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平乐》 第1章 伪逆 “哎,快看!靖远世子的仪仗过来了——可你瞧这阵仗,比先帝在时寒酸了大半,连随侍的侍卫都少了一半!” “这算什么?我表舅在大理寺当差,说昨夜陛下召集群臣议事,特意提了句‘宗室当谨守本分’,明摆着就是敲打裴阆呢!” “可不是嘛!当年先帝对这位外甥,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连太子施恩齐都得靠边站,被撵到柏州去一待就是三年。” “你没听巷尾老太监说?先帝当年对亲妹妹,那心思就不清不楚!不然凭一个外侄,怎么能让先帝破例封世子,还把京畿卫的兵符给他把玩?说不是亲儿子,谁信啊!” “嘘,小声点!前几日城西说书的提了句这事,当晚就被抓进大牢了。陛下最恨人提这茬,偏生裴阆还总在跟前晃,这不是故意戳陛下心窝子吗?” “唉,此言差矣,怕是这风光二十载的世子殿下晃不成喽!陛下前些日子已撤了靖远世子在宫里的行走令牌,这是要动手收拾他了。” 暮色四合的巷弄里,几个挑着货担的小贩围在墙角,借着昏黄的灯笼光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却是饶有趣味地看看那辆渐行渐远的玄色马车。 车厢内,裴阆指尖摩挲着一枚描金象牙令牌,听着窗外飘来的议论,忽然低笑出声。 他的行走令牌确是被撤了,而这枚令牌是昨夜施恩齐借着群臣离开晁阳殿的空隙,让小太监偷偷塞给他的——色泽温润的符身刻着缠枝莲纹,却是怎么看,于一个臣子来说都有些突兀。 马车行至天权山禅寺山门外的石阶下停下了,裴阆跃下马车,立在山门处,石青色锦袍被山风卷着衣角。 寺门紧闭,朱红漆色在昏暗中泛着陈旧的光,门内隐约传来晚钟余韵,敲得人心头发沉。半个时辰前,小沙弥捧着铜钵出来,垂着眼低声传话:“还生大师说,施主与佛无缘,请回吧。” 这话他听了十三次,从晨光熹微到日薄西山,再到月华如练,每一次都像山风刮过骨缝,带着细碎的疼。 “世子,夜深了。” 弗顺低声劝着,递过一件披风,“山风凉,再待下去要染了寒。” 裴阆没接,目光仍黏在那扇紧闭的寺门上,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裴阆还是不死心,一别五年,或许那还生大师回心转意,愿意出来见见自己的骨肉呢。 凑然间,裴阆眼角余光却瞥见山道拐角处,一道黑影正往这边探头,腰间悬着的鎏金腰牌在灯笼下闪了下——是相府的暗卫。 来了正好,这出戏,闹的越大越好。 他勾了勾唇,声音故意提得稍高,带着几分压抑的委屈:“回吧,既然父亲心意已决,我再等也是徒然。” 说罢,毅然拂袖而去。 裴阆打道回府,在马车上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粗布麻衣。 御史台那些人早已将裴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裴阆掀开帘角,见鬼灯立在街角阴影里,对着他俯身作揖,比了个妥帖的手势,他眸色沉了沉:“按计划行事,把动静闹大些,最好让所有世家都知道,陛下要对我动手了。” 待鬼灯在黑暗闪身离去,裴阆悠悠地下了马车,不过须臾,一把映着寒光的利刃便抵在他的颈侧,几名绯色官服的御史走上前来。 为首的御史大夫钟睿目光扫过裴阆身上的粗布麻衣,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化为生硬的审视:“靖远世子,臣等奉陛下旨意,来寻搜宫中失窃之物,还请世子配合。” “那还请劳烦钟御史的手下把剑先放下,说是来找什么东西,我看诸位倒像是要来抄家的架势。”裴阆虽对钟睿的手下的冒犯感到不悦,依旧端着一副和气的笑。 “如此这般,我也不好为诸位开门。” 于是一众御史走在裴阆与弗顺的后面,浩浩荡荡地进了裴府。 “我裴府大门也为诸位敞开了,现在可以说说了,钟大人是来寻何物的?”裴阆坐在厅堂的主位上,缓缓开口。 “昨夜晁阳殿群臣议会后,京畿卫虎符便不翼而飞。” “昨夜陛下在晁阳殿召了那么多臣子,诸位怎就如此笃定地来我裴府搜。” “那还不是陛下昨日收回了你在宫里的行走令牌,驳了你的面子!”刚刚那位用剑威胁他的侍卫讥笑着。 真是宫外谣言满天飞,如今谁都能来这世子头上踩一脚了。 裴阆像是没听见般,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盏热茶,语气带着几分颓丧:“什么兵符虎符令牌的?先帝赐我的物件多了去了,谁还记得哪件是兵符。倒是钟大人,陛下刚登基,不好好整肃朝纲,反倒来我这落魄裴府查这些虚无缥缈的事,莫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这番话带着几分混不吝的姿态,与往日里世子殿下人前矫矫不群的形象判若两人。钟睿身后的侍卫忍不住斥道:“裴阆!陛下面前你也敢这般放肆?” “放肆?”裴阆猛地抬眼,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却又很快泄了气,颓然垂下头,“我连宫门都进不去,怎么在陛下面前放肆?罢了,你们要查便查,裴府上下,随你们搜。” 说罢,他便起身往内院走,脚步踉跄,像是失了魂般。钟睿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传闻中靖远世子八面玲珑,今日怎会如此不堪?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搜查,目光却在庭院里逡巡,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 而裴阆刚踏入内院月门,便见鬼灯候在暗处,递来一枚小小的竹管。