏日,若是放着不管,你的伤口会化脓溃烂,到时候别说你的目的,你活不了几天。”她有些夸大其词。
白佑霖没抬头,痛与痒的持续,让他少了乐观,多了几分暴躁,他不回话,空气便凝滞了。
元楹楣把玩着小方瓶,“你立即安排人,将我护送至梁国,我就给你这解药。”
白佑霖闻言,沉了沉气息,不让自己在她面前滚得太难看,扯唇笑了,“不是说我走哪儿你去哪儿吗?”
“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出卖我!我不只要人,我还要钱,把你那袋金珠子分我一半,不然我立刻跟什图讲你不能进沙漠!”
“哦哟哟!了不起,使女派头真大!”白佑霖丧了气,这话说得有些嘟囔。
难以沟通!枉费她送药的心思。
“我安排不了人。”白佑霖抬眸,银眸里可算有了认真的意思,“我就陀子一人可用,他替我传话去了。”
元楹楣听完,只觉一股窝囊火直蹿脑门,“你无人可用?那你从头到尾一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算什么!”
“你不给我安排人,我立马去揭穿你!”
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粗粝的大掌箍死了,讶异回头,他趴在炕上,也不知手怎么能伸到门口的!
倒是修长的胳膊线条那般漂亮,涂抹油膏后散发着光泽,元楹楣被夺走了片刻思绪,震惊甚至大于愤怒。
“得了,你揭穿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好好说说话,我可以跟你安排人,但不是现在。”
白佑霖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里似是多了些许乞求。
缓和的态度总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只有掌握更多,才能为自己傍身,在达鲁也好,回虞国后也好。
她甩开了白佑霖的手,蹲到了炕边,“你说,一五一十地说,骗我就是欺瞒使女,我还可以继续收拾你!”
白佑霖无奈地笑,“使女了不起,使女真牛!”
元楹楣瞪他一眼,他有所收敛,缓缓开口,“我是梁国军士。”
“哦,你叫什么名儿?什么品阶?所属何部?隶属谁的麾下?”她坐到窗边,抱臂环胸,冷漠地问。
白佑霖稍愣了下,这几个问题虽然不奇怪,却不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问出口的,军营,品阶,职权范围,简直就像盘查军籍,目的太直接,太切中要害了。
一个梁国人能成使女本就是个巨大的秘密,达鲁王族也不傻,他才不信她是纯靠美貌当上的使女,现下更是让白佑霖提高了警惕,胡诌道,“白铁牛,五品校尉,手下领五百轻骑,属宁西候白佑霖麾下。”
元楹楣原本只是简单盘问,却没想到听见一个令人振奋的名字,白佑霖。
在骜丹的叙述里,虞国覆灭是因为三个草莽,纪南风,萧臻简,白佑霖。
叙述很简单,连骜丹可能也不知内情。她自己设想了千百倍他们是怎么成功的,纪南风负责威望,萧臻简是个文人,白佑霖传闻是个武夫,骜丹说,就是他领兵冲进万春园,屠了宴会中的皇室众人,不论妇孺,通通杀尽!
正是因为屠得干净,连一点残存的反扑之力都没有,让萧臻简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
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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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血液止不住燃烧起来,而四肢却越来越冷,越来越凉。
白佑霖半晌没等到她说话,挑着眉毛瞄她,难道是品阶太高吓到她了?又或是领兵太少她都不想说话?
“想什么呢!”白佑霖痒得嘶一声。
元楹楣回过神来,想继续问下去,哪知嘴不听使唤,开口变成了别的话,“白佑霖……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佑霖被这个问题问到了,心里生出忐忑,她好像对白佑霖很好奇,以至于,她呼吸在微微发颤,他有些困惑地试探,“你问他干啥啊?”
元楹楣并不想在这个时候问,她没想跟此人交心,问出口时,却又言不由衷,还红了眼眶,“我听闻……就是他灭了虞国……若不是虞国被灭,我不至于流落此地,不至于回不了家……又怎会受人圈禁,成了使女……”
她方才的理直气壮没了,这话说得颤抖,大口抽气也说不顺畅,说着说着,眼泪滚下来。
白佑霖眼瞧着那眼泪滚落,跟两个大珠子似的砸到衣裙上,晕湿了好大一圈,心口忽如其来一阵钝痛,眸光震颤。
果然呐,她就是那年举事时,流落在达鲁的虞国人。
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姑娘一定有很多。
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了,他当年杀人时,当年他杀人时,当年他杀了那么多人时……
白佑霖趴在炕上,将脸转过去了,兴许是痛能止痒,此刻的痒悄无声息褪去。
二人皆缄口不言,屋里有种诡异的静谧,只有光束中的灰尘在起舞。
元楹楣盯着那灰尘看久了,回神时已不觉愤怒或悲伤,单单有些迷惘。
旁边的人安安静静地趴着,不嗔唤,只有深重而绵长的呼吸,她垂眸看去,他背上布满鞭痕,猩红狰狞,还在渗血,掌心一握,元楹楣才想起自己是来送药的。
“白铁牛。”她唤他。
冷不丁一声,白佑霖吓出激灵,闷闷地应,“干啥?”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不是嘴挺欠么?”元楹楣忽然就想跟人吵架的,此刻,她的语气有些挑衅。
白佑霖却是那霜打的茄子,“你都哭了我欠什么欠!”
“你叫白铁牛?和白佑霖什么关系?”她又问。
白佑霖登时紧张起来,后背浮起刺痒的感觉,“白家坡大多人都姓白……”
说完又觉心虚,他猛地撑起身子,张牙舞爪的卷发更乱了,像个邋遢的鸡窝,“你怎么跟审犯人一样?我们将军是为了那些饭都吃不起的百姓才举事的!”
这话听着就窝火,元楹楣忍不住讥诮,“喔~但愿见到我们这些沦为奴隶的人,你们将军也能说出这种话!”
“我……”
元楹楣呛完一句忽的就好受些了,理智渐渐回笼,此人若与白佑霖沾亲带故,一同举事,那她带着攻击性的言语会暴露她的身份。
白佑霖能屠完所有皇室之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她这个漏网之鱼,得活着回去,才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只是不知……太子是否还活着?
她自顾无暇,找太子的事也只能先搁置。
她看向狗一样趴在炕上的男人,浅浅勾起笑意,眼神却是冷凉,“所以呢,白佑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这次没有得到回应,而是得到一句反问。
“那你又是什么人?”
16. 相遇
白佑霖问完,凝眸望着她的侧脸,只见她缓缓转过脸来,“我的问题没问完,你着什么急?”
“事情总该一件件做完,有条不紊才是道理。”
“你若不能与我坦诚,我又怎会信任你?”
白佑霖:“……”
很好!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噎人。
他说不过她,只能吃个哑巴亏,心里头的焦躁让后背的鞭痕更痒了,他嘶嘶地朝元楹楣龇牙,“我问的是你,你问的是白佑霖,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有干系吗?”
“当然有。”她也不说为什么,吐出三个字便不再说话了。
痒得白佑霖心里崩溃,他只好道,“白佑霖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刚愎自用,虐杀成性,目不识丁,大老粗一个!”
他其实不会用成语,这些话都是别人对他的评价,他记了好久,今日竟然用来描述自己,感觉很怪异,他略微想发笑,补了一句,“还小心眼,贼记仇!”
听完这个描述,元楹楣蓦地松一口气,这样的评价光是听听就令人振奋。
她不相信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能领导好军队,退一万步讲,哪怕打了胜仗,杀心与功劳总会自食恶果,分崩离析的那一日,自然会有人趁乱而起,到那时,掌军与掌财就是最直接的复国路径。
她想得入神,忽然听见白铁牛的声音,“你笑什么?”
他挫着胳膊与背,视线一瞬不瞬锁定在她脸上,方才眼泪掉的厉害,这会儿星星点点的泪珠还垂在睫毛上,嘴角竟是微微扬起,眸光也变得明亮,仿若方才她一点也没哭过。
元楹楣回神,意识到自己今日外放的情绪实在太多,原本还想问更多,问他们如何举事叛乱,如何杀进梁京,问那梁帝是什么人。
想想罢了,日久方长,总会搞清楚,“白佑霖害我家国破碎,漂泊流离,我就喜欢听人骂他。”
白佑霖心头一哽,喉咙干涩起来,品着她言语里真切的情绪,他轻轻笑了两声,“对!他该骂!不止你骂,他手底下的人没一个不骂的!”