他接过竹管,凑到耳边,里头传来压低的声音:“钟睿是丞相的人,世子故意示弱,他定会禀报丞相,让他们以为殿世子已无还手之力。太庙祭祖之日,陛下会让世子‘冲撞’仪仗,届时……” 裴阆攥紧手中的竹管,指节发白:“我会配合陛下演好这出戏。” 他转身倚在门柱上,听着外院传来的翻箱倒柜声,那些御史翻得起劲,大抵也无暇顾及他这位众矢之的的世子在内院搞些什么小动作。 于是裴阆招了招手,唤立在身侧的弗顺走近,附在他耳畔交代了些什么。弗顺听完神色有些激动,裴阆摇了摇头,似是安抚般的拍了拍弗顺的肩:“都是逢场作戏,按我说的做就好,你且去吧。” 三日后,太庙祭祖如期而至。 施恩齐缓步走在祭祖队伍前端,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串垂落额前,随着步履轻晃却不遮眼底沉光。 他目光掠过两侧侍立的文武百官,在丞相崔护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稍作停留,又迅速移开。而在崔护身后,几名心腹官员正隐晦地交换眼神,又时不时看向立在施恩齐一侧的裴阆。 正当他们疑惑施恩齐为何还默许裴阆在自己眼前乱晃时,猝然,一道身影从太庙东侧的柏树林中冲了出来,脚步踉跄,直奔仪仗而去。“陛下!请您明察!” 是裴阆的侍从弗顺! 百官哗然,禁军立刻上前阻拦,却被那侍从硬生生冲破防线。 自始自终一副神情恹恹模样的裴阆忽地瞪大了双眸,他眼底布满红血丝,全然没了往日世子的矜贵,朝那近乎疯狂的侍仆呵斥道:“你这是作甚,还不快滚回府去!” “放肆!给孤拿下!”施恩齐猛地驻足,脸色骤沉,声音冷得像冰,“裴阆!太庙重地,祭祖大典,你不管好手下的人,竟敢冲撞仪仗!” 裴阆利落地跪在施恩齐面前,发出一声闷响,仰头望着他,声音沙哑:“陛下恕罪。昨夜臣从清玄寺归来,就见御史台的钟大人带人围了裴府,说是臣私藏兵符,臣身正不怕影子斜,便让钟大人进府去搜,谁知钟大人的手下竟将裴府翻了个底朝天……陛下要罚便罚臣管教下人无方,那孩子是臣父亲手下旧部的遗孤,臣恳请陛下留他一条生路!” “孤是叫你们去问话,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搜裴府! ”施恩齐阴翳的面庞露出几分愠色。 那侍从挣开禁军的禁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泪俱下:“陛下!是有人陷害世子!世子孤苦,五岁丧母,十三岁父亲剃度出家,而今外面的流言蜚语更是不堪入耳,求陛下给世子一个公道……” “弗顺你闭嘴!”裴阆厉声断了他的话。 “自陛下登基以来,什么样的罪名都往臣头上扣,”裴阆说着,目光直直落在崔护身上,“丞相大人,您说,是不是您让御史台弹劾臣?就因为先帝当年看重我,您便容不下我!” 崔护脸色一变,立刻出列躬身:“陛下,世子血口喷人!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此事!” “忠心耿耿?”裴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好啊,那崔相来说说,是谁在漕运里掺私货,中饱私囊?又是谁在先帝病重时与大皇子暗中勾结,密谋篡权?”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崔护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厉声喝道:“裴阆!你疯了!竟敢在太庙之上污蔑大臣!” 施恩齐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被震怒取代。他抽出腰间佩剑,剑刃直指裴阆心口,声音震得周遭红叶簌簌落下。 “够了!裴阆,你可知罪?先帝待你不薄,朕念及兄弟情分一再容你,你却如此胡言乱语,亵渎太庙!今日若不处置你,何以服众!” 剑刃的寒光映在裴阆脸上,他却丝毫不惧,反而仰起头,瞳孔微微收缩,随机漫不经心地移开,又用戏谑的眼神看了看恨得咬牙切齿的施恩齐,最后干脆闭上了眼:“臣已是涸辙之鲋,而奸佞蠹国害政,蛀虫一日不除,江山一日不安!陛下,您忘了当年在太庙列祖列宗前,我们歃血为盟?” “住口!”施恩齐厉声打断他,手腕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看来你是真的疯了,把他拿下,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禁军上前,架起裴阆便走。裴阆挣扎着,悲愤不已:“陛下!臣何错之有,您怎能忘了初心!” 直到裴阆的身影消失在太庙朱红围墙的尽头,施恩齐才缓缓收剑,脸色依旧沉得吓人。他扫过面面相觑的百官,最终落在崔护身上,语气冰冷:“丞相,裴阆所言虽属疯话,但漕运一事,朕看有必要彻查一番。” 崔护心头一紧,躬身应道:“臣遵旨。”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已悄悄攥成了拳。 太庙的香火檀烟依旧缭绕,可谁都知道,这场看似激烈的兄弟对峙、反目成仇,已在平静的朝堂上,投下了一颗惊雷。不久,那些为权力更迭争斗不休之下的龌龊往事,都将浮出水面。 第2章 血誓 施恩齐指腹反复摩挲着腕间那道当年盟誓时不慎留下的浅疤,殿外檐角铁马被风撞得轻响,那细碎的叮当声落进耳里,忽然与多年前太庙深处的铜铃震颤叠在一起—— 太庙的烛火摇曳,映得供桌上的青铜酒樽泛着冷光。施恩齐身着太子冕服,玉圭垂在身侧,指尖却因攥得太紧而微微颤抖。身后禁军的手按在他肩头,与其说是扶持,不如说是禁锢。