他笑得傻呵呵的,转过头,笑容却在顷刻间凝住,银眸里的情绪翻涌得厉害,便不再转过头去,闷声问,“该说你了吧……你说清楚,我好送你回家。”
白佑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情绪也是。
回家……
这二字竟显得温柔了些。
她道:“我原本同丈夫在帛蓝城贩卖军械皮具,做些掮客生意,后来人脉广了,什么生意都做,也帮达鲁贵族弄些高档货,日子原本越过越好,虞国却内乱,达鲁趁机夺了边境五城,我们这些人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落到达鲁人手中,忍受万般欺辱。”
她说得平静,该伤心的事早就伤心过了,更何况这些都是假的。
“但你看起来不像凉州人,更像是水乡的姑娘。”
也不知为何,从回家二字开始,这男人说话好似变得温柔,她少了许多抵触,“本是青州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男人呢?”
“死了。”
“孩子呢?”
“没孩子。”
“你多大?”
“二十有二。”
白佑霖暗自叹了一口气,“白佑霖……也挺不是人的。”
元楹楣回眸望着他,他的眼神不躲不闪,似是认认真真地在骂白佑霖,同她感同身受了。
她好笑道,“你对白佑霖那么不满意,索性取而代之?”
言毕,空气好似凝结了片刻。
“你说话文绉绉的,听不懂!”白佑霖扯开了话题。
元楹楣不再试探,思索后,回到虞国才是安全的,“你真能送我回家?”
白佑霖答得很干脆,“我想法子安排。”
有戏!
元楹楣正经提出了要求,“要快,最好立马就能安排,不然骜丹会来抓我!”
白佑霖听明白了,她是骜丹的使女,被强迫的,也是逃离的人,剩下的他没再多问,怕揭人伤疤,应道,“嗯。”
至于利用她随什图进沙漠的事,作罢。
元楹楣这时候才想起她是来送药的,将小方瓶递给他,“拿去,敷上个三日便见效。”
白佑霖接过,想给自己上药,又觉着这小方瓶跟他指头一样大小,“你这也不够三日啊!”
“你省着点不就……”
正说着,就见他往那掌心一倒,手背过去往背上一糊,就这用法一次都不够不了!
她摇头叹息,夺过了瓶子,按了按他的肩膀,人滋溜就趴炕上了,无比顺滑。
倒也不怪他埋怨,他肩背宽阔,腰身修长,又挨了三十鞭,背上密密麻麻的鞭痕交错,几乎找不见一块好皮,一瓶的确有些吃力。
没有趁手的工具,她只能用手指给他上药,沾了那冰凉的药一点一点擦在鞭痕上,手法极轻。
这药当真有奇效,冰冰凉敷上去,火辣辣的痛与痒在顷刻之间就消退了不少,连同他心底的燥意逐渐消散,那指尖触到伤口的痛几乎被化解得干净。
好凉,好舒服,好想睡觉……
他乖顺地趴着,一声不吭,手耷拉在炕边,被她柔软的裙边一遍遍擦过,才发觉她换了身衣裳,米白的薄纱,质地柔软丝滑,将身子罩得严实。在达鲁,浅色布料更贵,透风防沙,能阻挡烈阳。
细想之前,自己还逼她穿那金光亮闪的舞女服饰,衣不蔽体,也不准她用油膏,被烈阳晒上那么一会儿真得蜕皮,真是造孽啊!
不过,那亮闪闪的衣裙她穿着还挺好看……
脑子里蓦地浮现她偷酒喝的样子,修长细嫩的脖颈,呼吸起伏的胸膛,微微发力的腰腹……
呵,白佑霖,好恶毒的一个人!
他猛地收了心思,“待会儿我们去取那袋金珠子,分一半给你,我让人将你送到……萝阳,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
元楹楣纳了闷,这人什么时候变那么好了,不过她没说,只道,“萝阳?那也不错,只是不知……我是否有还有户籍?若在打仗,没有路引,我很难回到青州。”
“行,给你办。”
“那匹马可以送我吗?”元楹楣忽然问。
来了来了,那倒反天罡的感觉,白佑霖硬是听笑了,“你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毕竟我们有交情,这药可是我求神使给的,一般人可拿不到这么好的药。”
她目光灼灼盯着白佑霖的双眼,竟有种势在必得的感觉,白佑霖生出了错觉,好像不给她,他就成了小气吝啬的不知回报的男人。
他咬牙,“不可能!我的马比我的女人还重要!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元楹楣嗤一声,“哟,做你的女人真可怜。”
这声音矫揉造作又阴阳怪气,白佑霖颇为不服,“又没让你做我的女人!你管得我!”
白佑霖气得瞪她一眼,不再理会,依旧维持着姿势等她上药,只是这会儿,她下手越发重了。
这张背实在宽阔,鞭痕又多,元楹楣的确越来越没有耐心,手法愈加粗暴,若真慢慢涂抹,不知到猴年马月了,唏哩呼噜往他背上一糊,总算糊了个大半。
却是在临近臀部起伏的地方,发现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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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肉,与早晨抹的棕黑油膏紧紧挨着,早晨她并未发现有这道痕迹,也不似鞭痕,红彤彤的不似正常肤色,沿着裤腰一圈呈月牙形状,指头那么宽。
看不懂……
她皱着眉头,很是好奇,自然而然伸出手指戳了戳。
这一戳,差点没把房顶掀翻!
白佑霖猛地从蹿起,一个闪身便挪到里头,像兽一样趴跪在炕上,还拿一只手紧紧捂着屁股,朝元楹楣面目凶恶地叫唤,“你干嘛摸我屁股?”
元楹楣迷惑地眨眨眼,而后彻底傻了眼,那是什么伤痕?他反应怎么如此巨大?
片刻后,又反应过来,他竟说她摸他屁股!
这是何等污蔑!她即刻反驳,“啊?谁摸你屁股了?”
羞愤过后,又意识到他目露凶光,声音又沉又暴怒,她不免被震得耳朵嗡嗡地响。
吓到她了!心里生出委屈,“我好心帮你上药,你这人怎么这样?”
白佑霖真是气急败坏,他的屁股,除了他娘他姐摸过,还是小时候的事儿,连媳妇儿都不让随便摸。
太敏感太痒了,他受不了,所以一蹦三丈高。
二人对峙片刻,他炸毛一样盯着元楹楣,难以从那阵酥麻与痒意中回过神,但盯着盯着,发现她扁着个嘴,一副气愤又无从发泄的模样,怪委屈的,他语无伦次地道,“那你戳什么戳?”
他还在朝她凶!
元楹楣瞧他乱七八糟的卷发,像狮子的鬃毛,仿若想扑过来将她大卸八块一般!
她当是自己犯了天条,才要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真是好笑。
她就笑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摸不得!”
“不摸我怎么给你上药?”她居然柔和了语气,不为别的,她就是好奇死了,那不似鞭伤的月牙红痕到底是什么!
“你屁股那儿有伤。”她自说自话坐到了炕上,侧着身子轻拍两下,“来,就快完了。”
白佑霖自己摸一把,老实说,他整个背都麻了,摸哪儿都是差不多的疼痛,“好像鞭子没抽到这儿……”
“有!”她说得斩钉截铁,“还要不要我给你上药?不要我就走了。”
白佑霖犹犹豫豫最终妥协了,后腰那一圈的确痒痒的。
待他趴好,元楹楣凑近了看,仔仔细细地看,眼睛一眨不眨,神情凝重。
对白佑霖来说,那视线似冒火星子一样,要将他盯穿在床上,他不禁夹紧臀部,甚至冒出了汗,“怎了?那么严重?”
元楹楣光看没看出什么,又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白佑霖看她手伸过来了,如临大敌,她指头在咫尺之间时,他越夹越紧,身子猛地一缩,紧张到呼吸随着身子微颤。
这伤痕奇怪,她好像马上就要发现这截红痕的秘密了,他却抖得厉害,元楹楣朝人一瞪,沉声道,“别动!我只是帮你上药。”
白佑霖莫名其妙不敢动,只是全身梆硬。
直到她指尖触到后腰,他憋气憋坏了,浑身止不住一哆嗦,不禁伸出手掌住了炕边,死死抠住!
元楹楣拿指甲盖在那块泛红的皮肤上刮了刮,竟听得他低低从胸腔发出一声怒吼,似是暴怒的前奏,弄得她也紧张起来,眉头越蹙越紧。
她紧迫地再刮了一下,有些翻皮,红得不成样子,什么伤能那么整齐?烫伤?可皮肤又那么平整,怪得很!
她大概有了猜测,答案呼之欲出,周遭的动静于她便如无物,已然达到某种境界。
于是她丝毫不觉,泥土打的炕边一块块落下来,窸窸窣窣砸到了元楹楣鞋边。
17. 相遇
元楹楣几乎解出了谜底,她想验证此人是不是整个屁股都是红的,于是小心翼翼拿指头勾起一点裤边。
啪——
方挑起一点点,手腕就挨了一巴掌,被狠狠握住了。
白佑霖扑腾起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腕,眸光凌厉,恶狠狠地朝她道,“你是不是想死?”
元楹楣被吓到了,回过神,想起了裤子下起伏和一片白,对验证结果的满意远大于恐惧,她眸中燃起兴奋的光,“竟然是晒伤?!”
白佑霖还能说什么呢,一股子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哽得心慌,嘴里嚼了半天,硬是不知该怎么骂她。
元楹楣沉浸在喜悦里无法自拔,看了眼自己的肤色,逃亡那么久,虽有晒黑的迹象,却从无这般严重的晒红,她很是惊讶,“是早上的油膏没帮你抹到此处,才晒伤的?”
白佑霖:“……你还好意思说!”
“你肌肤那么娇嫩?最多不过半日,竟能晒成这模样?”
“怪不得你要抹油膏,也怪不得你那么白!”
“你的瞳孔肤色也不像虞国人,你是东胡人?”
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里水光跃动,丝毫不在意他的愠怒。
本身就气,这下更是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该回哪个了,顿时胡言乱语,“多大点事,瞧你兴奋得那样……我哪里不像虞国人了?土生土长的虞国人!”
“呸!是梁国,梁国人!”他纠正。
纠正也是强调。
元楹楣险些忘记,现在已经没有虞国了……
眼里光登时灭了,多年以来的习惯与认知成了需要被纠正的错误,突然觉得很没劲,她怔怔的,也不知望着哪处。
白佑霖能感受到她忽如其来的沉郁,心也忽如其来被针扎了下,明明上一刻,她眼里兴奋的光彩那么明亮。
虞国还是梁国……他不再敢说话,眼神飘忽一瞬,才发现自己仍握着她的手腕,纤细又无力,他若不放,她便没有挣脱的可能。而她并没有发觉,神思天外,似是被那梁国虞国之争打击得不轻。
鬼使神差的,他大拇指轻轻在她腕心摩挲了一下,就那么一下,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掌蓦地张开了,掌心一抹赤红摄住了白佑霖的目光。
同她的好奇一样,他不禁抬起她的手掌,仔细了瞧,还用拇指摩挲着那刺青。
元楹楣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摸,痒意从掌心直蹿脑门心,她猛地缩回手,“你干嘛?”
白佑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也不似烈阳图腾啊?你真是使女?”
元楹楣看了看掌心,脸色顷刻就变了,嫌恶冷漠,“只刺了几笔而已,不完整。”
“还能这样?”白佑霖觉着好笑,使女这么大影响力,还能做个半吊子事儿,“为啥啊!”
难得的,元楹楣没跟他争,“……太痛了,不想刺……”
白佑霖心里就觉着,一定是戳到人家痛处了。她多能说一个人,歪理一大堆,这会又是心不在焉,又是承认自己窘迫,人已经蔫了。
于是他闭了嘴,“走吧,我安排你回去。”
元楹楣离开房间已是夜里,这里的日头实在短,太阳一落,寒意便袭来了,客栈里燃起来火堆,什图在同众人饮酒作乐,也不知哪里找来了几个舞姬,围着篝火跳起舞。
她端起使女的样子,装模作样走到什图身边,朝他合十一礼,“什图信徒,萍水相逢,今日恩怨已了,我预祝你此行一帆风顺。”
什图对元楹楣很是有礼,“多亏宝月珠使女宅心仁厚,宽恕了我们。只是宝月珠使女为何会到此地来?是否需要我等帮助?”
“我身负传教使命,偶然流落至此,什图信徒不必再追问。”
她越端着,什图越是不敢揣测,“那是自然。”
元楹楣想了想,又问道,“什图信徒,夏季入沙漠炎热不已,恐入险境。此行为神子运送物资,也与我的使命息息相关,敢问走哪条路线,我应当为你们指引方向。”
什图内心纠结一瞬,路线向来都是机密,也是财路,若是透露他会损失惨重,但对方是使女,又是骜丹的使女,能得到她的指引,有祈福的作用,或许也与骜丹的计划有关系,思来想去,他不愿明着得罪使女,若她去神殿一招呼,他们连驼铃坡都出不去。
“使女,此行选择了较短的路线,经鸣沙丘,千柱谷,望泉镇,至赤金城,最后送至莎支王城。”
什图说的地名,元楹楣早在地图上划了千万遍,熟记于心,毕竟当初太子哥哥带着大军冲进沙漠时,那一封封奏报里,就出现过这些地名。
最后一次消息传来,是在赤金城。
骜丹说,他与三万大军早于赤金城覆灭,尸骨无存。
元楹楣再听闻此地名时,心里惶然,太子真的死了吗?那三万大军全军覆没?没有太子她怎么复国?
这样的问题想了许多遍也没有结果,她迅速将这些疑问压制,对什图提出了些可靠的建议,“进入鸣沙丘每人至少携带八只牛皮水囊,干粮得带足够。千柱谷马匪猖獗,若非你的势力,不要行经此地,多带些干粮与水从月牙道直往望泉镇。进入望泉镇后,在镇子中心歇脚补给……”
什图刻意加了个千柱谷混淆实际路线,此刻听她竟知晓千柱谷马匪猖獗的内情,她提出的建议虽说平常,但条条都是保命的关键诀窍,若非走过数遍的向导,不会说出这些建议。
他对面前使女的态度立马变了,“多谢宝月珠使女的提醒。”
元楹楣维持着淡然笑意,“据说前虞太子消失于赤金城,近来可有听见什么消息?”
什图稍愣,“并没有消息,只是有传闻前虞太子带领军队陷落于流沙,整个军队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子猜测,他们多半寻得了庇护,什图信徒,此行需要谨慎。”她不过随口一问,并未得到有用的信息,但骜丹也没有骗她,说是安心也好,自我安慰也罢,她有些迷惘,不知该如何探寻。
最后她对什图嘱咐,“什图信徒,梁国山匪胡八我替你教化了,他有心归于玛姆神的庇护。神子也有心招揽梁国人杰,以后还会有针对梁军的劫持行动,还望什图信徒保留消息的渠道与人脉,为玛姆神而战,神子会让你们得到应有的荣光。”
“是。”什图应下。
她这一番话,提高了白铁牛在此队伍的重要性,白佑霖在屋里听了个半懂,待她跟什图演完了使女,离开客栈后,白佑霖才出了门去。
什图对他态度明显转好,拉着他看舞姬跳舞,还请他喝好酒,跟他称兄道弟,说以后跟着他把梁军所有的退路截断,他们以后就是达鲁的新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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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白佑霖感慨啊,使女真是很有用!
还想带着她进沙漠的,又不忍心让这么个小姑娘回不了家,莫名感到遗憾。
元楹楣先行离开了客栈,镇子不大,她先回到了白铁牛之前落脚的小院,锅碗瓢盆都是昨日的模样,炕上的脏衣裳还没动过,她按照约定,给自己装了一半金珠子,心满意足拍了拍后,在院中坐着等。
等他安排的人来。
院里马儿在甩尾巴,那毛色在月光下光泽似绸缎,她伸手摸了摸,无比丝滑,想必是常常刷洗才能保持这般好的毛色。
那宝马真真是温顺的,喜欢被人抚摸一般,在她伸手的时候,头轻轻摆过来贴她的掌心,显得无比亲昵。
她轻笑一声,那白铁牛看似不着调,实则蛮心细。
一直渴望的自由乍然得到,她难免迷茫,此番回到故土,该怎么样重建势力,太子若是真死在了荒漠,她一个公主,谁会信服她呢?
许多许多问题接连冒出,脑子好疼。
不想去想,不想去问,更不想面对她一无所有的事实。
索性给自己煮碗面吃!
经过前两次的实践,她自觉自己和面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面团大小硬度一切都刚刚好,剩下的便是最关键的时间。
等待之时,她又想吃牛肉了,虽然麻烦,但人馋起来的时候,真的会分泌口水,肚子里酸溜溜的,好似不吃就会饿死!
集市一定关门了,她想碰碰运气,去往邻里敲了门,问问有没有多余的牛肉,问了两户都没问到。
犹豫之时,忽然瞧见街角三五个腰佩弯刀,身穿捷格袍子的男人说着闲话路过。
那同款的袍子,同款的弯刀,步伐几乎一致,她可见得太多了。
骜丹的近侍卫队!