不远处,裴阆一身世子蟒纹锦袍,发冠胡乱扣在头上,虽未被束缚,腰间象征世子身份的玉带却已被解下,随意丢在青石板上,衬得他脸色愈发沉冷。 “列祖列宗在上,朕视裴阆为肱股,望你辅佐皇子;亦盼恩齐成器,承继大统。你们二人若再因私怨相争,便是毁我大宴根基!”施翾飞立于神位前,声音在空旷的太庙中掷地有声,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两人,“今日这血盟,是朕的旨意,也是先祖的期许。” 施恩齐垂眸,他与裴阆的纠葛早已不是私怨。 彼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他与施恩颂暗中角力,施恩齐本就忌惮施恩颂拥有思贤皇后母家的鼎力相助,而裴阆那份字字铿锵的劝谏奏疏、针砭时弊的锐见,是父亲在朝会上反复称赞的“济世之论”,偏偏在这个时候,裴阆要借文采博取施翾飞的青眼邀功,自己如何能不介怀父皇对裴阆的器重已经远超对自己这个儿子。 两人的矛盾终在一次朝议后爆发。施恩齐质疑裴阆奏疏中“缓行削藩,肃剿宜寡”的提议是为世家留后路,裴阆则直言皇子当为天子分忧,不应被私怨蒙蔽,争执间施恩齐怒掷玉圭,斥其“恃才傲物,干预储位”,裴阆亦免冠叩首,以“臣尽忠不为邀功,只为江山稳固”相辩。 动静传到御书房,施翾飞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二人押往太庙——那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是王朝最肃穆的圣地。 裴阆喉结滚动,目光扫过供桌上的金刀,那是太庙祭祀时用来割牲的礼器,如今却要用来取他与施恩齐的血。他身为靖和公主独子,在宠爱与放任中长大,从未想过会被皇权逼到这般境地,可他更清楚,父亲身居高位,密勿署尽是忠良,若违了圣意,密勿署将会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 两名礼官上前,先走到裴阆面前,金刀轻划他的食指,鲜血滴入青铜酒樽。裴阆看着血珠在樽中散开,想起幼时母亲教他读《左传》,曾说“盟誓以信,非以逼也”,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他没有动,任由鲜血滴落,直到礼官转向施恩齐。 染血的金刀靠近施恩齐指尖时,他没有眨眼,垂眸望着指尖,那点将要刺破的皮肉竟让他莫名生出一股不甘——若只是指尖滴血,这般盟誓于他而言,似是轻了,又似是不足以压下心中对裴阆功高盖主的芥蒂。他突然抬手,反手攥住匕首刃身,猛地向自己手腕划去! 金刃破肤,鲜血瞬间涌出,顺着腕骨滑落,滴在布满青苔的石砖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施翾飞惊怒之下欲喝止,却见施恩齐抬眸,眼中燃着桀骜与偏执,声如冰刃:“父皇既要盟誓,当以赤诚见列祖列宗!指尖之血太轻,此血方表儿臣之心——若负盟约,当如此腕,血尽而亡!” 血珠坠入盏内,与裴阆的血在盏底缠绵,分不清彼此。 裴阆骤然抬头,望着他腕间不断淌下的鲜血,瞳孔骤缩,两人的目光在烛火中相撞,一个是失控的皇子,一个是隐忍的世子,眼底都燃着不甘的火。 他原以为施恩齐的怨怼只是少年皇子的猜忌,从未想过这份芥蒂已深到要以这般惨烈的方式印证。未及细想,裴阆亦抽过礼官手中的另一柄匕首,划向自己的手腕,鲜血与施恩齐的血在祭台前汇作一处,“臣与殿下同誓,若违此盟,血债血偿!” 礼官见状,端着两只玉盏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施翾飞望着两人腕间淋漓的鲜血,震怒之余更添一丝无奈:“跪在这作甚,盟誓还未礼成,你是等着孤把酒递给他们吗!” 那位执刃的礼官诚惶诚恐地走上前去,将两只玉盏并在一起,以匕首搅匀,再分递回两人手中。 “饮下此酒,施恩齐与裴阆自此休戚与共,若违此誓,当受先祖之罚,万劫不复!”盟誓字字如锤,砸在两人心上。 施恩齐先接过酒樽,仰头饮尽,血腥味混着烛油的气息,呛得他眼底发涩。裴阆紧随其后,酒液入喉时带着灼痛,腕间的伤口仿佛在提醒他,从此他这位世子,与施恩齐的命运再也无法分割。 施恩齐与裴阆并肩而立,却无半分同盟的默契。 这太庙盟誓本为弥合裂痕,却因施恩齐的举动,让彼此的羁绊染上了血的浓重,也让那份兄弟嫌隙,在极致的赤诚与偏执中,变得愈发复杂难辨。 太庙的烛火依旧摇曳,列祖列宗的牌位沉默矗立,见证着这场被皇权裹挟的血誓。 施恩齐指尖一片冰冷,仿佛还能触到当年太庙青铜酒樽的冷硬,忽的,腕间旧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细针顺着骨缝扎进去,他猛地回神,下意识按在腕间的衣袖防止血渗出来——那里没有渗血的伤口,只有一道淡粉色的旧疤。 施恩齐方回过神来,只见易邡在他身侧的台阶下,单膝跪地,静候他的吩咐。 “不必候着了,随孤去大理寺。” 而牢狱深处,裴阆刚被推入囚室,便见一道黑影从暗处走出。弗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角,喉结滚了两滚,才一字一顿地慢慢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舌尖反复碾过,“裴公子,鬼灯说陛下那边还没有送来消息。” “不急,就算有消息也大抵不过委屈我几日,他自有安排……”裴阆说着,替一副担惊受怕模样的弗顺拂去身上的灰尘,“这大理寺,据我所知,与崔护一干人等没有什么勾结,你我安心待在此处便是。” 两人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沉寂许久。 “哐当”一声,牢门被推开,“世子,陛下亲自提审,烦请世子走一趟。” 裴阆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施恩齐这次倒是兼程并进。 开门的那人蜕下斗篷,身着一件与裴阆身上相同的盘金云纹锦袍,压着声线低语:“卑职代公子留在这大理寺等着,丞相迟早是要找上门的。” “鬼灯,那便辛苦你几日。”裴阆从鬼灯手中接过斗篷,穿戴整齐,缓步走出牢门。 被斗篷笼在黑暗里的裴阆刚迈出大理寺,只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门口,便不顾郑愈安的阻拦,登上了施恩齐的马车,随即把帽子一摘,从袖中甩出一块描金象牙令牌丢在施恩齐面前。 闭目养神的施恩齐听见一声脆响,睁开了眼,显然还未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裴阆,关切地问道:“爱卿这是作甚?” “陛下何时把我的行走令牌还我。”裴阆也没顾忌什么君臣有别,将衣摆一甩就在施恩齐对面坐下。 “那日孤撤了你的行走令牌,你一气之下将令牌丢在锦鲤池里,难道要叫孤在众目睽睽之下捞出来还给你是吗。”施恩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阆,不知为何他这表兄今日火气这么大。 裴阆嘴角扯了扯,也没扯出个笑容,他嗤笑一声:“陛下既然想捞就去捞吧,最好找个晁阳殿没人的时候,省得他们看了陛下笑话。我看陛下真是病糊涂了,让郑愈安给我一块后宫妃嫔的令牌。” 施恩齐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逢场作戏,裴予隘你倒是做的绝。孤叫郑愈安重新找一块令牌给你,谁曾想只剩下几块象牙令牌,反正孤后宫空置,爱卿想丢几块就丢吧。” 裴阆听到施恩齐这话,忽的联想到施恩颂,心里恶心得紧,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施恩齐,你最好不要像施恩颂那样,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我不介意再多个弑君篡权的罪名。”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崔护沉不住气了,昨日在晁阳殿下朝后,崔护走过来,劝我早日立后,谁不知道,这是在逼我娶她女儿呢。施翾飞不杀他,真以为自己是两朝元老了。”施翾飞转移话题,打破了沉寂。 “崔护老谋深算,可惜连自己死到临头都浑然不觉,还在为自己女儿谋个托身之处。”裴阆喟叹道。 “崔护哪是为崔小姐的终生作考虑,倒不如说是给他自己谋个国丈的大好前程,好让江山易主……”施恩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说来崔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施恩祐得势时,崔护便与施翾飞定下他女儿与施恩祐的婚约,不曾想崔小姐刚嫁给施恩祐,施恩祐就落得个起兵谋反的罪名,被施翾飞一张诏书赐死了” “太子之争素来如此,还不是拜你所赐。”裴阆声音轻飘飘的,一字一句都不带有任何情绪。 “表兄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说着,施恩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阆。 “你说施恩颂?他丧尽天良,罪有应得。” “千刀万剐,死无全尸,还不解恨?” “手足相残,兄弟□□,你觉得哪个罪名好听一点。”裴阆的脸落在阴影中,施恩齐看不透裴阆深潭似的眼眸中流转的情绪。 “我看还是兄嫂弟继更胜一筹……”施恩齐垂眸,目光落在那块象牙令牌上。 “你当真要娶崔令仪当皇后。”裴阆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崔护野心太盛,自我登基起一再试探,屡番越矩,我娶崔令仪也是仁至义尽……”施恩齐幽幽叹了口气 ,“只恐怕她不愿。” “陛下可是想起那位柏州故人了?”那几分惯用的揶揄又重新浮现在裴阆眼中。 “想她,真是可笑至极。罪臣之女死有余辜,还轮的着孤想她?”施恩齐的语气里夹杂着分明的愠意。 “也对。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是没空想她的。”月光落在裴阆的侧脸上,他笑着,那笑容颇有风流少年的佻达,而眼中是几分惯用的揶揄。 施恩齐晃神刹那,裴阆与他口中那位柏州故人的眉目神情此刻却在他脑海中重叠。 “孤这一身病弱之躯,拜她聂家所赐,柏州往事,不必再提。” 第3章 刃隙 施恩齐坐在晁阳殿的高堂之上,原本归置在案上的折子落了一地,他看着那些神色惶恐又欲言又止的众臣,面色阴骘。 “诸位爱卿,上书言事,民生疾苦不谈,不是替崔护辩驳的,就是要参世子一本、罗列罪状的。孤知道崔相是两朝元老,对诸位多少都有提携之恩,孤一再忍让,如今你们手是伸得愈发长了,竟闲到关心起孤的终身大事来。” 那些臣子纷纷跪在朝堂之上,无人敢抬头看他,除了崔护。 “老臣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如此,老臣于心不忍啊。”崔护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涕泪横流,演心疼不已的模样倒是演得入木三分,看的施恩齐直犯恶心。 “哦?崔相可是在暗讽孤的孤苦?”施恩齐饶有兴趣地开口质问。 “陛下恕罪,丞相将陛下视若己出,现在也是关心则乱啊。”