她瞳孔骤缩,往拐角处一躲,心脏狂跳着,不知该如何平复。
良久,元楹楣压抑着恐惧,迫使自己冷静思考,近侍卫队公差也不一定是为了她,但她哪里敢赌啊!被捉回去就是前功尽弃!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跟了上去。驼铃坡的建筑似渔网般密集交错,一条小巷道就是一户人家的围墙,七拐八绕的,并不容易被发现。
她跟上去发现他们一行六个人,近侍卫队一个小队正正好是六个,她祈盼总人数只有六个,不要再多来一只小队了。
越跟越近,她偶然听到些零星的话,“……明日去神殿打探……”
“多半不会在此处……我们找了那么久……”
“……不打算让使女的身份失效……”
十有八九是来抓她的!
这一路跟来,竟是跟到了什图落脚客栈的旁边!两个客栈紧紧挨着,还能听见隔壁什图一众马匪大笑的声音!
要是近侍卫队的人随口一问,或是隔壁吹起了今日见过使女的牛,这不就彻底完蛋了嘛!
再者,近侍卫队明早去神殿一问,也必定暴露,倘若那时什图没有离开驼铃坡,她也完蛋。
就算离开了驼铃坡,近侍卫队也有权向神殿调集士兵追捕她,哪怕她骑了白铁牛的马,也不一定能跑掉!
元楹楣越想越怕,额头渗出点点细汗,呼吸抖得厉害,连带肋间的伤口抽抽的疼。
她必须截断消息,先下手为强!
18. 相遇
什图拉着白佑霖喝酒,已是醉醺醺的,怕他听不懂达鲁话,故意说得很慢,“兄弟啊,你在梁国混,摸得准他们运送军粮的路线吗?”
白佑霖听懂了军粮路线,瞬间人就醉醺醺的,依旧是蹩脚的达鲁话,“我知道他们走哪条道,长风岭有条秘密的路,从南方运过来的东西都走那里……”
“嘿嘿嘿!好!”什图听开心了,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我一见你就是个人才!这一路去莎支,你就在我左右,你的身手比他们都要好,我就缺你这样的人……”
“骜丹的人说了,现在的贵族早晚覆灭,新的格局正在形成!”什图越想越沉醉,对白佑霖举起酒碗。
白佑霖恭敬地端起酒碗与他推杯换盏,心里头却嗤笑,敢情骜丹放任马匪势力一日日壮大,是靠马匪颠覆达鲁的贵族?还顺道用马匪的灵活对边境不断进行骚扰,既不用负担粮草开销,连兵都不用动,就把他们骚扰得精疲力竭!
说到底,他是在笑他自己。
呵!气死人了!
正在气头上,吧唧一颗石子落到他头上,登时一股怒气,刚才就有人一直砸,只是准头太差,没落到他头上,落得很远,伴随着舞姬的歌舞,声音被隐于嘈杂之中。
他又急迫想了解什图与骜丹之间的交易,所以没理会。
正好处在什图话都说完的档口,他对什图道,“大哥!我去牵马!明早汇合!”
什图应了,白佑霖扬长而去,拐出客栈的土墙,找准投掷石子的方位,一眼看去没有瞧见人,只瞅见墙角下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里头低低传来两声女子的呼痛的声音。
他走过去低头一瞧,水缸里没有水,只有个使女。
那使女窝在里头,蜷缩成一团,面上似是痛极了,五官挤在一起,呼吸抽得厉害。
他料到是她,并不惊讶,只好笑道,“干啥呢!不是说好明日送你?”
元楹楣不想以使女的身份出现引起注意,才在角落寻了个缸踩上去,想提醒他,奈何她每次一抬手,肋骨疼得厉害,始终丢不准,缸口铺满干草变形坍塌,一个脚滑就跌进了缸里,震得人浑身疼痛发麻。
最重要的是颤到了肋骨,她一时话也说不出来,压着胸脯嘶嘶抽气,半晌,她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吐出的话却是流畅,中气十足,“替我杀人!若是不杀,我使女的身份会失信,你的身份也会被暴露!”
白佑霖正想关心关心她的伤势,哪知她的话无比明晰,“杀……”
杀谁的问题被她抢断,她坐在缸里,眸光凛然明亮,“隔壁!六个,不对,至少六个!骜丹的近侍卫队,灰白捷格袍,腰佩弯刀,刀柄上缀着狼毛,你此时去定没换衣裳!要快!杀人埋尸!悄无声息!”
好一串急促又清晰的命令。
白佑霖不禁凝眸看着她,黑洞洞的缸里一双透亮的眼,有狠厉,有杀气,恶狠狠的,极其锋利。
丝毫不像个笨拙到掉进水缸的人。
他从胸腔里传出两声低笑,而后趴在了缸口,“嘿嘿!你急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元楹楣真是气急败坏,什么时候了,他还能吊儿郎当,一双眼死死凝着他。
“知道了!多大个事。”他拍拍水缸,伸手想将她捞出来,“来,我先拉你起来。”
元楹楣刚想伸手,扯得肋骨又痛起来,心里着急坏了,她缩回手,声音里含着痛楚,“你先去办事……我缓一缓……在这里待着反而安全,办完后来找我。”
“也行。”白佑霖丝毫没有考虑帮她的理由,琢磨起了六个人怎么个杀法。
按照她的命令,他去了一旁的客栈,正巧,院中有四人,服饰与佩刀都很显眼,闲适地坐在院中炙烤羊肉,吃得大快朵颐,看起来饿坏了。
白佑霖往房顶上一坐,等着另外两个人的出现,若是不能将其一网打尽,留那二人去报官,事情便不好办了。
他干脆侧躺下等,悠哉悠哉等了好久,始终不见另外两人现身。
元楹楣的痛稍微缓过来了些,忽然想到,她是怎么敢让他一个人去暗杀骜丹的近侍卫队的?
虽然他很强,但骜丹的近侍卫队都是经过层层选拔选出来的勇武之士,一打六?甚至更多?
想起早晨他薅根树枝闯进了土匪窝,嗯……画面已经自然而然浮现于脑海。
她其实信他有本事战胜六个人,却万不敢信他会低调,事情闹大了会反受其害。
他懂不懂什么叫暗杀?懂不懂什么叫杀人埋尸,悄无声息?
元楹楣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与反省,乃至有那么一丢丢的后悔。
白佑霖在屋顶上等久了,直到他们饱餐一顿回了房间,他才慢悠悠坐起身来伸懒腰,但凑不齐她所说的六个人。
是她的判断出了问题?
正想去问问那水缸里的使女,忽的听见那几人上了二楼,在土墙窗口处向隔壁院子里望,什图的手下还在逗弄美人,几人笑着调侃,“马匪的人!那两个美人不错,弄过来?”
其余几人嘿嘿笑了,没有拒绝。
若是让他们与马匪接触,将今日遇见使女的事情说漏了嘴……
有一定的可能!那只能现在杀了。
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大概是两人一间房,总共二楼的土房,他从土房另一侧的小窗滑了进去,落到阴影处。
待其中一个勇士走到床边,无丝毫觉察,他悄无声息地伸出手,缓缓拔出勇士的佩刀,而后迅速往喉咙处一抹,那人察觉到痛意,还没来得及呼喊出声,便被捂住口鼻提离地面,两腿止不住扑腾。
白佑霖用他的头巾死死勒住了脖颈伤口下方,避免鲜血滴落,男人难以出声,只双腿踹了几下,渐渐没了气息。
同伴跟隔壁屋的男人吹嘘完那两个舞姬后走进屋,似是听到细微动静,往那方向一瞧,就瞧见他往床上一躺,不禁笑道,“有那么累?一会儿怎么对付舞姬啊,哈哈哈哈!”
却是在转瞬之间,闻到一股血腥味,但已然来不及。
白佑霖迅速解决了两人,又到隔壁敲了另外两人的门,在对方还未察觉出杀意时迅速下手,如法炮制,解决完四个。
用床上的褥子干草一裹,还将地面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下楼问客栈老板有没有空房,笑着搭讪,“今晚你们生意不如隔壁!”
“那能比嘛,隔壁是跟着马匪混的!”老板接下几个银币,“客官你瞧二楼尽头那间房如何?”
“我要中间那间。”
“这边三间都有人住了,人家刚上去。一楼会落灰,二楼干净……”
三间,真是六个,那还有两个呢?
白佑霖只好继续等待,等得无聊,抽空将尸体抛了,回来时,仍没有出现另外两人的身影。
元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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楣在水缸里窝了许久,终究担心白铁牛不能完成任务,想爬出来一番嘱咐,好巧不巧,一翻出来就和巷道里两个灰白捷格袍子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老熟人了!