刚刚缄默不语的朝堂又躁动起来,竟是有不少站出来为崔护说话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施恩齐头脑发昏,他将案上最后一本奏折往空中一扬,纸张撕裂的声音打断了朝堂上这场关于崔相苦心的辩驳,施恩齐带着愠意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听完爱卿们的一席论辩,看来崔相对诸位爱卿的恩情不小啊,孤都以为如今坐在晁阳殿这龙椅上的是崔护了。” 满朝文武终是无一人敢言。 “孤又何曾不知,崔相于我大宴有功,孤自然要厚待崔相,崔相,令爱与孤年龄相仿,孤今日便立她为后。”施恩齐把目光从崔护身上移开,“钦命台,择个良辰吉日,准备封后大典。” 听到施恩齐这一席话,一直缄默不言的钟睿忽然激动起来:“陛下不可,崔氏千金曾与定王有过婚配,若是立崔氏千金为后,世人或有诟病,怕是不妥啊!” “御史是要造反吗,孤与皇后大婚,岂容你在此置喙。”施恩齐盯着钟睿,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疑惑,前些日子罗列裴阆罪状的时候,丞相崔护与御史钟睿,一唱一和,钟睿今日怎么却开始插手崔护谋前程的伟业了。 “臣不敢。”钟睿跪在地上,低眉顺眼,又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人言可畏,那便让崔小姐孤苦一生吗。御史未免太过狭隘,孤如此,也算厚待丞相的苦心孤诣了。” “老臣代小女叩谢陛下之恩!”崔护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暗自思忖着要让钟睿为今日的大放厥词付出何等代价。 “只是崔相,江南漕运中饱私囊一事,密勿署已着手去查了,今日从柏州送来的密报,孤还没来得及看,待查出个水落石出,封后大典之后,孤与你秋后算账。” 崔护的笑容僵在脸上,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看向卑躬屈膝跪在地上的钟睿时,钟睿脸上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皇帝要收拾他,时日所剩无几,那大理寺的关着的世子便留不得了。 天牢深处,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的腥气钻进鼻腔,石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将鬼灯的影子拉得颀长,他倚着冰冷的石墙,百无聊赖地望着跳动的火焰。 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条缝。 狱卒端着一碗糙米饭递进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世子,吃点东西吧。” 鬼灯抬眼,瞥见狱卒袖口沾着的一缕青丝线——那是相府侍卫常穿的锦袍料子。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碗,待狱卒转身离去,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刮,果然触到一点细小的粉末。 “倒是心急。”鬼灯满意地笑了,将碗放在一旁。世子早料到崔护不会坐以待毙,崔护只当世子如今是失势囚徒,正是灭口的最好时机,不曾想世子早就神鬼不觉地离开这大理寺了。 夜色渐深,天牢里的脚步声渐渐稀疏。忽然,两道黑影如狸猫般掠过走廊,手中短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他们停在关押“世子”的牢门外,掏出一根细铁丝,三两下便挑开了锁。 “动作快,丞相吩咐了,不留活口。”其中一人压低声音,挥刀便向石墙旁的身影刺去。 可刀刚落下,那“身影”却突然塌了——竟是一堆裹着锦袍的干草。黑影脸色骤变,刚要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鬼灯不知何时已站在牢门另一侧,手中握着一根从石壁上掰下的尖锐石片,眼底满是嘲弄。 “你不是裴阆!”两名刺客惊怒交加,挥刀再度袭来,却没料到鬼灯身手极快,侧身避开刀锋的同时,石片已划破了其中一人的手臂。 就在此时,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禁军统领的大喝:“奉旨巡查天牢,拿下刺客!” 火把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走廊,数十名禁军手持长枪,将两名刺客团团围住。 而真正的裴阆正站禁军统领的身侧,手执一把折扇,穿搭颇有考究,定然花了许多心思——一袭淡青绫罗圆领袍,裁得身量挺拔,乌发以玉簪高束,眸中沉沉的光影,浸着意犹未尽的笑意,与衣上暗纹相映,竟分不清是衣饰衬了人,还是人压过了衣的贵气。 刺客见状,心知败露,看着裴阆嗤笑一声:“狸猫换太子,世子好手段。”语毕,便要咬舌自尽,却被禁军迅速上前按住下颌,夺下了藏在齿间的毒药。 “带走!”禁军统领沉声下令,随即转向裴阆,躬身行礼,“世子一路奔波,舟车劳顿,还与末将在此等候多时,委屈世子了。” “无妨。”裴阆点点头,目光落在被押走的刺客身上,“告诉陛下,审的时候,重点查他们腰间的玉佩——相府死士,每人都有专属的饕餮纹腰牌。” 禁军统领应下,带人退去。天牢重归寂静,裴阆走到那碗糙米饭旁,用指尖蘸了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是见血封喉的“鬼雨洒”,崔护为了杀他,竟不惜动用这般价值千金的剧毒。 裴阆立在原地,因近几日的奔波,他的面色苍白,面露疲惫,而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张清俊昳丽的脸被火光照亮,显得鬼森森的。 崔护啊崔护,你这一刀,不仅没杀了我,反而把自己的把柄,亲手送到了施恩齐手里。 施恩齐看着案上的供词和饕餮纹腰牌佩,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魏嵩跪在阶下,浑身颤抖,却仍在狡辩:“陛下,这都是裴阆陷害老臣!这些刺客与老臣无关啊!” 施恩齐冷笑一声,将供词扔到他面前:“无关?供词上写得明明白白,是你亲手下令,让他们夜闯天牢刺杀裴阆!还有这饕餮纹腰牌,整个会都,除了相府死士,谁还敢用?”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郑愈安的禀报:“陛下,靖远世子求见。” 施恩齐沉声道:“让他进来。” 裴阆缓步走入殿中,虽面带倦色,眼神却依旧锐利。他走到魏嵩面前,俯身看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崔相,还记得先帝病重时,你在相府密室里说的话吗?你说‘二皇子优柔寡断,性子软,易操控,若能扶他登基,这江山便是我崔家的’。” 崔护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如针,满是惊恐的眸子死死盯着施恩齐。他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袍,指节泛白到近乎透明,脑袋像拨浪鼓似的不住摇晃,“不对……错了,都错了!那分明……” “不必再说。”施恩齐缓缓起身,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垂眸看着状若疯癫的崔护,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威压,“丞相想要这江山改姓崔,孤恐怕是不能让丞相遂愿了。” 崔护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崔护,你勾结世家,刺杀宗室,意图谋逆,你说孤要怎么处置你呢,没收家产,还是,满门抄斩?” 崔护不住的颤抖,像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恐惧。“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只是家中小女,求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留她一命。” “崔护,封后大典礼成之前,孤暂且留你一命。”施恩齐站起身,走到崔护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副失态的模样。 崔护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 施恩齐下弯腰,压低声音对崔护说:“孤曾说过,秋后算账,自然不会食言,只是江南漕运一事,牵扯众多,届时令爱能否活下去,那便要看崔相的造化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崔护深知,再求情只会变本加厉。本以为施恩齐年少登帝,未经磨砺,心慈手软,未曾想他竟与施翾飞赶如出一辙—— 木人石心,不择手段,诛杀异己。 “来人,将崔护打入天牢,所有党羽,一律彻查!” 侍卫上前,架起瘫软的魏嵩,拖了出去。 殿内终于恢复了平静,施恩齐看着裴阆,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辛苦你了。” 裴阆摇摇头,郑重其事地看向施恩齐:“臣为陛下做到这个份上,还请陛下践行当年誓约,放密勿署旧部一条生路。” “你可知那夜在裴府,隔墙向你传话的人是谁?”施恩齐这才惊觉,裴阆行一直被施翾飞蒙在鼓里,于是他示意裴阆,随自己走出晁阳殿。 “陛下这是何意?”裴阆已是十分疲惫,听到这番话不知何解,只好一头雾水地跟在施恩齐身后。 “易邡,听令。”一袭白衣从檐上飞身跃下,单膝跪定在施恩齐面前。 施恩齐将他拉起,举起他的右臂,衣袖落下,露出一截筋腱分明的腕。裴阆一惊,那白衣暗卫内腕赫然刺着一道墨色刺青——一朵九瓣莲纹与腕间淡青血管交织。 “你是密勿署的人!”裴阆一身倦意全无,端详着这位命唤易邡的暗卫的模样,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一张与易邡相似的面孔。 待施恩齐松开了自己的右臂,易邡向裴阆躬身行礼:“密勿署三处易邡,见过世子。” 宫墙下的月影被飞檐裁成碎银,落在施恩齐与裴阆之间,恰如一道泾渭分明的界。 裴阆的指尖隐隐作痛,他忆起那日盟誓后,两人在永宁宫后院的月光下肆其野心,不谋而合——从那日起,十六岁的施恩齐与十八岁的裴阆便踏上绝路,即使山穷水尽,也无法回头。 施恩齐负手而立,常服下摆扫过青砖苔痕,声音裹着未散的酒气:“表兄杯中血酒,是遵父皇的威压,还是为护你父亲那密勿署旧部的周全?” 裴阆指尖骤然攥紧,眼底压着几分沉郁,语气却如淬冰般锋利:“殿下既知密勿署百余兄弟随父亲出生入死,何必用‘垫脚石’的浑话作践人心?”他上前半步,月影在两人脚边碎成乱玉,“幼时替你拢住蝴蝶的手,也曾握过密勿署的剑,先母教我护着表弟,更教我护着这群忠魂,可没教我看着皇权借新政肃清斩尽旧部!” 施恩齐喉间滚动,尾音沉得发闷:“表兄既念着先姑母的教诲,便该懂新政不是斩尽杀绝。