追她到天涯海角的老熟人队正。
此人与她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总会在某个街角不期而遇。元楹楣怀疑玛姆神是不是真的存在,才一次次指引他找到自己。
自打从达鲁王城逃出来后,这是第三次相遇了,每次都将她追得精疲力竭,斗智斗勇一番才能逃脱,不然也不会伤痕累累。
她飞快地从缸里翻出来,还踉跄了好几步,狼狈地稳住身形,疯了一样地跑,她早就忘记了身上还有伤,除了逃,她再无别的选择。
身后的追兵也蛮惊讶,惊讶得大吼一声,“喂!”
就是这突兀的一声,惊到了在房顶上等得无聊的白佑霖,他循声望去,只见巷子里两个灰白衣裳的人在飞奔,与他所杀的四个人大概是同样的服饰。
终于现身了。让他们那么着急忙慌追赶的,多半就是那水缸里的人。
他不禁拧紧眉目,从房顶一跃而下,朝他们逃跑的方向追去。
元楹楣什么也顾不上,在黑暗的巷道里乱蹿,蹿到晕头转向,不知前路在何处时,猛然停住,才发现自己已然精疲力竭,脚再也抬不动了。
促狭的巷道扰乱了追兵的路线,没立刻追上,却也在咫尺之间。
元楹楣本能往黑暗阴影处一缩,找了个箩筐将自己盖住,试图蒙混过关。
须臾,她听见了脚步声。
那两人走进巷道,是一户未修整完成的小院落,没听见脚步声反而让他们起疑心,队正蔑声一笑,“就在这附近了。”
“也是,能跑多远!”另一人笑着应。
“你们在找什么?”身后飘来一句蹩脚的达鲁话,语气幽幽的。
吓得二人一激灵,一回头,这么大个儿,他们竟无分毫觉察,不禁感到恶寒,顿时拔出了佩刀。
元楹楣躲在筐子里颤得厉害,牙关哒哒扣得直响,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才恍然回过神来,不受控制地瘫坐下去,这一坐,让那箩筐稍微挪了点位置,发出响动。
追兵一边盯着白佑霖,一边又听到了响动,两人背抵背警惕着。
队正吩咐,“你去抓使女。”
一声令下后,队正立马朝白佑霖挥刀而向,二人瞬间缠斗在一起,而另一人则去抓箩筐底下的元楹楣。
元楹楣已经不想再被抓回去了,她一定要回虞国看一看,看她走过的街道,看她住过的院落,看她的故土是否飘零破碎,而不是做骜丹养在宝殿里的使女,念诵着那些不知所谓的神谕,一点点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
这样的恐惧让她迷失了五感,掀了箩筐就开跑。
白佑霖觉着与他缠斗的人有几分力气,竟能按住他的肩膀,架着他的腿,故意磨他后背的伤,耽搁了点时间将腿抽出来,一抬头,竟看见陈七又跑了,让后面的人抓了个空。
他喊道:“陈七!不用跑!”
陈七似耳朵聋了,丝毫没有反应,只一个劲地跑。
白佑霖只好专心解决眼前,主动躺倒在地去捡那落在地上的刀,在男人俯身揍他时精准插入他的喉咙。
片刻便死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正打算起身,就听见得陈萋一声凄厉的惨叫。
19. 相遇
白佑霖连忙撂下咽气的对手赶去查看,只见最后一个侍卫在坑边站着,听见他追来,立马掏出刀与他搏斗,却是被迅速抹了脖子。
直到人咽气,白佑霖才走到了坑边,叉着腰,微微喘气。
这应当是个泥坑,四四方方的,坑里全是泥浆,是河沙和黄土混合而成,修建房屋用的。
陈七立在坑里,似是被糊了脸,傻傻僵在原地。
那模样啊,白佑霖笑出了声,“不是叫你不用跑么?现在好了!”
元楹楣丢了魂魄,他的调侃跟耳旁风一样,早就听不见了,她只知道,追兵死了!
她僵硬地抬起脚,一步步朝边上挪,面色冷峻,麻木的眼神里含着一股恨意,那周身的愠怒让白佑霖闭了嘴,不敢吭一声。
直到挪到坑边,他才朝她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行了,人都死了,六个,一个不剩。”
元楹楣避开了他的手,狼狈地从坑里向上爬,将才滚进泥坑时,她哐哐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压到了旧伤,浑身散架一样的疼,此时全然没有力气,加上泥水湿滑,怎么爬也爬不上去。
白佑霖又伸手去拉她,又被她躲过,执意要自己爬上来,他拧眉,“怎的?怪我?”
元楹楣自顾自地爬,极小声地回他,“没……太脏了……”
她从未如此小声地对他讲过话,哪怕将她卖给什图,她也能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还一肚子坏水儿地整他。
这模样牵连着他的情绪,跟着沉了下去。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的可怜样儿,不敢有冒犯的动作,可她实在是笨,爬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看得人着急,白佑霖还是伸出了手,抓住她泥水湿滑的手一把拉扯上来。
人上来后,鼻子里嘤嘤呜呜两声,抽哒哒就开始哭,还退了好几步远离面前的男人。
白佑霖看愣了,一张嘴欲言又止,半晌,语无伦次地讲,“怎了怎了?我没欺负你吧?!”
他不是很懂女人,按道理讲,他这算是英雄救美,她当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虽然他期待这是感动的哭泣,但直觉告诉他,不是。而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与抗拒,倒不如昨晚刚买来时那般鲜活。
他抬手,想要轻拍她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不会有人再追你,要是有,我帮你都杀了!”
她肩膀一沉,又躲了过去,抬眸时委屈极了,“你不要碰我!好脏呀!”
“呃……”
竟是这个原因?
白佑霖看着自己掌心的泥,半晌后,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低笑,“是泥坑又不是粪坑!”
他越说,元楹楣越是伤心,“为什么要追我呀?”
“我为什么要被人追至如此境地?”身不由己的委屈与酸楚在这一刻喷涌而出,“明明我……”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她的过往早成了禁忌,说出来只会徒增灾厄。可她不知该怨恨谁?骜丹还是那三个草莽,他们都不是好人,都该恨,可是她心里很清楚,亡国,远不止于此。
“都怪白佑霖。”头顶传来男人低而厚的声音。
她猛地抬眸,嘴唇翕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不是他,你也不会流落在外,被人追进粪坑里,白佑霖真是世间第一恶毒的人!我帮你骂了!”
“不是粪坑,是泥坑。”她争辩。
“哈哈哈哈!”白佑霖感觉她回了一缕魂,左右张望,找到一桶水,提到她面前,“先冲一下,等会儿回去再仔细洗洗。”
他掬一捧水,往她脸上一泼,凉得元楹楣缩起了颈子,轻轻嘶了一声。
“太凉?”白佑霖住了手,思索着要不要回去用热水洗,蓦地听见她的微弱的声音,“不凉,你帮我冲洗一下……”
白佑霖举起桶,“真淋了?这水可凉可凉了?”
那语气,似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无碍。”
看她那么坚定,他当真就往她头上倒水,水淋到她头顶时,她身子止不住颤起来,忍痛抬起手去清理头发上的泥污,嘴里不停地倒抽气,双脚也忍不住跺起了小碎步。
她冷极了,眼泪却烫得厉害,顺着冰冷又夹杂着泥沙的水渗进口中,淡淡的咸味,但她始终垂着头,并不想让人看见。
白佑霖倒得很耐心,听她肺里抽得厉害,只当是冷的,不过还是得先冲走大部分泥沙,回去才能用少量热水洗干净,他配合着她捋头发的速度,静静地倒水。
倒着倒着,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更大了,又怀疑她在哭,白佑霖胡乱说些话,想止住她的哭。
“等回了梁国,我让白佑霖给你磕头认错行不?”
“你不是会认字嘛!写一篇那什么玩意儿讨伐他!让他成那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
他说完,自顾自笑了,反正那玩意儿他听多了,多一篇也无所谓,讨得姑娘开心嘛……
但她居然没吱声,难道是骂得不够?
白佑霖有些焦躁,骂归骂,他自己一个人骂可不行,他低下头,“你说句话啊!我一个人骂多没意思……”
元楹楣跟发丝里的泥沙较劲,听他唤她,抽了抽鼻子道,“嗯,你说得对。”
“……”
还是……有那么一点伤心的。
他干笑两声,继续骂,“那人从小就暴虐,八岁就杀了当地最有名的富户,害得他娘拖家带口逃命……”
他絮叨着,一桶水倒完了,他问,“还要么?”
“不用了……”元楹楣说着,陡然松一口气的同时,全身的疼痛惊涛骇浪般涌来,登时站不稳,顺着白佑霖的腿颤动着滑下去了,他的腿是周围唯一可以攀附的东西,她紧紧抱着,绝不想躺到在地。
白佑霖大惊失色,紧紧攥着自己的裤腰,蹲下身去,“你干啥!”
能说会道的嘴早已没了力气,五官皱成一团,只紧紧抓住他的裤腿,“我……我好像骨头散架了……”
“啊?”
白佑霖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怪不得她刚才抽气的声音那么重,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抱起人飞奔回那院子,将人摊平放到炕上,点了烛火仔细瞧。
湿漉漉的衣裳黏在元楹楣身上,看不出她身体有什么异常,更不知有没有外伤,白佑霖有些局促。
眨了眨眼,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解你衣裳了啊……只是瞧瞧你有没有伤!”
元楹楣也不知自己伤哪儿了,滚进泥坑时她重重摔倒在地,此刻全身都在痛,压根不会去想男女有别,她咬牙重重道,“解!”
好一声命令。
白佑霖不再犹豫,缓缓解了她的外裳,好在里面还有一件里衣和亵裤,只是薄薄一层黏在身上,隐隐透着肌肤的颜色。
他有些不敢动作,看上去不是外伤,他便先将注意力转移到四肢,脱去她的鞋袜,转了转她的脚踝,“这里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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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灯火,元楹楣已经疼得头昏眼花,无法睁眼去瞧是谁在触碰她的身体,只循着他的声音去感受脚踝,“不……不是那处……”
白佑霖又曲起她的腿,握着她的膝盖转了转大腿,皆没有找到根源,这让他整颗心也被吊起来。
他隐有猜测,是上半身的问题,却是怕冒犯了,检查完肩膀胳膊才将视线锁定在上身,“我真没冒犯你的意思……”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缓了好一阵子,元楹楣稍微缓过劲儿来,听他这番解释,挤出一抹苦笑,“我不会赖上你的。”
白佑霖这才放下心,轻轻地,轻轻地掀开了遮挡肚脐的衣角,仍然是解释,“我得用手摸……”
“你再犹豫……我只好赖上你了……”她调侃道。
原本她并没有生出什么心思,只求能活下去,不至于成个残废,但他三番五次的解释找补,这让触诊便变味儿了,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紧张。
她稳了稳气息,咬唇侧过脸去。
白佑霖好一番思想挣扎,才缓缓朝她腰间伸手,只是触到了她腰间遮挡里衣,便感觉她轻微的颤动,赶忙缩回手来,擦了擦手心的汗。
要说全然不为所动,那不可能,正人君子也不可能!
他就是这么笃信!
但此刻,他可是为了救人!
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后,他勇敢地伸出手,触到她肌肤时,感受到她腰不自觉绷紧,微有凉意,他止不住吞咽,“别绷着。”
元楹楣只觉那双大掌滚烫,也在极力克制着颤抖,哪怕离开了肌肤,她也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热意。
紧张跟疫病一个道理,会通过触碰疯狂蔓延,她扭着头,将脸埋得更深了,一双手死死攥住衣裳,湿哒哒的衣裳很快被拧出了水。
白佑霖托起她的后腰,检查了她的脊柱,除了紧绷,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过能绷成这样,铁定没有受伤,剩下的便是肋骨。
他将手伸进衣裳里面,还没开始按,就听得她一声叫唤,那就是这儿了,他凝神提醒,“我得用点力气,你忍一忍。”
她使劲点了点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指尖轻轻划过时,她还是痛得发抖,只能随意咬住床上脏兮兮的被褥,以转移注意力。
白佑霖已经够轻了,奈何她抖得厉害,回眸看去,她扭得不成样子,脖子上青筋凸起,乌黑的发丝黏得到处都是,满是易碎又狰狞模样。
心里慌了一下,他放缓了速度,顺着肋骨的方向一点点摸过去,摸到一个鼓包,但肋骨整体的形状未变,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大概就是这儿。”他在鼓包周围轻轻按压提醒,“应该是骨头碎了,肿了好大一个包,但肋骨没有断,能养好。”
元楹楣疼得眼冒金星,待他手撤出去后,松了口中含的异物,大口大口抽气。
白佑霖手还有些发麻,他怔愣片刻,释然笑了,“说什么骨头散架!吓死人!”
她当时的确疼得脑子抽风,这会儿才缓过来,“嗯……谢谢你……”
“这会儿倒是乖了。”
元楹楣没有力气答话了,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她身上还在滴水,白佑霖劝她,“你最好起来洗洗,换身干衣裳,不然会染风寒。”
“我动不了……”她发出闷闷的声音。
很坦率,很诚实。
白佑霖只好起身去烧水,走到门边,她虚弱的声音传来,“等一下……”
20. 相遇
白佑霖顿住脚步,回头应她,“怎了?”
元楹楣躺在炕上眼眸半阖,呼吸又沉又重,却柔声吩咐,“我和了面,你帮我煮一碗。”
“……”
万万想不到她都瘫在床上了,还能馋成这样!
白佑霖隐约生出了被使唤的感觉,但是嘛,她白日也帮自己上了药,算是扯平。
他去灶厨一番忙活,利用剩下的卤汁煮了汤底。不得不感慨,她和面的本事已经进步至此,面光盆光手光,硬度刚刚好,经过时间的醒发,简直是他最喜欢的程度。
天赋惊人啊!
他唰唰唰往锅里削面,很快便完成两碗面条,端到元楹楣面前时,缕缕冒着白烟,卤汁的香味四溢,让人犯迷糊。
她馋得厉害,又无法直起腰身,朝白铁牛伸出了双手。
白佑霖愣住,眉头微微蹙起,对上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多纯粹啊,不含多余的情感,定然不存在碍于男女的羞怯,眼皮半敛,懒懒的,仿若那些富贵老爷等着丫鬟给他穿衣的架势。
他是那个丫鬟?
但她瘫在床上动不了,算了,跟个伤员计较,显得他心眼多小!
白佑霖喉结扯了一下,目光移至别处后,才伸手将她捞起来,起身的过程她完全使不上力,整个人瘫软进他怀里,脑袋也无力地撞到他胸膛。
他略微低头,闻见了她发丝间泥沙的味道,随呼吸深重而来的,是昨日澡豆淡雅的草木香气。他承托着她的后背,宛如抱了块湿滑细腻的丝绸料子。
心跳霎时明晰起来,她能把他当伺候人的,他不能当她不是女的啊!
元楹楣并没想那么多,坐起身后,就着他端过来的桌子埋头开始吃,握着筷子的手抖如筛糠,却不吵不闹,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认真极了。
白佑霖观察过了,她吃饭就是很认真,不急不缓,认真享受美味,身为厨子,他很受用,莫名问了一句,“好吃?”
她微微抬眸,轻轻点头,“嗯。要是有牛肉就好了。”
白佑霖眸光瞬时亮起来,“我也觉着!”
“再下点酒。”她又道。
“你那么爱喝酒?”白佑霖皱眉呵斥道,“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不准喝!”
一连三句,白佑霖端出副训斥模样,就像往常他骂妹子那般絮叨。
元楹楣不免抬眸蔑他一眼,“你能喝别人不能喝?”
声音是弱了不少,身子也是颤颤巍巍,但那眼神足够坚定,把他给问住了,“我是男人!”
她扯唇嗤笑,不再争辩。
白佑霖感受到了她的讥笑,心里顿时不舒服了,慌忙找补,“大夫说姑娘身体浊气重,酒太烈了会伤根本。”
“若我说,男人身子阳气重,酒太烈了会伤及根本,你就不喝了?”元楹楣忍着疼痛跟他理论。
“从未听过这个说法!”他不服道。
“今日我说了,你就听我的,我是使女。”
“使女是假的!”
“你那大夫就是真的?是真的大夫难道就有真本事?有本事就会与你说实话?他所以为的实话定是真理?”
白佑霖目瞪口呆!
“你哪里来那么多歪理?”
“你凭何认为你是正理,我是歪理?”
白佑霖语塞,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谁让他嘴笨呢。
她还在一根根数,动作颤颤巍巍,白佑霖的面已经见底,起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壶酒,搁在她面前,“这个酒很难得!省着点喝!”
她目光落在酒上,凝滞了会儿,抬眸笑了,“谢谢你,白铁牛。”
假名一出,白佑霖不敢应,端着碗离开了房间,要是让她知晓自己是白佑霖,她还能对他这般笑么?