若密勿署旧部肯归束于朝堂,我纵有制衡之心,也断不会薄待了这群功臣之后。” 裴阆突然嗤笑出声,抬手按向唇畔,那温热的黏腻竟与半月前在晁阳殿跨过那些密勿署旧部尸体,溅在他脸上的血触感重叠,心口翻涌着钝痛,面上却更显桀骜:“殿下要的是归束,还是缴械?” 他听得出施恩齐话外有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插血为盟,休戚与共,我要你鼎力相助,杀兄弑父,篡位夺权。”施恩齐附在裴阆耳畔,说出了此生最骇人听闻的话。 难相否认,裴阆听到施恩齐的耳语时,第一时间不是畏惧,而是窃喜,施恩齐的野心竟与自己的阴翳自洽。裴阆感到血沸冲颅,内心不断叫嚣着,答应他,然后将那沐猴而冠的施恩颂千刀万剐,叫惺惺作态的施翾飞下到十八层地狱为含冤而死的密勿署旧部赎罪。 “殿下难得与我想到一块儿去。我与密勿署余部为殿下所用,任凭差遣。”裴阆与施恩齐拉开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好看,却满是既遂与疏离。 他转身时锦袍扫过施恩齐衣袖,似是无意触碰,却又猛地后撤半步,“今日为密勿署百余口饮下这血酒,但是,他日若殿下若敢动他们分毫——”月光刺破他眼底沉郁,映出孤绝的狠厉,“今日交融的血,便是我率余部踏平会都的战书!” 宫墙将两人笼在阴影中,这被迫缔结的盟约,成了横在两人之间最锋利的刃,生生刺入彼此的胸膛,而密勿署的忠魂,终究在内无牴牾的野心中,缠进了权力更迭的生死博弈。 第4章 玉玦 “殿下,请随我来。”在弗顺的指引下,施恩齐穿过被打理得别有一番情致的园林。 施恩齐走到瞰茝轩下,只见裴阆外罩一件石青纱质大氅,内衬玄色交领长衫,衣襟随意敞开些许,露出里层衣领的暗金线绣纹,就差把矜贵二字写在脸上。他笑得如沐春风,不知在与任太傅交谈些什么。 施恩齐抱臂立在原地,正当他百无聊赖与自己打赌,裴阆何时抬起头来看他时,裴阆便向任太傅微微颔首道别,往他这边来了。 “陛下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恕我招待不周。”裴阆的目光没有在施恩齐身上多做停留,他看向施恩齐身后的弗顺,“弗顺,将昨日抓的风寒药给我。” 于是裴阆再次将九五之尊的大宴天子晾在一旁,朝任万重离去的背影跑去。 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任万重无奈,转身回来拍了拍他的肩:“我本以为宗庙之事让你们心生嫌隙,看来是我想错了,你们许久未见,叙叙旧也好,我就不多打扰了。 “这是我照着聂家上好风寒药药方抓的,先生早日康复。”裴阆将手中的几个纸包递给任万重。 施恩齐看着亦师亦友的两人,心中百感交集,明明仍万重曾经也是他的老师可,南下柏州分别前的一句朽棘不彫却将他们间的师徒情谊一刀两断。 “太傅注意身体……”施恩齐的声音越来越低。 “谢陛下体恤,老臣告退。” 再回到会都时,再无师生,只有君臣。 而那句微不可闻的“回头我我叫郑愈安带宫中太医回去给您瞧瞧”,如鲠在喉,大抵是永远说不出口了。 “在孤面前演什么师生情重。”施恩齐用刻薄的言语维护着自己身为上位者的尊严。 “陛下竟觉得我是演的,任先生听到,该心寒了。”裴阆垂眸,一幅颇为惋惜的模样——没了冲撞太庙的容光尽失,也不似大理寺马车上的毕露锋芒。 施恩齐这才细细端详起来这位声名赫赫的靖远世子,不得不承认,裴阆生的是极好看的。 靖和公主那般绝代佳人,见之难忘,而她的独子裴阆,堪称完美地继承了她的长相。 他的眉仿佛用最上等的毛笔精心描绘过,恰到好处。一双清墨般的桃花眼深邃似谭,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抹了极淡的红晕。鼻梁高挺却不凌厉,一侧缀着颗淡淡的痣。唇瓣饱满,色如渥丹。而颧骨到下巴干净利落的线条,又为他添了几分清冷疏离的矜贵。 “陛下想什么呢,看得如此出神。”裴阆抬眸,撞上施恩齐那道灼灼的目光。 这一瞬,施恩齐分明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眸中,正氤氲着自己带着几分怔忪的模样,连嘴角下意识抿起的弧度,都在那片朦胧中无所遁形。 “顾盼流连,一笑琅然。”这话写得确实贴切,施恩齐竟脱口而出。 他也算是明白,施恩窈为何闹着要跟来了——当真是美得赏心悦目、动人心魄。 “陛下还喜欢看这个?”此时裴阆目睹自己九五之尊的堂弟痴望着自己,着实是被噎住了。 这句话本来出自翊华赋,只是近年来被众多话本引用,成了对靖远世子昳丽形貌的最佳描述。 那篇赋,相传出自一位无名文人之手——据说他曾于宫宴之上得见靖和公主,惊鸿一瞥间便觉天人下凡,念念难忘,遂挥毫成篇。可无人知晓,这笔墨间的惊艳,实则是裴阆十五岁那年,醉卧永宁宫时一场绮梦醒来,凭一腔汹涌文思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的心血。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只知道施恩窈总是念叨这句话,磨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施恩齐只觉裴阆也很莫名其妙,那眼波里为何看谁都潋着些不明的暧昧。 可惜,裴阆是个危险又狠心的人物,眼含缱绻,手落无情。 “我看陛下也不错……”裴阆眸中浸着揶揄,想着曾经闲来无事看过的话本子里有什么话能膈应一下施恩齐,于是他提高声调,用最郑重其事的语气奉承着,“衔烛昭宸,龙驭宴土,帝临九域,祚延千秋。” 于是两人都闭了嘴,显然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施恩齐取出一个锦盒,开口打破了良久的沉寂。 “那日世子的象牙令牌不慎遗落,掉在孤马车上,孤亲自送来裴府,物归原主。至于这块白玉令牌,待锦鲤池池水刚刚化开,孤就命郑愈安他们去捞,捞起来时便发现碎了一角,先帝遗物,美玉难求,瑕不掩瑜,只好委屈世子用这坏了的令牌。” 听到这番话,裴阆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简直无法想象郑愈安一干人等在锦鲤池捞令牌的景象,痛心疾首道:“陛下是愈发荒谬了。” “予隘,我要走了。”施恩齐从锦盒中取出缺了一角的羊脂玉令牌,放在裴阆手上,附在他耳畔压低声音,“崔护一案留中不发,相位空悬,你若愿意,就回来吧。” “陛下慢走,一路顺遂。”裴阆后退几步,俯身作揖,随后将令牌挂在腰间。 虽说是还了令牌,但是被“禁足”在府上,他不能出去,但外边儿的人能进来,落魄裴府竟变得门庭若市——翌日,裴府又来了位贵客。 老树枝桠间还挂着枯褐色的残叶,却已有嫩绿的芽苞鼓胀着,像攥着一把细碎的春光。一辆马车在裴府门口停下。 少女揭开锦织的帘子,“裴先生,好久不见。” “会都这天气咋暖还寒的,聂小姐倒好,让我在门口站了许久。”裴阆立在阶上,拢了拢身上的月灰夹纱披风,抖落一身料峭。 聂北宴穿得单薄,刚刚跃下马车,就被一阵裹着残冬冷硬的风灌得缩颈,背脊却被春日烘得发暖,她面带歉意:“先生辛苦,会都确是不比柏州。” “这什么风把聂小姐吹来了?” “我来索债。”聂北晏眸中翻涌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裴阆将披风脱下,本想为聂北宴披上,听到她这番话,手上的动作一顿。 “施恩齐的风流债。”聂北晏从裴阆手中拿过披风。 裴阆喟叹一声:“聂小姐当真是胆略过人,这是要去宫中寻陛下的仇了。” “只是些在柏州的往事,一言难尽,北晏今日前来,烦请先生助我潜入宫中。” “外头冷,我们进屋说。”大抵裴阆是在门口候着聂北宴大驾光临的时候被穿堂风吹了许久,他敲冰曳玉般的声音夹杂着沉闷的鼻音,听起来倒是有些像温声软语了。 聂北晏把那件披风搭在木架上,随裴阆穿过屏风,只见那张紫檀木书案上摆着一盘未见分晓的棋局。“我与先生下完这盘棋吧。” “知我者莫若阿晏啊。”裴阆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俯身点燃了博山炉。 一缕薄烟冉冉升起,轻抚着聂北晏的鼻尖,她嗅到了那熟悉的甜润醇厚的桂花香气,“阔别多年,先生品味一丝未变。” 棋盘上黑白分明,错落有致,颇有针锋相对的意味,随着残阳渐渐将棋盘染上暮色,这盘棋局变得僵持起来。 裴阆望着聂北晏眼眸低垂、沉吟思忖,蓦然开口:“昨日施恩齐来过府上,他要成亲了——与崔护千金崔令仪,三个月后举办封后大典。” 聂北晏缓缓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转了半圈,才缓缓落下,听到裴阆这番话,她指尖顿住,再抬眼时,眸中已多了几分凝重,轻轻叹了口气:“走错了……” “阿晏可要悔棋,毕竟是久别重逢,我让你一局。”裴阆指尖轻叩桌沿,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眼眸里映着棋盘光影。 “落子无悔。”聂北晏摇了摇头。 裴阆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棋子的冰凉质感,指尖捏着一枚棋子悬于半空,目光在棋盘上缓缓扫过,似在梳理棋局脉络。随即手腕微沉,棋子与青玉棋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嗒”声,惊飞了檐下停驻的麻雀。 白子稳稳落在断点处。 “我倒希望阿晏真是去索债,而非为了什么飞蛾扑火的执念,一错再错。”裴阆示意聂北晏低头——棋盘上的黑子已是输的得一塌糊涂。 裴阆从桌上的锦盒里取出一枚象牙令牌,正是那夜他从大理寺离开时扔在施恩齐马车上的那枚。 “这令牌你收好。” 聂北宴接过裴阆递来的行走令牌,又瞥了一眼裴阆悬在腰间那枚刻着靖远二字的镶金羊脂玉云纹令牌,竟缺了一角。 她有些不解得问道:“裴先生为何会有两块不同的令牌?且先前配的那块似乎是磕坏了……”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底气,她自己看见裴阆的脸色笼着一层阴翳。 博山炉的香燃尽了,暮色已逝,周遭被黑暗笼罩。 裴阆显然不愿回想起这段不愉快的经历,起身点灯,棋盒里棋子不知怎的被打翻,瞬间散落一地,裴阆没去理会。 “你拿这令牌,说你是云阶宫的女官,他们便会放你进去。” “劳先生费心了,北晏感激不尽。”聂北宴帮着收拾好散落的棋子,起身作揖,没再追问这令牌其中的原委。 “何必言谢,只是那宫闱勾心斗角、暗藏杀机,定不要像今日这般毫无警惕之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裴阆用打火石将案上的烛台点燃,火光照亮了他昳丽的脸庞。 “北晏谨记先生教诲。” 如今他把令牌交给聂北晏,施恩齐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作茧自缚。 想到这儿,裴阆愈发期待施恩齐在宫中遇到聂北晏时会是什么模样,窘迫的,亦或是气急败坏的,可惜不能亲自去看看。 在崔护一案尘埃落定前,他没有办法露面,更不该露面。毕竟,施恩齐对于崔护一案留中不发,就是为了将钟睿一类崔护的狐朋狗党一网打尽。 而他这靖远世子在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个因不守本分而被撤下行走令牌禁足在裴府的落魄宗氏宗亲,是施恩齐的眼中钉、肉中刺。