白佑霖自嘲一笑,萍水相逢,也没必要透露真名,让大家都不开心。
月色静谧,元楹楣终于将一碗面数完了,下了点酒,被追杀的恐惧与患处的疼痛渐渐消散,心情好了不少。
这次,又活下来了。
她将这次活下来归功于天命,不然她怎么能跨越茫茫草原踏入此界,更不会遇到白铁牛这样强悍的将才。
咕噜噜奖励自己一碗酒后,天命在她!
白佑霖端着热水进来时,人已经迷迷糊糊躺下了,许是酒足饭饱的缘故,她面色红润不少,还自己将衣裳换了,是那件金光亮闪的舞服。
他对自己被使唤的待遇不服,朗声呵斥,“陈七!起来洗脸!”
元楹楣懒洋洋偏过头来,“很痛,动不了。”
白佑霖知道喊她没用,不自觉动起手来,略微滚烫的水拧干后,还冒着浓浓热烟,他毫不客气,伸手托起她的后脑勺,紧紧扣住,热布巾往她脸上一糊,狠狠转了几圈,略微带点报复,搓得她鼻子眼睛错了位。
好朴素的手法!
元楹楣憋一口气,呜呜地缩着颈子,任微微滚烫的布巾擦拭,好半晌,她才得以重见天日,好笑道,“你家里是不是有儿女或是年幼的弟妹?”
白佑霖闻言,登时睁大了眼,还以为他的戏弄会让她生气,哪知她竟然笑了,还猜中他有个妹妹,简直如临大敌,“干嘛?”
她摇头失笑,并不说下去,只淡笑着看他。
白佑霖被那眼神盯得怪异,忙避开了目光,将布巾丢进水里投洗一遍,“该不会还要我帮你洗脚?”
元楹楣犹豫了片刻,“我自己来。”
她还能犹豫!厉害了!
白佑霖嘴角抽抽的。
她艰难起身后,将脚放进了热水里,依旧无法弯腰,只能用脚轻蹭腿上的泥沙,脚丫子……有些白。
两人在一屋里擦脸洗脚,白佑霖脑子里飘出些老夫老妻的画面,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这样嘴巴伶俐的女子娶回家,全家都说不过她,全给她当牛做马,他还敢怒不敢言……
白佑霖神思天外了。
不知不觉间,他拿布巾将脸和脖颈擦干净,人在转眼间变得白净,张狂粗粝的模样消失,整个人看起来顺眼不少。
元楹楣眨了眨眼,想夸上一句,还想问问他的家世,以及他与白佑霖的关系,却不想让人觉着她有其他意图,时机不合适,只好作罢。
这地方缺水,白佑霖只能用她的洗脚水洗脚,心思更乱了,本以为离了神殿后,他俩并无什么关系,合作也好,萍水相逢也罢,各走各路。
可她求救时的模样,又会让他生出一点担忧。
思索许久,他仍然没有改变任何心思,此行必去沙漠,摸清楚骜丹放任马贼究竟为何,绝不想再上演被动等待回击的战争,不然梁国大半兵力在他手里耗着,新朝很多事宜无法进行,二哥已经催促他好几回了。
屋内寂静起来,元楹楣揣着一肚子探究的话,始终不好开口,挪到炕最里面,她轻轻出声,“我给你留了半壶酒。”
白佑霖掀起眼皮,“你人还怪好的。”
“等我回到梁国,会感谢你的善心,你要钱,或别有所求?”她的声音颇为倦怠,带着浓浓困意。
白佑霖眯起眸子,好笑道,“你?你能给我什么?你家难不成很有钱?当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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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元楹楣就知道不该说这话,不能再深入探究了,“我一无所有,却也想感激你,你若不信,就当我说大话罢。”
白佑霖发现了,话只有她想说才进行得下去,不然此女子压根不带理会的,他轻笑一声,“不必感谢我,以后会不会遇到都难说。”
说完,他端着洗脚水出门去。
屋里沉闷不少。
元楹楣想啊,钱财与权势若占了其中一个,她都会策反此人,可她两眼一抹黑,并不清楚如今的大势如何,那就算了吧。
白佑霖回来时,她睡得很安稳。
吹灭烛火,他在另一侧找了地儿睡下,但被褥被她躺过,有些潮湿,他不自觉往她的方位挪了挪,越发凑近了。
她把自己裹得紧实,堪堪露出一个脑袋,眉心微蹙,睫羽浓密纤长,极微弱的颤动着,他能听见她绵长带着杂音的呼吸,吐息之间,草木与泥沙的气味浮动,隐约是女子的香味。
白佑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闭上了双眼,不再睁开。
翌日,烈阳依旧。
元楹楣这一觉睡得很沉,肋骨还痛着,但比昨晚舒服不少。
蓦地,听见门外有两男人在对话。
不是白铁牛的声音!
她咬牙下床,扒着门缝偷瞧,的确不是白铁牛,两陌生男子,虞国人的相貌。
还在纳闷,听他们讲,“你说咱哥是不是看上屋里那姑娘了,嘱咐那么一大堆!我都快记不清了!”
“你就别乱说话了,说多错多!别把咱哥媳妇儿吓跑了!”
元楹楣大致明白了,推门出去,朝二人笑得礼貌,“二位兄弟。”
两人被她一身靓丽的衣衫闪瞎眼,支支吾吾道,“姑娘好啊……哥让我们送你去萝阳……”
“呃,姑娘有没有什么要采买的,跟我们讲就行!”
元楹楣闻言,怔愣一瞬,“你们哥哥……白铁牛人呢?”
“他有要紧事,没法送你回去,所以才托我们来!”
不告而别吗?还说无人可用?
他定是去赴什图的约,告别与否并不重要,他始终没将底牌也全盘托出,到底是交情不深。
元楹楣早知晓会分道扬镳,却不想他悄摸摸走了,还是让她胸口堵塞片刻。
拉拢或是报答,也得有本钱,她很快按捺下心思,朝二人淡淡笑了,“那便多谢二位兄台,采买从简便好。”
几人收拾一番,两个小兄弟给她一个包裹,“哥说那些追兵的尸体都收拾妥帖了,让你放心。这是咱哥给你留的物件,他说你缺衣裳穿自己去买便是。”
元楹楣接过,简单查看了下,昨夜剩的半壶酒,一罐防晒用的棕油膏,一把匕首,之前没用完的澡豆胭脂润肤油膏。
妥帖细致,心细如发。
她敛眉,沉下一口气,觉得很可惜,她从前有个影卫,也是这般心细的人,如今也不知飘零至何处,是否还会为她效命。
临了离开,两个小兄弟在门前备好了装货的马车,马车一侧腾空,放置了厚厚被褥,要她往被褥上坐。
“对了姑娘,哥说那匹马暂且不能送给你。若你不介意,到了萝阳后给他留个地方,他以后好去找你……”
那匹马啊,也很可惜。
越是提及,元楹楣心情越是沉闷。
一路她都不想说话,只是听两小兄弟聊起很多家乡的事儿,还自发替白铁牛说好话,“咱哥说了不能颠着姑娘,让我们路上遇见吃食的要大方些……”
元楹楣笑着应他,“你们都管他叫哥,与他很是亲近?”
21. 沙漠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兄弟道,“咱哥人可好了!我们这些兄弟都服他!”
从之前陀子信服他的模样可以猜个大概,但她还是止不住要确认,“为什么这么服他?”
“他厚道啊!他手底下那么多兵呢,逢年过节还能记着我老娘的病,给我托关系找大夫,我记他一辈子!”
元楹楣沉思一瞬,“他家中几口人?”
元楹楣躺在板车上,不方便扭动身子,并没有看见他们挤眉弄眼以及笑烂的嘴,只听见他们争先恐后地讲,“姑娘,你就放心吧!铁牛哥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有个病弱的姐痴傻的妹妹,他照顾得可好!”
“是啊!没见过哪个男的亲自给自家姐妹缝衣裳的!姑娘你要不要嫁咱哥?保准你日子过得滋润!”
“再说了,咱铁牛哥的相貌你见着了没?那叫一个俊啊!”
两人赞口不绝,根本停不下来,听久了,元楹楣脑瓜子嗡嗡的响,好笑地制止,“再夸要上天了。”
她话锋一转,“那他与你们大将军是何关系?”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点了头,“他俩是一个地方的,光着屁股长大的好兄弟!”
“那我听说宁西侯白佑霖嗜杀成性,十分暴虐,这可是真?”
“他是将军嘛,手上难免沾人命,传来传去传久了,人自然就信了。”
元楹楣扯唇笑了笑,眼底冰凉,“这些年我流落在外,都不知家乡如何了,敢问……那新皇帝如何?”
“皇帝人也好啊!以前我们跟着纪将军举事,萧二哥……呸,现在要喊皇帝了,他就算准了前虞皇帝不拿他们当回事,当机立断出兵,那叫一个雷厉风行,只可惜,那时候我是个小兵,得亏铁牛哥照拂我,给我升了品阶……”
后面的话,元楹楣听得心口拔凉,白佑霖与萧臻简是极得军心的人。
此次灭国,他们以压倒性的兵力获胜,军心稳固,在短时间内她很难与之为敌,且纪萧白三人结于草莽,感情甚笃,难以挑拨。
嗯……她莫名想到一事。
两人是跟随纪南风举事,名气威望也属纪南风更盛,却是老二得了皇位,底下的人真能服气?老三作何感想?
简直是天然的裂缝,她不信有什么感情能扛过皇权的拷问。
白铁牛和白佑霖又是好兄弟,两人一个村,生活习性与脑子应该大差不差,说不准忽悠忽悠,就是她的人了!
三兄弟内讧,军心自然崩溃,剩下的就是民心,立朝伊始,民心自然混乱。
元楹楣给自己想美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个月的赶路,几人抵达风响山脚下的客栈暂作休息。
元楹楣伤好了不少,已经褪去肿痛,只要不大幅度动作,便能安稳养伤。
风响山也是在沙漠草原的边线地带,阴阳两面,阴面有山林茂木,水源充沛,滋养着山下好大一片绿洲,是比驼岭坡丰富数倍的集贸之地。奈何作为天然的屏障,却是失了守,落到达鲁人手中。
肉眼可见,此处达鲁人猖獗,与元楹楣同行的二人行事颇为低调。
用饭时,元楹楣不禁问道,“此地被达鲁占了多久?我记得以前是虞国的地盘。”
她语句暗藏丁点蔑然与责怪,若不是三草莽举事,此地不会流失。只是不针对二人,对方也听不出来罢了。
两人小声地回她,“可不是嘛!这五年间还没打到这里来,一直在帛蓝城转悠,胜了又丢,丢了又抢,最近还被马匪给欺负了,真是气死个人!”
“那你们大将军使了些什么计策?”她撑着下巴,装作纯良地问。
“严防死守!”
元楹楣眨眨眼,颇为震惊,“没了?”
“大将军的计策哪儿是我们能知晓的,嘿嘿嘿。”
元楹楣沉默,这白佑霖没什么本事啊,这么几年了还在帛蓝城拉锯,略微想发笑。可这方土地从前是她的故土,被骜丹占了,总归是极其丢脸的事。
弄得她似是分裂成两个人,一边欢欣鼓舞,一边跪地哀嚎,处境尴尬极了。
邻桌来了几个土匪样貌的人,行色匆匆,要了几壶酒,坐下便开始大声密谋,“这张藏宝图要不要去试试?”
元楹楣停止咀嚼,耳朵竖起来。
“不行啊,今早我从东面来,山那边全是云,要天阴了。”
天阴,对于进入沙漠的人来说,无异于噩耗降临。
元楹楣一算,若是什图等人在昨日便进入沙漠,那过几日一定会遇到没有太阳的阴天,届时四下茫然,食物水源若不充足,死亡风险极大。
那群马匪继续说话,“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藏宝图,这可是赤金城啊!当年前虞太子带着数万兵马,凭空消失于此地,有人说他藏起来了,打通了去往漠中洲的道路,建立了新的国家,还与不少前虞贵族暗中联络,悄悄往此地运送大量财宝,但他总归人不多,若我们能带人前往此地……”
“发财的机会就这一次!运气好,我们真能拿了前虞太子,骜丹也得对我们礼敬三分。”
元楹楣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眸光越发玩味起来。
她忽然不想回梁国了,前路迷茫,倒不如去赤金城寻一寻,再将白铁牛化为己用,以此面貌回梁国,胜算更大。
也好知晓,太子哥哥是死是活。
当夜,她便披上斗篷前往此地神殿,以使女之名与金珠子得许多药物。
她将此事与两个小兄弟讲清楚,二人目瞪口呆,“姑娘不是吧,铁牛哥让我们送你回梁国,你突然说要走,我们怎么跟他交代?”
元楹楣笑得温和,“风响山东面天气有变,此行进入沙漠的人十分危险,你们也不想他丧身于沙漠吧?”
“可是……可是……”
元楹楣并不想让他们探究缘由,端得心碎的模样,“我早已无家可归,是铁牛哥救了我性命,我不能置他于不顾。”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赤荨鞭的伤。”
“他不是一个校尉吗,命很贵重,你们又怎么能让他受伤?”
“只要我见到他,向他陈情,他就不会怪罪你们。话说回来,若他性命堪忧,又如何怪罪你们呢?”
两人听得直挠脑袋,可没人想白佑霖出事,他可是统帅大军的宁西侯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军中必定大乱。
也怪这白佑霖,多少人劝他都劝不听,非要以身试险。
二人犹犹豫豫的应了,“可我们还有任务,不能陪姑娘前去。”
元楹楣朝他们轻笑,“无碍,我在达鲁王庭待过,如何应对沙漠我了然于胸,多谢二位兄弟的挂念。”
另一个人道,“那姑娘如何与他们汇合?什图动身已有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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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运货走得极慢,我知他们的路线,二位兄台帮我一下就好。”
两人被元楹楣忽悠得不轻,一会儿说是沙漠天阴,一会儿是白铁牛后背的赤荨鞭伤,甚至说什图队伍里有叛徒,两人根本不敢做赌,买了一匹马,将她送至沙漠入口的戈壁滩,望西驿。
望西驿满是风化的岩石,一眼望去,黑色砾石被千年风沙磨得光滑,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铁器般的冷光。
她让两人离开了,在此地等着什图的队伍来。三日若是不来,她可以原路返回,幸运的话,她能成功会合。
夜里温度骤降,寒冷来得猝不及防。
一座岩石,一匹骏马,一卷毛裘,就是她全部的倚仗。
为什么三万大军会凭空消失?
五年时光,夜夜她都叩问心门,究竟发生了什么,天道要让一个王朝覆灭。
如今重获自由,她必须探寻缘由,不然她一个虞国公主,有何颜面存在于世间?
*
白佑霖很是想不通。
五十人的商队,约莫一百四十峰骆驼,九十峰驮着军械,其余的全携带水与食物。实际运送装备,弓二百,弩一百,刀剑千柄,箭矢三万,加上木箱油布稻草,一次行程就满了!
多次来回才能达到一支军队的供给,据说,骜丹给马匪的单趟运送价格是十万纹银,加上军械本身,一趟三十万纹银,且不止一支马匪队伍参与其中!
就这点装备,耗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骜丹图啥?
虽然不理解,但白佑霖感受到深深的恐惧,这简直就像是要倾全国之力,一举冲进石峡关,夺了梁国的天下。
好害怕!
从前他只是个乡下娃娃,对人生最大的期盼,是能有属于自家的土地,耕种,建房,娶一个媳妇儿,儿女一双,娘亲康健,姐姐妹妹也能嫁个好人家。
哪里能想到今日他成了开国功臣,封官受爵,率十万大军。
光是享福也不错,但他现在名声在外,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心虚死了!
越想后背越痒,陈七给他的药没两次就糊完了,现在纯靠毅力撑着,内里抓心挠肺的难受。
送到他手里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别人半边馕饼,他的那半个还被切了一溜,似初七的上弦月。
他接过半个馕饼,伸手拍向分饼人的胸膛,笑着用达鲁话调侃,“喂,下次藏好点,让人看见多难受。”
那人惊觉,猛地按住藏在胸前的一溜饼,“不要对我动手动脚!死梁奴!”
白佑霖坐着,长臂一伸,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将人拽着跪在了他面前,“你已经是第三次吞我饼了!不想活了?不是信神吗?要不要立马投胎做你的罪痂奴去?”
他知道对方听不懂梁国话,在说完后,反复重复着罪痂奴一词,听得对方瑟瑟发抖,火冒三丈,忍不住朝他动手,结果当然是被白佑霖揍了一顿。
什图制止了这场闹剧,却是对分发食物的偷藏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劝说白佑霖,“他们只是有点馋嘴,你是梁国人,而他们有些排斥外族人。”
白佑霖得忍啊,什图愿意与他合作,却没重视他到那份上,他又得跟完整个运送流程,只能装孙子。
可他装不了太久的孙子,有时脾气上来了,他同传闻中的白佑霖一模一样。
暴戾恣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